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我与老人的相识近似于奇遇。
入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我得感谢这场雪,因为要是没有这场雪我就不会那么早去上学,我要是不那么早上学我就不会看到那个女孩,我要是不看到那个女孩我也就不会认识那个老人。
这一场雪是夜里下的,到了早晨时已经停了,城市静静地笼罩在洁白里,美极了。我骑上车子,车子碾开我们小区里的第一道辙印,慢慢地骑行。出了小区,我骑上了一条我平时不怎么走的僻静小街,走这条路去学校既要拐弯又要绕远,我平时是走大街的,但我此时不愿走大街,因为大街上的雪早已经被各种车辆碾压在轮下。
途中经过另一个居民小区时,我遇到了那个女孩。那是一个从背影看上去就很好看的女孩,我最初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她静静地骑行在我前面,我想她一定也与我有着同样的心情。要是在平时,遇上漂亮的女孩子,我习惯追上去超过她,在她前面给她一个回眸,吹一声口哨,然后不管她是报以我一个微笑还是给我一个白眼,便飙车而去。但今天我没有追她,我们骑行的这条小街上,此时还没有一道辙印,我若追上去飙车而去,那么在她前面的道路上的雪就会被我碾压破坏。
我只是在她后面慢慢地骑行。我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压出第一道辙印,我压出第二道辙印,这条僻静的小街上,就只有我们这两条辙印。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骑行,就不会有故事。骑过小街,到了前面的路口,我就不能再跟着她了,因为我们分属于不同方向的学校。
但是到了街口处时,她停下了,她在街边的一个垃圾桶前停下了,她一脚支在地上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她车把上摘下一件东西送进了垃圾桶。四周没有人,静静的,她一定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她。但我在后面看得分明,她扔进垃圾桶的是一个看上去包装得挺精致的盒子。
那个盒子一路上一直挂在她的车把上,从它包装的整齐状况来看它不会是垃圾。
我一时有点糊涂,闹不清这个女孩送进垃圾桶的是一件什么东西,一个漂亮女孩把一件一路上用心带上的东西送进了垃圾桶,这件事不能不让我感兴趣。我的脑子里一时闪过了好多的念头,我甚至在替这女孩设想她是不是因为家里有人被绑架按照绑匪的指令来送赎金的,或者她是在搞什么特务活动来这里“交货”。
脑子里这么转着,我已来到了垃圾桶前,我停了车子,把她扔的盒子掏了出来,一看,这个盒子是一个邮件,因为上面写着:邮中国天文学会收
邮件人地址处写着一个小区的名字和门牌号。
其实这也不是一个盒子,只是用牛皮纸包装得十分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盒子一样。
我更加丈二了,邮件应该送邮局呀,怎么扔进垃圾桶了?
难道是这女生把垃圾桶错当成了邮桶?对,也许是因为她的脑子里正在思考什么公式定理心不在焉,所以误把垃圾桶错当成了邮桶。
我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猛骑车子向那个女孩追上去。我追上她:“喂喂,停车,停车。”
她吓了一跳,因为她并不认识我,我把车子向她靠过来已经引起了她的警惕,我一开口,她就飞快地做出了反应:一侧脸,狠瞪我一眼,停了车,尖声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说:“不想干什么,只想还给你你丢的东西。”
说着我把手里拎着的那邮件高高地拎到她的眼前,她这才顾得上看我手里的东西,一看,她就不再紧张了,而是嘴角露出了微笑,说:“那不是我丢的。”
我说:“怎么不是?我亲眼见你丢的。”
她说:“不是丢,是扔。这里面有区别,无意的才叫丢,有意的就是扔。”
我说:“对呀,可是你扔错了地方,那不是邮桶,那是垃圾桶!”
她说:“我知道那是垃圾桶,我没扔错地方。”
我说:“可你这是邮件呀!”
她说:“我知道是邮件。”
这回可轮到让我吓一跳了,难道这女孩脑子有问题?神经失常?精神分裂?意识不清?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你是……吃错药了?”
女孩白了我一眼,说:“你才吃错药了呢!告诉你,那不是我的邮件。”
我说:“谁的邮件也不该扔进垃圾桶里呀,要是你捡到的,你就该物归原主或者交给警察叔叔才对。”
她说:“那不是我捡到的。是它的主人托付给我的。”
我说:“是它的主人托付你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的?”
她说:“不是,它的主人托我替他去邮局把它邮出去。”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呢?”
她说:“你这人还好奇得很啊,怎么问来问去地没完没了哇!”
我说:“我这人哪都好,就是好奇的毛病改不了。”
女孩抿着小嘴盯着我看了两眼,一咧嘴角露出浅笑,说:“那我告诉你,因为去邮局太远了,我还要上学呢,我要去邮局肯定得迟到。”
我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我怎么老是遇上这种稀奇古怪的女孩呀,为了上学不迟到,就把人家托付她邮寄的邮件扔进垃圾桶,这也太潇洒了吧?
我说:“真行啊你,敢做敢为呀!”
女孩对我的吃惊很是得意,却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算什么,我不过是急着上学罢了。”
我不由得双挑大指:“好!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在今天以前,我老是自命不凡,我觉得我自己就是常做出一些让别人大开眼界的事,可是今天和你一比,那真是‘熟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了。”
她“扑”地笑了:“胡说什么你!我没功夫和你逗,上学去啦。”
说着她脚下一蹬就要走。
我赶紧说:“哎,别走呀,这东西怎么办?”
