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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风流 18

两年前,因为大三峡工程的开建,古老的三峡将改变它的风貌。为了同它告别,我写了《猿啸中的三峡》。前不久,参观了三峡工程的建设工地,却发现我对于三峡言犹未尽。于是,我再次想到诗中的三峡,人文的三峡。

在美丽山水的家族中,三峡是最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有着真正的历史性。

从夔门到荆门,这全长两百九十二公里的三峡,每一丛岩石,每一叠波涛,无一不是撼人心魄的诗的华章。

科学家和工程师喜欢用数学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而我们诗人,则更习惯将自己的激情融入历史。

泱泱中国,是古老而又庄重的诗的古国,而三峡堪称是一部真正的史诗。如果说,随着1995年三峡工程的开工,三峡的史诗之笔,已经传到了水电建设者的手中,那么此前,这支如椽的巨笔,则是一直为诗人所占有。

宋朝的大诗人陆游,站在秭归楚城的遗址上,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前事,唯有滩声似旧时。

这首诗是悼念屈原的,三峡中的秭归,是楚国大诗人屈原的故里。三峡的风涛,铸就中华民族一颗伟大而又热烈的诗魂。屈原忧国忧民,“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贵品质,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楷模。屈原投汨罗江自沉,到陆游站在楚城遗址上隔江对着屈原祠凭吊,已过了一千五百年,而陆游写这首诗至今,又已过了八百年。但陆游的感叹,仍在我们心中回响:唯有滩声似旧时!

这其中有诗人深刻的内心反省,我们是否活得庄严,我们人生的价值何在?物换星移,一切都在改变,不变的只有涛声。这涛声中,有诗人的理想,有诗人对历史的思索。

我一直没有机会乘坐木船过三峡。我只能站在甲板上,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来欣赏三峡的山峰。清朝诗人张问陶,过瞿塘峡时,写了一首《瞿塘峡》:

峡雨蒙蒙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

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

瞿塘两岸山的险峻,巫峡两岸山的瑰丽,西陵峡两岸山的雄奇,这绵延数百里的层峦叠嶂,怎不令你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对自然的改造,比之自然的自我塑造,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现在,到三峡旅游的人,看的便是这三峡的山。遗憾的是,他们无法亲近三峡的水。三峡的山,令我们赞叹不已,但三峡的涛声呢,我们却只能让轮船的舵桨去亲近它。古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端坐在小小的木船上,与玩着死亡游戏的波涛,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因此,他们对涛声真切的体验,我们是无法获得的。

请看李白的这两首诗:

上三峡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首是李白于公元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之黄牛峡而作。北魏无名氏的《三峡谣》是这样写黄牛峡的:“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说不觉鬓成丝,可以想见,坐在小木船上的诗人,面对一串串大如牛的涡漩,每前进一步,都要挣脱多少死亡的羁绊。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发,在三峡中逆水行舟,又何尝不是这样!但是,一旦顺流而下,情况又不一样了。李白的第二首诗,正是表达了在三峡中顺水飞舟的快乐心情。千里江陵一日还,这固然是诗人的夸张,但也说明三峡江涛流速之快。在汹涌澎湃的胭脂色波涛中,船如脱弦之箭,两岸峭壁,一掠而过,十万峰峦,过眼云烟。还有那些被风投掷过来的一把一把的猿声,也只能落在船尾的浪花上。

李白的两首诗,道出了出峡和入峡两种行船的心情。总之,放舟三峡,不管是顺水和逆水,你总会感觉有一些潜在的东西从那不可遏止的涛声中流露出来。它们是从长江母亲那里来的,神秘而不可言传。置身其中,你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共生感”。涛声与你融为一体,在人世的浮沉中,永远保持那种不可战胜的冲击力。

一切的路都通向城市。

这是一位著名的西方诗人的诗句。这是欣喜,亦是绝望。进入20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智慧都向城市集中。这种趋向超越了意识形态和国界,而成为当今世界的浩浩洪流。城市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但是,被混凝土的森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城里人,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渴望回归自然,都希望徜徉于秀山丽水,断除现代文明带给人类的苦恼和奢望。

