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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十

随着一个年代的消逝,石平阳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功,自然是少不了要立的,只要是比赛表演或者总结评比,总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证书奖章嘉奖卡片奖状堆在一起,少说也有半挎包。

把兵当到这份儿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诚如石平阳自己所说:再辉煌也是兵的辉煌。也诚如李四虎所说:提虚劲,一麻袋立功证书抵不上一张提干命令。李四虎对那一纸任命的向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当了八年兵就觉得老得不行了,就觉得必须老得像回事了,必须老出油条味儿,老出潇洒劲儿,老出卓越的水平来。

石平阳不。石平阳恨不得别人喊他一声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黄杠的上士肩章换成两道杠,腾出两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经满了几年了,满得不能再满了,不能再满了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

兵龄和年龄终于都成了让人尴尬的东西。部队搬进城里后,李四虎又来过几次,绝无落实政策之类的屁事,用他的话说是“看看同志们需要个啥”,就在营房附近找家旅馆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买卖做成了便回连队转两圈,每回都免不了指点江山发一番评论。连长指导员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对这个妖里妖气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阳尽管当了十多年兵,也没有李四虎那个洒脱劲,依然不屈不挠兢兢业业地老着。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阳的肩章,无论是就能力就年龄就兵龄衡量,那东西都是与石平阳很不相称的。“啥鸡巴玩意儿,整个一只烂袜子,上面抹了四条屎。”李四虎如是说。

师党委决定让石平阳代理七连连长。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仅亲自来,还带来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阳酒家大宴宾客。被邀请的人中,除石平阳和营连的干部外,还有新任团长庄必川。无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场的,一醉方休,就一根棍子通屁眼儿砸死锤子:“石平阳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强呵,人家士兵撑破天也就代个排长,你却代上了连长。你有能耐上学提干当排长营长师长,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连长么?这他妈才叫绝呵。要我说给你转干也别转,就他妈当个‘天下第一兵’,就这么永远代下去,代他个师长旅长干干,让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们大头兵的钢火。”

李四虎后来说,其实他没醉,那话都是说给庄必川和营里干部听的。庄必川当时没什么反应,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谈笑风生,一丝不苟地品尝“新生资产阶级”叫来的美酒佳肴。对于李四虎这一套借酒耍风的把戏,他见得多啦。

李四虎对石平阳寄予的希望的确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石平阳的兵旅生涯最辉煌处也不过尔尔。

这是石平阳当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

太阳清新明净,将一片开阔的山峦地带笼出梦幻般的色泽。集结地的北侧是彰武水库,一道雄遒严峻的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像一道贯空的长虹,巍峨庄严,看上一眼,令人顿生三分豪壮。空气里洋溢着干草的气息,秋熟的芬芳从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里飘过来,伴着远山采枣村姑的笑语,播放着甜蜜的诱惑。

各炮定位后,兵们便各选一块满意处,就着温暖的太阳躺下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阵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枪站在阳光下,很庄严地履行着职责。

那是二班副刘发展。

果然被石平阳言中,当年刘发展在地方曾参与一起盗窃案,怕事情败露,他那当区长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队。这些都是刘发展亲口对石平阳说的。他说他那时很怕,神经兮兮的,对谁都怕,总想把自己装扮得很有力量,从而得到一种安全感。鉴于刘发展主动承认错误,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线索,地方公安部门免予追究。刘发展从此心里干净,以实际行动重新做人,死干三年当了副班长,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头了。

晚七时,本师老师长——集团军新任军长刘少将在庄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营阵地。军长在阵地上踱了几圈后,问庄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庄必川微笑回答:“军长,请下命令!”

军长举目四顾,沉吟片刻,对着空旷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静地宣布了一项指令:

“师属炮兵团七连!”

“到——!”一个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划破了月空。军长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人。

“进入临站准备!”军长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军长感到这声低沉但刚劲有力的吼声就在附近,好像是从脚下的地心传出来的。

“军长,请看!”庄团长上前一步,拉了军长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随着这声强烈撞击耳膜的口令,军长分明觉得脚下的山地抖了几抖。定睛望去,左边三十米处的平地已被冲破,地面上的植被纷纷倒坍,几团浓重的尘雾腾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体正冉冉上升。

一分钟后,这六座凸起物的轮廓完全清晰——六门加农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闷的声响顿时消失,万籁俱寂。稍顷,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举旗报告:“七连射击准备完毕!”

军长向刚刚诞生的炮阵地走过去,走近了那个身影。

“这就是石平阳,七连射击指导员。”庄必川说。

“知道!”军长挥了挥手,声音很冲,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阳的肩上,摘下了他的钢盔。

“打开指挥灯。”军长说。

三只二百瓦的指挥灯同时打开,雪白的光柱哗地一下泻在石平阳和军长的周围。石平阳收腹挺胸,向军长行着注目礼。军长蹙着眉头,很仔细很有耐心地检阅眼前这个有着十多年兵龄、连续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宽厚的嘴角,鹰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样严峻的鼻梁,脸庞上那些粗犷有如镌刻的线条,以及额头上过早出现的几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横纹……军长就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观赏,就像把玩一件工艺品。军长的目光在那身满是尘土已经破旧的训练服和胶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结结实实地落在石平阳的肩膀上。黑绒布上四道杠——上士。

“按照电影提供给人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给你敬礼。”军长说,“但是,我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对你进行奖赏。”军长转过身去,向一名参谋吩咐,“开始!”

