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之怎么折腾也不死,实在是了不起的一种精神。
司马迁,一个堂堂关中汉子,血气方刚,凭什么像一头猪那样,被按住了,活活地把那话儿给阉了,不就因为汉武帝那老匹夫,是他的主子吗?试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辱呀?当将他宫刑以后,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活也不可能。可是司马迁并没有在蚕室里一头撞上墙去,弄死自己,而是忍受着创伤的折磨,和比创伤更痛苦的羞耻,埋头在一车一车的竹简中,著书立说。
正因为他存活了下来,中华文化宝库里,也就有了这部不朽的《史记》。
司马迁也是好不容易才明白的,他在《太史公自序》里说到,也是在他《报任安书》中强调的,“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他这种“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的“苟活”哲学,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以他“就极刑而无愠色”,“虽被万戮,岂有悔哉?”
虽然这种样子的“苟活”,缺乏最起码的抵抗和斗争,有点消极,尤其会被当下的革命青年瞧不起。若从大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不死而且活着,应该承认,那倒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行为。这种尽量使生命延长的做法,是以时间在我的优势,换取空间在你的劣势,绝对是中国文人的聪明之举。
拿鸡蛋跟石头碰,石头无损分毫,鸡蛋却是要粉身碎骨的,这是封建社会里的文人与统治者的相处之道。因为石头有一种磕碰碾压鸡蛋的嗜好,努力避免发生这种状况,便是智者的抉择。倘若鸡蛋完整地存留,孵化为鸡,鸡后有蛋,蛋后有鸡,如此往复,以至无穷。想到这点,也就欣欣然了。
石头,只不过是石头,永远定格在历史的那一章,那一节。作为鸡蛋的文人,也许搬不开它,但当历史掀过这一章,这一节,时间和空间便统统划归“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范畴里了。或许因为这点明白,先贤司马迁一定等到写《封禅书第六》,等到写那个老匹夫的完蛋,然后才如释重负地不知所终。
我想,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绝对强者,之所以要“苟活”下来,他相信鸡蛋最终要战胜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