三峡,作为人们回归自然、极尽野趣的最好的选择之一,到了本世纪末,就不复存在了。新的史诗的诞生,是以旧的史诗的毁灭作为代价的,告别三峡,这是多么沉痛的宣告。正是这样一种心情,使我想起了杜甫写于白帝城的《登高》这首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读着杜甫这苍郁沉雄的诗句,我们不禁为他浓烈的忧患意识和窘迫的生活境况所感动。白帝城——这个三峡不平凡的开头,的确是个危楼百尺、诗情千丈的地方。不少诗人,都在这里写下了千古传颂的佳作。他们中的佼佼者,当仍是为避安史之乱而流落到白帝城的杜甫。他在这个刘备托孤的地方,写下了不少名篇,代表他诗歌最高成就的《秋兴》八首,便是写在白帝城,下面再录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写在白帝城的诗,多是这种沉哀的冷色调。我们可以理解在“国破山河在”的境况下,人的忧患与山河的美丽便处在紧张的对立之中。我们浏览历代诗人写在三峡的诗,多半都含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沉重感,像刘禹锡的《竹枝词》: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平地起波澜,这是三峡江涛的真实写照。正是这险恶的波澜,曾教多少旅客青发的头颅撞在那峥嵘的礁盘上。诗人由三峡的波澜之险,联想到人心之险,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人生道路艰难的感叹。

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深受孔孟儒家学说和老庄哲学的双重影响,其生命轨迹,莫不沿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条准则来进行。但是,作为最敏感、最正直而又卓尔不群的诗人,人生却少有得意之时,诗人仿佛是苦难的代名词。因此,当他们置身三峡,感受巫山巫峡的萧森之气,聆听村夫野老讲述三峡的人文景物,便不得不生出各种无法排遣的愁绪。

请看下面的几首诗: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唐·李商隐《过楚宫》

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

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

连云波澹澹,和雾雨蒙蒙。

巫峡去家远,不堪魂断空。

唐·吴商浩《巫峡听猿》

楚驿独闲坐,山村秋暮天。

数峰横夕照,一笛起江船。

遗恨须言命,翼心渐学禅。

迟迟未回首,深谷暗寒烟。

宋·寇准《巴东县秋日远望》

归国风烟古,新凉瘴疠清。

片云将客梦,微月照江声。

细和悲秋赋,遥怜出塞情。

荒山余阀阅,儿女擅嘉名。

宋·范成大《夜泊归州》

历历青山远更围,萧萧红叶晚争飞。

一天暮雨来巫峡,万里寒潮到秭归。

郢路苍茫衰草遍,楚宫芜没昔人非。

滩声半夜堪头白,况复天涯未授衣。

清·王士祯《归舟书感》

随手拈来的五首诗,两唐、两宋、一清,诗人的身份,既有宰相,亦有布衣。时代、地位等外在的因素虽有天壤之别,但同怀的那一颗诗心,却都是一样的鲜活。触景生情,借物抒怀,三峡的景物,无论是微观还是宏观的,都成为他们命运的生动写照。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唐代女诗人薛涛写的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巫山神女,这大概是三峡中最为美丽动人的神话了,在宋玉的《神女赋》中,这位神女曾向楚襄王自荐枕席,极尽云雨之欢。从此,巫山云雨,成为了人世间男欢女爱的代名词,巫山神女,也成为人们所喜爱的爱情女神。薛涛,这位歌妓出身的才女,从神女的传说联想到自身的遭遇,便生发出“春来空斗画眉长”的悲切欷歔。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薛涛感到苍茫人世,难逢知己。怀着无人知晓的孤独情爱,在巫山庙前,她所听到的,只能是“水声犹是哭襄王”了。

古代女诗人中,入三峡而留下了诗章的,大概只有薛涛一人了。但是,男诗人过巫峡而想与神女相逢的,却不在少数,像陆龟蒙的《过巫峡》:

巫峡七百里,巫山十二重。

年年自云雨,环佩竟谁逢。

神话毕竟是神话,云雨巫山年年在,只是神女一去不复返了。

巫峡中的巫山,有十二峰。神女峰是其中的一座。它山形奇峻,峰巅伫立一块竹笋样的岩石,远看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神女的故事,便是由它衍生而来。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

回合云藏月,霏微雨带风。

猿声寒过涧,树色暮连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

唐·李端《巫山高》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渌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起,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唐·李白《宿巫山下》

