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6
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那里太远而且也没建成,当然也
就不会去参观。没几个人认识郑天良,郑天良就像一个
废弃的塑料袋被扔在风中,人云亦云地跟着大部队参观
喝酒吃饭
,
分组讨论会上,他很想说合安今年的工农
业总产值不可能有二十一个亿,顶多只有九个亿,但他
面对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工业区以及五条商贸大道,郑天
良如果唱反调的话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
他在一片
掌声中反而有了做贼心虚的心态,他没想到自己此刻成
了一个贼。
省市各大新闻媒体连续一个星期报道合安县的经济
建设成就,省报还发表了社论
, 题目叫《合安速度带给
我们什么》。中央的媒体也水涨船高地给予了大篇幅的
报道。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不到一个月后
,
黄以恒调市
里担任河远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
。 郑天良继续担任王
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主任,他的处分虽然没有公
开,但全县人民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消息像感冒病毒
一样传染得很快。乔岸接任县委书记,市轻工业局局长
377
赵根苗调任合安县县长。
第二年,郑天良再也找不到黄以恒要钱了
,
他向
新县长谈到实验区的事,赵县长说:“实验区的事要重新
论证,另外投资规模是不是要这么大,我还要跟黄市长
交换一下意见,但一期工程一定要完成,不然投资就浪
费了。”
他找乔岸书记
,
乔岸书记也说:“王桥集那个地方
地理位置从地图上看是很优越,但到实地一看就不是那
么回事了,虽在三省交界,但离外省的几个核心城市太
远
, 所以在运输上会加大成本
,
形不成优势,我们当
初在决策上可能出了一些问题。我倒希望你在常委会上
能把实验区的事讲透讲准
,
争取形成投资的一致意见
,
如果确实很有前景,我们会把实验区继续办下去
。”
郑天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敲不开主人门的乞丐
,
诚心想讨饭,但没门。
黄以恒也来县里视察过几次工作,郑天良就像在救
自己的一个患了绝症的儿子
,
希望能把实验区继续办
下去
。 黄以恒对他说:“我马上召集你们县委县政府全
378
体同志开会
,
重新论证,我当然也不能保证自己当初
的决策就是完全正确的
,
而且建实验区是市里的意见
,也经过县委常委会县长办公会讨论后才决定上马的。
我作为共产党员,还是有勇气面对失误的,你也不要怕
,实验区的大方向是对的
,
我历来是坚持这一观点的
。不过,无论如何,一期工程必须建成,我这次来的最
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保证一期的五十万投资立即到位。”
郑天良发现黄以恒的这些话
, 等于已经为实验区
在致悼词
,
而且悼词的内容充满了辩证唯物主义精神
,他所能做的工作看来就是准备后事和为实验区立一个
一分为二的墓碑。
黄以恒召集了县委常委扩大会
,
会上黄以恒强调
指出了如何发展县城商业与工业区的完善和市场开拓等
问题。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做着记录,郑天良也掏出本
子记得一丝不苟。最后,黄以恒才说:“乔书记、赵县长
,你们看什么时候能将实验区一期还差的五十万元给老
郑拨过去?”赵县长说:“我们很快就会拨过去的。”黄
以恒说:“我要的是时间表,很快是多长时间
, 能不能
379
给我一个明确答复?”赵县长放下手中的笔说:“黄市长
,明天,不
, 今天下午就拨过去。”黄以恒很满意地点
点头说:“实验区当时是市里决定的,也是我们一致讨论
后决策的。所以我对实验区要有个表态
,
一是大方向
没错,二是规模与发展前景可以重新论证,三是一期工
程今年必须完工,四是老郑在实验区是做出贡献的。这
一点我在离开合安前没来得及讲,今天我再次强调一下
。”
钱当然很快就到了,但实验区的建设与灭亡是同时
进行的。郑天良不能让手下的人泄气
,
所以他总是斗
志昂扬地在检查交易市场的粉刷与装修,到处招商拉客
户,他就像面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亲人,瞒着病情
,
装
得无事一样,这倒不是存心欺骗
, 而是妄想着出现奇
迹
, 比如说是误诊或病灶自动消除
。 他仍幻想着有朝
一日黄市长坚持实验区全面上马。
一九九一年底,实验区一期工程完工,入住商户不
到百分之四十
,
交易额比一个普通的农贸市场大不了
多少,三条通往外省的公路只修了土路基,睛天满路灰
380
,
雨天一路泥,交通影响了交易
,
但县里再也拿不出
钱来了,因为工业区资金仍然缺口很大,几个开工的企
业设备改造和生产规模无法扩大,只有啤酒厂是死保的
企业,所有的贷款全用于啤酒厂上规模。
一九九二年虽然小平同志南巡讲话要“胆子再大一
点
,
步子再快一点”,
但王桥集实验区终因一期工程
建成后交易量太小,二期便不再投入,市里决定撤销王
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原实验区仍恢复为王桥集
乡。交易市场由王桥集乡政府管理。
郑天良回到县城继续担任副县长一职
,
但他由于
是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回到县城的,所以当然也不可能
提拔,黄以恒指示一定要将郑天良同志安排好
,
所以
官回原职也属理所当然。只是原分管的工业这一摊子现
由田来有分管,而且工作卓有成效,当然也不好动他。
所以乔岸就跟郑天良谈了一次
,
让他分管原来田来有
的那一摊子
,
也就是分管民政、地震、老干部局这一块
。以后有机会再进行分工调整
, 希望郑天良能够把这
一摊子抓起来。
381
郑天良只是点了点头
,
没有说话
, 烟雾在郑天良
的胡子的缝隙里缭绕,乔岸发现他的胡子长得快有寸长
了
, 就对郑天良说:“老郑呀,回去把胡子剃干净了再
来上班,不要让人家感觉到你好像真的是打了败仗一样
。”
郑天良心里有了一丝感动的情绪慢慢地滋生出来。
郑天良离开王桥集的那天,天很冷
,
当郑天良卷
好铺盖上车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
场雪将王桥集的许多人和事都掩埋了,郑天良的心回到
了一九四八年冬天的淮海战役的战场,玄慧寺下面的一
往无垠的雪野上,到处都是国民党战败的残兵败将,他
们像兔子一样地逃命。后面的枪声不绝于耳。
郑天良一直没有对人讲过离开王桥集时的这种狼狈
不堪的感受
。
但他直到临枪毙前的那一刻
, 他都准确
无误地记住了一九九二年冬天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382
下
部
第一章
下水的感觉惊心动魄
我再次回到省城的时候,城市里的树全枯了
,
耳
朵里灌满了冬天的风声,这个别人的城市越来越陌生了
,
如果不是我的儿子在这里,如果不是这里还有我没
离掉婚的妻子在这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座城市从我
的生活中开除出去,这是一个让我输得精光的城市
。
然而
,
我还是回来了。我想看看儿子,也幻想着
妻子在我分别这么长时间后能够冲淡一些对我的仇恨,
最终能像收留一个难民一样地接纳我
。
还有在合安期
间写的几篇小稿子也该有些稿费进账了,我的冬天已处
于食不裹腹的绝境。城郊结合部租的那间民房已经退掉
了,我回到了我们只有一间房子的小家,可一挨门框,
韦秀就将我往外撵:“你还有脸回来,孩子的生活费一分
钱也不付。出去!”韦秀几乎将我轰出门外,儿子看我回
383
来了,他不说话,默默地跑过来,轻轻拽我的裤腿,像
两个地下党正在危险的环境里接头。我一把抱起儿子,
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儿子的脸冰凉,我的心更凉。
韦秀站在阴暗的屋里抹着眼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
脂粉和化妆品的痕迹,她靠打零工与儿子相依为命
。
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比祥林嫂还要苍老,我是她生活中
毫无保障的危险品
,
是她年轻岁月里的一道伤口。
如果我用十来年挣的十几万给她买了一套房子而不
是去开什么餐馆,一家人就会过上平安无事的生活;如
果我不跟那个叫张秋影的女人滚到一张床上去,即使餐
馆倒了,韦秀也不会如此绝情。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但我不知道能用什么来为自己赎罪
,
因为我不能因
为一次过失而上吊或服毒自杀,我没有勇气也不愿付出
这样的代价
。
韦秀的意识中也许还残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感觉碎
片,所以当我再次抱着儿子走进充满了腌咸菜味道的一
间小屋时,她就没有再拿起菜刀和煤钎来轰我,她毕竟
在我有钱的时候跟我一起享受过肯德基和一枚金光闪闪
384
的戒指,这些物质记忆应该可以瓦解她对我的部分仇恨
。
这次回省城总共只拿到了四百多块钱稿费,我就像
孔乙已买酒喝时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
上。然后将刚买的一小包饼干拆开来给儿子吃
,
儿子
贪婪地两块两块地往嘴里塞,嘴巴鼓得像金鱼的肚子,
嘴角上粘满了饼干碎屑
,
儿子专心致志咽饼干的表情
让我手脚冰凉。我心里暗暗地发誓,有朝一日,我也要
让自己的儿子吃上烤羊肉串和炸鸡腿。
我对韦秀说:“我正在写一本书,写完了后可以挣四
万块钱稿酬。等钱拿到手后
,
你就不要再去打零工了
,
再过几年,我们会买上自己的房子的。”
我这样说等于告诉她我不想离婚而且日子会越来越
好的。
韦秀的眼睛里放射出死里逃生的光辉来
,
她先用
很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
然后说:“你要是把挣来的四万
块钱全都交给我,我就不离婚了。”
我听了这话后有些气愤,就嘲讽地说了一句:“你的
385
意思是只要我有钱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你不觉
得用钱来赎回自己失去尊严对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可耻的
交易?”
韦秀终于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
我一个人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样总比出去卖淫好。”
我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自己的女人最起码在内
心深处已经不止一次地认真思考过卖淫的事了,我还有
什么权力指责嘲弄一个无辜女子
, 所有罪过都是我这
个无能的丈夫造成的
。
我嘲弄了自己
。
于是,我走过去抹去了韦秀眼角的泪水
,
她的泪
水没有一点温度,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我说:“挣来的钱
全都交给你,我会对你和儿子负责任的。”
韦秀软软地靠在我的胸前,像一团棉花,我感到了
棉花的重量。
这天晚上,韦秀给我做了一顿萝卜排骨汤,一家三
口喝着带有荤腥的骨头汤,竟吃得热血沸腾,儿子将骨
头啃得一览无余,他的鼻涕非常坦率地拖进了碗里,碗
里的热气袅袅如烟。
386
我住下了,我们在一张腿脚摇晃的床上重温了夫妻
间已经陌生了的事情
,
竟也像喝骨头汤一样令人感动
。
第二天
,
我找到书商姚遥的时候,姚遥对我前一
阶段调查的内容毫无兴趣,他用戴着钻戒的中指漫不经
心地敲着玻璃桌面:“我不知道你调查的那些陈芝麻烂谷
子对读者来说有什么意义,郑天良以前就是雷锋张思德
又有什么意义呢
,
现在的读者要的是郑天良赤裸裸的
堕落与淫荡,而不需要你的考证与考据,这是一个功利
化阅读的时代,人们读书就像手淫一样
,
只要发泄,
不需要其他意义。你懂吗?而我们这套书的名字叫《100
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
一定要有女人,写好郑天良关
键是要写好他与女人的关系,越多越好
,
越细越好
,
如果不能让读者感到刺激和放下书就想去嫖娼
,
我看
你这本书也就
pass 掉算了。”
为了四万块钱的稿费和韦秀那张日益枯萎的脸
,
我不得不放弃尊严指着手里搜集到的一大包原始材料
说:“姚经理,郑天良跟所有的贪官都一样,当然不会放
387
过女人的
,
我之所以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主要是想
寻找他堕落的某些结论之外的依据和原因,这也是新闻
媒体上不可能披露出来的
,
应该有卖点
。 不过,我向
你保证,这本书我要用百分之七十的篇幅写他与女人的
关系。”
姚遥非常蛮横地一挥手,做出一个果断否定的手
势:“不行,必须要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你必须
要先搞清楚我们出这套书的真正的目的然后才能动笔
。”
我点头哈腰地连声说是
,
我感觉到自己那一刻的
表情就像一个不讨皇军喜欢的汉奸一样,露一嘴歪牙,
满脸可耻的笑容。为了不让韦秀卖淫,我只好在精神上
卖淫了
。 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回到合安,我继续去了耿天龙家
,
老人对我倒是
很欢迎,因为我陪他度过了死一般沉寂的晨昏,而且让
他在回忆中一遍遍地重温旧梦
, 这无疑是在为一棵快
要枯死的老树及时浇水。但当我问及郑天良与女人的关
系时,他不情愿地说:“我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从来就不
388
愿相信,而且法院并没有认定的我外甥女沈汇丽借郑天
良的三百万是因为男女关系,这完全是诬陷
。
说郑天
良贪污受贿我也想不通,你舅舅当年口袋里连五块钱都
没装过,这个人怎么就成了一个贪财的人,我想这里面
名堂大着呢。但我不想说得太多。”
耿天龙对郑天良有怨气,但没有仇恨
,
他想用他
的一脸老人斑掩盖起历史真相
,
但我跟耿天龙的认识
恰恰相反,我说:“现在的克隆技术已经表明,当羊的身
上被注入了狼的基因后,羊比狼更加凶狠。”
耿天龙抚摸着黄昏里的鸟笼,然后对着笼中的鹦鹉
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接着鹦鹉学舌,很是没
趣。见耿天龙死活不愿讲我舅舅郑天良男女关系的事
,
而且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冷漠
,
我就走了,而且不打
算再来找他调查什么了
。
这个起初让我感到很随和的
老人这一刻让我反感,因为郑天良的腐败堕落与女人有
着因果关系,这不是写书挣钱的需要,而是我调查中不
可回避的内容,我相信检察院的举证,而不相信耿天龙
的掩饰
。 这个老人如果还在台上的话
, 我相信他是什
389
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这不是我不尊重老人,而是这个
老人不尊重事实
,
我敢保证
,
许多退下来的老人中,
他们的老人斑后面隐藏的不仅是衰老的年龄还有见不得
人的罪恶
。
我独自一人走在县政府宿舍区院子里
,
寂静的水
泥路两边的法国泡桐树裸露着被歪曲了的枝干光秃秃地
站在风中
,
如同一些守灵的老人循规蹈矩地站在冬天
清淡的阳光下,此前飘落的树叶以及我舅舅在这条路上
踩过十几年的脚印一起下落不明了,舅舅家的房子依然
还缩在西边的角落里,敲门进去的时候
,
舅妈周玉英
一见是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你舅舅,没了”。
我看见舅妈的头发已经花白,枯涩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手在冬天青筋暴跳,血管里流淌着掺进了盐酸和
耻辱的血液。
院子里的冬青树依然青翠,这是一种坚守贞操的树
。只是梅花树已经枯死,而月季花、海棠等花木一律赤
裸枝条,死活不明。一些空洞的坛子罐子东倒西歪地分
布在各个角落里,还有碎砖、破塑料袋穿插其间,院子
390
里的景象无比荒凉。舅舅被枪毙后
,
舅妈仍住在这个
院子里,她每天倚在门边晒太阳,从早坐到晚,她在回
忆中还原舅舅郑天良的形象,然后就六神无主地流着眼
泪。
舅舅家的格局与我十二年前的记忆惊人一致,除了
多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外,看不出任何变化,陈旧的家
具以及四处弥漫着腌菜的味道
。
我看到木质的椅子上
多了两个布垫
,
墙壁的颜色呈暗黄色
, 灯泡上还缠了
一些蛛网,在灯泡下方的方桌上,我舅舅的骨灰盒放在
当中
, 骨灰盒是暗红色梨花木的
,
中间部分嵌着舅舅
年轻时的一张黑白半身照片,舅舅以平面的方式贴在骨
灰盒上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年轻的微笑和欲盖弥彰的自
负
, 舅妈在骨灰盒前摆了一个小香炉
, 一柱檀香燃起
缕缕清烟。我站在舅舅的骨灰盒前,想起了过眼云烟这
个成语
。
舅舅的家如同一个废弃的破庙
,
这里面的陈设和
布局使我无法将这个空间和一个受贿索贿四百多万的腐
败分子联系起来。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空间里住的是一位
391
两袖清风、廉洁奉公的海瑞包公,确实,我舅舅在“双
规”一个月前当选为“全省十佳人民满意的公务员”,
我想不通的是
,
一个月前舅舅是人民满意的,一个月
后人民就不满意了,进去了,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不
过,胡长青的“三讲”评定也是很优秀的,后来也枪毙
了
, 这样一想
,
也就容易想通了
。
我问舅妈表妹郑清扬到哪里去了,她说表妹郑清扬
一直不知道舅舅的事,她在深圳打工。
舅妈周玉英跟我讲起了舅舅最后几年的事情
,
她
只是陈述,而不分析原因
。
转眼六年就过去了,六年是一个时间长度,又可以
是一个性质概念
,
比如说六年可以打两次解放战争,
但只花三年就已经改变了政权性质。六年中合安县许多
人出生了,又有许多人死掉了;许多人清醒了
, 又有许
多人糊涂了;许多人提拨了,又有许多人下台了。许多
人当中的郑天良一如既往地当着他的副县长,这个分管
民政、地震、老干部局的副县长除了不停地要钱救济残
392
疾人花钱让老干部们下棋打牌旅游外,不可能挣一分钱
,
因此他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地占着一个位子,在政府
副县长中像一个摆设,甚至还有点节外生枝的多余
。
六年中
,
从王桥集经济实验区落荒而逃的郑天良在县
里生活得非常低调,开常委会和县长办公会的时候,总
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孤独地抽烟,在县里重大决策时,
各位县长书记们高谈阔论畅所欲言,郑天良目光总是紧
紧盯住墙上的一只木质挂钟
,
他发现这只钟越来越老
了,平均每年以慢二十分钟的速度老化,每次开会前秘
书们总要站到椅子上将钟调准,他觉得自己就是走得很
不准确的老钟
。
会议结束前,县长书记总是很客气地
问郑天良:“老郑,你还有什么意见?”这句话很有点对
家里来了客人的礼貌成分在里面,郑天良声音苍白地说
一句:“我没意见。”其实有意见也没什么意义,郑天良
知道没有人会把他的意见作为意见来看待的。不过,这
些年
,
郑天良闲暇的时间多了,社会上的朋友倒是结
交了不少。失意的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当官是暂时的
,朋友是永远的”。郑天良在朋友面前找到了随心所欲
393
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于丧家之犬重回家园般地温暖和
亲切。
这时
,
已是一九九八年夏天的一个黄昏
。
郑天良从“桑塔纳”轿车里走出来的时候,“红磨
坊”的迎宾小姐就看到了头发梳向脑后、肚子微微向前
挺起、身穿“梦特娇”t
恤的郑天良副县长,郑天良的
车是贴着“红磨坊”门前的迎宾小姐停下来的
, 所以他
一下车就直接踏进了开着空调的“红磨坊”大厅。
“红磨坊”是县城东郊僻静处的一个酒楼
, 酒楼原
来是县食品厂的三层楼的车间,食品厂倒闭后,现“合
和酱菜有限集团公司”总裁赵全福就租用了厂房开了酒
楼
, 由于合和集团总部还在马坝乡
, 所以租用县城食
品厂这幢楼开酒楼主要是用来接待前来洽谈业务的各地
客商
。 一楼是大厅和十二个包厢
,
二楼是客房,三楼
是桑拿中心和娱乐中心
。
这个酒楼实际上是合和集团
的内部招待所,从来不对外营业
。 赵全福现在的年销
售收入早已超过一个亿,是合安县第一利税大户,也是
县里唯一的一个亿元企业
,
而且在三年前已经买断了“
394
合和”商标
,
成为一个完全的私营企业
。 改革就是这
么无情地将一切的虚幻的荣誉和光辉冲刷干净了,几年
前合安县“五八十”工程中的七大亿元企业有的还没建
成就垮了
, 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苟延残喘奄奄待毙
, 它
们将在合安县志中永垂不朽
,
并成为合安人民群众记
忆中的一个神话
。
赵全福的女秘书于文红在大厅里迎接郑天良
,
她
一上来就挽住郑天良的胳膊说:“郑县长今天真的好潇洒
哟!”郑天良感觉到了于文红细腻的臂膀在他的胳膊上留
下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暗示,于是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开了
一句玩笑说:“我在赵总的面前哪里还敢潇洒
。”于文
红用胳膊调戏了一下郑天良:“我就认为你最潇洒嘛!”
郑天良跟于文红相互姿势暧昧地上了二楼
,
赵全
福在楼上一个装修豪华的套间里等郑天良
,
赵全福上
来拉住郑天良的手说:“老板,你发福的速度太快了,爬
两层楼头上都出汗了。”他对于文红说:“你快去让楼下
送一盆冰西瓜来!”
于文红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闪了出去
。
赵全福对郑
395
天良说:“文红很听话,就是花钱太厉害,刚去了新马泰
港,又要我陪她去夏威夷,哪有时间。”郑天良说:“你
让她一个人去不就得了嘛。”赵全福将嘴凑到郑天良的
耳朵边
, 悄悄地说:“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放在
外面谁敢放心呀!除非你大老板陪他去
,
钱由我来出
。”郑天良笑了起来:“你想腐蚀我呀?”说完两人都不
同程度地笑了起来。
于文红原来是苏州一家娱乐城的坐台小姐,赵全福
在苏州出差时在包厢里认识的
, 一来二去,两人都说
有了感情
,
有了感情就走到了一起,于是就聘为女秘
书。而于文红说女秘书如今在社会上已经臭名昭著,声
名狼藉,所以就让赵全福任命她为集团公司总裁助理,
其实于文红除了陪客人喝酒和陪赵全福睡觉外
,
实际
上是助理不了什么的。因此尽管于文红名片上打上了“
总裁助理”,但在人们心目中她仍然是女秘书,赵全福
这样的人出门在外如果没有女秘书是很让人看不起的
,
所以带她出差的时候,经常脱口而出向人介绍说“这
是我的女秘书”,弄得很尊严的于文红跟他吵了好几次
396
。赵全福只好将她按在床上向她道歉。
于文红端着西瓜进来了,这时郑天良就看到了于文
红的手指上、手腕上、颈脖上、耳朵上挂满了丁丁当当
的金饰,嘴唇涂得猩红像刚吃了生肉似的
,
眼圈蓝得
有些过分
, 全身上下洋溢着俗不可耐的气息
。 只是那
挑逗的眼神使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无法控制住自己黄色的
想象。
晚上吃饭的时候
,
赵全福问郑天良要不要将于江
海和沈一飞叫过来,郑天良说不用了
。
沈一飞现在是
县轻工局副局长,虽说他原来是黄以恒的驾驶员
,
但
由于跟郑天良在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患难与共了两年
,所以在撤销实验区后,沈一飞找到郑天良请他帮助安
排,郑天良让他去找黄以恒副市长
,
而黄以恒说县里
的事他不便插手
,
沈汇丽就请郑天良吃了一次饭求他
看在当年帮实验区贷款的份上帮沈一飞一把
,
郑天良
找到乔岸书记
,
据理力争说:“如果不安排好沈一飞,
就是对实验区进行了全盘否定,就是对实验区的干部不
负责任。”乔岸终于同意让沈一飞平调到县轻工局当副
397
局长
,
所以县城舆论界都说沈一飞成了郑天良的人了
,他们之间走动当然也就多了一些。于江海虽然当上了
国家干部
, 只是在城市拆迁完成后
, 再也无事可做了
,赵全福让他到酱菜厂当业务员,他留恋国家干部的身
份,死活不去,黄以恒当然不会为这个副股级干部说什
么话的,他就眼泪鼻涕一把地找到郑天良,求老领导收
留他,于是郑天良就将于江海调到自己分管的民政局
,
先是当普通老百姓,直到最近才给他任命了一个副
股长。郑天良内心里对于江海有不可饶恕的怨恨
,
他
之所以收留他,一是证明这个自己培养起来的年轻人最
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怀抱,另一个就是这个年轻人在关
键时刻也许还有用得着的时候。所以郑天良对于江海总
是很贴心的样子,但外界的人并不知道郑天良对沈一飞
的真实态度,他压住于江海不提拨正股长,人们更多认
为郑天良历来是一个正派的人,从不以权谋私。这一口
碑在一九九八年夏天仍然坚如磐石
。
赵全福又问郑天良:“沈汇丽最近从深圳回来了
,
要不要把她叫过来
。”
398
郑天良沉默了一下,说:“我看这就不必要了吧!”
沈汇丽在郑天良回到县城后不久就辞职下海了,先
在上海,然后又到深圳,据说生意做得很大
,
也有人
说她做得一败涂地,究竟做什么生意,做得怎样,郑天
良不得而知
,
这么多年都没联系过,他只知道她是离
婚后辞职下海的,他只知道这是一个侠义女子,他还记
得沈汇丽的牙齿是最好看的。郑天良的记忆中只保留了
沈汇丽一份残缺不全的档案。
这样,晚上在“浣溪纱厅”吃饭的只有赵全福、于
文红、郑天良三个人
。
赵全福见人少就有些抱歉:“大老板,实在不好意思
,除了文红,没人陪你
,
让你受冷落了。”
郑天良这时拿出领导的尊严说:“老赵
, 你以后少
叫我老板老板的,我是人民政府副县长。还有,我来吃
饭要那么多人陪干什么?是不是生怕全县人民不知道你
跟我的关系呀?”
赵全福说:“老板批评得对
,
我下次保证不在有别
人在场的时候喊你老板。吃饭由你来定人
,
我是觉得
399
沈一飞、小于跟你这么多年了
,
才自作主张地想出了这
个馊主意。”
郑天良说:“你要考虑到我的影响,我不可能像你们
生意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你有女秘书
, 我能
有吗?”
赵全福笑了:“只要大老板有这个想法
, 包在我身
上了。”
郑天良说:“你是想把我往火坑里送呀?”然后扭过
头对于文红说:“你可要给我管好赵总,不能让他乱说乱
动。”
于文红恰到好处地用浪荡的目光飞了郑天良一眼:“
郑县长
,
我哪能管得住赵总,他一晚上要三个女人陪
他睡觉才能睡踏实
。”
郑天良将头又歪向赵全福:“你老赵也是五十几岁的
人了,要收敛一些。”
赵全福哈哈一笑,露出一嘴被香烟熏黑了的农民牙
齿:“大老板,你听她的话年都能过错了日子,她老给我
使小性子,说光着身子睡觉全身发痒。不听她胡说八道
400
,我们喝酒。”
菜不多,但很精致。红烧野生甲鱼、剁椒鱼头、高
邮湖大闸蟹、铁板牛柳、椒盐羊排,外加几个素菜,于
文红上了一瓶“五粮液”。
郑天良酒量有所增加,但仍不胜酒力,三杯下肚
,
脑袋里已经开始起雾,于文红在他的眼前晃动着饱
满的乳房和嘴唇
,
他被于文红迷离的目光击穿了,他
感到全身发热
。
赵全福跟郑天良又碰了一杯:“大老板,合和是在你
手里办起来的,也是在你手里从县城被撵到乡下去的,
我希望还能在你的手里迁回县城来。合和无论是国营还
是私营
,
它都是与你大老板联系在一起的,它就像你
的亲生儿子
,
不管跑到天边还是国外,它都是你的儿
子。”
郑天良一听到合和,心里就有些隐隐地疼痛,当初
为了建工业区上啤酒厂
,
强令将合和酱菜厂迁到乡下
去
, 还承包给赵全福个人经营
,
现在看来,这件事完
全是别有用心的,什么战略转移,什么承包经营,完全
401
是黄以恒借口将黄以恒的政治影响从合安县人们的记忆
中抹去。这几年,他总算看清了,但看清了又能怎么样
,
他的命运还是捏在黄以恒的手里。黄以恒如今已经
由河远市副市长升任市长,而他仍然是副县长,而且还
是分管民政、地震、老干部局这些只会花钱不能挣钱的
摊子
。
郑天良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暴露给赵全福这样的人,
他只是说:“合和回迁的事我现在做不了主,既不当县长
,也不管工业。”
赵全福说:“我现在的企业集团声名在外,但一问地
址,马坝乡,小酒店里全是苍蝇,没有宾馆,更没有小
姐愿意去,长期下去,合和就垮了。我为这事找过宣中
阳县长,但宣县长说合和回迁县城投入太大,我说投入
再大我又不要政府的一分钱,可他就是不答应
。”
郑天良听到这话,心里很恼火,但他在这个地方不
能发作,发作也没有用,他只是淡淡地说:“是呀
, 现
在办企业并没有限制
,
我们县里还要招商引资呢。”
赵全福说:“我跟宣县长也讲了,其它企业能来县城
402
买地建厂
,
为什么我就不能,宣县长说合和是全县利
税大户,是重点保护企业
,
要是花几千万再建一个新
厂
, 县里的税收就得不到保证。”
于文红插话说:“宣县长讲的当然是有道理的,你一
搬家就会减少利润
,
县里当然少税收,谁叫你把企业
做这么大的呢。”
赵全福说:“你懂什么,这里面关键是合和迁下去是
黄市长决定的,宣县长没有黄市长批准怎么敢同意回迁
呢?”
郑天良说:“当初黄市长那么爽快地就答应把合和商
标给你租用,现在也应该很爽快地让合和厂再迁回来,
因为现在形势已经变了,十五公里县城经济圈如今根本
就没法形成。你去找黄市长说说,他会同意的。”
赵全福说:“我已经找过黄市长了,他先说马坝离县
城只有十二公里,本来就在县城经济圈之内,然后又说
回迁的事也是可以考虑的,等机会再说。他还要我找县
委县政府谈这件事
。”
郑天良说:“合和这件事比较敏感,有一些历史原因
403
在里面
, 所以我不好出面多说什么。你应该能明白。”
赵全福说:“合和回迁如果你不出面肯定就办不成,
但我相信你肯定会有一天能说上话的。老实说
,
黄市
长在合安铺的摊子太大,如今全完了,县里现在还欠银
行四个多亿
,
黄市长的风光已经过去了
, 升市委书记
是肯定没戏的,黄以恒没戏,宣中阳也不会在合安成多
大气候的。所以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因为合安只有按
照你当年由小到大、由农而工的思路才能发展起来,不
然绝没有出路。”
郑天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很激动的,他这几年来之
所以能跟赵全福恢复关系,也就是赵全福对郑天良的能
量和才干看得最清楚,这个被他撤过职的人内心里却如
此认他的账,这就是眼光和胆识。只不过赵全福决定不
了他的命运
,
郑天良马上就要奔五十了,而副县级的
干部五十岁就不再提拨了,所以郑天良的政治前途只剩
下一年半时间了,如果一九九九年还不能扶正的话
,
这就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全部结束了。对于黄以恒,他
从内心里心悦诚服,他觉得黄以恒在合安县的“五八十”
404
策划是他最成功的政治表演。郑天良现在终于弄懂了,
官场有些人有政绩能上,没有政绩也能上,而有些人没
政绩不可能上,有政绩同样不能上,政绩是相对的。黄
以恒扔给合安县四亿多债务
,
工业区企业除了啤酒厂
还在苟延残喘外几乎全部倒闭,但他照样当上了市长,
他从内部得到的消息是黄以恒很快就会接任市委书记。
宣中阳是黄以恒的秘书,跟着他到市里后
,
不久就升
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等到黄以恒两年前当上市长的时候
,
宣中阳就回到了合安县任县长
。
宣中阳来任县长的
时候
,
郑天良已经平静得多了,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宣
县长,表示要全力支持宣县长的工作
,
没有一点摆老
资格的意思。郑天良想起他当年写的那篇文章中提到的
观点,转变思想容易,落实在行动上很难,当初他对黄
以恒虽然在思想上认同了黄以恒是他的上级,但他在言
语上和行动中却常常有自己是上级的表现。他发现原来
这篇文章是为自己写的
。
年近五十的郑天良,希望黄
以恒当上市委书记后能在宣中阳改任县委书记的同时将
自己动一下
,
他对自己当县长是有信心的。这两年,
405
他主动改善与黄以恒的关系,黄以恒对他仍然很客气也
很尊重,郑天良去市里甚至还请他吃饭
,
但就是不跟
他交心
, 即使看起来交心的话
,
回来后一想还是没有
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比如黄以恒对郑天良说:“老郑呀,
你看一转眼我们都由年轻人变成老同志了
,
眼看时间
不多了,我真的为我们这些老同志着急,你说是不
是?”这话听起来是很关心郑天良,但“着急”的是什
么呢?是想办法为他这样的老同志提一下而着急呢
,
还是因为根本就提不上去了而着急呢?怎么理解都可以
,
都对,都不对。
所以在赵全福说到他们之间微妙关系的时候,他绝
不会附和
, 而且还说了维护黄以恒形象的话,他说:“
老赵,话可不能这么说
。
建工业区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
县里的决策也是正确的,之所以今天出现这种局面
,有大环境的影响
,
比如说东南亚经济危机;也有我们
管理水平跟不上去的原因,人才严重不足,好设备没有
好人去管理和使用,你总不能让黄市长去车间管理机器
吧?所以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中央决定开发海南
406
的政策并没错,但海南的泡沫经济是投资商的行为,这
与中央决策是没有关系的。”
他们的讨论越来越深刻,于文红就越来越疲倦。她
给郑天良倒满了一杯酒,说:“郑县长,我再给你倒一杯
,要是我倒满口后渗出来一滴,我认罚一杯;你要是喝
漏下一滴,就罚你一杯
。”
郑天良看着于文红挑衅的眼神
,
在小范围里就有
些放开了
,
他说:“满口是多少?”
