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星期四全市进行过大搜查,大厅的相公阿森有内线,搜查的时候佛罗伦萨夜总会清清白白,用大厅经理的话说,“所有的客人都在建设精神文明”。但星期五就遭到回马枪了。
星期五的生意很好。阿森说,生意都“啤”了。“啤”就是啤酒,往外吐泡的意思。大厅里挤满了人。城市人民都凑到大周末放肆来了。大厅的灯光既绚烂又昏暗,人们的眼睛像那盏旋转彩灯,花花绿绿地四处撩拨,四处探询。乐果唱完三首规定曲子,看见妈咪阿青正从八号桌回吧台。阿青故意绕到麦克风面前。阿青在任何混乱和嘈杂的氛围中都能保持她的从容步态,那样子真的叫鹤立鸡群。阿青从乐果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右手很随意地摸了摸右耳环。乐果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后来乐果就被阿青带到那个东北人那里去了。东北人坐在三楼最顶头的一间包间里头喝了点酒,嘴里的口气有点浑,别的都还不错。乐果陪他唱了一首《来生缘》。乐果一般都要先唱这首歌的,在歌声之中慢慢进入。好歹也是缘分。东北人把乐果搂过去,说了几句很疼人的话。他们贴在一起相互抚摩了。皮肉都被灯光照得红红的。乐果一直不能适应包间里的红灯,像在暗房里冲洗照片似的。一不留神眼睛就会看到重影。东北人的手指慢慢潦草了,他的手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四处爬动。乐果的感觉也刚刚有了起色,嘴里却说:“别。”东北人悄声耳语说:“咋整的?”一只手就往乐果下腹部那“旮旯”伸去,乐果挪出一只手,摁住东北人的手背,东北人停住了,不高兴地说:“干哈呀?”乐果一听到这话就想笑。东北人不明白乐果笑什么,不住地问:“咋整的,干哈呀?”
过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很急促,听上去惊天动地。乐果止住笑,抬起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是身体被暴露之后才会出现的尖叫。包间的门就在这时给踹开了,好几把雪亮的手电一起堵在了门口。门口的人说:“不许动。”口气和手电一样严厉。乐果在惊恐之中并没有完全落魄,她猛一甩头发,顺势低下脑袋,随后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空掉了。乐果在事后一直庆幸有这样浓密的长头发。几天前她打算到梦丽娜美发廊铰掉的,要不然一过了六月实在太累赘。还是阿青止住了她,阿青说:“发疯,你还做不做啦?”阿青小乐果五岁,但阿青十九岁那年就吃“小姐”这碗饭了,要不然老板也不会让她当大厅的妈咪的。乐果的好头发现在真的派用场了。她透过长发看见东北人瘫在了沙发上,正用右手挡住手电,样子像电影里被俘的国军上尉。看见东北人的熊样乐果反倒镇静了,只是弄不懂这些警察是从哪里冲进来的,就像电影里所说的那样,共军从天上掉下来了。
走上来一位女警察。她拉住乐果的手腕往外拖。乐果挪了两步,感觉到灯光越发刺眼,近乎目眩了。乐果听见有人在过廊里喊:“闪开,闪开,挡住镜头了。”乐果听出了事态更为严峻的一面,迅速捂上脸,耸起了双肩。镜头离乐果不远,乐果裸露的右肩感受到照明灯的灼热,像东北人的双唇。乐果迈开步子,想躲过去,却被拽住了。女警察一手拖住乐果的肘部,另一只手替她拉上了后腰皮裙子上的铜拉锁。“吱”的一声,像绵软的呻吟。但乐果听出了灾难种种。这个致命的细节成了第二天电视新闻里的爆炸性画面。
五棵松幼儿园的幼儿教师乐果在三十一岁那年做上了“小姐”。“小姐”是她们那个行业的女人惯用的自称。乐果当上“小姐”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每一步又都是顺其自然的,像水往低处流,看不出生硬和强拉硬扯的迹象。三十出头的女人,家也稳当了,孩子也脱手了,那是开春后的土地,有了开裂和板结的危险与可能性。只要有几场雨,就滋润了,肥沃了,凭空地红红绿绿,弄出遍地的植物与花朵来。乐果的丈夫是她的同行,第九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个不会挣钱不会花钱的货。乐果毕业于幼儿师范,会跳,会唱,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的婚姻也就脱不掉鲜花与牛粪的隐喻性质。乐果和丈夫吵嘴每次都以这样的自我控诉作为收场:“我真是瞎了眼了!”女人的自我控诉总是炸弹,炸开的是自己,杀伤的却是敌人。但女人总是诡异的,她们的真实面目总是隐匿得极为深邃,她们渴望一种东西,却能找到另一种东西作为吵架的突破口,现成的东西就是钱。贫贱夫妻百事哀,古人都这么说了千百年了。在任何条件下为钱争吵总是说得过去的。乐果对丈夫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让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我也算嫁了男人了!”丈夫苟泉笑笑说:“你也没有空了肚皮光着屁股,这不就是小康吗?很不错了。”乐果说:“好意思!也不睁开眼看看人家!”苟泉便说:“看什么?人家有什么好看的。”乐果忍受不了丈夫说话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时刻乐果往往只会回敬两句话,其一是“我瞎了眼了”,其二是“乡巴佬”。这是苟泉的致命伤,是沙家圩子苟家村村民苟泉的先天疤痕,一戳就要跳的。吵到这个份上,苟泉就会摔着门出去,以不说话这种方式与小市民进行斗争。当然,农民最终是要向小市民投降的。农村包围了城市,农民也只能靠拢市民。
后来还是乐果自己出去了。乐果想玩,但玩得痛快就得花钱;乐果想挣钱,然而挣到钱的工作做起来又太累人。“二美难并”,这句古话说得实在不错。由于有了这样的心理依据,乐果开始关注起每天晚报上的招聘广告。一个月之后机会真的就来了,新建筑三十九层世纪大厦的顶楼开了一家旋宫歌舞厅,广告上头歌舞厅的名字起得就好:“广岛新潮”。“广岛”是什么地方?爆炸过原子弹呢,那是怎样的火爆,蘑菇云又耀眼又炫目,想起来就心跳。“广岛新潮”以每首歌五十元人民币招聘钟点歌手,这是多么好的买卖,不影响白天工作,又唱、又跳、又玩,唱了跳了玩了还拿钱,这不是小康还能是什么?乐果攥着当天的晚报就报名去了。当然,乐果的努力失败了,她输给了两个年轻的毛丫头。然而乐果看到了希望。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她的校友,幼儿师范刚刚毕业呢。那些艺术学院声乐系和师范大学声乐系的都输了。她们往那儿一站就挺胸收腹,嘴巴张得像狮吼,声音又太亮太响——“广岛新潮”要歌唱家做什么?这就是希望一。同时失败的还有乐果的同班肖小小,小小说,她都在外头唱了两三年了。乐果一听就心酸,嫁给了农民,自己也快成农民了,落伍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赶上了新潮。小小说,考上考不上无所谓,挣不到五十的,多赶两家三十的,还多出十元呢。这年头歌舞厅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水底下还有呢——总不能天天晚上在家里头憋死。乐果这么一心酸世界竟开阔了,生活也纷繁了,这就是希望二。需要补充的还有一点,“广岛新潮”刚一开张便给“整顿”了,“名字太不严肃,不利于纪念全世界反法西斯暨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整顿得好,这样一来乐果的失败就等于没有失败,就等于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就有了希望三。有了这三层希望,乐果还担心什么?乐果做了头发,修了指甲,纹了眉,施了胭脂,抹了粉,向生活讨还生活了。乐果来到佛罗伦萨夜总会,拿起麦克风,只问了一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问得大厅鸦雀无声。于是又问一遍:“为什么这样红?”大厅里即刻就是满堂彩。乐果心花怒放了,这他妈的才是生活呢!乐果越唱越柔,腰身也软了,目光里头烟雨迷蒙,全是“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友谊和爱情”之后即刻便是经济效益,三十元。外加一听冰镇雪碧。真叫人开心,真叫人喜出望外。幼儿教师乐果的歌声当天晚上就和市场经济接轨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
没有比夜总会更适合乐果的地方了。什么叫如鱼得水?乐果进了夜总会才称得上如鱼得水。乐果每一个晚上都能玩得很开心。乐果一上台就成了男人的中心,好多眼睛盯住她淌口水,不过话说回来,男人的吃相虽不好女人的心里总是开心的。偶尔被人摸一把,偶尔有人就了她的耳朵说几句肉麻的话,乐果便冷若冰霜。女人到了三十岁还要故作冷若冰霜,不是幸福是什么?碰上顺眼的男人乐果也要应付几下的,当然,乐果应付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女王式的,喜欢谁才能轮到谁,喜欢谁才能赏给谁。不过乐果从来都不出格,最多像初恋的前几天,有了感觉就停住。这样最好。初恋就得是初恋的样子,要不然每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就决定了乐果每天晚上都有进账,同时保证了每个晚上都有“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情归情,账归账,当日事,当日毕。要不然就回到婚姻而没有初恋了。这样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新太阳。就是回家稍晚一点也好交代,也好应付盘问,这可是“工作”。
第一个月乐果挣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这是一次丰收,蕴涵了解放的感觉和时代的感觉。乐果带领苟泉和女儿苟茜茜吃了肯德基,打了一辆红色夏利牌出租车。乐果让司机把出租车一直开到九中家属楼的水泥乒乓台附近,带回来一条金利来领带、特利雅女式羊皮鞋、两袋旺旺礼袋、三支台湾产圆头牙刷和一袋碧浪牌超浓缩洗衣粉。当晚他们用新牙刷刷过牙,哄女儿睡了,高高兴兴做了一次爰。苟泉老师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找到了城市的感觉。城市不是别的,就是沿着国家货币往大处走的好感受。乐果的身子是城市的。他苟泉的身子也是城市的。他们套成一团,整个城市都翻来覆去。乐果终于能挣钱了,这可是肥马的“夜草”。苟泉不鼓励妻子,也不干涉妻子,以局外人的姿态微笑着关注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挣钱了,阿青说得没错,这年头“一出家门就是钱”。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唯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乐果的故事刚刚翻过去第一页,总经理马扁就出现了。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头上抹了摩丝,双手插在西服的裤兜里,在佛罗伦萨夜总会的门口翩然而现。马总面带微笑,正赶上乐果老师的一曲歌完。他们认识。马总的女儿是乐果班上的一朵小红花,又能歌又善舞,还能拨几下小琵琶。马总偶尔亲自来接他的女儿回家,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马恬静的父亲是一位大款。但马总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却像书生,有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马总是个好父亲,他凝视女儿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爱。那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就在马总的身后,做这个美好画面的物质背景。车子的玻璃不透明,从外面看不见里头。不过乐果猜想从里头是可以观察外头的,乐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注意这么一个细节,这里头可是有让女人心跳的东西的。马总对乐果老师一直彬彬有礼,女儿不在场时叫乐果“老师”,女儿在场就改口了,称乐果“阿姨”。这个称呼让乐果感动,有一种亲近的,甚至是血缘乃至肉体的亲昵感。这又滋生出某种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一直拿马总作为好男人的标准的,她们夸别的男人总是拿马总做比尺,“就像马恬静她爸”。因为马恬静在自己班上,所以别人一夸马总,乐果的脸上就会挂上接近于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会像车上的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越想越撩拨人。
马总站立在九号台的橙色壁灯旁边,两手交叉,闲放在腹部。他的手无论搁放在哪儿都给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乐果从歌台上下来,电吉他手的手势还保留着最后一个音符的静态。乐果和马总就坐在九号台,点了饮料,很轻松地说笑。有了夜总会这么长的生活基础,乐果也就显得格外老到,一举一动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内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见,进退都有余地。
第二天马总又来了,所有的细节和过程都和昨天一样。他和乐果又在一起喝了饮料。不同的只有一点,他们没有分手,而是一同钻进了马总的桑塔纳。车子里有股工业气味,但撞上第一个红灯后乐果就闻不到这股气味了。红灯闪烁后马总踩下刹车,右手伸过来,相当自然地握住乐果的左手。他的手叉开来很大,指头一起弯进了乐果的指缝隙,合缝合榫的,蕴涵着相当迷人的感受。车子重新启动了,马总拥乐果入怀,乐果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乐果躺在了马总的腿上,闭上眼,心脏的节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乐果闭眼之前看过一眼玻璃,都摇上去了。乐果握住马总的手,顺势捂在乳峰上面,另一只手伸上去反勾马总的腮。路灯一盏又一盏从乐果的上眼睑上划过,色调有点偏暗。马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子听上去就像从路面上撕过去一样。乐果的身体就像在路面上流淌着。乐果睁开眼,眼皮底下即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灯和高大建筑群的倒影,宛如藻类悬挂于水面。乐果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审视视角使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有点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个华美侧面,像生活在别处。一个拥挤的、喧闹的、陌生的、安全的别处。乐果的心潮开始涌动,马总的掌心感觉出来了,他低下头,和乐果对视。乐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乐果能看见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们。
