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大约是在下旬吧,我经过了“由广东到广东”的北伐战役之后,从香港回到了上海。但已经是被通缉的一名亡命之徒了。
那时候创造社还存在,出版部设在北四川路的麦拿里。成仿吾、郑伯奇、王独清、穆木天,都已经从广州回到了上海。安娜带着四个孩子赁居在窦乐安路的一栋小弄堂房子里,周围住的大都是日本的居留民,我也就暂时潜伏在这儿。
上海是不能久待的,甚至中国也是不能久待的。往那儿走呢?
那时最初的计划是到苏联,而且决定全家都去。
在行期未定之前,我不甘寂寞地也写过一些文章,是用麦克昂的变名发表的。当时的英国宰相是工党的麦克唐(mac donald),我这个变名有人以为是摹仿他,想和他攀为兄弟,其实我的用意倒别有所在。我这“麦克”是英文maker(作者)的音译,“昂”者我也,所以麦克昂就是“作者是我”的意思。
但也有用我的本名发表的文字,最值得记述的应该是《浮士德》第一部的译文的整理了。
我开始翻译歌德的《浮士德》,是五四运动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九年的秋间。我翻译了浮士德老博士在中世纪的书斋中,苦诉着学枷智梏的束缚的那一场独白。少年歌德的狂飙时代的心境,正适合于五四前后的一般知识青年的心境,我的译文在当年的双十节上海《时事新报》的增刊上发表过,便引起了很大的共鸣。因此我便受到了共学社的劝诱,要我把全部译出。我在第二年的暑间,只把第一部译出了。艰涩的第二部我没有工夫译,而且也不想译,出版便成了问题。第一部的译稿带在身边,一直延搁了十年,中间还经过一次鼠灾,老鼠在原稿上砌窝,把前半最难译的一部分几乎全糟蹋了。
潜伏在窦乐安路的一座亭子间里,算得到了充分的整理的时间,我把损失了的补译起来,把残存的旧稿,也彻底润色了一遍,仅仅费了十天工夫,便把这项工作完成了。这在我当时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译文相当满意,而且把十年中的经验和心境含孕在里面,使译文成长了起来。可见延搁的十年,也并不是空费。浮士德作了复活节的春游,由原野回到书斋之后,所唱出的这几句:
嗟我小斋中,灯火今复燃,
胸底生光明,深心知内观。
花开希望蕊,理智复能言;
景慕生之川,景慕生之源。
完全是我当时从战场的驰骋中回到小房间里的如实的心境;生活虽然受着限制,希望是非常葱茏的。我有着这样的自信,我在这句译文中所含孕的感情,比歌德写下它们时是还要丰富些的。
整理完毕,立即交给创造社付排,在这次是没有受着丝毫的阻碍了。
自然我也过问过创造社本身的业务。
创造社成立出版部,是在一九二六年的四月一日,是由五元一股的青年股东们凑合起来的。(前一向章靳以先生曾经告诉我,他也是当年的一位小股东。)成立虽然仅仅一年半光景,因受青年们的爱护,业务的发展蒸蒸日上。而出版部本身,差不多就是一个文学俱乐部,每顿开饭,连主带客常常是两大圆桌。但这盛况并不是春和景明的繁花,而是在暴风雨激荡中的海燕。因为我个人的政治关系,在孙传芳统治江苏的时代,它已经几乎遭了封闭;在孙传芳被打倒之后,它是更加危殆了。
我是爱护创造社的,尤其爱护创造社在青年中所发生的影响,因此我想一面加强它,一面也要为它做些掩护的工作。怎样去加强它呢?我在人事上发动了李一氓和阳翰笙来参加,同时又通过郑伯奇和蒋光慈的活动,请求过鲁迅来合作。鲁迅在那时也由广州回到上海来了,对于我的合作的邀请,他是慨然允诺了的。
怎样来掩护呢?我当时所拟定的办法是这样:第一是恢复《创造周报》,专以青年为对象;其次是充实《创造月刊》,使它从纯文艺的范围扩展而为综合性的;更其次是发行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丛书。我们从第一步做起,曾经在报章上登过恢复《创造周报》的启事,在这启事上是以鲁迅的名字领衔,我以麦克昂的变名居第二,以次是成仿吾、郑伯奇、蒋光慈等。
但这计划却不料来了意外的挫折。我在订这计划的时候,仿吾到日本去了。我满以为他对于这个计划是会同意的,因为求其速成,我在事前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而仿吾在日本方面,却又和另外一批朋友,订了一个新的计划,便是要把创造社作为明朗的思想战的基地,要尽力从事于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推阐工作。这一批朋友便是李初梨、彭康、朱镜我、冯乃超、李铁声。他们是少壮派,气锐非常,革命情绪火热地高涨,就为了推行这一计划,大都临到大学快毕业了,把毕业试验抛弃,陆续先仿吾而回到上海。
两个计划彼此不接头,日本的火碰到了上海的水,在短短的初期,呈出了一个相持的局面。我主张等仿吾回来,彼此谈好之后,再来一个抉择。打电报去催仿吾,仿吾也从日本回来了。他坚决反对《创造周报》的复活,认为《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支持回国朋友们的建议,要出版战斗性的月刊,名叫《抗流》(后来这个名字没有用,是改为了《文化批判》)。对于和鲁迅合作的事情,大家都很冷淡。到了这样,却是该我自己来抉择自己的态度了。我深深地知道,假如我要坚持我的主张,照当时的情形看来,创造社便可能分裂。这是我所极不愿意的。并且我不久便要出国,仿吾对于将来的创造社要负更多的责任,照着他所乐意的计划进行,精神上必然更加愉快而收到更大的效率。更何况新的主张,虽然危险得一点,说不定是更合理的办法,没有经过实验,我也不好凭空反对,因此我也就退让了。
这些事情的酝酿和进行,大约就在十一月那一个月里面,而我的退让,就表现在专心整理《浮士德》的那个期间,那是十一月的下旬。我的第一部译后记里面保存着了这个日期,那儿记着“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改译竣”,文中也明明说到“自着手以来仅仅只有十天的工夫”。
出国的行期一天一天地迫促了,虽不能决定在那一天,但总不出十二月初旬。因为要到北国去不能不预备些御寒的服装,于是大人制了皮外套,小人也制了些厚实的大衣。没有多的钱,像毛袜、毛手套和围巾之类,不能够买,便只好靠安娜自己用绒线来编打,那真可是把她累煞了。
当时的中苏邦交已经不绝如缕,上海的苏联领事馆曾经被人袭击,苏联的船只剩下最后一只,以备领事馆人员的撤退了。我们是被允许搭乘这一只船由上海直驶海参崴,再经由西比利亚往莫斯科。船,听说也不敢靠拢码头,只停在吴淞口外,上船时要用小划子载去。
一切的准备都粗略地停当了,朋友们也先后替我们饯了行。我们在十二月五号的下午,得到了一个通知,是六号动身,动身前会有人来接,我们须得在家里等候,我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代,自己感觉着兴奋而愉快,从此可以到我所渴慕着的地方了。
六号那一天,孩子们都穿了一身新,也非常高兴。少数的朋友偷偷地来送行,集中在那一楼一底的房子里。大家都兴奋着从清早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临时的通知来了——船不能开,发生了障碍,开船的日期,到决定后再临时通知。
