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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衣下床,坐到客厅里
。
在黑暗中点燃香烟,烟头上
的火星或明或暗,就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一些
杂乱无章的想象纷至沓来。屋外初冬的风声越来越紧,
他感到了有些冷,于是他在黑暗中裹紧了棉袄
。
他发
觉他从来不花钱也不需要钱,但这段时间以来
,
他却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收了钱
,
甚至给万源一个诱饵硬是
诈了他一百万块钱,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也想让自
己的身上的冷汗尽快地风干,然而他无法找到一个答案
。手指被香烟烧烫得疼痛起来,他摸索着在烟缸里按灭
了烟头,又摸出了一支烟
,
打火机微弱的气焰在黑暗
中便割出一团亮光,点燃烟,亮光瞬息就灭了,无踪无
影。他发觉人生就像这打火机的亮光,全部的力量和勇
气也许只为了那短暂的一次燃烧,而燃烧的意义也只是
为了点燃一支香烟。打火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
点燃香烟活着的
,
但如果打火机一生点燃一支香烟的
理想都不能实现的话,那么打火机很可能就会点着一所
房子或一个油库
,
虽然打火机不是为了点房子和烧油
库而制造的
。
这样解释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还是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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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这么多年来宦海沉浮找到了部分借口,并不是他需要
钱,而是钱需要他;如果他手里没有钱
, 别人手里的钱
就不是钱;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必须用权力证明钱
是活的
。
郑天良觉得钱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一位被校长
开除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扑克“钓鱼”游戏,钓的扑克牌
越多
,
心里就越得到安慰,小学生从扑克牌的数量上
获得了胜利与满足,而这一手的扑克牌其实并不是他真
正所需要的生活
,
因此在没有课桌和书本的时候,扑
克牌的数量成了另一种存在的象征。郑天良觉得自己这
么多年来就是一个被留校察看并且永远留级的小学生,
他连续十二年被以种种理由合法合情地原地不动留级,
于是当他在与赵全福万源这些老板们玩一种“钓鱼”游
戏中突然获得一大堆钞票的时候,就如同被开除或留级
的小学生赢了一大把扑克牌
,
他得到的不是成就,更
不是胜利
, 而仅仅只是安慰。这样一想
, 郑天良坐在
黑暗中突然内心滋生出无限的悲凉
,
他对钞票的占有
只是手淫一样苍白的快感,一种毫无实质性意义的安慰
。而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
,
即使让他在五十岁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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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了,这也是他政治上的最高峰了,因为黄以恒注定了
是他一生的阴影,他只能在黄以恒的阴影下靠排列组合
扑克牌打发越来越乏味的时光,当扶正的机会越来越近
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这最终目标是那样的廉价,他甚
至感到了自己积极卖啤酒厂的是一件相当无聊的冲动。
夜深人静是一个容易让人情绪糟糕的时刻,郑天良坐在
后半夜的孤独与虚无中
,
情绪一败涂地
。
后来
,
他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夜半睡
半醒,天将亮时,他被冻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时
他直起僵硬的身体
,
钻进被窝囫囵吞枣地睡了一会儿
。
第二天太阳从窗前依旧升起,郑天良起床后对深更
半夜坐在客厅沙发上胡思乱想的任何细节全都忘掉了,
他在刷牙时试图回忆起一星半点,可所思所想已经被牙
刷刷得踪迹全无,就像经历过了一次精神梦游。郑天良
只记得密码箱里的一些抽象的数字和今天必须要让万源
的地价降下来。就着酸咸菜
,
郑天良频率很快地喝了
两大碗稀饭,周玉英说:“你就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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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太贪。”郑天良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说什
么屁话,谁是从牢里放出来的?”
周玉英被郑天良突如其来的变脸吓懵了,她软弱无
力地反抗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嘛。”
郑天良放下筷子夹着公文包出门了,出门前,他声
音温和地对周玉英:“我急着要去开会
, 所以吃快了点
。”
周玉英愣在门口,看郑天良越来越胖的身体摇晃在
早晨的阳光下,初冬的路上落满了树叶,郑天良的皮鞋
踩在落叶上,少数叶子在鞋底下烂了。
抖擞精神的郑天良一上班就召集了土地局、国有资
产管理局、税务局、财政局、预算外资金管理局主要负
责人联合召开协调会
,
会议还没开始
, 会议室里就已
经是烟雾缭绕,十来杆老烟枪们一支接一支地喷云吐雾
,他们的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在烟雾中更加紧凑起来。郑
天良用食指敲了敲会议桌,示意正式开会了,于是下面
便不再交头接耳。郑天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罗马假日
花园早就通过立项了,但至今还没有就相关的优惠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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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讨论研究
,
也没有办理好开发手续
, 开发商一直
开不了工,很着急,正亭书记对我们办事拖拉也提出了
批评,尤其是对优化投资环境表示了直接的怀疑。我是
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当然也做了一些辩解
,
因为这一
段主要是忙于工业区的改制和合资事宜,这是压倒一切
的中心工作。不是我们不想办,而是没时间办。由于罗
马假日花园是我县第一个高标准现代化住宅小区,它将
成为体现我县人民生活水平达小康的一个标志性的形象
性的工程
,
所以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中阳同志也多
次指出要把小区建设成全市乃至全省的一流的花园小区
。
考虑到资金拉来得很不容易
,
也考虑到六千万的投
资规模以及特殊影响,所以我们要提供比其他投资更优
惠的条件,我的意见是地价优惠百分之四十,各项税费
减免百分之三十。大家议一议吧!”
郑天良在定好调子后
,
充分发扬了民主,但各局
的局长们你望望我
,
我望望你,将自己的瞠目结舌的
表情尽可能地压抑在内心深处,屋内烟雾缭绕
,
大家
在烟雾中沉默。过了好半天
,
土地局张局长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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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如果按百分之四十优惠,将来审计这一关也过不了
呀!我们最多不过优惠百分之二十五
。”
郑天良说:“我真不知道,为了合安的经济发展,纪
委、审计部门究竟要不要围绕这个中心工作,九二年小
平南巡讲话时讲得很清楚,改革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
快一点
, 我们前怕狼后怕虎
,
什么事能干成?如果坚
持啤酒厂协议转让是出卖主权而抱残守缺按兵不动的话
,同志们想一想,我们县里领导就整天忙着接待上访和
卖啤酒去吧!”
郑天良讲得很严厉,他顺便将宣中阳和黄以恒也刺
了一下,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
在合安,他郑天良是可
以指点江山的,对宣中阳也不例外。
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严局长是一位老干部,他适当地
表示了担忧:“如果开了百分之四十这个先例,再有开发
商来征地
,
是不是就不好控制了?”
郑天良说一不二地敲了一下桌子:“如果再有开发商
按照罗马假日花园的标准帮着合安树立对外形象,一视
同仁,这一点,县委县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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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这些话说完后,再也没人表示不同意见了,
这个方案就这样通过了。民主集中制的程序是很明显的
。
会议一结束,郑天良先给万源打了一个电话,万源
说我在电话里给你大老板磕头了,郑天良说你不要磕头
了,赶紧给我在月底前开工,万源说他如果不能在月底
开工就枪毙他。然后,郑天良又向宣中阳汇报这次协调
会的内容,他汇报得很简单,只是说比其他投资商更优
惠一些,主要是考虑到拉来资金不容易,而且万源说他
十年前就得到过黄市长和宣县长的支持与帮助,所以我
也就破了点例
,
你看如何
,
要是不合适的话,我们还
可以重新再议
。
宣中阳说了一句,既然已经定了,那
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不过
,
我跟这个万源没有什么
特别关系,黄市长也不会跟这样的人有太多交道的
,
当年是省建行行长介绍来的。不必因为十年前的那件迫
不得已的小事影响你的思路
。”
宣中阳的这个话等于是告诉郑天良他不反对是因为
郑天良已经决定了
,
而不是因为自己与这个万源有什
761
么瓜葛。郑天良听懂了
,
但他向宣中阳汇报礼貌大于
程序
,
所以在宣中阳不讲礼貌的时候,他也就不会过
分理睬了。
一直等到参加完了罗马假日花园的开工典礼后
,
郑天良才算松了一口气。看着推土机、挖掘机和建筑工
人们开进了工地,工地上彩旗招展、鞭炮齐鸣,郑天良
戴着一朵鲜艳的假花站在旗帜与鞭炮的硝烟之间,面部
表情谦虚,心里却是豪情万丈,因为谁都知道
,
这是
郑天良的政绩
,
但郑天良却坚持要宣中阳宣布奠基仪
式正式开始,宣中阳当仁不让,因为合安毕竟他是一把
手县长。一个星期后
,
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先生要来
合安访问并正式签署啤酒厂协议转让全部产权的合同文
本。合和酱菜集团的新厂房已经在工业区圈好了范围,
元旦前举行开工典礼,工业区其它企业已经在最近合资
合作成功,工业区的厂房开始冒烟,机器开始转动。郑
天良觉得他与黄以恒最大的区别就是,黄以恒靠娘老子
的钱大兴土木,而他郑天良则是借船下海后靠大兴土木
762
来还娘老子的钱;一个是靠花娘老子的钱装点门面
, 一
个是靠花别人的钱为娘老子挣面子
。
谁是真正的改革
者,人民群众心里自有一杆秤,所以郑天良对自己充满
了信心。
安排好了江本仁先生参观访问日程的具体细节后,
郑天良才抽空去了一趟省城。他让驾驶员将他送到省
城“新安国际大厦”立即返回,驾驶员问要不要来接他
,郑天良说他自己想办法搭便车回去,因为他在省城有
许多事要办
,
要呆两三天。驾驶员走后,郑天良比较
轻松地提着一个公文箱走出了宾馆的那扇充满了惰性的
自动开关的玻璃门。省城不像河远
,
几乎没人认识一
个副县长
,
像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在省城简直就不
是官,人们都说省城的处长比处女还多,虽有些夸张,
但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玻璃门
边,宾馆门僮为郑天良打开了车门,郑天良钻了进去,
司机问他去哪里
,
郑天良说:“开到郊外的高新技术开
发区银行。”司机问去高新区哪家银行,郑天良说中国
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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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在进入高新区中行大门的时候,还是向四处
望了望,人烟稀少,更没有熟人,他这才裹紧衣领
,
动作敏捷地闪进中行又硬又厚的玻璃门内。
银行小姐穿着统一规格的服装
,
严谨而规范,她
们用点钞机过滤着钞票,沙沙的声音像西北大沙漠上卷
过的漫天风沙
,
郑天良被风沙呛得睁不开眼,他转过
头
,
用后脑勺对着柜台和点钞机的声音,他注视着银
行玻璃门外的一草一木
,
树已经枯了,阳光清淡如水
,偶尔有人进出
,
无声无息,如同出入寂静的墓地,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他有些冷
。 突然脑袋后面传来了
这样的声音:“先生,你这钱里面有三张是假币
, 按银
行规定,要没收
。”
郑天良梳得一丝不苟的脑袋先是僵在脖子上,瞬间
又灵活地转了过来,他不好意思地说:“温州那边做生意
的人就是不规矩。”
那位年轻而漂亮的女孩看到了郑天良严谨的头发和
衬衫,她说:“你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
郑天良笑了笑:“做生意的人员结构调整得很快呀!”
764
女孩很怀疑地注视着郑天良做报告的神情
,
不说
话了。郑天良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居高临下,就做
出一付很随和的态度:“只要你不没收我这个人,没收假
币理所当然。”
郑天良用一箱子钱,换来了两张纸,一张一百万,
一张三十万,存单上是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名字,只要
不是自己的名字,这钱就不是自己的
。
他仔细研究着
存单上打印出的墨绿色的图案和数字,他发现手里攥着
的原来不过是两张纸,纸的质地和形状让他的心里逐渐
宁静而踏实
,
他觉得他手里只有两张纸
, 而没有钱,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这就像一个人做了双眼皮手
术后还坚持认为自己本来就是单眼皮
。
郑天良用身上零碎的美金换了三万块钱人民币,然
后独自一人去逛商场
,
他发觉商场里同样没有一个熟
人,人们在物质包围下目光炯炯有神,匆匆的脚步流露
出物质欲望的迫切或对口袋里钞票的信心严重不足。郑
天良是从容的,他对于琳琅满目的商品没有任何据为已
有的意识,他对商店的记忆只是关于香烟肥皂或牙刷袜
765
子之类简单的概念。因此,眼前这色彩缤纷的商品在他
的眼前就像是一些他永远也看不懂而且也毫无意义的外
语单词甚至是梵文符号,他走进商场从来都不是出于一
种兴趣,而是出于一种无奈的需要。现在,他平生第一
次走向了黄金首饰柜台,并以最快的速度花一万四千块
钱买了一条镶钻石纯铂金项链,然后又在工艺品柜台花
四千八百块钱,买了一颗青玉雕大白菜,郑天良发现青
翠欲滴的大白菜,雕刻精细,栩栩如生
,
似乎一伸手
就能掰开一瓣菜叶
,
这是他一生中买的最贵重的商品
,而这两件贵重商品在他的生活中远远没有两条香烟更
有价值。
匆匆回到五星级宾馆,他躺在床上抽烟,太累了,
腿也酸得很
,
自己真的老了,只有沈汇丽才能证明他
年轻而极具战斗力,男人更多的时候是靠女人来证明自
己的。郑天良想在没有见到纪天平之前,是不能约沈汇
丽来省城幽会的。而纪天平始终联系不上
,
打过去手
机要么关机,要么就是打通了不接。
纪天平是新任省委书记宁原的秘书
,
原来在省委
766
办公厅综合处写材料,最近刚刚被新省委书记选中,他
是合安县城关镇人,大学毕业后分到省****
,
作
为老乡的郑天良觉得有必要跟纪天平秘书接触一下,这
位二十八岁的秘书的妻子是合安县南店乡人,跟纪天平
是大学同学。这双重老乡关系使郑天良对这次会面很有
信心
,
没有任何求助,只是来拜访,纪天平不应该拒
绝。
可纪天平对陌生的电话号码死活不接,这让郑天良
独自一人在宾馆里度过了一个非常难熬的晚上,第二天
傍晚,郑天良被县里的各种各样的电话扰得一点心绪也
没有,他呆不住了
,
准备回合安,就在这时,他接到
了纪天平主动打来的电话,纪天平问是谁给他打电话的
,郑天良自报家门说:“纪处长,你好,我是合安县的郑
天良。”一般说来,省委领导的秘书都是处级干部,叫
秘书有点不够尊重,因为好多大款都有秘书,而且大多
是陪睡觉的女秘书,秘书这个称呼在现在已经有点臭名
昭著了
,
所以这几年下面的同志就一律改称省里领导
的秘书为处长。
767
纪天平说:“是郑县长,我久闻你大名,没有给你及
时回话
, 实在对不起
。
这两天宁书记陪中央首长在各
地视察
, 我也是忙得不敢开机,下午才回到家。”
郑天良说:“纪处长,我请你晚上一起吃顿饭吧!”