于文红说:“满口就是酒比杯口高。”
郑天良同意打赌,赵全福推波助澜。于文红倒出的
酒像泡沫一样有粘性,高出酒杯一截就是不往外渗,可
郑天良端起杯子还没喝就漏出了几滴,于文红使出惯用
伎俩,逼着郑天良喝下去后,又加了一杯。然后,郑天
良说他来倒,让于文红喝,可酒喝多了后,郑天良还没
倒满
, 酒就渗出了杯口
,
于文红欢呼雀跃,郑天良在
于文红的欢呼声中很愉快地将酒又喝了下去
。
郑天良发现这种氛围很轻松,感觉也非常明亮,有
点类似于一个在大街上尿急了的人终于发现了一个装修
407
豪华的厕所。
郑天良是从包厢里摇摇晃晃地出来的。赵全福扶着
郑天良说:“大老板,上三楼洗个澡吧!”
郑天良挣脱了赵全福的胳膊
,
硬着舌头说:“不,
我回家洗澡。”
于文红架住郑天良的另一只胳膊
,
郑天良甩掉赵
全福的时候却没有甩掉于文红的胳膊,于文红的胳膊像
胶一样牢牢地焊住了郑天良的胳膊,郑天良嘴里一遍遍
地说着不,腿却在于文红的指挥下上了三楼。
三楼装修最豪华
,
连走廊里都铺上了红色的地毯
,两边的墙上挂着半裸体的中外女人油画
,
猩红的灯
光照亮了女人性感的乳头,乳头像草莓一样鲜艳。
赵全福将郑天良安排进一个里外两间的桑拿房,外
间是一个月牙形的浴池和一个玻璃钢罩罩着的桑拿间,
墙上依例挂着一个全裸的女人用色情的目光盯住了水池
里翻起的人造的浪潮。赵全福说:“老板,你洗一个澡,
我下楼跟几个客户谈点事情。里面一间是休息间
。”说
着就跟于文红两个人相亲相爱地下楼了
。
郑天良晕晕
408
地看着这个小巧而精致的空间,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
脱光,然后随手向里间一扔,独自跳进了热浪汹涌的水
池,池子边上是大理石做成的
, 光滑而细腻,裸体坐
在上面,就像坐在女人的腿上一样
,
产生这种感觉的
时候,郑天良身体内就像有一个囚犯正在准备越狱逃跑
。
在池子里将自己泡得松软如海绵的时候,身体内力
量却正在紧急结合,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无比结实而强硬
,
于是他就第一次钻进了玻璃罩内的桑拿间,一股热
浪直扑全身,电炉里鲜红的炭石如同炸裂的欲望,欲望
蒸烤着郑天良摇摇欲坠的意志,他看到自己的裸体大汗
淋漓,一种死得其所的念头在他被酒精武装起来的脑袋
里像旗帜一样飘扬。
从桑拿间出来后
,
郑天良又在喷淋头下冲去了全
身的热汗,然后一个人走进里间穿上雪白的棉巾料的睡
衣,关上门,挂壁式空调里送出一阵阵清凉的风,如同
少女的手抚摸着郑天良疲倦的身体,里间比外间大得多
,一个棕色的组合式真皮沙发摆放在空调的下方,茶几
409
上放着水果、听装可乐、中华香烟和一杯泡好的绿茶
,
正对面是一台二十九寸“东芝”彩电
, 柜子下面明目张
胆地放了一堆色情碟片,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按摩床放
在内侧,一面贴满了墙壁的镜子反映出了这个空间里所
有的细节。郑天良赤脚踩在墨绿色的地毯上,脚底就有
了一种酥痒的感觉,他没有接受过按摩,他觉得按摩的
感觉肯定就是这样的。
郑天良沦陷在沙发里看电视
, 电视上正在举行内
衣模特展示会
,
那些青春艳丽的少女们向郑天良做着
各种挑逗性的造型,郑天良以男人的目光撕开了模特们
形同虚设的内衣。这是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郑天良在
酒精的提醒下放纵自己的黄色想象,他此刻感到,原来
男人在神圣的工作之外是很虚假的。
郑天良坐在烂泥一样的沙发里
,
再也没有不踏实
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已经越来越腐朽。
当一个身穿粉红色衣裤的少女敲门进来的时候,郑
天良居然出奇地平静,他像看电视屏幕一样看着少女。
少女穿短裤
,
上身套一件睡衣,没有纽扣
, 两根细细
410
的带子象征性在胸前系一个活结,两个饱满的乳房欲盖
弥彰地藏在衣服后面
,
就像两个名声很大的优秀演员
在登台前故作矜持。
少女恭恭敬敬地站在郑天良的面前,轻声细语地
说:“先生,我来给您按摩。”
郑天良看着少女细如瓷器的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
青春,两个水汁充盈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和温柔的光辉
,与此同时,郑天良还闻到了少女身上散发出的幽暗的
清香,他拉住少女的手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少女低眉顺眼地说:“赵总不许我们问先生的名字
。”
郑天良抚摸着少女的手问:“那么,你叫什么名
字?”
少女说:“先生,我叫王月玲
。
您躺到床上去,我
为您服务。”
郑天良躺到按摩床上,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肚子非
常丑陋。王月玲解开他睡衣上的扣子然后用细腻的手轻
轻地抚摸着他的肚子,王月玲的头发垂下来同时在郑天
411
良的肚子上隔靴搔痒,郑天良用手摸住王月玲的腰
,
渐渐地王月玲的衣扣就松开了并露出了两个活蹦乱跳的
乳房,郑天良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一种坚硬的感觉在乳
房和他的下身同时产生了
。
当王月玲的手深入到郑天良下身的时候,郑天良终
于将王月玲连人带头发一起箍到了怀里。王月玲说:“先
生,您别急
,
让我自己来脱吧。”
王月玲脱掉了身上最后的掩盖,赤裸地站到了郑天
良的面前,郑天良被这惊心动魄的身体刺激得从床上反
弹了起来。
当他和王月玲在床上滚作一团的时候
,
他看到了
镜子里的王月玲像鱼在临死前一样垂死挣扎,一种被撕
裂了的呻吟在屋内四处弥漫。郑天良有一种枯木逢春感
觉在激荡着自己不计后果地透支生命的能量,还有一些
吸毒般的缥缈与幻觉使他在这个夜晚与孙悟空一起腾云
驾雾。
大汗淋漓的郑天良从王月玲身上翻下来的时候,他
体会到了崩溃与四分五裂却原来是无比辉煌。王月玲帮
412
着郑天良擦去了额头的汗,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她
小心地问:“先生,我可以穿衣裳了吗?”
郑天良说:“不,你过来。”说着又一把将她拉进自
己的怀里,就像将自己一只宠爱的猫攥在手中。
赵全福亲自开着他的本田车送郑天良回家,上车后
赵全福塞给郑天良两条“中华”烟,郑天良对香烟没有
在意,只是板着脸批评赵全福说:“老赵,你给我搞什么
名堂
, 想送我下水吗?”
赵全福笑着说:“老板,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首
先把你当作是男人,其次是当作朋友,然后才是县长
。”
郑天良说:“你要知道
,
我们接受异性按摩是什么
处分吗?开除党籍,撤销职务
。”
赵全福说:“我就不相信领导干部都是不食人间烟火
的,连***都喜欢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天良说:“***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而我们是在
社会主义国家,不一样的。那位小姐给我按摩了一会儿
413
,也没什么感觉
,
我就让她走了。”
赵全福在黑暗中笑了
,
他说:“老板,要是没什么
感觉,下次我就给你安排到位,怎么样?”
郑天良说:“你给我少来这一套,你要是再趁着我酒
喝多了胡来
,
我不会放过你。”
赵全福说:“如果你非要承认自己接受小姐按摩了一
会儿
,
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安排小姐,我这里也没
有小姐
,
我只是让你去洗个澡而已。你承认,我不会
承认。”
郑天良听了赵全福这话,心里就有些感动。他觉得
赵全福这个人不仅讲义气
,
而且讲策略。赵全福暗示
郑天良,如果要是有人将这件事捅出来,那就是郑天良
自己
, 赵全福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 生意人以诚
信为本
,
不然在江湖上是没法混下去的。郑天良心里
就像当年坐木头椅子一样踏实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
庸人自扰。
赵全福一直等到郑天良用钥匙打开自家的门后才离
开,他将两条烟塞到郑天良手里,郑天良说:“你这么客
414
气干吗?”
赵全福说:“我们俩谁跟谁呀,说这些话你不觉得见
外吗?”说着就将郑天良推进了门里。
夜已经很深了,县政府宿舍大院里静寂无声
,
只
有一些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似乎发泄着对闷热
天气的不满。
周玉英摇着扇子在等郑天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
视上的一些无聊的电视剧,见郑天良进门就倒了一杯水
送来,她打着哈欠说:“你酒量不行
, 以后就少喝一点
,喝酒会误事的的。”
郑天良看着皮肤粗糙面色苍茫的妻子,心里就滋生
起一层愧疚,然而王月玲精细而光滑的胴体不可抗拒地
又在他的眼前呈现了出来
,
他有些烦燥,于是就点了
一支烟,让烟雾将王月玲的身体从视线里淹没
。
周玉英问:“这烟是谁给的?”
郑天良说:“赵全福非要送给我,我真拿他没办法
。”
周玉英说:“现在上面要求领导干部管好自己的家属
415
,争做贤内助。看来要我这个家属管一管你这个领导干
部了。”
郑天良说:“我会注意的,别人的烟我肯定是不会要
的,赵全福是我的老部下
, 关系不一样
。”
周玉英说:“你别忘了
,
赵全福是在你手里被撤职
的
, 你要防着他一手
。”
郑天良说:“我不撤他的职,他能有今天?没有我的
合和品牌,他能发得了财?这一点赵全福比谁都清楚
。”
周玉英睡觉前对郑天良说:“今天建群来了
, 他给
你带了两条玉溪烟,还给我带了两盒‘太太口服液’。”
郑天良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回来?”
周玉英说:“建群说你工作忙,就不打扰你了,这孩
子很懂规矩。”
郑天良问:“清扬对建群什么态度呀?”
周玉英说:“清扬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就说晚上要去
自来水厂加班,这孩子好像对建群没什么意思。”
郑天良说:“既然钱萍和你都有结儿女亲家的意思,
416
两个孩子又是青梅竹马
,
你就要多做一些工作
, 总不
能让我这个当爸爸的跟女儿谈这种事吧。”
周玉英叹口气说:“建群三天两头从市里打电话来找
清扬,可清扬这丫头总是很冷淡,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
着
,
最近他跟吴成业家儿子吴颢打得火热得很,吴颢
在电子原件厂倒闭后下岗了,清扬就迷他。要是实在不
行
, 就算了,儿大不由娘了。”
郑天良很生气地说了一句:“女大要由娘。”
黄以恒的儿子黄建群没考上大学,花钱上了个市电
大
,
算是有了大专文凭,毕业后分到了市工商银行,
二十三岁就已经当上了信贷部主任,权力很大;郑天良
的女儿郑清扬考上了市轻工学校,毕业后回到合安县,
进自来水厂当技术员;吴成业儿子考上了省机电学院本
科,毕业后分回合安县电子原件厂当工程师
,
可电子
原件厂已经几乎倒闭
,
所以也就下岗了,据说他正准
备到南方去找工作。郑清扬长得像郑天良,个子高挑,
身材苗条,有男孩的自信却又不乏女孩的温柔
,
她和
黄建群、吴颢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关系也很近,而
417
同住一个院子的郑清扬跟黄建群从小玩得很要好,到市
里上中专后,每到星期天,黄以恒爱人钱萍都要接郑清
扬到家里加餐,所以清扬跟市电大读书的建群来往就多
,建群对长得青春靓丽的清扬情有独钟,可清扬长大后
却对建群没了感觉,急得钱萍经常跟周玉英通电话,她
在电话里总是说清扬贤慧懂事
,
我家建群要是能高攀
上真是前世修的福份。女人们在电话里总是唠叨不休,
可孩子们已经长大了
,
黄以恒郑天良根本不管孩子和
女人们的事,他们都在干公家的大事
,
当然顾不了自
己家的小事。不过,最近半年,郑天良开始重视起两家
结儿女亲家的事,他想找机会跟郑清扬谈谈这件事,当
然最好能由周玉英做通工作。可女儿郑清扬现在居然跟
吴成业的儿子吴颢打得火热,吴颢虽说是本科毕业,可
人已经下岗,吴成业这几年更是越混越差,脾气怪,人
缘又不好
,
几年前被调到了县纪委当上了副科级督察
员,不仅没提拨,还从一个实职变成了一个虚职,是
“三梯队”干部培养中的一个败笔,吴成业在政治上基
本上已经彻底没戏了,他就像一棵风化的枯树,慢慢地
418
在变成一块化石。这些年
,
郑天良跟吴成业也没有了
什么来往,因为郑天良已经不习惯再听吴成业那些怪话
。
这一段日子,郑天良很想找一个机会去老家看看
,
也想拨一些钱将玄慧寺修一修
,
乡亲们意见太大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拜会一下悟能法师。
第二章
工业区往何处去
合安县工业区在夏天的阳光下依然呈现出气势磅礴
和恢弘夺目的轮廓,连绵成片的厂房和旗杆一样笔直高
大的烟囱错落有致地书写着合安县经济建设的历史,只
是工业区的厂房里再也听不到机器轰鸣的声音
,
烟囱
里也不再冒出工业的灰烟
,
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在厂区
里经过,每个人都闻到了久违了的汽油的味道,许多企
业的金字招牌已经生锈,门前几面颜色暗淡的旗子已经
放弃了对艳丽色彩的记忆,它们在残酷的市场经济大潮
中低下了脸面。电子原件厂、缫丝厂、轻工机械厂、水
419
泵厂早已停机,除非有来料加工
, 厂房的机器才偶尔
启动,机器开动的一刹那,车间里的麻雀们惊恐万状,
像弹片一样在屋顶上乱飞
,
因为麻雀将自己占领车间
合法化了,开动机器反而侵犯了它们安居乐业的生活。
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
,
他们在县城摆地摊、卖小吃、卖
淫,你要想整顿市容,没门,想收税
, 就掏下岗证,好
像下岗了就是天王老子一样,该尽的义务不尽,该交的
钱不交,冲击政府办公机关还不敢铐他们,所以一些领
导干部讲我们现在讲人权有点过分了,美国的公民谁敢
冲击政府。像吴颢这样的年轻人准备背井离乡到南方闯
天下
,
而一些国营企业的老职工们就三天两头到县政
府闹事,静坐示威,冲击县政府,甚至打出了这样的标
语口号:“一生交给共产党,老来反而没人养,本来指望
靠儿女,儿女如今全下岗。”县政府拆东墙补西墙,凑
钱发每月
128 块钱的下岗生活补助,由于当初建工业区
招了三千多国营职工
,
这样每月发下岗最低生活保障
金全县就要多支出近四百万
。
欠银行的四个多亿按县
委赵根苗书记的话说就是:“要钱没有,要命全县有四十
420
二万条。”银行说能不能先付一些利息,赵书记说我要
是能付得起利息就能还得起钱。至于建通往省市十八公
里的农民新村贷的款
,
农民有钱也不愿还
, 说这是政
府让他们建的,现在房子结构又旧,又不实用,甚至有
人说要政府倒赔钱,气得赵根苗牙疼。
赵根苗书记说他自从来合安当县长起就没过过好日
子
,
还有两年就要退了,所以他自从宣中阳来任县长
后,就经常生病
,
经常往市里跑,在医院一住就是一
两个月,合安县也就靠宣中阳一个人撑着
,
宣中阳当
然无话可说,他是黄以恒市长的秘书,他咬碎牙齿也得
往肚里咽,不能往地上吐。
投资超过一个亿的啤酒厂,号称合安经济的“航空
母舰”,虽说最高产量从没达到过五万吨
, 但还是有过
年产三万八千吨记录的,九二年前后人们喝啤酒喝疯了
,
啤酒厂曾出现过连夜排队等着拉啤酒的车辆,曾有
两年创造过近千万元利税的。但好景也只有两年,最近
这几年,由于外国啤酒渗透,以及合资啤酒企业的大面
积扩张,加上消费者口味越来越挑剔,合安啤酒厂的“
421
碧源”牌啤酒再也喝不出德国口味了
, 德国设备却不产
德国口味的啤酒,许多人很是想不通
,
后来知道了要
想有德国口味,得有德国技术,而德国技术要钱去买,
当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的时候
,
交通不便的合安想合资
也没门。这世道变化太快。
合安的工业区面临着向何处去的抉择,根据国务院
关于国有企业扭亏解困的战略目标
,
合安工业区势必
也要适应形势发展需要,对国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
在抓大放小的前提下,理顺产权关系
,
建立现代企业
制度。然而,股份制改造在政府的拉郎配下,出现了许
多乱点鸳鸯谱的尴尬,国企股东之间权力之争利益之争
昼夜不息,各股东心怀鬼胎相互拆台,结果许多好企业
被坏企业拖垮了
,
导致下水救人的人也被水淹死了。
因此政府提出了加大改革力度,资产重组多元化,股份
制公司除了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产业外完全可以私人资本
和外来资本控股,要盘活资产
, 而不要盘死。这前后
许多种药方对合安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
因为合安这地
方偏安一隅,许多政策还没来得及掌握,又有新政策出
422
台了
, 所以他们只是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提高
。 然而到
一九九八年的时候,形势越来越严峻,县里挺不住了,
县乡财政已经陷于崩溃,拖欠工资报不了医药费的老干
部们毫不客气地冲进县长书记办公室要他们下台,甚至
骂出了“滚蛋”这样的字眼。
于是,黄以恒市长来到了合安县进行国企改革调研
。
黄以恒带着秘书和市政府秘书长市经委主任等一行
在合安调研了两天,市县电视台的记者们准确无误地将
黄市长调研的细节记录在镜头上
, 其中还看望了部分
特困职工家庭,黄以恒将两百元红纸包着的慰问金一一
送到特困职工的手上
,
每户还有一桶色拉油和两袋面
粉,这些特困职工是精心挑选过的
,
所以他们在电视
上都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水,并纷纷对着电视镜头表态
说:“感谢党和政府对我们的关心,我们一定要振作精神
,
自谋出路,为党分忧,与政府共渡难关。”
可电视新闻播出后,第二天就有两三百人到县政府
静坐示威,他们打出了标语:“给我们油和面粉
, 还有
423
红纸包慰问金,我们愿意为党分忧”。宣中阳急得找财
政局江局长:“你赶紧想办法给他们补齐这两个月的下岗
生活费,黄市长在这里调研,这么多人闹事,像话
吗?”江局长说:“县直的工资都发不下去,我到哪儿弄
钱去?”宣中阳说:“我不管你到哪儿弄钱去,中午黄市
长从乡下回县城前你发不出钱,我就撤了你!”江局长
说:“除非动用上半年的准备报销的老干部医药费。”宣
中阳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扭头就走
。
郑天良当然没有陪同黄以恒调研
,
但他作为常委
参加了合安经济形势分析会
,
五大班子全体成员都参
加了
。 郑天良这个常委按说应该是常务副县长
, 可他
却管民政局、地震局、老干部局这些部门,角色既别扭
又有些不伦不类,乔岸答应过适当机会调整分工,可直
到乔岸退到县人大当了主任、田来有将工业区分管得快
要全军覆没了,也没有调整他的工作,郑天良觉得王桥
集实验区客观上已经成为他失败的永久性标记
,
就像
刻在脸上的“刺青”一样无法抹去。
下午,静坐示威的下岗工人们离开了县政府大院,
424
他们领钱去了。黄以恒并不知道上午发生的这一幕
。
县政府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空调里吹出的冷风让所
有的人都不再出汗,但他们都听到了冷气进入毛孔时丝
丝入扣的声音,黄以恒看到所有的人都打开了笔记本
,
又看到了一张张绷紧了的脸,他很轻松地开始调研
分析,这种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令郑天良钦佩不已。
黄以恒说:“这次来合安,既是调研,也是来看望以
前的老同事、老领导、老朋友,看到同志们精神饱满、
工作兢兢业业、思路清清楚楚
,
我感到高兴,也深受鼓
舞。通过两天的调研,我有这样几点感受,一是合安的
班子是团结的战斗的富于开拓精神的班子
,
是有凝聚
力的班子,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二是合安
在工业企业深化改革、农业产业化调整的经济发展战略
中,思路明确、措施有力、行动迅速、成绩显著;三是
合安的人民群众思想解放、观念超前、顾全大局、人民
群众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所有这一切,都是合安县县
委县政府总揽全局、勇于开拓、锐意进取、奋力拼搏的
结果。
425
合安的商业发展在全市仍然处于领头羊的位置,五
条商贸大道形成了以百货、五金、建材、农产品、医药
五大类的规模经营,这在全市乃至全省始终保持领先地
位,工商税上交地税这一块占全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
十六,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农业产业结构的调整带动了
个体私营经济的迅猛发展
,
以马坝乡传统蔬菜种植业
为基础发展起来的酱菜加工厂达六十多家,其中合和酱
菜已成为华东地区的知名品牌
, 仅合和一家每年就向
县财政贡献三百多万
。
这个功劳应该要记在郑县长的
头上,因为马坝乡的蔬菜种植和酱菜加工业是从郑县长
手里发展起来的。还有东店的水产养殖业、王桥集的优
质水稻种植业都已形成了规模
, 农民的收入成倍地增
加,我看了一些农民新建的别墅,电话、彩电、冰箱、
摩托车,还有不少农民买了汽车,人均住房达到四十多
平方
,
比我们当县长当市长的还要阔绰。这就是成绩
,
这就是变化。
所以我们各级领导干部的目光要从困难中看到前景
,
要从成绩中找出差距,偏执一点,都会使我们盲目
426
悲观或得意忘形。一定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方法来
看待我们工作中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所以合安的主流
是好的,但也有问题,主要是国企改革这一块。合安国
企的问题不是孤立的
,
它既是合安的,也是全市的和
全国性的,目前国企改革已经进入了攻坚阶段,所以我
们今天要单独提出来进行分析,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这
个会要开成找问题的会、分析问题的会、解决问题的会
,我不定调子,主要听大家发言,什么话都可以说,什
么尖锐的问题都要摆出来,不要回避。说实话,讲真话
,实事求是
。”
县委赵根苗书记干了六七年,毫无提拨的迹象,有
人说他姑父原来是省人大副主任,所以就从市里下派到
合安任职
, 本想过渡一下有所作为
, 但其姑父因为经
济问题提前被革职
,
再加上这几年合安县经济始终没
有质的飞跃
,
所以提副厅级就变得非常缈茫起来了。
这些传说是真是假很难说,因为现在一些小道消息水份
太大,有点像瞎子算命一样,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赵根苗是从市医院赶回来陪同黄以恒调研的,据说他的
427
胆囊的确有问题,所以他在发言时就说:“我虽然胆出了
问题,但我的心还没坏掉
,
脑子也还能正常运转。黄
市长给了我们很多鼓励
,
使我深受感动
, 因为黄市长
知道我们在县里工作的难处和艰辛,这种安慰对我们在
焦头烂额的困境中来说无疑是打了一支强心针。正因为
黄市长能够理解我们,所以我就把合安的问题作一个真
实而严峻的汇报
。
我们的财政收入是一点二亿,而可
用财力只有八千万,行政事业人员及离退休人员工资、
下岗工人生活保障金就需要九千多万
,
工资缺口一千
多万,办公经费无处支出,市政建设分文没有,吃饭财
政是保证不了的。吃饭保证不了,导致了公安乱罚款、
乡镇乱摊派、教育乱收费,人民群众意见很大
, 县里也
没办法。百分之七十的乡镇发不出工资
,
县直工资拖
两三个月纯属正常,上面只是下文件涨工资,可我们没
钱发,这种调资等于是上面请客,下面买单,可我们哪
有钱买单?这两次调资全县都没兑现,老干部们只知道
叫我们下台,谁又知道我们的压力有多大
。
黄市长只
调研了几个好的乡镇,而大多数乡镇过的是朝不保夕的
428
日子。说句难听话,现在有些乡镇就是靠乱收费活着的
,
一旦费改税了,乡镇一级财政就彻底崩溃了。你现
在要处分乡镇长,他们诉起苦来能流泪。县城国有企业
这一块大家都已经看到了,我们也想进行股份制改造,
可你想卖都卖不掉,本县的资金不愿投进来,外面的资
金不敢投进来。我们愿意拿出最优惠的政策,三年减免
税收都行,但就是拉不来资金。工业区的企业只有缫丝
厂目前江苏一家企业有意向进行投资,但他们要控股,
一控股,我们就没有主动权了
。 其他企业一点合资参
股意向都没有。工业区只有碧源啤酒厂一家还在生产,
但生产一天就亏损一万二千多块,不生产不亏损,我的
意见是能不能先停下来,等找到合作伙伴了再说,我们
实在耗不起了。”
如果说黄以恒的话还有点一分为二的辩证法的话
,
赵根苗的话则根本没有辩证法的意思
, 而且几乎是
毫不含蓄地要求将黄以恒重点扶持的啤酒厂停产,黄以
恒春天在全市工业会议上就强调过,国企改革要本着抓
大放小的原则
,
要扶持一些重点企业,要保住支柱性
429
的产业不能放松
,
赵根苗的话很显然已经在跟黄以恒
唱对台戏了。
黄以恒平静地听着,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情绪和不满
,他手中转动着红蓝两色铅笔,说了一句:“根苗同志的
意见值得我们研究和重视
,
这是最基层最真实的声音
。下面还有谁再谈谈自己的高见。”
按说下面应该是宣中阳发言,宣中阳清了清嗓子正
准备发言
, 沉默了好几年的郑天良却站了出来
, 这使
许多人就像吃烤鸭的时候突然发现酱红色的烤鸭从盘子
里站了起来而且发出嘹亮的叫声。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到
了郑天良将手里刚抽了两口的香烟按灭在烟缸里:“我来
说两句”,
郑天良半路杀出,大多数人都在惊愕中皱了
一下眉头,他们相信郑天良人嘴里吐出来的肯定是狼牙
,因为郑天良压抑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了工业区四面
楚歌的这一天,然而,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 他们像面对
一串几百年前的密码一样无法破译。郑天良翻开自己的
笔记本,似乎早有准备,他说:“我虽然没有参加调研,
这几年也没分管工业
,
但我对合安的经济形势与发展
430
前景还是有一些认识的,我认为黄市长对合安的分析与
判断不仅是准确的,而且是具有指导性意义的,县委县
政府应该发文全面学习和贯彻黄市长调研期间对我县经
济形势所作出的重要指示,要把黄市长的讲话精神贯彻
到我们的思想中,落实到我们的实际工作中
,
全县的
干部群众要以黄市长这次调研为新的起点,全面开创合
安经济的新局面。抓大放小是一个原则,就像四项基本
原则一样不能动摇
,
我们即使再困难也要保证啤酒厂
的正常生产,不能将我县的标志性企业停下来,停下来
不仅影响我们战胜困难的信心,更是违背了黄市长年初
在全市工业会议上提出的战略性方针
,
所以我不赞成
啤酒厂停产。困难是暂时的,工业区和啤酒厂的大方向
是对的,是符合经济改革潮流的。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
而连啤酒厂这样的企业也任其自生自灭,要政府干什
么?就是要办大事,抓实事,攻难事
,
回避困难等于
是临阵脱逃,我认为如果形势好转后
,
工业区的其他
企业都要重新运转起来,我相信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
,在黄市长的直接关心下,我们的工业区一定会再创辉
431
煌。”
郑天良的话像一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爆炸了
,
赵根
苗书记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郑天良,田来有副县长目的很
不明确地朝郑天良笑了起来
,
而郑天良却专注地看着
黄以恒的表情,黄以恒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是
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发表
,
我主要是听取大家的意见
。”
郑天良为这样一次公开的表态已经酝酿好几年了
,
他知道这样的表态使自己几十年来所捍卫的某种原
则彻底报废
,
但如果报废能够重新唤起人们对他的记
忆
,
他必须硬着头皮粉碎自己,这是一种就着蜂蜜咽
下苍蝇的感觉。屋外的阳光很猛烈,郑天良面对着空调
,脸上还是冒出了一些汗来
,
这使他的平静的脸色逐
渐歪曲成一种掩耳盗铃的夸张表情,更让他感到失望的
是,他没想到黄以恒居然对他的讲话没有一句评价。郑
天良重新点烟的时候,打火机与烟卷之间差之毫厘,以
为点着了
,
但嘴里吸不到烟味,如此反复三次,火与
烟才真正亲密接触。郑天良贪婪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笔
432
直地深入肺腑
,
胸中的烦燥开始平息。郑天良相信,
他的这番话不可能不触动到黄以恒内心,只是黄以恒作
为市长从来都是镇定自若,不轻易流露出情绪罢了,这
是高级干部的基本素质。所以郑天良就对自己的这番话
有了一些把握
。
他觉得黄以恒如果能意识到自己对他
的心悦诚服,并且感受到自己真心诚意地向他示好
,
总比与跟他唱对台戏要好。因而郑天良耸了耸肩,端坐
在自己的位子上,脸上更加合理地平静起来
,
就像他
跟王月玲最初剥光衣服一样。他觉得背叛意志比背叛肉
体还要容易些。
宣中阳是跟在郑天良后面发言的
,
他所讲的话等
于是将黄以恒的话进行了一次详细的注解或翻译,他强
调指出黄市长来合安调研是市委市政府对合安县的关心
和支持
,
是黄市长深入基层密切联系群众工作作风的
最直接的体现,是合安县干群开拓进取战胜困难深化改
革的前进动力
,
在谈到具体改革方案上,他坚持对企
业进行股份制改造的基本思路,“中小企业已经完成了
百分之四十的改造,并理清了产权关系,建立了现代企
433
业制度,小企业改造中
,
有的是参股
, 有的是政府放
弃了控股权
。
如何放小,我的理解是没有前景的小企
业干脆就卖掉,根据投资比例,分清债权债务,政府帮
助投资者处理好与银行的债务关系,优化投资环境。但
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转让股权中必须保证百分之八十以
上的工人在原企业就业,这是一个政策底线,如果中小
企业改革不能保证工人的利益,我们就不是在为人民服
务而是为资本家和大款们服务了
。 另一个原则就是抓
大,这个大一定要抓住
,
工业区内的七大企业是我县
国企的象征
,
无论是采取合资合作或股份制产权转让
,
都必须坚持由政府控股,这是主权问题
, 小平同志
讲主权问题是不容讨论的,如果我们连大企业都卖光了
,我们就等于是败家子,人民群众也是不会答应的。对
碧源啤酒厂要实行政策倾斜,政府要出台扶持政策
,
在目前遇到暂时困难的时候,发动全县城乡人民喝我们
自己的‘碧源’啤酒,将任务分解到各乡镇和县直各机
关单位事业团体,将啤酒任务与党政干部的考核与考绩
联系起来
,
只要大家同心同德齐心协力,我们就一定
434
能够实现扭亏解困的目标。”
田来有也说了与宣中阳同样的话
,
人大主任乔岸
与宣中阳的意见也基本相同
,
只是提出了啤酒厂除了
要扶持之外,还要加强自身的造血功能,要积极开拓市
场,想办法引进外面的资金,也可以加入大的啤酒集团
,用人家的品牌。调研会很快就开成了表态会
,
除了
书记赵根苗一个人外,意见惊人一致,即工业区不仅要
办下去
, 而且要体面地有尊严地办下去
, 合资合作都
可以,但绝不出卖主权,标志性企业碧源啤酒厂不仅不
能停产而且要把品牌打出去。
其实在这种场合,黄以恒是不需要表态的
,
这既
是他调研后的慎重,也能看出下级对他态度的揣摩是否
深刻透彻,和平年代当领导的权威不是体现在呼风唤雨
上,而是体现在下级对上级的能否及时心领神会上,这
种心领神会就像爱情一样含蓄而美妙
,
一个眼神,一
个暗示,心有灵犀,水乳交融,所以说那些看上去咄咄
逼人吒咤风云的人要么是小官,要么是肯定当不了大官
。
435
黄市长最后总结性的发言当然也不会表态,尤其是
对敏感的工业区七大企业。他先说了这次调研很成功
,
收获很大,听了大家的话以后
,
很受启发,回去后
他要将一些具体的情况与体改委和政研室的同志们进行
分析研究,要向市委常委会进行汇报
,
然后再拿出全
市工业企业改革下一步的具体措施来,他最后说了一
句:“市县两级重点扶持的碧源啤酒厂今年亏损部分市里
补贴两百万,这是年初就定下来的,我回去后让资金立
即到位。”
听话会听音的人已经从这句话里弄清了黄以恒的基
本态度,这是当官的基本功,就像一个站在水边钓鱼的
人,看到一个水花就知道了鱼在什么位置,更像一个恋
爱中的女人接到一张异性的电影票就能立即意识到爱情
已经开始了,只是有的人功夫好反映敏锐,有的人天生
迟钝,这种区别将会使一些人一辈子钓不到一条鱼,活
到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一次辉煌的爱情。
黄以恒认为人开窍有早有晚,发育快的孩子从小学
就会给女生递纸条了,而像他这样的人到年近五十才开
436
窍,而这个年龄窍门一开,就会突飞猛进地将失去的时
间夺回来
,
行动上也就更加果断和勇敢。不开窍的时
间很长
,
而开窍却是一刹那间的事,有如神示,灵光
乍现,一秒钟之内完成了。
会议结束后,赵根苗拉着黄以恒留在会议室里单独
说了几句,他诚恳地对黄以恒说:“黄市长,我不是存心
跟你唱对台戏,这是我真实的个人想法,也不是代表县
委县政府说的。”黄以恒很随意地说:“你解释这些干什
么?难道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这么脆弱吗,只听好话
,
不听刺耳的话,一点不同意见也听不进去?本来就
是讨论和分析,各抒已见畅所欲言。”黄以恒岔开话题
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
我回去后找市人民医院的专家
权威们给你会诊一下,拿出一个详细治疗方案来,千万
不能将身体搞垮了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反革命的
本钱。”
赵根苗说:“感谢黄市长的关心,我的身体真的有点
吃不消了,你看能不能让我回市里,要是身体还能干的
话
,
就随便给我安排一个岗位,人大政协都行。确实
437
是身体撑不住了,我提前退下来,让宣中阳放手干,他
年轻,有朝气,也有经验,我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撒尿
呀!”