这是一个意外的挫折,但还不算严重,因为船早迟总是要开的。但就在这个挫折之后,却来了一个更大的挫折,决定了我嗣后十年乃至半生的生活路径。那可不能不算是严重了。
十二月八号的晚上,我突然得了重病。头痛,四十度的高热,脸色发红而带浮肿,两眼充血。自信对于疾病尚属顽强的身子,一得病便不能起床了。第二天睡了一天,病情毫无起色,经过日本医生的诊察,疑是斑疹伤寒。于是在第三天上便不能不进病院了。要进病院吧,也不能够公开,只好偷偷摸摸地进了一家在北四川路上的私人医院。这是日本医师石井勇开的。他和我是先后同学,而且是一位《浮士德》的研究者。
入院后在开始的两个礼拜当中,我完全失掉了知觉。不断地发出谵呓,时而表现狂暴。听说在最严重的时候,医师已经关照了安娜,可以准备后事了。
可是我依然活了下来。病在两星期之后,渐渐地好转,虽然好得很慢。在病院里差不多住了四个礼拜,才回到家里,但我依然是活着了。回家的时候还不能走路,上楼是两脚两爪爬上去的。
医生说我抵抗力强,是死里逃生。得了斑疹伤寒的人,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过半数是要死亡的。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事实上有一位和我约略同时得病的人,的的确确是死了。
那是桂毓泰博士的日本夫人斋藤花子。桂博士和我是同期生,是由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在北伐前后,他在广州中山大学医学院任教职,后来做过院长。我们是同学,又是同事(我在北伐前,担任过中山大学的文学院长)。因此在广州的一段时期,花子夫人和安娜,更因同国的关系,是特别亲密的,她们就和姊妹一样。
就在我整理《浮士德》的那十一月的尾上,桂博士同他的夫人也由广州到上海来,他们是要一同往日本去省亲。船过上海的时候有一夜的逗留,在当天晚上,他们是被留宿在我经常坐卧的一座亭子间里面的。就只这么一夜,我们便分别了。但等到第二年的二月初头,我还在养病的时候,桂博士一个人孤影悄然地从日本回来了。夫人呢?死了!就在到东京之后不久,害了斑疹伤寒,死了。
事情是很明显的,我们是同时受了传染。
斑疹伤寒是靠着虱子传染的。我们虽然住在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里,但我们比较爱洁净,周围的日本人也是比较爱洁净的,无论怎样不至于生出虱子来。这虱子的来源,毫无疑问,是桂博士和花子夫人在几天的船上生活中,由船上带了下来的。花子夫人早在船上受了传染,而我又受了她的传染的传染,就这样,我们虽然隔着一个东海,却差不多同时害了同样的病,而她是死了,我是活下来了。再补充一点医学知识吧,斑疹伤寒的潜伏期,是有十天到十四天的间隔的,算起花子夫人留宿在我们家里的日期,和我们发病的时期来,恰恰合拍。
我的生命虽然留下来了,但我也失掉了很重要的一些东西。我的两只耳朵,在十七岁时,得过一次肠伤寒,已经是有些重听的,再经这一次的斑疹伤寒,在大病初愈时,差不多把听觉完全失掉了。但这还是小事,而更重要的,便是我一家人失掉了赴苏联的机会。
苏联的船是十二月十二日开出的。那天最后的通知虽然来了,但正是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安娜后来告诉我,假使我在这之前死了,她都是决心把孩子们带去了的,但我却没有死。
真是一个大遗憾!一个偶然的因素,可以影响人的一生一世,甚至于一家一族。我时常在这样作想,假使我不发病,我当然决不会有此后十年间陷在日本的局促的生活。更假使发病得迟几天,我已经上了船,由于海浪的颠簸及车船的劳顿,我可能死在旅途上。但我的儿女,是过着了别一种生活的。这不真正是命运在作弄人吗?
自然我是不相信命运的,但这一偶然的拨弄,怎么说的好呢?它确确实实地影响了我,乃至一小簇人的半生。
二
大病新愈,但我也赢得了一番新生的欢喜。“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尽管是无足重轻的生命,留下了总还是有用处的,我自然该得欢喜。但这欢喜不单是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在生理上也好像更始一新了的一样。大约是由于久病中的绝食,和病愈后的严格的食物限制的缘故吧,口味非常的清恬,情趣也非常的明朗。短期间,我差不多什么忧虑都一扫而空了。
在恢复期中,有过失眠的现象发生,继续了差不多有两个礼拜光景。白日黑晚躺在床上,丝毫的睡意也没有。头脑非常的清醒,而且一点也不感觉疲倦,一点也不感觉焦躁。诗的感兴,倒连续地涌出了。不,不是涌出,而像从外边侵袭来的那样。我睡在床上,把一册抄本放在枕下,一有诗兴,立即拿着一枝铅笔来记录,公然也就录成了一个集子。那便是曾经出版而且遭过禁止的《恢复》了。像那样受着诗兴的连续不断的侵袭,我平生只有过三次。一次是五四前后收在《女神》里面的那些作品的产生,一次是写《瓶》的时候,再一次便是这《恢复》的写出了。但这写《恢复》时比前两次是更加清醒的。
随着身体的渐渐恢复,睡眠也渐渐恢复了,一切的生活都渐渐恢复了病前的原状。但诗兴消失了,而焦虑却逐渐地跑来代替了它。苏联是去不成了,祖国是不能待的,往那儿跑呢?最值得焦虑的,是拖着一位日本夫人和四个小儿女。大的一个儿子已经九岁了,超过了入小学的年龄已经三年。第二个儿子也七岁了,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这些尤其是使他们的母亲焦急的一件事。我因为在外边奔跑,长期地离开了他们。他们住的地方也不曾固定下去,上海、广州、武汉、上海,不断地在转徙,住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一年光景而已。他们平时是很少同中国的小朋友们接触的,虽然请了家庭教师,也没收到多么大的效果,他们的中国话实在懂得很有限。这怎么办呢?这在他们母亲的份上,自然是很想带着他们回日本去了。这里是我的一个苦闷。日本我是不甘心去的,但为儿女们着想,我又不能不去。在当时我可能走的,似乎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假使有钱,跑欧美自然也可以,但这谈何容易!即使弄得到护照,弄得到路费,向欧美跑去了,将来的生活怎样呢?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的问题呀!我为这,逐渐逐渐地感受沉重的苦闷了。有的朋友劝我一个人离开,把家眷留在上海。有的朋友又劝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把家眷送往日本。但两者都有困难,孩子们太多又太小了,安娜又是日本人。结果还是决定了全家都到日本去的路。
作了那样的决定,已经是一九二八年的二月下旬了。虽然还软弱得一点,但我已经能走路了。我应该感谢成仿吾和创造社的其他的朋友们,是他们经过商量的结果,在我赴日之后,每个月送我一百元的生活费。当时的一元约略抵日本的一圆,虽不能算是怎样的丰裕,但也不能够说是怎样的菲薄了。好,到日本去吧!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的路尤其要自己去走!