她回过头一笑说:“你还是把它扔回垃圾桶去吧,不过……你要是觉得垃圾桶不是它的去处,你把它送邮局寄出去也行。”
我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骑走了。
我拎着这个“邮中国天文学会收”的盒子,还真是发了愁,把它扔回垃圾桶吧,我有点不忍心,看这如此精心的包装,它对于它的主人来讲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呢。我虽然常做让人大开眼界的事,但像这女孩所做的这样的事我还是做不到。最后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按那女孩说的“把它送邮局寄出去”。
我跑了挺远的路来到邮局,邮局还不到营业时间,我只好在门前等,上学肯定要迟到了,好在我对上学迟到不迟到一向无所谓。
好容易邮局开了门,我赶紧进去邮寄。可是交寄时却出了麻烦,营业员一定要我把包打开,说要检查,说是要检查有没有夹带违禁品。
我问他什么是违禁品,他说:“毒药、毒品、炸药及其它危险品!”
听营业员这么一说,我这心里还真是不踏实了,谁知道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呀。不过我对打开这包也不是百分之百不情愿,我倒是很愿意有这么个理由把它打开看看,我还真想看看这差点被一个看上去很漂亮可爱的女孩扔进垃圾桶里的是些什么东西。
打开了包装,里面没有“毒药、毒品、炸药及其它危险品”,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一卷纸,还是写满了字的纸。
我和营业员都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我肯定它不是信,因为没有人会写这么厚的信,也没有人会用这样的纸写信,这卷纸虽然叠得方方整整很整齐,但它本身却不怎么整齐,这是一些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纸,这里面还有旧信封,当然旧信封已经翻过来写满了字。
我认真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不是我能看得懂的,那上面写了很多公式,大概不是科学家不会看懂这些东西,但我猜这是些与天文学有关的东西,也许是什么天文学成果或论文,也许是这些东西的主人有了天文学上的重大发现,这是邮往天文学会的报告。要是那样我可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这重大的发现要是对人类有什么贡献的话,那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呀,因为要是没有我,依了那女孩的意见把这些东西送进了垃圾桶,那这些重大的发现可就与人类擦肩而过了。
这样想着我的思维兴奋起来,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出对人类有益的事来,这是连像我这样的人也倍感快慰的事。此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是在不经意间做出了对人类有益的事,他都是会感到快乐的,这说明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不可救药”,那么很多人包括老师家长在内都说我“不可救药”这说法是夸张了点,起码我自己是不信他们的话了。
我兴奋地把这些东西重新包装好,交给营业员时说:“请用最保险的办法邮寄,千万不能在邮寄中出现差错,这可是十分重要的科学成果。”
营业员却用一种很是异样的眼光看我,忽然一笑,说:“小伙子,那你就走特快专递吧,这是最保险的了,直接送达收件人的手里,还快。不过,这很贵呀。”
我说:“要多少钱?”
营业员称了一下重量,说:“六十多元。”
我吓了一跳,邮这么一件东西要六十多元,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但我又一想,与这东西对人类的贡献比起来,六十多元钱又算什么呢?我咬了咬呀说:“好吧。”
我交了钱。填写寄件人名字时,没等我告诉营业员我的名字,营业员却自做主张地往上面填写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说:“喂,怎么回事,你怎么写别人的名字?”
营业员说:“怎么?我写得不对吗?难道不是他让你来寄东西的吗?”
我说:“谁啊?我看看。”
我一看,上面是这样一个名字:陆究宇。
莫非这个叫陆究宇的就是那个托付那女孩邮寄东西的人?
我问营业员:“我又没有说是谁,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人?”
营业员说:“我当然知道,他常来邮东西呀,每次都是往天文学会邮,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他还会是谁呢?他的字我认识,这上面就是他的字。”
我惊讶地说:“他常来?”
营业员说:“是的,哎,这次他怎么自己没来呀,让你替他来。”
我支吾说:“是因为……下雪。”
营业员说:“要说以前,无论刮风下雨他都是自己亲自来的。”
我说:“那当然,这东西这么重要,还是亲自来稳妥。”我想起这东西差点就因那女孩而见不了天日。
营业员忽然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朋友。”我想我替他这么卖力地办这件事,是可以称为朋友的。
营业员微笑着点着头说:“嗯,不错,朋友。怪不得呢。”
我没有听出营业员话里的意味,我说:“看来你们挺了解他呀。”
营业员说:“当然,要不然我怎么非要开包检查看有没有炸弹呢?”
我这才觉出有什么不对味,我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说话?”
营业员说:“你还不明白吗?快走吧,我还要工作呢。”
说完营业员自顾去忙别的事,不再理我。
我心里却揣上了一个疑团。走出邮局,我回想刚才的事,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想想邮局营业员的话和他后来看我的眼神,那话是话里有话,那眼神也很不正常,那是一种愚弄了别人又把别人看成白痴的眼神。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任何疑问的人,何况这疑问还是与我有些连带。我想要想解开这疑问应该从那个女孩身上来找答案,于是我就决定还要再找到那女孩。
要找那女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她当初走过的路上等。于是我一连好几天都在上学和放学的时间里等在那条僻静的小街上,可几天过去我却连这女孩的影子也没见到。难道这女孩飞走了不成?要不就是她在有意躲我。
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到她的学校门口去等。
果然这次让我等了个正着。放学的时候,我在人流如蚁的学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女孩,我说过这是个漂亮女孩,在人群里是比较醒目的,这让想找她的人很容易就能看见她。
我在她的后面悄悄跟着她,我要跟她到一个僻静的所在再叫住她,在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我才不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大喊大叫地向她追上去引来万众围观。我想到了那条小街上,就什么都好办了。
我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她却没有走通小街上那条路,而是走上了大街。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等了她好几天也没见她了,她也是跟我一样只在下雪天才为了看雪走小街呀,而平时她也是走大街的。我怎么事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暗骂自己真蠢,犯了守株待兔的错误,看来这守株待兔是到什么时候也是要不得的。
我在一个转弯处以突然的动作把车子横在她的前面拦住了她。我说:“还认识我吗?”
