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也叫宰我,他是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
有一次,他跑去问他的老师:“夫子啊,您老提倡的‘仁’,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了。但是,假如一位仁德君子,碰上有人告诉他,井里面掉进了一个有仁德的人,他会跟着也跳进去嘛?”其实,没有一个傻子会这样做的。看来宰予是不十分赞成孔子提倡的“仁”而搞到绝对化的程度,才故意提问的。看来,予这个人的这种行为,拿北京话来说,是个有点“矫情”的主。
孔夫子当然不高兴了:“予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接着便发表了《论语·雍也》篇里的“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的议论。翻成现代语言,就是:“君子可以受到欺骗,但不可以受到愚弄,他会赶紧跑过去救人,而不会自己跳到井中,陷在里面出不来的。”细品一下,这番空泛的话,说和不说一样。因此,圣人的话也好,和那些自以为是圣人,或被捧成圣人的话也好,其中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空话,大可不必奉为圭臬。不过,低智商的人例外,只有他们才需要这些空洞的真理,来填补他们的精神世界。
又有一次,这位认死理的宰我,和孔夫子辩论起来:“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栖可已矣。”孔夫子的学生,很少敢跟老先生抬杠的。但宰予这个人,多少讲一点实事求是。认为父母死了以后,服丧三年的时间太长,一年就足够了。使一个人守在父母的坟上孤哀苫块,和整个社会生活脱节三年之久,简直是没有道理的。
大家知道,孔子在维护道德纲常、规矩章法方面,绝对是很形而上学的。看他饮食上的讲究,便可知一二。吃肉,“割不正不食”,必须方方正正;吃馅,“脍不厌细”,必须剁得极碎。在《论语·乡党》篇中,还有许多饮食上的繁琐要求和礼数规定。我赞成宰予对孔老人家的发难,也是对他“无改先人之道”的绝对化,一次思想上的反弹和行动上的不买账。这也是做人要有主见的基本道理,要都盲从,不敢思想,要都慎行,不敢逾越,这社会还会有发展,有进步吗?
老先生拿他这位勇敢的不那么毕恭毕敬的弟子没办法,只得无力地反问他:“父母死后不满三年,便吃那稻米饭,穿那绸缎衣,你能心安吗?”
宰予真敢反潮流,自信而又坦然地回答:“我为什么不心安呢!”
“你觉得心安,你就去做好了!”孔子只好酸酸地重复了两遍,等他走出屋去,圣人马上摇头跌足,叹息道:“完了,完了,这个宰予啊,也太不仁了!”
圣人一辈子倡导这个“仁”字,是儒学的宏旨之一,现在他给宰予一个“不仁”的政治鉴定,估计也就等于宣布他是不可救药的了。那时,大概还不兴开除学籍,也不怕将来毕业分配时穿小鞋,所以,宰予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这个宰我使老师更不满意的一条,就是好大白天睡觉,拿今天的话说,大概是经常午睡时间过了头,上课迟到。圣人曾经为此咒骂过,而且言词很厉害。“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于予,予何诛?”
这句“朽木不可雕也”,就成了此后所有的师长前辈,责备年轻人没出息的惯用语,大家没有觉得对宰予有什么不妥之处。好像圣人的话,就必是至理名言,从此给宰予定了性,成为一段朽木,几千年来也得不到平反,想想也真是冤。只有东汉的王充在《论衡》中,替他打抱不平,对孔子语言的权威性发起过挑战,责问过:“昼寝之恶也,小恶也;朽木粪土,败毁不可复成之物,大恶也。责小过以大恶,安能服人?”王充还说“孔子作《春秋》,不贬小以大”。那么在宰予昼寝这个小问题上,“以大恶细,文语相违,服人如何?”
由此,不禁想起几年前,甚嚣尘上的对于国人午睡的一番海外奇谈,好像中国之落后,之松懈,之无效率,之让世人摇头,全与这个午睡有关。于是,有些机关,有些工厂,也就果真采取了取消午休的措施,大家一丢饭碗,马上坐到写字台旁办公,或站到流水线上作业。后来,也许中国人的肠胃,饮食习惯,甚至生物钟,不尽同于已经适应快节奏的老外,即使连夜里也不眠不息,也似乎不能在朝夕之间,改变面貌,跻身顶尖强国之列。于是,没实行多久,便行不下去,和改来改去挺麻烦的夏时制一样,一切恢复原样。前不久,报上又披露了外国科学家的研究结论,说午睡对于人的好处,简直无与伦比。于是,指责中国人午休太长的人,也没屁好放了。
其实,慢慢也就看出究竟了,海外有些人所以经常在议会发表演讲,在电台评头论足,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在什么场合谈两句中国,也是混饭之道。他不这样做,拿不到钞票。所以,无论好心,还是恶意,总是要不断地说三道四,总是要找些话题的;也包括对于中国文学的只言片语,奇谈怪论,都不必太当回事的。只是诧异我们一些人的底气,总不那么壮,一听到高鼻子的议论,加之假洋鬼子那么一起哄,一吆喝,便有些麻爪,很是令人败兴。就像那两年取消午休一样,纯属大可不必之举。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活法,没有绝对的楷模,都得量体裁衣,能裁则裁;量力而行,不可行则不行。所以,对于旁人的指责也好,教导也好,多一点宰予式的自信和思辨能力,看来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