汽车出了城,往黑暗处开得很深了。他们就是在汽车上做爱的。都记不起来从哪一个动作开始的。好像预备了好几年了。他们做得很慢,彼此适应和体谅对方的习惯。又礼让又有些侵略。马总拉开坐垫下的栓手,坐垫的靠背竟让下去了。倒得很平。乐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乐果轻声说:“我还没有吃药呢。”马总耳语说:“回去补。”乐果的嘴巴张得便更大了,呢喃说:“还没有吃药呢。”乐果的整个做爱过程都伴随着这句无用的细语,既像诉说,又像吟诵。他们开始了。马总说:“大声叫,没人听见的。”汽车的避震弹簧在收缩,而车身在荡漾,像一条小船置于浪尖。乐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脚趾都用上了,两只脚在方向盘上飞舞。她的脚后跟太迷狂了,捅到车喇叭上去了,一声尖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马总愣了一下,乐果十分怜爱地捧住马总的头,流着眼泪呢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乐果一直无法肯定事情发生的地点,仿佛在地表之外。那个地点与梦的地点一样不可追认。汽车回城之后乐果站立在归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静了,路灯的边沿带上了晕黄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旧、如此现实,反而像梦了。刚才的欢爱就像发生在千年之前。乐果往家里走,坚信自己在做梦,到家之后她的梦会突然惊醒的。
丈夫和女儿早就睡了。乐果推开门。女人一有外遇就会用批判眼光对待生活的。家里很寒碜,厨房里又乱又丑,洋溢出一阵又一阵燠糟气。乐果走进卫生间,闩上门,很小心地擦换。乐果坐在便盖上从仿鳄鱼皮包里抽出那只白色信封,是马总在她下车前塞给她的。马总像电影里的爱情圣手一样关照说,回到家再拆。乐果坐在便盖上把玩这只信封,猜测里面的情语情话。乐果怕弄出声响,捏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往外撕,却露出一叠百元大钞的墨绿色背脊,点两下,八张。乐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又点,八张。乐果的明白过程伴随了失落和愤怒的狰狞性心态。乐果把信封团在手里,丢在马赛克瓷砖上。丈夫在床上翻了个身。乐果迅速捡起纸团,抽出纸币,压在粉红色卫生纸的下面,重新团掉信封扔进了便池。乐果打开水槽,信封旋转着身子冲下去了。乐果掀开卫生纸,发现面对八百元现金时她的愤怒其实是有点夸张的,并不致命,并不锐利,是可以承受和应允的,甚至还是很快乐的。乐果把钱分成两处,分别塞进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抬起头,意外地和自己在镜子里对视了。镜子的表面布满水汽,这层水汽使乐果的面部抽象了,笼罩了斑驳未知的状态。乐果抹一把镜面,半个脸清晰了,流露出做爱后的凋敝神态。那种神态被缭乱的镜面放大了,乐果的脸上凭空添上了许多风尘意味。
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乐果通宵未归。苟泉从左边的空枕头上看到了这个严重现实。苟泉的睡眠历来很好,一上床鼻孔里就会拉风箱。这样好的睡眠与他的乡下人身份是吻合的。乐果对丈夫的睡相曾做过总结,就一个字:猪。
苟泉没有立即起床。他从乐果的枕头上捡起一根长发,放在食指上缠绕。乐果没有回来。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乐果都没有回来。整整一天苟泉沉湎于诸多细节的设定与排除之中。这一回一定要好好盘问的,一定要把所有丑话全摊开来好好审讯一番的。哪能这样在外头工作?通宵不归还能有什么工作?苟泉心里头蹿火,脸面上却是加倍沉着了。女儿已经不小了,这样的丑事让女儿知道了天也会塌下来的。苟泉在一天当中没有显露半点慌乱,他不和女儿提起她的妈妈。但是女儿又太聪明了,孩子的聪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这位一年级的少先队中队长显得很知趣,也不提妈妈的事。她的少年老成与察言观色让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了。她的不动声色既像一无所知又像无所不知。女儿向来胆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说,只用眼睛向人表达。这么僵持了一天,女儿终于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饿了,向父亲要晚饭。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肠,给女儿打开了电视。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绛红色西服的男播音员,他正在播送本城新闻。苟泉看了两眼,转身到厨房下面条去了。女儿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脸色像用橡皮擦过一样不清爽。女儿正在客厅里啃火腿肠,苟泉则在自来水的龙头上敲鸡蛋。事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的。电视画面上正在“打击卖淫嫖娼”,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行走在电视画面的正中央。镜头老是跟着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丢人现眼,后腰上留了一条衩。一只警官的手又给她拉上了。女儿显然认出这个长发掩面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肠指住电视画面,回过头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称得上凛然。不堪一击,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凛然。乐果推开门,瞄一眼电视机。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没有动。乐果穿过客厅径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着这个短暂过程。幸亏苟泉的心智并没有乱,苟泉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吧?”乐果回一眼女儿,很勉强地说:“好些了。”乐果说完话便上了床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苟泉和茜茜在电视机前又坐了几分钟。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儿的谨慎模样让他心碎,让他体会到无力回天与无所适从。苟泉望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层茸茸的羽毛裹紧了,很轻,但是怎么掸都掸不走,怎么吹都吹不散,就那么无序,就那么纷乱。电视机开着,赵忠祥又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又一次热泪盈眶。
家里乱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乱了。苟泉的家里也乱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家里乱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乱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乱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乐果起床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阳了。有点勉强。这给乐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懒、风骚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乱在颈后,全身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身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着身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洗掉!”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强打起精神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苟泉没有听,保持着雕塑的姿态,重复说:“洗掉。”
茜茜噙着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泪花一直闪动着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内心独白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居然让通宵的无声宣泄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脱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床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倒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着烟,并没有交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尼”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尼”字的收笔笔画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笑什么?”课代表说:“没什么。”苟泉很严肃地告诫大家:“没什么还笑什么?”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泉回过头,一回头脸色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内的当日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糊”。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站起来”。“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入了哲学沉思。“——啊?!”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我还能相信谁?”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神经质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满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后烈日当头,马路上反射出锐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带着午睡和梦寐的状态,地上的影子像面团,又绵软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饱满,整条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样一蹦一跳的。他去报到。分配派遣单上他的报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毕业了,他终于留在省城成为都市里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性、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里就揣着这样的梦,只要报过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过客,再也不是暂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单,在胜利电影院的门口喝了两杯冰镇酸梅汤,心情分外开阔了。苟泉望着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来一阵凉风。苟泉却看见这阵风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娇喘微微,芳气袭人,不像乡下,披头散发,嗓门粗大,整个一泼妇。
风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没有前奏,它说来就来。大街上纷乱了,城市的缤纷色彩在激雨中越发鲜丽炫目了。苟泉站立在电影院的水磨石台阶上,被避雨的人群挤到一块玻璃窗的后面。玻璃上流淌着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斓了,升腾了,骑车的人流取出预备好的雨披,各种颜色的雨披绚丽灿烂地溶解在这块玻璃里头。苟泉安闲地审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间,像看一部电影,而自己就在电影里头。这样的好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一个女人挤在苟泉的身边,她的身上弥漫出夏日女性的复杂体气。苟泉侧过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双乳脱颖而出,呈两峰对峙之态。苟泉望着她的乳房,没头没脑一阵瞎高兴。多么好的气味,多么好的乳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与这样上等的城市乳房结婚的,而不是乡村奶子。
报到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乡村,而河这边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几分钟就把河那边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一个崭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坠地了。