在当时要往日本是很容易的事,不要护照,也不要任何人的允许,只要你买一张船票,便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你登陆。问题倒是在上海上船的时候了。一家人同船走吧,人太多,容易被人注意到。弄得不好,在码头上便会被人扣留。同船是不行的,只好分开。我一个人乘一只日本邮船,赴神户登陆。让安娜带着四个儿女,乘上海和长崎间的联络船,由长崎登陆,再改乘火车到神户聚齐。乘联络船是要快些的,只须一天一夜便可以到长崎,再由长崎乘火车,那比起轮船来更要快了。因此假使同日乘船,安娜们是会先到神户的,到了神户,在轮船码头上便容易接着我了。
上船的日期,是二月二十四日。但在上船的头一天晚上,却小小地起了一点风波。有朋友来报告,据说当时的龙华司令部,已经打听到了我住的地址,窦乐安路是属于越界筑路的范围,当天晚上,要准备来拿人了。于是乎匆匆忙忙地便和仿吾两个人跑到内山书店,由内山完造老板又把我引到一家日本人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在汇山码头上船的时候,送行的也只有内山老板一人。我真个是孤孤单单地离开了我很不情愿离开的祖国。祖国并不是不需要我,然而我却不能不离开了。在开船的时候,我望着沉默着的祖国,潸潸地流下了眼泪。
买船票的时候,我用的是假名吴诚,南昌大学的教授,目的是往东京考察教育。因此我就一个人待在吴诚的舱房里,连饮食都是叫佣人搬进舱里来吃的。一直待了三天。
三天后的上午,到达了神户。下船的时候,既无护照须验,也没有行李待查,虽然有新闻记者来探听消息,他们看见吴诚既非知名之士,自然也就很容易滑过了。我是第一个下船的客人,在码头上很快地便和安娜见了面。
安娜和四个孩子比我早到了半天,落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座名叫花屋的小旅馆里面。她打听到了轮船到码头的时刻,便把孩子们寄放着,到码头来迎接着我。我们在花屋聚齐,就在当天下午又乘火车往东京。
往东京,落在什么地方呢?
我在一九一四年的正月初到日本的时候,在东京学习日本话,费了半年的工夫。那年的六月,考上了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预科,在学的期间又是一年。这一年半是我在东京住得最长的时期,以后便被分配到乡下去了。高等学校的本科三年,是在日本的西部冈山(okayama)的第六高等里面度过了的。医科大学是九州岛上福冈市(fukuoka)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在这儿前后住了五年。东京,在我是比较生疏的地方,我在那儿没有什么朋友,无论中国人或者日本人。就有,也经过多年的离别,不知道他们的住处了。
我和安娜最初的相遇是在东京,那是一九一六年的暑间,我已经把第六高等的一年级读完的时候。有一位朋友得了肺病,在美国人办的东京的京桥医院里治疗,我趁着暑假,由冈山往东京去看他。那时候,安娜在那医院里服务。她本是仙台(sendai)人,才从教会学校里毕业,到东京想学习产科的。我们偶然地在那儿会面了,因而相爱,在那年的年底便在冈山同居。因此,安娜在东京也还没有住上一年,她在东京,一样也是没有朋友的。她有一位姨母住在横滨,在从事教育工作,但也不好去投奔那门亲戚:因为安娜和我的结合,根本是没有征求过她的家族的同意的。
现在一家人作了亡命客,要到东京,究竟投奔什么地方呢?假使我们有多的钱,落在旅馆里,慢慢再相宅定居,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我们那有那样多的钱?假使是一个人还好说话,而无奈又是一家六口。
这些早就苦恼过我们,但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已经在火车的三等车中颠簸着了,安娜才好像突然得到一个天来的灵感一样,很高兴地告诉我:我们决定去投奔桂毓泰博士的花子夫人的娘家。
花子夫人虽然死了,她和安娜的情谊很深,她的娘家当然是知道我们的。她的两老还存在,父亲是一位木匠师傅,还有一位年青的兄弟,在住着庆应义塾的大学部。那当然是中等以下的人家了,据说在兼营着“贷间”的副业——把剩余的房间来租给学生,连带着供给食膳,是一种变相的小规模的旅店。唯其是这样的人家,最好作为我们的投奔的对象,我也很乐意地表示了同意。
斋藤家是在东京西南部的品川区(hinagawa),接近郊外的地带,我们便在离中心车站的东京驿两个车站前的品川驿下了车。那只是东京的一个小侧门,大约是三等车站吧,下车的人是寥寥无几的。下了车,在这里当然是没有一个迎接的人,便雇了一乘“圆托”——在街头招揽乘客的小汽车(taxi),一趟大率一圆钱——连人带行李,一直开到斋藤家去。
这样出乎意外的不速之客,却受着了真正是由衷而出的恳切的欢迎。两位老人都是上了六十岁的年龄了,非常朴素,而且也非常忠厚。家是东京大地震(一九二三)后新建的,屋顶虽是洋铁皮,倒也还不怎么简陋。屋前还附了个小小的庭园,有些花木和石凳之类。的确是在兼营着“贷间”,住着好几位中国留学生。家里没有佣人,一切炊爨洒扫,就由花子夫人的那位老母亲一个人在担任。
安娜到了这样的人家,她是很高兴的。她感觉着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娘家。斋藤老母接待着我们,也没有感觉着什么累赘,看那情形她也好像感觉着她的花子女儿是复活转来了。你看她不是一面在欢喜,一面又在揩眼泪吗?
家里已经没有空的房间了,但那几位留学生对于我们,也特别表示欢迎,他们特地空了一间出来,集中到另外一间去了。他们也很关心我,要我暂时不要声张,免得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他们说,日本人是把我当成要人看待的,恐怕不一定让我久住。
接着来的,当然也就是这能不能居留的问题了。我自己事实上是一名“政治犯”,东京是不是肯容许我?我是公开出来,还是长久地隐藏下去?假使东京不能容许我,那我便得及早离开。这些琐碎而又闷人的问题,我又不能不找一个可以商量的对手了。
找谁呢?
