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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人 §苏州茶馆里的苏州评弹

这个茶馆是一个可以唱戏的地方,有一个舞台,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舞台。台前边的挂帘上写着四个字:歌舞升平。后面的帘上也有四个字:普天同庆。用紫红的绒布做的幕布,幕布已经是旧的了,但是仍然有一点喜气洋洋的。台面是木板的,漆成紫红色,已经很淡了,中间的地方铺成一块地毯,让唱戏的人站在那里,如果是唱评弹,就坐在那里。

茶馆里有几十张桌子,是那种方的不大的桌子,凳子有靠背,都是木头的,叫硬靠背,不是那种软的折叠椅,桌子和凳子排得比较密,这样可以多做一些人。茶馆里有点拥挤,喝茶的人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他们小声地稍微说几句话,不会影响到唱戏的人,也有一些人吃点瓜子,但吃瓜子的人不多。茶的热气在茶馆里散发开来,没有人穿梭在里边专门为他们添加茶水,都是他们自己服务的,这样茶馆里显得有些乱,七手八脚的样子,但是唱戏的人照样唱着戏,这是一种比较老的生活的样子,也有人站在茶馆的外边看看,他们是经过这里的,或者是附近的人,他们看了一会就会走开;也有的人一直看下去,但是这样的人比较少,有一个外地来的民工和一个瘦瘦的老人。

茶馆是一座老房子,它有自己的名字,叫知音轩。这个名字在匾上写着,不过一般的人不会注意,他们的注意力会被唱戏的声音吸引过去。茶馆的外面有比较宽敞的走道和台阶,有一些人集中在台阶那儿,他们说着一些日常的话,他们是一些老人,也会拿出一副扑克牌来打一打。

一个妇女走过这里,又唱戏了,她说。

每天都唱的,坐在台阶上的老人说。

日子真好过,妇女说,吃吃茶,听听戏。她走过去了,唱戏的声音从后面追着她。

茶馆的前前后后有一些古老的大树,大树上有些鸟在叫。因为有大树,茶馆这里的空气比较好,大家都到这里来坐坐,在唱戏的声音中他们说说话,有一个外地人停下来看看,唱戏,他说,这里在唱戏。

这里看戏不用买戏票的,一个老人说。

只要坐下去泡一杯茶,另一个老人说。

这里边有的人不一定是演员,一个老人说。

谁都可以上去唱戏的,另一个老人说。

有一个外地人经过这里,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的瘦瘦小小的,他和一些老乡一起到苏州来打工,住在前边的工棚里。

茶馆门前的牌子写着:到季小玉处报名。季小玉是这里的负责人,她是街道里的一个干部,是一位阿姨。

也有专业演员的,一个老人说。

今天说书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评弹演员,另一个老人说。

知音轩的门上贴着唱戏的规矩,星期二、星期五是专业演员专场演出,其它的日子都是老百姓自己唱唱。

徐凤良说书的声音正从舞台上传过来。

这王禹傅平常日脚喜欢写写弄弄,吟几句诗词出来,他本来不是我伲苏州人,那么到底是何方人氏呢?巨野。巨野?各位听众觉得蛮陌生,呒没听说过,这也不奇怪,不是各位孤陋寡闻,连我说书先生也要重新啃一啃老脚本……

《夺园》,一个老人说,今朝徐先生说《夺园》,拿手戏。

嘿嘿,外地人说,嘿嘿。

有很多人来评弹,一个老人说,外国人也来的。

外国人听得懂吗?外地人说。

听得懂,老人说,他们笑的。

说到东也肚里痛,说到西也肚里痛,上南落北肚里痛,周围四转肚里痛,男男女女肚里痛,老老少少肚里痛。惟有坐下来听书才勿痛,听白书耳朵才要痛。

这是《义妖传》第14回《散瘟》,说白娘娘帮许仙开药店,为了生意兴隆,散布瘟病,叫大家肚里痛,而说书先生说到这里,放个噱头,说那些立在那里听白书的要肚里痛。

不过像知音轩这样的书场,既然落地长窗全部打开的,有人立在走廊听听白书也无所谓的,反倒显示人气旺的样子。

这个巨野呢,原来就是山东呀,闲话说回来,山东也好,巨野也好,反正不是我伲苏州人。话说山东人士王禹傅用功读书,考了进士,做了翰林学士,又做了一个“知制诰”。这“知制诰”,念起来蛮拗口,区里弯绕的,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是一个帮皇帝草拟诏令的官。这个山东人王禹偁王先生,做官做得蛮卖力,过了一段辰光,又升了一级,又做了一个“拾遗”,右边的,叫右拾遗。这右拾遗呢,就是专门对皇帝进行规谏的,叫做谏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山东人的缘故,脾气蛮耿,性子蛮直,在朝廷里也敢大胆说话。王先生心想,既然叫我作谏官,我当然要是要尽心尽责地谏,有什么就说什么,王先生就批评皇帝了。王先生说,皇帝啊,你虽然是皇帝,但不过你也有做错事体的地方,你也有做坏事体的时候。比方说,你什么什么是不对的,你哪桩哪桩是有问题的,满朝文武百官都吓煞了,哪里晓得皇帝他老人家今朝偏生蛮开心,蛮听得进,龙颜开了,笑眯眯,表扬王先生……