同来的还有一位校友,化学系毕业的贾小姐。学校的校长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样与贾小姐握过手,再用行政语言对苟泉表示了欢迎。校长问起苟泉的名字,说“不好”。说苟泉的名字有“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极了”。苟泉正赶上好心情,递过去一支烟,解释了“泉水的泉”。苟泉说:“为人师表,就该像泉水那样,润物细无声,有积极因素的。”校长很开怀地大笑,却拍着贾小姐的肩膀,点着指头说“小鬼”。
从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给这项工程很秘密地取了个代号:鹊巢行动。行动是全方位、多层面展开的,自己努力辅之以党、政、工、团。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标则是找一个与苟泉结婚的城市姑娘。对苟泉而言姑娘现在只是一个概念,有概念就会有概念的外延和内涵。
外延和内涵是一对反比关系,用工会主席的话说,这个反比关系就是“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工会主席丢下话来:“小苟,你要什么样的?”苟泉不好明说,心里头却是有步骤的,这个姑娘必须满足这样的内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学历的。三、漂亮的(注:尤其是乳房丰满的)。四、有女性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身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规职业的。八、长头发的。但这八条不是并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顺序隐藏了它们的重要程度。鹊巢行动必须遵循这样的方针:三从一大。即从严、从难、从实情出发、大面积搜寻。如果困难较大,可采取倒记时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条不能动,第一条是玉,第二至第八条是瓦。可为玉碎,却不可为瓦全。城市姑娘这一条,绝对不能变。
鹊巢行动历时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离异少妇。行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们都是水下的鱼,你一动它就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给苟泉留下来。唯一留下来的是化学组的贾老师。但贾老师是外地的乡下人,再怎么打扮也是一颗精装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会主席挡回去了。其实贾老师对苟老师并没有意思,这完全是工会主席添出来的乱。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没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贾老师对苟老师的怨恨却结下来了。乡下人刚进城,保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伤了谁的心。苟泉对此一无所知。苟泉正伤心地目睹着“姑娘”这个概念的内涵一点一点浮浅起来,而外延却一天一天扩大开去,与城市一样开阔,与城市一样庞大了。苟泉进入城市的企图在“城市姑娘”面前遭到阻截了。鹊巢行动宣告失败。
乐果的出现使鹊巢行动突然间死灰复燃。转机说来就来,随乐果的身影亭亭玉立在夏日黄昏的晚风之中。乐果的出现类似于春雷一声震天响,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乐果是本城的、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的、长相说得过去的(乳房比较丰满)、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体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规工作的、长头发的姑娘。鹊巢行动峰回路转。
乐果刚刚从她的情爱战争中败下阵来。这场战争使乐果面无血色。乐果是这场战争中的情爱寡妇,从头到脚洋溢出苍白和失神的寡妇气息。乐果后悔自己还是不该去堕胎的,只要孩子生下来,既是人证,又是物证,他不离婚也得离。乐果就是在最要紧的关头软了那么一下,到医院去了。乐果在床上躺了五十个小时,所有的往事像倾泻在地面的水银,碎碎亮亮散成许多小珠子,没有一颗捡得回来。
三个月后介绍人把乐果和苟泉领到一起了。乐果不想动,但碍于介绍人的情面,只好去。乐果赴约的那个黄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日子都安安闲闲的。她披着长头发,一身黑长裙,腰里束了一道白皮带,像刚刚寡居的都市少妇,又幽静又幽怨。苟泉把乐果的样子看在眼里,没头没脑地伤心了。这样好的城市姑娘从他的身边溜走了多少呵!介绍人一走苟泉便站起身来了。苟泉平白无故地激动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哪里有一点配得上你?浪费时间做什么?”苟泉给乐果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这句大实话却是例外。乐果正需要抚慰,她从苟泉的话里听出了温馨的东西和动人的地方。乐果回去也是无聊,就说:“都认识了,不成也是缘分,坐坐嘛。”这么说着话两个人相对一笑,竟轻松了,从尴尬境地里跳出来了,像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了。
那辆银灰色桑塔纳带领乐果做了失重绵软的飞行之后,马扁老板一直没有在佛罗伦萨夜总会露面。乐果在幼儿园的红木马旁边特意把马恬静抱到大腿上来的,嗲着嗓子问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马恬静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珠,说:“没有,爸爸天天在家里的。”乐果听了这话心情就坏掉了,像电子琴上的左爬音,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往下降。乐果在马恬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愣在木马的旁边走神了。乐果开始追忆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了,但是乐果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环节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失误,这就更教人伤心了。他说不来就不来了,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没来?”阿青问。这时候歌台上的音乐又响了,到处都乱哄哄的。乐果故作不解地反问:“谁呀?”阿青坐到乐果的对面,跷起腿,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子。阿青把上身靠过来,故作神秘地说:“你说谁呀?”乐果的胸口扑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脸上了,她机械地说:“谁呀?”阿青用跷着的脚背轻轻踢了踢乐果的小腿肚,说:“呆子,我又不是没和他睡过。”乐果一听这话竟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握住拳头说:“我没有。”乐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泼到阿青的脚上去了。阿青望着脚,不解地说:“女人一当上教师怎么都神经兮兮的。”乐果坚持说:“我没有。”阿青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呆子。”
迪斯科响起来,灯灭了,整座大厅只留下一盏激光闪灯。人们的身影在灯光的瞬间闪烁中呈现出静态,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没有了,空间也没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张黑白平面,翻过来又翻过去。乐果在这阵喧闹的音乐声中一直注视着阿青,有些怕,吃不准这个小婊子要拿她怎么样。但乐果终究没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里,她实在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的。大不了明天不在这里唱。这么一想,乐果踏实多了。阿青点上烟回过头来了,没有表情。但下一个闪光的节拍里她显然在微笑了。乐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补上一个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灯一亮乐果就把这张脸回敬过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复原了。大厅里的人乱纷纷地回到座位上去。过来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烟架,巴掌在空中翻了两翻。阿青懒懒地回过头,对乐果说:“递包三五。”阿青懒得说话,巴掌软绵绵地也翻了两翻,小伙子掏出十五块,接过烟走了。
这么干坐了一会儿,阿青突然说:“在想刚才那包烟吧?”乐果有些云里雾里,笑着说:“想那个做什么?人家给钱了,清账了。”阿青听了乐果的话脸上便有了笑,斜着眼睛瞟乐果。阿青说:“你不糊涂。”乐果听了这话反倒糊涂了。阿青又笑。乐果从阿青的表情里头突然明白“清账了”与“你不糊涂”之间的逻辑关系,心底下涌上来一阵伤痛。阿青说:“聪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别和自己过不去。”乐果听了这话脑子里亮了一下,有些顿悟。乐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样也没有少掉。阿青这女人不坏,乐果对自己说,真的不坏。乐果在吧台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脚,阿青端了酒,却偷偷回了乐果两脚。两个女人相互踢完了,对视了一眼,紧抿住双唇,弯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绷住脸上的笑。
下午放学之后苟泉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头,“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传开来了,这会儿正沿着放学大军向城市的各个方向蔓延。黄昏时分天又阴了,布满了梅雨季节的那种颜色。苟泉坐在办公室里追忆他的光棍生涯,没有家多好。没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么?家是每天的最后一道死命令:你必须回到那里去,你必须以这种先验的、被动的方式从事你的生命。人其实是没有生命的,生命只不过是家的辅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与细节。苟泉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梅雨季节的濡湿延伸,整个心思都转潮了,像开春的咸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里头走油了,他闻到了自己的气味。苟泉真的是一块咸肉,被城市腌坏了,被家腌坏了,发出燠糟腥臭的气味。
工友老吴撑着一把花伞又开始检查教室和办公室了。这是校长给他的任务,每天放学后都要在校园里巡视一遍。
苟泉不想让老吴撞见,只好往家里撤。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上已经下雨了。不是雨丝,一根一根的,一丝不苟的,而是雾团,一捆一捆的。你只能从植物叶片、头发、电线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阳台上郭老师家断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水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像给苟泉家打吊针。苟泉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里去。煤炉熄掉了,烧透的蜂窝煤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苟泉把它们夹出来,从米桶的背后掏出碎木片,木片发霉了,长了一层黄黄的粉尘。指头捻了捻,很面。苟泉把煤炉挪到屋外,想一想,却端到阳台上去了。苟泉用纸片引上火,木片燃着了,冒出浓浓的黄烟,大肠那样一节一节往外翻。楼上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黄烟带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浸渍在雨雾里,散不开,飘了一转又回来了。楼上关门了,很猛,轰的一声,还有玻璃的颤音。苟泉在阳台上呛得难受,撤到房间里去。苟泉站在乐果的梳妆镜面前,望着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阳台,竟忘掉把蜂窝煤压进去了。木片被火烧光了,只留下猩红色火烬。苟泉一脚踹翻煤炉,无端地大口喘气,竟累了,胸口里头卷起了浓烟,痰一样黏在肺叶和气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长长吸了一口气,吸不到那个位置上去。苟泉放弃了这种努力,闭上眼,难受,却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的理由。苟泉睁开眼,眼眶里飘起泪花了。苟泉的目光转了两下,泪花流出去了,意外地从墙的拐角处发现了两张蛛网。苟泉想不起来卧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么想着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呛,像是塑胶烧上火了。苟泉想了想,冲到阳台上去,乐果的一只长筒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冲上去很慌乱地跺。火灭了,鞋尖露出一个大窟窿,沿口的化学原料还在冒气泡。气味越发呛人了,笼罩了整座楼,整个黄昏。苟泉垂着双手站在原处,无奈而又郁闷。苟泉扶起煤炉,失神地伫立在雨季的黄昏。