她吓了一跳,但她一看清是我就从容下来了,脸上现出了一个酒窝,那笑有点狡黠也有点友好,她说:“是你呀,吓了我一跳。怎么样,那个邮包你后来怎么处理了?让我猜一猜,我猜呀,你肯定是去邮局把它寄出了。”
我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我想我得给她一点压力,这女孩太狡黠,我可不能让她再愚弄我。
她还是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不说话?那是我没有猜对?你把它扔进垃圾桶了?”
我咬着牙说:“不,你猜对了!”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特快专递的收据硬硬地塞到她手上。
她接过一看就尖叫了一声:“呀,特快专递!你怎么把它邮了特快专递?这要花多少钱呀?”
我说:“六十元。”
她又叫了一声:“天哪,六十元!你要干什么呀你,花六十元去邮它呀!”
我说:“不是你让我邮的吗?”
她说:“是我让你邮的,可我也没有让你把这么个一点用也没有的邮包邮特快专递呀!”
我说:“是我想特快专递最保险,在邮局营业员让我打开了包,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天文学报告,所以我才邮了特快专递。哎——刚才你说什么?一点用也没有?怎么回事?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那明明是科学论文嘛,怎么是一点用也没有?”
她脸上的笑变苦了:“唉,什么科学论文呀,你呀,到底看没看明白里面的东西呀?”
我说:“我怎么能看得明白?就我这水平还能看得明白科学论文?我只是觉得那上面写满了公式和论证,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她忽然有些感动,看我的眼神是一种让我感到十分快慰的神色。她叹了口气说:“唉,你怎么是这么个好人呀,咱俩素不相识,你跟他,我是说那邮包的主人更是连见也没见过,你干嘛管这事呀,看来遇到好人还真是麻烦。”
听,这世界上也有人说我是好人了,还是那么感慨地说。我想说这得首先感谢你自己长得漂亮,否则当初我才不会注意你是不是往垃圾桶里扔了什么。但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我想我就当一回“好人”试试,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
但我听别人当面叫我“好人”我的身上起鸡皮疙瘩,我赶紧说:“你可别这么说,这让我不自在。”
她说:“可是怎么办呀,害得你花了那么多钱,这样吧,这六十元钱我来出吧,我明天带六十元钱还你。”
可我哪能让她来出这钱呢?在女孩面前,我这点慷慨还是有的。我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不是让我没脸见人嘛。你要是再提什么六十元钱,我扭头就走,就当是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向你讨邮资。我是觉得这事前前后后的有点问题,你今天得把我这心里的谜解开,否则我才不会饶你呢。”
她说:“其实这里面也没有什么,都怪我,当时看你那么好奇地追问我,就想捉弄你一下,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认真。”
我说:“你要是知道我,你可能就不会有胆子捉弄我了。”
她说:“你可别吓我,你已经吓了我两次了,两次拦我的车子。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咱们去麦当劳坐坐,听我慢慢跟你讲。”
嘿,天大的好事来了,一个还不知道我名字的漂亮女孩要请我喝咖啡,看来这当一个好人还是挺不错的。
我俩推着车走向不远处的麦当劳,她忽然想起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箫笠。”
她又问:“哪个学校?”
我脑袋里转了一下,说:“鼓楼的。”
她“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变化。看来她还没听说过我,也没有怀疑我。
我又问她:“你呢?”
她说:“什么?”
我说:“叫什么名字呀?”
她说:“我叫李珊。”
在暖烘烘的麦当劳快餐厅里,这个叫李珊的女孩给我讲述了一个充满了奇异色彩的但却是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就是那个叫陆究宇的老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科学家,一个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天文事业的天文学家。
1950年,刚刚在美国一个最有名的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的陆究宇怀着对祖国对民族的无限热爱,怀着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毅然放弃了国外的优厚待遇,回到了祖国的天文台工作。这时的陆究宇风华正茂,更兼有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他决心为祖国的天文事业奉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从国外不仅带回了他学到的丰厚的学识,还带回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研究课题,这是他在国外求学时由他自己独立完成的一个天文学上的新发现:他通过理论上的论证发现了一种极有价值的新星的存在,如果这个发现被证实,那么对于天文学的发展将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此后,陆究宇就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了寻找发现这颗新星上,才华过人的陆究宇对自己的研究充满了信心,这也是他一定要回到祖国的一个原因,他要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来发现自己的新星,他要让世界天文学史上写上这一页: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发现了这颗对世界天文学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的新星!
