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那嘛呢石经城散记
雄奇的山川虽然能给人以磅礴的震撼与瑰丽的享受,但建筑于山川之上的文化与宗教的标志,往往给人留下更加长久的记忆。毫无疑问,藏族地区的嘛呢堆就属于这样的标志。
第一次见到嘛呢堆,是在念青唐古拉山口。一个方形的石堆,下宽上窄,由厚薄大小不一的块石堆起。四周斜拉着一些彩色的布条。那山口海拔5200公尺左右,站一站都感到呼吸困难,如果向上攀爬几步,更感到头痛欲裂。可是,藏民却是徒步走过这里,随身还要携带一块嘛呢石,放在嘛呢堆上。那种勇气与毅力,的确让我钦佩。
兹后,在西藏、四川、云南、甘肃等藏区,我都见到大小不一的各色嘛呢石堆。它们大都出现在雪山、草地、河流与湖畔等开阔的地带。远远看去,灰褐色或者青白色块石垒起的岩丛与五彩经幡的搭配显得特别醒目,也非常容易引起人们对佛教的虔诚。
嘛呢是大悲咒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简称。佛经记载,这六字真言是观世音菩萨以无限慈悲的佛心为脱度灾难深重的众生,从五方佛土请来的无上密咒。一切诸佛菩萨的身、口、意都含摄在这个咒音上。每一个咒字都具有无限的功德和愿力。藏族人相信,一个人一生若能反复念诵六字真言,就能得到观音菩萨的保佑与加持,解脱自己的痛苦。一代一代的西藏人,怀着对佛教的虔诚,无论是在劳作放牧之中还是走在转经的路上,都会念诵这六字真言。仅仅念诵与转经,他们还觉得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深情与崇敬。于是,他们解下腰刀,将六字真言刻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块上。这就是嘛呢石的由来。当无数的嘛呢石堆放在一起时,我们就看到了江河之滨、雪山之上难以数计的嘛呢堆。
尽管,我对嘛呢堆的具象、神秘与庄严有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当我来到嘉那嘛呢石经城时,仍不免产生了震惊。这感觉如同在千娇百媚的红粉阵中,见到了一张最为粗犷最为彪悍的面孔。
这座嘛呢石经城位于青海玉树结古镇东面的新寨村。结古镇上有一座玉树藏族自治州最大的萨迦派寺庙结古寺。这座寺庙约建于元末明初之际。它的第一世嘉那活佛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生活在同一时期。嘉那活佛晚年离开了结古寺,选定离寺院十几公里的新寨居住。在这里,他刻下了第一块嘛呢石经。于是,尊崇嘉那活佛的信众都纷纷仿效,刻出嘛呢石经敬放在嘉那活佛居所周围。嘉那活佛圆寂后,这项活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蓬勃地进行下去。如今,六百多年的时光过去了。石经城中堆刻的经石竟有27亿块之多。因为它的宏大的规模而被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在石经城中的一间庙堂中,我看到了嘉那活佛刻出的第一块石经。这是一块磨盘大的深灰色的岩石,由于岁月侵蚀,已经有些发黑了。它被供奉在粗重的木桌上,面前长方形的香案上,摆放着已被点燃的数百盏酥油灯。闪烁的火苗,让经石产生了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内地的寺庙中,我看到过用汉文书写的六字真言。不知为何,我觉得藏文刻出的大悲咒,更接近佛的妙谛。藏文瘦长的书写形式以及它弯曲的线条,似乎更能表达形而上的心灵的印记。
在嘉那活佛刻下这块石经的时候,同是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已经皇袍加身。他正在为他即将就藩的儿子们每人选择一位高僧,让他们跟着藩王方便说法,以佛法护佑藩国。我想朱元璋肯定渴望得到大悲咒真正的智慧。几乎可以断言,嘉那活佛也肯定深谙六字真言的奥义。但是,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这两个人不可能相见。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这可能是一件憾事。换一个角度来看,这又可能是一件幸事。中国的皇帝们从来都是威加四海。接受他统治的每一个领域的风云人物,莫不将由权力、金钱、名器与欲望等等元素构筑起来的世俗生活发展到极致。相对于主宰社会生活的世俗文化,对应于心灵的宗教文化往往显得脆弱。以藏密佛教为主体的藏族文化,作用于心灵生活,它是强势的。但是,在强大的世俗生活面前,它又是弱势的。从历史经验来看,每当以物质生活的富有定义幸福的时候,任何对应心灵的文化都会在物欲横流的社会受到冷落和藐视。但是,如果我们对澄净安详的心灵有了深切的体验,就会对藏族文化产生敬意。
