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顺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被他亲自否定的传言,居然变成了事实。
校长用婉转的语言明确告诉孔太顺,因为工作需要,他必须马上回去主持鹿头镇的工作,所以他在党校的学习已经结束。孔太顺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有点犯傻地问:“不是说学期三个月吗,怎么缩短了?”
这是面对这件事时孔太顺唯一一次不清醒。
校长递上一份结业证,并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孔太顺说:“是不是可以走了?”
校长叫他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解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孔太顺这次在竞争中失败是件好事,假如将来他有机会去读省委党校青干班,现在的经验教训会对他有很大帮助。孔太顺觉得校长说这话是自欺欺人,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这是用上清华北大来安慰一个连普通大学都考不起的人。
孔太顺回到宿舍里时,段国庆正在清点先前两个人合用的书籍。
孔太顺明白段国庆已经知道自己退学的事。
他上前去将田甜挂在床前的床单猛地扯下来,大声吼道:“你到底还是将我撵回县里了,该满意了吧!”
田甜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不胜惊诧地看着孔太顺。
孔太顺继续吼道:“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算是看透了!”
田甜脸色一变,大哭起来:“没想到你也这样说,我还有什么活的念头!”
孔太顺本来是想指桑骂槐,见田甜倒在床上寻死觅活,只好将自己不能再在地委党校学习的事告诉了田甜。田甜以为是自己住在这里引起误会,一掀被子,衣服还没穿好就要去找校长说清楚。
孔太顺不让她去。
段国庆趁机在一旁劝,说这种事不是昨晚犯错误今天早上就能作决定的,肯定早就在领导那里酝酿好了。
孔太顺得到机会就马上回击。“段书记说得没错,昨天晚上的事,有人还没来得及汇报上去!”
段国庆知道孔太顺寻上自己了,也不顾田甜就在旁边,就说:“我若是你,非得在地区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再回去。或者你说句话,我来替你办这事。”
“我还是个男人,干吗还要这样下贱!”孔太顺说。
“你怎么还这样幼稚,在男人中谁在乎谁是男人,只有女人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段国庆说话时看了田甜一眼,“有些话是没有人对你说的。出了县界,你我就是一家人。我不说就是我的不对。这种坏事要想办法将它变成好事。平常你没有机会去地委组织部,摊上这事你就有借口了!你去找他们时,可能要说一百句话,但是你只能用十句话来说党校让你回去的事,剩下的全用来说一些能够表现你的魅力的话,吸引那些只会坐机关的白面小生。一旦将他们说动了心,他们就成了你的无形资产。”
段国庆像是为了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主意出得挺扎实。
孔太顺正听得起劲,段国庆忽然夹上几本书说是上课时间到了。
段国庆走后,孔太顺将那些话琢磨了一阵,觉得挺有道理。他让田甜起床后在房间里等着,自己要去地委组织部试一试。走到大门口,孔太顺想起缡子曾经说过的话,便改了主意,先给月芳打电话,要她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告诉自己。
月芳听出孔太顺确实有事,就没有深究。
随后孔太顺便站在大门口拨缡子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男人很威严地问了声:“谁呀?”
孔太顺将缡子的交代忘了,很礼貌地说:“我是缡子的朋友,请找一下缡子!”
男人毫不客气地回答说:“她不在家。”
孔太顺收了手机,正在原地发愣,区师傅从身后闪出来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党校无缘无故地要我退学,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吗?”孔太顺心里正烦,说起话来语气很不好。
“是我多管闲事了。”区师傅毫无表情地走开。
孔太顺心里有些疑问,冲着区师傅的背影大声说:“你也说说看,我到底犯了哪些错误?”