黄以恒说:“宣中阳就是太年轻了
, 所以市里还不
放心,你作为老同志
,
多带一带他,同时你也要多注
意休息和养病,俗话说三分病七分养。”
赵根苗很绝望,他觉得黄以恒的态度是既不让他多
干,也不让他不干
,
有了成绩是宣中阳干的,出了问
题他有领导责任。
这时,黄以恒的秘书喊他上车,晚上县委县政府在
蓝湖宾馆宴请黄以恒。
赵根苗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看着黄以恒的背影发
呆
。 会议室里烟味很重
,
空调忠于职守地继续吹着冷
气。赵根苗走过去关上空调,屋里立即就闷了。
晚上蓝湖宾馆“望月厅”摆了两桌,黄以恒说大家
一起吃一个工作餐,所以宣中阳只让办公室安排了简单
而朴素的四荤四素几个菜,酒喝的是本地的“合安特曲”
和“碧源啤酒”,
财政如此紧张的形势下大吃大喝是不
438
得人心的,所以黄以恒对县里的安排很满意,他对身边
的宣中阳和乔岸说着一些很私人的话:“现在的领导干部
都是在走钢丝,从中央到地方,没有哪个一把手能睡上
安稳觉,改革是一场革命,革谁的命?其实最先革的是
领导干部的命,工作越来越难做
, 是因为权力越来越
相对化。不知你们能不能理解这一点
。”宣中阳和乔岸
都说确实如此。
席间,黄以恒站起来向大家一一敬酒
,
酒桌上不
谈工作,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在敬到郑天良时,黄以
恒说:“老郑呀
,
你的肚子也挺起来了,可要注意三高
呀。”郑天良跟黄以恒碰了一下杯:“我的血压血脂和胆
固醇刚做过检查
,
医生说有点偏低。”郑天良说得很谨
慎,像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面对着亲切而威严的老师,
黄以恒说不高就好。
宣中阳过来跟大家敬酒时
,
总说这样一句话:“菜
不好,但酒要喝好,饭要吃饱。”大家就都说宣县长像
一个吝啬的农民在招待乡下的穷亲戚
。
黄以恒接上去
说:“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
,
一定要保持心态平衡,
439
要敢于过穷日子,要有勇气做穷亲戚。延安时期我们共
产党的干部口袋里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
,
郑天良的手机响了,是赵
全福打来的
,
他要郑天良跟黄市长说一说合和厂回迁
的事,谈完后他开车去接郑天良到红磨坊喝茶。郑天良
说了声行,就关上了手机
。
吃完饭,黄以恒回宾馆二楼的套间,郑天良也跟了
过去,他发现黄以恒身边宣中阳寸步不离
,
他就在宾
馆大厅里止步了
。
其他陪同吃工作餐的同志都说黄市
长累了就不打搅了
,
于是纷纷跟黄以恒握手道别,宣
中阳跟黄以恒上楼后
,
郑天良只好坐在大厅的沙发里
跟黄以恒的秘书小潘聊天,郑天良掏出中华烟给小潘抽
,小潘说谢谢郑县长
,
我不会抽,于是他们有一句没
一句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
大约一个小时后宣中阳
下楼了,宣中阳问郑天良:“怎么,老郑还没回去?”郑
天良说我跟潘秘书聊一聊天,马上就回去。等到宣中阳
走出宾馆大厅的玻璃门后,郑天良才跟着小潘去找黄以
恒。
440
黄以恒已经脱了上衣准备洗澡,见郑天良进来了,
就穿上衣服热情让座。郑天良说:“黄市长
, 打搅你休
息了。”黄以恒说哪里哪里
。
郑天良在外间的沙发上坐定,黄以恒给他泡茶,郑
天良站起来说,“黄市长,你坐,我自己来泡。”郑天
良先将黄以恒自带的玻璃杯里加满水
,
然后又给自己
倒了一杯。
黄以恒给郑天良递过来一支“玉溪”烟,先给郑天
良点上,郑天良说你先来
,
黄以恒却执意先给郑天良
点,郑天良就将脑袋凑向黄以恒手指上方的一绺火焰。
房间里空调温度适中,地上铺着灰色羊绒地毯,墙
上挂着一幅仿制的黄宾虹山水。黄以恒看着有些拘谨的
郑天良就问:“嫂子最近还好吧,也没时间去看她,代我
向他问个好
。”
郑天良说:“你很忙,没关系的。”
黄以恒没有问起郑清扬
,
也不谈今天下午会上郑
天良的表态
,
这使郑天良感到很有些失望。郑天良过
了一会还是主动地说:“我认为工业区的企业,只要时机
441
一成熟,应该全面恢复生产
,
出卖主权的事坚决不能
干。”
黄以恒没有顺着郑天良的思路说下去,他说:“如果
不实行股份制改造,不进行资产重组
,
重新恢复生产
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改革的思路可以更宽一些
。”
黄以恒的话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浇在郑天良的头上
,很显然黄以恒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跟郑天良进行深入讨
论
, 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工业区的前景市里将要拿
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回去后我们还要深入研究。”
郑天良看着黄以恒的这种态度
,
有一种热脸贴人
家冷屁股的感觉,心里很是窝囊
, 但他此刻不能表现
出真实的痛苦和失望
,
于是他就掉转话题想说一点私
事:“黄市长
,
钱萍和建群还好吧,建群是一个很懂礼
貌的孩子,前些天来合安还给我带了两条烟
,
给周玉
英带了‘太太口服液’,周玉英都舍不得喝。”
黄以恒先是一愣
,
既而又迅速地平静下来,说:
“这是应该的,晚辈尊重长辈,天经地义。这孩子学历
442
太低了,还需要深造,我看他干信贷部主任完全是滥宇
充数。”
郑天良说:“建群聪明,能力强,拿个学历不成问题
,
很有发展前途,”他迟疑了一下,“我家清扬不想在
县里干,她想调到市里去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这种投石问路的试探由于缺少掩饰使郑天良心里被
一根针一样的东西刺了一下,但他对针刺的感觉已经不
再强烈了,他现在只对刀有些畏惧。
黄以恒说:“我看可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
市里的发展空间毕竟比县里要大些,清扬这孩子上
进心还是很强的。”
郑天良听了这话
,
心里一阵激动,他觉得钱萍不
可能不跟他提建群与清扬的关系,黄以恒的这种表态,
无疑是对两个孩子发展关系的肯定和认同。只是老不管
少事
,
所以他们两个当父亲的才用地下党接头暗语的
方式在谈论这件事。郑天良的积极和主动不只是对儿女
婚姻的一种态度,而是对黄以恒政治立场的彻底转变
,
他希望黄以恒能理解这一点,他相信黄以恒已经完
443
全听懂了。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清扬对建群不感兴趣,如果黄以
恒知道这一点,这是有伤黄以恒面子的,所以他表现出
的主动还包含着两个家长在这件事上尊严的平衡
。
因
此,郑天良准备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女儿调到市里去,黄
以恒没有说清扬调动由他来办
, 可能正是出于一种保
持不失尊严的应有的矜持。郑天良能理解这一点。
在他们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
, 郑天良试探性地说
了一句:“黄市长,你看时间过得太快了
, 一眨眼,明
年我就五十了,知天命的年龄一切就只能靠老天帮忙了
。”
黄以恒看着郑天良有些忧郁而无奈的表情
,
就像
面对着一个冬天在寻找一件棉袄的贫农,于是他对贫农
说:“说句老实话,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一是要有真才实
学,二是要有机遇
。
许多年前我就说过
, 你老郑的能
力明摆在那里,为合安改革开放所做的贡献也是人所皆
知的,只是机遇没跟上
。
五十岁并不一定就是终点,
关键看有没有机遇。”
444
黄以恒的话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但还是给了郑天良
绝处逢生的希望,给了他悬崖边上一根粗壮结实的绳子
。
郑天良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必要再死要面子而不要
裤子了,他给黄以恒点上烟:“黄市长
, 你是知道的,
我不过是一个乡村兽医干上来的
, 身上的农民习性太
重
,
以前对你黄市长也有过一些不恭,虽然不是出于
恶意,但毕竟是冒犯过你的
,
好在我们两家关系一直
都是亲戚一样走动的,我也从来没有背后对你做过什么
动作
, 如果你能清楚这一点
,
即使你在当上市委书记
后不给我动一动位置,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知道,我
没有后台,要有后台,也只能是你了
。”
郑天良等于已经是公然地伸手要官了,他说完这句
话的时候,脸上有些发烧,但他用一种意志控制住自己
慢慢滋生出来的羞耻感,于是他端起茶杯猛喝一气
,
所有耻辱和仓惶就随茶叶汁一起咽进了肚子里,还带着
茶叶的清香。
黄以恒看到了郑天良鼻尖上冒出来的一层细汗,他
喊来服务员说:“太热了,将空调温度打低一点。郑县长
445
比我胖
, 出的汗就是比我多
。”服务员调低温度后走
了,郑天良说:“好多了
,
好多了,我主要是不能喝酒
,
晚上喝了几杯酒,就容易出汗。”
黄以恒等郑天良坐稳后,就有些推心置腹地说:
“
老郑呀,有些事我本不该跟你说,但我今天也多喝了两
杯,就违反组织原则给你透露一些信息
。
你的问题我
在市委常委会上提过不止一次,我曾经提议你到兴安县
任县长
,
但市委内部的意见不统一,至于什么原因我
就不能再多说了
,
我相信你到这个年龄应该明白了,
其实我们共产党的干部除了政治素质之外,最主要的能
力是协调能力,对上对下以及相关部门协调不好,就没
法开展工作,所以说协调能力也就是工作能力,如果你
是一个杀猪的
,
把猪能捅死
,
这就够了,但你是县长
,只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地干活是远远不够的。”
郑天良听得连连点头
,
他说:“黄市长批评得很对
,我这个人农民出身
,
只会冲呀杀的,从来不讲究协
调,有时候还很固执,得罪了不少人,只有你黄市长最
了解我是没有坏心的
。”
446
黄以恒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年春节在我家吃饭
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
我们知已知彼,有些分歧只是
工作上的分歧
,
丝毫不影响我们私人之间的关系和我
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哪一件事,我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上
考虑的,就是那年王桥集实验区出的那些事,我也是跟
市委争执了好多次的
,
而且在县里并没有产生什么影
响。所以你不要为我们以前的工作分歧耿耿于怀,更不
能往其他方面去想。另外我还要纠正你一点,即我不是
市委书记,也不是你的后台。我们共产党的干部,还是
要讲一点原则的,没有原则是要犯错误的。”
郑天良感到黄以恒的话确实很交心
,
指出了自己
的缺点
,
甚至透露了一些内部的秘密,但事后一想,
那又算什么秘密呢
,
放在桌面上讲也是没什么出格的
地方的,而且黄以恒断然否定了后台一说,等于是否定
了他会为他在五十岁时扶正而出最后一把力,一切都在
原则下进行谈话,所以这个谈话也是可以放在办公室里
进行的。
尽管如此,郑天良要做的事是先把女儿郑清扬调到
447
市里去
。
郑天良告别黄以恒的时候,黄以恒将他送到了楼梯
口,两人紧紧握手
。
赵全福的本田车停在宾馆外面
,
郑天良一出宾馆
大门,赵全福就上来扶住郑天良的胳膊:“老板,上车
吧!”
郑天良没有立即上车,他向四周看了看
,
夜已经
很深了,只有一些卖小吃的大排档的摊子在夏夜里苦苦
等待着下一个客人,这些孤独的摊子像妓女一样寻求谋
生的出路。
确信无一个熟识的人,他才敏捷地钻进车子里。
车到红磨坊后,两人直奔三楼的桑拿房里间的豪华
的按摩间,茶已经提前泡好了,郑天良无心喝茶,他想
撒尿,在撒完尿后
,
他坐下来与赵全福一起抽烟。赵
全福问:“老板,你跟黄市长谈得怎么样?”
郑天良说:“回迁的事问题不大,但要等工业区下一
步改革方案出台后统一考虑。”
赵全福说:“合和并不打算在工业区落户
, 我想在
448
东门城外单独买一块地盖厂房。”
郑天良说:“这件事你不要急,目前我还说不上话,
等到黄市长当书记了
,
一切就好办了。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我会尽力的
。”
赵全福说:“老板
,
你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你有什
么要办的事,我赴汤蹈火
, 在所不辞。”
郑天良说:“你去市里活动活动,给我在市政部门搞
一个调动名额来
,
要正式工身份,能不能办到?
赵全福笑了起来:“我以为有多大事,调一个人又不
是杀一个人,我在一个月内给你把调令开来,要调的这
个人是谁?”
郑天良说:“这你就不要问了
,
开调令的时候我告
诉你。我这个身份不好到市里去为一个普通的调动再去
卖面子了
,
所以请你帮个忙。你打算怎么调动?”
赵全福说:“老板
,
这种小事你当然不要出面了,
你帮我们办大事
,
迁厂买地,我帮你办小事。怎么调
动太简单了,三五万肯定能搞定,要是关节太多
,
大
不了十万块钱。”
449
郑天良说:“你这不是搞行贿受贿了吗?”
赵全福说:“老板,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怎么能
叫行贿受贿
,
这叫互相帮助交朋友,你说我们这些人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吃喝玩乐一年花不了十几万
,
多
挣钱不就是为了多交一些朋友
,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
郑天良被赵全福一开导
,
也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了
, 于是就说:“反正你给我抓紧办了。今天我开了一
下午会,晚上又喝了不少酒,跟黄市长磨嘴皮子磨了两
个多小时
,
我回去休息了。”
赵全福说:“洗个澡再回去。”
郑天良抓起手提包要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想
腐蚀我呀?想抓住我把柄是不是?”
赵全福将郑天良拉住又坐下来:“我只是让你洗一个
澡,没有任何意思。也不会安排任何人给你按摩
,
我
也是共产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上次我就说过了
,
反正我这里没小姐,也没什么其他服务,除了一楼
餐厅外,二三楼从来不对外开放。”
450
说着赵全福就一个人走了
,
留下郑天良关在屋里
。
屋内只剩下空调器里流淌出的扫地一样的声音
,
含糊而暧昧的灯光暗示了这个空间胡作非为的合理性与
安全性。此时,郑天良被一种巨大的孤寂包围着,他感
到自己活得太累了,黄以恒似是而非的态度以及他出卖
了全部尊严的举止言谈像钉在他骨头里的钢钉,五十年
梦游一样的岁月使他面对自己就像面对一个空洞的鸡蛋
壳,这个炎热的天气里他身心疲惫情绪被捂在一床棉被
里窒息
, 他想摔碎一点什么
,
但眼前都是别人的东西
,于是他只好将烟头死死按灭在烟缸里
,
烟头如同一
个十恶不赦的敌人。
郑天良非常马虎地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在伪装被剥
尽后,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敌意,毛孔里流淌着汗水
和欲望
,
臃肿的肚子里装满了酒肉和形形色色的动机
。
于是,他迅速跳进水池里,让滚热的水和雾气掩盖起
身体的真相
,
然后他在自欺欺人中怀念乡下的水稻和
母亲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个痛苦的造型
,
他一生
451
下来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
桑拿间里蒸去的只是能量
,
而不是毒素,玻璃钢
罩是一个透明的棺材,他在棺材里安排自己的四肢。
洗好后,他躺在沙发上接受空调的抚摸和安慰,他
想离开,但他的腿脚并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大脑是领导
,腿脚是群众,这是一种典型的下级不服从上级的表现
。
那个让郑天良第一次领略到掠夺与征服意志的少女
王月玲终于出现了。她还是第一次进来时的装束,身上
所有衣服都是象征性的,就像一个苹果上贴了一个激光
仿伪标签一样,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先生,您好,我
来为你服务
。”
郑天良和王月玲都感到很放松,他们没有丝毫的陌
生与紧张,郑天良轻轻地将王月玲拉进自己的怀里,极
轻松地剥去了王月玲粉红色睡衣,他的手在少女的身上
紧张地忙碌了起来,王月玲以最快的速度在郑天良的怀
里贪婪地呻吟了起来,郑天良被这呻吟声激怒了
,
他
站起来将王月玲抱到按摩床上。
452
当郑天良心满意足地从王月玲身上下来的时候,他
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的女儿郑清扬的影子
,
一种被击
穿了的感觉让他浑身痉挛
。
他用声嘶力竭的声音吼
道:“快
, 快穿上衣服
。”
王月玲像在手术台上被突然中止了麻药一样地惊恐
万状
,
她嗫嚅着将衣服套上,然后瑟瑟发抖地看着郑
天良。郑天良示意王月玲坐下来,王月玲小心谨慎地坐
在郑天良身边
,
她颤抖着说:“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做
错了吗?”
郑天良已经穿好衣服和皮鞋
, 他点上香烟,扭曲
的脸在烟雾的后面破碎。
郑天良跟王月玲保持一段距离,问:“你今年多大
了?家在哪里?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王月玲小声地说
,“二十一岁
, 家在湖南,爸爸
开石头被炸死了,妈妈有风湿病,弟弟妹妹上学没钱。
我是赵总从长沙带过来打工的。”
郑天良发现这个王月玲比自己的女儿清扬还小一岁
。
他咬了咬牙,将包里的四百块钱
, 掏出来全都给了
453
她。王月玲说:“谢谢先生
,
我有工资,赵总不许我收
先生的钱。”
郑天良说:“你拿着,不要对赵总说就是了。”
王月玲吃惊地看着郑天良,忽然说了一句:“先生,
您穿上衣服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郑天良说:“你不要乱说,我从来没上过电视。”
王月玲有些兴奋了:“真的,我在《合安新闻》上看
到的就是你呀。”
郑天良说:“你看错了,以后不允许再干这种事了,
知道吗?”
王月玲点点头说:“赵总说这是我的工作。”
离开红磨坊,赵全福送郑天良回家,郑天良对赵全
福说:“老赵,我可告诉你
,
如果你要是再让王月玲做
这种事,就不要怪我跟你过不去了。”
赵全福说:“老板,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但我的
客人需要呀,没办法
。
你要是不让她做服务员,我就
让她换一个工作。我听你的”
郑天良说:“你在县城不是有一个仓库吗,让她在你
454
的仓库当保管员怎么样?”
赵全福说:“老板怜香惜玉,真是大恩大德之人。你
看要不要在县城给她买一套房子?”
郑天良说:“这就不是我的事了,随你的便。
你付出一套房子都不能偿还对人家的伤害。”
车子在县政府大院里划了一个弧线,停在郑天良家
门口,在郑天良掏出钥匙开门的同时,赵全福又塞给郑
天良两条烟。
夜已经很深了
,
县城沦陷在梦中,梦中的人们过
着无比幸福的生活。
第三章
女儿造老子的反
这一年夏天天热得有些过分
, 县城道路两边的树
从早到晚卷着叶子以保存维持生命的最后的水份,一些
进城的驴车咕吱咕吱地从大街上辗过
,
大街上就留下
苍白的车印和一缕浅浅的灰烟,驴的舌头吐出来拖在夏
天的阳光下,喘息声粗重而焦渴,驴消极怠工
,
主人
455
于是从车后舀一瓢水给驴喝。中午时分
,
大街上已没
有行人,商铺的主人们有的坐在吊扇下喝茶抽烟
,
光
膀子搭一条毛巾不断地抹汗,有的就趴在柜台上睡觉了
,他们的嘴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串口水。
这个闷热而寂寞的中午
,
郑天良和沈一飞、沈汇
丽、于江海先后来到了赵全福城郊的“红磨坊”。
今天
是沈汇丽做东请郑天良吃饭,她邀请的几个人都是郑天
良这条线上的人。
郑天良是先到的,他在赵全福的办公室里聊天,赵
全福从黑色的真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老板,根据你的
最高指示,我已经将王月玲小姐调到了仓库,房子在梦
园小区八幢四零六
,
一百二十平方,花七八万简单装
修了一下
,
家电也配齐了,你哪天有空去看看,这是
钥匙。”
郑天良说:“这可是你给她安排的,与我无关,我也
不会去看的。再说你跟王月玲什么关系,不归我管,我
也不会管。”
赵全福急了:“老板
,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跟
456
这丫头上过一次床,天打雷劈,人家才来还不到一个月
,我一直是为最重要的客人留着的。你可千万不要冤枉
我。”
郑天良说:“你说这些话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从
来也没有要调查过王月玲是什么身份和做了哪些事,我
只是觉得人家小姑娘是很纯洁的,不要学坏了,所以才
让你给她换个工作。”
赵全福说:“所以我就想让你多教育教育她,不要让
她学坏了,在我身边,确实很难保证得了她会做什么不
体面的事。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狗改不了吃
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郑天良说:“老赵,你们企业家是享受特权的,我们
党政干部不能跟你比
,
所以你不要害我,我也不会上
你的当。”
赵全福拍着自己肥沃的胸脯:“老板,你至今还是把
我当外人,我真的觉得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老实
话,我赵全福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将合和做大,靠的是什
么?靠的就是信用和不出卖朋友。”
457
楼道外面响起了沈汇丽跟于文红的说笑声,赵全福
趁机将钥匙塞进了郑天良的包里并迅速拉上拉链:“老板
,不要再拉拉扯扯的了,让别人看到不好。”
郑天良正想将钥匙掏出来还给赵全福
,
沈汇丽已
经进来了。沈汇丽虽说三十多岁了,但她经过几年的商
场磨砺,非但没有衰老,反而更加风韵迷人,脸上的化
妆恰如其分
,
眼睛里弥漫着万种风情,目光反射出烫
人的温度,身体比以前更加丰满而质地柔软,两个饱满
的乳房躲在真丝薄纱的后面将绣花乳罩挤得透不过气来
,
让郑天良感到惊心动魄的是她的牙齿依然洁白光泽
,这是一种可以咬碎男人所有傲慢与尊严的牙齿。
沈汇丽走过来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回来
后一直忙着在市里买房子和装修房子
,
没能专程看你
,
真不好意思。中途回过一趟合安,听说你不想让赵
总叫我陪你吃饭,我也就知趣地没来打扰你。今天请你
来聚聚,一是赔个不是
,
二是表示我对你的尊敬
。 回
到家乡父母官的身边
,
就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
郑天良握着沈汇丽柔软而抒情的手,闻到了她身体
458
内弥漫出来的令人昏迷的幽香,他急于洗刷自己,因而
也就不遗余力地解释:“沈小姐,几年不见,你说起话来
就像阿庆嫂开茶馆一样滴水不漏了
,
不过你这样说话
我可就太委屈了,首先我不知道你回过合安,其次是赵
总说让你来一起吃饭,他也没讲你在合安,我知道你在
市里买了房子,如果让你从市里赶六十多公里回来陪我
吃饭
, 我的压力就太大了。只要你回来了
, 我就肯定
能见到你,这不今天终于见到你这个大明星了。”
沈汇丽有些撒娇地说:“郑县长,你不让我陪你吃饭
好像我还犯错误了,今天你要给我说清楚。”
赵全福打岔说:“好了
,
你们都不要争了,是我不
好,既没理解透郑县长的意思,也没做好沈小姐的思想
政治工作。我犯错误了还不行吗?”
大家愉快地说笑着,在赵全福过分奢侈的办公室里
坐下喝茶。
沈汇丽在沙发上坐定后
,
郑天良跟她交换了一下
目光
,
他们没说话,但眼睛里的意思让彼此都觉得有
点暧昧
,
年近五十的郑天良似乎也不会太介意自己还
459
要捍卫什么,他觉得他用一生捍卫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面
前实际上分文不值,这就像一个修练不到家的和尚临死
前提出要吃一块肉一样,这既是和尚的错误,也是和尚
所捍卫的教义最终贬值的必然。
有了这种心态,郑天良说话就放松得多了
,
他首
先要抹平自己与沈汇丽在年龄和地位上客观存在的距离
,于是就幽默地说:“小沈
,
你回来投资,我们应该请
你吃饭才是
。”
沈汇丽将温度很高的目光停留在郑天良的脸上:“我
回来投资,如果没有你郑县长的支持,肯定是死路一条
,只要你答应支持,我就是死在你手里
,
也心甘情愿
了。至于请我吃饭,你安排好时间,我即使被任命为美
国总统了也不去上任,留下来吃你的饭。”
赵全福插上去开玩笑说:“小沈,你是愿意死在郑县
长手里,还是死在郑县长怀里呢?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是
不好交待的。”
沈汇丽说:“赵总,你什么时候嘴里能吐出人牙来,
你的合和酱菜就能走出华东冲向全国了
。”
460
赵全福嬉皮笑脸地说道:“合和酱菜只要能冲到你嘴
里就行了,我不想冲得太远,不然吃进去吐不出来了
。”
沈汇丽对郑天良说:“郑县长,你看,赵总典型是一
个农民暴发户,钱多了除了会吃喝嫖赌,绝对没有其他
用途。”
赵全福说;“怎么没有其他用途,你拉着我在合安共
同开发房地产,没有钱
,
靠裤裆里的小腿打桩呀?”
沈汇丽见赵全福越说越不像话,就有些恼怒,但她
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赵总,年龄上你都可以做我
长辈了,听我说句真话
,
不要有钱了,就以为什么事
都能做
, 什么话都能说
。
如果你还是这样不尊重女性
,我可以放弃你的百分之三十的投资
,
不在合安投资
也没什么。”
赵全福被沈汇丽呛得直翻白眼,这个农民出身的暴
发户只得靠油腔滑调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
他摸着自己
的鼻子说:“我要是再敢冒犯你沈小姑奶奶,你就让郑县
长把我拉出去毙掉算了
。”
461
郑天良没有必要在这些无聊的话题上纠缠,他问沈
汇丽:“你能不能投一些钱到我们工业区?房地产在合安
市场不大
,
老百姓的房子都够住了。”
沈汇丽可能还沉溺于刚才的不愉快中,就说:“你那
个工业区倒贴我钱,我也不想入股,我管不好企业,更
不想管工业区的企业
,
那都是黄市长搞形象工程建起
来的,就像蜡烛做的鸡蛋
,
只能看
, 不能吃。房地产
前景当然是很好的,合安没有一处高档生活小区,全是
鸽子笼一样的房子
,
深圳珠海你去看看
, 哪一处小区
不是公园式的时尚与天人合一,我这个高标准高起点与
工业区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不仅是让人看的,更是让人
住的。”
郑天良听到沈汇丽对工业区的不屑一顾,心里有些
为黄以恒难受,都说黄以恒跟沈汇丽有一腿,可沈汇丽
眼里的黄以恒不过是一个花瓶。但郑天良不会说黄以恒
什么
, 他只是按照沈汇丽的话题往下说:“如果你真要
是在合安开发房地产,我会尽最大努力支持你,毕竟你
当年也算帮过我的。”
462
沈汇丽不高兴了:“郑县长
,
你怎么能说我总算也
帮过你的忙
,
那是我实实在在地帮了你的忙,王桥集
实验区揭不开锅的时候,我帮你贷了一百万,至今还没
还。你说过只要是我私人的事,你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忙
的
。
我想在合安南门红草湖买一百亩地建一座时尚的
‘罗马假日花园’,买地要靠你出面,价格也要靠你优
惠,合安我不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
郑天良很愿意接受朋友这个称号,朋友是指平辈之
间的关系
,
朋友之间是肝胆相照心心相印的,所以他
从今天一见到沈汇丽的面就想把她定位在朋友这个层次
上。因此他很爽快地说:“你回家乡投资,我们欢迎还来
不及呢,根本就谈不上帮忙,而只能说是服务。我作为
你这个资本家的朋友,一定会尽力的,只是我目前还说
不上话
。”沈汇丽说:“合安县领导中就数你资格最老
,我就不相信还有谁敢不买你的账。”
郑天良也用了朋友这个字眼,但他加了一个定语资
本家,这就多少带有了一些调侃的成份,也掩盖起了他
内心深处的某些真实的动机。郑天良面对着赵全福和沈
463
汇丽的热情与恭维,他有些不敢消受的胆怯,此时他最
明显的感觉是官太小
,
权也太小
。
当一个官员准备毫
不利人专门利已的时候,他的官永远都嫌小,权力永远
都不够用。
说话间
,
沈一飞、于江海也到了,他们围绕着郑天
良
, 众星捧月。
酒桌上,郑天良成了当然的核心,每个人都争着向
郑天良敬酒,而郑天良只要用一杯酒回敬所有的人就行
了
,
郑天良感到钱固然神通广大,但钱在权力的面前
却仍然无法摆脱自卑,赵全福沈汇丽的钱比自己要多得
多,但在这个酒桌上
,
权力比金钱更有尊严,因此他
的情绪在几杯酒下肚后
,
渐渐地膨胀起来。他喝酒抽
烟的姿势也逐渐地生硬起来。
沈一飞问郑天良:“宣县长要我们轻工局制定县直各
单位各乡镇承包啤酒的计划
,
还要让工商局成立市场
管理执法队,将外地啤酒统统赶出合安
,
我认为啤酒
厂靠任务摊派、层层分解下去是救不活的,全县四十二
万人都喝碧源啤酒也是不可能的。”
464
郑天良不想在公开场合对宣中阳的决策说三道四,
更不想扯出黄以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所以他就很明确
地告诉沈一飞:“这是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事,你只管
执行,不要有什么对立情绪,要服从大局
。”郑天良对
沈一飞其实还是留有一分疑心的,他不相信沈一飞在关
键时刻就会为他赴汤蹈火的,沈一飞的可贵之处在于他
的投机品质使他能从容地在任何上级面前进行周旋而已
。
只有于江海是一个地道的孤儿,他是不可能进入黄
以恒和宣中阳视线的,当初之所以被招工转干充当敢死
队员,完全是瓦解合和酱菜厂的需要,于江海在一块骨
头的引诱下出卖了合和厂和培养他的郑天良,如果没有
郑天良动了恻隐之心
,
于江海连如今的副股长也干不
上。于江海在郑天良面前永远是一个负罪之身,虽说都
没有挑明,但郑天良和于江海心里都是心照不宣的,但
当于江海双手捧着酒杯给郑天良敬酒的时候,郑天良就
对沈一飞说:“一飞呀,小于是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在
民政系统有点屈才了,你看能不能在你的轻工系统找一
465
个位置,让年轻人发挥一下聪明才干
。”
于江海激动得舌头发硬,他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
说:“全靠郑县长栽培。”
沈一飞说:“老板你要是能给我个机会
, 我得给你
烧高香了,只是我这个副职
,
想为你效劳
, 又使不上
劲。”
郑天良听着手下人的这些话
, 心里很舒服
, 这就
像一个乞丐被另一个乞丐当作大款一样地膜拜,虽然虚
幻了一些,但毕竟腰杆被捧直了。
沈汇丽跟郑天良敬酒的时候,没有人发现郑天良用
挑衅的眼神直逼沈汇丽,沈汇丽毫不胆怯地以风情万种
的目光拥抱郑天良,这种目光的勾结类似于两个毒品贩
子正在做生意。沈汇丽说:“我不是把你当县长看的,我
是把你当朋友待的。”郑天良说:“在你这个资本家面前
,县长是没有价值的
,
只有朋友才会坐到一起喝酒。”
沈汇丽用目光勾了他一眼:“朋友帮忙与县长招商引资提
供方便还是有区别的
。”郑天良在沈汇丽温情而性感的
目光滋养下,心里蠢蠢欲动,嘴里只是连连说:“那当然
466
,那当然
。”
赵全福似乎已经看明白了一切,想插科打诨两句
,
但他被沈汇丽嘴唇上的口红震住了,他只好默默地
将自己的酸涩咽进肚里
。
沈汇丽在两瓶五粮液掀了个底朝天后,问郑天良:“
听说你老家玄慧寺有一个高僧悟能法师,能断前程,看
生死,能不能劳你大驾带我去拜访一下?”
郑天良听了后稍作沉思,说:“我是不相信迷信的,
但你沈小姐提出来
,
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全福自作多情地说:“这好办,我开车送你们去
。”
沈汇丽说:“我只要郑县长陪我去就行了。”
郑天良说:“还是让老赵跟我们一起去吧。去玄慧寺
不好让县里派车。”
赵全福拍着胸脯说:“我是聋子耳朵,当个摆设还不
行吗?”