玉树藏族自治州面积有27万平方公里,人口却只有33万,真正是地大物博,人烟稀少。这么少的人群,却有着174座壮丽的庙宇。差不多两千人就要供养一座庙宇,这种比例在汉传佛教中,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现代人的显著特征是数学大脑的发达。几乎每一个人的心灵都住了一个账房先生,它永远都在计较着财富的多寡与投资的回报。传统西藏人对数学的逻辑并不青睐。就像眼前这座石经城,27亿块石头并没有直接创造经济的价值,但是却创造了人类最为纯净的心灵的高度。
站在七月高原的阳光下,我感到炽热的紫外线正在帮助我清除心中的污垢。我是在玉树地震一年后来到这里的,我本以为,遭受了巨大灾难的藏族同胞,不但面临着重建家园的种种困难,同样迫切的是,我们应该施以援手,帮助他们完成心灵的重建,抚慰地震带来的心灵的创伤。但是,当我来到这片土地,才发现他们的心灵是如此的健康。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灾难留下的阴影,他们投给我的眼神,不但注满了祥和与宁静,同时也注满了宗教的虔诚。同他们待在一起时,我的耳畔响起一位领导人的话:灾难压不倒中国人民!
坦然面对灾难,不但需要超常的勇气,更需要坚定的心智。这心智反映在西藏同胞身上,就是水滴石穿,永不彷徨的信仰。
夕阳西下,我学习转经的藏胞,沿着嘉那嘛呢石经城绕走一圈。我的前面,是一个穿着深红氆氇的老人。他走得很慢,很慢。我本想超过他,但是,当我接近他的背影,听到他诵唱六字真言时,才猛然醒悟,试图超越他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冲动。所有的灰烬都会让人想起火焰,但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让人想到暮年。就像前面这位念诵大悲咒的老人,他的陈旧的氆氇,比夕阳更红。
白塔渡口的遐思
从玉树藏族自治州的首府结古镇出发,沿着通天河谷迤逦前行,两岸的山峰连绵不断,没有树,但青草葳蕤。河谷的滩地上,生长着荞麦,此时正开着乳白色的花朵。其中间杂着快要凋谢的金黄的油菜花。由于是雨季,本来清澈的通天河变得浑浊,但头上的天空却是如此的蔚蓝。我之所以加上“如此”这两个字,乃是因为如果用蔚蓝形容这里的天空,那么在黄河两岸的中原,在长江右岸的江南,那里的天空是没有资格用“蔚蓝”这两个字的。
沿着通天河谷前行了两个多小时,远远的,我看到河边伸向波心的小山坡上,矗立着一座耀眼的白塔。它傲岸而孤寂,仿佛一位活佛,看到他就想到祈祷。车子在塔前停了下来,陪同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白塔渡口。
当地人介绍,当年文成公主就是从这里渡过通天河,前往西藏拉萨。后人为了纪念她,在这里修建了一座白塔。
在藏区采风,听藏民们怀着崇敬之情谈论最多的三个人:一个是格萨尔,一个是宗喀巴,另一个就是文成公主。格萨尔是藏族人心目中创世的英雄,宗喀巴是勇于改革有着献身精神的藏传佛教领袖,而文成公主则是藏汉文化交流的伟大使者。
长安通往西藏的唐蕃古道,从玉树穿过。文成公主便是沿着这条古道,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从长安走到拉萨。其间穿过多少湍急的河流与巍峨的雪山。一个冰清玉洁在皇宫长大的少女,经历这么多的艰险,把自己的爱情与生命长久地留在青藏高原上。这样一个无可复制的传奇,吸引了历代的作家与艺术家,向她献上真诚的颂歌。
天荒地老的玉树,是唐蕃古道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文成公主在玉树境内差不多跋涉了半年多时间。因此,玉树境内留下了多处纪念文成公主的建筑。最著名的,即是巴塘乡贝纳沟内的文成公主庙与眼前这座白塔渡口了。