区师傅没有回答。剩下一个人后,孔太顺决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地委组织部讨个说法。
外面的太阳不是很亮,过街风阴阴的。
孔太顺一口气跑到地委组织部所在二楼,碰到第一个人,他就问干训科在哪儿。不料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找干训科干什么。孔太顺一时间愣住了。那人进一步说自己就是干训科的。孔太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打算将心里的事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支吾一声,说自己是在地委党校学习的。见那人还要追问,孔太顺连忙借口要先上一下厕所,回头再说。
回避的时候,孔太顺发现自己对地委记忆最深的是这座厕所。这一次他真的有些便意。地委厕所用隔板隔成了五六个小间,上一次孔太顺曾在二号小间里呆过,他见二号小间又是空着,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上次来时,他在木质隔板上读到那些经常出现在文件里的短句还在,只是旁边又多了一些只有最新文件里才会有的新的短句。孔太顺突然觉得在地委机关工作的人心里一定很压抑,就连上厕所也只能想着这些东西。
同上一次没什么两样,孔太顺从厕所里出来后,调头回了党校。
他对田甜说:“走吧,老子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田甜见孔太顺将衣物收拾好后,又坐在床沿上哭起来。
孔太顺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会怪罪她,就说:“我说过了,这事与你无关。”
田甜说:“我是叹自己命太苦,好不容易下决心跑出来找你,一天没过完又要回去。”
孔太顺说:“这好办,下次再有机会读党校,我一定将你带出来。”
趁着别人都在上课,孔太顺拿上行李离开了党校。
他将多余的二十几元钱的菜票全给了区师傅。
区师傅要给钱,孔太顺坚决不收。
孔太顺苦笑着说,如此狼狈地回去,不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日后万一落魄经过这里,区师傅若记着他,能给口剩饭剩菜填填肚子就行。区师傅没有将孔太顺这种自嘲的话放到心里,反而说如果一个镇的党委书记都成了他所说的状况,这个镇的老百姓一定活得更惨。
区师傅朝孔太顺摆摆手后,继续埋头捣弄那只煤炉。
田甜说:“我看区师傅其实对你挺好。”
孔太顺没有接话,他在想回家后怎么向月芳说清这件事。
田甜不管孔太顺的态度,转过身说:“区师傅,谢谢你对我表哥的关心。”
区师傅看着田甜说:“政治课哪里都可以上。依我看,你爸爸就是最好的政治课老师,能够将老人的意见听进去,也许比上党校的意义还重要。”
孔太顺忍不住回头看了区师傅一眼。
到了长途车站,孔太顺又有了新想法。他打电话找到孙萍,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孔太顺觉得,不能如此不明不白地回去,他得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孙萍说,这件事自己爱莫能助。孔太顺也心狠起来,提醒孙萍不要这么快就将入党介绍人给忘了,也不要忘了县公安局的小马拿了一千元钱没有打条子。孙萍听后很不高兴,她说,孔太顺上党校,如果只学会这些手段,提前退学反而是对他的爱护。
长途客车进了县城后,孔太顺让田甜跟着自己先回家里。孔太顺还没喘过气来,月芳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顺见这事没什么好瞒的,就实话对月芳说了。月芳不相信,说是早上到菜场买菜,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还听了一大堆关于孔太顺的好话。孔太顺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己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田甜见气氛不对就要走。
月芳说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走,要齐心协力,一家人齐心协力了,就是天塌地陷也可以抵挡得一阵。
孔太顺以为月芳要大哭一场。
月芳非但没掉一颗眼泪,反而极其镇定地去找方行长。
时间不长,月芳就回来了。方行长开出一大张急需物品的单子,让她带上田甜上街采购去,然后去楼上方行长家里帮忙做饭。