我记起来了。有一位大众文学的作家,名字叫村松梢风(muramatsu shōfu)的。在北伐前,由内山老板的介绍,在上海曾经有过一段的交游。他在编辑着一种大众文学性的杂志《骚人》(sōjin)。那骚人社的地址,是标记杂志上的,在任何小书店的店头,一查便可以知道。我查到了,是在神田区饭田町。因此我和安娜两人,便在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去访问村松。
日本的所谓大众文学,导源于我国明清两代的章回小说,那是充分带有封建性的东西。写这种作品的作家,当然也就是封建性的人物。这种人向坏的一方面充分发展,便成为流氓,成为浪人,成为黑龙会的骨干。但有的也有好的一方面的属性,便是人情味浓厚,社会性广泛,这便结合成为他们所标榜的侠义性。村松梢风似乎是具有着这好的属性的人。
他在他的办事室里,很诚恳地接受着我们的突然的访问。一切的问题差不多都不等你向他开口,而他凭他那富有人情味的了解力,便这样那样的先替你想到了。
他说,娓娓婉婉地说:你们这次来,当然是以孩子为本位的,主要是为的孩子们的养育。那吗最好是不要住在东京。但也不好离开东京太远,最好在东京附近的乡下,找一个半永久性的住家,一方面适宜于孩子们的健康,一方面也适宜于写作生活。文人不写作是不能生活的,住在东京,不仅于孩子们不宜,于写作也不宜,而且生活费太贵了。
因此,他就想到他的一位朋友,名字叫横田兵左卫门(yokodahaizayemon),他是住在江户川(edo-gawa)的彼岸,一个小市镇市川(ichikawa)的。那市川虽然属于千叶县(chibaken),但和东京仅一衣带水之隔,有电车火车直达东京,要不上半个钟头,便可以到达东京的中心地带。
还有是,他继续着他的话题,那横田兵左卫门是一位富于侠义性的人,他是击剑的名手。据说击剑家要练到两个手背上的指关节都起茧,那是不容易的,而横田就是这样有茧的人。他的交游很广,值得注意的,与东京的思想检事的首席(便是检查所谓“思想犯”的头子)平田熏(hirada kaoru)是横田的同学,公开不公开,或允住不允住的问题,由横田间接先征求平田的同意,那就很容易得到解决了。
村松是一位瘦削而孱弱的人,年龄比我大些,但恐怕也大不了许多。戴着一付玳瑁框的老光镜,配着那黝黑色的面孔,复着前额的剪成了流海式的头发,沉着气在那儿悠徐地说,真好像就是娓婉的化身那样,于老成持重之中,露着一脉的幽默感。
他也说到要我把北伐中的经过写出来,逐一地登在他的《骚人》杂志上。我自己要用日本文来写文学作品,是没有充分的把握的,即使有吧,我和村松不同的,是我还感觉着具有充分的矜持。我的文章要登在封建性的刊物上,会是两来都不适宜的。
结论还是在解决目前的问题,我们同意了他的去访问横田兵左卫门的提议。等他先向横田通信,把这意思说明了,得到回信之后,再约定日期同去访问。我们对于他的访问,也就作了一个愉快的结束。
三
事情差不多全部照着村松的安排实现了。
在有一天星期的上午,我和安娜又到他的骚人社去,由他作伴,往市川去拜访那位击剑的名人,横田兵左卫门。
我们先到押上(oshiage),那便是通往市川的一条商营电轨的终点了。从这儿坐上电车,向东驶去,通过一些破破烂烂的工场区、贫民区之后,很快便到达郊外了。车道两旁都是一些田畴,东鳞西爪地还积着一些残雪。走了有二十几分钟的光景,便到了那条比较有名的江户川——日本东京在前本叫江户,大约就是由这条河得名的。有铁桥横架在河面上,而且平行着相隔不远还有几座铁桥,那些是铁路和公路所通过的。这条河便是东京和千叶的界线了,以铁桥的正中点为界,桥西是东京,桥东便是千叶。
村松在车上告诉我,像这样交界地方是两不管地带,出了刑事事件是最麻烦的。譬如杀了人,你把尸首放在这交界线上,那吗东京的警察会推给千叶,千叶的警察会推给东京了。
东京和千叶的警察不是一个系统的吗?不,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直接隶属的关系。东京的警视厅,直隶内务省,其他各府县的警察,隶属各府县政府的内务课,因此东京的警视厅,并没有直接指挥各府县警士的权利。因此,假如是犯了罪的人,你在东京或千叶犯了罪,只要跑过了这境界线,便可以得到暂时的逍遥。
这些话对于我是一个启蒙,我在日本虽然前后住了很久,但这种在日本人是常识的问题,而在我听来却是十分新奇的。
过了江户川的铁桥,电车便停在一个小站口上,这儿名叫真间(mama),我们是到了目的地了。由这儿下车往北走,和电轨成垂直地有一段相当热闹的小街道,这是市川的边区,大约是电轨开通以后才繁盛起来的。市川的本街是和电轨平行的,还在远远的南部。在这一段街道上,走过三二十家小商店的铺面之后,由一条与电轨平行的通道向右转,走不多远再向右手的侧道转进去,又走到电轨的附近,在右手耸立着一家有楼的房屋,在这附近要算是建筑得特别讲究的,这便是那击剑的名人横田兵左卫门的住宅了。
应门的是一位年青的童子,有十五六岁光景,他把我们接上去了,但没有接进那日本式的正室,而是引到那正室前面的一间西式布置的客厅。那儿有沙发,有地毯,有小型桌椅,壁上有油画,在前面隔着玻璃窗,还有一座布置得相当精巧的庭园。但隔着一道木屏,那外边便逼近着电轨了。
横田出来了。人很高,背有点弓,面孔瘦削,一双浓眉下的炯炯的一双黑眼,一个隆起的鹰嘴鼻,骤看去仿佛有点像高加索人。他说话却是很和蔼,说话时有一种习惯,爱把右手掩罩在嘴唇前面,就像怕有唾沫飞溅出来的那样。这个习惯,细看,是他们的家风。那开首出来应门、回头又捧茶来晋献的童子,这是横田的义子,虽然到了进中学的年龄,而却没有进中学,他说话的时候,也是把手来掩罩着嘴唇的。还有一位非常年青而非常素朴的夫人,她捧着糖点来晋客,她说话的时候,也是把手来掩罩着嘴唇的。这习惯是一种礼节,而且还是由中国传去的礼节。我小时候读过《礼记》,记得《曲礼》上有这么的一项规定:“童子立必正方,不倾听,长者诏之则掩口而对。”这“掩口而对”虽然本是童子的礼节,但在后来是扩展成一般人的了。在我们中国这种礼节是失掉了的,就在日本一般也是不遵守的,而在这横田家,却依然还成为一种习惯。这在我虽然有点时代错误之感,但也隐隐感觉着分外的亲切。