纪天平说:“我晚上还有事,实在对不起。”
郑天良说:“那晚上到你家去拜访一下你
, 好吗?”
纪天平说:“我要到晚上十点半钟才能回家
, 太晚
了,明天早上我在办公厅
。”
纪天平婉言谢绝了郑天良上门拜访,但郑天良放下
电话后仍然决定亲自登门,抵到面上,纪天良不会不近
人情地将他轰出门外的。要想建立私人关系,必须要有
私人的空间进行对话
,
如果在办公室,那只能是公事
公办,郑天良对纪天平这个年龄上要晚他一辈的书记秘
书很有些感觉,但他不能让不快的感觉继续升华
,
天
子脚下七品官,没办法。
于是
,
他准备打电话让沈汇丽开车到省城来与他
幽会,刚掏出手机,沈汇丽电话打过来了
,
她说她正
在四处找郑天良有事,郑天良问她是什么事,沈汇丽说
768
我要让你下地狱,郑天良一听说下地狱,身上就热了起
来
,
他感到他正在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力量坚硬起来
。从深圳招商会回来后,郑天良一个多月都没有跟沈汇
丽单独在一起过
,
这个孤身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郑
天良说:“你吃过晚饭开车到省城新安国际大厦
1889 房
间,我十一点后才能回来。”沈汇丽在电话里吃醋说:“
你是不是出去泡妞呀?”郑天良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
了,我要到省委领导家里去谈工作,约好了的。”
郑天良在九点半的时候拎着两瓶“五粮液”和两条“
中华”烟以及一棵白菜乘电梯下楼了,烟酒都是自己从
家里带来的,它们真正的主人是谁,郑天良也搞不清楚
,只有玉雕白菜是花钱买的,这点小意思只能算是礼节
性的,根本谈不上是利益交往,郑天良心里很踏实。到
了省委宿舍大院门口,门卫不让进,他拿出工作证说是
找领导汇报工作,门卫一看工作证上是合安县副县长,
就让他进去了。到了纪天平家的楼下,时间是刚刚十点
,见纪天平家里亮着灯,他想按门铃
,
但他又不敢,
假如是纪天平的新婚的妻子一个人在家,他进去总不是
769
太妥当,因为纪天平说他十点半才能回家。于是他站在
楼洞门口等纪天平,冬夜的寒冷的风一阵阵地灌进他的
脖子里,脖子里就像被人用一根细铁丝勒住了一样难受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豪华的院子里为什么没有路灯
,黑漆漆的,所有的树和花木都像小偷一样站在黑暗中
,他感到自己也像一个小偷,寒风在经过脖子后向下深
入,他感到骨头里寒气逼人,脚底下冰凉,于是他在地
上跺脚。这时两个巡逻的保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们
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脸,郑天良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保安
厉声地问道:“干什么的?”郑天良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后,平静地说:“我找纪处长有事
。”两个保安悄悄地
围过来,准备采取必要的行动
,
问话依然凶狠:“找纪
处长为什么不进去,我们已经盯了你好半天了。”郑天
良于是咬着牙按响了
302 的门铃
,
门铃里问是谁,郑天
良在两个保安面前以势压人地说了一句:“纪处长,我是
合安县郑天良副县长。”
门铃里的声音说请进,保安走了。郑天良上楼的时
候才发现门铃里说话的那个声音正是纪天平
。
原来他
770
最起码在十点前就回来了。
郑天良拎着烟酒和白菜进去后,跟纪天平夫妻握手
,
老乡之间显得很亲热,但纪天平的亲热里仍有一些
距离表现在言谈举止中,这种距离就像爱情一样
,
只
可意会,不可言传。
纪天平的姿势和语言都很规范
,
年轻而成熟的举
止让第一次见面的郑天良不敢敞开心扉说话,纪天平
说:“宣县长前些天到我这儿来过一次,谈到了你们工业
区改革的事
,
省委一般说来不会干涉县一级的具体事
务的,县里的事找市里就行了。我看,黄市长对合安还
是很有感情的
。”纪天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不着
边际的话,并且明显表现出对郑天良套近乎的冷淡,因
此,那种看似亲切温和的语言充满了装饰性。郑天良没
想到纪天平才上任不到一个月,黄以恒与宣中阳都已经
提前捷足先登了
。
郑天良在这种亲切友好但又无法亲
密无间的氛围里也只能说一些套话
,
诸如纪处长是合
安老乡,合安的事情还望纪处长多多关心和支持,欢迎
你回家的时候到县里看一看
, 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
771
坐了不到半个小时,郑天良就告辞了,他说:“时间
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纪处长了
。
早就想来拜访你
, 可
深圳招商会后,我的工作实在太忙
, 失礼了。”
纪天平让郑天良将带来的东西带走
, 郑天良说:“
这是礼节性的拜访
,
你这让我太不好意思了
。”
纪天平看到袋子里装的是烟酒和一棵白菜,也就没
有过分坚持,他说了一句“太客气了”就跟郑天良握手
道别。
走出楼道
,
鼻子里又灌进了一股凉风
, 郑天良在
冷热不均的刺激下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有些窝囊,他发
现自己给人家送来了东西
,
还要检讨,因为他犯了打
搅领导休息的错误
。
省委书记秘书一卸任至少是副厅
级,怪只怪自己官当小了,小官除了在老百姓面前外是
谈不上有什么尊严的。郑天良只好将窝囊的情绪和凛冽
的寒风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回到宾馆刚进房间,沈汇丽到了
。
屋内中央空调
温暖如春,郑天良一进门就将沈汇丽搂进怀里
,
沈汇
丽说开车累了,要洗个澡,郑天良却将沈汇丽剥了个干
772
净
,
按到地毯上,两人如点着汽油的草堆在地毯上熊
熊燃烧起来。郑天良在沈汇丽的身上找到了征服的自信
,他将一腔的窝囊全都浇铸进了沈汇丽的身体里
。
当
他满头大汗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里
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喘气的声音也均匀了起来
。
两人共同洗完澡后,他们躺在被窝里相拥着说话,
柔和的灯光照耀着两张喝醉酒般红晕的脸
,
他们相互
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以及身体里反射出的欲壑难填的信息
,郑天良发现沈汇丽像一条光溜溜的鱼在自己的怀里滑
来滑去,鱼的感觉刺激着他干燥的皮肤,他情不自禁地
又翻身压了过去。最终两人像一瘫烂泥一样倒在床上
。
床单被蹂躏成一团乱麻。
电视里的凤凰卫视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影
,
电影
里一个长相很苍老的男人正在对一个裸体的少女赌咒发
誓地说我爱你
,
沈汇丽爬过去咬住郑天良的肩头撒娇
地说:“你看人家都说,你也说一句给我听听。”
郑天良推开沈汇丽细腻白嫩的胳膊,说:“那都是骗
人的,说的话不做,做的事不说。那些肉麻的话是演戏
773
的 ,
你要我演戏吗,我可演不过你
, 你是演员出身。”
沈汇丽又像蛇一样地缠着郑天良的脖子:“我就要你
演戏嘛!说
,
说一句给我听听。”
郑天良就是不说
,
他从床上翻下来
, 然后打开手
提箱,从里面拿出铂金钻石项链,套在沈汇丽的脖子
上:“这是我从深圳中英街给你买的
, 一直没机会送给
你,我这种求真务实的表现总比赌咒发誓好吧
。”
沈汇丽激动得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老板
, 大哥,
你太好了!”她又搂住了郑天良疯狂地又咬又啃起来。郑
天良在沈汇丽潮湿的暗示下,再次澎湃,但他发现自己
老了,他说:“对不起,这些天我太累了。”
沈汇丽安慰说:“你心里有我就行了
, 看你给我买
的这条项链
,
值不少钱吧?”
郑天良说:“一万四千块钱
。 千金难买一笑嘛!”
沈汇丽说:“这么贵重的项链
,
我真戴不起,我要
当了它用于房地产开发。”
郑天良说:“难道你把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准备一起当
了?”
774
沈汇丽脸上浮现出深刻的无奈,她说:“大哥,万源
的资金已经全部到位了,可我还差三四百万,这些年我
在外面并没有赚多少钱,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
贷一点
款给我。资金不到位我就成了骗子
。”
郑天良坐在床上不说话了,他从床头摸出一支烟,
点燃后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很快烧光了,他说:“我
说过我要帮你,但现在银行是肯定贷不到的,而我自己
只有几万块钱,全都给你。”
沈汇丽粘在郑天良的胸脯上
,
她说:“几万块钱管
什么用,而且我也不想跟你个人借钱,虽说现在银行商
业化了,但你跟叶书记是铁杆
,
只要叶书记出面
, 市
行贷个两三百万是不成问题的。”
郑天良感到了沈汇丽肉体的压力
, 他说:“我怎么
开口呢?我跟叶书记怎么解释这笔贷款的内涵?你这不
是存心让我鸡飞蛋打吗?”
沈汇丽用手轻轻抚摸着郑天良的鼻子:“要不,你就
想办法帮我从有关企业拆借些钱吧。只要一期工程完工
,明年就可以还上了,按银行贷款利息支付,还不行
775
吗?”
郑天良说:“从老赵那里给你借两三百万吧。”
沈汇丽缠住郑天良的脖子说:“我们不让老赵参股,
他对我已经有意见了。再说我不想从这个暴发户那里借
钱。”
郑天良陷入了沉思,他搂着沈汇丽一同躺到了同一
个枕头上
,
他说:“你不要急,我再想想办法吧!”