最初,他的研究工作很顺利,经过几年的观测和论证,他已经找到了这颗新星的轨道范围,他仿佛已看到了那远在天际的一线曙光。
然而不幸的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开始了,先是陆究宇的一个朋友被打成了“右派”,陆究宇为他说了几句公道话,随后他自己也成了“右派”。
他的那个朋友是研究太阳黑子的科学家,在“你竟然要在我们光明的太阳身上寻找污点,居心何在?”的质问下无言以对,因而成了“右派”。而陆究宇替他的朋友说:“太阳黑子是科学的存在,研究科学怎么是寻找污点?”因而他也成了“右派”。
随后而来的是下放边陲农场,用艰辛的生存和繁重的劳动改造自己的思想,这是在那个时代里任何一个“右派”也逃脱不了的命运,在这样的命运里你的尊严、理想、人格、精神与肉体一起被日复一日地碾压着磨灭着,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但就是在这样的境遇里,陆究宇仍没有放弃他的研究,他用超人的坚毅和简陋的设备在每天的繁重劳动之后在别人已入梦乡之时继续着自己的事业。有多少个日子,在祖国边陲的清寂夜空下,这个身心俱已疲惫至极风吹即倒的不幸的人,驻立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一双眼睛如两点不屈的星火,穷究着遥远的神秘的星体。这些星体,也许与我们毫无关联,也许与我们息息相关。
当我们把一个研究太阳黑子的科学家划入一种人为的叫做“右派”的行列,让他去从事一种最简单的体力劳动,并且为了折磨他而把这种劳动加重到常人所不能承受,当我们把一个追索星际空间的科学家也同样划入这样的行列,当我们把那么多的科学家、学者、艺术家、作家和知识分子都划入了这样的行列,诸如此类的事,这种时候,那些星体就与我们毫无关联,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人类最为宝贵的文明财富--科学,也与我们毫无关联。但这是我们上演的悲剧,我们将为此而受到惩罚。在人类的历史上,这种悲剧曾在很多的时段里上演。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没有人知道陆究宇为这个世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有一天,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星体,当他终于在他的简陋的望远镜里确认出那个忽闪忽没的光点就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星体,他的泪水顿如泉涌模糊了双眼,这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生,没有白活!
第二天,他以偷渡者的勇气悄悄地离开了他所在的农场,带着他多年写成的论文和连夜写成的发现新星的报告,赶往他原来工作过的天文台,他要向天文台报告他的研究成果。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命运对他的最为残酷的打击,当他带着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研究成果来到早已靠边站的老台长的病榻前,老台长颤巍巍看完了他的报告即老泪纵横。
晚了,老台长说,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两年以前,美国的科学家已经找到了这个星体。难为你呀,为了它,奋斗了半生了……
什么?您说什么?他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年前呀,美国科学家找到它了。
他说:天哪!
然后他就觉得有一口痰从他的心底直涌向喉间,梗在哪里,他的眼前一黑,晕倒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被押送回农场。
农场正准备召开他的批斗会,会场都已布置好,一个“右派分子”私自离逃,这样的事是绝不能轻易饶恕的。
但是批斗会没有开成,因为对于他来讲,无论怎样都意义不大了——他已经精神失常了。
他得了精神分裂症。从此农场里多了一个每时每刻都望着天空发呆的人,这个人目光坚毅,一言不发,偶尔的,会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当泪水流出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底是怎样一种悲伤。
如果他没有成为“右派”,如果他一直在天文台从事他的研究和观测,如果他没有被下放到这边远的地方“劳动改造”,如果不是每天的繁重的简单的体力劳动挤占着他的生命,如果他能够全身心地把自己的生命用在天文事业上,那么,那颗遥远的星体早已被他捕捉到了,在美国人找到它之前,它肯定早已被他找到了。那样的话,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样子,世界会早在美国人宣布它之前看到它,他也不会疯,而是会成为一个令世界天文学界瞩目的天文学家。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那样,那么在世界天文学史上,将随着这个遥远的天体,写上“中国”这个名字。
“右派”平反后,陆究宇回到了天文台,但他的精神病虽经多方治疗,却仍是时好时坏,而且他的记忆被严重损坏了。他再也无法从事研究工作了,他先是在天文台做一些杂务工作,后来年岁大了,他的病也越来越严重,只得退休养病。
他退休后就住在李珊家住的小区,而且与李珊家住在一幢楼里,李珊家住在十五层楼,他住在顶楼。这幢楼一共有二十层高,顶楼就是二十层。人们都奇怪,他这样一个孤单的老人为什么要选这么高的顶楼住呢?据说那时他的神智还清楚,他对别人说:顶层可以离天空更近些。
老人住在高高的顶楼上,深居简出。但是老人的精神病时常发作,每次发作他都会表现出许多异常的行为,比如他会爬上高楼的楼顶,仰望天空,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
精神病发作的时候,他也不给别人惹麻烦,这时候他只是把门关得死死的,自己也不出来,而是开了窗子,支起望远镜,进行他的观测。过一阵子,人们就会看见他终于出屋了,这时他是拎着一个包装得十分整齐的纸包去邮局,那纸包上写着:邮中国天文学会收
后来人们才知道,老人邮出的是他这些天观测的“成果”,那里面有论文,也有观测报告。当然,这些他在精神病状态完成的东西,是没有实际价值的,那上面是一些任何人也无法看懂无法理解的公式和星体运行轨道。
奇怪的是,每当老人这样邮出一次他的“成果”之后,他这一次的精神病发作也就快过去了,每次老人从邮局回来,那眼神里的抑郁与悲苦就淡了许多,过一两天,老人就会正常地进出了。
然后就是再过些天,邮局退回来了他的邮包,因为它邮到了天文学会,天文学会却看不懂,又给退了回来。
邮包退回到老人手上时,老人的精神已经正常了,这时候他会拿着他邮出的这些东西怔上好久,打开来,慢慢地看一看,脸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表情,最后总是慢慢地摇摇头,拎着这退回的邮包,慢慢地到垃圾间,慢慢地划着火柴,把它点燃,烧掉。望着那火燃烧起来,最终变为灰烬,有时,老人的眼里会无声地滴下泪来。
这些都是最初几年的事了,再后来,天文学会知道了老人是怎么回事,就不再退回邮包了,老人也就省去了烧掉它的过程,天文学会的垃圾桶成为它的终点站。
最近一段时间,老人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精神病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因而他去邮局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老人的精神分裂症越来越重了,步履也一天甚于一天的蹒跚得厉害。
终于在十几天前,他衰弱得再也爬不了那么高的楼梯了,那天他就坐在李珊家的门口,手里拎着他要寄出的邮包,谁也不知道他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李珊家有人出门才发现了他,但是他不理踩别人,不管别人怎么问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只是不吭声。后来李珊闻声出来了,他一见李珊就露出了笑容,他对李珊说:“这腿不行了,没有力气了,下不了楼了,你替我把它寄出去。我相信你!”