原来这横田兵左卫门也是仙台藩的士族,他一和安娜叙起家族的历史来,他们彼此都是知道的。安娜的娘家佐藤,是仙台藩的“剑道指南番”,就是教导击剑的老师,就在她祖父的一代,都还在充任着这个职守的。当然他们是同属于一藩,而且同是士族了。日本人的封建意识保持得很牢固,他们在这族别上分别得相当严。明治维新以后,改革了封建的藩主制,在氏族上依然保持着皇族、华族、贵族、士族之分。皇族是天皇的族系,华族是皇族的近亲,贵族是旧时藩主的后裔和新封建的公侯伯子男等,士族是旧时的武士(samurai)的子孙。名义上虽然是四族平等,但不同族之间,照例不通婚姻。在这四族之外还有平民,平民之外还有所谓新平民。这新平民是被一般人视同狗彘的。俗间的恶语称之为“yotsu”,是“四条腿”的意思。日本社会上有所谓水平运动,便是这些新平民所组织的人权运动了。日本人对于新平民的歧视,恐怕和美国人对于黑种人的歧视相差不远。新平民事实上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对门而居,可以彼此不打招呼。甚至新平民坐过的凳不愿意坐,新平民用过的碗不愿意用。这些忌避,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有点类似于不可思议的。那吗新平民究竟是什么人种呢?其实和通常的日本人一点也没有区别,有的就只这社会阶层的属性而已。但在士族与平民之间的界线,是不那么严的,彼此可以通婚姻,这或许是明治维新的唯一的社会变革吧。由士族与平民可以升而为贵族,但由平民升而为士族,却是永远不可能了:因为在爵位上已经没有武士的那一个阶段。
横田赞成我们就住在市川,他很慷慨地答应照拂我们,要去和他的朋友平田检事接头。他领着我们在他的住宅附近看了一些房子,但都是很简陋的,没有合适的地方。在附近相隔只几十步的一条侧巷里面,有了一家出租的平房,很旧,只有三间房间,一间比较大,另两间都很小,而最坏的是不见阳光,但取其相隔得很近,我们便勉强把这房子订下来了。
我们当天还被横田留着吃了一顿午饭,这在日本可以说是异数的招待。在吃饭的时候,横田有一位妹子和她的丈夫从东京赶了来,他们是应了横田的邀约来和我们见面的。原来这位妹子在仙台读女子高等学校的时候,也正是安娜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她们彼此是知道的。这位妹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她过的是很放纵的生活,不是新式的摩登,而是旧式的糜烂。她和那位丈夫倒是十分配合的。那是不折不扣的一名日本式的流氓头子,听说他可以号召千百把人的部下,日本话所说的“子份”。他的身子是标准的日本式,矮促而粗犷,有点像一条野猪。他的姓也姓得稀奇,就叫着袋猪,日本音读为fukuroi(虎苦罗野)(日本人用汉字的“猪”就代表野猪,普通的家猪,他们是称为“豕”或“豚”的。)。
这位袋猪给我的印象特别的坏,但他相当客气,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说,假如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很可以帮忙。我对他是取着戒心的,心里倒暗暗地在私自庆幸,幸好这位豪杰不是住在市川。
安娜经过视察的结果,她对于市川相当满意,于是在视察后的第三天上,我们便由品川一直迁到市川来了。
横田的尽力自然是值得感谢的。经他的奔走和说项,得到平田检事的同意,以为我可以不必声张,只消和地方上的负责人接一个头便行了。平田还写了一封介绍信,把我介绍给当地的地方检事樋口(higuchi),由横田陪伴我去见了他。他原来也是六高出身,和我是先后同学。这位樋口检事又亲自领着我们去和市川的警察局长见面,说明了我寄居的来意。日本的警察是要受检事的指挥的,普通要逮捕人或搜查人家,没有检事的传票,警察论理是不敢专擅的。经了检事亲自出马的介绍,警察局长当然是奉命唯谨,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了。为孩子们进学校的事,他们也愿意帮忙。市川是有一座两级小学的,但不曾收过外国学生。为孩子们不受同学的歧视起见,他们建议不妨用他们的母姓。这是在他们官宪的同意之下作假的事情,我自己当然也同意了。
事件的进行,就这样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到连自己都感觉着稀奇。这是怎么的呢?日本人怎么会这样放松我呢?平常我们在当学生的时分,都是暗暗地受着监视的,凡是有留学生居留的地方,不怕就是在冈山或者福冈那样的乡下,都是有一两位刑士(日本的便衣警察)专门设来照管我们的。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而是一位亡命之徒了,怎么反而这样受着优待呢?日本的统治阶级,是比以前更开明了吗?不,当时正是日本的思想统治开始走向极端反动的时候。曾经盛极一时的左翼文学运动、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介绍,逐渐受着摧残。特别是所谓“三·一五”事件,即三月十五日对于日本共产党的大检举,就是我搬到市川来不出十天内的事。我要算是在逆流中游泳着的,而一切却是出乎意外的顺利,这不是足够稀奇的吗?