郑天良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压力,平时都是男人
压在女人的身上,但长此以往
, 总有一天,女人要压
到男人身上
,
当女人压到男人身上的时候
, 那就是一
件不合常规的极其危险的游戏了。这时,郑天良脑海里
涌现出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一个个腐败分子的形象
,
他
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要与女人发生性关系和金钱关系,
直至自己身败名裂,难道这些宿命式的故事也要在自己
的身上重演吗?但他相信沈汇丽与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
,沈汇丽在他最没有权力的时候跟自己好上的
,
而且
多少年来一直对自己崇拜有加,他们的性关系是建立在
感情基础上的
,
沈汇丽因为自己跟一个陪酒女喝一杯
776
交杯酒都耿耿于怀
,
这种醋劲就是感情的明证。她是
不会害他的
,
更何况她要钱不是为了存银行和花天酒
地的享受,而是用于发展和投资建设
。
这与那些纯粹
金钱关系的女人们是有本质区别的。想到这,郑天良就
为自己的小心眼而自责起来,于是,他进一步搂紧沈汇
丽,沈汇丽在他的怀里孤立无助,就像一个婴儿嗷嗷待
哺。
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已经到了河远
,
宣中阳郑天
良赶到河远迎接并参加了市委、市政府举行的招待宴会
,叶正亭和黄以恒代表市委市政府对江本仁先生前来访
问和投资表示热烈欢迎。江本仁先生致答谢辞说两岸同
胞同根同源报效国家当仁不让,老先生尤其说到了妹妹
在合安逃难两年,与合安已是一脉相承,此次寻亲,承
蒙体恤关照,令老朽感激涕零。江本仁文白夹杂,抒情
与议论相结合,全场掌声雷动。
第二天,由市公安局两辆警用引导车开道,在与合
安交界处,合安公安局两辆警车迎接,然后继续拉着警
777
笛引导着车队向合安疾驶,沿途许多群众驻足观看,他
们一知半解地说中央领导来了。
县档案局早就找到了国民党女特务江可馨的全套档
案资料
,
郑天良看完资料后找档案局长陈鹤龄谈了一
下午,他要求陈鹤龄必须从大局出发
,
从优化合安的
投资环境出发,从保护江老先生身体健康的原则出发
,
对江可馨的生平进行重新介绍
。
陈鹤龄说隐瞒真相
不太好,不符合历史事实,郑天良说,现在经济建设是
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围绕这个
中心来开展,不必纠缠历史旧账,更不要伤害老人的感
情
,
历史已经过去,过去的就要让它永远过去。郑天
良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容陈鹤龄讨价还价。具体内容
他们经过一下午紧急磋商,已经形成了一个总的提纲。
郑天良要求陈鹤龄一定要介绍西郊的一处乱坟岗上的江
可馨坟墓的大致方位,因为江可馨被枪毙后确实被埋在
了西郊,只是具体位置不详。这倒是事实。
宣中阳只参加了江本仁先生到合安的欢迎宴会与欢
送仪式,具体事宜全都由郑天良一手安排,宣中阳说他
778
目前主要是抓农村的税费改革工作实在抽不出身
,
舆
论界普遍认为这是宣中阳对卖啤酒厂消极态度
。
有叶
正亭书记的支持,郑天良当仁不让,卖啤酒厂就无疑是
卖掉了他十多年来的缠绕在身上的委屈和耻辱。按照事
先的计划,郑天良先带江本仁和孔令根考察了啤酒厂,
啤酒厂强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地彩旗招展鼓乐暄天地欢
迎江本仁先生到来,本来已经停产的车间继续生产,一
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
厂房宽敞雄伟,储罐也擦得一尘
不染,厂内外到处是一片繁荣昌盛。江本仁连连说好
,
而且对工业区的环境也赞不绝口
, 只有孔令根默不
作声,郑天良一上午都在关注着孔令根的脸上的气象指
数
。
孔令根对郑天良说要看啤酒厂的有关资料还要对
设备进行重新检测和评估。郑天良说啤酒厂已经经过省
市权威部门进行评估过了,目前这个厂的资产总值是一
个亿。孔令根笑着摇摇头
。
郑天良幻想蒙一个亿过来
就能还清啤酒厂所有的欠账,但孔令根显然比郑天良更
加精明。
下午听沈一飞汇报和介绍啤酒厂的建设与发展的情
779
况
,
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虚假的,诸如年产量五万
吨,年实现利税六千万等等
。
这时郑天良插话说:“这
是指最好的年份,现在利税不到一千万了,所以才协议
转让产权,以实现啤酒厂的第二次腾飞
。”江本仁先生
在听完了汇报后说:“我已经同意收购合安啤酒厂,在这
里生产名牌中飞啤酒,具体事宜明天由我的助理孔令根
先生代表我全权谈判
,
也同意郑先生提出的签署正式
转让文件的方案。”
第二天上午,郑天良陪同江本仁和孔令根一行来到
了县档案局会议室听取档案局长陈鹤龄介绍江可馨在合
安的经历。
一走进档案局会议室,一幅高一米二宽八十公分宽
的黑白照片已经装裱在檀香木的镜框里,镜框里的江可
馨美丽而清秀
,
眼睛又黑又亮,这是她被军管会抓到
县里松绑后拍的第一张照片
,
而另外一张五花大绑验
明证身的照片则不能拿出来。此时,江可馨正以冷静的
目光注视着离别了半个多世纪的哥哥江本仁
,
江本仁
一见到妹妹的照片
,
嘴唇哆嗦着,终于,老人扔下手杖
780
,禁不住抱住妹妹的照片失声痛哭起来。老泪纵横的脸
上抽搐痉挛起来
,
郑天良扶住老人
, 劝老人家不要激
动
, 坐下来听陈局长介绍江可馨的详细情况。
老人落坐后,陈鹤龄局长开始介绍。这是一位头顶
已经完全光秃的老局长,整天埋在故纸堆里,没见过世
面,更没有说过今天导演好了的台词,所以心有些虚,
他没说话脸已经红了,郑天良提醒他说:“陈局长,你就
详细地介绍吧,江本仁先生来我县投资,与她妹妹在我
县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你一定要满足老先生的愿望
。”
陈鹤龄毫无必要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掩饰紧张的样
子,他说:“江可馨小姐是一九四八年因不愿参加内战而
自动逃离了国民党军队,在界牌乡玄慧寺以避战乱,其
间她以自己高明的医术救助乡里百姓
,
看病送药,无
微不至,与乡邻关系很好,乡邻们也常以米面和粮油接
济江可馨,逢年过节,邀江可馨到家里吃饭,与当地老
百姓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一九四九年春解放大军渡江时
,江可馨还帮助过解放军救治伤员。一九五
0 年人口普
781
查时,查明其身份是上海静安卫校毕业
,
其时她一直
惦记在上海生病的哥哥
,
但由于战乱,音讯全无,所
以江可馨就留在合安参加了革命工作
,
在县医院当护
士。一九五一年春患疟疾
,
因国民党和美国政府对新
中国实行封锁,在缺医少药的境况下,不治身亡。逝世
后由政府棺葬在县城西郊坟地,由于江可馨坟墓无人祭
扫,因而也渐渐位置模糊,但大体方位在东北角。根据
县委县政府的指示,档案局找到了江可馨的照片
,
这
张照片是江可馨获得新生后在县城照的,现放大赠交江
本仁先生
,
以慰思亲之情。本县对江可馨照顾不周,
还望江先生多多包涵和宽恕。”
江本仁老先生听完了介绍后颤颤微微地站起来对着
在坐的各位深深鞠了一躬
,
又对着自己妹妹的像鞠了
一躬。他抹着枯涩的眼泪:“感谢合安县政府让我了却了
寻找妹妹的心愿,感谢合安政府和乡亲对妹妹的照顾和
体恤。妹妹虽已故去,但她亡灵有知,当与我一样感激
涕零
。”说完老人又鞠了一躬。
郑天良代表县委县政府将江可馨的像片交给江本仁
782
的时候
, 老人家又一次哭了
,
他不停的摸着妹妹的脸
,将像片贴在胸口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妹妹,我
对不起你,我有罪呀!”
孔令根将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一记录在录像机镜
头里。
在西郊乱坟岗上,江老先生面对着一片被荒草淹没
了的乱坟,将一瓶白酒横洒在地上
,
然后又亲手点着
了纸钱,老人的手在风中颤抖,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
嘴里喃喃地说着:“妹妹
,
哥哥来看你来了,你安息吧!
我要把工厂建在这里,让你每天都能感知到哥哥在你的
身边
。”
寒冷的风吹起老人一头稀疏的白发
,
纸钱烧起的
灰在空中漫天飞舞,几只饥饿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突
然间又像弹片一样四处飞溅。荒凉的阳光无济于事地铺
陈在乱坟上,多了一份凄清。
江老先生由于情绪过分激动
, 中午和晚上都在宾
馆里休息
,
晚宴也没参加,他在房间里按照自己带来
的食谱让宾馆做了简单的几个菜。下午郑天良、沈一飞
783
以及经委、计委的同志都参加了在蓝湖宾馆会议室举行
的第二轮谈判,啤酒厂转让价格从一千二百万美元降到
了九百万美元
,
但孔令根在这一价格上仍死活不愿成
交。孔令根无比狡猾
,
他以曾经沧海的阅历和企业家
的精明让郑天良无计可施,孔令根不紧不慢地说:“中飞
接手后要全面改造车间和生产线,而贵方的资产折旧按
百分之七计算显然是不公允的,起码按百分之二十五计
算,另外就是这里的地理条件局限性明显,运输成本大
大提高
, 因此减税期限至少不低于三年。”沈一飞沉不
住气了,他针锋相对地反击说:“孔先生,我们建厂的投
资额超过了一个亿,当初建设项目表你已经看到了,低
于九百万美元是不好向县委县政府交待的。你说运输成
本提高
,
但你还忽视了一个因素就是我们的劳动力成
本很低,现在的投资方向正从沿海向我们内陆地区转移
,
而合安正处于沿海向内陆的过渡区域
。 如果孔先生
认为我们报价太高的话,我看不签也可以
。”
郑天良立即打断沈一飞的话:“谁让你乱表态的
,
有你这样谈判的吗?”
784
沈一飞在郑天良强大的声音压力下,不敢说话了,
他看到郑天良的眼睛里露出了闪闪寒光
。
孔令根却不以为然地对郑天良说:“郑县长,各方面
的意见都要听取
,
沈先生讲的也有他的理由,我们只
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此次谈不成的话,我们还可以
下次接着谈
。
我将贵方的意见带回去交由中飞董事会
讨论,我的权力范围是很有限的
, 希望郑县长沈先生
能够理解。”
孔令飞想就此关上谈判大门,争执不下导致了冷场
,郑天良急了
,
但他尽可能轻松地说:“国共两党还能
坐到一起谈判呢,我们两岸合资方还有什么谈不成的事
,经济谈判比政治谈判肯定要容易得多。”
尽管如此
,
晚宴上气氛仍然是相当友好的,郑天
良很好地控制着酒桌上的氛围,使紧张严肃的谈判在此
时变成团结活泼的感情交流。郑天良要让江本仁先生出
席一下晚宴的开场式,孔令根说老先生上午情绪太激动
了,年纪大了,需要静养
,
还是尊重他老人家意见吧
。
江老先生可以不到,但郑天良礼数要到。
785
吃完饭,县政府接待处李主任问要不要给沈先生安
排到歌厅或休闲中心去活动活动
, 孔令根说谢谢没有
这方面的爱好,他只是想去喝喝茶
,
这是他在台湾唯
一的一个爱好,郑天良说我带孔先生去喝茶吧,大家都
累了,回去休息吧。郑天良这句话等于告诉各位孔先生
晚上的活动由他来安排
,
于是所有的人都趁夜色散去
。沈一飞作为啤酒厂的负责人想跟着一起喝茶
,
郑天
良说:“你也回去吧,有些事我要跟孔先生单独谈一谈
。”沈一飞只好说是。
人都走后,郑天良跟孔令根上了赵全福的车
,
他
们直接来到了红磨坊二楼的套房
, 进去后,会客厅里
已经摆好了果盘泡好了绿茶,墨绿色的地毯上看不出沈
汇丽的汗水和姿势,但郑天良每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
总有一种重温旧梦的情绪在心里慢慢地滋生出来。
赵全福在离开套间的时候
,
郑天良跟了出来,他
在走廊里对赵全福说:“你到三楼安排一下,待会让孔先
生洗个澡,一天工作下来,太累了。”
赵全福问郑天良:“老板,你顺便也陪一下吧
, 这
786
是规矩。”
郑天良说:“老赵
,
你这简直是胡来
, 我怎么能跟
你们资本家一样随心所欲呢,我是政府官员。”
赵全福说:“那好吧,你去不去我不管,我先安排好
三个桑拿间。刚从四川来的几个妹子
, 很有味道的!”
郑天良没有理睬他,径直回到了套间跟孔令根在柔
和的光线下喝茶聊天,聊天跟谈判不一样,多了一些随
意性
,
少了一些严肃性,聊天是一件很放松的事。聊
天跟开会客观上是唱对台戏的,会议上不能说的话就在
私下聊天的时候说。所以郑天良就说了工作场合不能说
的话:“孔先生,这是黄山云雾毛峰
, 如果你觉得口感
好的话,我让他们给你准备几听
。”
孔令根打开白瓷茶杯盖,一股少女般的清香深入肺
腑
, 端起茶杯
, 浅尝辄止
,
孔令根连声说好,郑天良
立即打电话给接待处李主任:“你给我准备六听黄山云雾
毛峰送给江本仁先生,要特级的!”
孔令根说:“郑县长,真是太谢谢你了!家父也很喜
欢绿茶。”
787
郑天良笑着说:“这点小意思,哪里值得谢呢,你来
投资
,
我要感谢你才是。令尊大人在哪里高就,欢迎
他也到我们合安来作客。”
孔令根说家父就是江本仁先生
,
他自己是一个孤
儿,是江本仁先生从孤儿院领回来抚养的
,
从美国大
学毕业回台湾后,先跟着老先生做实业,后因才智超群
,
又由养子晋升为女婿,孔令根说:“家父没有儿子
,
只有三个女儿,我虽是家父的助理,但实际上中飞集团
等于也是我自己的企业。所以郑先生应该能理解我锱铢
必较的真实思想了,因此,我代表中飞集团来跟合安县
政府谈判,实际上是我个人跟你郑先生谈判,如果这样
理解的话,我觉得一切都好商量。”
郑天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
, 心里一阵激动起来
,他觉得孔令根把他跟自己定位在私人关系这一层面上
,
而且更把他看成是合安县的象征和化身
, 也许孔令
根从短暂的接触中已经看出了郑天良在合安县举足轻重
的能量,而且这种关系定位明显带有某种私人之间有话
好说的暗示。但郑天良还是很有分寸地说了一句:“感谢
788
孔先生对我的信任,孔先生太抬举我了,其实我只是一
个抓工业的副县长,工业区虽然我当家,但县里主要领
导还是宣县长,不过我们很团结,一般说来,我的意见
也就是他的意见
。”
孔令根看了一眼郑天良,问道:“所以我把郑先生视
为自己的朋友和合作伙伴。郑先生在实业界没有投资
吗?如果有投资,我们也可以私人进行合作。”
郑天良说:“我们共产党的干部跟你们国民党干部是
有区别的
,
我们共产党干部不允许经商办实业
。”
孔令根说:“国民党官员是肯定不许经商的,我听说
大陆官员都有变相投资的实业
, 郑先生这么精明能干
,也可以投资办一些实业,如果资金上有什么困难的话
,我可以支持一点点嘛!”
郑天良说:“那是国民党反动宣传对我们共产党干部
的诬蔑,历史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马上就要跨世纪了
,
两党这样搞来搞去很没意思。我就没有实业。”
孔令根说:“实在对不起,我对大陆不是太了解
,
只是听说而已
。
我也是一片好意,请郑先生不要误会
789
了
。”
郑天良觉得孔令根的话里有话,于是就说:“当然了
,如果有一天我县长不当了,我就到你手下打工,还望
孔先生能给我一个工作岗位,如果要是投资的话,我一
定请你支持。”
孔令根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其实眼镜非常牢
固,他是用这个动作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郑先生不愧
为国之栋梁,人之模范,钦佩,钦佩!”
郑天良给孔令根的杯子里加满了水,他说:“我是不
需要你支持什么的
,
不过我有一个做实业的朋友,目
前周转资金上有些困难,如果孔先生愿意的话,是否可
以给我的朋友一些支持?”
孔令根端起的茶杯在嘴边僵住了,他放下杯子,显
示出前所未有豪爽:“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 有什
么困难我理当帮助,要多少?”
