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寿在皇甫庄住了五六个月,到了年底,典屋满期,外婆家搬家了。两个舅父决定分住两地,大舅搬到小皋埠,小舅搬回安桥头,外婆将轮换着到两个舅父家里去住。因为小舅父家都是女孩,有点不大方便,于是,樟寿和櫆寿都跟大舅去小皋埠住了。
小皋埠的房东是胡秦两姓。秦家的主人秦少渔是大舅父前妻的兄弟,是诗人兼画家秦树铦之子,是一位能画梅花的。秦少渔爱吃鸦片,不务生计,从世俗眼光看来乃是败落子弟。秦少渔很有风趣,和樟寿很说得来,因为他小名“友”,樟寿就叫他“友舅舅”,时常找他聊天。友舅舅喜欢看小说,凡是那时候所能见到的小说,他几乎全都有,不过大多是铅印的,不曾见过木刻本。樟寿到了小皋埠以后,除了找友舅舅闲谈,便是借小说来看。在那一段日子里,樟寿读了许多小说,不仅使他增长了许多知识,而且为日后讲“中国小说史”打下了一定的基础,这是无疑的,这也是后话。
在皇甫庄和小皋埠这段日子里,樟寿所受到的影响有两个方面,一是继续影绘图画,二是开始买新书。
回家后,樟寿买的第一本新书是两册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花了银洋两角。樟寿特别看重这本书,连买带换的跑了好几次。书买回来必定要仔细检查,发现哪一页有点儿墨污,或哪一页装订歪斜,就立即跑去掉换。有一回,当时没有查出什么缺损,过后发现了毛病,可是封面已经动过,因此就不能掉换了。他便把这本书折价卖给了同学,又贴了一点儿钱,另买了一本新的,当然这一本买回来之后也是反复捡查过的。买的次数多了,和书店的伙计也熟了,书店的伙计还丁宁如何妥贴的用破毛边纸包书皮的方法。樟寿从那里学来的包书和订书的技术都有了特长,一般读书人所不及。后来,又买了《百将图》和《百美新咏》,不过,他觉得这两本书有点单调。此外,还从家里的藏书中找出来《於越先贤像传》和《剑侠传图》,觉得那书中的画画得别致,他也很喜爱。
这以后,他又买了许多石印的画谱。一本木刻的《海仙画谱》,是日本人小田著的,内容只有十八图,却用了各种衣褶的描法,如柳叶描枣核描等,画出状如罗汉的若干模型来。这本书的价钱是一百五十文,樟寿、櫆寿和松寿兄弟三人各出五十文,算作三个人合买的。以前,樟寿能拿出两角银洋买《毛诗品物图考》,为什么现在这么一百五十文却要三个人合出呢?可能是由于小兄弟的动议,希望加入合作吧。后来,不知是因为这本书没有意思呢,还是因为不能随意取出来阅读,他把这事跟父亲说了。伯宜公正躺在榻上抽鸦片烟,叫他拿过来看看。樟寿有点儿惶恐,因为以前买书都是瞒着大人的,但他不得不把书拿来给父亲看。伯宜公虽然这时心境不好,脾气暴躁,但对于小孩子却是很理解的,拿过书来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仍旧还给了樟寿。
那时候,樟寿刚刚读过《诗经》,大概是《小雅·巷伯》一篇给他很深印象,他给小兄弟松寿起了一个绰号“谗人”。不过,小兄弟松寿还没有读书,不明白这个绰号的意义,不久也就忘了。但是,那本合伙买的《海仙画谱》,樟寿作主单给了小兄弟松寿。二弟櫆寿觉得挺委屈,合股的钱算是扔掉了。之后,樟寿又去买了一本新的《海仙画谱》收藏起来。
附记:樟寿作为哥哥,对小弟弟松寿是很关心爱护的。松寿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十几岁的时候,善于自己糊风筝,也特别爱放风筝。那时候,樟寿已经到南京学堂去了。在后来写的《风筝》(1925年1月24日)中,说自己嫌恶放风筝,发现小弟弟在堆积杂物的小屋里正在做一只蝴蝶风筝,“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这是作者将“真实与诗”揉和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