在市川住定之后,我和国内的朋友通起了信来。东京有些熟朋友的地址我也知道了,我也时而往东京去。我会见过钱介磐和杨贤江,他们也都是到日本来亡命的,都改换了姓名。还听说有好些朋友是躲在京都和长崎一带。贤江曾经警告过我:日本不可久居,我的相片,乃至全家的相片,都曾经在日本报纸上登载过,是被视为“左派的要人”的。介磐也是同样的见解,他自己不久便由日本的敦贺港(tsuruga)渡过海参崴去了。董必武和林祖涵去苏联,听说也都是走的这条路。
在介磐还没有离开东京的时候,有一次我到他住的寄宿舍里去,那是在早稻田大学附近,里面住着很多的中国留学生。我在他的房间里的时候,有好些同住的人也都来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晓得介磐就是介磐,晓得我就是我的。其中有一位突然提起了郭沫若来,有点伤感地说,不知道郭沫若到什么地方去了?另一位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郭沫若是被关在南昌的监狱里的,是朱培德把他抓起来了。有一位更说已经牺牲了。我和介磐听了,只好彼此看了一下。
不久成仿吾也从国内来了,他在市川的寓里住过几天。据他说,就在那“三·一五”事件之后,国内又流布过这样的谣传,以为我被日本政府递解回国,已经遭了大辟。北平的报纸上还登载了这样的消息,标题是“郭沫若成了断头之鬼”。这便激起了很多年青朋友的悲哀,有的人还做过很长的诗来追悼过我的。
我能够不感奋吗?国内国外的年青朋友们这样对于我关心,不是他们给予了我无上的安慰和鼓励,不是他们使我感觉着有强有力的支柱在扶持着我吗?无论在怎样环境中,你得拿出勇气和耐心来,更坚毅地生活下去。你虽然离开了祖国,离开了工作岗位,你不应该专门为全躯保妻子之计,便隐没下去的。
由于成仿吾的来,我得以详细地知道创造社的工作情形,《文化批判》一出版之后,在文化界和思想界,燃起了弥天的烽火,很热烈地受到了青年的拥护。我听了是很兴奋的,但朋友们的一种严烈的内部清算的态度,是由于我多活了几岁的关系吧,我始终认为总有点过火。我在上海时,邀请鲁迅、蒋光慈和其他朋友们结合起来,形成一种联合战线的打算,不仅完全被扬弃,反而把鲁迅作为了批判的对象,让蒋光慈也被逼和另一批朋友组织起太阳社来了。于是语丝社、太阳社、创造社,三分鼎立,构成了一个混战的局面。仿吾也开始感觉着矫枉有点过正了,他说他在动身之前,曾经提议过组织作家联盟,把分裂的局面再结合起来,抵御那可能到来的外界的压力。他这个建议我是极端赞成的,但我是身居海外的人,仿吾也要到远远的欧洲去了,我们对这建议的促成上都无能为力。——这个建议到后来——怕是在一年之后吧,是被采纳了。我当时曾经把《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捐献给联盟,把那书的版税作为联盟的基金。凡是参加过那初期活动的朋友们,对于这个小小的往事,应该还有人能够记忆吧。
由于仿吾的来,因为他曾经访问过东京的一部分左翼作家,因此也有左翼朋友到市川来回访,我自然连带着也被访问了。我住的地方简陋,没有可供谈话的地方,便每每借横田家的西式客厅会客。记得有一次是战旗社的两位作家来访,一位是藤枝丈夫,还有一位地位比他高的,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来了。他们详细地问了些国内的文艺运动的情形,仿吾也照实报告了。仿吾是一位极端朴讷的人,他的话平时都是过分俭约的,应该说十分的他只肯说一分,应该说十句的他只须说一句。他根本不会宣传,更说不上自我宣传了。但在从事左翼运动的人,在初期总不免有些人要犯着夸夸而谈的毛病,似乎是普遍的超越了国界的倾向。那一次的会面,被记录了出来,在《战旗》杂志上发表了,那是藤枝丈夫的手笔。他说到成仿吾的赴欧洲,是“中国无产阶级选出的文化代表”,又说到一位文化巨头的k(感谢他没有写出我的姓名)宣说“鲁迅在中国文坛受着清算”。我知道这是要出岔子的。果然在鲁迅先生的一篇杂文上,不久便生出了反应,他是含着愤慨地奚落了仿吾,并奚落了我。在鲁迅先生要生气是势所必然,但把底细说清楚了,在仿吾和我都不能负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仿吾的赴欧洲,也是经过了由敦贺到海参崴的那条路线。他很有意思要我和他同去,我也很有意思想和他同去,但我可能吗?拖着一大家子人,不要说旅费和生活费大成问题,就是要在日本办出境证,也决不是容易的事了。
四
辩证唯物论的阐发与高扬,使它成为了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的努力,是有不能抹煞的业绩存在的。鲁迅自己已经很坦白而公平地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集》序言)其实就是我,也是实实在在被“挤”的一个,我的向中国古代文献和历史方面的发展,一多半也就是被这几位朋友“挤”出来的。
辩证唯物论是人类的思维对于自然观察上所获得的最高的成就,那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作为纯粹的方法来介绍,而且生硬地玩弄着一些不容易消化的译名和语法,反而会在这个方法的接受和运用上增加阻碍,也是容易理会的事情。中国现代化的普遍落后,连初步的科学知识,都还没有十分普及,在物质上虽然已经被外来的资本主义吮吸得几乎成了瘫痪,而在思想上却俨然横亘着一道难攻不破的万里长城。一句老话:国情不同。不是旧有的东西,不要说辩证唯物论,就是机械唯物论都是排斥着的。要使这种新思想真正地得到广泛的接受,必须熟练地善于使用这种方法,而使它中国化。使得一般的、尤其有成见的中国人,要感觉着这并不是外来的异物,而是泛应曲当的真理,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已经有着它的根蒂,中国历史的发展也正是循着那样的规律而来。因而我的工作便主要地倾向到历史唯物论这一部门来了。我主要是想运用辩证唯物论来研究中国思想的发展,中国社会的发展,自然也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反过来说,我也正是想就中国的思想,中国的社会,中国的历史,来考验辩证唯物论的适应度。这种工作的动向,虽然由于我的教养和所处的环境有以促成,但确实是经过后期创造社的朋友们的“挤”,我也愿意很坦白而公平地承认的。
在逐渐高涨的逆流中,住在一个乡村的陋巷里面,我在开头的几个月,主要贪读了一些书,不仅是科学的文艺论,更广泛地涉猎到了一般的意识形态:哲学、经济、历史等等。到了七月底,离开祖国已经快半年,我的写作的欲望动了。我感受着一种迫切的冲动,想把小时候背得烂熟的《易经》来作一番研究。我感觉着那所包含的宇宙观是符合于辩证式的与唯物论的。它把自然界看成为一种流动的过程,是一种“变化不居,周流六虚”的东西。而且它还探索到了那变化的原因是矛盾的对立,所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由太极而两仪,由两仪而八卦,那不和细胞的倍数分裂巧合吗?尽管它是穿着一件神秘的衣裳,而且多是在粗糙的观察中夹杂着过量的想象成分,但在两三千年前,有了那样一个有系统的组织观念,那是值得拿来作为对象加以阐发的。但中国的古书我一本也没有。市川没有图书馆,虽然有些小书店,都是卖些应时的书籍杂志之类,决不会找出《易经》来的。要看这样的书,要买这样的书,那是只有跑东京了。
东京有很多的旧书店,大抵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是中国留学生最多的神田区,一个是东京帝国大学所在的本乡区。我在一天下午,就在本乡三丁目的一家旧书店里,花了六个铜板,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易经》。那是在前的水户藩的藩学读本,虽然有些日本式的句读点,差不多完全是白文。但我所需要的正是这白文,我没有多的工夫和兴趣去和前人的注疏作纠缠。这书还有一种好处:上下两册把经同传整个分开来了。这也正合乎我的需要。把这书买回家,费了六天工夫,我便写成了那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后来是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篇,被收入了的。
是文章写好后的第二天,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八月一号。吃了中饭不一会儿,我因感觉头痛,正面起地铺来在休息的时候,有六七个人的脚步声,气势汹汹地窜进了“玄关”(日本房屋的大门)。安娜前去应接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人闯进房里来了。看见我在睡,一个粗糙地说:“哦,生了病吗?”我已经撑起身子来了,一眼看去,就晓得他们是便衣警察的“刑士”。那种警察虽然穿着便衣,其实也都是穿着一色的制服,不过那制服不是普通警察的形式,而是黑羽纱的西装而已。来人的一位说,他们是东京警视厅派来的,有事情要请我到东京去谈话。我知道事情不妙,然而也感觉着应该到来的一个瞬刻毕竟是到来了。我起了床,没有多说话,便答应和他们同去。当我在“玄关”穿皮靴的时候,我看见了市川的一位常见的刑士立在门外,他有点难乎为情的样子。看来这一批东京来的豪杰,是在市川的警察局里打了招呼来的;我居留市川的经过情形,他们是应该打听到了。因此安娜一方面在和他们分辩,想阻止我去,又想和我同去。我把她劝止了。我说:即使有问题,断不会枪毙我的,还是和孩子们留在家里的好。
我带了少许的零用钱出了门,刑士中有三两个人跟着我走,其余的留下了。我知道他们是要搜查我的住宅的。随他去吧,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并也没有抵触到你日本的什么!