郑天良说:“三百万,如果有困难的话,两百万也行
。”
孔令根说:“中飞集团虽说在台湾企业中排名只有第
790
十六位
, 但两三百万美金还是不成问题的。”
郑天良连忙说:“不是美金,是人民币三百万。”
孔令根很轻松地笑了:“那太小意思了,郑先生把账
号告诉我吧
,
我马上通知香港的分部将款子今晚就打
过来。”
郑天良立即站起身到走廊上打电话给沈汇丽,沈汇
丽告诉了银行账号并在电话里狠狠地亲了郑天良一口:“
老板,你对我太好了
。”
郑天良将写着纸片上的银行帐号交给了孔令根
,
孔令根当即打电话到香港,香港分部答复是明天一早对
方就可以收到钱了。这一切,在十分钟之内就完成了。
郑天良对这个速度感到无比震惊
, 他不知道这是他权
力的作用
,
还是孔令根利益的作用。
那一刻,郑天良心里立即列出了一道算式,三百万
人民币在孔令根那里等于郑天良口袋里的三百块钱或三
十块钱,反过来想,孔令根口袋里的三十块钱或三百块
钱,要让他这个拿工资的副县长挣上二百四十多年,二
百四十多年够他活三辈子。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
791
年轻人,郑天良发现孔令根如果是一只老虎的话,自己
只是附在老虎皮毛上一个小小的跳蚤,小到可以忽略不
计
。
郑天良当然不能在孔令根面前表现出这种卑微的情
绪来,他说:“孔先生,我给你打一个借条吧!”说着真
的就打开公文包拿出了纸笔
。
孔令根摆摆手说:“郑先生,这点钱也值得打借条,
这不把我们之间的情谊打得一文不值了?你想
,
三百
万人民币还不到四十万美金,这点小钱算什么,在香港
只能买到两小间房子,一辆一般般的劳斯莱斯汽车。你
就是不还我又怎么样呢?以后再说吧!”
郑天良坚持要打借条:“如果我不打借条,将来就说
不清了。”
孔令根有些生气了:“如果郑先生执意如此,就是看
不起我,那我们就无法合作,我马上让香港分部停止汇
钱,明天立即打道回府。”
郑天良急了,他怕啤酒厂合作就此搁浅,只好说:“
那就这样吧,等我朋友收到钱后,我让朋友给你打借条
792
。”
孔令根说不急不急。他没有立即跟郑天良探讨啤酒
厂转让的价格,如果现场交易,那就太功利主义了
,
更没有一点朋友间的情分了
。
郑天良发现孔令根是孔
子的后代,做人做事都是符合仁义礼智信,于是他给赵
全福打了一个电话请孔令根到三楼去洗澡
。
赵全福走
进来用农民的语气说:“请两位老板上三楼
, 新来的几
个妹妹,味道好极了!夜宵也准备好了
, 洗完澡就吃夜
宵。”
郑天良说:“你带孔先生上去吧,我还有点事
。”
孔令根说:“郑先生不够朋友了,一起喝茶,怎么能
将我一个人丢下来洗澡呢?既然郑先生有事,我也回去
了,一起走吧!”
郑天良愣住了
,
他觉得自己无言以对,说有事纯
属借口,说共产党干部不能洗澡的话
,
你连三百万块
钱都“借”下了。他在孔令根的面前已经是一个裸体,
实在也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好吧。
孔令根对这样的安排显然是很满意的,他对赵全福
793
说:“听郑县长说,赵先生是著名实业家,今后来合安投
资还请多多关照。如果这里洗澡条件很好的话,我打算
在你的红磨坊长年包租一个套房。你看如何?”
赵全福说:“我这红磨坊是不对外营业的,但孔先生
包租,我破个特例,也好让脸上光荣光荣
。”
上了三楼换了鞋后,孔郑赵三人分别进了三个独立
的桑拿间。为郑天良服务的是比王月玲更小的一个少女
,
郑天良毫无心理压力地完成了对少女的分析推敲和
骨肉拆解
,
他觉得这是为了工作而洗澡,为了合安的
改革而研究少女的器官,如果不洗澡不研究少女的器官
就可能会使合作泡汤
,
会使合安的经济建设遭受损失
。
他在少女身上的时候听着少女嘴里发出的带有方言
性质的呻吟时,他甚至有了一种神圣而又崇高的感觉。
隔壁的桑拿房里的声音有点恐怖,像杀猪一样的嚎叫
,
郑天良认为女人在男人面前最美丽的声音就是被撕
裂后的嚎叫。
第三天上午,休息充分的江本仁先生在郑天良陪同
794
下访问玄慧寺。两辆警车在前面开道,乡村土公路上尘
土飞扬
, 太阳挂在冰冷的天空一动不动。
界牌乡政府的领导已经在玄慧寺等候,郑天良和孔
令根搀扶着江本仁老先生气喘吁吁地登上了玄慧寺
,
冬天的玄慧寺
,
孤寂而冷清
,
寺院四周的树全枯了,
只剩下一些裸露的枝叉像老人枯瘦的手一样在有风的天
空下摇晃着
,
并发出了阵阵萧瑟的喧哗声,只有麻雀
一年四季都情绪高涨地在寺院的屋檐下乱窜。
江本仁在寺院里参观了江可馨曾住过的那间禅房,
禅房里一柱清香幽幽地燃烧着,郑天良指着一张事先准
备好的老式架子床说,“这就是江可馨女士睡了两年的
床铺
, 乡亲们每年来寺院进香的时候
, 都不忘在床头
烧一柱香以纪念江可馨女士
, 她在村里非常有人缘。”
说着郑天良又手捧一柱香走过去插在香炉里
,
然后行
注目礼。江本仁走过去跪在地上用手抚摸着床铺的边框
,然后爬过去为妹妹点上一柱香。江本仁一句话都没有
说,也没有流泪
,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摸着
, 他想从这
些生硬的床板上摸到妹妹的留下的温度。最后江本仁先
795
生到正殿里对着观音像跪拜进香,几个僧人在悟能法师
的带领下,念起了《般若经》,悟能法师已经老了,他
的脸上同样也生出了蚕豆大小的老人斑
,
他微闭双眼
嘴里念念有词。陪同的界牌乡领导对郑天良说:“郑县长
,玄慧寺在你的家乡
,
又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能不能拨点钱修一修,我们不想再建九十九间半了
,
但建三十六间总还是需要的。现在只有十来间,太寒碜
了!”
江本仁先生从佛像前爬起来对身边的孔令根说:“捐
二十万块钱!此乃妹妹落难的地方。”这是江本仁先生
在玄慧寺说的唯一一句话。
孔令根当即开了一张支票交给悟能法师,悟能法师
嘴里又念了一气
,
法师要留下姓名,江本仁先生摇了
摇手表示不必了,孔令根说:“法师,家父信奉神人无功
,圣人无名,至人无已,请谅解!”
这时
, 郑天良走到法师面前问了一句:“法师,你
还认得我吗?”
法师微闭双眼,一言不发,嘴里说着一些让郑天良
796
根本无法听懂的话:
善恶之报
如影随形
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
这几句偈语并不难懂,但悟能法师说得又轻又柔又
含混,郑天良实际上没听清楚,但他感到这几句偈语并
不是吉兆。他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不敢面对真实的香火
。回到县城后,郑天良立即找到了文物部门要求给玄慧
寺拨款十万元
,
文物局长说这要宣县长批,郑天良说
我先在界牌乡的报告上批,然后你们再拿去给宣县长批
。
在与台湾中飞集团签订正式转让协议的前一天晚上
,县委常委会开得非常激烈,宣中阳公开跟郑天良干了
起来
。
宣中阳对工业区的事一直没有干预,但这一次
,他还是忍不住要跟郑天良摊牌:“九百万美金是我们转
让的底线,你现在要以七百万美金成交
,
我们怎么向
全县人民交待?五百万美金四千多万人民币的国有资产
797
就这么流失了,这个责任我负不了。”
郑天良发现这是宣中阳第一次跟他发火,但他并不
在乎宣中阳发火,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于是他以退为进
,反戈一击,“当年的一个亿的投资
, 现在还值一个亿
吗?当年的设备,现在还值原价吗?这次谈判我是嘴上
都起了几层泡,如果你要是认为这个价格不能接受的话
,
我们可以不签转让协议,明天就让江本仁先生回台
湾去。你是一把手,我服从你的意见
,
但你要知道如
果不是江本仁的妹妹这一历史背景
,
江先生是根本不
可能来投资的。”
宣中阳说:“我知道卖啤酒厂卖工业区你吃了不少辛
苦
, 但我弄不懂的是
,
你怎么不像是代表县政府跟台
商谈判,反倒像是代表台商跟县政府谈判一样,一味地
强调台商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考虑我们能不能接受?”
郑天良见宣中阳话中有话,就反击说:“你这话是什
么意思?今天的常委会上你要说清楚。你还在用卖工业
区这一概念,而不使用市委市府二十六号文件中所说的
产权转让
,
这是什么心理?说到底,你还是把工业区
798
看成是一个政治象征,而不是把它作为合安深化改革中
产业化企业来对待。这种以个人情感代替党性原则的态
度与改革精神背道而驰
。”
宣中阳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在常委会
兜个底朝天,让大家也多一些判断的参考,他说:“你老
郑不要摆什么大道理,工业区改革是经济行为,但最早
把它政治化的是你老郑,而不是我
,
自二十六号文件
后,黄市长从来没有对工业区下达过一句具体指示,倒
是你最积极地要把啤酒厂甩出去,而且要来个斩草除根
,工业区那么多空地,为什么要把合和迁到啤酒厂隔壁
,这是什么用心?你不要把别人都看成是傻子和呆子
。”
郑天良在宣中阳咄咄逼人下有一种剥光了衣服的感
觉
,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说:“宣县长,按说我
不该跟你争执,你是上级,我应该听你的,所以我宣布
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分管工业了,你是一把手
,
你
应该对合安的经济发展负责。但我要说明的是,合和回
迁到工业区是从全县经济整体形象考虑的,至于建在啤
799
酒厂旁边是因为合和需要两万平米的厂房,只有啤酒厂
东侧有这块地
,
这是专家论证的,你上纲上线地看待
一个厂的位置是因为你头脑中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性质,
所以合和即使建在工业区外
,
你还是可以说这是还乡
团反攻倒算,你是上级,怎么说怎么有理
。
还有我要
申明一点
,
啤酒厂在招商会上根本无人问津,参加招
商会的同志十分清楚
,
我们是在最后半天抓住了这个
不是机会的机会。按说国有企业转让全部产权应该要通
过招标拍卖的方式进行,这是国务院规定的。我们的程
序确实有点问题
,
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啤酒厂公开招
标拍卖,六百万美金要是能转让出去,我马上就跳楼自
杀,为自己丧权辱县的行为赎罪!”
郑天良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湿润
了,深重的气愤和委屈弥漫在脸上。其他常委们都说,
大家不要再争了,都是为了工作
, 更不要说伤感情的
话。大家一致认为马上向市委市政府请示
,
让市委市
政府拍板
。
第二天上午
,
接到合安县申请报告的叶正亭和黄
800
以恒双双赶到合安,上午两位市领导参加了县委常委扩
大会
, 讨论研究啤酒厂转让全部产权的价格问题。
当宣中阳将啤酒厂投资情况以及转让价格带有感情
色彩地介绍后,叶正亭首先发话:“我的一个原则立场是
,啤酒厂转让是国企改革产权制度的一个尝试,方向是
对的
,
措施也是正确的,但啤酒厂转让全部产权这一
改革不能以国有资产流失为代价,七百万美元就买下了
这么大的企业,资产折旧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快一半
就没有了,这是说不过去的
。
我不知道你郑天良是怎
么谈判的,如果我们都这样血本无归地将企业都卖了
,
我们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叶正亭说得很激动,他显然对郑天良随意又降了两
百万美元非常恼火
。
郑天良在叶正亭面前是唯一敢顶
撞的下级,他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了,我从今天起就不打算管工业了
,
所以我建议按国
条院规定,对全部转让产权的国有企业进行公开招标
,
将啤酒厂拿到省城或深圳去拍卖,别的我不敢保证
,
但我可以保证如果六百万美元有人要,我立即从这
801
楼上跳下去。我希望各位领导都到第一线去试试看
,
看看我们的企业究竟还剩多少魅力
,
说句难听话,啤
酒厂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女人,虽然是贵族血统
,
但人老珠黄了,不值钱了
。
不是我连蒙带骗,台湾中
飞集团能到这地方来投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一句狂
妄的话,除了我
,
谁也做不到!”
