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赵霞消失在转门外了,布莱姆清了清嗓子,又伸手抻了抻领带,脸上浮现出他训练有素而通常总给人以谦和、宽厚感的微笑,甩开大步向酒吧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他又站住了。身边一根镀铬的巨型厅柱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他瞟了一眼,察觉到厅柱里的那个家伙头发有点乱,体态也似乎太怪了点,以至于看上去两条腿是弯的,背也有点儿驼。他知道自己因为个儿高而又不胖的关系,平时是有那么点儿习惯性的佝偻,可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副怪样呀?
他挺了挺身子,背倒是不驼了,可肚子却又明显地突了出来。
我可没这么胖呀,肯定是这圆柱子使人变形的缘故。瞧,我的长脸都快变成扁的了。尽管这样想,他仍然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同时又觉得嗓子干得很,轻轻哼了几下,感觉还好,又悄悄转到圆柱背面,小心地理了理头发,先前那自信的微笑才又浮上脸庞来。
从柱子后面出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喝咖啡的那小姐正偏着脸向这边偷觑,似乎在诧异他怎么突然消失了。他迎向她走去的时候,她的头一下子扭过去,脸几乎埋到了咖啡杯上,而且,那脸色也突然鲜艳起来。
哈,多么细腻而健康的肤色,真所谓白里透红呢。而且还会脸红?现在还会有会红脸的年轻女性?而且是在这种地方——或许我的直觉真没骗我,这不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至少也是个雏儿……有意思,看起来老杜伊真是打错了主意,他把我撵到个能让我接二连三交好运的地方来啦!莫非我一直梦想的那种人真的出现了?不过,看样子我得多加点小心才是。如果这不是个干那种活儿的,老经验可行不通,我可得变个法子才行。糟糕的是,我来中国这么长时间,正经的好事还没碰上过呢……他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沿着那一圈沙发椅的外围先转悠了一会。他抱着膀子,似乎对墙上那幅巨画颇有兴趣,可是看了一会却猛然意识到己离得太近,眼前尽是些斑斑驳驳的色块,这无论如何不是个欣赏油画的内行角度。于是他调过头来,在那女子身后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服务小姐迎上来问他要些什么,他要了杯可乐,想了想,又添了份马爹利。喝了几口可乐后,他觉得嗓子爽利得多了,便又端起马爹利呷了一口。渐渐地,一股清沏的细流和一团热情的火焰,开始在他周身的血脉中交汇而奔流开来。他感觉很满意,微微地吁了口长气,又挺了挺腰背,开始专注地倾听圈子中央那位小姐的弹奏,那神情,似乎已经忘了身前那位喝咖啡的女子的存在。
那曲子的确很值得一听,他很快辨别出,小姐弹的是时下这个城市正流行得如火如茶的《泰坦尼克号》电影中的主题曲。他看过这片子,还请人从国内带回一盘影碟又独自看了几遍。这种典型的好莱坞作坊里焙制出来的玩艺儿本身,对布莱姆并没有多大的震撼力,他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犊子了,这类言情加灾难的名堂他在国内也见识得太多太多了。问题是,当他独在异乡为异客时,当他时不时为莫明的孤独撕扯时,这种美国味十足的玩艺,便对他有了一种重要而又难言的特殊意味。
而现在,那感伤而多情的曲子,似乎也强烈地暗示着他什么,以至于令他很快地沉浸在其中,眼角也不知不觉地飞起一星泪花。一直到长长的一曲终了,那弹钢琴的小姐停下来翻乐谱换新曲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礼貌的习惯加由衷的赞赏,他轻轻地拍起掌来,以致于这无意识的一举,令那弹奏的小姐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她站了起来,向他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谢。
而他身前那位喝咖啡的小姐则也回过身来,神情很认真地向他探究了一眼。他适时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弹得真不错,不是吗?当然,这曲子本身也够迷人的。
小姐展颜一笑,点了点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就回过头去了。布莱姆却果断地走了过去,彬彬有礼地指了指小姐身边的空位,怕她听不明白自己的英语,尽量缓慢地说:
小姐,如果您不是在等什么人的话,是否我可以坐过来?
我想……可以吧……小姐显得更扭捏了,但还是用也说得很不错的英语回答了他,只是她的脸又红起来:但我并不怎么懂音乐……
你能说英语?那可真是太好了。要知道语言的障碍,对我的生活构成了多少麻烦呀!布莱姆真有一种天赐良缘的感觉了,所以不容她再说什么,一转身就把自己的酒端了过来。可是他还没坐稳,那小姐却已经站了起来,顺手拎起椅背上的小包。布莱姆怔住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挽住了她的包带:
您这是……要走?这么说,是我妨碍你了?
不不,小姐神色显得有些慌乱了:我本来就该走了。我只是……她突然指了指那个弹琴的小姐说:我们是朋友,我偶尔来陪陪她。
既然这样,你何必要先走呢?你听她弹得多好呀!而我们,又何妨互相认识一下呢?布莱姆的语言有些乱,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急急地说:
我想你并不知道,我也是刚住到这里来,我只是想为自己庆贺一下……我注意到你……我是说,我很乐意结识你,我在中国很长时间了,却很少有,不,我是说……至少,我并不想妨碍你你瞧,这是我的住房证,刚刚办好……
小姐瞟了一眼他的住房证,又看着他的手,却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布莱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她的包带上,只好松了开来。
那好吧!他很遗憾地欠了欠身子表示道别,同时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下次来这里的话,希望还能见到你。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给我的房间打电话,或者,公司也行。你瞧,这是我的名片……
小姐未置可否地接过他的名片,看也没看就顺手往衣袋里一塞,随即礼貌地点点头,背起了包,但表情显得放松多了。她向他笑了笑,又向那弹钢琴的小姐挥了挥手,便快步向外走去。这姑娘似乎有那么点儿让人奇怪呢……布莱姆充满遗憾地追踪着小姐的背影:嗨,这姑娘长得真够高的,恐怕不会低于1米70吧?这在中国女人中可是不多见的啊。瞧那两条长腿,一点没扭捏作态的样子,我敢肯定她不是那种女人。
布莱姆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迅速隐没在转门后面,更觉怅然若失了:看那害羞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做出来的。可她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实在太令人遗憾了!除了在舞台上或那些演艺圈中的人,我还没遇到过这么适合我的个儿、这么让我中意的女性呢。她身上有一种不常见的韵味呢。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不然她为什么突然要走呢?
他把目光移到弹钢琴的小姐身上,她正全神贯注于琴键上,并没有察觉布莱姆的注视:也许我可以从她身上了解到她的情况?对,为什么不呢?
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于是又慢慢地啜着酒,耐心地听小姐弹琴了。
不知不觉,厅堂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布莱姆看了看门外,外面已昏朦朦的了。可是那弹琴的小姐似乎还一点结束的意思也没有,布莱姆不禁耐不住了,于是他抓住小姐停顿的片刻,向她走去,先耐住性子“姐姐、姐姐”地夸奖了一番她弹奏得如何动听,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她探听刚才那位小姐的情况。
可是,弹钢琴小姐的回答却让他在大吃一惊之外,又感到挨了一耳光般无地自容: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呀?我经常在这儿演奏,从来不需要谁来陪我的。
上帝!这么说她欺骗了我?
布莱姆的心霎时像外面的天色一样,一片灰暗。先前得到的大便宜和一切好心情,也仿佛都被那灰暗一口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