说完他就把手里的邮包给了李珊。然后他又蹒跚着上了楼回了他自己的家,看他那艰难的样子,他的体力只还够他爬上这五层楼了,爬一层,他就要坐在地上歇上好大一会儿。
(李珊讲到这里,我插上一句问了一个疑问,我问那楼里不是有电梯吗,老人为什么不坐电梯呢,那样就不用耗费体力了,那他自己就可以去邮局了。)
李珊说老人从来不坐电梯,因为老人有失重恐惧症,要是坐电梯,他会在电梯下降的一瞬间产生失重时猝然晕倒。老人在做“右派”时有一次挨斗,斗他的人在桌子上面再码上一个凳子,让他站在凳子上弯腰低头,对他进行批斗,斗到一半时,有人突然从后面一脚踹飞了凳子,他从半空中像突然失重一样摔了下来,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他就落下了失重恐惧症的毛病,而且这毛病伴随了他终生,以致到现在,他虽然住在二十层楼,可他要上下楼仍是从不坐电梯,而是用他一双老年人的腿一步一步地爬楼梯。
我说,可他选择住房时却仍要选择顶楼。
李珊说,是啊,因为他要离天空更近些。
李珊说,这就是这个奇异的老人的故事。
我说,老人那么信任你,可你却把他的邮包扔进了垃圾桶。
李珊说,你在谴责我,可是我不扔进垃圾桶又能怎么样呢?我可以真的按老人的意愿把它送邮局寄出去,这样可以表示我内心对老人的尊重。老人交给我的第一个邮包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把它送邮局寄了出去。你那天看到的我扔进了垃圾桶的那个邮包,那已经是老人交给我的第七个邮包了。自从那天老人把邮包交给我之后,老人就把这重任放在了我身上,他几乎每一两天就要交给我一个邮包让我替他寄出去。你想想,我要是每次都忠诚地跑去邮局邮寄这明明知道是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这是不是有点好笑?
我说,原来是这样,我理解你了,而且要是无休止地这样邮下去,你连邮费也拿不起了。
李珊笑了说,是呀,老人精神不正常,他根本就想不到要付给我邮费。
我说,我还想,很想看一看这个老人。不知你肯不肯带我去见他。我并不仅仅是因为好奇。
李珊说,当然肯。
星期天,我和李珊一起去看望老人。
我们来到老人居住的顶楼,敲响他的房门。
听到里面有蹒跚的脚步声,老人来开了门,老人先是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手扶着门框,露一只眼睛往外看,问道:“是谁敲我的门?”
李珊说:“是我,陆伯伯。”
老人一见李珊,脸上就有了笑容,他把门拉开了,说:“是你呀,好,是你可以进来。”
李珊就往屋里进,我也跟在她后面往里走,但老人却用身体把门一堵拦住了我,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许进!我的房间只让她进,不让别人进。”
我还没说话,李珊先急了,她在老人后面说:“陆伯伯,他是跟我一起来的呀,让他进来吧!”
但是老人的脸上是毫不通融的神色:“不行!”
我说:“陆伯伯,我是专程来拜访您的。”
老人说:“我从来不让拜访我的人进门。”
李珊说:“可是……可是他是来向您请教问题的呀,他要向您请教天文学上的问题。”
李珊说着在老人背后冲我眨眨眼。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她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以我这水平能向老人“请教”出什么问题?
老人的脸上已经表现出兴奋来了,老人问我:“你要像我请教什么天文学问题?”
我说:“这个,这个天文学嘛,对,我是有天文学的问题要问,请问您,咱们这地球是围着太阳转呢?还是太阳围着地球转呢?”
我这问题一出口,李珊就憋不住“扑”地笑了出来。可这没办法,以我的水平,只能提出这样的简单问题了。
但老人没有笑,而是很庄重地回答道:“你记住,是地球围着太阳转。那种认为太阳是围着地球转的观点是愚昧无知的!”
然后老人对我的态度就大有转变,看我的眼神变得分外和蔼,说:“你可以进去了,对于热爱天文学的人,我欢迎。”
于是虽然小有周折,我还是有幸进了老人的房间。老人走在前面,我和李珊跟在他后面往屋里走,我悄悄对李珊说:“你真是很聪明。”
李珊说:“你更聪明,竟然提出了那么个天文学问题!”