三峡中,留诗最多的是巫峡,其次是归州,即今天的秭归。这是因为巫峡中有神女,归州是屈原的故里。还有一个特点,即写巫山神女的诗中,多半都有猿声出现。上面两首,皆写到了猿声。神女是美丽的传奇,猿声是苍郁的野趣。同平庸的人间生活相比,它们都含了一点凄凉,因此也就特别能打动饱受磨难的诗人的心了。实际上,神女与猿声,已成为了诗人出尘生活的对应。诗人们亲近三峡而写出这么多苍凉的诗句,多是人到中年,对人世有了深刻的体验之后。实际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条奔腾不息的三峡。自然的三峡,我们可以截流,但生命中的三峡,却是不能做这样蠢事的。我们被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折磨得透不过气来,总得在心中,给爱情至上的神女,给唤醒人们回归自然的猿声,留下一个位置吧。

现在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工业科技,电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了给向现代化迈进的中国提供更多的电能,三峡将成为世界最大的水电基地。在一个水电专家听来,三峡的涛声都是电能的呼啸。可是,在一个诗人看来,三峡的涛声永远是夺人心魄的生命的激流。

西南万壑注,勍敌两崖开。

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

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

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

唐·杜甫《瞿塘怀古》

这是三峡的最好的赞美诗。中国没有任何一段江流可以和三峡匹敌。有其江流迅猛者,没有其长;有其长者,没有其气势;有其气势者,没有画廊一般的两岸;有如此之两岸者,没有其曲折、雄峻……

可是,这样一段江流,马上就要失去了。

站在三峡新坝的工地上,我在想,我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生活已日益资本化、工业化、模式化。这是一个无法培植艺术个性的时代,更不用说艺术人生了。可是,历代讴歌三峡的诗人们,不管经受多么大的苦难,他们所追求的,无一不是艺术人生。

在三峡这首汹涌澎湃的史诗中,有时候,我们也能听到一些抒情的小夜曲:

暂借清溪伴钓翁,沙边微雨湿孤篷。

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

宋·陆游《巴东遇小雨》

三峡两岸山中,有无数条美丽的溪水注入长江。最有名的,当数昭君浣纱的香溪了。西陵峡中的香溪,有昭君故里堡坪村。关于昭君,苏东坡是这样写的: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世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

这是一首杂言诗,作者从昭君的命运感叹人世的坎坷。王昭君——这个被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明妃,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美丽,永远的芬芳。古人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三峡灵气该滋养了多少闻名于世的风流人物。

每年春天,桃花灼灼之时,香溪河中就游动着一种新奇美丽的桃花鱼。洁白、淡红,像千万瓣桃花洒满河中,岸上桃花水中鱼,走到这里,你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鱼。

跑到三峡来暂作钓翁的陆游,钓的不知是不是这种桃花鱼。设想一下,霏霏微雨之中,将漂泊的孤舟系在软软的沙滩上,然后披一袭蓑衣,就着摇船汉子的鼾声,抛出长长的钓丝。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鱼没有消息,但却从清溪中,钓起了一串串鲜活的诗句。

如此钓翁,乐莫大焉。

再看这首诗:

千条白练罩江边,无数歌声透晚烟。

棹到中流真自在,浑如天上坐春船。

清·干传一《宁河晚渡》

如此钓翁,其乐融融。

还有:

荒山茅屋短墙边,临水桃花一树鲜。

可见春山原不吝,最无聊处也嫣然。

清·郑成基《峡中见桃花》

撇开三峡的涛声、猿声、云雨和险滩,单单拈出茅屋短墙边的一树桃花来,其独到的野趣,跃然纸上。

还有一首写桃花的: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唐·刘禹锡《竹枝词》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三峡桃花,开在烟火人家之中。峡中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些,但那嫣然的春色中,却浸满了浓郁的三峡风情。

还有一首诗,似乎远离了人间烟火,却更显得清纯可爱:

缥碧断崖小,深红古庙寒。

春风吹塔影,一簇好林峦。

清·张问陶《上真观》

上真观,旧名真武观,俗称流来观。其址在秭归西十里沙镇西口,平地突起一小峰,观建在峰上。江水上涨,终不漂没,这座被称为“佛屿孤灯”的上真观,是古归州的八景之一。但是,随着三峡大坝的建成,这美丽的景致,将永久地沉入水底。

在众多的三峡诗歌的韵律中,我们很少听到佛鼓禅钟。大概本来这里就是佛国的净土,慈悲为怀的观自在菩萨,自有更多的苦难之地需要她。但是,张问陶的这首小诗,让我们看到了三峡的远离尘嚣的另一面。春风中的塔影,比之春风中的桃花,似乎更能触发人们的灵感。岁月如水,浮生若梦,听听这砖塔上的桅马风铃,我们怎能不联想到东方的大思想家孔子面对滔滔江水发出的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忙生俗,静生雅,虽然不是规律,却是我生活的经验。我想在这一点上,许多诗人肯定会有我同样的感受。在红尘中忙忙碌碌的人,是不可能礼佛的;心若非闲静到极致,也绝不会品到什么禅味。忙人来三峡,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来细细品味三峡的山川风物呢?