孔太顺不知道月芳她们要干什么。月芳不让他过问,要他就在家里呆着,继续当大老爷们。等到太阳从西边的窗口里照进来时,孔太顺才明白,方行长是在替他请客。而且,第一个赶到的客人竟是段国庆。
段国庆是直接从地委党校开车赶回来的。上楼之前,段国庆先敲孔太顺家的门,进屋后,他再次申明,甚至还指天发誓,孔太顺从地委党校退学之事,与自己没有半点关联。听他说是来赴方行长的家宴,孔太顺就没有做声。果然,等段国庆发现,方行长除了邀请萧县长夫妇,还有赵卫东和干训科的王科长,明白这是为孔太顺设局时,一向灵活多样的舌头就变呆滞了。
虽然月芳与方行长关系亲密,孔太顺一年当中也难得上方行长家一次。方行长气质很好,又是没有结过婚的独身女人,一般男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方行长自己也从不邀请任何男人上她家。孔太顺能进这个门当然是因为月芳。正像他与别人说的那样,不要说方行长这种玉洁冰清的冷美人模样,就算有机会进到她的屋子,那满屋子的诗歌,也会让人觉得像进了纪念馆,除了乖乖地聆听,实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坐下来之后,大家情不自禁地说起与诗相关的事情。
方行长听了,连忙打断他们的话,让大家爱说什么说什么,就是不要说诗。
萧县长带头笑起来,说方行长也对男性同胞怜香惜玉了,知道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憋死。
于是,王科长先开口,讲了一个最近才听到的笑话。
“有三个太空人,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俄国人、一个是中国人。为了一个科研项目,他们要一起在太空中呆上一年。有关部门考虑到时间太长,允许每个人带五十公斤物品。美国人喜欢健身就带了五十公斤健身器材,俄国人喜欢女色便带上一个五十公斤的女人,中国人则带上五十公斤自己喜欢抽的香烟。一年后,他们完成了研究项目。回到地球上时,美国人有了一身健壮的肌肉,俄国人手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只有中国人黄皮寡瘦无精打采,欢迎的人感到不可理解,正要问时,中国人自己先委屈地叫起来说:他妈的,忘了带打火机。”
王科长的笑话一出口便赢得一个满堂彩。
萧县长笑完了才说这个笑话没有爱国主义精神。
段国庆见了也跟着讲起来,故事才起个头,萧县长就将他的话打断,说是都快老掉牙了。赵卫东连忙接上来讲,结果命运与段国庆一样。萧县长的爱人在一边要孔太顺讲。孔太顺想起一个笑话,刚讲了一句便打住,说是这个笑话有些黄,不能当着萧县长妻子和方行长的面讲。孔太顺这一说,萧县长就笑起来。于是大家都说,孔太顺已经讲了一个笑话。除了萧县长两口子,别人的说笑中都有一种讨好孔太顺的意思。
闹了一通,月芳从厨房里出来告诉方行长,菜做好了。
入席后按县里流行的规矩,不管是主还是客,什么话也不用说,一起连饮三杯——这叫过门。
过门一完,方行长就婉转地表示,因为她不会喝酒,只能将主人的位置让给月芳。
月芳也不客气,她说方行长家的酒,一般都放了十年以上,她从酒柜里重新拎出三瓶五粮液,让大家看了看上面的日期,果然都是十年前。方行长说,如果大家不帮忙喝,二十年后,还会原封不动地放着。月芳将其中两瓶分成五份,分别给了五个男人,萧县长的妻子和方行长,她另外给了一些饮料。
做完这些后,月芳将剩下的那瓶五粮液拧开,拿在手上。
“今天我就借方行长的酒,说几句私心话,若是说重了,说过头了,作为一个女人,我想你们都是当领导,不计较最好,如果硬要计较我也只好认了。孔太顺从党校退学回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这点酒,也是给他压惊的。自从与孔太顺谈恋爱到现在,我从未喝过白酒。我知道行政上的事越来越复杂,一不小心就有被人暗算的事发生。我总觉得自己做事还算可以,能给孔太顺帮帮忙。可他不想让我卷进来,凡事能不让我知道的,尽量不让我知道。这一次,到党校进行政治学习,好好的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瞒不过,就对我全说了。方行长总爱教我欣赏一首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平时我还清醒,今天,我却糊涂了,不明白孔太顺手上拿着的是通行证,还是别的什么。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别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分忧,就这酒了,谁诬陷我的男人,这酒就是他的血!我将它一口喝下去!”