郑天良的话很狂,但这狂话让叶正亭受到了很大的
刺激,他非常欣赏那些能在面前发脾气的下级,更欣赏
像郑天良这样大刀阔斧拿得起放得下的改革干将。郑天
良一通狂话,竟让叶正亭也一时无法开口了,他将目光
转向黄以恒
。
黄以恒语气很平静,他说:“我同意叶书记对合安改
革的原则性立场
,
合安啤酒厂有过历史贡献,但随着
改革的深入,它已经完成了历史史命,啤酒厂全部转让
产权是改革的必然,我们必须要尊重这一历史规律。这
需要我们大家都要转变观念,包括我自己在内也是经过
思想反复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
很正常。刚才我听了
天良同志热情洋溢的发言
,
很有启发,我觉得他说的
802
有一定的道理,工业区改革就像当初工业区建设一样
,
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轻松,我是深有体会的,
许多在桌面上合理的
,
拿到工作中就不合理了
, 在桌
面上不合理的,却又必须要在工作中实施
。
确实按国
务院规定,啤酒厂转让全部产权应该进行公开拍卖,但
天良同志说得对,公开拍卖是卖不到六百万美元的,这
一点我深信不疑。十年前合安是有优势的,但十年后这
个优势没有了,为什么?因为人家发展了
,
我们原地
不动,十年前周边省份都没有高速公路,但现在人家都
有了,但我们省没有,我们不但优势没有了
,
还变成
了劣势
。
这就是历史与现实的矛盾,所以说合安今天
的困境是有很多原因的,你总不能让一个县拿钱来修高
速公路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七百万美元虽然
离我们理想的价格少了许多,但实际上我们企业贬值的
速度比折旧本身要高得多,
我们只能从长远来考虑这
件事
,
因为台商来后
, 我们的就业人员还要增加
, 规
模扩大后税收也相应增加,无形的社会效益和有形的经
济效益都足以让我们下定决心签字
。
台商肯定不会比
803
我们头脑简单
,
但我还是相信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
。我的个人意见供大家参考
,
大家也可以议一议
, 当
然最后还得由叶书记拍板。”
黄以恒的话让大家都很吃惊,就连宣中阳也半张着
嘴,眼睛里异常迷惘。郑天良尽管对黄以恒有成见,但
此时黄以恒的表态,就像自己在雪地里快要冻僵了时候
突然送过来了一双棉鞋,这双棉鞋提供了他一身的热量
。他也没想到叶正亭如此不给情面地当众对他进行质疑
,他的心里有些乱。
宣中阳和其他常委们见黄以恒与叶正亭明显调子不
一样,而且黄以恒居然为郑天良说话,一头雾水
,
没
有人敢发表意见。快到中午了
,
叶正亭要郑天良先去
稳住江本仁和孔令根,就说要等市委批复,暂时让他们
在宾馆里休息,接下来我们中午吃完饭接着议
。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会议终于有了一个初步意见,
即以七百二十万美元成交,郑天良及时跟孔令根进行通
报,孔令根虽有些看法,但还是同意了。这二十万美元
更像是给叶正亭和宣中阳面子,很奇怪的是,黄以恒居
804
然坚定不移地站到了郑天良的立场上,黄以恒坚持的一
个观点就是合理合法不一定合乎现实逻辑
,
他的意思
好像是说叶正亭书本经验和理论经验在工作中实际上是
要打折扣的。这一次叶正亭没有拿出一把手的权威
,
做了一次妥协
。
晚上的签字仪式在蓝湖宾馆会议厅正式举行,叶正
亭黄以恒出席了签字仪式
,
他们站在江本仁先生的两
边,形成了以江本仁为核心的格局,胸前的假花在闪光
灯下绚丽灿烂
,
宣中阳和孔令根代表双方在转让协议
书上签字。市县电视台电台和报社派出了最强大的报道
阵容,这一全市瞩目的改革新闻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全
市,第二天省电视台也播放了这条新闻。
这一年冬天
, 天很冷
, 风很大
, 郑天良的心里阳
光弥漫。
第九章
郑天良东窗事发
啤酒厂卖掉的第二天,合和酱菜集团回迁县城工程
805
正式破土动工,只是合和回迁的奠基仪式很简单,处理
也比较低调
,
连市电视台都没请,县电视台只做了一
个扼要的报道
,
宣中阳和郑天良同时出席了仪式。鞭
炮一炸,锣鼓一响
,
摄像机镜头跟着一转,郑天良致
祝贺词,赵全福答谢,宣中阳宣布合和厂新厂房建设正
式开工,各种工程机械就开进了工地
。
郑天良代表县
委县政府的两百多字的贺词中四次用到了“回迁”的字
眼
, 而宣中阳在宣布开工时却没有使用“回迁”这一概
念,而用了“新厂房建设”,
官场上使用概念的不同意
味着政治立场的不同
,
同一件事情用什么概念和怎么
用概念,这是很讲究的,比如说啤酒厂改革究竟用“卖”
还是“转让全部产权”,这就有很大区别。当然这里面
的窍门和玄机赵全福之流是不懂的。中午赵全福在红磨
坊摆了二十桌,但宣郑二人都没参加,只是一些前来祝
贺的商界朋友们喝了个半死不活
。
尽管合和回迁处理得很低调,但县里舆论界还是议
论纷纷
,
他们认为将合和回迁定在啤酒厂卖掉的第二
天,很有象征意味
,
啤酒厂原先是占了合和厂的厂址
806
建起来的
,
十年后啤酒厂垮掉了
, 合和厂又回来了
,
这等于是让这两个同时出现的场面在强烈鲜明的对比下
共同为历史作证
,
为黄以恒和郑天良重新进行评价,
甚至还包含着其他一些意义在里面
。
在合和开工的鞭炮声中,隔壁的啤酒厂冷冷清清地
站在冬天的风中就像一座历史的墓碑。
参加完了合和的开工典礼,当晚十点钟郑天良一个
人没打招呼直奔河远沈汇丽的公寓,沈汇丽一见郑天良
并没有立即拥抱,她吃惊地问:“怎么不事先打一个电话
来?”
郑天良脱下自己的大衣说:“下午在市委汇报工作,
晚上又被正亭书记叫去谈事情,刚谈完,偷偷就溜过来
了。”
沈汇丽接过郑天良的大衣后,挂在衣架上,然后倒
来了两杯英国威士忌:“老板
,
真的要好好谢谢你,这
三百万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万源就要把我当骗子
对待了。”
郑天良别有用心地看着女人的牙齿,他说:“你怎么
807
感谢我呀?”
沈汇丽走过去轻轻地搂着郑天良,然后循序见进地
将舌头伸过去,而郑天良今天晚上却跟沈汇丽洁白的牙
齿过不去
,
他用自己被烟熏黄的牙齿跟沈汇丽洁白的
牙齿进行牙对牙地交锋,这种以硬碰硬的感觉使沈汇丽
非常痛苦,但郑天良却在坚硬的碰撞下全身迅速膨胀起
来,他们像电影慢镜头中两个中弹的士兵一样摇晃着慢
慢地向下倒去,倒在地毯上后就必然呈现出临牺牲前的
抽搐和痉挛。屋内的柜式空调呜呜地送出一阵阵热风,
两个光荣就义的士兵在地毯上没有留下战斗的鲜血,却
留下了稠密的汗水,他们周围的地毯上潮湿了。
两位烈士在死后不久又活了过来,死而复生的郑天
良想抽烟
,
他问沈汇丽的烟缸在哪里,沈汇丽说在房
间里,郑天良去卧室拿烟缸的时候
,
看到烟缸里有几
个新鲜的烟头,郑天良突然心里一紧,沈汇丽是从来不
抽烟的
。
这时沈汇丽也进来了,她说:“这几天睡眠不好,我
就抽了几支烟。”
808
郑天良说:“你应该抽女士摩耳烟,怎么抽这种呛人
的男人香烟呢?”
沈汇丽说:“我随便买了一包烟。”
郑天良说:“还有吗,能不能给我抽一支!”
沈汇丽说:“抽完了。”
郑天良说:“这么巧,我第一次发现你抽烟
, 要抽
又刚好抽完了。”
沈汇丽搂着郑天良的脖子说:“老板,你怎么这么小
心眼呢?允许你抽,就不允许我抽?”
郑天良笑了笑说:“我是怕你被人欺负!”
沈汇丽撒娇说:“你要是怕我被人欺负
, 就离婚娶
我!”
郑天良不说话了,他发现这个单身的女人又不是自
己的老婆,吃什么醋呢
,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是你的,
权力荣誉女人只不过是一件临时的衣裳,随时都可以穿
上
,
随时也都可以脱掉,有时候不是你想脱,而是被
别人剥去了
,
都一样。
郑天良穿好了衣服
,
看到沈汇丽将自己送的那条
809
白金钻石项链戴在脖子上
,
他心里稍有安慰
。 但情绪
再也提不起来了,他像一个漏气的自行车胎一样
,
任
沈汇丽怎么打气
,
就是鼓不起来
。
郑天良跟沈汇丽坐在沙发上喝洋酒
,
洋酒的味道
跟洗锅水一样难喝,喝到胃里倒海翻江。郑天良问:“罗
马假日花园进展很快,我发现你怎么不常去合安工
地?”
沈汇丽说:“万源是大股东,我只是偶尔去看你一下
,而且我露面太多
,
可能对你影响也不好。”
郑天良说:“三百万我是冒风险弄来的,你对任何人
不要说一个字。”
沈汇丽说:“老板
,
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规矩我
还是懂的。这三百万我想把它作为你的股份,等到楼花
售完后,三百万的利润全归你。”
郑天良说:“这不行,党政干部明令禁止经商。”
沈汇丽吊着郑天良的脖子说:“党政干部还明令禁止
不准找情人呢!”
郑天良被沈汇丽堵得无话可说了
,
于是只好敷衍
810
说:“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沈汇丽说:“你又不同意合伙经营
, 那你说是什么
关系?”
郑天良不说话了
,
他在想沈汇丽是不是说她跟万
源上床是因为是合伙经营关系,所以就不是情人关系,
他对烟缸里几个陌生的烟头保持着高度警惕
,
隐约可
见万源掐灭烟头时的最后的动作很粗鲁。
沈汇丽说:“老板,你不同意入股,那这三百万怎么
办呢?”
郑天良说:“你先拿着用,等收回投资后再说吧!”
沈汇丽说:“既然你不愿投资
,
那就算我借你的吧
,我给你打个借条。”
郑天良说:“什么借不借的,你赚了钱当然不会忘了
我的,打借条也太不讲情义了。”
沈汇丽说:“我以公司的名义借钱
, 我也不会让你
为难的。”
郑天良当时脑子有点糊涂,也就没有坚持不打借条
的事,而正是这张借条
,
使后来的故事发生了性质变
811
化。第二天早上,沈汇丽开出了一张一式两联的借据
,
上面写着“借到人民币三百万元整,借期一年,利息
按还款当年银行贷款利率支付。”
郑天良当时不想要借条,可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
了,于是在仓促中就将借条塞进了公文包里,回去后又
很马虎地锁进了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郑天良接过电
话一问,他的脸色顿时严峻了起来,原来是叶正亭打来
的。啤酒厂三百多职工分乘十辆客车直接到了省政府门
前静坐示威。省政府办公厅要求河远市和合安县领导立
即赶到省城去将工人们领回来。
叶正亭在电话里说:“你们怎么一点迹象都没发现,
厂子卖了后,思想政治工作是怎么做的?”
郑天良说:“我让沈一飞召集全体员工开了会,沈一
飞还说职工非常欢迎这次改革
,
所以我就没去再做工
作。这个事件肯定有背后的原因,为什么不去县政府和
市政府静坐示威
,
而是直接去了省政府,这是有预谋
的政治策划
。”
叶正亭在电话里说:“给我回来后查个水落石出,谁
812
破坏改革,我就撤谁的职,我就不相信
,
河远正气压
不了邪气!”
郑天良从沈汇丽的被窝里爬起来直接赶到了省城,
叶正亭没去,他让黄以恒去了,郑天良和黄以恒在政府
面前见面了,黄以恒说:“老郑,不要怕
, 多做一些思
想政治工作,相信工人们会通情达理的。”郑天良气呼
呼声地说:“这个沈一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在蒙
我。”
三百多工人将省政府门前的长江路堵死了
,
交通
也瘫痪了,警察在维持着秩序
,
他们主要是防止工人
们冲击省政府。工人们打着标语喊着口号,情形跟八九
年春夏之交很相似,有点骇人听闻,好在最近上访的比
较多,见多不怪了
,
因此警察们脸上还是比较平静的
。
工人们在寒风中打出了,“合安啤酒厂工人请求省领
导为民作主”、“卖厂不得人心”、“将损失的国有资产夺
回来”、“严惩卖厂的腐败分子”、“共产党万岁”等标语
。郑天良看到这些标语心里很紧张,他发现这些标语很
明显是针对自己的,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
省信访办的
813
主任还有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要求黄以恒和郑天良立
即跟工人们进行对话,省委宁书记指示要缓和矛盾,防
止激化
, 必须在中午下班前处理好上访事件
, 并对事
件的进行调查。
郑天良站在省政府门前,手里抓着信访办提供的话
筒大声地说:“工人同志们,我是郑天良,我代表县委县
政府来帮你们解决问题来了。”第一句话还没说完
, 下
面就哄了起来,口号声此起彼伏:“卖厂可耻,还我碧
源!”
郑天良等口号声喊完,自己接着喊:“工人同志们,
啤酒厂转让全部产权是市委市政府适应改革形势做出的
正确行动,是符合改革精神的,不改革没有出路,不改
革没有饭吃。别的我不想多做解释了,但我今天向你们
保证的是,工人们百分之九十明年要在中飞啤酒公司就
业,我保证你们到外资企业后工资提高百分之三十,我
保证你们的养老退休金按月足额地交到社保局,这一切
,我们都已经在啤酒厂转让协议中写得很清楚了。工人
同志们,如果我今天说的话不能兑现,你们就一起冲到
814
我家里去找我算账。”
下面的工人们喊道:“我们不相信腐败分子的假话!”
郑天良心里凉了半截
,
他没想到工人们公开喊他
腐败分子。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喊道:“你们现在立即回去
,明天由我和宣县长到厂里去跟你们签就业保证书
,
我说到做到。等到台商过了元旦后,再跟各位签订正式
的劳动合同。”
黄以恒也重复了郑天良的观点,而且表示市委市政
府完全支持郑天良县长代表合安县委县政府做出的承诺
。
省信访办的胡主任也拿起话筒强调指出省里完全同
意河远市和合安县做出的正确决定,请大家放心,党和
政府对你们是负责任的,要以大局为重,立即回去
,
一切要坐下来谈,有话好好说。
不到十一点的时候,工人们全都散去了。这时刚刚
赶来的沈一飞被郑天良堵在省政府门口训了个鼻清脸
肿:“沈一飞,你这个混蛋,思想政治工作是怎么做的?