参谋立即朗声下达一项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团三营在黄庄地区进攻受阻,命师属炮兵团七连就地支援,以直接瞄准射击摧毁敌火力点。”参谋示意石平阳“注意”,然后拿起无线电话筒:“显示!”

先是遥远的沟壑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传来闷重的爆炸声。

石平阳略作思考,报告道:“方向十六至零七,距离一千七百五十六。”

军长目光闪烁,向参谋一扬下巴:“怎么样?”

“方向误差负四,距离误差正负六。”参谋答。

肉眼目测,这个精度是惊人的。

军长没做声,也没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来又走了几步,踱到石平阳面前,将双手同时伸过去,把石平阳的两道眉柱往上顺了顺,似乎要从那眉宇间发现什么秘密。

“医生说我的肺上有块钙斑,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军长。”石平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没有特异功能嘛。”军长沉吟了一下,又问,“知道赵青山吗?”

“咱们师炮兵的创始人,一级战斗英雄。”

“对,也是我的老连长。”军长仰起头来,目光在月空里寻觅了一阵子,猛回首,下达了号令,“阵地——注意!”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阵地齐刷刷地静了下来。月天如水,浮云如絮,兵们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绿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轻的斗士,翘首指向天穹。

“监视器!”军长喊了一声。立刻,几盏雪灯骤亮。监视器荧屏上出现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椭圆形的白线。

有微风吹来,掀动着石平阳的衣襟。石平阳的脸上已沉落了轻松的亢奋,绷紧的嘴角在微微颤动。月挂中天,从观察台看出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阳的肩上。

“目标一〇一,计划内诸元,射击!”军长下令。

“标尺三〇五,基准射向向左零至零四,一炮一发,放——!”石平阳举旗大吼。

闷重的雷声拔地而起。阵地上,观察台上剧烈颤动,射界边上的几棵杨树猛地弯下腰前弓,又迅速弹回,然后战兢不止,落叶簌簌。一股红色的气浪冲出阵地工事,弥漫在观察台上空。

“观察所通报,炸点偏东五十米,近二十米。覆盖目标!”军长盯着石平阳,下达了纠正数据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一,方向向右零至零二,全连四发急促射,放——!”

又一阵惊雷滚过。

又一股猩红的气浪迎面扑来。

又一团炽烈的火光如红流决堤。

……

阵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鲜绿的炮身消失了。远在四十米处,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是一个被紫色淹没的秘密。一丛丛血红的光柱撕破烟云,喷向空中。

军长大步跨上观察台,扑在荧屏前。

空中弥漫着汗的潮湿。

几百双眼睛同时跟踪着这潮湿的弹道前行。

三十二秒过去了。那片隔着几道山几重水的沙滩地带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监视屏幕上。

远处终于传来沉闷的声响。

石灰线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椭圆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点均匀地涂抹出一个新的构图。

军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下观察台,走进四十米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仔细地观察每一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黑色的。兵们的牙齿骤然间变得雪白,还有眼睛。军长终于标定了一双更为成熟也更为丰满的眼睛以及那身肃穆低垂的军衣。军衣曾经湿过,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几道轮廓,像是地图的边界线。

军长双手擎起望远镜,把石平阳喊到身边。

“前方山根发现运动坦克,夜视仪测距离,单炮操作。有把握吗?”

“有!”石平阳铿锵回答。显然,这是今晚最严峻的压轴戏。石平阳转身扑向炮位,双手生风。炮身急剧转动,平指前方。

“距离一千七,一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过壕前摧毁!”军长脸色冷峻,立于炮侧,紧盯着石平阳的双手。他看见那根优秀的手指已触上了击锤,指尖在锤面上颤悸,似乎在作着最后的思考和判断。军长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见那根手指在变形,在膨胀,似乎有一股坚硬的东西注进了那有着十年兵龄的骨节。

“咣……”

巨响之后,浓烈的焰光涨满了监视器的屏幕。寂静。不到六秒钟的时间,竟异样漫长。终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画面缓缓推向远处,出现了远山黝黑的轮廓。一地微蓝的朦胧月色,犹如浩渺的波涛,随着画面的推摇款款流动。山地隐隐绰绰出现一块突兀的岩石,岩石下一幅丈八见方的靶子正向近处移动。

连同军长,阵地上的官兵屏住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转动。

嚓——咣!

又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一团火光从岩石下方腾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射向空中,在约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放慢了冲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划了几圈飘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个跟头,抖动着猎猎作响的旌裾,斜斜地坠入深谷……

高低角度与靶子几乎毫厘之差的岩石纹丝未动——巨大的准确!

寂……静!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军长和石平阳的身上。

军长挥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苏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军长翻腕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

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

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像的强光追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庄必川答。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

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过将来吗?”

“想过。”石平阳略抬起头,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军长的声音很平静。

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

“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

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了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敦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手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丫,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将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一天了,听了各式各样的话,也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着,远处星灯如豆,天桥上一排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他的双手死死地抠住窗口,几乎攥出了火星。

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

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

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石平阳——棒呵!

列车缓缓加速。

加进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

歌声乍起——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