为了生活,一个人必须奔波劳碌,但他的心,却应该安静。静生定,定生慧。一个有智慧的人,生活才有品位。众多来三峡的诗人中,欧阳修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请看他的《虾蟆碚》:

石溜吐阴崖,泉声满空谷。

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

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

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虾蟆泉位于西陵峡段。乘轮船出黄牛峡,过南沱不久,便会看到江南岸有一巨石挺出于明月峰麓,形如一只蹲踞江边的虾蟆。这虾蟆石后有一个石洞,流出一股泠泠的泉水。这虾蟆泉水色清碧,水味甘美。唐代的茶圣陆羽来此品尝,誉其为“天下第四泉”。

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欧阳修,因得罪权贵,曾被贬为夷陵县令。这位官场失意的大诗人,于是优游三峡,于浩浩江流之外,另寻清洌如饴的甘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远古的歌谣早就这么咏叹。欧阳修专程驾船寻泉,雅兴如此之高,恐怕还是那“清”与“浊”的概念在起作用,使得他那么专心致志地寻找人生真谛。

三峡的泉水好,三峡的茶叶也是茶中的珍品。不少诗人们来此,都免不了要用三峡的泉水,沏一壶三峡的邓村剑毫,邀几个雅士,在月色空濛之夜,细细品尝这难得的珍茗。茶道,作为日本的国粹,一直保存至今;品茶,也一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修养的表现。一只白瓷在手,淡淡茶香在胸,顿时,命运的重荷消失了,只有轻松、平易和谐和。难怪古人说,茶道即禅味。品茶,会使你进入到宁静和无妄的状态,你生命深处的“自我”也是那么的清晰明晓。于是,你顿生难以言喻的喜悦,一种超越理智的东西使你有了永远的获得。

这便是艺术人生的体验。

同宗教人生相比,艺术人生虽然没有它执著,却更活泼,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古代的诗人们,在三峡这片神奇的山水中,都能根据自己的需要,找到生命的对应。

旅游作为一个新型产业,是近年来才出现的。但古代的诗人们,多半都是名副其实的旅游家。他们徜徉于山水之间,面对天造地设的美丽风景,生发出种种奇思异想。我读过一些西方游记,所记述的多是自然的迁徙和变化,很少融入个人情思。而我们中国则不同,“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这种从物我相吸到物我两忘,是东方人特有的审美体验。

诗人们在三峡的审美体验,无论是淡淡的哀愁,还是出尘的遐想;是执著的狂放,还是庄重的欷歔,那人性的灵光,无一不在他们的韵律中闪耀。那“心智”的迸发,无一不在三峡的岩壑间撞击,发出振聋发聩的金石之声。

我认为,像三峡这样奇异的山水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作为人类生活的象征,它永远屹立。而我们诗人中的每一个,都生活在时间的内部。时间可以击败他们,但时间没有对三峡构成威胁。可是,现在,人类取代时间而给三峡带来了大限。三峡存在于世的最后期限已经屈指可数了。对于现代化中国来讲,它可能是一种选择,对于我们诗人,它只能是一个悲剧。

由诗人们创造的三峡的史诗该在我们这一代诗人的手中结束了。告别三峡的挽歌,已在我们的心中弥漫。此刻,我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唐·陈子昂《度荆门望楚》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唐·李白《渡荆门送别》

陈子昂和李白,都是以旋转风涛的才情,留下他们告别三峡的瑰丽诗章。在攘攘人世,他们永远是与三峡涛声媲美的“狂歌客”。他们有悲哀,但他们更多的是沉雄;他们有柔情,但他们更多的是直冲云天的豪气。我们今天的诗人,告别三峡,应该有古诗人的这种云水胸襟,即使要唱一曲挽歌,也应该携雷带电,像三峡一样,成为人间的绝响。事实上,当代就有那么一位“狂歌客”,写下了一首告别三峡的诗章:

更立西江石壁,

截断巫山云雨,

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

当惊世界殊!

毛泽东《水调歌头·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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