我说:“这没办法,我就这水平。”
李珊撇撇嘴,说:“原来鼓楼就这水平呀。”
我脸稍稍一红,没跟她解释。
老人的房间里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大家可以想像一下,这是个二室一厅的居室,所有的房间里都堆满了天文学仪器,在这样的房间里走动你必须小心翼翼,一不留神也许就会踩坏了一件仪器。在老人的卧室里,有一架很大的望远镜支在地上,镜头正对着窗外的天空。在望远镜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天球仪,另外还有各种我不可能认识的测量和计算用的工具,在老人的床上和一个小桌上摆满了写满了字的演算纸。
桌上还有一个刚刚封好的牛皮纸的邮包,方方正正的,我一眼看见那上面写着“邮中国天文学会收”,老人指着它说:“这是我刚刚完成的关于一个新星系的论文。”他对李珊说:“请你帮我把它邮给天文学会。”
李珊说:“好的。”
我们陪老人在他的卧室里听他给我们讲天文学知识。老人此时已经很衰弱了,但他很兴奋,多年来,恐怕还没有人像我们这样来听他讲天文学。老人只有今天才能够这样痛痛快快地对人讲一讲他心里的东西,那是他多年来以全付身心所追求的东西。
在老人的内心世界里,也许除了天文学的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老人说这些年来他发现了很多的新星体和新星系,他的每一个发现都是对天文学的巨大的贡献。他举出了好多个星体和星系的名字,他说那些都是他发现的,他都已经把这些发现写成了论文和报告寄给了天文学会。他说出的那些星体和星系的名字,当然绝大部分我是不知道的,不过那里面也有一些我知道的名字,比如天狼星座、猎户星座,据我所知这些可都是很早以前人类就已经把它们载入了天文学史册了。
可是看老人那认真劲,他可不像是在与我开玩笑。看来老人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下沉迷在他的天体世界里,他所说的发现了新星只是一种幻觉,他所说的“发现”却都是人类早已发现的事实。他已经把他早年学到的天文知识与他现在所做的“观测”混沌在一起了。这些年来,他只是在把他的幻觉在一次次地写成论文,写成报告,殷殷切切地寄往天文学会。
我的天,这是多么悲壮的老人啊!
我忽然想到问他,当年他所发现的那个让美国人抢了先的新星是一种什么样的星体,我指着那个天球仪问它处在天球的哪一个位置?
但是老人茫然地望着我,似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说:“就是那颗新星啊,就是真正是由您发现了的那颗新星啊,不是让美国人抢了先吗?您要是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他们就抢不了先。”
但是老人仍然茫然地望着我,显然他已经对此没有任何记忆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一个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天文事业的人,一个在患了精神分裂症之后仍是把自己的全付身心都放在了天文学上的人,竟会对自己唯一的一次在天文学上的真正的发现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忆得了无痕迹。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也许是出于人类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吧,他的失忆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那一切对他来讲是太大太大太致命的打击,他要是不彻底忘记那一切,他就没法活下去。
我转换了话题,我指着天球说:“这上面,这么多的星星,星座,这宇宙多么大呀。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够坐上宇宙飞船到那些星星上去看一看,那多么好啊!”
老人又兴奋起来:“宇宙,是我们人类永远也无法穷极永远也不可能全部理解的,我们人类对宇宙探索的所有努力的意义就在于我们要尽可能多一点地理解它。你不要以为这天球上所标明的就是整个的宇宙,不要以为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的宇宙,讫今为止,人类所能探测到的星系只是宇宙的一个极小的部分,还有更大更远的宇宙空间等着我们去发现,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将永无止境。
“孩子,我们居住的这颗巨大的星球叫做地球,它属于太阳系,在这个天体系统里,太阳的体积是它的一百三十万倍。我们的这个太阳系属于银河系的极微小的一部分,在银河系里,像我们的太阳这们的恒星一共有二千亿颗。二千亿。银河系的直径是十万光年,而在我们的银河系之外,又有十亿个像我们这样的天体系统。到现在为止,我们所探测到的离我们最远的星系距离我们是150亿光年。150亿光年!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我说:“是光在150亿年中所走过的距离。”
老人说:“对的,可你知道它的更深一层的意义吗?让我们把这里面的‘距离’换为‘路程’,你再理解一下。光在150亿光年中所走过的路程。”
可我又怎么能理解这么深奥的科学呢?我说:“我不知道。”
老人说:“光在150亿年里所走过的路程,这就是说,假如有一束光,从那个星系上出发向我们遥远的地球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走来访问我们,它要经过漫长的150亿年才能到达我们的地球,而我们地球的寿命才只有100亿年。也就是说假如在我们的地球刚刚形成的时候,那个星系上有一束光就已经出发向我们走来,可是等到它赶到时,它却已经无法见到我们的地球了,因为我们的地球已经早在五十亿年前就已经消失了。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在听您讲以前,我没有想到过这些,但是听您一讲,我能明白。”
老人说:“好,你很有悟性。让我们把这句话再反过来理解一下:我们现在探测到的星系,是因为我们探测到了它的光,是因为它发出的光到达了我们地球。那么我们想一想,150亿光年,就是说那个遥远的星系上的那一束光是早在此前150亿年的时候就已经出发向我们走来了,它已经走了150亿年的时间了,那么假如它的星系的寿命也像我们地球的寿命一样是150亿年的话,在它到达了我们的地球时,实际上,那个星系已经不复存在了。想想吧,孩子,我们所理解到的宇宙是多么的悲壮!明白了这些,你会更好地理解生命的意义。”
我说:“我好像真的是明白一点了。”
老人说:“孩子,我们居住的这颗巨大的星球在茫茫宇宙间尚不如沧海一粟,而作为它的生灵的我们,又是多么的渺小如尘啊。你明白吗,孩子?”