季小玉坐在后台的化妆室,准备上台唱戏的人都在这里等待。她们在自己嘴上涂一点口红,在脸上扑一点胭脂,不然在灯光下脸会显得特别黄,很难看的。也有是男的,他们什么也不涂,就这么走到舞台上去唱戏的。在这里唱戏是没有报酬的,戏装也要自己带来,他们一般都没有戏装,所以唱戏的时候就是便装,也有很少数的人去借了剧团的戏装来唱戏。

每天演出的时候季小玉很忙,她要帮唱戏的人泡好茶,嗓子不好的人,她要给他们吃一点胖大海,有的人心里紧张,季小玉就说,不要紧张的,头一次总有点紧张的,唱几次就会放松了。

这一天是专业演员演出的日子,季小玉就比较空闲了。她听徐先生的书已经听了好多年,但是仍然听不够,所以季小玉搬了一张凳子到前边来,她坐在走廊上,透过打开的长窗能够看到徐先生在台上说书,也能够照顾到外面的一些事情。

季小玉从前也是唱评弹的,她后来倒了嗓子,到街道上做了干部。季小玉仍然喜欢评弹的,到底是从小学起的,季小玉说,丢不掉的,几十年以前背的词,到今朝仍记得的。

虽则联姻无聘礼,

未定花烛有批评。

此际果然遵父命,

大家羞涩不堪云,

面面相觑待怎生?

问不出隐情开不出口,

彼此相逢无一声,

岂非白白到园林?

这是长篇弹词《珍珠塔》,丫头采萍说服小姐下楼去看方卿,她父亲也要小姐下楼去问问方卿是否得中功名,小姐下扶梯,怕越礼,怕难为情,欲进又退,进退维谷。采萍又教小姐见了面如何说话,于是小姐就这样唱了。

季小玉的家,在苏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那个镇叫黎里,是一个水乡小镇,“境内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连它的名字也是水淋淋的。

季小玉小的时候,出行还不十分方便,多是以船代步的。在她七岁的那一年,有一只船开来了,这只船本来只是经过黎里,但是遇到大风,船停靠在黎里等了三天。后来季小玉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没有这只船,如果没有这场风,季小玉以后也不晓得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船不能开,船上的人上了岸,他们在镇上的书场住下来,书上立即挂出了牌子:笑王说《三笑》。

小镇上的人轰动起来,他们才晓得原来船上来的是大名鼎鼎的评弹演员徐云尚和徐云珍。季小玉说,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在当时是那么的有名气,是苏州最响的响档,在上海滩也是很有名气的。

从前乾隆皇帝下江南,来到苏州,听过苏州的王周士说书,一听就迷上了,喜欢得不得了,回北京索性就把王先生带回去了,叫他“御前供奉”。

因为徐云尚和徐云珍的到来,小镇上的人都蜂拥到桂馨书场去了。桂馨书场一直被人家称作“五台山”。五台山,就是五张台子,三个听客,门庭冷落,门可罗雀,有人走过探头看看,就听见叫“倒面汤水”——嫌说书说得不精彩,听课就在下面大叫“倒面汤水”。但是今天竟然有徐云尚、徐云珍寻上门来,桂馨书场真是一跤跌进青云里了。

徐云尚和徐云珍本来是到上海去演出的,但是既然老天要他们在小镇上停歇几天,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也想得开的。徐云尚对徐云珍说,师妹呀,想想我们从前,也都是小镇上出生、后来走出去的人,如今事体做大了专门跑大码头,乡下小镇难得再去,我不晓得你思乡不思乡的。徐云珍说,师兄呀,我怎么不思乡呢?我连做梦都看见老屋里的。徐云尚说,是呀,平常也没有机会到乡下走一走,现今机会来了,就不要放弃了。徐云珍表示赞同,她说,再说,风大不能开船,坐等着也是白等,不如摆开唱几场再说。两个人想法一致,说做就做,一边差人到上海去报消息,推迟日期,这边呢,就在小镇上挂出牌子开演了。

徐云尚被称到“笑王”,最拿手的就是《三笑》。他们起先只打算在小镇上说几天《三笑》,说到哪天天气好了,就要开船的,哪里想到小镇上难得有这样的响档来说书,大家轰动起来了,书场每天总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听客追着徐云尚和徐云珍,总是徐先生徐先生,叫得十分尊敬,不像大码头那些资格老的听客,听书大腿跷到二腿,书是要听的,艺术享受也是要享受的,但是骨子里却是看不起艺人的。艺人在他们面前,内心里总是有一种低三下四的心态,拿眼光看他们,也是一种巴结的意思。现在到这边小镇上,得到大家如此的敬重,心里很舒畅的。等到风停了,船家过来告诉,可以开船了,书场老板和听客都说,徐先生,我们难得听到你的书,我们难得的,徐云尚心里感动,答应说完全本《三笑》再走。

