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禧是台湾人,多年前去德国留学,嫁给了一个德国记者,夫妇俩生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莫里茨,他刚出生半年,就被他的爸爸妈妈带到北京来了,今年近9岁,是一个英俊的“帅小伙”了;小的也是一个男孩,今年4岁,叫尤里安,鬼精灵的样子,很是招人喜爱。莫里茨和尤里安的父母在中国工作了8年,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几乎是看着那两个小家伙,在北京一点点长大起来。莫里茨在北京的德语学校上学,同他的爸爸讲德语,同妈妈讲汉语,汉语的四声吐字清晰而准确,像一个小播音员。
他们最近就要回国去了。彼此依依不舍的,我们相约一起到郊外过个星期天。
7月的一个星期天上午,素禧来电话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另一个美国家庭的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去玩。那是莫里茨和尤里安的好朋友,他们就要分别了,我想让这些小伙伴们在一起。她们的父母你都是认识的,就是艾伦和翠翠……
我打断她说:当然,完全没有问题,小朋友多些才好玩呢。
素禧又说,我们征求了孩子的意见,他们还是想去玩水。以前我们常带他们去一个叫做云蒙峡的山沟,那里有石潭可以游泳,孩子还可以跳水……
星期天是属于孩子们的。我们也要尽量地把自己变成孩子。
于是,就有3个家庭总共11个成员,一起参加星期天的郊游。我们被安排在那个美国家庭的车上。那辆越野车宽敞些,可以坐7个人。
迎接我和我丈夫上车的,竟然是一阵尖锐而热烈的哭声,哭得惊天动地,车窗都好像被震得哐哐荡荡地摇晃。只见车厢的后排座上,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也就2岁的样子,她被安全带固定在靠窗的儿童座位上,正在专心地吃着手指头;左边靠窗的角落上,缩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根棕黄色的小细辫子,两只大眼睛里,正在扑扑地往下滚落着泪水,尖利的哭声从她喉咙里发出来,持续不断、愈来愈响亮,激奋地一浪高于一浪……
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伤,把她小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她真的很漂亮。
越野车在女孩的尖叫声中开动。女孩的爸爸开着车,妈妈坐在前排座上。翠翠向我介绍说,大的那个叫艾丽娅,小的叫汉娜,她们还有一个哥哥叫加里森,和莫里茨一样大。加里森想和莫里茨坐在一个车上,我同意了,但是艾丽娅喜欢尤里安,她也想上那辆车,和尤里安坐在一起。可是那辆车太挤了,我告诉艾丽娅,回来的路上让她坐那辆车,她不高兴,就一直伤心地哭个不停。
翠翠讲完了,就转过身去望着前方,不再理会艾丽娅的哭闹,就连回一下头去安慰她的意思都没有。2岁的汉娜若无其事地看着姐姐,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艾丽娅仍然在哭着,不时用大眼睛悄悄环顾四周,希望能得到一点起码的同情。但她的爸爸只从反光镜里看她,和她的妈妈结成了“沉默同盟”。艾丽娅一路哭出去几十公里以后,哭声终于渐渐减弱,哼哼说要喝水,算是有所妥协的表示。
我挪到后排座上去,试着和她谈话(她的妈妈翠翠也是台湾人,所以艾丽娅也会讲汉语)。我说:你想跟尤里安坐在一起,你是尤里安的姐姐么?
艾丽娅忽然止住了哭声,坚决地反驳我说:不,我不是尤里安的姐姐,尤里安没有姐姐!
我笑着问:那你为什么非要和尤里安坐一个汽车呢?
她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毫不含糊地说:我是尤里安的女朋友呀!