我说:“我明白。在此之前我不明白,但是今天我见到了您,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这样说着,心里忽然一动,老人刚刚跟我讲的这长长的一番关于宇宙的话是多么的富有理性和逻辑呀,而且凭我所学的一些知识和我的理解,老人这番话是正确的,是符合科学的,这些都是完全正确的天文学知识,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说的话。而且这些话说得是那样的深刻和有意义。
我抬眼看一看老人的脸,盯一盯他的眼睛,他的脸上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深刻地思考状态里的模样,他的眼睛在放着超乎正常人的兴奋的光。他确实还是正在处于精神病的亢奋状态里。那么,他刚刚讲出的这些富有理性的关于天文学的话,也许是他多年来沉积在他心里的想对这世界说出的话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李珊就常来陪伴这个不同寻常的老人。李珊几乎每天都来,她帮老人做饭洗衣料理家务,她说她要让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享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她说老人一生都在为了人类的科学事业而奋斗,他应该享受到人间的温暖。我也是一有时间就来老人这里,我要为老人做的是听他对我讲他的天文学,能够对一个人讲自己心中的天文学,这对于这个老人来说是他生命中的最大的幸福。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和李珊都看出来,老人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是很多了。
老人尽管身体已十分衰弱,但每当我坐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听他讲他的天文学时,他的精神就极度亢奋起来,双眼放光地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而且令人奇怪的是,老人虽然是处于一种精神病状态下,但他讲出的东西却并不全失理性,他只在涉及到他自己的“发现”和“成果”时讲出的才会是他的没有理性的幻觉,而在他讲到天文学知识和科学时,他所讲的却是完全正确的知识和科学。
渐渐地,我也被老人所讲的神奇的太空和星体深深地吸引了,到后来,我已经不仅仅在陪着老人“听他讲”,而是变成了我在老人这里汲取知识。以我的水平,老人所讲的东西有许多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不时地要向老人提出问题,而每次老人都耐心地解答。所以后来老人在天文学知识之外又给我讲了许多数学物理方面的知识,他从牛顿的天体力学讲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从物质的质量、能量讲到物质的存在与转化,从宇宙的结构讲到时间和空间的深层次的概念。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我的头脑能够完全明白的,但我能对它们有一点稍稍的理解也对我起着巨大的启迪作用,我觉得我的整个思想整个人都有很大的改变。
我还从老人这里学会了使用天文望远镜,学会了使用天球仪等观测工具,老人教会了我辨认天空上的星座,教会了我怎样识别天空中的各种各样的星星,老人还想教会我如何计算行星的轨道,但这一点我却不可能学会,因为计算行星的轨道这要用到很高深的数学知识,一遇到数学问题就不是我能胜任的了,在这个问题上一连几天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毫无成绩,老人最终只得放弃了努力,老人摇着头望着我连声叹息。这时候我的心里真是觉得十二万分的过意不去,因为我的蠢笨而让一个行将离世的伟大而又不幸的老人,一个应当受到全人类尊重的把一生都献给了科学事业的老人如此失望,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不学无术而感到了惭愧。
老人临终,与这个世界开了最后一个玩笑,这天他把两个邮包郑重地交给了我,让我把它们分别邮往中国天文学会和国际天文学会。老人说,“你一定要把它邮到,这是天文学上的一个最重大的发现。昨天夜里我在观测中,我发现了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我把它命名为冥王星,并且连夜写出了给天文学会的报告。因为这发现太过重大,这是我一生中对天文学事业做出的最重大的贡献,所以我这一次把报告写成了两份,一份寄给中国天文学会,一份寄给国际天文学会。你要保证把它们给我寄到。快去吧。快去吧。现在我有点害怕要是晚了可能要被别人抢了先。”
老人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对我说,这目光让我对老人的身体一时有了一些信心,因为那灼灼的目光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生命能量。
然而当我在老人的催促下捧着邮包去邮,临出门我回过头再看他时,却见他眼睛里那灼灼的目光已然黯淡下来,仿佛一盏燃尽的灯。我背转身快步离去,我眼里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那天我真的去了邮局,郑重地为老人邮出了这最后的邮包。我没有去我曾去过的那个邮局,那个邮局的人都知道老人的故事,我不愿意看到他们那异样的眼光,我倒不是怕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是不愿意让他们那样的眼光来看老人的邮包,这邮包它应该得到的应该是世人的尊重的眼光。
我跑了很远的路到另外一个邮局邮出了邮包。办理国际邮件的手续稍有繁琐,我一边办理着邮寄手续一边在脑海里想像着这小小的却满含着一个奇异老人的一生故事的邮包怎样漂洋过海到达异国他乡,到达国际天文学会的手中,我不知道那些见到它的人将会怎样猜测它,怎样看待它,他们会通过它而想像到一个把一生都献给了天文学事业的中国老人的故事吗?