季小玉听书,是跟着母亲开始的。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知音轩的舞台上,徐先生的《夺园》说得很热闹:

皇帝不表扬,日脚倒也蛮太平;皇帝一表扬,王先生就有点拎不清了,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以为天生本来就是可以大胆说话的,一说就谁得不好收场了。你哪里晓得呀,这是朝廷哪是你茶馆店呀,你批评皇帝一趟两趟,碰着皇帝情绪好,让你侥幸蒙过关了,若是你老是要批评皇帝,可就对你不起了。于是这个王禹偁王先生,日脚就不太平了多次受到贬谪,后来索性对他说,啰哩吧嗦,不许再在京城里做官,放到外头去做个什么吧。

王先生就跑到苏州来做官了。王先生虽然出身于农家,但是做了多年的官,大概也免不了到处跑跑,看看,京城里也呆过,也应该是见多识广,哪里想到,他到了苏州,看到了苏州的园林和风景,竟然惊呆了,竟然流连忘返了。他看了虎丘,说,“珍重晋朝吾祖宅,一回来此便忘还”,把虎丘当作了自己的家了。他又去了太湖洞庭山,是秋天辰光,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美不胜收的太湖景色,白相到天黑也不想回去,“平看月上早,远觉鸟归迟”。他又爬阳山访僧,和和尚谈谈说说,感叹蛮多,说“坐禅为政一般心”。意思是说自己做官要和做和尚一样安宁,不去骚扰人民。最后呢,王先生走到南园来了,王先生在南园转了转圈子,就不想走了,叫几个人到南园来喝酒,喝着喝着,终于忍不住把南园讨来做自己的归宿了,吟出诗来说:“他年我若成功后,乞取南园作醉乡。”

王先生酒后吐真言。王先生不过到人家南园走走,看看风景,就想拿南园讨过去了。但不过这个南园是万万讨不到的,南园是有人家的。你王先生不要说是一个被贬过的小官,就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可以拿了租田当自产呀。

听众笑了,笑声传到外面,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回头看看知音轩。

知音轩是个大屋,从前隔成了三块,住三户人家,他们挤挤轧轧,经常要吵吵闹闹的。那一天季小玉远远地看到知音轩的飞檐翘角,她忽然想起自己头一回上台时的情形,她觉得那个书场就是知音轩。那一年她九岁,师傅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忽然她就看见了前面一座大屋的飞檐翘角,她蹲下去,怎么也不肯走了。师傅骂她,她就哭起来,路上的人看着她,有的人在笑,师傅是有点生气的,师傅生气的时候脸也是很好看的,后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但是这个飞檐翘角的大屋,这个大屋所特有的气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甚至弥漫了她的全身,以至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一眼看到了知音轩的屋顶,她记忆中的气息又回来了。

师傅已经不在了,季小玉也无法证实知音轩就是她当年死活不肯去的那个舞台。其实在苏州古城区里,像知音轩这样的大房子,从前开作书场的,是很多的。

怡宛书场

桂芳阁书场

彩云楼书场

仝羽春书场

德仙楼书场

…………

后来知音轩里的住户搬走了,知音轩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就由季小玉来管理了。季小玉把知音轩开了一个茶馆,兼作演出场所,过来听戏的群众都晓得这是季小玉奔波辛苦得来的,他们说,季阿姨,幸亏得你呀,季小玉说,这样的房子本来就应该是唱戏用的。

许多人都晓得季小玉的身世。季阿姨,他们说,听说你从前也是唱评弹的。是的,季小玉说,后来我倒嗓子了。

经过这里的人他们和季小玉打招呼,季阿姨,说书呀。

说书,季小玉说。

今朝说什么?

今朝说《夺园》,季小玉说。

噢,他们说了说话就走开了,听书的人仍然在里边听着,秋风轻轻地吹过了。徐先生中气很足的,他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很远,加上惊堂木一拍,很吊人心境的:

那么王先生看中的这个南园,到底是啥人造起来的呢?这个人也姓王,同王禹偁是五百年前一家门。这个南园王先生,倒是正宗苏州人,明朝辰光,也是做了官的,做御史。御史这个官有多大……

茶馆外面的外地人,站得腿脚有点累了,他说,夺园,就是夺的南园吗?

你听下去,季小玉说,听下去你就晓得了。

我要走了,外地人说,到后边的大殿去看看。

外地人去转了很长时间,又回过来了,他立在窗口又听了听,脸上笑了一笑,说,啰唆的,讲到现在,园子还没有造起来。

说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说。

说书就是野野豁豁的,另一个老人说。

豁出去云里雾里十万八千里。

到时候再收回来。

不是讲夺园么?外地人说,园子不造起来,怎么夺法?

早呢,一个老人说。

嘿嘿。

在听众的笑声中,徐先生敲一记惊堂木,今日到此,明日请早,徐先生说。

大家就笑眯眯地慢慢地散开了。季小玉走过来,她把台子、凳子摆好,扫扫地,有人帮她一起弄一弄,季小玉说,谢谢你们。

不碍事的,他们说,回去也是烧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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