还用好话来糊我。你说工人们热烈欢迎改制就来了三百
815
多人上访
, 如果不欢迎还不把省政府给炸了
, 到时候
我们一起去坐牢!你作为啤酒厂负责人
, 你要对这次事
件负责
。”
沈一飞一脸委屈:“郑县长,我去做动员报告的时候
,工人们还鼓了掌,没有人反对
, 肯定是听了谣言才
来上访的
。
我只能按照你的要求做说服动员工作,但
我防不了谣言,再说厂子卖了后,我实际上已经是个空
架子了,说话也不管用了,你应该能理解我。”
看着可怜兮兮的沈一飞,郑天良气得嘴唇乌紫
。
原来有人散布谣言说台湾老板兼并啤酒厂后,百分
之九十工人要解雇
,
而且对解雇的工人生死不管
, 更
可气的是卖厂只卖了个半价
,
四千多万被县里市里领
导拿去私分了,每人都有份。工人们觉得市县领导合穿
一条裤子,都是一些不管工人死活的腐败分子,有理也
讲不通,所以就直接到省里来上访了
。 省委宁书记在“
内部情况”上批示说:“合安半年内发生两起群体上访事
件,这绝不是偶然的。希望河远市委和合安县委县政府
要认真总结教训,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
816
这个批示等于是批评,叶正亭打电话给郑天良让跟
自己一起去专门就此次上访事件向省委宁书记作了一个
半小时的汇报。汇报结束后
,
郑天良回到合安再也没
有追查是谁组织和策划了这次上访事件
,
郑天良在县
委常委会上没有说具体汇报内容,而是说了这样一些
话:“省委宁书记说
,
合安的改革方向是正确的
, 措施
也是得力的,上访事件是改革必须付出的代价
。
宁书
记准备过一段时间来合安调研,要对我们工作进行具体
指导,所以根据正亭书记指示
, 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做
好迎接宁书记调研的全面准备工作,工业区企业一定要
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宁书记的面前。”
转眼间就过年了
,
年头岁尾的空气中飘满了火药
的香味,郑天良第一次以良好的心情来体验过年带给他
的成就和收获
。
市里对合安的班子已经有了初步的动
议,元旦后,市委决定,赵根苗书记由于健康原因将调
到市里任政协宗教委员会主任,宣中阳主持县里的全面
工作,据说等春天工业区全面启动后,宣中阳任县委书
817
记
,
郑天良任县长,这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了。至于
让宣中阳任书记,有人说这是叶正亭在搞政治平衡,其
实合安县的实权将牢牢控制在未来的县长郑天良手里,
郑天良本来就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 郑天良过年的时候
,
用大部分时间来回味五十岁这个年纪对于他最后的
意义
,
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将工业区这个烂摊子重新收
拾起来开张,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了,他觉得自己做一
个市长也是绰绰有余的
,
最起码不比黄以恒差。
过年的时候,登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他实在记不
清拜年的来了多少人,只是记住了没来拜年的人有几位
,好像也只有两个乡的书记乡长没来,这两个乡的头是
因为过了年就要退了
,
所以他们有胆量不拜年。郑天
良让周玉英买了三百多个一次性纸杯,春节过完的时候
,只剩下不到十六个了
,
因此来拜年的人数大约为二
百八十四人左右。二十八个乡党政一把手和部分副职,
县直各单位主要负责人
,
各工厂企业的厂长经理
, 还
有一些有想法的普通百姓也来拜年了
。
拜年主要是送礼
,
送礼比较难听
, 所以拜年就是
818
一个幌子
,
做掩护用的
。
断了一条腿的于江海从医院里出来后也到郑天良家
拜年
, 他一进门就哭:“郑县长,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了
,
我这是为了县里的工作而致残的,可县里到现在
还没有给我平反,也没有个交待,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
郑县长,我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你可要救救我
呀!”
郑天良拉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于江海:“大过年的
,哭什么?你的事我当然是要管的,只是这一阶段忙于
工业区的改革,所以县里还没来得及研究你的安排问题
。凶手一定要绳之以法
,
我已经跟公安局说过多次,
这个案子不能拖,不然合安的社会稳定就得不到保证
。”
于江海说:“郑县长
,
凶手没抓到前,县里能不能
给我定个因工负伤,另外就是我都付出了一条腿,总该
给我适当安排一下,如果实在有难度,,残联副主席也
行
, 弄个副科级,老婆就不会跟我离婚了。”
郑天良说:“这事还要跟宣县长商量,你放心,我会
819
充分考虑你的事情
。”
于江海临走前丢下了一个信封,郑天良执意不要,
于江海说也没带什么东西,这点小意思就算两盒糕点吧
。在推拉争执中,残废于江海还跌倒在了茶几边,杯中
残余的水也就此泼翻在地。于江海走后,从屋里出来打
扫的周玉英发现了信封,脸上有些迷惘
,
郑天良将信
封交给周玉英说:“你给我将钱收好,等过了年
, 全部
上交县纪委
。”周玉英数了数说一万块钱
, 郑天良生
气地说:“想拿一万块钱买一个副科级,我绝不会让他得
逞
, 想贿赂我,没门!”
周玉英说:“你接收了那么多人的烟酒,每人送的烟
酒都值千把块钱
,
不是贿赂又是什么?”
郑天良说:“这不一样,烟酒是礼节性的,送钱就太
肮脏了。”
周玉英笑了起来:“烟酒不就是把肮脏包装了一下嘛
,其实都一样。”
郑天良说:“过年后,一些非亲戚朋友送的烟酒也要
交到纪委去。”
820
春节期间,公开送信封的共十一万五千块钱
,
这
些钱都由周玉英送到了县纪委,而大部分塞在烟酒盒子
里的领袖头像总共是多少谁也不清楚,赵全福万源等人
拜年送的烟酒盒子里塞的都是银行很喜欢的纸,郑天良
悄悄地将那些纸都送到省城交到银行里去了,他将一大
堆纸换回了一张纸。将钱看作是纸就像恐怖分子拉登
把“恐怖袭击”说成是“圣战”一样,比较体面。
过了年后
,
郑天良感到工作轻松多了
, 他主要就
是忙着接待陪同和参加各种宴请
, 还有就是奠基剪彩
之类的事情
。
中飞啤酒公司从美国进口了一条罐装生
产线,投产时郑天良参加了第一罐啤酒下线仪式,他接
过了生产线上下来的第一罐啤酒,也接过了他为之呕心
沥血奋斗来的沉甸甸的政绩,政绩不是商标,而是品牌
的内涵
。
中飞兑现了诺言,让百分之九十的工人重新上岗,
一些感恩戴德的工人们在拿了第一个月高薪后凑钱给县
政府送了一个匾,上面用黄铜镶了四个大字“爱民如子”
,虽然这四个字有些封建色彩,但这是一种朴素的情感
821
,
孔令根经常过来,他包租了一套红磨坊的套房
,
他来的时候都要邀请郑天良去喝茶
,
但郑天良决不洗
澡,孔令根也不勉强,他们相安无事地喝茶聊天。谁也
没再提起过那笔三百万块钱的事
, 大家心里都很有数
。孔令根知道如果没有这三百万
, 就不会有一百八十
美元的让价;郑天良认为如果没有这三百万,合安啤酒
厂就不可能成功转让掉全部产权,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
将茶继续喝下去,一直喝到郑天良走进了班房
。
工业区的缫丝厂、电子元件厂、水泵厂等所有企业
在一九九九年春天的时候,好像喝醉酒睡了许多年后突
然醒来
,
他们在资本家个体户的手里重新勃发出对市
场的贪婪和欲望
,
就像一个酒鬼对酒的热情一样
。 合
和回迁工程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空中延伸,而罗马假日
花园则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的百分之八十,花园别墅式
的楼房已经开始在炫耀最初的轮廓。郑天良春天的心情
很好
, 酒量好像也与日俱增
,
他常常批评赵全福万源
说:“你们这些资本家只顾赚钱,从来就不讲究朋友间的
822
交流和谈心。”于是他们就从工地上撤回来陪郑天良喝
酒聊天,最近郑天良突然对麻将感起了兴趣
,
几个资
本家们经常陪郑天良在红磨坊打麻将
,
原则上一个星
期打两次,每次输赢不能大,二三十张纸为宜
,
郑天
良说:“我跟你们资本家不能比,来小一点,以娱乐为主
。”资本家们都说郑老板话的就是有水平,娱乐为主,
刺激为辅
,
所以每次郑天良只能赢上个七八十张纸。
省委宁书记是春天来考察调研的,他看到热火朝天
的工业区后
,
又听取了合安县政府的汇报,他给予了
充分的肯定,他说:“合安的改革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所
以要让省里的主要媒体进行广泛的宣传。但我不主张在
经济建设中树什么典型
,
因为典型往往容易使一个地
方为了面子和榜样而不顾实际地自我膨胀
,
好多典型
就是在树过头后垮掉的,而且每个地方的情况也不一样
,
不可照搬
,
合安的经验我以为最主要的是,根据本
县的实际进行了国企改革,走出了一条有自己特色的新
路子。比如说你的工业区在产权制度上的改革是对症下
药的,一个县的经济实力是救不了这么大工业区的
,
823
啤酒厂转让全部产权需要勇气还需要胆识,虽然有些波
折,但毕竟成功了。当然了,你们河远有正亭这样的经
济专家主政,有以恒这样经验丰富的同志共同努力,省
委省政府对河远和合安的改革是充满信心的。”
省委宁书记的话让郑天良最激动,因为讲合安改革
的成绩等于是讲他郑天良的成绩,只是宁书记对典型的
议论居然与黄以恒当年在合安的经历惊人相似。不过,
宁书记刚来
,
他即使知道合安的历史
, 也未必知道当
时的县长书记是黄以恒
,
不然他就不会轻易说出这种
否定历史肯定现实的话来
。
郑天良看到黄以恒的脸色
很平静
,
只是他用红头铅笔在记录,让郑天良发现了
他内心的颤抖。
秋天来的时候,到处都是收获的景象,郑天良接任
县长虽已成定局,但组织部门一直没有找他谈话,他更
不好在正亭书记面前提这个事,不然他的形象就全完了
,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识才的领导,必须时刻注意维护
好自己的政治形象
,
他不仅不跟孔令根洗澡了,而且
连沈汇丽那里也不去了,特殊时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824
他想担任县长后再去沈汇丽家地毯上重温旧梦,沈汇丽
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心情急切地让他去河远,可郑天良总
说自己很忙,而沈汇丽来合安的时候,郑天良连见也不
见了
,
秋天的时候,郑天良突然宣布麻将也不打了,
他对赵全福万源说:“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工程质量抓好,
这样打下去是会误事的
。”资本家们都诚恳地接受了批
评,点头说:“老板说得对,男人要以事业为重,打牌玩
物丧志。”国庆节前,市委要求每个县上报一个全省“
人民满意十佳公仆”的候选人,由于快要放假了,宣中
阳说国庆以后再议吧
。
郑天良觉得“人民满意十佳公
仆”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这既是提拨前的政治铺垫,
也可以为他洗刷掉在工业区改革中的一些消极传言。
一九九九年国庆中秋的假期是连在一起的,国务院
一口气让全国放了七天假,郑天良在假期快结束前患了
一次感冒,第二天的时候还发了一些烧,于是他就到县
医院最好的病房里住下来吊水
,
谁知前脚刚住进医院
,紧跟着前来的慰问的各乡镇长和科局长以及厂长经理
们全来了。两天总共吊了三瓶水,可收到的人参、燕窝、
825
脑白金等各种营养品三百多盒,慰问金三十二万元
。
出院那天
, 周玉英说:“你们当官的也太不像话了,患
一个感冒就送了这么多,要是患个癌症还得了。”
郑天良说:“患癌症就没有人送了,”他披上棉袄又
说了一句:“你怎么整天就说这种倒霉的话,人家也是一
片心意嘛。”
周玉英说:“县医院那么多老百姓都在住院,为什么
不去送心意,不去送钱?我发现你们当官的要想捞钱太
容易了,患个感冒吊两瓶水就能赚三四十万,我的乖乖
,你一个小县长患感冒就赚了三四十万,要是市长省长
患感冒那还得了。”
郑天良说:“不要乱说!这些钱和东西都不能收,一
律要全部上交县纪委。”
周玉英问:“营养品也要交?”
