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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网无鱼:许春樵中篇小说精选 9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k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枝叉,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柳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k城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郑树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k城玩几天,房子是政府的分的,还是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惶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跟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声音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电话那头的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不会听不明白。

韦丽在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来k城见个面,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火柴,郑凡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马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经过你批准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k城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上午班,下午三点下班,韦丽看了一眼母亲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拿证了。”

郑凡在正屋里备课,晚上他要去给龙小定辅导功课,语文、外语、政治、历史四门课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现不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而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猝不及防的郑凡不安地搓着双手,他都不知道让丈母娘坐在哪儿,韦丽母亲看着这间床边摆着煤炉和墙上贴着标语口号的房子,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煤炉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办?去年腊月二十三,县城西门张老四一家三口,没一个活过来。”郑凡像犯了罪一样解释着,“妈,我们屋里窗子都留着一道缝呢,没关严,门下面也有缝。不会中毒的。”

郑凡倒了一杯水递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温吞水,放到开裂的小桌上,没喝。她以卖水果讨价还价的方式对郑凡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有工作,穿衣吃饭自己挣,但城市里房子得你买,你是男人,不能让我家女儿住这么个垃圾站一样的屋里,我家女儿学历没你高,可好歹也是中专毕业,人长得模样在这呢,嫁个有房有车的,不费吹灰之力。”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是,是,韦丽嫁给我吃亏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认自己不配。丈母娘说,“知道就好。我这次来,代价也不小,每天少挣二三十,来回还得花八十多块钱车费。我想问问小郑,你打算让我家女儿在这垃圾站里住几年呢,还是住几十年?”郑凡只说了两个字,“三年!”

韦丽对两个人复杂的表情和内心感受无动于衷,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她以毫无设计的插入使母亲与郑凡说话的严肃性土崩瓦解,“我喜欢租房子住,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年底我打算跟郑凡去阿富汗转转。”母亲愣愣地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晚上,郑凡花了八十多块钱,在城中村小饭店里很奢侈地摆了一桌,还请来了舒怀和悦悦一起陪韦丽母亲吃饭,饭桌上听说舒怀和悦悦都买上房子了,韦丽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郑凡,“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舒怀和悦悦离开后,韦丽对母亲说,“他们连证都没拿,就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子!”

吃完饭郑凡将韦丽母亲安排到了二十八块钱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间里有两个不保温的热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吃饱喝足的丈母娘触景生情,在房间里拉着郑凡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小郑呀,不是我刻薄,实在没办法呀,小丽他爸是个窝囊废,你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少受点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吗?”郑凡说,“我理解,您先歇着,我得去上辅导课了!”

郑凡蹬着二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在巷子里,韦丽母亲问道,“小舒他爸开鞭炮厂给儿子买房子,小郑他爸开没开厂子?”

这是一个有风的中午,赵恒拍着郑凡的肩,相当激动,他有点不厚道地恭维着郑凡,“说老实话,我公司里几个小弟兄,给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来,所以得请你这个大手笔出山。”

郑凡是来签传记合同的,两万块钱意味着年底的时候他离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这种诱惑使他无法拒绝一个改邪归正的企业家走进他的稿纸,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郑凡来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无数个相同的个案来证明这次写作并非“见利忘义”,心理上的问题解决后,签合同的心情就异常迫切,“赵总,签了合同再吃饭!”

赵恒说,“这是一个三方合同,企业家钱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签。人已经在路上了,算上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足够了。我们到凯旋去等!”

凯旋酒楼的包厢里有一种经年不息的酒味,在掺杂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压抑着浑浊而难堪的气息。赵恒说这个酒楼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郑凡说密封的空间里适合密谋。只是这场密谋还没开始的时候,出岔子了。

郑凡和赵恒边喝茶,边等传主,郑凡问,“老是纠缠人家曾经是强奸犯,马上都见面了,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赵恒说,“南海浪涛老板,龙飞。”

郑凡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灯光有些晕眩,郑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赵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恒惊讶得张着嘴,一时难以合上,“你开什么玩笑,人都进洞房了,还想悔婚,三皇五帝到于今,没人这么干过!”

郑凡只得将亮出底牌,“这个人我认识,我给他儿子带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强奸犯弃恶从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涛还有俄罗斯小姐,还说要请我去潇洒潇洒。鲜廉寡耻,斯文扫地。早知道是龙飞,给我两千万,我也不干。”

赵恒很奇怪地看着郑凡,“你不会是从外星球来的吧?让你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服务社会、贡献税收的传奇人生,不是让你写南海浪涛里藏了多少俄罗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帮他儿子辅导功课吗,这又怎么解释?”

郑凡说,“我要把他儿子辅导成与他老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时赵恒的手机响了,龙飞说他已经到楼下了,赵恒说,“郑兄,你不能涮我!”

龙飞跟郑凡在包厢门口见面的一刹那,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吃惊,龙飞握着郑凡的手,“能把我儿子辅导得进步飞快,传记一定会写得辉煌灿烂。”

郑凡握着龙飞强硬的手,说着,“龙总过奖了,我只是候选人之一,赵总约我来谈了一会,他觉得我不合适,我当老师还行,写传记才华不够。我想把小定辅导上高中。”

龙飞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人,走投无路的赵恒急中生智,“龙总,我跟郑兄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觉得您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企业家,写不好既对不起传主,也对不起历史,他手里的活太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打算请一个作家来给做传。”

龙飞头脑有些简单,竟然很爽快地说,“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儿子辅导上高中,我老婆讲的奖金是算数的。”

酒桌上的气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红,三个人掀了个底朝天,这个瞒天过海的悔约被酒精掩盖得天衣无缝,赵恒说龙飞未来五年内定会成为k城服务业龙头老大,龙飞毫不谦虚地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难道现在的k城还会有第二个老大!”酒喝多了的郑凡端起酒杯对龙飞说,“龙总,钱再多,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见利忘义也不能算老大,对不对?”

龙飞跟郑凡碰了一杯,“对,对,对,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

酒喝完分手前,龙飞跟赵恒一起去厕所方便,龙飞问赵恒,“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报价,你怎么给我找个预备队员来,什么意思嘛!”

同样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赵恒硬着舌头搂着龙飞的肩说,“他说你的南海浴场有俄罗斯小姐。”

龙飞横着眼盯着赵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赵恒打着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够。”

后来,龙飞的传记由赵恒请了一个三流作家主笔,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场体验了龙飞飞黄腾达和飞扬跋扈的全部历史,他用极不公正的笔为龙飞写了一本十二万字的传记,赵恒为此付了三万块钱稿酬。一次,赵恒心理极不平衡地对郑凡说,“你少挣了两万,我多花了一万。两败俱伤。”

郑凡看看窗外的阳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紫灰色,好像是沙尘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