这次到海南去,竟有了一次奇特的饮茶体验。
***诗云,“饮茶粤海未能忘”,只不过是一次与朋友交游的记忆。但他把“饮茶”与“粤海”联在一起,却实在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汉族居住区内,若论饮茶,大概要数岭南人最当回事,最正经八百的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中,有的地区,茶属于有也可无也可的东西,独五岭以南,不进茶楼,不喝早茶,那一天恐怕就不甚开心了。
尤其潮汕一带的功夫茶,更是深入人心。若论茶道,我们这茶的祖国,稍可与一衣带水的邻邦比美的,也就是潮汕人了。所以,饮茶必粤海,到岭南不饮茶,则有虚此行了。
那次在三亚,一行人喝了早茶以后,去逛天涯海角。是日,晴空万里,烈日当头,也许是一种心理作用吧?好像在那无遮无盖的海滩上,有离太阳更近一点的感觉。说来也许有点夸大其辞,那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真似针扎一般。在北方,即使“赤日炎炎似火烧”的三伏天,也不会产生这种很强烈、很亲切的甚至有点受不了的感受。这让我们感受到了太阳的威力。那种阳光,是不可阻挡的,似乎能穿透皮肤,直射五脏六腑。
三亚,大概可称得上是阳光之城。
于是,一个个口干舌燥,焦渴难当。而渴比饿,要更难忍。虽然有芒果、木瓜、波罗蜜之类的热带水果,奈何糖分太高,可顶饥而不甚解渴,加之价值不菲,小贩敲起外地人竹杠,也颇不留情。这样,回来的途中,遂有了一次在海南喝宁夏盖碗茶的经历。
饮茶粤海,却喝的是西北风味的茶,也算一趣了。
一个人,真正地渴起来,如果是那种从心灵上感觉到的渴,绝不是什么矿泉水、可乐、雪碧之类,能够解除的。这类饮料,润润嗓子犹可,但却不能止渴消燥,祛火静心,老实说,一个中国人,一个不那么西化、不那么新潮的中国人,唯有喝茶,唯有喝地道的茶,唯有喝滚烫滚烫的茶,方能吐暑热闷郁之气,得身心舒畅之快。
鲁迅先生讽刺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受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这种喝茶人,我想我大概算得上是一个。有什么法子呢?生平无他好,唯嗜一盏茶。虽然鲁迅先生的文字中,微有贬意,但我确实如此,何必规避呢?尤其这阳光,这暑热,自然非常非常地想喝茶了。那天能喝上地道的盖碗茶,而且由喝茶又悟到了一些什么,还真得感谢张承志呢!他因事未去天涯海角,便约好了钟点,在途中的一个路口等我们。我们享受了大海和阳光以后,在回程的路上,发现他果然在那里喝茶“恭候”着。
“好茶!”像是在沙漠里发现了一块绿洲。
这个路边的苇席棚里的小饭摊,是一对回民小两口经营着,他们是从千里之外的宁夏,到海南来谋生的。还带着西北人的拙直,言语朴讷,连顾客上门时一声该有的招呼也不打,但端上来的盖碗茶,却是透出十分的亲切,因此一下子把干渴的沙漠和炽热的海洋拉近了。揭开碗盖,不是乌龙,不是菊普,当然更不是雨前毛尖、龙井云雾,而是古老的盖碗茶。那浮着的红枣、枸杞,那沉在碗底的桂圆、冰糖,那忽上忽下的茶叶,那渐渐成为琥珀色的茶水,那醉人的甜香和那粗茶才有的野味,还未品尝,暑意便先消去一半。然后,水沾唇边,那舒适,那滋润,那流向心头的温馨之感,不但解渴生津,补气提神,而且顿觉天高海阔,心情舒畅。那干渴得七窍冒烟的火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
过去,那些西出阳关的人,千里商旅,寂寞行程,守着篝火残烬,看一弯眉月,挂在戈壁夜空,喝一碗这样滚烫的茶,乡思化为清梦,于驼铃中悄然入睡,不也是旅之乐乎?现在,天高云淡,海天一色,与承志、陈村、马原、甘露几位同行,还有《羊城晚报》、《新民晚报》两位老记,加上海南的东道主,天南海北,谈笑风生。正如清人廖燕在《半幅亭试茗记》所写“客之来,勇于谈,谈渴则宜茗。汲新泉一瓶,箅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习习风生,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的舒适一样;正如清人郑板桥在《家书》所写“坐小阁上,烹龙凤茶,人间一大乐事”的怡悦一样,不也饮茶得趣,而兴味盎然吗?