郑天良说:“全部上交,而且由你去交,这样有利于
你贤内助评选。”
郑天良熬到十月八号才出院
, 出院前,他给宣传
部长孟强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自己的驾驶员车子出了点
826
故障,借孟部长的车到县医院来帮我老太婆拉一点东西
。他放下电话自己就走了,留下周玉英等车来接。孟强
正好路过县医院,就让司机拐进去,然后让司机帮着将
东西搬到车上,周玉英是抱着一包钱上车的
。
孟强问开到哪里
。
周玉英说:“县纪委。”
孟部长愣了一下
,
没说话。
国庆节后的第一次常委会就是研究上报全省“人民
满意十佳公仆”的侯选人,组织部长王敏章念了一遍评
选标准,除了政治标准外,主要有两条,一是在自己的
岗位上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二是作风正派勤政廉洁。还
有相关的评选细则。这个敏感的话题使所有的人都不好
轻易提名
,
所以会上常委们就拼命地喝水抽烟上厕所
。这种场合一般提出一个候选人后,别人都不好再有异
议,因为类似的荣誉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
,
如果
要论成绩突出,毕竟不是你一个人功劳,上级的支持同
志们的配合同样是很重要的
, 成绩是大家的,都有份;
要说廉洁,谁也没有贪污受贿
, 都很清白
。
827
郑天良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
心里很着急,他看了
一眼孟强,孟强终于还是首先说话了,但他说得很策
略:“我是搞宣传的
,
对有宣传价值的典型材料从来都
是不想放过的
。
现在腐败现象确实很严重,但大多数
的干部都是好的,我们要宣传那些能够代表我们党和政
府正面形象的先进人物,要突出党员干部作为民族脊梁
的特殊意义。从这个角度看
,
我觉得郑县长做得比较
突出
,
今年春节的时候上交了十一万五千块钱,国庆
中秋两节期间又交了三十二万块钱,而且郑县长的爱人
一直没有工作
,
郑县长从来没有利用职权为自己爱人
安排单位。对自己的爱人决不照顾这一点最起码连我也
很难做到,郑县长不让宣传,但我们宣传部如果不宣传
这样的典型,这就是我们的失职
。”
孟强的话意思很明显,但他又没直接说出来,在这
个场合有点仅供参考的味道
。
孟强知道郑天良与宣中
阳的关系很微妙
,
但郑天良毕竟是叶正亭的红人,行
情一路看涨
,
而且郑天良又打电话向他借车去医院拉
828
礼品现金直接送纪委,这种暗示如果孟强还看不出来,
那也就在官场上白混了。然而孟强只能这样表态,对郑
天良来说,等于是提名,而给宣中阳的暗示是
,
这是
从宣传角度来考虑,不代表十佳人选就一定是郑天良。
孟强的话说完后
,
还是没有人表态
, 宣中阳先用
笔在文件上划了几道杠杠,然后说话了:“我认为孟强的
话说得还是有些片面的。”宣中阳看了一眼郑天良
, 郑
天良脸上一种绝望的神情油然而起
,
其他人也停下了
手中的笔
,
不知宣中阳是不是又要在这件事上跟郑天
良再叫一次板
,
这使大家对将来的书记县长的合作前
景很是担忧,他们等待着宣中阳发难。
宣中阳喝了一口水,放下手中的笔说:“之所以说孟
强说得片面
,
是因为老郑的事迹不能仅仅停留在宣传
宣传这个层次上,而是要给予一个政治上的评价和定性
,所以我认为,老郑作为全省十佳候选人是最合适的
,
老郑在主抓经济工作这段时间的成绩是省市都肯定
了的,吃的苦比我们任何人都多,苦吃得多,别人送得
也多,但三四十万礼金全都上交了,这就很不容易
,
829
这就是一种境界,所以这个政治荣誉理所当然地应该属
于老郑。当然了
,
我不是说大家都没做工作,也不是
说大家就不廉洁,而是老郑确实比我们做得要更突出一
些。这是我个人意见,大家也可以发表不同看法。”
郑天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但他发觉宣中阳的话虽
然目标明确,但内容却还是有点暧昧。然而,在这种时
候
,
郑天良已经很难在内心里把宣中阳作为一个对手
来看待了,他很冷静地弹了弹烟灰
,
等待着各位各位
们最后的态度。
宣中阳这样一说,大家都无话可说了,一般说来,
一把手定了调子后发扬民主,那种民主的全部意义就在
于证明一把手的话是正确的,而不是唱反调,这也是常
识。再说这也就是一个荣誉而已,荣誉有用的时候非常
有用,没有用的时候就是一个缎面的证书而已。一般说
来,大官是从来没有政治荣誉的,他们不需要荣誉,他
们给别人颁布荣誉。县直机关的优秀党员里肯定没有县
委书记,省直机关优秀公务员里肯定没有省长,就这么
简单。
830
郑天良最后作了表态,他谦虚地说:“感谢宣县长和
同志们对我的信任和鼓励,我做的还很不够,但我时刻
想到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
是一个共产党员
, 每当
我想到乡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的时候
,
我就不忍心收受礼品,不忍心为爱人谋了取私利,更不
忍心收钱。作为十佳候选人,我今天要表一个态,不管
能不能评上,我都会时刻按照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
,
时刻想到为人民服务这一根本宗旨
。
如果评上了
,
那我也只能说
,
证书是我的,荣誉是合安的,是大家
的。”
上报的十佳材料由县委宣传部孟强部长亲自负责
,
妙笔生花
,
事迹感人,执笔的宣传科长小刘差点都
流泪了,他说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正派廉洁的领导
。
在全市上报的材料中
,
郑天良的材料最过硬,市委决
定将郑天良作为全市的唯一一名候选人上报省委。
这天下午,黄以恒来到了合安,宣中阳郑天良一行
陪着黄以恒视察了工业区
,
工业区企业已经全面恢复
生产,产权制度改革后,政府已经不再参与经营活动,
831
所以政府领导来企业就像游客一样轻松,黄以恒站在中
飞啤酒生产线旁,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对陪同的宣中阳郑
天良说:“政府主要就是抓制定政策和宏观调控
, 政府
办企业就像企业办政府一样角色是错位的
,
也是办不
好的。”
宣中阳郑天良连连点头,郑天良说:“正亭书记也说
过,政府本来就没有办企业这一职能,但计划经济逼着
我们去搞企业,结果人累垮了,企业也办垮了。”
宣中阳说:“也不能这么说
,
我就不相信你老郑管
不好一个企业,主要是政府的事太多了
。”
郑天良笑着说我没有这个本事。黄以恒接上来说:“
中阳,你的观念转变还是跟不上去,老郑说得是对的
,
政府就是不该办企业,政府要把税收抓好,把企业
投资环境抓好,把市场公平竞争保护好。只有这样,政
府才能实现权力和义务的平衡。”
他们心情很轻松地边看边谈,像说着一些与已无关
的话,确实宣中阳也感到了压力小多了,今年的财政收
入增长了百分之六十,拖欠的工资也全部补发了,合安
832
县目前是百废俱兴
,
政通人和。一路上各企业陪同的
资本家们态度谦恭,诚惶诚恐,再也不像以前领导一到
企业就是厂长们叫苦的,工人们喊冤的
。
所以黄以恒
一行可以从容平静地面对着电视台摄像机镜头并发表理
论联系实际的感想与观点。看着一大片拨地而起的合和
厂房,黄以恒说:“合和在乡下发展壮大后,将新厂建在
县里,天地更广阔
,
势头更好了。”赵全福点头哈腰
说:“全靠黄市长支持,如果当年没有黄市长的扶持,合
和哪有今天
。”郑天良看了一眼赵全福,赵全福将后面
的话都咽下去了
。
参观完了工业区
,
天色已经是傍晚,郑天良留黄
以恒在合安吃晚饭:“黄市长
,
合安虽然不富
, 但现在
我们还是有信心留你吃一顿晚饭的
。”
黄以恒说:“不用了,我马上还要赶回市里去接待省
委领导。下次来合安我一定要好好地在你们这里喝上一
场。”说着黄以恒就钻进车里走了。
送走了黄以恒,赵全福给郑天良打了一个电话,让
他在蓝湖宾馆门口等他,郑天良刚合上电话,赵全福的
833
车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
。
车子直接开进了红磨坊,到
了二楼套间坐定后,他们一起喝茶抽烟,郑天良说:“老
赵
, 你有什么事,直说吧!我说过,在你们的工程没有
结束完工前,我不打算打搅你们
, 这是一个原则性问
题
。”
赵全福说:“省委宁书记秘书纪天平的岳父去世了,
今天上午刚刚火化,纪天平在南店乡,你不去看望看
望?”
郑天良一想,这个纪天平回来后居然也不跟县里通
知一声,作为老乡,他是应该去看望一下的,郑天良
说:“那我只能以私人身份去了,县里不好直接出面,因
为他岳父只是一个农民,县委县政府都不好直接出面吊
唁。”
赵全福说:“那当然了
,
只能以私人名义去,因为
全县一天要死很多农民
,
你们县长书记不可能都去吊
唁,纪天平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
领导的秘书过
不了几年就是领导
。”
郑天良说:“你不要乱说,纪天平是一个很优秀的年
834
轻干部,跟我的私交也不错。我们晚点去吧
,
大白天
去群众会有看法的。”
赵全福说:“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 我们现在就去
。”
但郑天良还是等到天暗下来后才跟赵全福一起开车
去南店乡
。
从南店乡政府到纪天平岳父家的路很不好走,土公
路上坑坑洼洼的,车子在路上像一个不会跳舞的人乱扭
一气,抵达纪天平岳父家门口的时候,郑天良发现了很
多小车停在那里,他撤不回去了
, 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了
。
进屋后,郑天良发现黄以恒和宣中阳正在堂屋里对
着纪天平岳父的遗像鞠躬,黄以恒和宣中阳三鞠躬后才
发现了郑天良
,
郑天良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黄以
恒却平静地说:“老郑
,
你也来了?我是在离开合安前
听说了这件事
,
顺便来看一下
。”郑天良说:“我也是
刚刚听说的
。”
黄以恒宣中阳跟纪天平握手后先走了。
835
郑天良和赵全福对着纪天平岳父的遗像三鞠躬,脸
上显得很沉痛,他们很悲伤地握着纪天平夫妇的手说“
节哀保重”,纪天平夫妇身上缠满了白布披麻戴孝地说“
谢谢”,郑天良和赵全福又到里间看望了睡在床上的纪
天平岳母,郑天良当着纪天平的面将一个装有一万块钱
的信封交到了老人的手里,信封上写着郑天良和赵全福
两人的姓名,至于钱是谁出的,已经不重要了。郑天良
声音悲凉地说:“老人家,你要多保重!”老人在床上哭
得很伤心
,
手里的信封攥得很紧。
香烟缭绕
,
屋场上摆了十几张桌子,一些和尚在
超度亡灵,而乡邻们正在准备大吃大喝,在农村死人跟
结婚一样,喝酒吃肉是少不了的。此地当然不可久留,
郑天良坐下来跟纪天平聊了几句后就告辞了。
天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还有车辆陆陆续续地前来
吊唁
,
郑天良和赵全福出村刚上土公路,他发现迎面
一辆车灯光很亮
,
赵全福骂了一句:“妈的
, 跟我错车
还不关强灯,我也打强灯
。”两个强灯对射,很刺眼
,
郑天良隐约发现车号是叶正亭的专车号,他还想仔细辨
836
认,车子已经错过去了
。
他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
赵全福突然说了一句:“老板,刚才过去的车子好象
是市委一号车。”
郑天良在黑暗中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
, 你看错
了!”
郑天良对深秋的天气非常敏感,他常常在秋风的暗
示下,产生一些人生如树叶飘零的伤感,这一段本来心
情很亢奋
,
但今天参加了死者的吊唁后,这种糟糕的
情绪又从内心深处窜了上来,他听到车窗外的风声正在
夜幕下扫荡。
转眼就是年底了,郑天良终于当选了全省“人民满
意的十佳公仆”,省报头版刊登了“十佳”的大幅照片
和事迹简介,郑天良在照片上笑得很灿烂
,
他的目光
正在看着报纸外面的世界
。
颁奖大会那天
, 郑天良从
来没有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闪光灯从不同角度将他们定
格在镜头里并成为一段光荣的历史
。
省委姜副书记在
给他戴上授带的时候还说了三个字“祝贺你”,郑天良
837
感到领导的手又柔软又温暖。十佳公仆们手里捧着证书
肩上挎着授带面对在场的记者们的拍摄,郑天良感到自
己戴授带很不习惯
,
大红的绸带斜挎在肩上,总有一
种饭店迎宾小姐的感觉,他闻到了省委大礼堂里的空气
有些浑浊和稠密,竟头上冒出汗来,后来郑天良回忆起
这一细节时,觉得自己主要是内心比较虚,当时没有明
确地感受到这一点。
郑天良回来后就被市委找出去谈话了,叶正亭黄以
恒和市委组织部张部长共同找他谈话,郑天良被市委任
命为临水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待县人大常委会通过后任
县长。郑天良有些意外,但他觉得离开合安也是一件能
够接受的事,因为合安与他有太多的纠缠,他一走,那
些能公开和不能公开的事等于也就一起带走了。那里的
账等于是结清了
,
他走出市委大楼后,甚至感到了一
丝轻松和解放,这种感觉使郑天良对那个冬天的下午充
满了感动。
五十岁这一年,郑天良赶上了提正职的末班车。宣
中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合安县委书记,县长将由市里派
838
一位更年轻的同志担任,这个人就是叶正亭一年前刚提
拨的三十二岁的市经委主任经济学硕士申文康
。
合安上下很快都知道了郑天良要调到临水县去任县
长
,
县里各界都在为郑天良送行,由于一个星期后就
要去报到,所以郑天良接受送行宴会的密度太大,有时
一天要喝四五场送行酒。在这个空档,他还要跟宣中阳
谈一下工作上的事。
宣中阳说:“老郑
,
以后我们还要多向你们临水县
学习取经,我们兄弟县之间要加强交流和合作
,
但是
你不能将合安的投资商挖走
, 给我手下留情。”
郑天良说:“宣书记,你以前是我的领导,今后仍然
是我的领导,如果我们临水有同志来参观取经
,
你可
不许保守哟!”
他们说着一些很体面很轻松的话,字里行间无不流
露出功成名就的从容与自信。郑天良说:“临走前
, 我
只有一件事,希望宣书记能帮一下忙,也算是我私人求
你的了。”
宣中阳说:“有什么话直说,只要能办到的
, 我决
839
不推辞。”
郑天良给宣中阳点上一支烟,说:
“我这个人一般
说来,从来不将公事私办的,但这一次是迫不得已的。
你知道陈凤山已经五十三岁了,在下面干了快二十年了
,一直没提
,
他原来跟我在实验区也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身体也不好,跟我讲过多少次了,我都没理他
,
我走了,也就提出来请你帮忙。你看能不能将他平调到
经委当主任
,
让他休养生息。如果有困难的话
, 随便
安排一个岗位也行。”
宣中阳说:“这么点小事,还不好办,正好经委主任
老高退下来了,我马上就办。”
郑天良说:“那就太谢谢你了,如果临水那边有什么
事,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 我一定照办。”
两人说得很轻松愉快。郑天良没有提到沈一飞和于
江海的事,至于为什么,也许只有郑天良内心里清楚。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郑天良参加了赵全福在红磨坊
举行的送别宴会,这样安排等于是给了赵全福最大的面
子
,
因为压轴的都是重头戏,就像歌舞晚会上,最后
840
出场的都是大腕明星一样。赵全福邀请了全县各界人士
一百多人在红磨坊欢送郑天良赴临水县就任
,
宴会上
大家都说着最美丽动听的语言赞美郑天良的丰功伟绩和
优秀品质,郑天良听起来怎么都有点像致悼词一样的感
觉,这种感觉让他的笑只能是僵硬地堆在脸上
,
而缺
乏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流露。
就在送行宴会刚刚进行到中间部分的时候,大厅外
面进来了几个不速之客。郑天良首先看到了脸色阴沉的
吴成业,这个县纪委副书记还是一副落难才子的打扮,
身上的衣服又旧又暗,郑天良刚想上去跟他打招呼。一
个戴眼镜的陌生人站到了郑天良的面前
,
他打开公文
夹问道:“你是郑天良吗?”