沈一飞见赵全福话里有话,就顶了赵全福一句:“赵
总,你哪天能学正经了,合和厂迁县城才有意义,要不
467
然还不如让你在马坝乡跟猪马牛羊为伍。”
吃完饭,郑天良并没有安排沈一飞于江海等人上三
楼洗澡
, 这是郑天良事先交待的
,
此后不管是谁跟郑
天良到红磨坊吃饭,一律不许上三楼,他自己也不例外
。
所以他们就到二楼开了一个包间打扑克“斗地主”,
郑天良当了一下午地主,却输了个精光,沈汇丽赢了三
百多块钱
, 她最后的总结是:“只要有郑县长在场,我
就会有好运气。”
打牌过程中,郑天良曾接到过县政府办的几个电话
,他一边打牌,一边说:“我正在接待一个外地客商,谈
一些合作方面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
直到黄昏时分,郑天良才跟沈汇丽赵全福三人开车
去玄慧寺。
车在玄慧寺后面停下来,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伏牛
岗上的玄慧寺。他们站在高岗上喘气抹汗,郑天良极目
远眺,看眼前一马平川,绿油油的水稻在夏天的黄昏里
铺陈出农民们秋天的希望,零星的农民在田头打农药施
肥,岗下面的肥料坑早已不见
, 而那些惊心动魄的画
468
面却在他眼前纷纷复活了,那是让他发迹的画面,时过
境迁
, 肥料坑没有了
,
他当初的救人的动机也没有了
,一些杂草和树抹平了历史和郑天良的光荣与骄傲。
玄慧寺周围树木参天,树上的知了正不知疲倦地叫
着夏天
,
一些晚归的鸟飞进密匝匝的树叶深处,它们
回家了
, 而郑天良此刻没有回家的感觉
。 他看到玄慧
寺虽说这么多年来香客捐赠和僧人们化缘建起了四间大
殿和五间禅房,但与当年鼎盛时期的九十九间半相比,
不仅规模小而且建筑也因资金不足而显得捉襟见肘,粗
糙的墙壁和水泥梁柱给人一种穷于应付的仓促。郑天良
想,确实应该想办法给玄慧寺弄一些钱修一修了
,
人
到了年近五十这个年龄
,
就喜欢回忆,他回忆起自己
就是在这个寺里出生的,他向这个世界喊出的第一声就
是从这里发出的,也许自己的一生就被这座寺院概括了
,
五十而知天命
, 天命在玄慧寺
, 而不在自己手里
。
他这样想,但他不敢这样讲。
悟能法师坐在椅子上微闭双目,手里轻轻敲着木鱼
,观音像前香烟缭绕,一个小和尚盘腿坐在垫子上嘴里
469
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
沈汇丽三跪九叩,匍匐在观
音像前,点上香,又向玄慧寺捐了一千块钱
,
悟能法
师说了句:“阿弥陀佛
,
请事主留下姓名。”沈汇丽说:“
法师,行善善自身,我不必留名,只请法师为我指点迷
津
, 以使我不致陷于不测。”
法师说了声“善哉,善哉”,嘴里便念念有词,最
后他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了下面这句话:
佛法不有亦不无
一切皆待因缘立
无我无作无受者
善恶业报亦不失
沈汇丽听了这些偈语后,一头雾水
,
她睁着美丽
而迷惘的眼睛,等待悟能法师解析偈语,法师微闭双眼
,声音幽幽地说:“佛不算命
,
命在真如,偈语在心,
心即能悟。”
郑天良完全是一副陪同的身份
,
也没有向悟能法
师说起过在自己家里曾见过面,那年见面时法师说的几
句偈语
, 让他度过了痛苦而失败的两年时光
。 他有些
470
恐惧法师对他透明的判决,但又希望听到法师给自己指
明一条于凶险官场中挣扎求生的道路。他不好直接说出
自己的意思
,
但赵全福此时却不失时机地对郑天良
说:“老板,你不让法师给你指点指点?”
郑天良说:“你要知道,我的身份与你们资本家老板
不一样。”
赵全福从口袋里掏出一捆钱说:“政府提倡宗教自由
,我来替你捐功德箱。”
郑天良将赵全福的钱塞回去,自己从包里掏出五百
块钱:“你这是对佛的大不敬
,
我求法师指点,与你无
关。”
法师收了钱,然后开始为郑天良念经参佛。悟能法
师没有正眼看郑天良
,
好像也不认识郑天良
, 他的声
音平均而中庸。
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么
儿孙自有儿孙福
,
忧什么
岂有人无得运时,急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欺什么
471
得便宜处失便宜,贪什么
冤冤相报几时休
,
结什么
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么
聪明反被聪明误,巧什么
是非到底见分明,辩什么
穴在人心不在山
,
谋什么
一旦无常万事休,忙什么
郑天良基本上没听懂悟能法师的意义
,
但他只记
住了“岂有人无得运时
, 急什么”,他觉得这句话是对
他未来的预测,是对他前途的肯定
,
也是对他目前烦
燥心情的一种安慰。后面的话由于他没听清
,
也没时
间听清
,
所以也就没听懂,他激动于法师的前三句,
而且认定前三句是最准的
,
这就像药瓶上写着药的主
治功能一样,最有效的是前三种症状
。
回来的路上
,
郑天良心里很有些无可名状的喜悦
和激动
。
天黑了下来,他跟沈汇丽坐在车后,手就情
不自禁地跟沈汇丽的手交流了一下,沈汇丽没说话,但
她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以保持距离
。
472
晚上三个人在红磨坊吃了一个便饭,沈汇丽说吃完
饭后要回去看看父母,赵全福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关上
手机后对郑天良说:“老板
,
你要调到市里的那个名额
基本上已经办成了
,
估计下个星期就能开调令了,局
长已经搞定了
,
人事局还有两三个办事的科长没有摆
平,接收单位可能是市黄淮海开发办,事业单位。”
晚饭吃得很仓促,饭后,赵全福开车分头送郑天良
和沈汇丽各奔东西。
回到家郑天良见女儿郑清扬正坐在屋里的一个吊扇
下跟周玉英一起看电视,郑清扬见郑天良进来后就说:“
爸,我们家是不是要买一台空调了?我都快热昏过去了
,你总该同情同情我们吧!”
郑天良放下包,接过周玉英递过来的一杯茶,坐到
椅子上说:“你投错胎了,在我们这个家庭,永远是不会
过上时髦生活的
。
家里的钱还要留着给你妈养老
, 我
还指望你挣钱孝敬娘老子一台空调呢。”
郑清扬抹着脸上的汗说:“自来水厂一百多个人
,
每月三五百块钱工资,真让人没法活了。”
473
郑天良说:“所以我也想让你动一动,调一个工资高
的单位
, 找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地方
。 你妈也在这,我
们可以商量商量这件事。”
郑清扬说:“县里没有一个好单位,怎么调,往哪儿
调?”
郑天良说:“我考虑把你调到市里去,市里的发
展空间毕竟要大得多
。”
郑清扬说:“爸,你也不要给我转弯抹角了,说直接
一点,你就是想把我卖给黄叔叔家当儿媳妇,今天我也
向你们二老正式宣布,我已经跟吴颢谈上了”
郑天良说:“你怎么能跟吴颢谈呢
, 一个下岗工人
。”
郑清扬说:“不是下岗工人,是下岗工程师。他马上
就要去深圳了。”
郑天良拿出父亲的威严:“不行,吴颢父亲吴成业脾
气怪,人缘又不好
,
对你们的将来不可能承担任何责
任,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让你受罪。”
郑清扬说:“我是嫁给吴颢,又不是嫁给他爸爸吴成
474
业,他脾气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指望他父亲给我
们安排一条什么道路的
,
也不会指望你给我们安排出
路,我们靠自己。难道你今天的一切是外公外婆给你安
排的吗?”
郑清扬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密集地扫射着郑天良的良
苦用心,他有些招架不住
,
于是就采取一种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的方式企图感化郑清扬:“清扬
, 你应该知道
,你爸爸之所以到今天原地不动,就是吃了一切靠自己
的亏,总以为自己能干,就应该前程似锦,可实际上
呢?如果能有人为我安排前途,能有人为我的前途铺平
道路,最起码要少走弯路,少受苦吧
。
没看到你爸的
头发都白了吗?”
郑清扬说:“你说明白一点不就得了,你想让我嫁给
黄建群,然后让黄叔叔给你安排一条光明的道路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为你感到羞耻,而且也绝不答应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
,
这是让我一辈子都感到下贱的
事。”
郑天良心里有一种被戳穿了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的
475
女儿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
有个性,很自尊
, 但社会需
要的是共性而不是个性,有个性的人是孤独的人,当有
个性的人不能离开世俗生活时
,
就会在成长过程中为
个性付出惨重的代价。郑天良能理解女儿对自己个性的
遗传,甚至有些被感动
,
他从女儿的身上找到了自己
年轻时代的影子,那是一种血气方刚勇往直前的气魄。
但他在这个年纪,是不会轻易跟自己女儿过不去的
,
因此他声音倍加恳切地说:“你爸爸要是像你所说的那样
低三下四奴颜婢膝,早就提拔上去了
,
我只是觉得我
们两家关系一直比较近,而且建群对你又很好
,
你们
从小在一起长大,容易相处一些,建群的妈也多次跟你
妈提到过你们两人的事。就是这些原因,没其他原因。
调市里我绝不会求你黄叔叔的,我不会让他觉得我把女
儿送上门的,如果你不跟建群谈,我也不会有意见。我
只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前景
。”
郑清扬依然一针见血:“我相信你的正直
, 但这只
能说明过去,你今天这样做,恰恰说明你已经为你以前
的正直后悔了,你随时准备与世俗合作,随时准备向可
476
耻的生活进行妥协,我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我
为你的将来担心。你现在似乎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背叛
自己,背叛良心
,
我不管现在的社会如何堕落和腐败
,但我依然对吴伯伯保持尊重,他是一个从不背叛自己
的人。你没发觉你现在经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家吗,你没
发觉你的皮鞋最近换成了鳄鱼,裤带已经是金利来的了
。我发觉了这个社会成群结队的腐败分子们的堕落就是
从皮鞋和裤带上开始的。”
郑天良有一种被女儿剥光了衣服撕碎了灵魂的痛苦
,但他内心里拒绝承认自己的堕落和腐败,他只是一种
求生的本能在激励着自己改变策略,一种压抑太久后的
偶然越轨,他下决心不跟王月玲那个女孩再来往了。那
是他酒后的荒唐
,
并不是出于本意
, 还有沈汇丽,他
要对她风情万种的眼睛进行精神戒严。
郑天良理屈词穷,但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意志将这件
事在最简单最合理的层面上铺开,他说:“你现在还小,
有些事争论是没有任何结果的,需要时间,需要经历来
理解生活和理解长辈。我要对你说的是
,
首先我准备
477
通过我的努力而不是求黄以恒把你调到市里去,其次我
不会逼着你跟黄建群建立恋爱关系
,
这是你个人的自
由
, 第三,我不赞成你跟吴颢的关系也不强迫你跟建群
的关系
。
这是我的原则立场。我对你的调动主要是出
于一个父亲的责任感和对你发展前途的全面考虑,希望
你能理解。”
周玉英批评郑清扬说:“你对爸爸太无礼了,话说得
这么难听,一点都不理解你爸的一片苦心。”
郑清扬已经不打算再争论下去,也许觉得自己的话
过于伤人,就说:“我知道爸的好心
, 如果我调到市里
工作,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调吴颢
。
建群的性格我
不喜欢
, 我们只能是一般朋友。”
周玉英说:“建群哪点不好,又能干,又懂礼貌。”
郑清扬说:“建群说话总是留半句
, 跟他在一起聊
天太累了。你们总不能让我跟一个连谈话都累的人过一
辈子吧。”
周玉英说:“那是人家有修养,我就不喜欢乍乍呼呼
的人
。”
478
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抽烟,吊扇旋转出稠密的热风将
烟雾粉碎,屋里的烟味和咸菜的味道由此及彼。
县长办公会上继续讨论工业区的深化改革,焦点主
要是碧源啤酒厂。大家的意见比较统一,即抓大放小首
先是要保住啤酒厂,只有民主党派副县长朱清润提出了
不同看法
,
这个从中学教师一步登天的副县长用中学
教师的语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最后的意见是:“
对啤酒厂的保护实际上是保护弱者
, 打击强者
, 是违
反市场经济规律的。将啤酒销售任务分解到各单位各乡
镇实际上就是强迫全县人民喝碧源啤酒,是对消费者意
志的公然侵犯,现在要工商局成立市场整顿执法大队
,
将外地名优啤酒统统赶出合安,这是典型的地方保
护主义,也是对市场竞争公平原则的公然践踏。所以我
的意见是要从根本上解决啤酒厂的问题,就应该进行资
产重组和进行产权制度改革,部分股份转让是一条出路
,交出控股权是第二条路,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彻底卖掉
,干净利索地甩了包袱
。”
479
朱清润副县长的话像在会议室里扔了一颗深水炸弹
,虽然没有在水面上炸起滔天巨浪
,
但在每个人的心
底里却有着摧枯拉朽的毁灭性力量,即使是宣中阳,也
未必真的对这首巨型航母充满信心,啤酒生产仍在继续
,
库房里产品堆积如山,每开工一天一万两千多块钱
的亏损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心颤。毕竟现在找
不到一个企业能每天向县里贡献一万多块钱
,
市里的
两百万补贴虽然拨过来了
,
但县里每年还要贴进去三
百多万
,
银行在金融改革后再也不听县里的指挥了,
贷款比抢劫的难度还要大。宣中阳一出面,行长就说:“
宣县长,县里还有这么多贷款连利息都没还上,我实在
做不了这个主
,
省行央行对我们管得很死,贷出去收
不回来,我们连工资都不准发
, 现在银行的商业化逼
得我们六亲不认,实在没办法,请宣县长谅解
。”县 行
的行长不是宣中阳任命的,所以他就动不了行长的一根
汗毛,权力控制不到的地方
,
扫帚到了
, 灰尘照例也
不会跑掉。
朱清润的话说完后,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
,
大
480
家正在酝酿如何发言,郑天良提前站了出来,他旗帜鲜
明地表示:“我只能说朱县长的意见是书生之见,看起来
是很有道理,但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
,
这就像烟盒上
打上‘吸烟有害健康’一样,道理是对的,但在现实中
毫无意义,抽烟的人还是照抽不误。公平竞争也是相对
的
,
你对外地啤酒公平了,对本地啤酒就是不公平,
什么地方保护主义?这叫发展时期的特殊的产业政策。
国际市场也是一样的,比如日本对本国的农业就采取了
限制进口增加关税的贸易保护政策,美国对中国的纺织
品实行配额许可证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看这就是地方保
护主义
,
还有我们国家在
wto
谈判中金融电信市场决
不让步,也可算作是一种对地方的保护
, 很正常
。 在
中国有些事只能讲,不能做,而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讲
。什么地方保护主义、公平竞争等等
, 只是说说而已,
如果我们死搬教条地去实施,那只能是自掘坟墓的事
。
工业区的啤酒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困难,是发展中的
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
。
我认为首先立足于本县,然
后向全市全省全国市场进军是完全可能的,毕竟九三年
481
九四年碧源啤酒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都有过红火的销售
历史
,
这几年虽然受到了洋啤酒和国内名牌啤酒的冲
击,但碧源啤酒的知名度还在,影响力还在
,
只要我
们保住生产,然后再扩大销售提高产品质量,加大广告
宣传,在市委市政府以及黄市长的关心支持下
,
我们
就一定能够走出暂时的困境,再造辉煌。碧源啤酒厂凝
聚了多少任县领导的心血,是合安经济改革的重要成果
和象征性工程。我完全赞成宣县长的意见,我们现在缺
少的不是市场,而是信心。”
郑天良似乎又恢复了沉寂多年的语气和豪情,他的
发言慷慨激昂
,
既说理又抒情,既正视困难又鼓舞人
心,这就让朱清润的意见被击得粉碎,朱清润坐在边上
眼光有些迷惘
,
一种参政而不会议政的尴尬显而易见
地暴露了出来。
宣中阳发言的时候却没有完全对朱清润表现出全盘
否定,他说朱县长的意见是对的,也是符合市场经济规
律的,但我们目前所采取的保护措施并不是千秋万代永
恒的措施,这不过是一个临时措施而已,最终中国的市
482
场化进程还是要按照朱县长的思路发展的
。
这很有点
像郑天良打了朱清润一棍子,宣中阳又给朱清润揉了揉
并且说棍子打的不是地方。朱清润因此也就得到了一些
安慰,田来有等副县长基本上都是按照宣中阳的思路发
言的,所以这个会应该说是一个团结的会是一个统一思
想统一意志统一行动的会
,
根据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宣中阳最后做集中性的发言,赵根苗书记在市里住院,
宣中阳实际上是县里的党政一把手,因此他的意见就是
文件的蓝本
,
是民主集中制的最后的体现。
宣中阳说:“眼看就要到秋季了
, 五千吨的啤酒任
务要抓紧落实,我让计委和轻工局拿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但他们给每个乡镇的任务分的太少了,我的意见是每
个乡根据人口多少,加大销售力度,一万人口的乡镇,
底数是一百吨,超过一千人口增加十吨
,
我算了一下
,人均也就是八九瓶啤酒,酒量大的一个人一餐最多能
喝五六瓶,顶多三五次就喝完了,我们全县的老百姓如
果半年内连三五次酒都喝不上,那我们就毫无改革成就
可言了
。
县直各单位吃财政饭的人均三箱啤酒,我看
483
难度也不是很大,如果按照这个数字,每年分两次一万
吨啤酒是完全可以自产自销的。有一万吨做保证
,
啤
酒厂就能保住了。要克服畏难情绪,要把啤酒任务当作
政治任务来完成,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我们合
安目前最大的政治就是服从大局落实啤酒分销任务,我
对有些乡镇长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如果完不成任务,年
终考核只能以不称职来评定,啤酒销不下去就请他们把
帽子交上来,为什么平时非要喝白酒
,
既浪费钱,也
伤头
,
影响工作,喝啤酒是一种现代文明的标志。我
已经指示县电视台电台报纸进行全面宣传啤酒的营养价
值和文明风范,这也是我们改变群众生活习惯,培养文
明健康生活方式的一次重要革命。”
宣中阳的话在第三天就变成了县政府的文件和新闻
媒体连篇累牍的宣传重心,一时间,全县掀起了一股“
做新生活文明人,喝碧源牌鲜啤酒”的群众性热潮。宣
中阳在县电视台做了一次长达三十分钟的电视讲话,号
召全县人民喝碧源啤酒,县医院的专家在电视和报纸上
开设了专题讲座,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喝啤酒对延年益寿
484
和身体健康的重大意义,郑天良在喝啤酒运动的第三天
终于在县报第一版上发表了一篇评论《知名品牌的战略
性发展思考》,
文中列举了大量知名品牌艰难曲折的发
展道路,甚至还举出了日本“三菱”重工在六十年代初
经济危机的时候差点被卖掉的例子,以此证明知名品牌
前进道路的坎坷,最终指出了碧源牌啤酒作为合安和全
省的知名品牌应如何面对挑战进行战略性发展。郑天良
甚至不切实际地将碧源啤酒的现状与共产党的长征联系
起来考察,从而得出以退为进
,
以局部发展壮大后夺
取大城市乃至解放全中国的战略构想
。
赵全福打电话让郑天良到红磨坊小聚,他还说请沈
汇丽来陪郑天良喝酒。郑天良是天黑后悄悄赶到红磨坊
的,没让赵全福来接,也没让县政府的车送,更没打的
,他一个人在夜幕的掩护下
,
沿着护城河走了二十分
钟才赶到。
他走进了赵全福为他安排好的二楼的一个套间。
赵全福看到身体肥胖的郑天良满头大汗,立即让于
485
文红端来了一盆冰西瓜送来:“我说去接你,你不同意,
这满头大汗就是为廉政建设付出的代价。”
郑天良将一大瓣西瓜几口卷进胃里
,
胃里就像有
一个少女正在摇一把扇子一样舒服熨贴。他没说出这种
有些不健康的感受,却说:“老赵,你这种人做事从来不
计后果,我真担心哪一天栽在你手里。”
赵全福说:“天地良心,我要是哪天坏了你大老板的
事
, 我出门就被车撞死,不撞死回到家里被电触死
。”
郑天良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要什么事都做得
太过了。合和厂最近怎么样?”
赵全福说:“托你大老板的福,生产销售两旺,厂里
有总经理负责
,
我这个当总裁的主要精力用来考虑迁
厂的大事,另外就是交交朋友享受享受生活。你看要不
要将王月玲提一下,当仓储部副经理怎么样?”
郑天良说:“王月玲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以后少在
给我面前提她。你给的钥匙我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
哪天找到了还给你。我们跟你不一样,你一定要清
楚
。”
486
赵全福说;“老板
,
你放心,刚才的话等于我没说
还不行吗?”
郑天良又喝了许多水,这时赵全福才对郑天良说:“
老板,你要调动的人我已经落实好了,全都搞定了,市
黄淮海开发办,事业单位,收入还不错
。
你把名字告
诉我,明天我就去市里拿调令。”
郑天良面无表情地说:“郑清扬
。”
赵全福张着嘴,舌头卷了几卷,好半天才说出话
来:“老板,你太不把我当朋友了,早知道是你千金,我
多铺几两银子,让邱局长安排一个更好的单位了。”赵
全福颇有些后悔,他挠着头顶上很少的几根头发,一脸
的无奈。
郑天良说:“老赵,这个单位很好,我很感谢你。花
了不少钱吧,我是要还你的。”
赵全福说:“说钱不就太难听了
, 我想为你效劳还
没有机会呢。这次老板给我这个机会,我还没把事情办
好,真是该死。”
沈汇丽来了后,他们就不说了。赵全福要去办公室
487
接待浙江的客商,就让郑天良和沈汇丽在房间里先聊着
。
沈汇丽穿了一身黑色真丝长裙,领口很低,胸脯前
一条雪白而深刻的乳沟清晰地暗示着附近的乳房具有相
当的质量和弹性。郑天良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些吮吸和
匍匐上去的念头。
沈汇丽坐在郑天良旁边的沙发上,大腿部分从开叉
的裙边上暴露无遗,她脚上穿一双棕色的皮凉鞋
,
裸
露的脚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指甲油,像十枚熟透了的草
莓排列在地毯上,郑天良被这种自上而下的肉质包围着
,心里面在所难免地有一种欲望在挑拨离间。
沈汇丽从真皮坤包里掏出一叠打印好的材料,递给
郑天良:“老板,这是我们打算在合安县开发罗马假日花
园的投资意向和建设方案,请老板指点。”
郑天良接过材料
,
简单地翻了翻
, 说:“很好,我
要是有钱,真想也投上一股。”
沈汇丽露出一排让郑天良惊心动魄的牙齿:“老板,
你要是诚心帮忙
,
我们会给你一些干股,决不会低于
488
百分之十。”
郑天良发觉沈汇丽改称自己老板了,就觉得亲近了
许多
,
县长是一个政治概念,很威严也很没有温度,
尤其在私下场合,这些年领导干部的职务称谓已经被哥
们和老板代替了
,
小官常被称为哥们,大官则被称作
老板,一旦以哥们老板相称,也就是不分彼此了,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
,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郑天良此刻
带有试探性地对沈汇丽说:“你怎么能称我老板呢?我是
政府官员,这样称恐怕不太好吧。”
沈汇丽有些撒娇地说:“那我就称你大哥,反正我不
喜欢叫官职,硬梆梆的
,
没有一点人情味。你总不能
叫我称你叔叔吧?”
郑天良说:“你叫我叔叔也是可以的
, 我比你大十
四岁呢
。”
沈汇丽纠正说:“不对
,
大十三岁,你比我大姐还
小一岁呢,我叫你大哥一点都没占你便宜
,
只是我攀
不上这位大哥罢了。”
郑天良说:“你总不能在公开场合叫我大哥吧,影响
489
很不好的。”
沈汇丽说:“那我在公开场合称你县长,在私下场合
称老板行了吧?”
郑天良笑了起来
,
他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在我
们两个人的场合,你就叫我大哥。”
沈汇丽有些警觉起来:“难道我们两个还有什么更私
下的场合?”
郑天良说着就有些情不自禁地将手攥住了沈汇丽的
胳膊,他说:“现在难道我们不是在两个人的场合吗?”
他的手在沈汇丽的胳膊上紧张地忙碌起来,沈汇丽往后
缩
, 她胀红了脸说:“郑县长,我一直是很尊重你的,
你不要这样。”
郑天良凑过身子将沈汇丽尽可能地圈到自己的怀
里:“你说错了
,
怎么能喊我县长呢
, 我是你大哥。”
沈汇丽从郑天良的手里挣脱出来,她红着脸站起来
说:“老板,你不能这样,我一直是把你作为偶像来崇拜
的,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就剩下你一个正派的男人了。
你这样会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490
郑天良有些泄气地坐在沙发上
,
他没有恼怒,也
没有尴尬
, 他摸出一支烟,点燃后
, 猛吸一口,说:
“请原谅,小沈,我不是有意的。”
沈汇丽眼圈红了,她有些伤感地说:“我真的不愿把
你想象成一个坏人
。
如果我在言语上有什么不妥的话
,我请你原谅
,
都怪我这些年在商场上呆久了,自己
也变得轻佻了
。”
郑天良被沈汇丽潮湿的眼神感动了,这个
b 型血型
的人总是容易被激怒和被感动,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容易
被粉碎的人
。
他说:“都不说这些了,我们谈点别的吧!
你在玄慧寺那几句偈语是不是悟出来了?”
沈汇丽摇摇头,一种无奈、一份迷惘
。
这时,赵全福进来了,他喊郑天良沈汇丽一起去吃
饭,赵全福用鼻子闻了闻这个空间,从现场没有嗅出任
何气息。酒桌上,三个人谈笑风生,一切都像没有发生
过,赵全福继续称郑天良老板
,
而沈汇丽称他郑县长
,郑天良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
,
这是公事公办的称谓
,他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
491
郑天良晚上回到家里跟周玉英要了五千块钱,他说
女儿调动的事已经请人给办好了
, 办事的人花了不少
钱
,
不能让人家既卖面子,又贴钱。周玉英从一个老
式的箱子里翻出一个蓝布包,然后从里面很痛苦地数出
五千块钱恋恋不舍地交给郑天良:“老郑呀,这是不是行
贿受贿呀,我还想评贤内助呢?”
郑天良说:“你以为我想花钱呀
, 实在没办法,现
在办事就这么混帐。你不要对外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
周玉英说:“家里现在还剩不到两万块钱了,我每月
只有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补助,你又是个不贪的人,将来
退休了要是生个大病,怎么办呢?”
郑天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要想那么多,我这
个副县长退休后国家不会见死不救的
。”
郑天良将钱装进包里后,找郑清扬谈话
,
周玉英
将客厅里的灯关了,为的是省电
, 他们一家三口在电
视屏幕微弱的光线下说话。
郑清扬听说调动已经办好了,就说:“最好将吴颢也
492
一起调过去,不然我就不去报到。”
郑天良说:“你先去,吴颢的调动下一步再说。”
郑清扬说:“不行,要去一起去。你不帮忙
, 我直
接去找黄叔叔帮忙。”
郑天良沉不住气了:“不许找你黄叔叔,如果你要是
去找他,你就不要去了,我是从来不愿求人的,更不愿
求比你爸官大的人,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郑清扬不买账:“我去找他,又不要你去求,怕什
么?”
郑天良说:“你去找他不就等于我去找他
, 你黄叔
叔肯定以为我无法调动吴颢了才让你去找的。听爸一句
话,你先去
,
然后我再想办法,一年之内,肯定能调
成
, 你们现在又不打算结婚
,
等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呢?不要逼你爸逼得太狠了,我为你调动的事已经卖光
了面子,不是为我女儿
,
我杀头也不干求人的事。”
郑清扬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一年后再调到市里去
吧。”
郑天良说:“明天你的调令就开过来了,怎么能拖到
493
明年呢?你真想把我气死呀!”
周玉英在这种时候总是帮着丈夫说话:“清扬,你这
孩子真不懂事
,
你爸为你花了多少精力
, 费了多少钱
,怎么这么不讲理。”
郑清扬反唇相讥:“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没
有经过我同意,就把调令开来了,我还有没有人权。”
郑天良火了:“你讲什么人权,你以为你在美国呀。
你的人权是我给你的,所以我必须首先对你的生存权和
发展权负责,这是最大的人权
。”
“我要是在美国
,
我早就让你站到被告席上去了
,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搞专制主义家长作风。”郑清
扬气得哭了
。
郑天良也气得直喘气,他有点伤感地说:“我明天把
你的调令开回来,去不去你看着办,我作为家长
,
尽
到我的责任,此后我也不会再管你了。”
郑清扬说:“在这之前你就不该管我了,我已经长大
了
。”
谈话极其艰苦而且没有实质性地进展,郑天良一夜
494
无眠。
第二天晚上,赵全福从市里开回了调令,调令上要
郑清扬同志于一个星期内到市人事局报到。
郑天良从赵全福手里拿过调令如同自己拿到了调令
,他感谢不尽地说晚上要请赵全福吃饭,并立即打电话
给政府办让他们在县政府招待所蓝湖宾馆安排一桌饭,
政府办三分钟后给郑天良打过来手机,说已经安排好了
,
在二楼的“菊香厅”
郑天良在赵全福的办公室里将五千块钱交给他,
说:“我不能既让你出力
,
又让你花钱
, 这五千块钱,
你先拿着,要是不够,我以后再补给你。”
赵全福很生气地将钱扔给郑天良:“老板,你这是什
么意思,这么点小事,还给我亲兄弟,明算账,你不是
存心要腌臢我吗
。”
郑天良又将钱塞过去:“这是我的做人原则,五千块
钱一定要收下。”
赵全福笑了,他给郑天良点上烟
,
又将钱塞到他
怀里:“以后再说吧,不要搞得那么刺刀见红的。我要说
495
一分钱没花呢,那你给我五千块钱就是行贿了;我要是
说五万块钱都不够呢
,
那你还得要补。朋友之间
, 这
点小事,你让我好心都办成坏事了,推来推去,我的面
子往哪儿搁?”
郑天良说:“究竟花了多少钱
,
你给我报个实价,
我会想办法补齐的。”
赵全福说:“老板,人事局、开发办的头头们,还有
具体的小科长们,哪柱香都得烧,现在调动的行情在我
们县里都要两万开外了
,
市里什么价还要我说吗
, 不
说最好,不说就等于我一分钱也没花,这样我们两个人
心里都高兴。再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就是还有几文
小钱吗
,
能给朋友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的,难道将
来你要给我帮忙,还要跟你先定好价格后才办,这不是
太庸俗了嘛
。
合和商标是你创的
,
现在让给我赚了多
少钱,你说我应该给你多少钱?不是分文没有吗,我就
觉得你大老板够处,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我死后的灵魂
都会干净些。”
郑天良让赵全福说得目瞪口呆
,
要是真的花了五
496
万,他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的
, 此刻他在两袖清风的
时候,只好顺水推舟地说:“你不要,我也会记着这笔账
的。”
赵全福说:“这就对了吗,哪天我破产了,没饭吃了
,我向你伸手要口饭吃
,
你最起码不会用棍子将我轰
出门外的。你说钱重还是人重呢?大家不就图个开心
,
图多个路子
。”
天黑了下来,郑天良将沈汇丽和沈一飞、于江海一
起约到了蓝湖宾馆的“菊香厅”,他没有说这是酬谢赵
全福的,而是说回请沈汇丽的,沈汇丽激动地说:“老板
,真的太感谢你了,你能看得起我,是我上辈子的造化
。”
郑天良听了这话,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
他悄悄
地走到沈汇丽的耳边低声地说:“我真不知道这是以老板
的名义招待你呢,还是以大哥的名义宴请你。”
沈汇丽一听这话就说:“郑县长,感谢你代表县政府
请我吃饭。”
郑天良听到了沈汇丽高跟鞋的声音准确无误地踩到
497
了他跳动的心脏上,心脏里鲜血哗哗地流淌如同自来水
管爆裂了。
晚饭的气氛热烈而轻松,他们一鼓作气喝了两瓶“
合安特曲”,又喝了一箱十二瓶啤酒,于江海讨好地
说:“郑县长,我看了你在报纸上写的那篇文章,真是既
有理论观点,又有实践依据
,
非常好
, 我学习了好几
遍才弄懂
。”
郑天良说:“小于,你这话是说我的文章深刻呢,还
是不好理解,要读好几遍,我这水平也太差了点。”
于江海连忙站起来说:“太深刻,太伟大了,我响应
你的号召,敬你一大杯啤酒
。”说着一干而尽
, 大家
看着于江海仰起的脖子上青筋暴跳,就像在吞咽一只青
蛙,就都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沈汇丽在向郑天良敬酒的时候,没有用任何称呼,
她只是用眼睛看着他:“我也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
, 拼
命喝啤酒。”她实际上端起杯子浅尝辄止,郑天良却记
忆深刻
,
他闻到了沈汇丽身上的味道比啤酒的味道更
加鲜明。啤酒的力量是有限的
。
498
郑天良只是用一杯白酒和一杯啤酒先后回敬所有的
人,最后他特地跟赵全福单独喝了一杯
, 说:“老赵,
敬你一杯,尽在不言之中
。”
赵全福受宠若惊地将一大杯酒倒进了脖子里
,
这
时沈汇丽不干了
,
她抗议说:“老板,你单独敬赵总,
就把我们扔在一边了,太欺负人了。”
郑天良像所有的男人一样,面对女人撒娇总是气短
,他只好向每人敬了一杯而且首先敬了身边的沈汇丽,
他在碰杯的时候有意无意用胳膊碰了一下沈汇丽,这种
碰撞可以从任何角度去理解,碰撞的双方是否心有灵犀
决定了碰撞的意义
。
这天晚上,郑天良喝多了一点,他回去后很兴奋地
对女儿郑清扬说:“调令开来了
, 一个星期内去报到
,
到时候让你妈陪你去,顺便也去看看你钱阿姨。”
郑清扬看着酒熏熏的父亲,接过调令后平静地说:“
那我就准备到自来水厂把手续办一下吧
。”
晚上睡觉前,郑天良将五千块钱交给周玉英:“调动
没花钱,全还给你,不心疼了吧?”