“战争”在晚上终于爆发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却是乐果。九点钟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厅里的三人沙发。苟泉歪在靠背上,翻当天的晚报。苟泉听到动静的时候乐果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乐果一手提着长筒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乐果的倾力克制使她的指尖无助地颤抖了。乐果把雨鞋丢在玻璃茶几上,侧着头厉声问:“什么意思?”苟泉的肌体没有进入临战状态,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聚光,反问说:“什么什么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乐果激怒了。乐果揪住苟泉的领口,大声说:“你妈才是破鞋!作践老婆算什么男人,狗屁男人!”乐果一动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灵盖上冲,但乐果开口之后那股愤怒的气力却又泄掉了。他明白“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了。一种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万念俱灰。这种刹那的、暴发性的顿悟遍布了苟泉的生命肌体。苟泉侧过头。他不想看乐果的脸,那张脱色的、冲动的、洋溢着猥琐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庞。苟泉咬住牙,想抽这张脸。但苟泉不敢。他不想让战争开始,战争一旦开始女人会呈现出可怕的战争耐力、才华、创造性,女人会建立最强大的统一战线,会凭空激发起同情心、爱、权利、义务等伟大话题,会让男人自己跳起来确认自己不是东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说,不动。没有防守是不能成其为战争的,取缔反抗,即消灭战争。苟泉闭上眼,把自己关在肉体里头。乐果说:“猪。死猪。”乐果说:“离。别再作践了。离。”苟泉的心思越发细碎了,往卑微处走,往阴暗处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闭上眼很清晰地想象自己的样子,在肚子里对自己大声说:“猪。死猪。”
乐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静下来,它们在窗户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抚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脚印,半个夜湿了,半个夜干着。苟泉听着雨,突然想起女儿了。苟泉趿上拖鞋,拉开客厅里的帷幔,女儿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后。女儿把蚊帐放下来了,掖得很紧。苟泉拉开帐门,女儿的眼睛是闭着的,既像酣眠,又像倾听。苟泉不能确定女儿是否真的睡着,轻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应。苟泉又推了一把,还是不应。苟泉知道女儿在装睡。假装睡着的人你永远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视自己的女儿,痛楚在无声地翻涌。不幸的家庭都会有一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使不幸越发令人伤心。该离了,别再作践了,别再折磨了,是该离了。
今夜苟泉无眠。苟泉抽了一屋子的烟,一遍又一遍检讨他的婚姻,他的城市人生涯。城市在哪儿?城市与他至今保留了一种候补的、预备的、设定的关系,而不是相隔的、互有的、给定的。城市是一种命运,由诸种毁灭与危险相缀而成,而毁灭与危险都不会让你正面承担,不给你悲剧感、历史感,不涉及呐喊与批判、悲悯与拯救,甜蜜的无聊和机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马赛克围墙的中间,放一个响屁,倾听屁的回音。屁的回音是城市给予城市人的特别馈赠,华美而又无私。
苟泉恋爱了。恋爱后的天是晴朗的天,恋爱后的苟泉好喜欢。苟泉要在城市生根、开花、结果,这个宏伟的构想离不开城市姑娘的。而现在,城市姑娘在城市这个汪洋的水面上浮出波面了。苟泉目睹了这个现实,身体内部通明了,贮满了亲切的、湿润的光辉。苟泉的唇部整天悬挂着接吻的姿态,合不拢嘴。苟泉凝视着乐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梦有着落了,不再只在天上飞。乐果的腹部是这个城市农民的二亩三分地,他种荞麦就得长荞麦,他种苞谷就得长苞谷。
但乐果对她的恋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她进入角色的整个进程显得很懒。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步调、眼珠子的移动都懒懒的,接吻也懒洋洋的。吻两下,抚摩两下,开个头,尔后就把自己全部丢给苟泉了。随他忙,随他弄。她闭着眼睛,偶尔哼叽几声。爱情是什么,她算是亲口尝过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结的,男人是要有的。这个男人就不能太云山雾罩,不能有半斤没四两的,不要太潇洒了,要本分,结实,是承担生活和支撑生活的样子。苟泉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生活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挑得出好来,一种说不出坏来。这两种其实都不错,都说得过去。乐果不想和他太黏,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断掉,想起来就见一面,想不起来了就算。用乐果自己的话说,叫“谈着”。
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没有失去冷静,这种冷静是父母大人给的,土地一样可靠。他盘算着最关键的一招,尽快把乐果睡了。用乡下人的说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城市和乡村骨子里是通的,种上棉花是乡野,砌成商场则成了城市,可地还是那一块。种也好,砌也好,苟泉只想有个交代。但乐果那一道关口把得严,不办。苟泉屡次受挫,可信心却愈加坚定。乐果的拒绝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面;第二次没跑,说“不”,第三次说的却是“别”。苟泉读过中文系,“不”和“别”共同的东西少,相异的成分多,苟泉听得出来。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苟泉决定行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把生米煮成熟饭的最佳地点不在城市,而在乡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苟泉的困难是把乐果弄到乡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里也是无聊。苟泉开始生动活泼地描述他的乡村了。苟泉自己也怀疑,在城市里一说起那些穷乡僻壤,怎么那样诗情画意的,像童话,像风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说谎。苟泉在这次劝说中明白了艺术的诞生。所谓艺术,就是男女交欢之前的华美借口和精神准备。结了婚,艺术家就是商务会计。生活一旦出了问题,会计又会成哲学家的。
乡村的夏夜真的很好,夜的黑色是安静的,透彻的。苟家村的全村老少都知道了,苟泉娶了一位城市姑娘当老婆了。许多少年跟在乐果的身后,齐声尖叫,喊乐果的名字。乐果上茅坑小解他们也不放过。他们用吟唱的节奏大声喊道:“乐——果,乐——果。”乐果的姓名等同于一种农药的名称,很家常的。那种农药通常以白色骷髅作为标志,上面用两根骨头打上了“×”。六十年代苟泉的六姨就是喝这种农药自尽的,她的性丑闻被自己的腹部出卖了,尸体仰在大草垛旁边,肚子腆得老高。“乐果”在六十年代时常作为乡村爱情的收场,使乡村爱情变成一只又一只骷髅,再用骨头打上“×”。许多女孩的漂亮魂魄就是从那些骷髅里飞走的,变成了蝴蝶,在夏天的静夜里无声地展翅。苟泉轰走那些少年,不许他们呼叫乐果的名字。
夜色真的来了,像苟泉企盼的那样。它们从某种渴望中悄然滋生出来了,从天上往下淌,很柔情的样子,很性感的样子,只留下萤火虫和天上的星星。夜的气味极迷人,是阳光和青草的混合气味。苟泉带领乐果往打谷场去,满天的星斗分外姣好,每一颗都比城里的干净,像藤蔓断口处的汁液。苟泉吻住乐果,情不自禁地按部就班,情不自禁地照既定方针办。苟泉一边吻一边细语,句句话都和舌头一样撩拨人。乐果第一次到乡下,每一个感官都在做梦,乐果的春心勃发了,生出许多挡不住的感觉。乐果的吻便不懒散,苟泉顺势把乐果推倒在稻草上,乐果睁开眼,满天的星星晶晶莹莹地亮。乐果怕星星看见自己,慌忙把眼睛闭上了。苟泉的农民念头在诗一般的背景上开始实施了。他把她剥干净。乐果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别”,只说了一句“干什么”。苟泉用行动回答了她。回答完毕生米也就变成熟饭了。乐果坐起来的时候身子也冷静了,脑子也冷静了。乐果对自己说:“这个傻小子到底还是把我睡了。”乐果看了看天。天还在天上,星星也全在星星那里,其实它们和刚才的孟浪心情没有半点关系。乐果想起来了,从现在开始,她真的返回情场了。睡都睡了,还能不恋爱吗?
乐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个过程乐果都在自由落体。那种坠落的感觉令人迷醉,夹杂了致命的耻感与快感,夹杂了汹涌澎湃与彻底损坏。久别胜新婚,而胜于久别的就要算这种不可收拾的坠落了。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性,还是生意或贸易。乐果静坐在吧台后面相信了这样的话: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样,身体的每一个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风一抚摩就会绽放,能不香吗?不过乐果的贸易毕竟是有条件的,第一当然是价钱,第二就是人了,用乐果的话说,“要招人喜欢”,要有“一见钟情”的来电印象,否则价格再漂亮也是不答应的。阿青歪着嘴笑,说:“随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闲聊了,换了一个又一个。乐果看不上。阿青事后说,“你当招女婿了?”乐果要是看中了,会用右手去抚摩右耳的耳环。后来乐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个瞬间乐果的身体结成了一块冰,又像一块冰块化作了一摊水,说不好,所有的感觉都有些错位。乐果后来就被阿青带到隐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做事情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和马扁一样,甚至和苟泉一样。客人走后乐果又独坐了一会儿,一直记得有什么后续工作还没有完成,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是哭泣。于是乐果捂上脸,便哭。哭的时候难受和快乐的印象都有,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直到哭完了也没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许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也就是那个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乐果突然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场房事的。也不是规矩,每个星期都这么弄,成习惯、成传统、成任务了。乐果相信天下的夫妇都是这样的,用周五晚上的房事给一周的生活做个概括,来个总结。乐果打开门,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乐果走进卫生间,很自然地去取脚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记起来,回家之前刚洗过澡的。但乐果十分固执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乐果在洗自己的时候便困盹下去了,对即将开始的床事产生了厌倦。乐果知道自己是不该厌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则这样用心地洗自己做什么?乐果洗漱完毕,推开门,脱口竟说:“睡吧,这么晚了。”苟泉没有抬头,放下笔,趿着拖鞋刷牙去了。乐果听到刷牙的声音之后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把头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卧房门口,说:“茜茜?茜茜?”没有人回答。苟泉撅着屁股跑到乐果身边,拉被子的角落。乐果开始没动,后来主动用胳膊撑开被子,说:“快点。”苟泉钻进去,很怜爱地小声说:“累了吧?”乐果笑笑说:“你呢?”乐果把苟泉搂进怀里,只想全心全意对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乐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头柜,把灯关掉了。苟泉说:“怎么关上了?”黑暗中苟泉动了两下,鼻息开始粗起来。乐果一个小时前刚有过,但她怕苟泉不开心,还是十分夸张地呻吟着。乐果的身子远远没有进入状态,却装得十分快活,拼命地用力气,只过了分把钟乐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谁了,想开灯,手腕却让苟泉握死了。乐果轻声说:“开……开……”苟泉完全误解了,越战越勇。乐果握紧拳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领着,从佛罗伦萨夜总会下来,走过一条小巷,钻进那间陈旧的小平房里去。那间不起眼的小平房门口设了一座馄饨摊,一有什么动静那个老头会把一只瓷质调羹扔到院子里来的。他们进屋了。男人不错,是她选中的第一个客人。那个男人说着一口普通话。但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后来那个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动。在不停地动。乐果睁开眼,她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她要呼唤,呼唤某一个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关照过她的,要深情地呼唤男人的名字喊出伤心和眼泪来,一喊男人就会大把地拍钞票的。高潮快来临了,她不敢再耽搁。要开灯。但有人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她就要喊了,没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谁的名字。乐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听到了一声尖叫,身上的男人疯狂地痉挛,像地震,而后痛楚地静止并僵持。乐果等过这阵静止,扯过灯线,打开灯。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乐果大口喘气,双眼迷蒙了。她的泪水沁上来,无边的伤心和无边的怜爱沁上来。“你怎么了?”苟泉说。苟泉的表情处于疼痛与高潮的交界处。乐果却笑了,她用疲惫而又满足的声音无限柔情地说:“弄死我了,你这条狼,你这条虎。”苟泉撑着身子,也笑了,同样疲惫而又满足。他的伤口出血了,乐果关灯,紧抱住苟泉,吮他的伤口。乐果浓黑之中轻抚苟泉的背脊,细声呢喃说:“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温顺地俯卧在乐果的双乳上,感受乐果的软语,感受乐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噜。乐果知道他睡着了,每一次房事过后都这样,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觉。乐果侧过脑袋,泪水一下淌出来,流进了耳窝。乐果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今晚给别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却当了一次婊子,你这个婊子是当到家了。”