上了电车,跟我的却只剩下一个刑士。大约他们看见我没有拒捕的情势,是放了心的吧?电车在过江户川的铁路的时候,那个刑士在旁边突然和我打起话来。他称赞我的日本话很到家,简直和日本人差不多;又恭维我对于东京的地理很熟悉。他的意思我是懂得的。我想起了初到市川访问横田时,村松告诉我的话:像这样交界的地方,出了刑事案件是最麻烦的。哼,好家伙,你在把我当成罪犯啦!天理良心,我熟悉什么东京地理呢?但我没有理会他。
到了东京,被引到日本桥区的警察局。为什么要引到这里呢?上楼,引进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当中放着一条餐桌,是会议室的布置。在餐桌的那一端,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绅士,刑士前去和他打了一番耳语。他们叫我在一边坐下,便一同走进侧室里去了。不一会儿,他们又走出来了。苍白绅士仍然坐在先前坐过的位子,我坐在他的右侧,和我同来的刑士坐在我的对面。他们开始审问起我来了。
我却先问了那绅士的身份,旁边的刑士代替他表白:是警视厅的外事课长。(姓名,对不住,我已经忘记了。他是东京帝大的法学士,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课长的神气相当俨然,他用第二人称“kimi”称呼我——多谢他还没有用到“omai”。日本话的第二人称是有等级的,尊敬你时称为“anada”,鄙视你时称为“omai”(有时也是爱称),平等视时称为“kimi”(学生彼此间多用之)。但我们初次见面,他不用敬称而用这种平等的称谓,其实也就是鄙视了,因而我也就“kimi”了他。
他问得很详细,问了我的履历,还问到安娜的履历,这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我一一都告诉了。
问到我来日本的经过,我也一一告诉了。
他只抓着我的一点,问我为什么要假名为吴诚?这不证明我有什么秘密的使命,企图瞒过日本的警宪吗?
其实这是无关痛痒的,我要用假名是备上船时瞒过上海的警宪,并不是对于日本有所企图。我住在市川,虽然没有公开用我自己的本名,但都是经过了检事和警察局的同意。到了日本以来快半年,我也没有做过对于日本不利的丝毫的活动。总之,我是坦然的。
苛烈地反反复复地问,问,问了我足足有三个钟头。天渐渐黑下来了,问的人似乎也有点烦腻了,两个人又退进侧室里去了。这次出来的就只有刑士一个人,他要我跟着他走,我满以为大概可以自由了。刑士把我引下了楼,但不朝大门走,而是领着我向相反的方向走。我知道,他是要拘留我了。哼,随你去吧!果然,他把我引到黑洞洞的一个角落里,交给了守着一道小门的两位警察,刑士各自走了。
两位警察押着我进了那道小门,里面就像地下室一样,特别地暗黑。进门的右手角落里,由两张条桌隔成了一个区域,一位看守人坐在条桌后面。在这儿把我的姓名记录下来了。两名警察把我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搜出。我的西装是鱼骨纽扣,用铜铗撇上去的,他们也把那些取下了。要我解下皮带,更检明了我的贴身短裤不是用绳索拴的,那看守的人拿了一束稻草给我,要我把来作为裤带的替用。我开始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耐烦地想冒火了。但我忽然了悟到:哦,这一切的一切,是怕我自杀。我不禁悯笑了起来。你是这样的慈悲!却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把人关在狗洞里?
检验停当了,看守指着进门左手的一间小房,要我进去拿睡的东西。我在踌躇着,倒是一位警察替我取了两床军用毯来,塞在我的手里了。是棉制的。
警察退出门去了。看守走出他的圈域来,把我带到右侧的第三号的监房门前,他把锁开开,一手推着门,一手把我推进门去,向房里面的人打着招呼:
——hagematsu tanomu!(秃松,麻烦你!)
房里挂着日本式的绿色蚊帐,从蚊帐里有人答应了一声。门在后面关上,又上了锁。
秃松从帐子里面伸出了一个头来,是秃的。他低声地说:“dozo, dozo(请,请)!”一面把自己垫的毯子折成双叠,向里面推,替我留出空位来。他看我在踌躇,便索性从我手中把毯子接过去替我面好了。不断地比着手势要我睡下去,我也勉强照着他的指示睡下去了。我直觉到他是没有恶意的。
有生以来受到第一次屈辱遭遇,在我当然是不习惯的。我有点朦胧,也有点兴奋,更有点愤慨,情绪很复杂,说不出所以然。
监房是长条形,广可六尺,深可一丈。左右两壁是砖墙,前后两面是铁窗。面积刚好够睡两个人。照我进拘留所时的一瞥,这样的监房,共有二十间光景,左右各十间,是两两对称着的。中间有一道木屏挡着,使相对称的监房里的人,不能够相望。
在毯子上睡着,倒还好,并没有什么臭味。臭虫、虱子之类,似乎也没有。我静静地睡着,怕触着旁边的秃松,但却怎么也不能睡熟。我首先担心的就是市川家里的情形,安娜和儿女们不晓得怎样了?日本人到底要把我怎样呢?把我移交给中国政府吗,或者把我驱逐出境?一面先通知中国,等我一上岸便被捕吗?再不,把我正式丢监?把我不明不白地暗害?……这些问题,很执拗地来纠缠着,确实不是我在想,而是它们自己来。一个脑子就像饮茶过多了的一样,愈来愈是清醒,是一种不愉快的烦恼的清醒。头却一点也不痛了。还是暑天啦,然而夜却是特别的长。睡在旁边的秃松的鼾声,时而像闷雷一样,在那沉闷而燠热的空气中,有规律地吼着。别的监房里,也有吼着鼾声的。
鬼子,你侮辱了我!我爱了我的祖国,我爱了我祖国的人民,这就是罪吗?是的,这就是罪,你不单侮辱了我,你更侮辱了我的祖国!侮辱了中国人民!
