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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九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旧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檐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指挥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几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官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儿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团里干部和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得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唯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好几的人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翻个跟头比画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进退伍老兵的行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紧缩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也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的最大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汗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后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那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种最完美的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傻?”石平阳问。

“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就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

“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

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有很多话含在里面。

“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

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队,径奔七连一排。

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士们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关。李四虎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奶,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这牢骚其实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衩,搞训练穿胶鞋还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看不到那双皮鞋了。

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待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

声音很冷。

“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嗯。”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谁?”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意儿。小子,还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那么一次,就把丘华山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大伙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一个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

“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长挥手赶了赶沉闷的空气,把话题转过去,“那个小店关了,办了个带锯厂,方圆几十里都找他划板子,一个月净挣千把元。跟我说了,下次打营具就找他划板子,团里的收三分之二,营里的对半,本连免费。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给丘华山家。”

“他捉弄过丘排长,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屁,他还说风凉话,说换上他,就不会出这事。这个鸡巴人,就他妈嘴臭……当然喽,他也真是难过,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哭,哭得挺真实。”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阳抬头,望着天说。

“丘子吗?早烧了,还剩个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说咱们洗澡不方便,从广州买了几个淋浴器,你们连每排一个。我表示不要。不过嘛,这鸡巴人对部队还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给,你们就扛回来。打个借条,就说是借的,用完了再还他。不能让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太得意了。”

搬家的当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没有走进营区,只是坐在山坡一块石头上,隔着老远不动声色地往下看。营区里显得很热闹,人欢马叫。扛东西,推炮,挂车,装营具,足足忙了一个上午。李四虎一动不动,硬是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

一切工作就绪后,石平阳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早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

“这下可好,想骂两句都没人听了。”李四虎迎头第一句就是这话。

“反正也不是太远,还可以撵到城里骂。”石平阳笑笑。

“再也不骂了,”李四虎叹了口气说,“原想家就在跟前还能守着你们,还可以听见你们拉歌声,还能听见炮声,哪晓得连这点便宜都占不到……”

“老李,听副团长说你现在发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气派哇!”石平阳想调节一下情绪,故意岔开话头。

“屁!”李四虎叭的一下将手中的树枝折断了,“可你知道我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种只图过日子的人,我还年轻,我想干点名堂事。刚脱下军装那几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几天就腻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没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觉。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妈只要部队还要我,再回来当个志愿兵我也干,喂猪做饭种菜打扫厕所都行,活得实在呀。这他娘的当个个体户,除了交党费就不知道谁是党,整个儿没组织,就像个跑单帮的鬼,活得轻飘飘的,干什么都觉得不是正经活儿,都不对我李四虎的路数。”

石平阳苦笑了笑:“也许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钻牛角尖了,都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两个人在坡上骂骂咧咧地倾诉了很久,直到山下发出了预备信号,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对视了几眼。石平阳走出很远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时间回来看看,从市里往咱团靶场去,要路过我那门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让你嫂子又挂了那块红床单,训练路过的时候,进去喝口热水。”

很远的山缝里,那座独立房明显起来,房前的那点红,就像一粒火星,隐隐约约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