老人的生命之火终于将要燃尽了。
第二天我和李珊又来看望他时,老人已经卧床不起。
我和李珊在外面敲门,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老人来开门的蹒跚的脚步声,我们又敲了一遍,听到里面老人苍老的声音:“进来吧--门没有锁。”
我们一推,门果然开了,没有锁。
老人躺在床上,见了我们,说:“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没有锁上门。孩子,我正在等你们,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这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话,你们要认真地听。”
我和李珊同时叫出一声:“陆伯伯。”上前一人握住他的一只手。
奇怪的是,老人在他行将离世的时候,精神却出奇地正常,此时老人的意识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老人说:“我首先要感谢你们,你们让我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充满了快乐。你们简直就是来到了我身边的两个小天使。”
我和李珊说:“陆伯伯,您不要这么讲,我们没有做出什么,与您为人类的科学所做出的贡献比,我们为您所做的一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人神情黯然:“别说了,为科学做出贡献?我很惭愧,我什么也没有做到啊,我这一生什么也没有做到啊。孩子,我现在清醒得很,我这一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我现在十分清楚我这一生都干了些什么。我知道,这些年,我的神智时常是不清醒的,因而做出了许多的荒唐可笑的事,耗费了时间和精力。现在,看着我这房间里的这些仪器,我能清楚地想起来,这些年来我都在干些什么。想起来,惭愧呀。”
我们说:“这不怪您。”
老人说:“我知道我不行了,活不多久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这就是我行将离世的征兆。孩子,我要离开这世界了,别难过。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们还能偶尔地想起我。要是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头的身上还有一些有趣的地方,你们就对别人讲一讲我的故事吧,对世人讲一讲我这一生的经历和最后的结局--这也许对这世界有一点点意义。不过,请你们告诉人们,我的一生是快乐的,真的,还有什么比为科学献身更让人快乐的事业吗?还有什么比为科学献身更伟大的事业吗?尽管我有时候是可笑的,但我确实是快乐的……”
老人又对我说:“我的那个天文望远镜、天球仪,和那些观测仪器,都送给你了,以表示我对你的感谢,你知道,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能有一个热爱天文学的人陪在我的身边,你知道,我有多么快乐!以后,你也可以用它们来观测太空,要是你能在天文学上有所发现,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老人又转向李珊说:“你不要生气,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却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唉,我除了那些仪器,一无所有。我为什么不把那些仪器也分一些送你呢?因为那些仪器要是分开了,就失去作用了,所以只能把它们送给一个人,而你做为一个女孩子是不适合搞天文观测的,那工作太苦啊。孩子,你能理解吗?”
李珊说:“能,陆伯伯,我能。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
老人让李珊给他找了一块硬纸板,又找来纸笔,然后让我们扶他坐起来,用被子让他靠好。
老人说:“好了,你们走吧,下面我要写我的遗嘱了,我要趁我还清醒的时候,好好写下我的遗嘱。走吧,带走那些仪器。还有,按这个电话号码替我打一个电话,通知天文台,让他们来接我。”
我在李珊的帮助下把那些仪器整理好,带上它们离开了老人。我们走出门时,回望着老人,老人也慈祥地望着我们,说:“再见了,孩子们,将来你们遥望太空的时候,也许能够看见我的灵魂在太空里飞翔。”
第二天,老人就被天文台来人接走了,我和李珊因为上学,没有能够最后送一送老人。但我们知道所有有关老人的消息。
老人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不肯去医院,而是坚持要去天文台,他要回到他原来的办公室里,他就躺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人写下了遗嘱,死后要葬在天文台的后山上,那是他曾经观测天文的地方。
老人的遗嘱写得很长,他没有财产,没有亲人,遗嘱的内容几乎只是在交待他的一些个人经历,他从自己的青年时写起,一直写到了老年,他还写到了自己的病,精神分裂症。那几乎就是老人的一篇自传。
我和李珊能够想像到,那天在我们离开了老人之后,老人是怎样倚坐在床上,在一块硬纸板上,以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能量,一笔一笔地写下了这些文字。他那么艰难地非要写出它们来,他是要告诉世人一点什么?
老人在他的遗嘱的最后写道:请告诉人们,我的一生是快乐的一生。在这世界上,没有比为科学献身更让人快乐的事业了,没有比为科学献身更伟大的事业了!
老人去世以后,我和李珊便没有再见面。老人不在了,我们也就没有了共同去做一件事的话题,而她是好学生,我是坏学生,在我们身上共同的东西不是很多的。
但我知道李珊还是有些想念我的,我们通过几次电话。
我当然也想念她。最后一次电话,我说:“为老人所做的那些事,是我至今为止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我会怀念老人的。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也会怀念这些日子的。今后,让我们努力上进吧,再见!”
放下话筒,我在心里说:请原谅,我不是不想与你继续做朋友,我是怕你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差的差等生之后我们无法做成长久的朋友。
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拿出老人送我的那些天文学仪器长时间地摆弄,借以怀念我和李珊共同与老人在一起的日子,老人送我的这些宝贵的东西,在我这里也就只派上了这样的怀旧的用场,因为我虽然从老人那里学到了不少的天文学知识,但我离真正的观测研究还差得太远太远。老人是怀着对我的殷切的期望把它们送给我的,但我却不能胜任他对我的期望。我这时候真是希望我是一个好学生,那样我将来就可以顺利地考上大学,我一定会考天文系。
我想,我至少应该向这个方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