整个恋爱过程苟泉都没能抬起头来。生米的确煮成熟饭了,但这碗饭最后能盛在谁的碗里,依旧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恋爱可能都是这样的,像接吻,男人把头埋下去,而女人却脑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头上的乌云,城市是乡村上空的乌云,苟泉都摊上了。苟泉只好把头低下去。这是命。是命就得认。
但恋爱毕竟是恋爱,快活总是它的质地。看看电影,在电影院里做点小动作;共享一只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爱,总能生出许多好心情,总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区分,甚至有所对抗。接吻是恋爱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撑了恋爱,维系着恋爱。乐果的吻虽然懒,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鸟,噘着嘴唇东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头办法不多,但也有强项。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优势就显出来了。苟泉的拥抱结实、尽力,死心眼,有往死里整的意思。乐果喜欢。乐果喜欢被拥时那种痛感的、被动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伤害、近乎折磨的拥抱才是拥抱。苟泉就有这一手。
然而苟泉怕往乐果的家里去。一到乐果的家里苟泉就想起自己是乡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没有。一上街苟泉会拿自己当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这点好,谁当主人都是可行的,无谓的,这是城市的迷人处,豁达处。苟泉对大街越发迷恋了。大街是一条华丽的谎言,你重复的次数越多,它就越具体、越真实、越可感。偶尔遇上学生,苟泉一手搂住乐果的肩部,一边颔首答应学生的招呼,坚信自己是城里人了,离城市的核心只有一只皮鞋那样长了。
但要命的是乐果的脾气。她说发就发,没有闪电、没有雷鸣。走得好好的,她的脸说拉下来就会拉下来。苟泉跟在后面,找不出原因。买的梅子酸,她生气,“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气,“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气的理由,不高兴的理由。这很让苟泉伤神。苟泉和她吵过一次,乐果回的话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乡下。乐果说:“别跟着我。”别跟着我,这句话让苟泉的心情坏了好几天。坏完了只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着头,虚心地、幸福地、谨慎地、快乐地、巴结地、警惕地、鞠躬尽痒地恋爱了。但总体上苟泉是满意的。幸福和快乐的源泉就在他“愿意”。毕竟恋爱了,融入新都市了。
恋爱进行了三个月。恋爱建立了以乐果为主导、苟泉为基础、没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乐果的统一意志,又有乐果的心情舒畅这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结婚了。
结婚了。生活对苟泉微笑了。苟泉以胜利者的姿态承迎这种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满、温馨和甜蜜这些好词汇。这些词不再空洞了,它们洋溢出类似于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颗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这一瓣,而乐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着,不是日子。生活是活着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并没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齿。恋爱结束了,生活还原成生活了,还原成活着,还原成日子。这里头没有大思想,没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绵延不断的、存在的、不可逃脱的、琐碎的细节和习惯。这些细节与习惯你不可忽略,它们等同于生命与生活。它们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或内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汤里放多少盐?鞋子码在哪儿?工资的财政支出应以什么为重点?牙膏是从尾部挤还是从腹部挤?毛巾怎么挂?被子是左叠还是右叠?倒茶时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吗?洗衬衫的领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涤剂洗过的碗是清两遍还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吗?米饭里该不该掺胡萝卜?打肥皂为什么总要咯吱咯吱的?为什么把日光灯总是说成“电棍”?下午洗了澡晚上为什么不洗脚?吃饭时为什么鼻尖上要出汗?说梦话为什么不说普通话?都结婚了怎么还梦遗,梦见谁了?
结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没有固定款式的,现在苟泉把款式娶进家门了。乡下丈夫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这些活法没有什么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丈母娘是这样。丈母娘怎样带大女儿,女儿便怎样教育丈夫。它与种性、血脉和狐臭一样,是延续的,隐匿的,顽固的,舍我其谁的,永远正确的。只用了两年时间苟泉就自我发明了这样一种句式:“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苟泉说这话时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构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早就被升华为一种生命模式,一种语法规则,一种逻辑关系,它既不是递进的,也不是转折的,而是生态的。这时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亲了,他的自我重塑不仅严于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乐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儿。
阿青十九岁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阿青回来的时候身体还是不错的,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姐妹们私下里都羡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问。这样的事历来都是好做不好说的。阿青从南方回来就准备洗手了,戒了一阵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应,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罗伦萨夜总会从来不胡来,夜总会有那么多英俊的相公,无聊的时候随便苟且一两个,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厅里的妈咪,在夜总会内部从来不松这个口。卖酒的不贪杯,这就好了。
阿青对乐果不错。和阿青靠近的几个小姐都看得出来。这里头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个教师把自己嫁过去。这样的买卖不会错。男人当上教师人就妥当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阿青读高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那时候三四个任课男教师对她都有意思,胆子最大的也不过叉了叉她的头发。哪像她后来遇上的工农商学兵,一个个生生猛猛的,面无惧色,理直气壮,上了就干,干了就走,走了还来。男人当上教师肯定会很妥当的,又死要面子,绝不会弄出白进红出那样的大动作。就算知道了,他还要为人师表,绝不会丢下“师娘”不管的。对于洗了手的小姐来说,守住银行的存款单,再嫁给一个教书匠,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乐果当上小姐的第二天脸上的模样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坏了的样子。好像还哭过了。阿青看在眼里,有点不满意。当过教师的女人就这点不好,太实在,做什么事都有负责到底的精神。稍不尽心总会有所歉疚的。乐果第二天晚上迟到了几分钟,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这首歌是写女人的,心变了,不好向男人说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圆缺来暗示无常。唱起来很伤心,有点无力回天却又不忍伤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乐果唱得极动情,有一种止不住的抒发。但乐果三十出头了,显然不适合再唱这样的曲子,不应当再有那种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处,注视着她。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草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题吓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欢。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那种事,不做也省不下什么来的。
乐果一下来阿青就把她叫到后台去了。阿青说:“怎么啦,你?”后台的单间里用的是日光灯,乐果的脸一到日光灯的下面便有了一层青光。乐果坐下来,说累。乐果不肯看阿青的脸,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把玩杯子的沿口。乐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阿青听了这话便笑,没有声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着眼皮有点不高兴地说:“坏女人?乐果你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把我们姐妹可全骂了。”乐果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青拍拍乐果的肩,说:“别想得太多,你只是不习惯,习惯了你就顺了。”乐果说:“我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阿青笑起来,说:“算了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样摸两下就裂开身子的,这样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来的女人说到底就是你和我。没上这条船的,找不到借口罢了,上了这条船的,想立牌坊罢了,全是自己的事。别怨别人,那可是文人没事找事。”乐果说:“我怎么是你?我才不是你,我还有女儿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声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乐果的肩上。乐果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阿青把话听在耳朵里,翘着眉梢说:“要不你让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乐果不高兴了,挂下上眼皮,乐果说:“阿青你说什么?阿青你胡说什么?”阿青说:“我一点也没有胡说,你看看你,这么一点事情都解不开,还当老师呢,怎么开导下一代?”