499
周玉英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可能全坏了的
, 像
你这样的领导干部还是占大多数的
,
电视上也说腐败
分子只是少数人,是一小撮
。”
郑清扬拿到调令的第三天,郑天良去市里开会,会
议结束后的当天晚上,他给黄以恒打手机说想去看看黄
市长
, 黄以恒说他正在接待省里来调研的陈副省长:“
你来河远市,还是我去看你吧,陪陈省长吃完饭后,我
到你房间去。”
郑天良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电视上的每个频道都在
播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他心不在焉地揿动着手中的遥控
器,电视蹦出的画面里几乎都是男人和女人在抒情或拥
抱接吻
, 不论白天晚上
,
男女们都好像既不上班也没
有紧急处理的事务,似乎活着就是为了相互调情和赌咒
发誓。郑天良有些烦燥,就关了电视,调情的男女们一
秒钟之内就被轰到屏幕后面去了。郑天良想跟黄以恒谈
谈自己的想法,但怎么谈
,
还是不好开口。过了五十
岁的副县级干部而不让提正县级职务
,
省里的这个规
500
定简直就是杀人不见血
,
他这个年纪在中央是年轻干
部,在省里是中年干部,而到县里就成了老年干部
,
他有些想不通。难道在小地方当领导衰老速度就比在大
地方要快二十年吗?真是庙小和尚老,小官吏们是门缝
里的形象
,
都是扁的。他希望黄以恒能在当书记后拉
自己一把,这话肯定要说但又不能说得太多,这使郑天
良心绪不宁起来。后来他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想,
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不是耻辱
, 而是一种无奈,郑
天良用这种理解来安慰自己。女儿过几天就要来报到了
,他不好说儿女们之间的事
,
但可以请黄以恒多多关
照,至于清扬和建群两个孩子如何发展关系,他更不能
公开说,从调动这件事中黄以恒应该能看出他郑天良积
极的态度,只要他不公开谈女儿跟建群恋爱的事,他就
不伤面子。然而,钱萍肯定对黄以恒说过建群追清扬的
事,从这个意义上说
,
郑天良等于是将女儿送上门来
了
, 这种感觉让郑天良内心里还是相当的别扭
, 仿佛
有一条发臭的死鱼堵在他的喉咙里。
黄以恒到郑天良房间时已是十点多钟了
。
一进门
501
,郑天良就迎上去同黄以恒热烈握手:“黄市长,应该是
我去看你,这么热的天你还到我房间来,真是太让我过
意不去了。”
黄以恒笑着说:“老郑
,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你
到河远来,就是我的客人
,
我来看你是应该的,明天
中午我请你吃饭
。”
郑天良给黄以恒让座
,
又将黄以恒自带的杯子里
倒满水:“谢谢黄市长,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我负责四
个乡的啤酒计划落实,不下乡镇是不行的
。
宣县长要
求我们县领导班子全部都要下去,确实,我们这些领导
干部们要不深入到基层去,工作就不会做得很扎实。”
黄以恒掏烟,郑天良及时地将一支“中华”抢在前
面递了过去:“抽我的!”
抽烟喝茶是在私人空间里谈话的基本背景和氛围
,
就像在舞厅跳舞时的背景音乐一样必不可少
。
黄以恒说:“没时间的话,那就下次来我再请你吃饭
。合安的情况怎么样?工业区产权制度改革的路子可以
走得更宽一些
,
我跟宣中阳也说了,缫丝厂、水泵厂等
502
我看可以让投资者控股。”
郑天良对黄以恒的话揣摩了一会儿说:“黄市长,我
们的中小企业基本上都放开了,但工业区的大企业投资
都在千万元以上,是我们县里的经济改革的支柱型企业
,也是我们改革开放的重要成果,目前暂时的困难完全
是可以战胜的
,
县里的班子也很有信心,只要市委市
政府特别是黄市长继续关心和支持我们,没有什么过不
去的火焰山。最近宣县长主抓龙头企业啤酒厂,层层发
动、广泛宣传、计划到乡,落实到人,五千吨啤酒任务
很快就完成了
,
如果明年还是按照这一思路,全年两
次发动,全县很轻松就可以销一万吨,实现产值三千五
百万,不仅扭亏为盈,而且还能创利税六百多万。如果
加强管理和技术改进,加大广告力度和销售网点的覆盖
,啤酒厂就必然立于不败之地了,我跟宣县长和田来有
也讲了,明年最好往中西部打开市场
,
华东地区经济
比较发达,市场份额以洋啤酒名牌啤酒为主,我们向中
西部开拓市场,这是一次重要的战略转移,就像红军长
征一样。我在文章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不知道黄市长看
503
到没有。”
黄以恒说:“你的文章我已经看到了,写得很好
,
思路也很新,我们现在就缺少肯动脑筋、会想办法的领
导干部。”
郑天良终于听到了黄以恒对自己转变政治立场和感
情立场后的肯定,心里就有了一种收获的心情
,
他于
是也就深入一步往下说:“黄市长
,
我比你还大三岁,
时间已经不多了,倒不是我肯动脑筋会想办法,我是想
趁现在身体和头脑都很好的时候能多做一些工作,能为
合安的建设多出一些力。不然将来真是一生一事无成了
,
这么多年了,黄市长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我郑天
良从来都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
郑天良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额头上并没有冒汗,他
觉得自己是发自内心说这些话的
, 虽有伸手要官的嫌
疑,但他的出发点是想做事、做实事、多做事。黄以恒
并没有在郑天良的暗示下表态,作为他这一级领导也不
应该在私下场合对部下封官许愿
, 这是起码的组织原
则
。
所以他既顺着郑天良的心思又避开实质性地接过
504
话题:“老郑,这一点我确实是很清楚的,你这个人的工
作能力和事业心在县处级这一级干部中也是大家公认的
。
与那些占着位子不干事不能干事的干部相比,你是
他们的楷模。”
黄以恒的这些评价虽然很高
, 但就是不谈提拔的
事,这就像一个家长总是在表扬自己孩子聪明而又懂礼
貌,但就是不给钱买一块糖吃,而孩子的最高目的却是
不要表扬只想吃糖果。
郑天良又从另一个侧面试探黄以恒:“黄市长,明年
我就五十了,提正职的最后一年,我想明年春天就退到
人大政协哪怕去干一个副职
,
让宣县长他们这些三十
几岁的年轻同志放手干,你能不能给我跟宣县长说一说
。”
黄以恒不会不知道郑天良是在故意撂挑子试探自己
,但他不直接说出来,而是太极推手一样地跟郑天良闲
聊:“即使我同意,宣中阳也不会同意的,而且我根本就
不同意,宣中阳这样的年轻同志如果没有你们这些老同
志的支持,没有你们的传帮带
,
是很难开创新局面的
505
。”
郑天良说:“我到人大政协后,一样地支持宣县长的
工作,你可以去问一问宣县长
, 这两年我是真心诚意
地支持他的工作的,毕竟我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再
也不会像三十几岁的时候那么冒失了。”
黄以恒看郑天良存心要他给予实质性的承诺,他就
跟上一次一样地含糊地说:“你的事无论是从公还是从私
的角度
, 我一直是很关心的
,
这一点我上次跟你说得
很清楚,要等机会。中国能干的人很多,但领导岗位却
很少,谁上谁不上,因素也很复杂
,
不是哪一个人也
就能说了算的,所以我们都要有平常心,你说是不
是?”
黄以恒等于是告诉郑天良机会还是有的,但又说机
会来了也不一定就肯定是属于你的,这类似于对一个常
年淘金的人说,这地底下肯定有金子,但金子是不是你
的还不肯定。郑天良的心悬在半空七下八下地乱跳着。
但此刻郑天良还是从黄以恒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了黄
以恒当上市委书记后必将要对自己所说的“等机会”做
506
出必要的回应。市委王书记退下来后,黄以恒已经主持
工作四个多月了,全市上下都认定黄以恒接任市委书记
是顺理成章的事
。
郑天良按照自己的设计开始说第二个话题,他似乎
有些平淡地说:“清扬已经调过来了,下个星期就要到市
黄淮海开发办报到
。
来了后
,
还要请你这个当叔叔的
多多关照。”
黄以恒有些惊讶地说:“怎么,清扬已经调过来了?
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我给开发办齐主任打个招呼,让
他对清扬多关心一下。清扬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聪明漂亮又能干。”
郑天良说:“清扬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 你批评
她打她骂她都行,就算代我管一管她了。”
黄以恒说:“这我可不敢,但有一点我会做到的,每
个星期天到我家里加餐,钱萍非常喜欢清扬,她在我面
前说过好多次了,说想让清扬当儿媳妇。”
郑天良心里一阵激动,他没想到黄以恒已经将话题
挑明了,这等于是两个父亲在公开谈儿女婚姻了,这种
507
联姻将会使许多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起来,郑天良甚至觉
得前面谈五十岁的话题完全是多此一举的
。 于是,郑天
良就省略了许多必要的铺垫
,
将这件事定位在既成的
事实上开始表态了:“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
梅竹马了,周玉英跟钱萍多少年的姐妹了,她们没事就
通电话。钱萍跟周玉英也提起过这个事,我是完全赞同
的,就怕高攀不上。”
黄以恒说;“这是哪里话
,
我们是多年的老同事老
朋友,说这话就太重了。”
黄以恒虽然说了钱萍的态度
, 但自己并没直接表
态,郑天良却主动表了态
,
他有点担心清扬跟吴颢的
关系断不掉,但他相信清扬到市里来工作后
,
如果黄
以恒打招呼能给她提个副科级干部,再让建群多跟她接
近,清扬的感情立场是会转变的。
郑天良有些关心起未来的女婿了,他问黄以恒:“建
群最近工作还好吧
,
这个孩子天赋很好
, 当信贷部主
任是绰绰有余的。”
黄以恒吐出嘴里的烟雾,烟雾笼罩着昏黄的灯光,
508
屋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看着墙上的一幅劣质山
水画
, 语气平静地说:“上次我好像也跟你提到过
, 建
群的学历太低,所以她在美国的姑姑就建议他到国外去
留学。上星期刚走,到美国一个叫什么亚历桑那大学去
读金融了,我希望他能回国
,
可她姑姑坚决不同意,
建群也不想回国,他说还是在国外发展好一些。为这事
我跟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 儿大不由娘了
, 随他去了。”
郑天良像走在大街上被人平白无故地抽了一耳光
,
他想找抽他的人
,
但抽他的人却一点抽的痕迹也没
有,因此这就更像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郑天良嘴里咬
着香烟,海绵烟嘴被他咬断了
, 他感到屋内的灯光像
一层裹尸布一样将他的肉体和灵魂全都裹了起来,只等
拉到火葬场火化了。
黄以恒又一次耍了他,而且耍得不动声色不露痕迹
,
杀人后连现场都没留下。两个月前郑天良问他清扬
调市里时,他一口赞同,而就在自己为女儿办调动的同
时
, 黄以恒却以最快的速度将儿子调到了美国
, 黄以
恒明知建群追清扬,明知清扬要调市里,他却装聋作哑
509
,
让郑天良调好女儿后在猝不及防中突然一脚踏空。
这一闷棍使郑天良彻底熄灭了对黄以恒的最后一丝幻想
。
郑天良觉得自己从这天晚上开始,他和黄以恒的关
系以及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经全部结束了。
第二天回到合安后,郑天良一进家门,周玉英坐在
老式吊扇下哭得无比伤心,他以为周玉英接到了钱萍的
电话后受到了伤害和刺激
,
但郑天良要保持住镇静,
他要劝自己的妻子:不是我们向黄家送女儿的,而是黄
家的儿子追我们家女儿的
, 我们没有失去什么。
周玉英见郑天良进来后,拿起桌上的调令和一封信
交给郑天良
。
郑清扬已经在昨天不辞而别地离家出走了,留下的
一封信上写着:
爸爸:
请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我和吴颢已经去南方了
,
具体去什么地方,我暂时不会告诉你,但请你相信
510
,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爸爸,我不愿意你为我安排一条铺满了阳光和金钱
的道路,更不愿意让你包办我个人的婚姻,你丝毫不顾
我的感情,一再地违背我个人的意志,我在走投无路的
绝境下,只能采取这种逃婚的方式来反抗你的专制
。
人是有尊严的,我不能过没有尊严的生活,更不能
让任何人随意践踏我的尊严。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没有尊严的贫穷。爸爸,我感到你变了,你已经不是我
心目中的爸爸了
,
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质朴的
农民的儿子,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你正在以牺牲
自己的尊严和女儿的幸福为代价,不择手段地寻找你体
面却又苟且的生活,我感到恶心
。
我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你们这些领导干部们并不打
算好好地为人民服务
,
而是想尽办法让人民来为你们
服务
,
为人民服务只是你们巧取豪夺的一个幌子,那
些变味的口号和虚假的表演让我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孩子
都感到忍无可忍
,
可你们却在自欺欺人中穿着皇帝的
新装招摇过市,以为人民是多么地拥护你们,如果让我
511
有权投票选举县长的话,我首先就不会将自己的一票投
给你,因为你连做人的起码原则都愿意放弃,还能指望
你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看看今天成群结队的腐败分
子们
,
当他们被撕开伪装后,哪一个不是男盗女娼鸡
鸣狗盗之徒,而我们的人民却把振兴的希望和下岗再就
业的信心寄托在这些道貌岸然者空洞的讲话中。我真希
望我的爸爸不要再往头上搽太多的摩丝来保持发型的正
经
,
而应该扪心自问是否有愧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
对你们寄予的神圣而庄严的期待。
爸爸
,
我和吴颢会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
不要为我担心,我却是每天都在为你担心。我不知道自
己这些过激的话能否刺激你已经渐渐麻木的灵魂,照顾
好妈妈
, 少在外面鬼混,我一闻到你回来的酒气
, 我
就想哭,哭我的爸爸醉生梦死地当官,当官如果不能为
老百姓说话办事
,
还不如回到老家种地去,可老百姓
对你们这些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还想说,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写了,吴颢正在车站
等我。
512
再见了
,
爸爸!
女儿:郑清扬
郑天良捧着信,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他望着屋外猛烈的阳光发呆,他从女儿的信里得到的与
其说是一种背叛的愤怒,还不如说是一种自己从仕途到
家庭的全方位的失败,这种失败将他钉在这个夏天的上
午,让他面对着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一阵闷热的风从院子里吹过
,
墙外高大的梧桐
树上有一片叶子飘进了院子里。郑天良下意识地走出屋
外
, 弯腰捡起这片提前坠落的叶子
, 叶子青黄不接
,
上面有一些来路不明的虫眼,他仰头望了一眼天空
,
天空很安静地弯曲在头顶上方,他觉得夏天已经剩下不
多的日子了。
第四章
躺在地毯上的女人
郑天良从市里回来后就像提前落在他家院子里的那
513
片梧桐树叶,看起来是青的,但实际上又是黄的,这种
不伦不类的色彩正是他此刻的心情。
县委常委会上,郑天良慷慨陈词地说自己负责的四
个乡镇五百二十吨啤酒在月底前全部落实到位
,
年底
资金回笼毫无问题
。
宣中阳说如果哪个乡有难度,我
亲自出马,但首先是分片的县领导要先下去,到各个乡
镇去进行具体指导和调度,工作不能流于表面
,
要落
到实处
,
这是目前县里的中心工作。会上还讨论了工
业区企业合资合作的基本政策,宣中阳说县直三十多家
中小企业都已经完全放开了
,
但工业区由县里控股的
原则不能动摇,对于缫丝厂转让股权中江苏客商坚持私
人控股,宣中阳要田来有副县长再去谈判,哪怕由对方
持股百分之四十九都行
,
但绝不能控股。田来有说已
经谈四个多月了
,
对方决不让步
。
郑天良说我们一年
免税三年减税,这种优惠政策在外地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
连外资独资企业也享受不到,只要工作做细做透做
扎实,完全是可以谈成功的。
郑天良等于是将了田来有一军。从会上的情况来看
514
,郑天良发现黄以恒并没有跟宣中阳提起过工业区可以
由外来资金控股的事,黄以恒在他的房间说的那些话显
然是试探郑天良的真实态度,郑天良发现自己差点又中
了黄以恒的圈套
,
好在自己嗅出了黄以恒的心思,才
没有说出出卖主权的话。工业区是黄以恒的形象工程政
绩工程,如果都卖了,就等于卖掉了黄以恒的政绩与形
象。郑天良对此成竹在胸。
开完会,郑天良并没有到乡镇去,他到红磨坊去了
。这次毁灭性的打击后,郑天良政治进取心全面崩溃,
但经过这么年的官场锤炼和摔打,他已经有了应付时局
的经验,即调子要高唱,步子要低走;表态要坚决,行
动要迟疑;面子要给足,里子要掏空
。 他绝不相信五千
吨啤酒像五千吨自来水一样好卖,他觉得好戏还在后头
。
郑天良说最近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
,
赵全福看
郑天良情绪不高
,
就问他要不要到三楼洗个澡,郑天
良说算了不洗了
,
于是郑天良就在二楼开了一个套间
让郑天良休息,吃过饭后赵全福说他要出差去山东,他
515
将套房的钥匙给他,说:“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吃饭我
已经跟楼下打好了招呼,送到房间也行。”
郑天良接过钥匙说:“谢谢你,老赵,我想一个人呆
在这里思考一些问题,就叫他们随便给我送点饭就行了
。”
赵全福走后,郑天良关了手机
,
一个人在房间里
睡到傍晚才起床。他起床后
,
穿一身睡衣,打开窗帘
,看西边太阳已经落山了
,
血红的晚霞铺满了天空,
他一支烟还没抽完,暮霭就在天边悄悄地漫上来
,
很
快黑暗像潮水一样地淹没了县城。红磨坊里非常安静,
没有一点声音,郑天良拉上窗帘,打开灯,独自一人躺
在会客厅的沙发里抽烟,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猫跟
老鼠在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地在一起喝酒。
手机刚打开,铃声就响了,一接电话
,
是东店乡
党委书记陈凤山打来的,陈凤山在实验区撤销后,当了
几年王桥集乡党委书记,三年前又调到东店乡任党委书
记,这个十几年都提拨不了的乡党委书记资格老脾气大
,工作上革命热情严重衰退,郑天良想起陈凤山心里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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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宽慰,这官场就像买彩票摸奖,有规则但没有规律,
你以为自己很能干,但能干的不一定能提拨;你不认为
自己能干,但提拨了你也就能干了
。
陈凤山在电话里一通牢骚:“郑县长,你负责我们乡
的啤酒分销指导工作,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你都关机
,
到哪儿去了?你不来
,
反正我推销不掉啤酒。老百姓
只喝白酒,死活不愿喝啤酒,都说啤酒不是酒,你叫我
怎么办?”
郑天良说:“我身体不好
, 正在医院吊水
。”
陈凤山说:“那我马上赶到医院去看你
。”
郑天良说:“你就不要来看我了,还是想办法把啤酒
销下去吧!”
陈凤山说:“我要是一个人能喝一百四十吨啤酒,我
就一个人喝了,可我喝不下去,也没这么多钱喝。”
郑天良说:“吃财政饭的加大分配量,剩余的让各村
包销。喝碧源啤酒,这既是经济任务,也是政治任务,
是目前压倒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黄市长的指示我们一
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不能讨价还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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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山说:“黄以恒将合安搞得负债累累,欠了三四
个亿,他官上去了,现在让我们来擦他的屁股,我干不
了
。”
郑天良说:“你这是什么话?合安的建设成就明摆在
那里,没有黄市长能有五条商贸大道,能有工业区的七
大企业,能有全县经济的腾飞?看问题要看主流,不要
把暂时的困难夸大了,要有信心
。 我告诉你,宣县长
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如果啤酒销不下去
,
就请你将帽
子交上来。”
陈凤山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我他妈的早不想干了,
随时准备将这顶戴了十几年的破帽子还给县委。”
郑天良批评陈凤山说:“你发什么牢骚,你还想要挟
县委吗?你不想要这顶破帽子,有人想要,你明天交上
来好了。好像我不是十几年戴一顶帽子一样,共产党的
干部整天想着当官做老爷,像话吗?”
陈凤山说:“那好
,
既然你们逼我,我就只好逼手
下的老百姓了。乡党委乡政府干部每人十箱,中小学教
师每人六箱
,
钱从工资中扣;每个农户家里分三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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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的时候直接从粮站划过来
。
其他乡都这么做了,我
是不忍心,看来我也只好咬着牙做这种强奸民意的事了
。”
郑天良说:“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我只要你把啤
酒推销下去,将钱给我送上来。”
放下电话,郑天良意识到东店乡难度很大,这个穷
乡老百姓连电灯都点不起,百分之三十的家庭长年靠煤
油灯照明,乡政府半年没发工资了,教师工资拖欠三个
月没发,上个月还有教师到县政府静坐,现在强行推销
啤酒,无异于火上浇油,无异于在炸药堆上扔火把。郑
天良管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想管。
郑天良过了一会又给沈汇丽打手机,沈汇丽说她在
河远市,郑天良说:“我前些天到市里去,你回到了合
安;我在合安找你,你却又到了市里,我们就这么没缘
分?”
沈汇丽问:“有什么指示事吗?”
郑天良说:“关于罗马假日花园的事,我已经跟宣县
长交换过意见
,
他说完全支持,土地局张局长我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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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地价还要继续谈
。”
郑天良说完这些话,他为自己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
即兴发挥感到惊讶,他发现人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
多
。
沈汇丽说我马上回合安,你等我
。
一个半小时后,沈汇丽已经走进了红磨坊郑天良的
房间。郑天良提前让服务员送来了西瓜和听装可乐,所
以一进门,郑天良就拉住沈汇丽的手说:“请坐,请坐,
吃西瓜还是喝饮料?”
沈汇丽放下坤包坐到松软的沙发上,她说:“老板,
你这很有点金屋藏娇的意思嘛!”
郑天良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来,手拉着沈汇丽细腻柔
软的手说:“除了藏你,还能藏谁?”
沈汇丽轻轻地从郑天良的手里抽出胳膊,说:“老板
,你又来拿我开心了
,
我哪值得你藏呀?”
郑天良手更大胆地搭到了沈汇丽的脖子上:“我真希
望你哪天能将我藏起来。”说话的时候,他用手抚摸着
沈汇丽的披肩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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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汇丽半推半就地拒绝着,人却在郑天良的得寸进
尺中渐渐地倒进郑天良的怀里:“老板,你不能这样?”
这种软弱的反抗等于是变相地呼唤,郑天良将手伸
进了沈汇丽的裙子下面:“你叫我大哥!”
沈汇丽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她摇摇头嘴里吐出棉花
一样柔软的声音:“老板,你不要这样。”
郑天良看到沈汇丽已经如一瘫烂泥,他就轻轻地将
沈汇丽放到地毯上,然后将她的裙子自下而上地剥光
,
等到他解开沈汇丽的乳罩和绣花蕾丝三角内裤的时
候,郑天良发觉自己像一个气灌得太多的气球一样已经
控制不住地要爆炸了。
然而,他仍然以极大的耐心细致地欣赏着眼前这一
团雪白的胴体,长发散乱地铺在红色的地毯上
,
微闭
双眼,脸色绯红,高耸的胸脯仓促地起伏着饥渴的欲望
,他惊人地发现沈汇丽修长的腿像刚出水的藕一样新鲜
而光泽,这两条腿将郑天良击垮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
扑了上去。
在他尖锐地进入沈汇丽身体的时候,他听到了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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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满足的叫声,如同死得其所的最后的呐喊。
郑天良进入了一种虚幻而迷离的天地,在这片天地
里
,
所有的挫折和磨难都被铺满鲜花的草地覆盖了
,
缥缈的音乐从蔚蓝的天空由远及近地渗透进湖水荡漾的
水面,水面上一群白鹭一掠而过,音乐声突然惊天动地
,
郑天良以最快的速度随着音乐跳动的音符向空中盘
旋,越升越高
,
越升越远
, 身体在蓝色旋律中融化
,
忽然眼前一道炫目的金光刺破苍天,刹那间,万物粉碎
,
天崩地裂,整个世界凝固不动了,郑天良听到了空
调器里均匀的声音,他恢复了现实的知觉,沈汇丽紧紧
地箍着郑天良,身上汗如雨下。
这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以她成熟的身体和配合默
契的节奏让郑天良在这个晚上体验到了艺术与女人完美
结合的巨大的杀伤力。郑天良陶醉于这种被瓦解被粉碎
的感觉
,
他觉得自己压抑在灵魂深处所有的屈辱和愤
懑都被荡涤彻底,这个晚上
,
他有一种再生的光荣和
激动。原来女人是为男人疗伤的
, 这是郑天良在这个
晚上最深刻的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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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将沈汇丽抱进浴缸,浴缸很宽大,他想跟沈
汇丽沐浴鸳鸯,放进水里的沈汇丽在水温的刺激下,像
被手术台上中止了麻药一样,突然将郑天良推出门外:“
你出去,出去!”
郑天良只好讪讪地退出水气迷蒙的卫生间。
沈汇丽洗好澡穿好衣服后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泪,
郑天良走过来轻轻地擦拭她的眼泪:“小沈,我真的喜欢
你,我觉得我为了你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
请你不要相信我说的是假话,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一个女
人能这样让我不顾一切,我现在好像突然明白了
,
我
们男人原来是为女人活的。我发誓,只要你认我这个大
哥,我今生就是为你而活。”
沈汇丽不再流泪
,
小鸟依人一样地倒在郑天良的
怀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郑天良将她紧紧搂在
怀里,嘴贴到了她的嘴唇上,两张嘴死死地咬在一起,
如同两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准备拼个你死我活,郑天良用
舌头寻找他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牙齿,沈汇丽的牙齿紧紧
咬住了他
,
他感到气都喘不过来,这个没有丈夫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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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全身又开始抽搐和痉挛
,
郑天良也情不自禁地膨胀
起来
。
正在这时,郑天良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沈一
飞打来的。郑天良松开沈汇丽,坚挺的感觉土崩瓦解,
沈汇丽躺在地毯上,胸脯急剧地起伏,一副死不瞑目的
样子
。
沈一飞在电话里问:“汇丽说晚上从市里赶回来找你
有事,见到她了吗?”
郑天良一边整理着自己杂乱无章的头发,一边沉着
镇静地说:“噢,是一飞呀!汇丽找我谈罗马假日花园开
发的事
, 她来了一下
,
已经回去了。”
沈一飞说:“我打她手机打不通,也不知怎么回
事?”
郑天良看了沈汇丽一眼
,
沈汇丽从包里掏出手机
指了指手机屏幕
,
郑天良心领神会
, 他对沈一飞说:“
她的手机没电了,临走前还用我手机给别人打过电话
。”
沈汇丽沮丧地说:“不是没电了,是我关机了
,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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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回来后有人找我,影响我跟你谈事情。”
郑天良说:“实在对不起,我理解错了
。 你赶紧回
去吧
, 房地产开发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了
, 不然就要穿
帮了
。”
沈汇丽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发型:“我不想在这
种时候谈房地产的事情,我讨厌交易,今天的这种事是
我的宿命
,
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我在同一个空间里见面
,我是躲不过去的。我认命
。”
郑天良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欺负你了?”
沈汇丽摇摇头,笑了笑,走了。
沈汇丽的笑让郑天良情绪激动,他愿意被她洁白的
牙齿咬碎。
郑天良不想回家去睡觉,他给周玉英打了一个电话
,
他说他今天晚上临时决定到市里有事,晚上就不回
去了,周玉英在电话里说你在市里不要多喝酒,身体搞
坏了划不来。郑天良听了这话
, 心里很短暂地涌起一
种愧疚感,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 他想,自己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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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所遭受的打击和伤害不是周玉英能抚平的,他需要一
种极端的刺激来平衡自己,而这一点没有受过磨难的人
是不能理解的。他真希望沈汇丽跟黄以恒真有过一腿,
而沈汇丽从来都不承认,这种事谁都不会承认的,就像
沈汇丽也不会承认跟自己在地毯上的每一个细节。这样
想着,郑天良心里就激动了起来。
郑天良睡不着,他一个人从红磨坊后门出去了,一
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在黑暗中散步,而这个深夜里的黑
暗反衬出的不是恐怖和阴沉,而是内心的宁静与熨贴,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
郑天良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夜风一阵阵吹来,送来了些许凉意,秋天快要来了。
小路上没有一个人,路边的草在黑暗中生长,高高矮矮
的树在黑夜里沐风栉露,树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纯净的
空气。
不知不觉中,郑天良走到了郊外今年刚开发的梦园
小区,小区里住的人很少
,
夜又很深了,路上不见一
个人
,
他想起了那位让他浑身颤栗的少女王月玲,他
站在小区坚硬的水泥路上犹豫着,借着路边微弱的灯光
526
,他抬头看见了眼前的这幢楼正是八幢,所有窗口都是
黑洞洞的,只有四楼的一个窗口还亮着灯
,
王月玲在
四
0 六室,他想如果这个亮灯的窗口是王月玲的窗口,
他就上去
,
如果王月玲此刻还没睡觉,这就是天意
。
郑天良站在幽暗的夜色中仔细推敲着灯光的位置,
确信是王月玲的住所后,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扔掉了手
中刚抽了两口的香烟,一头扎进黑暗的楼洞。本来他不
想再跟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小一岁的女孩来往了
,
赵全
福送给他的那套钥匙也不知放到哪儿去了
。
但此刻,
他的内心却是被一种与性爱无关的意志控制着,就像一
个癌症患者注射杜冷丁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让自己尽快
毁灭,绝望者需要杜冷丁来维持其屈死前最后的辉煌。
敲响了四
0 六的门,门开了一道缝,穿着睡衣的王月玲
从门缝里发现是郑天良
,
她就打开了门,脸上反射出
激动的光芒:“真没想到是您
, 快请进!”
郑天良看了看身后确实没有一点动静,然后迅速闪
进屋内,日光灯苍白的灯光很刺眼
,
定了定神,他走
进对每个房间反复地看了看,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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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嘴里却很轻松地说:“这房子不小呀
, 你一个住
太大了。”
王月玲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说:“我说房子太大了,
赵总说是您安排的
,
还说是您让我当仓储部副经理的
。我根本就不想在红磨坊做事,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
王月玲给郑天良倒来了一杯水,郑天良没接水,一
把搂过王月玲:“你该怎么谢我呀?”手在她发育成熟的
胸脯上循序渐进地忙碌了起来。
王月玲手中杯子里的水泼翻在地板上,她低着头一
声不吭,郑天良很简单地剥去了王月玲的睡衣,如同芙
蓉出水,水灵灵的王月玲被平放到木地板上,郑天良小
心细致地趴到了她的身上,王月玲比沈汇丽瘦了许多
,
但乳房却是坚挺而扎实的,这种结构的完美使郑天
良无法控制。
郑天良没想到自己有如此的力量
,
他持久而勇猛
地骑在王月玲的身上
,
王月玲在本能的召唤下发出了
断断续续的呻吟,墙上电子石英钟指向深夜一点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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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田野里
,
蟋蟀的叫声尖细而悠长地钻进郑天
良的耳朵里。
一切都结束后,王月玲扣好睡衣,眼睛里闪着晶莹
的泪光,是感激,是满足,还是委屈
,
郑天良并不能
读懂。
他问王月玲:“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月玲说:“我知道
,
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
“如果有一天警察问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你怎么回
答?”
“没有关系
,
因为我不认识你。”
“要是有人用电警棍电你,你还不认识我吗?”