眼泪涔了出来,不是我想哭,而是眼泪自己来。整个中国睡在那个狭隘的监牢里,整个四万万五千万的中国人民,都睡在那个狭隘的监牢里了。
睁着一双眼睛,整夜没有睡。唯一的希望是赶快天亮。好不容易发亮的天,到头也还是亮了。
大概是五点钟的时刻了,我忍耐不过,轻轻地坐起了身来。那晓得睡得稳稳的秃松,他也一翻身起来了。我向他道歉:对不住,把你惊扰了。
——不,他摇着手。很迅速地便叠好毯子,把蚊帐也拿下来叠好了,并且还把我的毯子也帮忙叠在一道。
这秃松是一位矮个子,面孔呈着古铜色,虽然已经是五十以上的人,却显得很精干。他姓松井(matsui),因为头是秃的,所以便被人叫着秃松。他知道我昨晚上没有睡熟,他很鼓励我,叫我把心放宽。把两手在心口上摩一摩,又坦开来。
在拘留所里原来是不准人说话的,说话时只好放低声音,或者比手势。我的两耳重听,有时秃松的声音说得大些,于是看守便立刻怒骂起来了。
六点钟的时候,看守来开监门,把人放出去洗脸和大小便,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便所和盥洗所都是附设在拘留所里的。这是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开放。过了时刻,又依然关进房里。放出是挨着号数的。
我出监房门的时候,瞥见左手的邻室里关着一位青年,脸色惨白,头发已经有两寸多长了。看那情形像是一位大学生,关了怕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我断定他一定是一位左翼分子。
又被关进房里之后,不一会儿,从房门下的一个四方形的狗洞里,送进了两匣饭来。秃松很有精神地把饭移过来,劝我和他一同吃。饭是黝黑的,似乎有点发酸了,菜是两片风萝卜。我在昨晚上虽然不曾用饭,但一点也不感觉饿。秃松尽力地鼓励我,要我吃,他说身体要紧。我也只得勉强地吃了几口。
房间里,只面着一张日本式的草席“塔塔弥”,靠里窗的一段是木板。两个人就像一对猩猩一样,蟠着脚,凭着墙,坐在那草席上面。秃松的精神很好,他是很泰然的。同他住了半天,我得到了很多的经验。
据他说,我的情形是很轻的,只是普通的拘留,一个对时。他是检束,检束就要关二十一天。他已经在那里关了十天了。
他是一位做米生意的人,但为什么被关,他却没有说。他说那日本桥的拘留所,在东京要算是最上等的了。言下表示着他自己也是上等人的那种神气。有些下等的地方,一间这样窄的房间里面,要关二三十个人,那是等于火柴匣一样的,不用说,连坐都坐不下。据我看来,他可算得是一位老资格,似乎东京市内所有的拘留所,他都是住过的。
他叫我要强硬,要强硬。把两手撑着腰,挺直着比一个强硬的姿势给我看。他说,你的处分,顶多不过是敕命退出。你是外国人,日本的法律是不能制裁你的。
他想尽了种种的话来安慰、鼓励我,我真是出乎意外地,在这儿遇着这样的一位好人。这样的一位好人在东京却是“常习犯”,把东京的拘留所都是住遍了的。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看守来提我,要我出去。秃松表示着向我庆贺的意思,在他认为我是可以自由了。我向他告了别。
在拘留所的门口,看守把昨晚搜查去的东西又交还了我。我被门外的警察领导着,又从昨晚上走过的原路走上楼去。依然是受过审问的那一间会议室。这一次外事课的课长没有来,代替他的是一位胖子,很有点和袁世凯相像。另外的一位,是昨天送我来的那个刑士。他们又开始审问我起来,但和昨天所问的并没有两样。
提出了些新的问题,问我认不认识钱亦石(就是钱介磐的改名),我答应认识。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他在东京。问他的住址,我也把住址告诉了他。袁世凯把他的手册取出来对了一下,没有再问了。但那时候,钱亦石已经老早到了海参崴了。
他又问到成仿吾,我揣想到仿吾给我的一封信,是被他们搜查了去的。那是一封很长的信,怕有三四千字。仿吾由敦贺港渡过海参崴,经由西比利亚铁路,一直经过莫斯科,到了柏林。他从柏林把他沿途的所见所闻,很详细地写给了我。那时苏联的革命成功才仅仅十年,旧俄时代的一些不好的风俗习惯,还多分地保留着,仿吾也就很不客气地加以一些批评。这信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是一件很可惜的事,然而对于我的现状却是很有利的。日本人所高兴的就和今天的美国人一样,是你肯批评苏联,只要你肯批评苏联,那你就好像减少了危险性了。我因而也把成仿吾的详细的情形告诉了。
问了有一个钟头的光景,他们替我叫了一客西餐来请我吃。我肚子实在有点饿了,便放怀地吃了。我吃了,要付饯的时候,他们说是请客,我倒完全出乎意外了。但我委实也高兴了起来,今天总算可以自由了。
饭吃过了,那位袁世凯先走,又由刑士把我引下楼去,再度出乎意外地依然把我引进了拘留所。
进拘留所后,照例又是昨天的那一套,看守又把我关进了秃松的那间房里。秃松这一次倒显出诧异了。他等看守去远了,又偷偷地问我出去后的情形。等他听完之后,他开始发起愁来了。他说:这事情有点蹊跷,可能你会受长期的拘留的。
他告诉我:照日本的法律,被拘留只有二十四小时。因为假使有罪,二十四小时之内便该起诉。但日本的警察,却可以有办法永远拘留你。那便是每天把你引出拘留所一次,引出后再把你引进来,那又算是第二次的拘留了。就这样像猫儿吃老鼠一样玩弄,让你连续地被拘留,永远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
这说得我已经暗淡的心境更加暗淡了。
在我被引出去的时候,我越过木屏看见了对室里面的一位熟人。那是小原荣次郎(obara eijiro),是内山完造的一位很好的朋友。他开了一座商店,就在那日本桥警察局的对面,叫京华堂,贩卖些中国杂货和中国的兰草。他早年和内山老板一样,也在中国境内做过小贩。他是在东京与上海之间时来时往的。(鲁迅的《集外集》里面有一首《送o.e.君携兰归国》的诗,便是这个人了。)我到日本后,创造社每月送我的生活费,是由小原划拨的。创造社把钱交给内山,小原在东京把钱交给我,因此我们便常有往来。
这是使我费解的事,是我连累了小原的吗?连小原都被连累,那连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已经没有昨天那样兴奋了,这或许是习惯了的缘故吧。我索性死了心,管他妈的,就让他永远拘留。
1947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