五棵松幼儿园的老校长不是一个老太太,而是一个老头子。乐果被电视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第二天老校长就在电视里头看见了。但老校长没有认出乐果。乐果的每一套服装老校长都熟识,老校长就是没见过乐果的胳膊与大腿,猛一见到反而认不出乐果来了。在这一点上现象比内容有时来得更为本质。老校长没往心里去。电视上的事情就这样,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邻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长接到了牌坊区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话的口气又戴帽徽又佩领章,很森严,老校长放下电话居然记不起乐果长什么样了。老校长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血就是往上冲。这个死爱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难当,仿佛在浴室被学生看到了阴部,有了无处藏身的尴尬与凄惶。老校长为人师表了四十年,再有百来天他就正式退下来了,他将带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声离开教育。老校长守着幼儿园,有一句最爱说的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五棵松幼儿园是一只小鸡窝,老校长亲手教过的“小凤凰”里头有一只都当上副市长了。今年的九月十号,教师节,副市长张援朝将会到五棵松幼儿园来的,亲手给他披红戴绿,亲口叫他“老师”。小朋友们将会用腰鼓和彩绸总结他的教师生涯。他将喜气洋洋地、心满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圆满。
但电话来了。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鸡。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这是一只干系到他一世清名的鸡。老校长拉开抽屉。这只抽屉里全是名片。这些名片他是从来不用的,闲时看看,心里欢喜,有桃李满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长稳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张。老校长把四五张名片捏在手里,像打扑克时进入了残局,不能决定出哪一张。老校长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长拿起电话,直接打通了副市长张援朝的手机。老头子厚着脸皮说了一通废话,手机那头都不耐烦了,说老师有事请尽管开口。这句话伤了老师的自尊,求学生总是不体面。但老校长必须把这摊鸡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校长终于发话了,让牌坊公安局放人,现在就放,“快乐的乐,结果的果”。老校长说完话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几秒钟后听见张援朝正在对别人说话,张副市长吩咐说:“牌坊区公安局,快乐的乐,结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长第一个到校。关注乐果是他今天的首要的任务。家贼难防,家丑难挡。难哪。
乐果进校门的时候骑的还是那辆红色自行车。老校长站在二楼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乐果的长头发了。她的头发真应当上电视做洗发水广告的。乐果并无异态,照旧是端庄和文雅的样子。这就好。乐果停好自行车。梧桐树上掉下一片旧叶子,落在她的左肩上。乐果掸开了,这个举动被老校长看出了疲惫和惘然,看出了身体的裂痕和负重状态。老校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一片落叶,掉在风里,掉在心思里头。老校长决定在第一节课的课间到会计室里去,隔壁就是乐果。女教师的嘴杂,又尖,万一她那边有什么事,一定要一巴掌拍灭。这件事不论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点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这件事不能有半点马虎,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在这事上头虎头蛇尾了。
女人对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这种矛盾心态造就了一种批判力度。拥有这股力量的女人既镇定又迷狂,像林克老师上衣的颜色,是紫色的。
林克老师和乐果老师一同毕业于幼儿师范学校,一同分配到五棵松幼儿园当幼儿老师。同学的时候她们彼此叫名字,毕业后彼此改称老师。她们同年、同学、同事。相同的多了,就有了比较。越比较双方也就越客气了。
乐果在电视上一出现林克便认出来了。在认出乐果的那个瞬间林克的心情像用慢镜头拍摄的花朵画面,一瓣挤着一瓣往外绽放。林克自己也料不到能有这样的好心情。心花怒放,是怒放呢!林克到这个时候才清晰起来,她恨乐果其实已经十几年了。说不出恨什么,但解恨是真的。
星期一上午林克早到了十分钟。学校还是空的。只有校长在二楼办公室往外推窗户。林克在车棚底下对校长点点头,校长也朝她回敬了点头。林克笑得很从容。校长笑得更从容。
乐果的出现很准时。因为准时更具备了某种幽灵性质。乐果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举手投足越发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乐果推车进门的时候林克正在调试节拍器。乐果的身影在她的眼里真实到近乎恍惚了。林克盯着乐果的胯部,研究她的步行动态。电视上的那个女人绝对是这个小婊子。怎么会错!她装得可真像,裤裆里头都天衣无缝了。节拍器在动,正好2/2拍节奏科学负责地摆动。没有一个节拍有可能出现奇迹。乐果正走过来。林克的脑子记不起昨天的话了。那些话她准备在下课之后当着大伙说的。但现在不行了。说不好会说出官司来的。
第一节课间乐果哪里也没有去,她在一只小红鼓的旁边做手工,剪一只唐老鸭。林克走进办公室,办公室有三四个老师,各自忙自己的事。林克放下节拍器到乐果的面前去洗手,林克打上肥皂,对乐果说:“我也要剪一只鸡的。”乐果说:“不是鸡,是唐老鸭。”林克听在耳里,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背过身去了。乐果听出话里的话,停下剪刀,感觉到脸上的颜色变了。傅老师正和孔老师、小沈老师说一件什么事,但傅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了,抬起头,大声说:“前天晚上看电视了吧?”林克冷冷地说:“现在的电视有什么意思。”傅老师反驳的嗓门越发大了,说:“你没看,那天晚上公安员去抓鸡,笑死人了。”高老师倒了一杯开水,不以为然地说:“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傅老师站到办公室的中间来,一边比划一边描述裙子和拉锁的事。高老师喷出一口水,说:“真的?”林克说:“别信她,电视上怎么会放这种东西?”傅老师丟开孔老师和小沈老师,重新叙述了一遍,重新比划了一遍。林克不看她,只是用毛巾擦手。小沈老师证明说:“是这样的,我也看见的。”林克说:“逗你玩玩的,我什么不知道,那个女的我还认识呢。”林克的话超出了这句话应有的效果,办公室很突然地阒静下来,所有的眼睛竟一起盯住林克了。乐果的余光看见林克的尖头皮鞋在身边走动,林克说:“是个日本姑娘,叫松下裤带子。”话一脱口,屋子里就大笑,乐果愣了一下,也跟上去笑。这时候老校长背着手慢踱过来,笑着说:“这么开心,是不是林克老师又在说我笑话?”这一问大伙又笑。林克说:“我怎么敢,校长你问问乐果老师,我什么时候说过人家的坏话了。”傅老师忙着接上来,说:“不怪林老师,是我惹的事。”乐果脸上的肉早就笑累了,僵在脸上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老校长瞥了她一眼,走上去一步,用身子把乐果挡住了。傅老师拉住老校长的胳膊,兴致正浓,又重头讲起。校长低着头,很开心的样子,耐心听。傅老师把“松下裤带子”的故事也讲了一遍,老校长点点头,笑着说:“电视我也看到的,又严打了。没有一两年那些女人是出不来了。”“上课,上课了上课了。”老校长丢下话,适时而退。林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有了七八分数,骂一声“老狐狸”。傅老师说兴未尽,回头说:“你们怎么啦?怎么校长一来都哑巴了?屁也放不出一个。”林克斜一眼乐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屁股静悄悄。”
冷战在继续。苟泉和乐果在回避。故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生活的中心。这个中心现在就摆在苟泉和乐果的面前:到底是离还是不离?
婚姻从来就不是恋爱的结果,只是后续。它和恋爱是完全异质的东西。恋爱只是当事人双方的事,但婚姻不一样,婚姻和当事人在骨子里反而远了,它只是当事人的容器,是当事人奉献给他人的视觉形态。婚姻保证了当事人在法律上为别人而活,要解除它,对别人就得有所交代。离婚无足轻重,离婚的原因才是别人的生活风景。
苟泉和乐果对离婚的原因都无法启齿。只有冷战。也叫分居。
但吃饭是个大问题,有孩子,就必须有人尽义务。好在有那么多年的婚姻基础,默契还是有的。一、三、五乐果承担了,苟泉则捡起二、四、六、日。谁承担家务谁就是当天的主人,可以对女儿说“快点吃”或“做作业去”这样的话,另一位则要沉默,免得一唱一和,太亲近,弄得没脸没皮的。做主人往往是熟悉的,但乐果和苟泉对做客人的日子都不适应。尤其是吃饭。自己拿着碗到人家的锅里去装饭,很尴尬,有点像行乞。晚上则要省事得多,电视机不开了,苟泉看书,乐果打毛线。看什么书乐果不知道,毛线是谁的苟泉也不管。苟泉就知道乐果在打毛线,而乐果只晓得苟泉在看书。
但第一个星期六上午苟泉就出事了。一清早买完菜,回家的时候乐果和茜茜都在睡,苟泉又上沙发睡了一个回头觉。苟泉一睡着居然梦到乐果了。在梦中乐果娇艳异常,刚从飞机上下来。乐果成了电影演员,在东京得了大奖了。苟泉和乐果一同坐在电影院里,看乐果主演的电影。乐果演了一个风尘女子,被人从妓院里拎出去了,头发又乱又长,把整个脸都遮住了。苟泉和乐果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手拉手。苟泉很幸福,乐果既在怀里又在银幕上。乐果在怀里动,而乐果和张国荣正在银幕上演对手戏,在床上,动来动去的却是张国荣。苟泉说:“你怎么演这种戏?”乐果说:“做做样子嘛,又不是真的,那只是电影。”这么说着话电影又没有了,电影院是空的,又昏暗又寂静一排又一排扇形坐椅自上而下却空无一人。苟泉握了握乐果的手,意思是我们也干,乐果扭了扭身子,意思说不。乐果说:“刚才是电影,做做样子的,那不是真的。”苟泉很大度地说:“我知道。当然不是真的。”这么说着话,胸中的乌云一下全消散了,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影院里说干就干,坐着,乐果的表情与刚才的电影无异,又柔媚又亢奋。乐果讨好地重复说:“那只是电影,不是真的,只是电影,只是电影。”苟泉心境越来越开阔,也就越战越勇了,轻声说:“我是真的,我们才是真的。”就在这一刹那苟泉却醒来了,睁开眼,看见的是家。这个发现让苟泉沮丧不已。沮丧的快感遍布全身,糟糕透了。这时候乐果已经起床了,她在梳头。一边梳一边看苟泉。但苟泉一睁眼她又把头侧过去了。苟泉不知道乐果有没有发现他身上发生的事。苟泉长叹了一口气,羞愧、怅然而又伤心。乐果在那里梳头。她的头发比她的肉身更像婊子。乌云又回来了,笼罩了苟泉的梦醒时分。苟泉闭上眼,后悔梦中的所有举动。
丈母娘就在这天上午到苟泉家里来了。她老人家整天在四仙桌上搓麻将,都成仙了,难得到凡世来走上一趟的。丈母娘提了一只布口袋,把手是两只环形玉石。丈母娘一进门就喊茜茜,几句话一出口就营造了一种温暖氛围。丈母娘的亲切模样使苟泉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说话可不是这样的,句顶句,做完了结论还要补一句,“我说的”。她不仅做结论,同时还要很负责任地注明结论的出处与权威性,是“她”老人家“说的”。苟泉第一次和乐果吵嘴就是被“我说的”制服的。苟泉登门去要人,丈母娘堵在门口,发下话来:“你先还我女儿,我会还你老婆,——我说的。”为了还丈母娘一个女儿,苟泉经历了婚姻岁月里的第一个糟糕时刻。这段日子后来过去了,不是日子过去了,是时间把这段日子给过掉了。但苟泉留下了后遗症,一种病,一种恐惧的病。苟泉至今没有找到这种病的名字,然而苟泉知道,自己病了。病就隐藏在身体的内部,和肠胃与血液一样具有无限的物质性。
丈母娘登门的意图很快就流露出来了。她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种诧异的腔调说:“茜茜怎么瘦下去了?”苟泉没有接话,也没有接话的意思。乐果拿着拖把,说:“不还是老样子。”丈母娘说:“再怎么说,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的两只耳朵一起听出了话里的话,什么叫“再怎么说”?她早就知道这个家里发生的事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是“再怎么说”!苟泉明白她的来意了,老人家亲自来火力侦察呢。苟泉的坏脾气一起往上冲,却不敢发作。苟泉拿起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逃出了家门。苟泉一出家门就迅速溜走了。撤,给你一座空城,让你们母女俩侦察去,唱戏去。
但苟泉走得还是太冲动了,忘了带钥匙。这个细小的疏忽直接导致了当天晚上的一场恶战。苟泉回到家,对门刘老师家的电视机正在播送《体育新闻》。家里的灯亮着,苟泉掏钥匙,没有。上下都掏了,没有。苟泉只好敲门。苟泉自己都听出来了,敲门的声音又自卑又暧昧,偷情似的。只好开口,喊茜茜的名字。屋里头还是不应。苟泉只好又敲,准备豁出去喊“乐果”了,屋子里的灯却灭掉了。这个细节彻底激怒了苟泉,屁都放到他的鼻孔眼里来了!苟泉飞起脚,轰的一声,门踹开了。对门刘老师家的门也打开了。
乐果冲出来。地上散的全是木头的碎片。乐果大声说:“干吗?”声音在静夜里像一颗流星,绚烂而又急促。
“干吗?”苟泉拖着声音说。
“你干吗?”