说实话,我在喝茶习惯上趋向于保守,不大爱喝放进各种辅料的茶,既然饮的是茶,就应该品味茶的本身,而不是其他。但那天,我真被张承志推荐的这盖碗茶征服了。其实,读明人小品,如陈继儒《媚幽阁文娱》,其中谈到宋人喝茶,不但放进这样或那样东西,而且是放在小炭火炉上炖煮的。他说:“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云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苏东坡的“贵从活火发新泉”,还要煮到“蟹眼已过鱼眼生”的沸腾程度。如今中原人都是冲茶、沏茶、泡茶,哪有煮茶这一说呢?但边疆少数民族,例如蒙古族的奶茶、藏族的酥油茶,还保留着这种喝茶的古风。有人去过西非,像摩洛哥,也是煮茶,还要放进薄荷叶什么的。所以,延续了古人喝茶余风的,严格地说,是数不上我们这些中原人的。因此,眼前这盖碗茶里的香甜之物,要是寻起根来的话,说不定倒是继承了宋人黄庭坚的“去芎用盐,去橘用姜”的做法。那么宁夏回族的盖碗茶,也许更古色古香,更老牌子呢!
当然,古老的饮茶方法,未必是尽善尽美的,再如日本的茶道,如潮汕的功夫茶,还有一点繁文缛节之弊。但好像大家都觉得有它不多,无伤大雅,并没有人弃之若敝屣的。同样,时尚的、新潮的、刚出炉的,甚至只是尝试尝试的,或者索性标新立异的,如袋泡茶,如即溶茶,如易拉罐茶,如健身、强壮、减肥茶,也似乎从来没有人以自己的口味去急忙否定。
于是,忽然想到,饮茶的天地,其实,是相当宽泛、相当宽容,甚至是相当宽宏的。饮茶的人,那心胸,就像眼前这广阔无垠的南海一样,半点也不狭隘,更不具有丝毫的排他性。你喝你喜欢喝的茶,我喝我喜欢喝的茶,从来不见一个人会武断到这种程度,只许喝我喜欢的茶,否则,就视为异端邪说。也没见过一个蠢人,只认为自己冲茶泡茶的方法为正宗嫡传,真王麻子,而别人都是冒牌货,假王麻子。也从来没听说举行过喝茶比赛,谁是饮茶冠军,谁是喝得最多的饮驴,而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其实,文学又何尝不如此呢?搞得再花哨,再新潮,搞得哪怕和外国人一模一样,又如何呢?到头来,还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这副脾胃,只能克化这块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一切。开开洋荤可以,浅尝即止可以,顿顿如此,天天如此,那脾胃肯定要抗议的。所以,喝茶求其平和而又平淡,这大概就是明人文震亨在《香茗》里所说的“第烹煮得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的茶品了。
也许,茶,这种地道中国的饮品,还具备其他各种饮料所没有的洗濯心灵的作用吧?所以,喝茶的世界,是最融洽、最和衷共济的了。因此,我想,在文学这个范畴里,或者,推而广之,在一切学术文字领域里,不是怒张其目,暴突其睛,粗胀其颈,喷吼其声,而是心平气和地探讨学问,追求真理,岂不是不亦乐乎的事吗?
这就是才不久“饮茶粤海未能忘”的一点体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