原来是这样,我们终于理解了艾丽娅悲伤的原因。
汽车驶入云蒙峡,两边陡峭的山崖石壁间,有清泉奔流。山水汇集成一个个清澈的小潭,四周散落着巨石与沙滩,好一片天然的游泳池。汽车停在一棵大树下,大人们忙着往下搬卸食物和饮料,孩子们已雀跃直奔水边而去。问素禧是怎么发现这儿的,素禧说,找呀。为了让孩子们星期天有个野外活动的场所,我们在京城郊外转过许多地方,那些游客很少去的地方,虽然荒凉,但是孩子们喜欢,带他们出来玩,就一定要让他们真的能够玩起来,玩得痛快。
看来孩子们早已熟悉了这里,纷纷在水边把衣服脱得精光,两个大的男孩,已经麻利地换好了游泳裤。尤里安和艾丽娅只穿着短裤头,手牵着手,光着脚就往水里跑。水边的岩石棱角尖尖地硌脚,我对艾丽娅说:我抱你过去吧!艾丽娅拼命摇头,连声说:我大,你去抱汉娜,她小!尤里安摇摇晃晃地爬着一块大石头,我伸出手去拉他,他把我的手拂开,说:我自己走,我现在不需要帮助。我用手试水温,虽近中午,那山泉水依然冰凉,但孩子们都不怕冷。莫里茨在他爸爸的带领下,和加里森站在岩石上往下跳水,跳下去,游到岸边,再往岩石上爬。那块岩石又陡又滑,爬到上面,得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才能往下跳,两个孩子好几次被别在那儿无法动弹,眼里虽有些惧怕的神色,却还是拿出一副男子汉的架势,面带微笑向我们招手。艾丽娅拿着一只杯子,在石潭边的浅水中寻找蝌蚪。蝌蚪一群一群的,但艾丽娅却怎么也抓不住它们,我走过去帮她抓,一抓一个,放在杯子里,艾丽娅却把杯子里的蝌蚪倒掉了,她说:我要自己抓!
我自己来——这是那一天中,我听到孩子们使用得最频繁的一句汉语。他们早已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不喜欢依赖大人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
后来艾丽娅终于抓到了一只蝌蚪,她用手在沙滩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水坑,把蝌蚪养在水坑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蝌蚪。尤里安始终守卫在她的身边,然后把自己抓到的蝌蚪,兴高采烈地“献”给艾丽娅。艾丽娅唯独只接受尤里安的礼物,尤里安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例外。
他们的爸爸妈妈们,在树下刚架起的折叠餐桌旁,与我们喝水聊天,只是时时用视线追踪着孩子们的身影,却不管束他们。到了中午,素禧和翠翠向孩子们发出吃饭的信号,玩在兴头上的孩子无一人响应,她们也无所谓,便自行开饭,并不强迫命令。饭吃到一半时,翠翠忽然惊呼一声说,汉娜呢?汉娜刚才还在那块石头后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大家急忙放下食物,四出寻找。找来找去,沿着山泉石滩往上游走了好远,才看见2岁的汉娜小姐,竟然泡在齐腰深的泉水中,用小手攀扶着两边的岩石,正连滚带爬地玩得高兴,她的平衡能力极强,脚底下的“河床”错综复杂,水流又急,她却没有摔倒。身上的小裤衩已不知去向,浑身赤条条,皮肤冻得通红,胳膊上腿上都被锋利的岩石划出一道道印痕,却独自一人固执地溯水而上,似乎要去山泉的源头看个究竟。周围空无一人,她竟全然没有害怕的概念,倒把她妈妈和我们吓了一大跳。我把她抱起来,觉得她像一条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鱼,湿淋淋滑溜溜,在我怀里冷得打哆嗦,她却仍然不停地挣扎着,用仅有的汉语单词说:不要!我对她妈妈说:汉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
莫里茨和加里森终于玩累了,奔向餐桌,三下五除二,就把午餐吃完了。午餐两家各带各的,然后大家共享,有三明治、葡萄酒、通心粉、香肠和西瓜。作为对孩子们的奖励,还有巧克力和冰激凌。
临走的时候,我们把水坑里的蝌蚪都放回溪涧里去了。妈妈们告诉他们,小蝌蚪只有在野外,才能变成青蛙。大家都赞同。
走到尤里安的汽车跟前,艾丽娅抬起头问她的妈妈:现在可以了吗?她妈妈点了点头,艾丽娅就欢天喜地地爬上了尤里安家的汽车。我们的越野车在中途超过那辆切诺基的时候,望见艾丽娅和尤里安坐在后排座上,两个人正亲热地开心地热烈地说着什么,我猜,他俩的交谈,也许是用汉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