王月玲坚定地说:“我从来就不认识你,电警棍电我
还是不认识。”
郑天良很满意地点点头。他发现桌上堆满了课本和
作业,就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王月玲低着头小心地回答着;“我想考大学
。”
郑天良心里一阵颤栗,那时一种冰天雪地里当头一
桶冷水的感觉
,
他被这个女孩的低垂的目光击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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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翻过一本本作业和教材,见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像
田里的庄稼一样稠密,他的手指逐渐僵硬在半空。郑天
良掉过头,望着学生模样的王月玲站在自己身边,语气
温和地说:“很好
,
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有什么困难
,你就直接找我。难得你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坚持读书
。”
王月玲眼睛里闪着泪花,声音凄楚:“爸爸被炸死的
时候,我读高二,妈妈生病了,是腰子病,弟弟妹妹们
又要读书,出来打工实在没办法。我在班上一直是前三
名”,她从地上捡起杯子,眼睛望着空杯子出神,“现
在工作又不忙,工资也开了八百块钱,我想复习复习功
课,明年考大学,就是外语难一些,其它都还好。”
郑天良轻轻抚摸着王月玲的头发就像抚摸着自己的
女儿
, 他有些内疚地说:“请你原谅我
, 从此以后,我
再也不会来了。”
王月玲说:“你来吧,我真要好好谢谢你。”
郑天良心里像被捅了一刀,他说:“你要是真的谢我
,就给我考上大学。不然,你就不是谢我
。”
530
王月玲哭了:“我听你的。”说着就失声痛哭起来。
郑天良从王月玲处回到红磨坊后
,
倒在床上突然
又空虚起来,他感到自己正在被女儿郑清扬命名着,一
种丧家之犬的孤独感袭上来,他不是不愿回到自己家里
去住,而是自己已经没有家了。郑天良在迷迷糊糊中半
睡半醒,虽然在女人身体上获得短暂的安慰,但在走出
女人的身体之后,就走进了心的地狱,王月玲期期艾艾
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骨头缝里风声鹤唳。
啤酒的销售形势随着秋季的来临跟天气一样慢慢地
由热变冷,在这个天气和啤酒销售同时降温的日子里,
宣中阳有些坐不住了
,
他召集了县直各单位主要负责
人和乡镇一把手会议,再次强调这是一次政治任务,不
得讨价还价。目前,市场整顿联合执法大队在路上设卡
,
就像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敌情报处长说的那样,
“命令沿江各部队,封锁江面,加强警戒,决不让一个
共军和一张纸片过江”,县里要求执法大队将通往全县
的各条道路昼夜二十四小时设卡检查,发现有外地啤酒
531
进来的,一律先没收后重罚,决不让一瓶外地啤酒流入
合安的餐桌
,
工商局罗局长说人手不够,于是会上决
定成立以工商局牵头
,
县公安局、经贸委、轻工局、啤
酒厂等五家单位组成的联合执法大队,抽调精兵强将
,
重拳出击,将外地啤酒在一个月内全部消灭干净,
县城内五条商贸大道各批发零售网点要下发销售告示,
不允许销售外地啤酒,像抓综合治理那样
,
标本兼治
,打防结合。
为了让销售啤酒具有法律效应
,
会议的最后一项
程序是
,
宣中阳代表县政府跟各单位各乡镇一把手签
订销售碧源啤酒的“责任状”。陈凤山当场拒签:“宣县
长
, 我们东店乡跟马坝和仁和乡不能比
, 他们是大户
,老百姓手里有钱,我们是穷乡,粮食价格一跌再跌,
化肥农药价格一涨再涨
,
老百姓连买化肥和农药的钱
都没有,哪有钱喝酒
。”宣中阳说:“你们乡虽然不富
,但你陈书记有办法
,
我就不相信还有你办不成的事
。”陈凤山说:“我当然可以压下去,但我承担不了压下
去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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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这时打断了陈凤山跟宣中阳的讨价还价
,
声色俱厉地说:“你老陈存心让我下不了台
, 为什么其
他乡都能落实
,
就你落实不了?明天,不,今天下午我
就跟你一起下乡卖啤酒!”
陈凤山不在乎宣中阳,但他有些含糊郑天良
,
他
知道郑天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就声音软了下来:“郑县
长,我在电话里已经向你汇报过了,啤酒压下去的计划
已经造好了
,
但我怕那些教师们再到县里来闹事。”
郑天良斩钉截铁地说:“你先跟宣县长把合同签了,
剩下的事我们共同解决。”
在郑天良几乎命令的口气下,陈凤山很不情愿地
在“责任状”上签了字,签完字后,宣中阳还跟陈凤山
握了手,他拍着陈凤山的肩膀说:“现在哪是命令下级干
事,简直是求着下级干事,就差向你们贿赂了
。”陈 凤
山看了郑天良一眼,郑天良用目光示意他不要争辩,陈
凤山于是就顺着宣中阳的话说:“宣县长
, 不是我跟县
政府为难
,
而是我下面的人跟我为难,你说求下级干
事,我回去要跪下来请下级帮忙,所以我申请县政府给
533
我报销几条裤子
。”宣中阳见陈凤山通情达理了,就
说:“你们乡政府本来就有百分之十的销售提成
, 我想
报个一二十条裤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其他乡镇长们就
都跟着笑了起来。
中午
,
县政府在蓝湖宾馆请各单位各乡镇一把手
吃饭,每桌不许上白酒
,
只上碧源啤酒,生产“合安特
曲”的县白酒厂已经股份改造给了几个民营企业家,规
模又小
, 早已不属于县里重点扶持的企业。于是,中午
的工作餐菜虽然不多,但每桌喝掉了三十多瓶碧源啤酒
,
人均达三瓶
,
宣中阳见大家喝得热火潮天,就有些
兴奋
, 他举起酒杯对大家说:“我敬各位地方诸候们一
杯,如果我们全县人民都能拿出这种热情喝碧源啤酒,
一年一万吨是远远不够的。”
陈凤山脸红脖子粗,他倚老卖老地说:“宣县长,这
不花钱的酒,一个农民一顿能喝六瓶
,
但你要是让他
花钱
, 他连半瓶都不舍得喝
。”
郑天良跟陈凤山坐在一桌,他捣了一下陈凤山叫他
坐下来不要说话
,
陈凤山侧过脑袋悄悄地对郑天良
534
说:“你还不知道,每个乡政府的会议室里都堆满了啤酒
,连百分之三十都没推销下去,现在这些小年轻的乡镇
长
, 麻木得很,为了保住那顶小帽子
, 不计后果地就
把合同签了。”
郑天良说:“人家能签,你就不能签?怕什么,先签
了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
天蹋下来由个子高的人顶着
,还轮不到你顶天立地。”
陈凤山很糊涂地看了郑天良一眼
,
没听懂他的意
思。郑天良端起杯子跟陈凤山碰了一下,算是向他敬酒
,陈凤山一饮而尽
,
由于喝得太猛,部分酒水从嘴角
溢出来漏进了颈脖里,看上去很像一条乳黄钯蚯蚓从嘴
里爬了出来。
郑天良终于在会后到自己分片包干的四个乡镇跑了
一圈
,
每个乡镇长都在向他诉苦,郑天良说了一些鼓
励和安慰的话:“难度肯定是有的
,
但只要我们多做耐
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群众会理解我们的
。
我相信
你们完全有能力完成县里下达的啤酒分销任务
。”郑 天
良说的这些话,充满了一分为二辩证法,既肯定了难度
535
,又强调了乡镇长们的能力
,
官场的这套办法叫做把
面子给足
,
将压力压实。只给面子不给压力,工作就
等于是没落实下去;只给压力,不给面子
, 工作容易受
到抵触,这就是工作方法
。
要是在前些年,郑天良会
将这些诉苦的乡镇长毫不留情地训一顿:“签合同的时候
那么潇洒,现在你还叫什么苦?为什么不当宣中阳的面
叫苦呀?什么作风!”现在他不会这样说话了,他已经成
熟了
, 学会了太极推手。
有一种比较普遍的工作方法叫做“矛盾下移,成绩
上交”,说的是当官要善于将困难和矛盾压到下面去,
让下面的人去办
,
办成了后一定要将成绩交到上面去
,即是上级关心支持指导的结果,你处于中间的真空地
带是最安全最实惠的,将困难压下去后说明你工作很有
针对性和主动性,将成绩上交后说明你很谦虚不狂妄,
始终把上级放在主导地位上。而且这样做进可攻,退可
守
,
比如说,啤酒计划已经分配下去了,如果没完成
,
那是说明工作确有难度或下面的人没办好,县里的
态度和思路是积极的主动的;如果完成得很好
, 那就是
536
黄以恒在复杂的局面中战略眼光的准确和深远,是市委
市政府支持关心的结果,而宣中阳只是一个桥梁的作用
。真空地带的桥梁架好了,实际上政绩也就有了
。
官
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将矛盾上交,将成绩下移或居为已有
,这样的人一般说来不仅很难提拨而且很可能要迅速靠
边站或挂起来,挂起来虽然不是处分,但示众的意义是
很明显的,也有让你自我反省或自我欣赏的成份在里面
,能不能幡然醒悟,还得看个人修练的程度如何,这里
面非常复杂,郑天良用几十年时间才悟了个大概。
郑天良赶到东店乡的时候,乡中心小学的丁校长正
在跟陈凤山吵架
,
乡一级政府的权威性是很脆弱的,
老百姓跟乡长书记对着干也是不需要讲什么情面的,他
们在政治上的前途有限决定了他们无所求而无所畏。
丁校长站着,陈凤山坐着
,
这不是一个打架的姿
势,但绝对是吵架时的基本对峙
。 丁校长头发已经花
白了,他唾沫飞扬地指着陈凤山说:“我们要工资
, 我
们不要啤酒。中央三令五申要求保证中小学教师工资的
按时发放,你们拖了三个月不发
, 我们到县里上访后
537
,你们就用啤酒来糊弄我们
。”
陈凤山涨红了脸,也没法热情接待郑天良,所以他
就对丁校长说了一句:“中央要求按时发放工资,那你就
找中央去要工资,我没有工资,只有啤酒。”
丁校长手指着陈凤山:“你还像共产党干部说的话
吗?发不出工资,你就是无能
, 你就不配干书记。”
陈凤山走过去跟郑天良握了握手,让郑天良坐到椅
子上,然后扭头对丁校长说:“我承认我无能
, 你有能
耐你来当书记,明天我就向县委打报告推荐你来当书记
,
但我告诉你
, 你想无能都不会让你无能
, 不服不行
。”
丁校长气得脸都紫了:“我们学校坚决不要啤酒,你
看着办吧。”
陈凤山说:“你不要啤酒,就给我从小学校长的位子
上下来。”
丁校长用嘲笑的口气说:“这次如果我抗不了你的啤
酒,你不让下来,我会主动下来,我不会占着茅坑不拉
屎。”
538
陈凤山拿起电话通知分管政法的副书记说:“给我将
一百二十七箱啤酒送到中心小学去
,
我倒要看看谁敢
不要?”
丁校长毫不示弱:“我马上回去安排教师堵住校门,
不用发动,一呼百应,我们不会靠喝啤酒过日子
。”
陈凤山说:“谁敢堵门,我就让派出所给抓起来。”
丁校长挑衅地说:“你敢,现在是法制社会
, 你们
这些土霸王们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丁校长说着转身就冲出了陈凤山的办公室。
郑天良给陈凤山递过去一支烟说:“老陈,你又何必
跟下面的人吵架呢?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商量,不要气
了
, 哪天到县城,我请你喝两杯。”
陈凤山抽烟的时候,手在微微地抖动着:“郑县长
,
看到了吧
,
我们整天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做思想工
作,怎么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政治和大
局,但我没办法,你们压我,我只好压下面。”
郑天良安慰陈凤山说:“下面工作确实难做,将来有
机会,我跟宣县长说一说,将你动一动,到城里安排一
539
个职务,年龄也不小了
,
要让年轻人来干了。”
陈凤山有些感动:“郑县长
,
你是能理解我的,但
是宣中阳怎么会让我调到县城呢。跟你说句实话,我在
实验区属于站错队的人,有些话我不好说。反正只要黄
以恒干市长宣中阳在合安不走,我是永无出头之日。说
老实话,这么多年,我跟你并没有有多少个人关系
,
我当时是看你心急如焚的样子才凭良心做事的
。
我不
会在那种时候看你笑话的,更何况我自己还是实验区的
副主任。不说了,说这些陈年旧事倒胃口。”
陈凤山没把话说透,但郑天良已经听出了一些意思
,他也没有接着往下说,心中已经有数。他岔开话题
说:“啤酒的任务还是要压下去,有时候矛盾暴露出来也
不是坏事,让县里知道你的工作难度。当然我的意见是
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陈凤山说:“冲突是必然的
,
不冲突是偶然的。就
连我手下直管的乡政府干部们都对我有意见,说我们乡
计划要多了,好像是我在县里签了卖国条约一样,我毫
不客气地对他们说
,
你们到县里去造我的反,把我赶
540
下台决无怨言,这他妈的龟孙子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
郑天良安慰说:“目前这种局面也不是你们一个乡的
事,其他乡也一样
。
我回去后要把这些事情向宣县长
反映,让他推迟摧交各乡的货款,都把乡干部们逼急了
,
会出大事。”
正在这时,郑天良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沈汇
丽打来的,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电话里谈
笑风生地说:“怎么我从市里一回到合安,你就下乡去
了;我一回到市里,你又到了县城。”
郑天良不适合在这种僵硬的场合露出过分幸福的表
情,他压低声音说:“实在对不起
,
我在下面落实分销
啤酒的任务,有什么事吗?”
沈汇丽说:“推销什么破啤酒,又涩又苦,像喝洗碗
水一样难受。没事,我想请你吃饭、唱歌。”
郑天良放下电话毫无必要地对陈凤山解释了一句:“
市里来人了
,
要我回去陪同吃饭,真没办法,整天忙
于接待
, 搞得跟三陪小姐一样。”
541
陈凤山没有在意郑天良的解释,只是说:“我已经让
食堂准备了
,
中午好好喝几瓶碧源啤酒,为解决黄以
恒的后遗症多做一些贡献。”
郑天良说不必了
,
他临走前告诫陈凤山说:“老陈
呀,工作慢慢做,牢骚要少发
, 发牢骚不解决任何问
题
。
丁校长闹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坏事有时能变好
事,我讲过,不要怕矛盾暴露出来,也不要多发牢骚,
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凤山当然不懂,这是一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情
绪性很强,就像早年的郑天良
,
郑天良为陈凤山的麻
木而失望。
郑天良中午赶回县城的时候已是十二点半钟了,沈
汇丽在红磨坊等他,走进去一看,郑天良发现了耿天龙
在场
,
这个被他撤了职的商业局长明显已经老了,走
路都有些蹒跚起来,脸上的老人斑正在以经济建设的速
度与日俱增。郑天良走过去主动握住耿天龙的手说:“耿
老
,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耿天龙握着郑天良的手
,
左手还托住了郑天良小
542
臂:“托郑县长的福,身体还好
,
精神也不错,人到这
个年龄
, 什么都想开了。”
沈汇丽说:“我表姑夫听说你要为我帮忙开发房地产
,他说一定要来见见你,向你表示感谢
。”
郑天良说:“耿老,你这就见外了,向我表示什么感
谢呢,应该向小沈表示感谢,他回家乡投资
,
是对家
乡的贡献。”
耿天龙说;“郑县长,小沈毕竟年轻,没经验,许多
事还要靠你指点,我已经老了
, 所以我就把她托付给
你了。”
郑天良说:“耿老
,
你可不要小看了小沈,她可是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
说指点谈不上,在开发过程中遇
到一些具体的难题我还是可以在县里说上几句话的。毕
竟我也是几朝元老了,宣县长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郑天良忽然说了一句:“小沈
,
有些事你可以直接去找
黄市长或宣县长
。”
沈汇丽有些不高兴了,她用目光盯住郑天良,像是
表态
, 又像是宣言:“人跟人是不一样,官跟官也不一
543
样,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领导
, 说话总是留半句,让
你反复猜谜语
,
我宁愿什么事不办,也不愿这样整天
活在谜语中。你郑县长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是一个直
来直去的人,我就吊在你这棵树上了,即使你帮不了我
的忙
, 或者让我倾家荡产了,我也认了。这就是命。”
郑天良听了心里很感动
,
这个女人已经将他跟自
己的生死成败绑在了一起,这是一种灵与肉统一后的必
然结果
,
他为那天晚上自己的冒失而自豪起来,从这
个女人的表态中他获得了这么多年少有的自信。为了回
应沈汇丽死心踏地的表白,郑天良也就当着耿天龙的面
拿出二十年前的豪爽,讲出的却是原则性不强的话:“我
不会赌咒发誓,但我知道什么叫荣辱与共
。”
耿天龙会心地笑了
,
沈汇丽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捏
了郑天良一下大腿,郑天良腿上的感觉向纵深方向前进
,
他感到自己从一上午的疲惫中坚硬了起来。
吃完饭,于江海和沈一飞都去上班了,郑天良、赵
全福、沈汇丽、耿天龙四个人一起到了二楼郑天良住过
的豪华套间,郑天良进去的时刻,看红色的地毯上没有
544
任何痕迹
,
但地毯上依稀可见那天晚上的一些虚幻的
造型也能闻出那天晚上遗留下来汗水的味道,他想起了
天衣无缝这个成语。郑天良跟沈汇丽相互看了一眼,目
光短兵相接又迅速离开
。
沈汇丽要唱歌,赵全福让服务员拿来了一大堆碟片
,沈汇丽打开电视,放上碟片,画面上男男女女们又唱
又跳。
在音乐声的掩盖下,郑天良拉着耿天龙的手说:“耿
老呀,当年有些事我可能做得太过了一些
,
还望你老
人家能够原谅。”
耿天龙爽朗地笑了:“郑县长,你这是哪里话,我本
来就要退休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一个普通的小局
长应该说没受多大的委屈,与你相比,我觉得你受的委
屈比我要多得多。”
一席话说得郑天良脸色发烧,他说:“老人家说得好
,我的教训是深刻的。”
耿天龙拉着郑天良的手像拉着自己儿子的手,声音
苍白地说:“你的官是人民给的吗?哪个人民能提拔你?
545
当然不是,个人服从组织是对的,但组织服从个人是不
是客观存在?少数服从多数是对的,但多数要不要服从
少数?民主集中制是对的,但民主的目的是走向集中呢
,
还是集中的目的是走向民主呢?你的官比我大,应
该看得比我清楚。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反动,但不是我自
己要反动,现实就这么回事。所以我劝你能帮人办点好
事就办点好事,人不能跟人过不去。”
郑天良像一个犯了错误的教徒正在接受神父的洗礼
,他深深地觉得这么多年来,最失败是他郑天良而不是
耿天龙,耿天龙毕竟看破了一切,所以他活得很平静,
自己是两眼漆黑地在官场上跳舞,舞步乱踩,合不上脚
步,先踩别人后踩自己,这种效果很像一个杀猪的抓着
刀尖用刀柄往猪身上捅
,
结果猪脖子上被顶了一个印
子,刀尖却反转戳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郑天良没有对耿天龙的话进行附和,他觉得他还没
到说话随便的时候,更不能说不利于副县长身份的话,
所以不掺和议论是完全必要的。他只听不说
,
最后他
说了一句:“以后,我没事就去看看你老人家,不介意
546
吧?”
耿天龙说:“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淹没在音乐声中,沈汇丽独自唱了
好几段扬剧
,
其中《梁祝》一段唱得声情并茂泪花闪闪
,可惜郑天良对戏剧感觉迟钝,只是在沈汇丽唱完后热
烈鼓掌。
沈汇丽跟赵全福合唱了肉麻的《萍聚》,赵全福破
烂不堪的嗓子夸张而轻佻,声音就像从柴草烧的烟囱里
冒出来的一样
,
混乱而又呛人
。
沈汇丽建议跟郑天良合唱一段
,
郑天良连忙摇手
说不会,大家热烈鼓掌,沈汇丽生拉硬扯地将郑天良从
沙发上拽起来,他们唱起了旋律最简单内容最轻浮的“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沈汇丽是演员出身,他发现郑天良的嗓子很富于磁
性
,
中音部分雄浑宽厚,高音区嘹亮而尖锐,一种金
属般的辉煌让沈汇丽激动得发抖
, 她几次情不自禁地
靠向郑天良的怀里,只是由于场合特殊,她才控制住了
自己被音色俘虏的姿势。
547
唱完后,掌声再次响起
,
耿天龙和赵全福连连叫
好。沈汇丽拉着郑天良的手走回到沙发上,她望着郑天
良差点喊出了“大哥”,
她咽下到嘴边的字眼
, 说:“郑
县长,你的声音真是太棒了
,
我没想到你的高音区那
么辉煌灿烂,你要是简单训练一下,完全可以像帕瓦罗
蒂一样唱出惊天裂帛的高音
c 来。真是不可思议!”
郑天良被吹捧过分后就谦虚了起来:“你不要恭维我
了,要真是像你说的,我还当什么县长,不如当歌星算
了
, 一出场哼两首歌,就是几十万。”
沈汇丽说:“郑县长,我真的不是恭维你,你的音色
和音质简直是完美无缺。不过,我要打击一下你的是,
你不是唱通俗的嗓子,所以不可能有几十万的出场费,
只能换几瓶碧源啤酒。”
大家都笑了起来,郑天良说:“看来我发财的梦就这
么破灭了。”
晚上县政府要开县长办公会,郑天良跟沈汇丽公事
公办地握手告别。临别前,走在后面的沈汇丽在走廊里
548
悄悄地塞给郑天良一个手提袋,袋子里装着一件“金利
来”蓝色衬衫,她说这是她在上海特地为他买的礼轻仁
义重,郑天良说你这让大哥我怎么好意思呢?沈汇丽说
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再送我一件。他们两人走在后面,赵
全福、耿天龙对他们短促的对话一无所知。
县长办公会上,郑天良说跑了一整天,销售形势非
常好,群众的热情也很高
,
他与一些老百姓进行了交
谈,一些党员干部说,不要说还给了我们啤酒
,
即使
不给啤酒,县里建设需要钱,我们也愿意掏出来。郑天
良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甚至还总结性地说了这样一
句:“如果按这样的销售势头,明年啤酒厂生产一万五千
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宣中阳说老郑提到的典型宣传
部要下去很好地抓一抓
,
利用媒体进行大力宣传。宣
传部孟部长连连点头。
第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现在必须回到我自己的现实中来,我没钱吃饭了
549
。
二
000 年初冬我的日子非常难过,硬着头皮找回家
探望父亲的耿伟强借了两千块钱。耿伟强头发梳得油光
涤亮,而且方向一致地向后脑勺铺去,这种大背头是大
款和大官们的基本头型,区别在于大款们手上套一个或
几个很夸张的钻戒
,
而大官们手指上一贫如洗
, 很廉
洁
。 耿伟强有些怜悯地望着我:“老同学之间
, 还说什
么借不借的,拿去花不就得了。”我说我正在写一本书
,耿伟强说:“现在这世道还有什么人看书,脑子有雾了
差不多,我平时只看黄色影碟和杀人放火的小报小刊
。”我不好说我正在写一本类似于黄色影碟的书,就装
得很崇高的样子说:“你这样有钱的人还是多读点书好,
现在好书真不少。”耿伟强显然对我这个穷人说的话毫
不放在心上
, 他打了一个响指说:“走,吃饭去,明年
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南京跟我一起干。写什么破玩
艺,没劲!”
拿了两千块钱后,我寄一千块钱给韦秀让儿子买奶
粉以对付这个难熬的冬天
,
剩下的钱我就自己买一些
550
方便面和劣质香烟,整天穿梭于河远和合安之间。由于
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没有合法身份
,
所以调查我舅舅
的事非常困难,公检法不让我看卷宗,纪检部门更是很
怀疑地问我想干什么,我只好说,郑天良是我舅舅,我
想了解一下他是如何腐败堕落的,他们说不行。这种民
间调查的进度非常缓慢。这时我收到了书商姚遥打给我
的传呼,我租住的车站小旅馆外有一个公用电话,回电
话的时候,我跟电话亭的老太太吵了一架
,
她多收了
我三毛钱,老太太嘲弄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整天看
你不务正业地东游西逛
,
不想法子去挣钱,还好意思
跟我为三毛钱争吵。我告诉你
, 超过一秒钟都要按一
分钟计费,这是电信局规定的。”我被老太太呛得哑口
无言
。 穷人在这个社会是没有什么尊严的
, 我真有些
羡慕和向往腐败分子们花天酒地的生活
,
先荣华富贵
起来再说,枪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阿
q 说二十年后又
是一条好汉。
姚遥在电话里要我到浙江千岛湖边上的来凤山庄开
书稿通气会
,
华东地区的二十六个“枪手”全部到会,
551
我问费用怎么办,姚遥说一切费用由他支付。于是我就
坐了一整天长途汽车赶到了来凤山庄
。
这是千岛湖边
上隐蔽在深山里的一个旅游度假村,冬季客人很少,山
庄里除了我们这二十几个作者外
, 只有零星的散客进
出山庄以显示出这里还没有沦落到荒无人烟的地步,游
客们嘴里冒着热气,山区冰冷的风在他们的鼻梁上盘旋
。
通气会开了一整天,二十六个写手们分别通报了自
己的写作进度并交流经验
,
有相当一部分写手已经完
成了初稿,而我的调查工作还没有结束
,
但我只得打
肿脸充胖子煞有介事说自己已完成了百分之六十的书稿
,由于我说谎经验还不是很老练,再加上自己底气不足
,所以就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更多地在讲郑天良是如
何一步步地走向堕落以及在官场的兴衰际遇,在说了二
十多分钟后,姚遥打断了我的话,严厉地训斥我道:“你
是怎么搞的?我上次就跟你讲的很清楚了
,
我不是组
织部门,我是一个书商,我不要贪官一生的档案,我要
的是贪官们与女人之间赤裸裸的淫乱,这方面材料越多
552
越好。你这简直就是在写《一百个贪官与一百零一个贪
官》,
而不是我所要求的《一百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
。不知道李成品究竟给我推荐了一个什么样的高手?”