白塔渡口在称多县境内。藏语“称多”即万人集会的地方。这个典故出自元朝初年。当时,被元朝皇帝忽必烈奉为国师的活佛八思巴由北京返回西藏,途中经过嘉塘草原边上。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藏民围住他的帐篷,希望他讲经开示。八思巴于是在此开坛说法。这次法会盛况空前,有一万多藏民参加。兹后,这片地方便被叫做称多。
如今,称多成了一个县,它有1.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5.8万人口。境内有藏传佛教四大圣山之一的尕朵觉沃神山与水肥草美的嘉塘草原。长江源头的通天河横贯县境。在玉树的六个县中,称多的藏文化最纯粹。在这里,可以看到藏族舞蹈的活化石——白龙卓舞。人们赞扬称多是一个在音乐中陶醉,在舞蹈中生活的天堂。
称多建县四十五年,是新中国最年轻的县。但是,它却有着最古老的历史。文成公主与八思巴,一位唐朝的公主,一位元朝的国师;一位从拉萨走向北京的藏人,一位从长安走向拉萨的汉人,他们背道而驰,却都肩负着文化交流的使命。两人前后相隔差不多六百年的时间,都经过称多并在这里留下胜迹。如今,八思巴讲经台与白塔渡口都成为称多的旅游名胜。
转经,是藏族人生活与信仰的方式,甚至可以说,他们一生都在转经的路上,转山、转湖、转寺、转塔。凡是他们认为值得朝拜的地方,都会围绕着它一次次行走,一边念经一边膜拜。我来到白塔口的时候,也见到了一些绕着白塔行走的人,他们中有老人,也有孩子。北纬三十三度的阳光,将他们的皮肤镀成了古铜色。看到他们手上轻轻摇动的转经筒,以及巍然屹立的白塔,便感到这动与不动之间,洁白与深褐之间,存在着人与自然的一种默契,一种无法割裂的祥和。
我在转塔的时候,常常会停下脚步,欣赏塔基上那些岩画与雕塑。这些绘画的主题分为两类,一类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一类是佛教故事。有时,在同一幅画面上,会看到度母与公主同时沐浴着祥光。人一生下来,便会本能地抗拒一些东西,但不会抗拒美。西藏的度母即是观音,是美与慈悲的化身。将文成公主与度母供奉在一起,可见西藏同胞对文成公主的尊崇与爱戴。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危险的,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是伟大的。从白塔上的岩画,我们看到了感恩与祝福。同时,也为文成公主征服了一个民族的心灵而感到欣慰。
据说,文成公主走到这通天河渡口的时候,所有陪送她的唐朝大臣就此回返,而松赞干布派来的使者在对岸迎接。我猜想,文成公主当年在这河边徘徊的时候,一定是柔肠百结。她知道一旦踏上渡船,对于故土,将是永别;对于西藏,将是开始。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与送亲的人揖别,文成公主一定是热泪盈眶。这情景让我想到那两句脍炙人口的唐诗:“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未语泪先流的文成公主会报什么样的平安呢?她会告诉中原的父老,告诉白发苍苍的母亲:女儿平安,西藏平安!
光阴荏苒,一千多年的渡口揖别已散作昆仑山脉的烟云。诚如陆游在三峡吊屈原时所感叹:“一千五百年前事,惟有滩声似旧时!”通天河的涛声,在苍茫的雪山之间袒露着,喷涌着,它诉说着历史,也诉说着今天。顺着当年的唐蕃古道,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工程队来到玉树,他们从内地的各个省份来到这里,支援灾后重建。地震后的玉树呈现出少有的生机与热闹。从文成公主开始的藏汉之间的友谊,血浓于水的兄弟般的感情,又一次在这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带喷发。
沿着白塔,我缓缓地转了三圈。然后,对着文成公主的画像,对着度母,我深深地鞠躬。历史并不渺茫,现实又如此热烈。在这充满感恩与祝福的大地上,我的爱与直觉,正像高原上的鲜花一样缓缓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