“你干吗?”苟泉说。
“走!你再走!”
随后万籁倶寂。
这场战争迅猛,剧烈。战争的效果很显著,整个校园都听到了。在随后的一分钟里,校园里每一扇窗子的后面都伸出了一颗脑袋。苟泉镇定下来,盯住木门框。破裂的木门框使家的款式变得又丑陋又陌生。苟泉站在客厅里,仿佛生活在别处。夜里的安静被校园过滤过了,越发剔透纯粹了,都不像夜了。
“不能喝,充什么英雄!”乐果在事态平息了之后突然补了这一句。声音和刚才一样大,一样响,一样亮。
苟泉坐进沙发,有些糊涂,我什么时候喝酒了?什么时候充英雄了?苟泉想了想,干脆拿目光四处找酒了。家里没有。只有厨房里有一瓶料酒。苟泉走进厨房,取过料酒往肚子里灌。味道不对,但终究是酒的味道。苟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兀自喝酒,把伤心也喝出来了。自从乐果事发,好歹也是乐果看他的脸色的,这一吵居然把日子又吵回先前去了。苟泉渴望平庸,渴望琐碎,渴望成为一名最日常的小市民。但平庸的日子就是不答应让他平庸。
形势越来越坏,越来越复杂了。大院里那么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儿。茜茜也带回坏消息了。茜茜说,拿报纸的老奶奶上午问她了,问爸爸“睡在哪儿”。这话问得太阴损,太毒辣。苟泉问女儿说,“你怎么说了?”茜茜哼叽说:“我说不知道。”苟泉说:“她是问昨天还是问这几天?”茜茜想了想,说记不起来了。苟泉说:“你怎么不问她?”茜茜眨巴了几下眼睛,仰起脸的时候都成泪眼了。女儿的眼眶里有一种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烦,一转眼就看到了乐果的冰冷目光。这个女人把美好的平庸岁月给毁掉了,她打翻了一只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点一点往外渍,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必须中止这种浸渍。再这样下去,离婚都来不及。苟泉当机立断,下午就买了两把羽毛球拍,一只羽毛球。苟泉、乐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赛当天下午便在宿舍楼的过道上展开了。
乐果这一回很知趣。没有反抗。苟泉的计划得到了乐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很轻盈的样子,很欢乐的样子。茜茜像一只被解放的狗,捡球并且欢跳。苟泉和乐果都很累,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表演轻松,表演和睦,表演其乐融融。他们的脸上带了微笑,余光注视的却是楼上的阳台。已经有四个人看到他们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经有四个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无事与幸福美满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凭空地亮堂了许多。总务处的方主任站到阳台上来了,苟泉一时高兴,大声招呼说:“方主任,下来玩两下吧。”方主任眯着眼睛,高声回了一句话。方主任的那句话也是极平常的,却让苟泉和乐果听上去多心。方主任说:“看你们两个打,也蛮好玩的。”乐果一听就委顿下去了,不玩了。夫妇两个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脸上了。这场该死的羽毛球无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惫,令人作呕。茜茜拿着一只球拍从外面追回来,一到家就发现不对劲了,茜茜抬起头,看一眼爸爸的脸,又看一眼妈妈的脸,只看了两眼茜茜的小脸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乐果完全没有料到刚一结婚就怀上了身子。苟泉答应她的,两年里只耕种,不收获。但乐果就是怀上了。乐果在排卵的日子里都要亲眼看见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会有疏忽。乐果怀孕之后不止一次地说:“怎么会的呢?”苟泉则不吭一声,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乐果看到苟泉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在床上又勤劳又狡诈,他肯定在事态的要紧关头多了一个心眼,乐果让他钻上了空子。
要命的还不是怀孕。要命的是一个最基础和最简单的东西:钱。怀孕了,但乐果没有存款,而苟泉也没有。但过日子是一个十分具体、十分贸易化的事情,大米、夹克衫、牙膏、味精及至于电灯送来的光明和水管送来的自来水都要以钱作为前提的。乐果捂住自己的肚子,决定让苟泉去赚钱。最简捷的办法是让苟泉去当家庭教师。别的他不行,但教书他会。
然而苟泉不。在当不当家庭教师这个问题上苟泉表现了惊人的倔犟。他“丢不起这个脸”,“放不下这个架子”。乐果冷笑说:“你有什么脸?你有什么架子?”苟泉不答她的话。他买回了宣纸与笔墨,又开始练起柳公权了。乐果一怀上孩子他的所有计划都全部实现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捡起来,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于孩子,乡下人说得很具体了,“愁养不愁长”。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会长的。他真的长疯了你拿秤砣都压不住。
但婚后的第一场战争最终还是打响了。
乐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里的开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乐果说:“你去不去?”苟泉耷拉着眼皮说:“不去。孩子长大了,没钱我卖血。”乐果说:“你卖什么血?你那是猪血、驴血、鸡鸭血,你还能卖什么血?”苟泉赔上笑,说:“我是过河的卒子过江的龙,好歹是城里人了,给学生知道我在外面做家庭教师,还有什么脸面。”乐果说:“当家教怎么啦?裤子掉下来不怕丢人,放个屁倒想拿手捂住了。”苟泉心里头不高兴,觍了脸,想来个笑料,说:“总不能让我去卖淫吧?”乐果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掉了,苟泉自己听了也别扭,这句话放在肚子里还有点意思,一出口味道就变。“你倒是卖得出去!”乐果过了一刻愤然说,“你倒是卖得出去!”苟泉说:“别动这么大气,什么事都好说,挣钱我真的挣不来,我们穷什么?比起我小的时候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乐果随即沉下脸来,大声说:“你那时是什么?猪。”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松开来的时候牙印窝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说:“你不是嫁给猪了?”乐果说:“我是母猪还怀了你的小猪,——满意了吧?”苟泉极委屈地说:“别吵了,日子真是不错了,不能不知足。”乐果显然被这话又激怒了,乐果说:“不错什么,知足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哪一样能和人家家里的比?”乐果冷笑一声说:“倒是你老爹扛来了一点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红豆,还有两瓶小磨麻油。”这话伤了苟泉的心。自己没用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爹娘老子也陪进来。苟泉没有再接话,点上烟一个人出去看电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来,锅里没有晚饭,只好用两包快餐面将就了往嘴里塞。上了床苟泉却睡不着,一腔鸟气无处消遣。苟泉哭丧着脸又起床,点上蜡烛,泡上笔,研好墨,摊开宣纸来写几个字。写了几行又觉无聊,随意涂下“他妈的”这三个字解恨,又写了一遍,不觉就写了十几行,两三张纸了。苟泉写得酣畅手里头更觉淋漓,越写越恣意,用篆、隶、楷、行、草各写了几样。自己又端详了一回,真是不错,心里头熨帖多了,天蓝蓝海蓝蓝的样子。旧文化在夜深人静之际还真的安慰他这个城市人了。
“骂谁呢?”乐果在身后突然说。
苟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乐果穿着睡袍早就站在门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烛光下面有一种姣好的镇定与温柔的凌厉。
“没骂谁。干吗说得那么俗。”苟泉很沉痛地说,“这是书法。是艺术。”
有关挣钱的争吵没有完结,相反,正往纵深发展。丈母娘又来送鸡汤了。苟泉怎么吵也不该把丈母娘卷进来的。当着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乐果弄得狗急了,说出了一句跳墙的话。苟泉自语说:“操你妈。”苟泉记得自己是自语的,怎么说得那样响。居然让别人听见了。话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里头喷出大粪了。丈母娘推开砂锅,离开了座位,问:“你说什么呢苟泉?”苟泉站在一边,一双眼无比紧张地交替着打量面前的母女俩。苟泉解释说:“没有。”丈母娘说:“你过来操,苟泉,当着你老婆的面,到你妈这边来。”苟泉听了丈母娘话,又惶恐又恶心,实在是恶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着性子,说:“妈,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随口的一句骂,你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难听?”丈母娘一听这话嗓子里就蹿出了蓝色火苗,“小子,你说说清楚,谁敢操我?胆子比地图还大!——你有什么?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样?我说的。就你这个死样还想和我女儿过日子?还想当父亲?还想来操我?你城里的话还没有说周全呢!没经厨师手,一身酱瓣气,你四两力气二两胆,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华清池浴室里待了二十年,什么样的×我没见过?苟泉,二十四小时内你到我门上去认错。我说的。走。”
苟泉的眼睛给丈母娘骂绿了。整整一天他的眼里都是惊恐的绿光。做了城里人,怎么反过来像太监了,一点规格也没有,一点体面也没有。苟泉无限丧气,又不甘心。把大学时代的旧书翻出来,找骂人的话。找了五十条,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张纸上。丈母娘那里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两手准备,万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脸。但丈母娘一骂人苟泉的脑子就空,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苟泉得有备而来。苟泉不会骂,还不能掏出讲稿来朗诵吗?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过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