我当时真想跳出来说:“郑天良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
人物,我没办法写出更多的淫乱,你要是不满意,我他
妈的立即撤退。”可人穷志短,想起饥寒交迫中的妻儿
和四万块钱的稿酬,我不敢反抗
,
我唯唯诺诺地说:“
姚老板
, 我会尽最大努力按照您的要求去写的。”
来凤山庄的老总以为来的是二十六位作家,所以态
度就非常热情,他在姚遥的坑蒙拐骗下,将最好的会议
室免费给我们使用,还在山庄门口打出了欢迎标语,标
语写着:“热烈欢迎华东地区二十六位著名作家下榻来凤
山庄”。可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一群被书商利用的打工仔
,
我们根本就不是作家,充其量是一些卖文为生的文
字贩子,为了生存
,
低三下四,每人都有一把辛酸泪
。
我心里非常别扭,晚上喝酒的时候,也没什么心情
,
看其他文字贩子们斗志昂扬,我感到我吃这碗饭吃
553
得非常艰难,跟妓女没什么两样。姚遥见书稿进度很快
,
就说这次主要是请各位来交流情况
, 还有就是来度
度假
,
晚上要给每位作家们安排一位小姐,放松放松
,
算我请客,大家尽情享用就是了。
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而且也为自己的调查进度缓
慢着急,最要命的是我调查的内容离《一百个贪官与他
们的女人》相距越来越远
,
在这种糟糕的心境下,我只
有借酒浇愁
, 江西写手竹节草对我说:“少喝点,不然
晚上的项目就开展不下去了
。”可我还是喝多了。
妓女进我房间的时候
,
我正在卫生间里呕吐
, 看
着眼前风骚放浪的女人正用舌头舔着腥红的嘴唇,蓝眼
圈别有用心地圈着我的目光,我很冲动,可身体却不听
脑袋的指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女人了,这种陌生
感使我恐惧了起来,在妓女脱光衣服的时候,我的胃突
然又痉挛了起来,钻进卫生间
,
吐出了黄胆,我看到
水池里吐出了被嚼碎了的肉和蔬菜的残汁混在一起如同
一堆浆糊,韦秀辱骂我是“嫖客”的声音灌满了耳朵,
我的下身像被霜打蔫了的一只茄子,镜子里的脸色苍白
554
,表情严重扭曲
。
走出卫生间后
,
我叫妓女穿上衣服
立即离开,妓女穿好衣服嘲弄地向我吐了吐舌头,说了
声“假牙”后翩然而去,我想说一句“公共厕所”反击
,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倒在床上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狗,恶劣的情绪使我
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嘴脸
,
想嫖娼
, 但力不从心,而
为自己力不从心又找了一个贞洁的借口,因为我决心对
韦秀永不背叛
。
其实我跟张秋影是以爱情的名义间接
地嫖娼。爱好女人是男人的天性,贪官如此,百姓也是
如此,只不过时间地点方式不同
,
因而称呼也不同
,
比如民工在街边美容院玩女人叫嫖娼,大款和贪官们在
豪华的别墅里玩女人叫“包二奶”,严格说来,只要不
是跟自己的妻子睡觉,一律都是“嫖”的性质
, 在嫖这
个问题上还是存在着等级制度的,而且也是不公平的。
比如今天晚上在来凤山庄这个高尚的度假区里,嫖是受
到保护的,大城市的星级宾馆也是一样的,只有路边店
和小美容院才是真正打击的对象,地位低的嫖客是不受
保护的。我在酒精的作用力下胡思乱想,晕晕乎乎地睡
555
着了,隔壁房间里则传来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
,
这些
文字贩子们将压抑的委屈免费倒进了妓女的器官的
。
回到合安后,我的调查还是沿着我自己的思路进行
着
,
我舅舅郑天良虽然像所有的贪官一样与女人千丝
万缕纠缠不清,但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他灵魂深处潜伏
着的贪婪与掠夺的本性是如何被唤醒并让他义无反顾地
背叛自己
。
要找到这些背景远比写他与女人之间的淫
乱要难得多
,
而且也很难明目张胆地下出结论。我所
要做的和能做的只能是呈现而不是定义和结论。
秋天来临的时候,合安县的护城河里就落满了树叶
,这个落叶的过程只有耿天龙这样的退休老干部才能在
黄昏时分准确地捕捉到每个细节并会产生一些人生的联
想
,
而忙碌的人们却不会对风吹草动产生任何感觉,
他们只是在打了几个喷嚏后意识到天凉了
,
他们是通
过加穿衣服来确认季节已经变了。
一九九九年秋天让河远市政界上下大吃一惊,主持
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市长黄以恒并没有接任市委书记。
556
省委任命四十二岁的省****副主任叶正亭出任河远
市委书记
。
叶正亭曾任过前任省委顾书记的秘书,是
省里重点培养的跨世纪的年轻后备干部,***学习
一回来就到了河远市任职,他比黄以恒市长还小四岁
,
年纪轻,政治经验却相当丰富
。
中国领导干部的秘
书们之所以容易提拨,主要是因为他们长期在首长身边
工作,耳濡目染,首长的工作经验和领导艺术以及高尚
的品格学得快、领会透彻,所以秘书们的政治素质好
,
工作驾驭能力强
,
宏观决策起点高,这是一般干部所
不具备的优势。至于一些人说秘书政治是裙带关系是吏
制腐败,应该说这是很不严肃的,秘书提拨也是经过组
织部门严格考察和公示过的,是无可挑剔的,是代表了
最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
叶正亭一上任就显示了省委决策的英明和正确,他
具有开拓精神,又是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
,
他在
调研了两个星期后
,
对河远的经济建设提出了全新的
工作思路,极富于改革勇气和战略性眼光,市计委、经
委、财政、轻工、商业等与经济密切相关部门的一把手
557
全换了,一批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走到经济建设的
前台
。
有人说这是叶正亭将黄以恒苦心经营的班底换
了个精光,是对河远地方势力的一次大清洗、大换血,
也有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在美国都是这样的
,
很
正常。河远的班子包括各县的党政一把手除了省里直接
下派的一小部分外,其余都是在梁邦定和黄以恒手里培
养起来的
, 基础牢固
,
队伍稳定,所以有人说梁邦定
和黄以恒是河远的土皇帝
,
这些话应该说有些偏激。
因为用什么人和怎么用人是个长期争论不休的话题,在
反对资产阶级假民主的前提下,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原则
在干部任用上
,
是不应该在权力结构中搞什么反对党
的,不然工作就没法开展,我们中国不能像西方和台湾
那样在国会开会时打架
,
这与东方文明也是背道而驰
的。
所以叶正亭来上任的时候,各县主要负责同志都参
加了市里召开的会议,会上黄以恒同志代表市政府坚决
拥护省委的决定,并且表示坚决支持叶正亭同志的工作
,
将河远的经济建设推向一个新的高潮,黄以恒穿了
558
一身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表现出了相当的诚
恳
, 他说:“正亭同志年富力强
,
是经济专家,长期在
省委省政府工作,有宏观工作经验和总揽全局的能力与
魄力,我们要紧密团结在正亭同志为核心的市委周围,
在正亭同志的带领下,扎实工作,努力拼搏,为全面开
创河远工作的新局面而奋斗”。叶正亭书记充分肯定了
河远市委市政府在经济改革中所做出的积极努力和卓越
贡献,他表示要与市委市政府全体同志一道共同努力
,
为深化河远的经济改革和实现河远经济腾飞而鞠躬
尽瘁死而后已,他在会上说:“以恒同志既有地方工作经
验,也有市里的工作实践,为河远的改革开放做出的成
就有目共睹,在工作上将是我的最有力的帮手和老师
。
我们会一起努力把河远的事情办得让省委放心,让
人民满意,让自己无愧
。”
叶正亭和黄以恒两个人的表态既是政治性的也是个
人化的,他们将政治表态与个人立场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
使所有的人都觉得这种相互肯定虽然有些言过其实
,但相互肯定总比相互否定好
,
因此会议是令人鼓舞
559
的
。
只是叶正亭主政后,有意无意地正在按照自己的
思路来重新规划河远的工作,改组内阁是局部的但却是
关键的,它让人们看到黄以恒的班底正在被削弱
,
让
人感到措手不及的是国企改革制定了新的方针和战略,
叶正亭在召开的全市“国企第二阶段深化改革战略会议”
上指出
,“抓大放小要根据市场规律和企业自身的实际
状况灵活地去理解和把握,不要教条地僵化地对所有企
业一律都按抓大放小去对待,对于有发展前景的有市场
竞争力的小企业不能放,要扶持;对于管理混乱技术与
资金都跟不上且市场前景不好的大企业该放的放,该卖
的卖,对于这些名不符实名存实亡的所谓的大企业就是
要见死不救。改革是什么?改革是革命
,
是优胜劣汰
,而不是论资排队按规模大小进行保护,说句老实话,
有些所谓的大企业你是救不活的
, 与其迟死,还不如
早点办后事。我还要跟大家说一句的是,抓大放小是国
务院针对整个国民经济的一个宏观性把握
,
不是针对
每个市每个县的
,
县市一级是没有什么大小企业之分
的,只有好坏企业之分,我们这次会议就是要让大家明
560
白,市里对国企改革这一块,是按照企业效益好坏来决
定扶持或改制的
,
而不是根据规模来制定改革战略的
。”
叶正亭的话引起了与会者的强烈的反响,大家都感
到这个年轻的书记就是厉害,中央的精神被他三下五除
二就吃透了
,
而且站得高看得远,无论是气魄还是能
力上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相比之下,黄以恒的抱残守
缺自然而然地暴露了出来,但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黄以
恒不是没有气魄的领导
,
当年合安的五条商贸大道和
工业区建设,就是气魄与胆识的集中体现,之所以在国
企改革中行动缓慢反复论证,主要是出于谨慎
,
现在
动不动工人就会闹事
,
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
如果让工人们到省政府门前静坐示威,对他的政治前途
肯定会产生负面影响;另外一个就是河远的大企业主要
都集中在合安县
,
如果简单地卖了或改制了,等于是
把黄以恒的政绩一笔勾销了,黄以恒的难处没有几个人
能理解,其实他的压力比任何人都要大。历史就是包袱
,不能甩,甩掉等于是否定历史
。 这种事一般人都不
561
会干。
叶正亭对河远下一步国企改革定了调子,这个调子
与黄以恒是有本质区别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所有与
会人员在新鲜和振奋的同时,明显感到市委书记和市长
在河远经济建设的思路上存在严重的分歧。
叶正亭在市委秘书长林彬和新上任的市计委、经委
一把手的陪同下来合安调研,主要是对工业区进行考察
,叶正亭在合安县级干部参加的形势分析会上,只字没
有提对工业区改革的意见和措施
, 也没有对工业区目
前四面楚歌的困境进行分析,他只是说合安工业区在我
省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做出过重要贡献的
,
至于下一
步如何走,市委和市政府还要做具体研究。郑天良发现
叶正亭甚至连在“国企第二阶段深化改革战略会议”上
的基本观点都没有重申和强调,如果要是按效益来决定
改制方案,合安工业区第一个要卖掉的就是啤酒厂,因
为啤酒厂是亏损最大的企业
,
现在的市县两级政府硬
着头皮向啤酒厂输血并用行政措施强迫全县销售摊派的
啤酒
, 硬撑着挽救一个不可救药病入膏肓的企业
。 但
562
大家都不说,叶正亭也没说
。
合安太敏感,工业区与
黄以恒的政治名誉是连在一起的
。
叶正亭没有让宣中阳等县领导班子陪他们吃晚饭,
叶正亭一行自己在蓝湖宾馆吃工作餐,这使郑天良觉得
叶正亭有点作秀,因为省里领导下来都是要县领导陪同
吃饭的,难道你一个市委书记比省委书记官还大,也许
是叶正亭不想跟宣中阳在酒桌上说太多的与工作无关的
话。不过,散会前,林彬秘书长解释说:“叶书记要求全
市各党政部门到下面去都不允许大吃大喝和前护后拥,
这是叶书记改进我们工作作风的一个重要举措,市委马
上就要下发专门的文件将其制度化,希望各位要理解并
贯彻执行
。”
宣中阳在走廊里对叶正亭说:“叶书记,我晚上回家
吃过饭后到宾馆来看你,有些事我还想跟你私下里进行
汇报。”
叶正亭说:“你的工作也够辛苦的了,晚上就在家好
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晚上也想歇一歇,看
看足球,英超利物浦对曼联,一场龙虎斗。”
563
宣中阳对足球不感兴趣,但叶正亭这样说了,他也
就只好顺着往下说:“那我晚上就不来打扰你了,好长时
间我也没看电视了,看一场球赛放松一下神经。”
叶正亭说:“我们既要会工作,也要会休息,苦行僧
的领导是很乏味的。要是我有钱,我也会像大连的薄熙
来市长一样养一支足球队。”
他们说笑着握手道别
。
郑天良回到家里让周玉英给他熬稀饭,赵全福打手
机让他去红磨坊吃饭,但郑天良说不去,明天一早还有
事。叶正亭在合安,郑天良不敢轻举妄动,他感到这个
充满朝气与活力的市委书记总会要在河远做出一点什么
事来,叶正亭跟黄以恒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领导干部。
郑天良被黄以恒釜底抽薪后一脚踏空
,
女儿郑清
扬居然又跟吴颢私奔,他气得心脏痉挛,血压猛升
,
医生要他注意控制好情绪,保持平静的心态
。
于是他
从沈汇丽的身体上找回了一种平衡,他想象着沈汇丽是
黄以恒的人,一种被补偿的感觉每天都在抚慰着他受伤
的情感。但这些话他是不能随便说的,在听到叶正亭出
564
任河远市委书记的那天晚上,他在红磨坊喝得酩酊大醉
,他尽情地笑和不计后果地喝白酒,赵全福说:“你有什
么事这么高兴?”郑天良说:“我女儿从深圳打电话来了
,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月薪三千块,比我还高两三
倍,能不高兴吗?”赵全福看出了郑天良的心思,就跟
他开玩笑说:“我觉得你是在为黄以恒连任市长而高兴
。”郑天良扳起脸:“你不要瞎说,黄市长跟我公私关系
都很密切,刚才他还给我打电话问我女儿清扬什么时候
到市里上班,他还要为我女儿接风呢。我说女儿到南方
去了,黄市长感到很惋惜。”赵全福问晚上是不是还回
去住,郑天良说你给我在二楼开一个房间,当晚,他将
沈汇丽从河远约回来,两人在套房里一夜销魂,沈汇丽
问郑天良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真让人受不了,郑天良趴在
沈汇丽柔软而光洁的裸体上热汗淋漓地咬着她的耳朵
说:“因为你的身体就是一粒毁天灭地的‘伟哥’”。沈
汇丽在郑天良的煽动下蛇一样紧紧箍住郑天良,两条蛇
在吱吱作响的床上缠在一起,你死我活。那天晚上
,
郑天良死而复生。
565
今晚,郑天良在家里吃饭坚持保留着农村用的大碗
,
他嫌城里的小碗吃饭太麻烦,尤其是喝稀饭三两口
就卷进了胃里,今天晚上郑天良喝了两大碗红豆稀饭,
小菜是周玉英腌的五香萝卜干。周玉英说:“你看你的吃
相像从牢里刚放出来的。”郑天良说,“牢里整天是酒
肉,所以从牢里放出来的人吃稀饭就特别香
。”
女儿从深圳打电话回来了
,
她说自己在深圳很好
,让父母放心
,
她还在电话里对郑天良说:“爸,我留
给你的那封信太刻薄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气哟。我在深
圳拉广告,发觉这里的吃回扣和以权谋私勒索钱财简直
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相比之下,老爸你还是算相当廉
洁的了。”郑天良听到了女儿的表扬,比听到领导的表
扬还要高兴
, 他对着话筒谦虚地说:“你老爸做得还很
不够,还需要继续努力。”这个电话让父女之间的隔阂
一下子全消除了。吴颢在一家外企当工程师,月薪四千
多,他们每个星期才能见一次面,大家都很忙。
郑天良觉得女儿离家出走从客观上为自己解了围,
不然送上门的女儿一脚悬空,这会让他在进退两难中蒙
566
受巨大的耻辱
。
所以他在前些天去市里开会遇到黄以
恒时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
黄以恒问起清扬的事,
郑天良轻描淡写地说:“清扬嫌市里的发展空间太小,在
我把调令拿回去的时候,招呼没打一声
,
跑到南方去
了,死活不愿来河远
。
真没办法。”他的意思是女儿根
本看不上你家建群,所以就以先斩后奏的方式对权势进
行了一次坚决的反抗。说完这些话,郑天良心里就像夏
天吃冷饮一样神清气爽。他似乎看出了黄以恒脸上有一
丝落寞的神情
,
这种神情对郑天良是一种安慰
。
郑天良放下饭碗的时候
,
家里的电话铃响了,郑
天良拿起电话
,
是市委秘书长林彬打来的,他说叶书
记让你马上到他房间来一趟。
郑天良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在激动和迷惘中调整
不好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叶正亭找他干什么,所以也
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势和心态跟叶书记说话
,
他
甚至想到了是不是叶书记知道了他跟沈汇丽和王月玲的
关系,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全完了。但他坚信,这两个
女人不会出卖自己,也没有必要出卖自己,而赵全福只
567
是隐约知道一些
,
他手里绝没有证据。不知怎么了,
郑天良越往下想
,
心里就越没有底,而且想的都是一
些令人绝望的事情。
赶到蓝湖宾馆二
o 九套房,轻轻敲门
, 里面的声
音说请进,郑天良稳定了一下情绪
,
故作镇静地进去
了。
叶正亭好像还没洗澡
,
他衣冠整齐地坐在会客室
的沙发上看电视
,
电视里的利物浦队欧文刚刚攻进一
个球,屏幕上的曼联主力贝克汉姆一脸沮丧,郑天良看
不懂这些,叶正亭关了电视站起来跟郑天良握手:“老郑
,你好!怎么晚上这么老实地呆在家里,没出去潇洒潇
洒?”
郑天良心里一紧张,鼻子上汗都冒了出来,他感到
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叶正亭难道已经知道了什么,
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叶正亭没有彻底揭穿他之前
,
还是稳定了一下语气说:“叶书记,我的工作范围很
窄,晚上从来没有什么应酬。”
叶正亭让郑天良坐下,将身边提前泡好的一杯茶推
568
到郑天良手边:“请喝茶!我知道你分管的工作根本不够
你干的。你是合安班子里资格最老的一个
,
几朝元老
了,对县里的情况很熟悉,所以我找你来谈一谈,一是
想了解一下合安的真实情况,同时也想给你压压担子
。”
郑天良一听是了解情况和压担子
,
他心里的警报
一下子就解除了,他对压担子这一信息的反应异乎寻常
地敏感,他知道压担子在官场有两层含义,一是将你平
调到最没人愿干最难干的地方挂起来,像晾衣服一样晾
在那里示众,比如当年陈书记让他去东店乡当党委书记
,还有后来黄以恒让去王桥集经济实验区;另一层含义
就是予以重用或提拨使用。叶正亭刚来河远
,
与郑天
良素昧平生,不存在晾他的理由,所以他的心跳由紧张
而激动起来。他说:“叶书记
,
我在合安已经干了二十
多年了,副县长也干了十一年了
, 情况了解得比较多
。我个人更愿意在叶书记这样作风正派、眼光超前、具
有开拓精神的年轻干部指挥下多做一些实际工作,有什
么指示,我无条件地不折不扣地执行照办。”
569
叶正亭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他看了看正襟危
坐的郑天良,手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很多同志都
向我提到过你
,
说你是一个正直的敢于犯上的县级干
部,我也希望你能犯一犯我,只要是为了工作,我看没
有什么了不起的
,
更不应该因此而淹没掉才干
。 我知
道,你是八十年代最早搞乡镇企业的改革带头人,在全
省都是很有影响的,在县里也分管过工业,是抓工业的
一把好手。”
郑天良听到叶正亭的这些话,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叶正亭居然对自己的历史功绩和所受过的委屈一清二
楚
,
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多年来遭受的压抑,但显然叶
正亭心里有数。郑天良在这种时候,必须控制住自己感
情,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来,于是他用曾经沧海般的语
气说:“叶书记
,
我这个人始终坚信这样一种信念:千
年一瞬,百年人生;做事做人,时间为证。我是农民出
身,我有最朴素的思想感情和党性原则,也正因为我了
解老百姓的艰难,所以才对左倾冒进和花架子工程进行
坚决抵制
,
也得罪了不少领导。不过,我这个人组织原
570
则还是很强的
,
组织上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信
任我就多干拼命干
,
不信任我就少干不添乱,毫无怨
言。”
郑天良等于是含蓄地讲出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但一
个基本原则是对事不对人,把握分寸,适可而止。由于
内心比较激动,他就想抽烟,于是他掏出普通的“红塔
山”烟,递一支给叶正亭
,
叶正亭说:“我不会抽烟,
你抽吧!”郑天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烟放回了烟盒里,
他说:“我平时也很少抽烟。”叶正亭没有再强求
, 所
以他们在无烟的环境下说着没有雾气的话。临来前,周
玉英拿了一包“中华”给郑天良
, 郑天良却要“红塔山”
,
周玉英说给市委书记敬烟要拿最好的,郑天良呛了
她一句:“你不懂,拿红塔山!”
叶正亭只字不提郑天良与黄以恒的关系,也不提他
目前的职务与分工是否合理,他依然将他们的谈话定位
在工作的范围内展开,偶尔向工作的边缘靠一靠
,
这
就显得既有原则性又有人情味。叶正亭说:“合安的国企
改革目前是全市的重点,在产权制度改革方面,我在上
571
次会议上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步子要大一点,思想要再
解放一点
,
你是合安工业区的创始人之一,我也听说
过你当初对工业区有过不同意见,后来到了一个什么实
验区当主任去了是吧?你能不能对我谈谈你对工业区的
看法
,
谈谈目前合安改革的方案和思路。要讲真话,
不要有什么顾虑
,
现在很少能在公开场合听到真实的
声音,这种坏风气不刹一刹,河远的经济是没有什么希
望的
。”
郑天良顺手摸出了一支烟,但他还是放了下来。他
不知道是否要将他与黄以恒的分歧全部说出来,还是部
分说出来,是带着情绪说出来,还是客观地说出来
。
从叶正亭来河远后的举措以及前不久的国企深化改革会
议精神看,叶正亭是希望郑天良将话说透彻的
,
是想
听到真话的
。
但由于是初次见面,郑天良还是决定客
观地部分地说一说他与黄以恒的分歧和对工业区的态度
。因为,如果要是太过分或很情绪化
, 那么任何领导都
会觉得有朝一日你不称心如意了,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
待自己,极端和情绪化只能使你充当打手而不可能成为
572
亲信,只能利用但不可重用
,
这是郑天良从二十多年
经验教训中总结出来的。
于是郑天良说:
“当初黄市长刚当上合安县长,想
干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
但是合安的地理位置劣势
和全县经济形势不适宜于在那个时候,盲目追求规模与
速度,不计后果地上工程,大张旗鼓地搞花架子与形式
主义。五条商贸大道铺面招租不到百分之三十,强压各
个乡镇买铺面,虽然卖下去了,但还是花的政府的钱买
的,等于是自己卖给了自己
,
现在还有百分之三十空
在那里,而且时间一长,当初的设计与建筑质量已经远
远落后于时代了。工业区一口气上了七大企业,基本上
就没产生过效益
,
啤酒厂投资计划是八千万实际超过
了一个亿,设计规模是五万吨,但从来就没生产过三万
吨啤酒,造成了设备大量闲置,比如机床厂还没投产就
倒掉了,加上通向省市沿线的十八公里农民新村建设
,
全都是靠贷款建的。现在全县还背着四亿多银行债
务
,
加上拖欠工资一个多亿,如果我们县是一个企业
,这个企业已经资不抵债,只差宣布破产了。这就是历
573
史与现实的实际情况。我当初反对五八十工程并不是对
黄市长本人有什么意见,我们是省行政学院‘第三梯队’
培训班的同学,又都是梁邦定书记选拨的年轻干部
,
支持他的工作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 但我发现五八十工
程完全是五八年大跃进式的假大空的面子工程,所以在
县长办公会上就极力抵制
,
唱了反调,但没有人支持
我的观点,再加上那个时候省市都在支持合安,银行贷
款就像草纸一样一车车拉到了工地
,
所以就上马了。
我当时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我的思路就是我在马坝乡
的发展思路
,
即根据合安的实际情况,应该走‘由小而
大,由农而工’的循序渐进的道路,但没有被采纳。后
来,黄市长就将我调到王桥集实验区去当管委会主任了
,由于选址不对,再加上投资跟不上,所以实验区也就
短命夭折了。回到县里后,我自然就成了败军之将。”
叶正亭一边听一边点头
,
他显然已经听懂了郑天
良的意思,但他没有表态,他又问:“你觉得目前工业区
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郑天良说:“我完全同意叶书记在前不久国企深化改
574
革会议上的讲话精神
,
在市县这一级,本来就没有什
么大小企业之分
,
只有效益好坏之分
, 叶书记的重要
讲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
是合安改革的纲领性文件,
我完全拥护
。
目前我县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抓好放劣,
全面改革产权制度
,
实行股份制改造。在叶书记讲话
精神指导下,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解决啤酒厂问题
,
现
在生产一天就亏损一万二千块钱,目前靠这种地方保护
主义政策强行推销啤酒,老百姓怨声载道,乡镇干部有
苦说不出,但正如您所说的,没有一个人敢说真话,乡
镇一把手都签了责任状,回去后就利用行政手段层层下
压,我到东店乡去落实任务的时候
,
看到了中心小学
校长带领教师堵住校门口,坚决不要啤酒,干群关系极
度对立。东店乡党委书记是唯一拒绝跟宣中阳签合同的
人,但由于不销啤酒就要交帽子,还是签了。他对我发
火说,他肯定完不成任务,只等着县里革他的职,他说
他已经干够了。我觉得这种强行摊派啤酒的办法不仅工
作难度大,更主要的是违背了市场经济规律,用不公平
的手段是不可能救活一个企业的。啤酒厂这个包袱是背
575
不起的
,
我的意见是坚决卖掉,而不是县里控股,如
果我们还死死抱住啤酒厂不卖掉的话,后患更大,快刀
斩乱麻,越快越好。其他企业也应该是该转让控股权的
要转让出来,如果转让控股权还不行的话,就彻底卖掉
,没什么了不起的,工业区没有一个企业是值得救的
。”
叶正亭只是点头,还是不表态,他继续问:“你觉得
哪些企业应该进行扶持?”
郑天良说:“我们合安县从本质上说是一个农业大县
,
应该在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基础上
, 大力发展优质
高效农业,经济结构应调整到对农产品的深加工上来,
应全面加快农副产品商品化生产进程。比如,合和酱菜
厂现在已经成为全县最大的民营企业
,
也是上交地方
税收最多的企业。这个企业原来是乡镇企业
,
由于黄
市长在任合安县长的时候提出将乡镇企业下移,向个体
化经营靠拢
,
所以被强迫卖给了个体户。这个企业被
迁到乡下后
,
现在规模大了,想迁回县城,县里还是
不批,认为不能让民营企业卷土重来压国有企业,迟迟
576
没有同意。现在中央也提出了大力发展民营企业和多种
经济形式并存的战略,但我们县的思想还是没有跟上。
我认为要扶持以农业深加工为主的企业,分布在我县乡
镇的缫丝厂、粉丝厂、酱菜厂、玩具厂都应该扶持,因
为这些企业劳动力成本低、就业人数多、效益好,虽说
是个体民营,但税收是国家的,大批闲散劳动力获得了
就业机会,我觉得转变思路非常重要
,
但目前阻力比
较大。”
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十二点,叶正亭说:“老郑,你
的思路很清楚,问题分析得也很透彻,如果合安国企改
革向纵深推进的话,我看让你来分管工业是最合适的,
我明天就找宣中阳谈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郑天良没觉得是重用,而是觉得这是给自己平反,
他有一种沉冤昭雪的激动,但他还是试探性地说:“叶书
记,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相信只要有你叶书记的支持
和指导,我会拼尽全力去完成你交给我的光荣而艰巨的
任务。只是我自己年龄不小了,就怕思想跟不上趟了,
都快退居二线的人了。”
577
叶正亭手一挥:“我知道,你今年才四十九岁,比我
也大不了几岁
,
怎么就想到往回缩了
, 合安的国企改
革搞好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对于功臣,党和政府是
不应该也不会忘记的。”
叶正亭的这句话等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
即郑天
良只要能够完成市委交给的任务,叶正亭肯定是要给予
重用和提拨的。这对郑天良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的阳光
,
绝望中的号角
, 他拍着胸脯说:“叶书记,我不想赌
咒发誓,你就看我的行动吧!”
这个夜里,郑天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在
秋天的风中飞翔,天空是澄碧的蔚蓝,云在他脚下缭绕,光
线穿透云雾和他的头发像梳子一样匆匆经过,他在梦里
对沈汇丽说,这就是腾云驾雾。沈汇丽粘在他的怀里幸
福地笑了。
第二天下午在县委常委扩大会上,叶正亭参加了会
议但没说话
,
宣中阳代表县委宣布了对县领导班子分
工的调整
, 他说:“根据工作需要,郑天良副县长分管
工业和商贸,也就是抓经济的副县长
,
主要负责合安
578
第二阶段国有企业深化改革的工作,田来有同志分管民
政局、老干部局、地震局工作。也就是这两个同志的工
作对调一下,田来有同志这些年来
,
为我县经济腾飞
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
工作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以大局
为重
,
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高度
的政治觉悟和思想素质。目前合安遇到的困难也是全国
遇到的困难,与田来有同志个人没有直接关系,这一点
必须要强调清楚。郑天良同志是人所共知的抓工业的专
家,是我省最早发展乡镇企业的带头人,思路新,办法
多,既有宏观经验,又有具体实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
所以县委决定让郑天良同志主抓全县的经济工作
,
实施国企改革战略调整,是合适的也是正确的。”
宣中阳肯定田来有的话在这种时候很像是致悼词,
田来有脸色青黄,一声不吭
,
霜打过一样表情枯萎,
他闷头抽烟的形象让人想起了一个坐立不安的刚落网的
嫌犯
, 这个比喻虽然有点损人,但很准确。
屋外秋天的树叶正在秋风的荡涤下由青变黄,很像
田来有的脸色。
579
郑天良正襟危坐,一脸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神情,
他不会也不值得得意忘形
,
因为他不过是回到了原来
自己的位置上而已,至于说抓工业的经济副县长抵三个
副县长用,他还没有体会过,最起码以前分管工业时他
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不过田来有现在坐的是二点二排气
量的“奥迪”,而他只坐普通“桑塔纳”,
这是不争的
事实
。
他想趁这个机会表扬一下田来有顺便再表一下
态,但显然宣中阳和叶正亭都没有这个意思
。
简单宣
布调整分工后
,
大家就开始讨论工业区的改革方向,
叶正亭只听不说,而郑天良却理直气壮地大谈叶正亭在
全市国企第二阶段深化改革战略会议上的讲话精神,大
谈全市在叶书记这个核心领导下改革的前景和目标,在
谈到工业区改革的时候,他只字不提具体的方案,仍然
用叶正亭的讲话精神,“没有规模大小企业之分,只有
效益好坏企业之分”。其他县领导也是围绕着叶正亭的
讲话精神大谈改革的新思路和新战略,就连宣中阳在内
,所有人就是不谈工业区和啤酒厂
,
民主党派副县长
朱清润连一句话也不说,这个当初公开反对推销啤酒的
580
中学教师专注地看报纸
,
就像一个学生在课堂上开小
差一样。叶正亭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会场,他似乎感到
了什么,所以也不说工业区的改革方案与思路
。
整个
会议务虚而空洞,类似于一次毫无意义的政治学习
,
所有的人都在谈叶正亭的讲话精神,但所有的人都不谈
实际的事情。叶正亭听得有些烦燥
,
眼睛经常走神
,
他看到窗外一棵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地挡住了屋内的光
线
,
窗外漏进来的阳光支离破碎,如同一些碎玻璃片
扔得到处都是。
会议临结束前,叶正亭还是忍不住发了一些抽象的
火:“我知道,你们做官都做得很油滑了
, 一上午开的
是什么会?空洞无物,废话连篇,你们都信奉,会上讲
的不做
, 会后做的不讲,我要说的是
, 在我任市委书
记期间,会上讲的会后必须做,会上不讲的会后一律不
许做
,
谁做了,我就撤谁的职。合安怎么办?我不给
你们定调子,我让你们自己拿方案,我倒要看看你们用
什么办法糊弄我。不要开口闭口谈我的什么讲话精神,
会上的讲话是经过市委常委会讨论的,请你们不要往我
581
一个人头上套。”
叶正亭讲完话的时候,宣中阳不停地抹鼻尖上的细
汗,只有郑天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
他感到眼前这个
宣中阳现在很脆弱
,
不堪一击。
叶正亭临走前,又找了郑天良谈了一次,他先是说
了一句:“我对你今天会上的表现很不满意,不说实话,
不敢说真话,一个领导干部怎么能这样没有原则呢?我
是不是要重新认识你?”
郑天良腿有些软,但他还是振作精神说:“叶书记,
我向你保证过,你要看我的行动,而不要看我说了什么
话。尽管你讲的都是对的,但对的并不一定就是管用的
,并不一定就是有效的
,
这就像讲吸烟有害健康一样
,当然是对的,对于一个嗜烟者来说,当然也是不管用
的。”
叶正亭听了这个话
,
用力地点了点头,对郑天良
这种有分寸的犯上叶正亭很满意,他对郑天良说:“你现
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对工业区企业进行全面的资产评估和
经营审计
,
看看这工业区究竟还值多少钱,问题究竟
582
出在哪里。你要对市委负责,当然要多跟宣中阳同志商
量,合安的担子很重,我就看你的了
。”
叶正亭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郑天良,郑天良接
过叶正亭手机号码就像接到委任状一样激动,因为找叶
书记一般都是通过秘书去找,而书记的手机号码只告诉
省委主要负责同志或者自己的情人,不向下级公开。宣
中阳也只有叶正亭秘书的号码,而没有叶正亭的手机号
。
号码分出了在上司那里的等级和亲疏
。 郑天良已经
从叶正亭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合安的工业区改革要直接对市委负责,而不是
对县委负责(当然要注意尊重宣中阳同志);第二、目前
要做的工作是清产核资,为转让和拍卖产权做好准备;
第三、要通过公开的审计,发现工业区的问题,找出问
题的根源,审计的是经济,找出的问题肯定要落实到个
人身上,有没有腐败存在?
郑天良觉得如果田来有不审计出一点问题来,田来
有是不甘罢休的,他下面的那批人也是不会老实服贴的
。下马威是必要的
,
就像当年郑天良自以为是地到实
583
验区赴任,当他整天找黄以恒要钱时,他才知道了什么
叫下马威。
郑天良先找到宣中阳说:“你看田来有的奥迪车是不
是换过来,这倒不是讲排场,主要是接待投资商和去省
市办事时体面一些。”
宣中阳说:“车我看就不必换了
, 老田心里还有些
情绪,再换车不就激化情绪了吗,给你重买一辆奥迪
,
将旧桑塔纳淘汰给行管局接待处。”
郑天良笑了笑说:“县里哪有钱换车呀,我就凑合着
算了。”他根本不是想换车,而是要看看宣中阳对田来
有的态度。
宣中阳说:“要是这样,你外出办事或接待,就用我
的奥迪吧
,
大家都勒紧裤带过苦日子
。”
郑天良很客气地说那怎么好意思
。
宣中阳说同甘
共苦是应该的。宣中阳已经从郑天良与田来有调整分工
这件事中发现了一点什么,他打电话向黄以恒请示的时
候,黄以恒说:“市里的干部调配与分工一定要听叶书记
的
,
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党管干部这一原则在任何
584
时候都不能动摇。”宣中阳听了黄以恒的话很泄气,他
知道黄以恒许多话不会直接说
, 他从语气和语速中听
弦外之音。
宣中阳对郑天良从这个秋天的上午开始必须正眼相
看
,
他正眼看郑天良的时候,发现郑天良头发已经染
过了,乌黑发亮,全毛的西装笔挺,眼睛里流露出的是
谦虚而镇静的目光,由于目光过于自信而镇静,所以谦
虚就成了一种装饰,郑天良最近从***的回忆录中读
到这样一句话:“任何伟大而杰出的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
的谦虚者,谦虚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宣中阳面对郑
天良这种表情的时候
,
一时还调不准自己的态度,不
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
他已经做好了像黄以恒一样不
接任书记的准备
,
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这是他对黄
以恒必须捍卫的一个原则立场
。
宣中阳跟郑天良坐在自己办公室的会客厅里有一句
没一句地说着,宣中阳说:“老郑呀,啤酒销售形势很好
,如果能完成一万吨销售计划,每年赚个六七百万是不
成问题的。你看在下一步改革中该如何给啤酒厂进行准
585
确定位呢?我是很赞成前几次会上你对啤酒厂的分析与
判断的。”
郑天良说:“我的基本观点不变,前天晚上,正亭书
记找我去他房间谈话,我也阐明了这个我以前的观点。
啤酒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困难,是发展中的困难,是应该
重点扶持的企业
。”
郑天良用了个“正亭书记”和“房间谈话”这两个
词来表述他与叶书记的关系,宣中阳愣愣地看着他,一
时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他还是从郑天良对啤酒
厂的态度上看到了郑天良是坚定信心不动摇的。他问:“
叶书记对啤酒厂是什么意见?”
郑天良说:“正亭书记没有正面表态,我想他是能听
得进去我的意见的。”郑天良将自己和叶正亭的关系越
说越近,好像自己已是叶书记的智囊团成员一样
,
甚
至可以左右叶书记的决策。这种拉大旗做虎皮的叙述冷
静而平淡,似乎这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是事实了,郑天良
是个不能小看的人物,当年省委副书记魏廷旺点名要让
他当副县长,连分工都给他定好了
,
现在又跟叶正亭
586
关系非同一般
,
这让宣中阳一头雾水,在这个时刻,
宣中阳无法怀疑郑天良说话的真实性
,
因为叶正亭跟
宣中阳谈到调整分工时,没作任何解释,只说了一句:“
你看是不是让郑天良分管工业?”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宣中阳不敢问为什么,无条件照办
,
他要接任县委书
记的权力攥在叶正亭手里,而不在田来有手里
。
郑天良发现宣中阳情绪很混乱,就像一个迷惘中的
青春期少年第一次观看女性蕾丝内衣表演一样无所适从
。郑天良虽然也很谦恭,但少了许多诚恳的眼神
,
最
重要的是他的腰坐直了,腰是一种象征
,
宣中阳对郑
天良腰的变化相当敏感,但他显然不好跟他探讨关于腰
的姿势问题
,
他们谈工作。
郑天良开始跷着腿,发现有些不妥,就放下了,因
为宣中阳没有跷腿,在上级面前公开跷腿是不能容忍的
,最起码是不礼貌的
。
郑天良放下腿后说:“宣县长,
我对你一直是支持的
,
而且我跟黄市长都是从邦定书
记手里培养出来的,所以从感情上说,我目前分管工业
要抓的头等大事就是加强联合执法力度,要将外地啤酒
587
统统赶出合安
,
明天我就去市场整顿联合执法队开会
,加强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投入
, 每条路全部堵死,城
里销售的外地啤酒一律查封并重罚
,
田来有在这方面
手太软了。还有一个我要向你汇报的是,根据正亭书记
的指示
,
全县没有改制的企业一律要进行资产评估,
同时进行经营审计,然后根据量化的数字来决定改革的
方案。所以审计局和财政局以及经委、计委都要抽人,
我将人员组织好了后,你去做一个动员报告怎么样?将
县委、县政府的态度明确一下,我不借助你的支持,工
作是开展不下去的
。
正亭书记抓工作要求很严
, 我觉
得工作压力很大。”
郑天良看似谦虚的汇报只能是更突显出他韬光养晦
之后指点江山的强烈意志,宣中阳感到这根本不是向他
汇报工作
,
而是郑天良宣布自己代表县委和县政府所
做的决定,这种征求意见完全是一种礼貌,如同一个寡
妇的再婚仪式一样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宣中阳感到脊
梁上一阵凉风自上而下尖锐地穿过。
郑天良重新分管工业后,县里舆论界一片哗然,有
588
人说田来有出事了,也有人说田来有能力不行,还有资
深人士说郑天良跟黄以恒一直是离心离德的,重用郑天
良是叶正亭对宣中阳的钳制
,
是对黄以恒权力体系进
行削弱的步骤之一。当郑天良在赵全福红磨坊听到赵全
福将这些信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是含而不露地笑了笑
,然后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杯,言不由衷地反驳说:“外
界希望我们领导班子内部出现矛盾越多越好,这是很不
负责任的,共产党的干部一切都是根据工作需要来安排
的
, 本职工作都做不完
,
哪有那么多时间搞什么矛盾
,这纯属别有用心。”
赵全福于文红将沈汇丽请来一起陪郑天良吃饭,赵
全福说:“我早就说过,老板肯定会时来运转的
, 小沈
呀,如果我们要是买股票的话,郑老板的股我们是买对
了
。”
沈汇丽紧挨着郑天良
,
鲜艳的嘴唇在郑天良的视
线里如同刀子一样锋利,他感到沈汇丽在桌子底下用腿
跟他交流,郑天良装着没反应,一次次地让开。他刚刚
被重用,一时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
所以也拿不出恰
589
当的表情来应付这个场面
。
他总觉得目前这种形势下
,他应该有所收敛
,
酒桌上他居然不合时宜地要了一
听椰子汁
。
沈汇丽一针见血地对郑天良说:“老板,你总不能一
阔就变脸,刚被上司看中
,
该不会立即就对我们这些
穷朋友摆什么谱吧?”
郑天良看着沈汇丽雪白的牙齿,端起一杯椰子汁向
沈汇丽敬酒:“小沈,你说这话就太不够意思了
, 我又
没提拔,拿我开什么涮?”
沈汇丽不依不饶:“不行,你要是有诚意,就喝白酒
,
男子汉喝奶算什么?”