听着月芳说话,段国庆坐在那里像是憋着尿一样焦躁不安。
月芳将左手伸成兰花指,指着想上来拦住自己的孔太顺说:“别以为只有男人有血性,女人一样有!”
月芳将整瓶五粮液举起来,含着瓶口,一口气喝空。
萧县长不动声色地说:“月芳,你是喝的矿泉水吧!”
月芳挑逗地说:“萧县长若不相信,可以尝一下我嘴里的味道。”
萧县长的妻子赶紧说:“月芳的性格像我。当年老萧怀才不遇时,我怕他心情不好醉酒误事,就将他的酒都抢过来喝了,我一醉,他就没机会醉了。”
醉意很快涌上月芳心头,她用中指指着桌上所有的人。
“有件事连赵镇长都不知道。你们知道那个养王八的洪小波吧!平时,孔太顺对待他,真的要多好有多好。就是这个家伙,竟将孔太顺亲妹妹一样的表妹糟蹋了!换了别人当鹿头镇的书记,洪小波纵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为了保住鹿头镇的经济,孔太顺比当年受过胯下之辱的韩信还要忍辱负重,硬是放过了洪小波。不信你们可以当面问问田甜!”
月芳冲着厨房叫了几声田甜。
田甜应了几声,却不见人出来。
方行长跑过去看,发现田甜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嘴哭成了泪人儿。
月芳醉得不行了,她硬撑着从厨房里将田甜扯出来,让萧县长和段国庆看看。
“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值得你们也不爱江山爱美人一回!”
月芳让田甜坐在自己身边。
田甜勉强坐下来,一副低眉落眼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段国庆狠狠地与孔太顺碰了一下酒杯后说:“孔书记,我没有你伟大,我只会敢作敢为!谁要是碰我家的女人,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阉了他再说。”
月芳迷迷糊糊地说:“段书记,依我看你还是别太冲动,说不定你家的女人想得通,调转头来,要嫁给你要阉的男人哩!”
段国庆被激怒了,他正要甩酒杯,却被眼明手快的王科长按在桌面下。段国庆用力一挣,将一只沾了油的筷子弄到萧县长妻子身上。
萧县长的妻子马上撩起绛红色的羊绒衫叫起来:“段国庆,你别发疯好不好,我这羊绒衫可是新西兰产的,两千元一件!”
段国庆说:“抱歉,嫂夫人,回头我赔你一件冰岛产的。”
萧县长看了段国庆一眼,扭头对月芳说:“看来我得违反组织纪律,将实情说出来,不然方行长这么雅致的家,会变成古罗马斗兽场?孔太顺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老实说,是有人向我建议让孔太顺回来主持鹿头镇的工作。赵卫东毕竟工作经验不足嘛。你们也都知道,一个鹿头镇,一个鹿尾镇,加起来就是半个县,出不得半点差错。地委组织部根本不听我们说的理由,非要学习期满才放孔太顺回。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变化,昨天晚上,地委办公室马副秘书长亲自通知,要孔太顺提前回鹿头镇。马副秘书长与我的关系不错,我问理由时,他只叫我别问,其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所以,我很怀疑是不是地委领导在搞缓兵之计,说不定在最近的将来,孔太顺就要挑更重的担子!你们可能已经听说,区书记提拔干部经常是出其不意。”
萧县长一说完就起身告辞。其余的人赶紧跟着告辞。
回家后,月芳吐得很厉害,最后竟吐出一些血丝来。
孔太顺要田甜过来帮忙,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看,田甜已经悄悄离开了。孔太顺只好独自将月芳送进医院。月芳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方行长和萧县长的妻子来看望她。萧县长的妻子一点没有责怪月芳的意思,还处处为着月芳,再三对孔太顺说,这么好的妻子是会给孔太顺的社会形象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