郑天良正在接受着一群人的敬酒,他端着酒杯不知
所措地说:“是的,我是郑天良。”那 一 刻
,他的心里乱
极了,所有敬酒的人都愣住了
, 他们端着酒杯无所适
从。
戴眼镜的人声音稳重而扎实地说:“郑天良
, 我代
表省纪委向你宣布,从现在起对你实行‘双规’,
在规
841
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将你的问题交待清楚
。
跟我们走
吧!”
大厅里的客人们全都张着嘴,热闹的场面刹那间一
片寂静,能听得见蚂蚁在油腻的地面上爬动的声音。所
有的人神情恐怖地看着郑天良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
郑天良此刻反而镇静了起来,他脚踏实地跟着几个
人走了。在跨出红磨坊的玻璃大门的时候郑天良问了吴
成业一句:“他们是不知道我在哪儿吃饭的,是你把人带
来的?”
吴成业面无表情
,
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不,是
你把人带来的!”
郑天良有点丧失理智地说:“我终于被你逮到手里了
。”
吴成业说:“不
,
你终于被正义逮到手里了。你说
过,你的问题不归我管。”
郑天良走出红磨坊大门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黑如
锅底的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
凉的风。上车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红酒绿的红磨坊
842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留在红磨坊的最后一眼了,合安一
切的人和事都从这个晚上消失了
。 省纪委的人很宽容
地让郑天良站在那里多看几眼跳跃着物质光辉的霓虹灯
,
而吴成业打开车门说:“外面太冷
,
老郑,上车吧!”
郑天良说:“我可以跟家里人打一个招呼吗?”
吴成业说:“我估计这是不可能的
, 因为毕竟不是
让你去参加十佳颁奖会。”
纪委的一个同志说:“你家里会有人去打招呼的,但
不是你。”
郑天良问吴成业:“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
吴成业在车里说:“我不知道,因为你不归我管
,
你要是归我管的话
,
也许你注定不会吃上这顿饭,更
不会坐上这辆车了。”
这天晚上
,
天气预报说从西伯利亚来的一股寒流
在越过黄河淮河以后向偏东方向移动,请各有关部门做
好防寒防冻的准备。
一夜风声不止,第二天早上,合安县第一位上街打
扫卫生的清洁工发现地上全都结冰了,地上的污秽杂物
843
很不好打扫
。
天确实很冷。
第十章
刑场上最后的枪声
我舅舅郑天良的一生到这里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
至于如何案发以及如何审判
,
很显然不是这本书的主
要内容,我能做的就是将我舅舅郑天良从一个乡村兽医
如何走向一个十恶不赦腐败分子的全部历程展示出来
,
至于如何评价我舅舅官场奋斗挣扎的几十年
, 那是
读者的事情。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一个腐败分子的堕落
决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
也不是我们平常所总结
的那样草率,作为郑天良经历的叙述者
,
我必须直面
他的灵魂以及他灵魂蜕变的轨迹,这不仅因为他是我舅
舅,而是我对历史对真实的一种尊重和起码诚实的态度
。而今天我们越来越缺少诚实,我们满足于肤浅的宣泄
和情绪化的愤怒,在义愤填膺的发泄中
,
没有人知道
,我们离真实已经越来越远,我们像消费一次性筷子一
样消费着腐败分子们的人生
,
这使我们忘记了官场和
844
商场具有同样的性质,任何人也逃脱不了长年累月挣扎
中的技术性生存所不可抗拒的游戏规则。官场也像足球
场一样,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
防守是最高质量的进攻
,进攻有时导致了疏于防守,防守有时又让进攻成为虚
构,这是是非非进进退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是郑天良
的一生。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郑天良
,
我的任务就
是让我和读者都尽可能地逼近真实。
我舅舅郑天良是在二
000 年九月二十九日被枪毙的
,枪毙郑天良迎国庆
,
这是大家都能理解的,这一年
胡长青、成克杰在我舅舅之前就枪毙了,所以枪毙我舅
舅的时候并没有在全省引起多大反响,而出租屋里的穷
人们却对枪毙了小官很不高兴,酒也喝得索然寡味
,
他们都说枪毙一个副县长就像枪毙一个蚂蚁,我说那枪
毙乡长村长又算什么呢
,
他们不说话了。
我舅舅被认定的的受贿索贿款折合人民币是四百一
十四万,也就是孔令根和万源都证实的那几笔钱,另有
二百三十万块钱不能说明收入来源
,
这就是说赵全福
贿赂的钱还有其他企业送的钱以及逢年过节收的钱都没
845
有全部招供出来,我舅舅死活不愿交待,检察机关说:“
你不招也罢,反正四百万也够极刑了。”于是我舅舅就
哭着跪在检察官面前说将钱全退了只求放他一条生路
,
检察官说你不退也是不可能的一切依事实为依据依
法律为准绳,话说得很原则,我舅舅就哭得更伤心。所
有的腐败分子们最后都是要哭的,也都是要悔过的,包
括胡长青成克杰都哭了,我舅舅郑天良没有理由不哭,
只是哭得毫无必要,因为法律审判的时候从来都不以哭
的数量和质量来定刑,也不以忏悔书是否写得深刻而减
刑。
腐败分子们一生写得最好的文章就是忏悔书,情真
意切,语言流畅,认识到位,思想深刻
,
诸如我舅舅
在忏悔书中除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外,还写到了这样
一些很有哲理的话:“家有万贯
,
也不过一日三餐;房
有千幢,仅只睡一宿一床”。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
呢?所以我不想看到我舅舅的忏悔书,我知道那是真实
的,但对他来说却是真实的废话。
虽然忏悔书写得很真实也很煽情,但他对另外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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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块钱就是不愿说明其来源,这是在保护赵全福呢
,还是想通过拒不招供企图减轻自己的罪恶呢?所有的
腐败分子都有不能说明其来源的财产,但所有的忏悔书
都写得情真意切,因此这种情真意切同样是虚伪不诚实
的,胡长青成克杰是这样,我舅舅郑天良也是这样,他
们是从一个山上下来的,行为方式极其相似,所以这也
是我不愿写这个案子如何案发如何审查的原因所在,大
报小报、网络、内参上每天都在刊登这样的案例
, 所有
的案件都是大同小异的,就像克隆出来的一样,很无聊
。我写的都是他们不写的或根本写不出来的那部分。
我在河远的时候采访了一位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士,
他(她)对我说千万不要将他(她)的真实姓名暴露出
来,不然他(她)就没命了,如果我不守信用,他( 她 )
会在临死前将我也杀掉
,
所以我信守诺言,绝不说出
这个人的姓名
。
他(她)对我说
,
郑天良案子是从罗
马假日花园突破的,为什么检察机关最后只确认了四百
一十四万,也就是说是沈汇丽和万源将郑天良出卖了,
因为沈汇丽一直是黄以恒的情人,而且沈汇丽当年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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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黄以恒插足导致家庭破裂的,沈汇丽南下做生意
的钱都是黄以恒提供的,他们的关系已经有十几年了,
而郑天良却蒙在鼓里,上了沈汇丽的床
。
沈汇丽是县
剧团的优秀演员
,
她和郑天良之间肤浅的爱情表演只
是她演技的一个零头而已,被黄以恒牢牢控制着的沈汇
丽实际上是黄以恒安插在郑天良身边的一个特务。她先
是缠着郑天良为自己搞钱,当知道了是从中飞集团受贿
后,沈汇丽为了日后能开脱自己,就坚持打了一张借条
给郑天良,还留下了底根,这样案发后沈汇丽变成了借
钱人
, 借的是郑天良的钱,而不是中飞啤酒公司的
,
郑天良与中飞公司之间没有任何这三百万的手续,他向
孔令根借钱没有任何手续,因此受贿证据确凿。
这是一个郑天良至死都没有看出破绽来的巨大圈套
。
这个人告诉我,郑天良案发后
,
沈汇丽很快就还
了钱,而且付了利息钱
,
还款的钱当然是黄以恒提供
的,所以沈汇丽一点事也没有,现在仍在河远的公寓里
跟黄以恒喝着英国的威士忌,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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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亲眼看到郑天良枪毙的当天晚上,在夜深人
静的凌晨一点半钟,从“梦巴黎”出来的沈汇丽钻进了
黄以恒的车子
,
当时他(她)正在“梦巴黎”三楼的一
扇玻璃门后面为一件烦恼的事情彻夜不眠苦苦思索
。
这件事是真是假我很怀疑,所以我只能把它当作一
件传说来看待。不过,有两个细节似乎能印证一些这传
说的合理性,一是郑天良那天在沈汇丽房间里看到的那
个烟缸以及烟缸里男人留下的烟头,二是一直对卖啤酒
厂耿耿于怀的黄以恒在沈汇丽已经拿到了中飞的三百万
后出人意料地公开支持黄以恒以七百万美元的低价将啤
酒厂卖给了中飞,卖厂的心情异乎寻常地迫切。这难道
纯属巧合?
如果这些传说以及我的胡思乱想是真的话,那么我
舅舅郑天良在和黄以恒二十多年的较量中就是一个彻底
的失败者,他不仅输掉了政治前途,还输掉了性命。
据说,枪毙我舅舅的那一天,天空万里无云,田里
的水稻丰收在望,温暖的秋风吹在脸上像女人的手抚摸
过一样,只是郑天良的感觉已经非常麻木了。五花大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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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舅舅郑天良是跟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一起
,
被荷
枪实弹的武警押送到郊外刑场
, 先是一字排站开,后
来有一个人将验明证身的牌子插到他的背后,他的头就
不得不低下去,接着又在他后面腿弯处跺了一脚,我舅
舅郑天良就情不自禁地跪下了,这时,他很困难地抬头
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像盛开的棉花
一样洁白,郑天良没有恐惧只有迷惘,他发现天空的颜
色几亿年如一日,秋天总是那么和风日丽
。
临枪毙前
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他一生中许多令他刻骨铭
心的画面,但最后一个画面却是女儿在深圳机场送别时
的情景,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周玉英,我对不起
你!”这句话还没喊完的时候
,
枪响了,他感觉自己的
后脑勺里像被钻进了一根奶油冰棍一样,凉嗖嗖的,接
下来就没感觉了,他一头向前栽过去
,
栽在一丛茂密
的蒿草中。这时天空有一只无所事事的老鹰在盘旋,它
自由而准确地看到了地面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举起了枪
。
我舅舅肝脑涂地,死后眼睛还睁着,有点死不瞑目
的样子。我在火葬场确认了这样一件事
,
舅舅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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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火葬场后
,
一个戴墨镜的神秘的年轻女子交了三
百块钱为我舅舅买了一个骨灰盒,我问这个年轻女子有
多大年龄
,
开票的人对我说:“反正比较年轻
, 我只顾
收钱,没在意年龄。”这就是说我舅妈周玉英收到我舅
舅骨灰盒的时候
,
没有付一分钱,她以为是公家出的
,
人都枪毙了,送一个盒子还不行吗。这个神秘的年
轻女人是谁呢?是沈汇丽,还是那个上了大学的王月
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现在我要回到我的现实中来,我带着这些似是而非
的材料回到了省城,书商姚遥对我大发恼火,他站在冬
天稀薄的光线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调查的材料根本不
能用,郑天良只有两个女人
,
太少了,而且还没有赤
裸裸的淫荡,简直是想让我赔本!”
我说:“郑天良只有两个女人
, 而且时间还很短
,
郑天良的意义不在于女人,而在于他的蜕变的历史背景
与独特的政治经历
。”
姚遥说:“我要那些有屁用呀
,
我告诉过你,我对
腐败分子的背景不感兴趣,我只要他们像牲口一样地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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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
。”
我反击说:“姚经理
,
你不能不讲理,人家没有那
么多女人,你非要我去编,我编不出来,捏造事实是要
负法律责任的。”
姚遥说:“人都被枪毙了,负什么责任?你现在必须
要在一个星期内按照贪官与女人的选题策划
,
加大书
中淫乱的成份和内容,他跟那么多企业打交道,不搞三
五十个女人,鬼才相信!”
我说:“姚经理,我告诉你吧,这个人是我舅舅
,
是我的亲戚,我不能血口喷我舅舅。”
姚遥笑了:“是你舅舅就更好办了,如果要是追查起
来,给一点钱不就得了
,
自家人话总要好说一些。”
我说:“不行,我不干!”
姚遥说:“不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终于将憋了一个冬天的怒火全都发泄了出来:“去
你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干这婊子的勾当了。”
说着我扬长而去,我听到了身后面的咆哮声像一头
毙命前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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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大街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
这个城市不属
于我,投机书商的四万块钱稿费也不属于我,我该怎么
对我妻子交待呢?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回老家种地去
,
那里的土地
平等地对待着每一个劳动的人们,种下了庄稼
,
就会
收割起小麦水稻和棉花
。
我要经常去玄慧寺看看,然
后看芸芸众生是如何活在悟能法师的手心里的
。
如果我妻子不同意呢
,
还有儿子?我无法在这个
世界投机,我只有回归土地,我想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一
个优秀的农民。
我舅舅郑天良本来也是一个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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