谢罪的仪式近乎没有,或者说,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礼物上门了。这就好。丈母娘这就高兴。丈母娘知道苟泉会来,“我说的”事情,他不敢不照办。丈母娘又煨了一只鸡,守候苟泉。苟泉没有多说什么话,却被留下来吃饭了。苟泉的心口抚不平,不过脸上还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个人的微笑。他不说话,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报复,越吃越伤心,越伤心越吃,都有点化悲痛为食欲了。苟泉撑不下去了,说了几句大路话,走人。老丈人望着苟泉的去影,自语说:“我一直没发现,他怎么这么能吃。”丈母娘很宽容地说:“嘴是进城了,胃口还在乡下呢。就这样。”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鸡骨头,叹息说:“果果这丫头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后的日子一天一个大太阳。太阳漂漂亮亮的,从东向西,每天都要坠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见不到好,也见不到坏。分居的日子就这么被乐果和苟泉适应了,其实这样也蛮好。各人过各人的,生命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乐果的事似乎也过去了,除了他们自己,好像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提起过。说不定从来就没有人从电视画面上认出乐果来。丢脸面的事从来就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可以再捡回来,重新贴到脸上去的。
又是星期五。这个日子似乎回避不掉,过不了几天又要回到这一天上来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门插上了,从卧室里抱出被褥,丢在沙发上。晚上抱出来,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这个仪式是不可少的,万一白天有客人来,成套的枕头和被子总得在床上显示显示恩爱的样子。过去可以马虎,分居后却要顶真,这是新形势给新生活提出来的新问题。
乐果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头翻杂志。杂志上说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来不疼不痒的。实在是无聊。天气真的转暖了,卧室里有了一只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听上去充满了旧情意,仿佛有很多的伤怀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莺莺,想起孟姜女。乐果依在床上,拿了几根头发放在嘴里,咬着玩。咬了几下乐果的头发竟有些痒了。这种痒的感觉立即扩散了,在身体的内部传送,沿着血管十分具体、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阵一阵的。乐果发现十只指尖的内部都隐藏了一只蚊子,蚊子的翅膀无比细腻地上下颤动,过一阵子就要飞回来一次。乐果就在这阵烦乱之中毫无缘由地记起了佛罗伦萨夜总会,这次追记带有随意和自由落体的性质,无踪无迹,不可遏止。乐果吓了一跳,怎么又记起那个鬼地方来了。乐果站起身子想找点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没有太多的家务事。但头发窠里痒得厉害,身上也痒,又搔不着。乐果决定洗个澡。洗掉一些附属物身上总是要好受一些的。
乐果的洗澡从时间上来说显然偏晚了,日子也不对,星期五。这样一来苟泉有理由认定乐果不是在搞卫生,她的洗澡显然就有了额外的意义。卫生间里水的声音很乱,蹦蹦跳跳的,很水性。苟泉听见这样的哗啦声,身体刹那之间发生了某些变故,突如其来,预备的过程都没有。苟泉耐着性子劝自己静下来睡觉,但脑子听劝,身子却不听,公然在苟泉的身上我行我素了。茜茜正在写作业,很用心的样子。苟泉小声说:“茜茜,睡觉了,不早了。”茜茜说:“还有很多作业呢。”苟泉很慈爱地说:“明天做,乖,听爸爸的话。”苟泉听见自己的话,听出来自己在骗女儿,有着相当卑下和危险的企图。茜茜很听话地上床了。她服从命令的动作看起来相当乖巧。苟泉看着女儿睡下了,卫生间里显然听到他的话了,水声却突然消失了。苟泉听了片刻弄不清生活到底在哪里出了大毛病。不敢想,一想就别扭。自语说:“操,我操。”
乐果洗完澡握着一只绿色梳子从卫生间出来。她一出来目光就和苟泉对上了。苟泉怎么也不该用那种目光等待乐果的,都像热恋中的少年了,只知道放电。乐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丈夫的这种目光,有了久别胜新婚的剧烈激荡,心里头咯噔一下。手也松了,梳子坠下去断掉了两只梳齿。乐果很慌乱地去捡,她的一对好奶子却又露出来了,双双悬挂在苟泉的面前,风铃一样无声晃动。又浪荡又圣洁的样子。乐果直起腰,感觉到脸红,害羞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都像小处女了。都十几年不脸红了,都十几年不这样惊慌失措了。乐果咬住下唇,在苟泉的眼里越发媚态万方了。乐果低下头,长发一下子倾泻下来,遮掉了半张脸。苟泉望着妻子的半块额头,一只眼睛,半只鼻子,半只张开的嘴巴和半个下巴,无语神伤。苟泉侧过脑袋,胸口一上一下的。这个细节被乐果看在眼里,春心无序地荡漾,两只奶子随苟泉的胸脯夸张地起伏。乐果对这次遭遇激情没有一点准备,懵懂了。眼里噙满了泪。她的失态与错乱十分意外地增添了她的姣好风情。乐果转过身,回到卧室。她的转身给苟泉留下了一屋子的香皂和洗发香波的混杂气味。这是苟泉热爱的气味,闻上去又伤心又亢奋。但苟泉把自己稳住了,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小婊子再把自己弄乱掉的。苟泉骂了一声,关掉灯。苟泉听见乐果在卧室也关上了灯。苟泉又得意又失望地说:“我操。”
苟泉最终没有守住自己的关键之夜,像病了一样,病得不轻了。他赤着双脚,偷情一样往自己的卧室去了。这既是一次沮丧的投降,又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外遇。苟泉慌得厉害,推开门。门半闭着,没有锁。这让他又开心又绝望,又欣喜又愤怒。他走到床边,伸手不见五指。他完全依靠对家庭的空间经验摸到了床边。床上没有动静,但乐果早就在那里猛烈喘息了。苟泉爬上去,做贼一样偷自己的老婆。他们身体接触的刹那双方都愣了片刻,静止了几秒钟。随后就胳膊腿全绞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感觉都好,是新婚的五十倍。苟泉做完了第一回合从枕头上抽下枕巾,擦干净,躺在一边长长吁了一口大气。
两个人都不动,各自躺在一边调理气息。就这么过了十几分钟。后来乐果给苟泉盖上一只被角,悄悄伸过胳膊,把苟泉搂住了,一举一动都分外温存,还有认错的意思。乐果轻声啜泣了。一滴泪掉在苟泉的肩部,十分抒情地向下蜿蜒。又过了十来分钟,苟泉歇过来,一歇过来就开始准备第二回合。乐果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灯的。但乐果也恍惚了,想证实一下身边的男人究竟是谁。乐果打开灯,灯光像功夫大师的飞镖,又凶又猛,她只好眯上眼睛,用一条眼缝打量苟泉。苟泉正眯着眼睛斜视乐果。竟对视了。这样的对视又怪异又丑陋,还贴得这么近。他们避开了,说不出的别扭与厌恶。苟泉抢过开关,很粗野地关上灯。他不想看身边的这张脸,他不想看身边的这条身子。两个人重新坐在浓黑里头,乐果这一回相当主动,她的手又抚摩苟泉了。她的手像泼在苟泉的身上,呈现出冲击与流淌的感人动态。苟泉几下一弄又浑回去了,只剩下了欲望。第二回合开始了。这一个回合苟泉越发疯狂,他的仇恨和报复夹杂了性努力一起过来了。乐果被苟泉的报复弄得幸福万分,喜极而泣,轻声呼唤苟泉的名字,又巴结又讨好。乐果尽全力奉承苟泉,苟泉感觉出来了。他痛恨和厌恶这种婊子的行径。想单方中止,却不能够。心里头越愤怒动作却越类似于恩爱,乐果也就越舒服越癫狂了。苟泉心里骂道:“妈的。”苟泉喘着气气急败坏地骂道:“妈的。”
日子越热时间过得越是飞快,转眼又到了暑假了。放假的第二天乐果的家里便出了大事情。乐果起床的时候发现家里空掉了,苟泉和茜茜居然不知了去向。乐果慌忙检查衣柜和女儿的书橱,猜他们是回乡下去了。乐果坐在女儿的床上,难过了一阵子,却挡不住开脱和解放的好感受。出事以来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像家,完全是老鼠洞,三个人一天到晚都探头探脑的。乐果彻底舒了一口长气,先把电视机打开来,四下张罗了几眼,准备来一次彻底的大收拾。乐果把沙发重新推到墙边,沙发的扶手上洋溢出一股男人的头油气味。沙发底下积了一层尘垢,和沙发的底座一样,长方形的。尘垢上有几只烟头、过滤嘴,还有几块茶杯的瓷片。乐果想了想,记不清什么时候摔碎过茶杯的。挪好沙发乐果便开始拖地,拖了两下就看见地面有几处硬伤,是被瓷器砸出来的细密小坑,乐果取下苟泉的毛巾,当抹布,能抹的地方差不多都抹了一遍。然后就是洗,先洗了所有的餐具和茶具,然后是灶具。洗完了又洗鞋,把门后所有的鞋全找出来刷过一遍。乐果想了想,再把床单泡到浴缸里去。泡上床单之后乐果顺眼看了一眼电视机,都中午十二点了。乐果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中午十二点了。都做了三四个小时了,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累。乐果叉着腰四处看了看,家的样子又出来了,一拾掇就拾掇出来了。乐果很满意地关上门,到学校大门口吃了一碗肉丝面,一吃完又回到家里去洗。但一碗面下肚乐果很快懒下去了,有些犯困,就躺到女儿的床上去。换个床睡睡觉有时也是很有意思的。乐果的这个午觉睡得相当长,做了很多梦,有十来个,没有一个能记得起来。但最后一个梦乐果还有些体会,肯定被一个男人吻了,乐果醒来的时候还有怦然心动和怅然若失的印象。又甜蜜又紧张的。乐果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后又洗。床单洗了,最后连门窗也擦了。全家都洗过了乐果最后洗自己。烧了六瓶开水,把每一根头发和每一只指尖都料理了一遍。乐果重点清洗了身体的要害部位,擦了又擦。尔后乐果把自己的身体弄干,找出一条新裙子,套上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天也晚了,窗子外头是绵延不息的黄昏。乐果望着窗外,找事情做,却再也找不到可以洗的东西了。这时候乐果才真的伤心起来,虚空起来,失去了归附与依托了。乐果拿起镜子,很怜爱地看了自己一眼,还可以再化化妆的。乐果把所有家当从床头的小柜子里翻出来,她已经很久不给自己上妆了。乐果重新振作起精神,捏住粉饼往脸上敷粉底霜,乐果描上眉毛,把眼影也涂匀了,再用刷子刮几下眼睫毛,随后很用心地勾起了唇线,往大处勾,最后抹上了口红,用的是玫瑰红。抿两下,对镜子左盼盼右盼盼,还是不错的,五官还是蛮端正的。怎么说也不老。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成熟女人。乐果平举了镜子,凝视自己,研究自己,怜爱自己。右手的食指贴在下巴上,往下滑动,很迷蒙很爱惜地往下滑动。线路在脖子上也慢慢蛇行起来了。乐果听到两片嘴唇之间响起了一声细碎的破裂声,两片口红分开来了。乐果呼出一口气,有些燥热,呼吸越来越深,而目光却越来越散动了,像阳光下的冰,有了松懈和分解的液化欲望。乐果丢开镜子,走到门边去。开门,乐果对自己说:“哪里都不许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1996年第5期《小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