郑天良发觉自己就像一滴油早就渍渗透进了毛料衣
服里,越想洗掉却凝结得越牢固,赵全福沈汇丽这些朋
友们就是一件吸附力很强的毛料衣服。于是郑天良义无
反顾地重操酒杯,将一杯白酒干脆利索地倒进了喉咙
里:“今后,还要仰仗你们两位资本家为合安的经济建设
多做一些贡献,你们的贡献就是我的贡献,所以还望多
多支持。尤其是小沈,你的罗马假日花园要抓紧开工,
590
征地的事我在一个星期内给你办好,我够不够意思?”
沈汇丽又用柔软的腿在桌子下面贴紧了郑天良的腿
,这一次郑天良没有拒绝,两条腿在桌面上酒肉的掩盖
下相互勾结一拍即合,腿与腿之间甚至还有了一些相依
为命的感觉
。 沈汇丽用眼睛勾了一眼郑天良:“太谢谢
你了,吃完晚饭我请你唱歌
,
你的嗓音迷倒了半个中
国的少妇们
。”
郑天良不知该如何回答
,
他象征性地泯了一口酒
后,说:“我现在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么多年歇惯了
,
一下子紧张起来,真是焦头烂额。”他含蓄地回避着
沈汇丽的邀请,他想,不能放纵自己,更不能因为女人
而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在一本小说中看到过这样一
句话,男人绝不会因为喜欢女人的裸体而放弃自己的事
业
。 于是,他的腿从沈汇丽的腿上挪开了
。
赵全福和于文红轮番向郑天良敬酒,赵全福问:“老
板
,
合和厂回迁的事,你看多长时间能搞定?你现在
是抓经济的副县长,一个抵三个用,我看中的那块地你
是不是这几天就能给我定下来?”
591
郑天良说:“合和厂回迁县城比较麻烦一些,因为牵
涉到你投资后减少了利税上缴,还关系到县里对民营企
业的基本方针问题,我需要跟许多同志进行沟通,首先
是宣县长那里就有不少难度。不过我的态度是很明确的
,
一定要回迁
, 而且要迁到工业区去
, 这一点我已经
跟正亭书记交换过看法。”
赵全福张着嘴,一块鸭骨头僵在嘴里左右为难,他
显然对郑天良的表态感到紧张
,
在吐出了骨头后,赵
全福说:“老板,我可不想到工业区去凑什么热闹,那里
都是国营大厂,我这个体户去那里名不正言不顺。”
郑天良并不看赵全福,他说,“你看中的城边上的那
块地
,
县里要统一开发,工业区当初征地太多,现在
还有大量闲置的土地
。
另外,我要纠正你老赵的一个错
误观点,不要再说什么个体户不个体户了
,
现在是多
种经济成份并存的时代
,
民营企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
例越来越大
,
将来工业区可能都是民营企业
。 我的意
见是让你的合和厂建在啤酒厂旁边的空地上,两万多平
方,足够你用的了
。
现在根本不是你建在哪儿的问题
592
,而是让不让你建的问题,不要想得太简单了。”
于文红站起来又向郑天良敬了一杯:“还请你大老板
多多帮忙,赵总是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赵全福说:“这事就全权拜托你大老板了。我老赵这
个人你是了解的,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我心里是有
数的,你就放心地为我疏通,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出,
尤其是新来的叶书记那里
,
你要帮我将工作做到位。”
郑天良在自己的位置被他们完全确立后,就很放心
地笑了,他说:“工作我可以帮着做
, 但你们一定要能
为合安的经济建设做出贡献来
, 也让我脸上有光
。”
吃完饭,沈汇丽上了事先定好了的二楼的套房,这
是她跟郑天良的专用房间,房间里的地毯和马桶上的温
度都是熟悉而亲切的,但沈汇丽万万没想到的是,郑天
良在房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
他说:“晚上还要回办公
室看材料,叶书记说九点四十分打电话找我谈事情,所
以我得回办公室
, 你们在这里玩一玩唱唱歌
。”郑天
良说得很诚恳
,
沈汇丽失望地看着郑天良,脸上无比
地凄楚,看着郑天良的背影从楼道里消失的时候,沈汇
593
丽发现郑天良的皮鞋在经过走道里地毯时
,
一点声音
都没有
, 无声无息。
赵全福开车将郑天良送到县政府办公楼,临走前,
他将一个塑料袋塞给郑天良:“老板
, 合和回迁的事全
靠你了
,
我请你帮我在市领导那里疏通疏通,要是不
够的话,我再给你补上。”
郑天良一捏,知道是钱,就说:“你这是干什么,我
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赵全福站在黑暗中压低声音说:“这几文小钱不是给
你的
,
而是你代我请有关方面领导喝喝茶的一点茶水
费。不要推来推去的,让我太不好意思了。”
郑天良将钱往赵全福手里塞,这时,县政府看大门
的刘大爷提着水瓶过来了,他说:“郑县长,你晚上加班
呀?我这就给你送水去
。”郑天良缩回了拉拉扯扯的手
,嘴里很含糊地应付着。赵全福趁着这片刻的功夫一头
钻进了车里,他对郑天良说:“就这样吧,改天我再向你
汇报迁厂的事,厂房我已经请上海的专家设计了。”一
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郑天良手里攥着一包钱,就像攥着
594
一包炸药和一包罪证,他眼睁睁地看着赵全福消失在黑
暗中。
县政府大院里寂静无声,秋虫在草坪里唧唧地叫着
,
它们和刘大爷一样都不知道郑天良手里攥着的究竟
是什么。郑天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漆黑一片,偶尔见
几颗小星星在黑暗的天幕上鬼火一样地忽隐忽现可有可
无。郑天良冷静地将一包东西揣进公文包里,公文包平
安无事,像一个饿急了的人吃得太多而鼓起了肚子。
走进三楼的办公室,郑天良反锁上门,灯光照亮了
这个已经不再朴素的空间
,
他倒了一杯茶,躺在沙发
上点上烟,然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并没有发烧
,
心里也很平静
, 他没有立即看钱
, 而是一个人坐在
那里研究自己的心境,为什么一点奇异的感觉都没有
呢?既没有多年前面对意外之财的愤怒,也没有一夜暴
发的激动。也许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了,当这一天到
来的时候
,
一切却是那么平静而安宁,也许是他以前
所捍卫的东西在多少年之后被证明毫无价值,所以他就
像一个小学生做错了作业一样,发现一题就改了一题。
595
日光灯管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是整流器对灯管老
化做出的反应,自己也许就是一只老化了的灯管,虽然
也在发光,但光的纯度和色彩已经非常模糊。他想起了
在灯光之外的千千万万的妓女们,当一个守身如玉的良
家女子对卖淫极度恐惧并且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
,
那
只能说明她对卖淫的无知
,
而一旦脱光衣服第一次迎
接一个嫖客后,原来发现卖淫远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和罪
恶,第二天走在大街上,她仍然享受着平等的阳光和均
匀的空气
,
她与所有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所以第二次
第三次卖淫的时候就根本没有了丝毫的心理压力。人们
通常都说,迈出第一步很难,此后就容易了,郑天良发
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难与不难一说,你想做就不难
,
不想做就难
,
难不过是一种借口,是一种缺少勇气
的胆怯和懦弱。
郑天良在这个秋天的晚上心里极其平静,他觉得自
己奋斗了这么多年目的是什么越来越不明确
,
如果说
在马坝乡创办合和酱菜厂是为老百姓脱贫致富的话,那
么去王桥集经济实验区更像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
,
596
而今天对工业区进行改革又是为了什么呢?啤酒厂是扎
在他心头近十年的一把刀子,他的尊严和政治前途在这
把刀子的下面支离破碎。这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正
视碧源啤酒的瓶子更不愿看到瓶子在酒桌上被碰倒后的
玻璃碎片,碎片割裂了他的前半生
。
他不愿沿着这种
残酷的逻辑继续往下想,此刻他想到更多的是,其实人
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好
,
无论你是当官
还是做生意
,
都是想改变现状让生活进入一个新的领
域和境界
。
当皇帝是这样,修鞋卖菜也是这样,你只
有自己活得更好了,才能对社会有贡献,才能为别人服
务,比如说赵全福吃喝嫖赌随心所欲,但他为国家上交
的利税很多,是为人民为社会做出贡献了的
,
而一个
乞丐是无税可交的,他生活得很差,所以也对社会没有
贡献
, 也不可能为人民服务
。
当官有权才能为人民服
务,为人民服务的同时,人民也要为你服务,这就是他
和赵全福与沈汇丽的关系。符合我为人人
,
人人为我
的公平原则。
郑天良这样想着
,
觉得逻辑上还是有些不通,但
597
他又不可能想得太清楚,所以也就不想了
,
他觉得任
何事情只要内心里没有压力和恐惧
,
还是顺其自然为
好
,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
而合理的却不一定就存在。
于是
, 郑天良打开公文包
,
掏出了鼓鼓的塑料袋
,塑料袋是“为民商场”专用袋,上面还印有红色的“
为人民服务”的字样
,
模仿***的字体
, 只是印刷
不是很讲究
,
部分笔划被歪曲,如同冬天一棵老树上
光秃且没有生命力的枝叉。郑天良将“为人民服务”的
袋子扔到了地上
,
里面还有几层报纸
, 报纸拐弯的地
方刊有端正党风反对腐败的杂文,这篇杂文包裹着钞票
就像一把弯曲的匕首和投枪,软软地回忆着鲁迅时代的
一些陈年往事
。
郑天良对钱的认识是很含糊的,他家里总共只有两
三万块钱,他以为赵全福让他帮着疏通关系的茶水费顶
多只有五六千块钱,可他发现百元面钞摊在茶几共有十
捆,一捆一万,整整十万。这时郑天良心跳了起来,他
不是为接受这十万块钱而恐惧
,
而是感到赵全福这个
个体户怎么有这么多的钱,一甩手十万块,居然还是茶
598
水费,十万块钱要买多少茶水,难道他们这些个体户真
的比他这个县长对社会的贡献还要大
,
如果不是他郑
天良当年在马坝乡创业
,
赵全福能有今天吗?他心跳
的是社会分配如此不公平,一个乡下的赌棍嫖客花钱像
流水
,
十万块钱是茶水费,那吃一顿饭是多少钱,批
一块地又是多少钱?
郑天良将地上塑料袋重新捡起来,装好钱后又塞进
包里
,
然后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外面有没有
动静,几分钟过去了,走廊里悄无声息。他听到了楼外
的一些风声水一样趟过寂静的夜空。
这时
, 郑天良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
, 将包放进文
件柜里,又毫无必要地锁好,手里攥着钥匙
,
这才坐
到办公桌边的真皮沙发转椅上
,
他给叶正亭打电话
,
一看时间,十点四十分,叶正亭每晚十二点以后才睡觉
,所以此时打电话恰到好处。
郑天良给叶正亭打的是手机,这样叶正亭就能清楚
地在手机显示屏上看到这是郑天良从办公室打来的,叶
正亭在电话里说:“老郑呀,还在办公室没回家休息吗?
599
都快十一点了,你要注意身体哟!”
郑天良说:“叶书记,这么晚了,你不还是没有休息
吗?合安的问题很多
,
你又给我压这么重的担子,我
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哪里敢这么早就轻松地睡觉了
。”晚上被沈汇丽赵全福灌多了酒,说这话的时候,郑
天良还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酒呃。
叶正亭听到酒呃声后问:“老郑,你是不是身体不舒
服?”
郑天良很无奈地说:“有点感冒
, 不要紧的,我还
能扛得住。”
叶正亭很显然对郑天良的这种工作态度很满意,于
是就说:“合安的担子确实很重,但你是一个正派而又很
有经验的干部
,
我不压给你,又能压给谁。”
郑天良手里把玩着文件柜的钥匙:“听说工业区要彻
底改制
,
各企业提交的股权转让和产权制度改革的报
告还有合资意向书全都堆到了我的桌子上,白天没时间
看,只好利用晚上看了。总体看来,各企业的思想认识
是统一的
,
完全符合你对河远经济改革的总体思路,
600
即能改就改,不能改的就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赶紧
走。工业区企业必须在年底之前完成产权制度改革
,
明年要以全新的面貌启动
,
除了缫丝厂已经有一家江
苏客商愿意控股合资外
,
其他的企业都要卖掉,但我
考虑
,
卖企业的前提是保证工人就业,减税而不能免
税
,
而且减税不能超过两年,要在整体上维护合安的
利益。”
叶正亭说:“老郑,你的思路和我完全一致,但由于
合安复杂的历史背景,你要注意协调好关系,尤其是宣
中阳同志,你要跟他多商量,多汇报,拿不准的可以向
我汇报。”
郑天良说:“叶书记
,
我给你打电话正是要你给宣
中阳打个招呼,一个是让他知道清产核资和审计是市委
的决定
,
另一个是让他能在清产核资和审计领导小组
成立的会上做个宣传动员,中阳同志比较敏感,我怕他
不知道这件事会有看法,而且有可能要影响到你和以恒
市长的关系。我在计委、审计、经委等各部门抽调了二
十六个人,要求在两个月内必须全部完成这项工作,时
601
间紧,任务重,加班加点是少不了的。”
叶正亭说:“我回来后已经跟宣中阳打了电话,以恒
同志也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在任何场合说这样或那样
的人际关系问题,这都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我们都是
共产党的干部
,
要有组织纪律性,以恒同志对第二阶
段全市国企深化改革是非常支持的,我们的意见是高度
一致的。”
郑天良听了后连连称是,他说:“叶书记的指示我一
定会牢记在心上,请你放心,我会为执行你的指示而赴
汤蹈火的。”他发觉叶正亭越是讲他跟黄以恒高度一致
,这里面问题就越大,就像黄以恒从来都跟他郑天良称
兄道弟一样,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兄弟关系。所以郑天
良觉得必须在电话里向叶正亭一再重申自己的政治立场
和感情态度,这样的话说得再多也没关系,就像农村腌
菜时的一句俗语叫“盐多不坏菜”。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
,
郑天良经常半夜回来,所以
他要周玉英不要等他睡觉,今天他回到家的时候,周玉
英已经睡了
,
他将塑料袋里的钱先是放在床头柜里,
602
但怕被周玉英发现
,
就放到了冰箱里,冰箱里也不安
全
。
郑天良站在客厅里呆了有一支烟的时间,还是拿
不准主意,最后他决定放到大衣柜的隔板后面。放好后
,
他上床睡觉
, 竟睡得无比踏实,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上,郑天良在厨房喝稀饭。天有些凉,周
玉英在给郑天良找毛衣,她在大衣柜里翻了好半天没找
到毛衣,却找到了一个塑料袋,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
对郑天良说:“怎么大衣柜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的
是什么东西?”
眼见着周玉英已经打开了塑料袋
,
正准备撕开报
纸,郑天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说:“不要动,里面是文件
。”说着就从周玉英的手里夺了过来。
周玉英一脸糊涂地看着郑天良:“文件放到大衣柜里
干什么?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周玉英说着就要上前
去夺。
郑天良脸色都变了,他死死地抱住一包东西,坚决
不松手,周玉英这时发起了脾气:“郑天良
, 你背着我
搞什么鬼名堂,是不是女人的照片?不讲清楚我就到纪
603
委去告你!”
郑天良因为过于心虚,动作变形得有些厉害,这与
他的身份和工作经历很不相称,他在周玉英步步紧逼下
,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反戈一击说:“难道我什么事都
要向你公开吗?你是县里的哪一级领导呀,我所有的事
都要向你汇报?所有的材料都要经过你看?”
郑天良以进为退,反而让周玉英陷于被动
,
她有
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郑天良,郑天良脸色很严峻,饭碗里
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稀饭上残存的热气细若游丝一样地
冒起来,很快又在空气中碎了。
郑天良将塑料袋重新裹上
,
然后走到周玉英身边
对她说:“我告诉你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你千万不能对
外讲。”
周玉英像犯了错误虚心接受批评一样地点了点头。
郑天良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她说:“最近县里正在对工业区
进行审计,一些领导干部在审计中出了问题,这里面是
某领导的违法乱纪的账本和票据,要严格保密
,
所以
我昨晚在办公室看完后就带回来
, 当然也是不能让你
604
知道的
,
因为纪委都已经介入了,懂吗?你摸摸,这
么软,像照片吗?”
周玉英用手捏了捏,薄薄的,软软的,确实不是照
片,于是她就很委屈地说:“我怕你在外面学坏,你都一
个多月没碰我了
。
我老了。现在领导干部不少人都在
外面搞女人。”
郑天良心里一惊,但很快又镇静下来:“你看我是那
样的人吗?最近工作太忙,我都累得要死,回到家倒头
就睡,真没办法。”
郑天良用手拍了拍周玉英松驰的肩
,
算是表示了
一种歉意
。
郑天良揣好保密的“材料”到办公室去了,他提前
半个小时上班,将钱锁在文件柜里后,坐在办公室里喝
茶,大楼里人都来齐的时候
,
今天和以往任何一天都
没有任何两样,只是一些人穿上了羊毛衫。
宣中阳在清产合资和经营审计联合小组成立会上做
了宣传和发动
,
他说这件事关系到合安下一步改革方
605
案的制定
,
关系到合安国企的发展前途,所以希望同
志们要认真对待,努力工作,在郑县长的直接指挥下以
最快的速度完成这项工作。最后他还强调了几点:“清产
核资原则上是就高不低估
,
不能让国有资产在股份制
改造和产权制度改革中流失掉
, 还有一点就是经营审
计主要是审计经营管理中的合法性问题
,
宜粗不宜细
,对事不对人,要防止通过审计来整人。”
宣中阳这些话讲得很重
,
而且口气也比较坚决,
这使郑天良感到宣中阳与前些日子自己刚分管工业时相
比
,
态度上有了很大的改变。宣中阳这些话明显是说
给郑天良听的,既是提醒,也是警告。郑天良在具体布
置的时候,充分维护了宣中阳的权威,而且也一再重复
了审计是经营性审计,而不是对领导干部个人的审计。
二十六个精兵强将分头进入了工业区各个企业。
郑天良将沈一飞找到了红磨坊套房谈话,这一段时
间,郑天良经常在红磨坊找人谈话
,
这里比较安静,
干扰小
, 也比较隐秘。
沈一飞坐在沙发上,郑天良想起了沈汇丽的造型,
606
他发现这兄妹俩有许多相同之处,沈一飞的身材一直不
发胖,而且牙齿也很整齐光洁,这种遗传使他们具有先
天的优势,这就像当官有娘老子做后台一样,与生俱来
,一路高歌
。
沈一飞在郑天良面前始终保持着感恩的心情
,
语
言和动作都非常规范,从不敢造次
。
他的轻工局副局
长是郑天良为他争来的
,
尽管沈一飞出任副局长更多
的是郑天良为捍卫实验区政治的尊严,当时甚至差点跟
乔岸书记拍桌子吵翻
,
但沈一飞内心里还是感激郑天
良的。
郑天良剥了一个桔了递给沈一飞,沈一飞说:“老板
,怎么好意思让你为我剥水果,我自己来。”
郑天良将桔子塞到他手里,说:“不要客气了,领导
就是服务嘛,我为你服务是应该的。”
郑天良的话让沈一飞一时无所适从,他接过桔子迟
疑了好半天都没吃
,
直到郑天良自己也吃了起来,他
才食不甘味地咬了一瓣
,
桔子很酸。
郑天良说:“你今年好像也快四十了吧?按说也该动
607
一动了。”
沈一飞心情有些紧张地说:“四十一了,还望老板能
继续关心我栽培我
。”
郑天良说:“你原来是黄市长的驾驶员
, 其实他要
是愿意提拨你
,
打一个招呼就行了。”
沈一飞说:“老板,你是知道的,我自从到实验区后
跟了你,黄市长就根本不管我的事了,再说我不过是一
个驾驶员,他那么大的官是不会管到我这一级的
,
我
也不会去求他的
。”
郑天良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当初的副科级还是黄
市长定的嘛!”
沈一飞说:“没有你大老板的点头拍板,我哪有今天
的副科级。”
轻松的闲话里已经包含了重大的主题,这就是郑天
良暗示沈一飞可以动一动了,如今郑天良是叶正亭书记
看中的抓经济工作的副县长,又是多年的常委
,
权倾
一时是不争的事实。沈一飞脸上泛起了一层想入非非的
光芒。
608
郑天良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一直是比较偏爱的
,
毕竟在实验区患难与共过,感情上不一样,但是我
说不上话
。
好在现在正亭书记对我比较支持,在我分
管的范围内,我还是可以说一些话的,宣县长对我这个
老同志也是很尊重的。”
沈一飞想入非非的光芒开始转变成迫不及待的企
求:“老板,我是你的人
,
我的一切都要靠你。你栽培
我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郑天良突然变了脸
,
声音严厉了起来:“但你背着
我究竟干了什么?”
沈一飞一下子脸色刷白,结结巴巴地申辩道:“老板
,我真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郑天良拍着茶几说:“你要不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
,
我今天就不会找你来谈话
,
我让纪委检察院的人找
你谈。你说,你这个轻工局副局长都敢这样干了,要是
当局长
, 你还能刹得住车吗?”
沈一飞低下头不吱声了,他脸色惨白。
郑天良说:“审计小组已经将啤酒厂问题搞得很清楚
609
了
,
你居然跟田来有两个人到浙江和福建出过两次差
,不是为了推销啤酒
,
而是应广告客商邀请去游山玩
水
,
三十万广告投放到两个没有销售网点的穷县,广
告做了
, 一瓶啤酒都没销过去
。
一个县长一个局长居
然私自做起了下属企业的广告代理,而且专捡没有销售
网点的地方做,安的是什么心!你说你打算是向我坦白
,还是向纪委检察院坦白?”
沈一飞抹着头上的汗,目光涣散地看着郑天良,声
音颤抖地说:“老板,我向你坦白
,
请你看在多年跟着
你的份上,拉我一把。”
郑天良面无表情地说:“说吧!”
沈一飞交代去年夏天浙江和福建的两个县级市的广
告公司上门来要做碧源啤酒的广告,并说他们那个小地
方不喜欢洋啤酒很欢迎价廉物美的碧源啤酒
,
他们提
出先打广告
,
后做代理
,
田来有一口答应,并让沈一
飞陪他一同去两个县去考察市场
, 去了后广告商安排
他们游玩了普陀山和武夷山
,
一天晚上酒喝醉了后
,
他们两人接受了两个小姐的色情服务,服务后本来是沈
610
一飞代表啤酒厂与广告商签广告合同,但广告商说他们
还是希望田县长签,而且还暗示性地说了一句:“田县长
,昨天晚上给你安排的确实是处女。”田来有当时脸色
就青了
, 只好被迫跟两个广告公司签了广告合同
, 每
个广告公司给了他们三万块钱回扣,共六万块钱。回来
后,田来有让沈一飞到啤酒厂叫厂长杨功成汇出了三十
万广告费,但此后两家广告公司却只字不谈啤酒代理的
事,田来有和沈一飞都打电话去催广告商赶紧播广告和
销售啤酒,但对方很无赖地说他们那里的男人只喜欢小
姐,不喜欢啤酒
。
等于是白白被敲诈了三十万
, 田来
有从此也只字不提了,六万块钱回扣,分给了沈一飞一
万五千,沈一飞只收下了八千。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
郑天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
真该让你到大牢里剃光脑袋过军事化的生活。”
沈一飞扑通一声跪在了郑天良的面前:“老板,我求
你救救我
,
我真的不想去浙江福建,田来有说我在轻
工局分管啤酒厂,是他硬逼着我去的
,
钱也是田来有
611
硬塞给我的。这事全是他干的。”
郑天良气喘吁吁地说:“你给我把八千块钱交到民政
局去,捐给福利院,让于江海给你打一张收条,日期写
去年九月份
,
如果纪委和检察院找你的话,你就说回
来后当时就捐了出去,玩小姐的事田来有承认你也不要
承认,不然,你的前途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我来帮你
解决
。
现在就去办,越快越好。不要对任何人讲我找
你谈话了,听懂没有?”
沈一飞泪流满面地从地毯上爬起来说:“听懂了,老
板,你是我再生的父母
,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你脸上
抹黑了。”
沈一飞走后
,
郑天良站起来走到窗前,他发现远
处的工业区悄无声息地匍匐在黄昏里,夕阳照耀着不再
冒烟的烟囱和冷漠的厂房,工业区如同一片豪华的墓地
。
郑天良站在黄昏的光线里拿起手机给审计局李局长
打电话:“老李呀,我是郑天良,去年八月份啤酒厂的两
笔三十万广告费是打往浙江福建两家县城的广告公司,
612
从账面上看有没有问题呀?”
李局长说:“没有问题,发票是正规的税务发票
,
而且两家县电视台的广告合同也附在后面
。”
郑天良说:“你给我查一下,去年啤酒厂有没有往那
里发货,如果没有发货,那么这三十万块钱广告费该怎
么解释,看看经办人是谁?”
郑天良在指导清产核资和经营审计小组工作时,他
大部分时间是在啤酒厂督阵,他在翻看账目时
,
偶然
看到了一份广告合同,签合同的人不是啤酒厂厂长杨功
成,而是田来有
,
查同时期出差报销的发票,填报销
单的是却只有沈一飞一个人的名字。郑天良觉得这份合
同有些蹊跷,而且肯定与田来有有关系。杨功成是田来
有的亲信,不可能从他身上有所突破,于是郑天良就找
来了沈一飞
,
软硬兼施,没几个回合
, 沈一飞就老实
就范,而且牵出来的主要人物就是田来有。
郑天良给叶正亭打了一个电话,叶正亭在电话里火
冒三丈:“这群败家子,一个都不能放过
, 不管是什么
背景,一查到底
。”市纪委立即介入,三天后,田来有
613
在家里的温暖的被窝里被宣布实行“双规”,
杨功成与
沈一飞分别接受了一万五千块钱和八千块钱回扣,这两
人交由县纪委处理,杨功成最后被检察院批捕
,
沈一
飞由于已经提前将钱捐给了县福利院,所以一身清白地
出来了。
沈汇丽的征地计划已经批了下来,沈一飞也放了出
来
, 他们请郑天良在红磨坊吃饭
,
酒过三巡,沈汇丽
别有用心地对郑天良悄悄地说了一句:“老板,你已经有
两个多星期都没答应跟我一起唱歌了。”沈汇丽在“唱
歌”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
郑天良当然懂得沈汇丽此时
说唱歌的真实含义,但他还是将错就错地说:“实在对不
起
,
我太忙了
,
连吃饭都没时间,更顾不上唱歌了
。”
正说着,郑天良的电话响了
,
吴成业在电话里
说:“已经快三点了,怎么还没到办公室来。”郑天良发
觉这顿饭吃的时间太长了,于是他就对在座的说:“我要
回办公室有事
,
你们继续聊吧。”说着站起身就走了,
他知道吴成业找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又不能向
614
酒桌上的人说。
刚刚担任县纪委副书记的吴成业似乎在抓经济案件
上比任何人都要积极,在这次清产核资和审计过程中出
现的问题全都移交给了县纪委,目前已经抓了三个,撤
了六个,还有十几个人的问题正在调查之中。
郑天良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吴成业站在郑天良办公
室里看墙上的合安县地图。两个人这些年已经很少有来
往,所以相互之间说话就少了许多随意和轻松,吴成业
见郑天良满脸通红,就说:“我看你这位县长大人现在越
来越如鱼得水了,不要脸喝红了心变黑了,也不要哪天
逮到我的手里,让我跟你过不去
。”
郑天良听到这话非常刺耳,自己的女儿被他家儿子
拐到了南方,吴成业对此从来没有发表过一句家长的意
见,郑天良当然不会跟他讨论儿女的事情
,
他把自己
的女儿跟吴成业儿子的关系定位在同乡同学的关系上。
不知怎么,这些年来
,
他看吴成业越来越不顺眼
, 这
个人一副反革命分子的样子
,
牢骚多,怪话多,副科
级一干就是十几年,眼睛里从来没有上级。郑天良见吴
615
成业出言不逊,就反唇相讥说:“我真要是有什么问题了
,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查
,
除非明天早上你就升为市纪
委书记。”
吴成业没有跟郑天良纠缠
,
他开门见山地说:“沈
一飞是放出来了
,
但他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
郑天良说:“沈一飞主动将钱捐给了福利院
, 这种
行为正是拒腐蚀永不沾的具体体现,我们要充分肯定并
要对这样的同志进行重用,县委已经研究过了,沈一飞
的责任感是非观很强,他马上就要出任啤酒厂改制领导
小组组长,全权负责啤酒厂的工作。”
吴成业说;“你不要再给我打什么掩护了,我们已经
经过笔迹鉴定了,沈一飞捐出去的真正的日期应该是最
近这一个月内,而不是去年九月,这种典型的弄虚作假
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是迫于审计的压力做出的一种
无奈之举
。
所以我已经向县纪委常委会提出了建议,
对沈一飞实行双规,也许还有更多的问题被掩盖着
,
他都敢这样弄虚作假来欺骗组织
, 他还有什么事不敢
干
。”
616
郑天良一听这话
,
心里有些慌了,但他调整了一
下情绪
, 又故作镇静地说:
“你是代表县纪委来跟我
谈话,还是代表你个人?”
吴成业是一个说话不会拐弯的人,他说:
“我既是
代表组织,也是代表个人,我是向你核实一下沈一飞这
个人的一贯表现,也想争取你这个分管县长的支持
。”
郑天良说:“沈一飞一贯表现很好,我个人反对对沈
一飞采取措施
。
你那个鉴定不具备权威性,所以你无
论代表纪委还是代表个人,我都要申明一点
,
纪委既
是在捍卫党的纪律,更是要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不能
带着整人的目的去抓党纪,沈一飞的事情县委常委会上
我们已经做了结论,而且也向纪委通报过了,沈一飞在
这件事中本来就是被动的,而且是田来有强行塞给他的
,无论是当时捐的,还是后来捐的,他在主观上都没有
对这八千块钱有据为已有的主观故意。看问题要客观,
要多角度地看
。”
吴成业说:“我不管你怎么解释,反正我的意见是,
这个案子要重新审理。笔迹鉴定我可以带到省公安厅去
617
做。”
郑天良说:“你是不是被打成了十几年反革命,对所
有自由生活的人都充满了仇恨和敌意?我再问你一句,
就八千块钱也值得你揪住死死不放
,
而且人家提前都
捐了出去
。
你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沈一飞是在我手
里提拨起来的
,
你不把他送进牢里,心里不平衡
, 是
不是?那好吧,只要县委能通得过
,
你马上就可以把
沈一飞带走。我不想对你解释了,我马上还要到工业区
去
, 你看着办吧。”
郑天良拂袖而去,他将吴成业扔在办公室里。吴成
业看着屋外稀薄的阳光,两手抄在袖子里,擤了一把鼻
涕
, 走了。
第二天,郑天良建议宣中阳召开常委会,立即任命
沈一飞为啤酒厂改制领导小组组长,全权负责啤酒厂全
面工作。郑天良现在是分管工业的常委副县长,任命一
个副科级的临时小组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
所以会上
几乎没怎么讨论就通过了。文件下达后,县纪委常委会
面对着县委的文件当然不能再采纳吴成业的意见了。因
618
为说到底也就是八千块钱的事,虽说五千块钱就算重大
的经济犯罪,但真要是八千块钱都双规逮捕,那监狱是
远远不够的,现在的几千块钱
,
有时也只够吃一顿饭
。
第六章
与企业家交朋友
县城太小,一有风吹草动,舆论界众说纷纭,莫衷
一是。清产核资和审计联合小组进驻工业区后,县里的
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在酒桌上茶楼里议论开了。他们希
望局面越乱越好,领导们之间斗得越凶越好
, 田来有“
双规”,杨功成被捕
,
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工业区的
厂长经理们正在接受调查
,
一时间
, 县城里风声鹤唳
,
谣言四起,老百姓当然期待着抓的人越多越好
,
这
会使他们贫穷而又无法享受腐败的平庸生活变得踏实和
自信起来。县城政界的主要观点是,对工业区采取的行
动是叶正亭对黄以恒地方势力的一次政治清洗,郑天良
在这次清洗中冲锋陷阵是对黄以恒这么多年压制他的一
619
种反抗,也是他政治上东山再起的一个重要标志,有人
说,宣中阳肯定要调离合安,郑天良接任县长或书记的
可能性相当大
,
这种政治走势在这一年秋天更加明朗
。
自叶正亭来合安调研后,黄以恒再也没有来过合安
,
也没对合安发表过任何一次具体的讲话和指示,宣
中阳也没有了以前的气势和劲头,他有一种得过且过穷
于应付的架势。郑天良在叶正亭的支持下
,
已经成了
合安说一不二的人,他几乎每天都出现在电视新闻里
,
宣传部孟强部长要求县电视台成立一个专项报道组
,及时准确地将郑县长抓经济工作的镜头报道出来
,
他对电视台台长说,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加大合安经济
改革力度的关键时期,电视台成立专项报道组是宣传中
心工作的需要。孟强向郑天良汇报了这件事
,
郑天良
说:“孟部长,不要多报道我的镜头,县里要突出宣县长
的核心地位
, 请你们把握好分寸。”孟部长说:“我们
宣传工作主要是围绕经济建设为中心来开展的,所以这
不是突出你郑县长,而是突出我们的宣传方针。”郑天
620
良点点头,然后请孟强部长晚上一起共进了晚餐
,
蓝
湖宾馆的总经理安排了最好的一个包厢“天柱厅”,郑
天良又邀来了沈一飞、赵全福、沈汇丽等人作陪,酒桌
上,郑天良对孟强说:“赵全福已经宣传得很多,他是我
们县的明星企业家,名声在外了。小沈这次回家乡来投
资
,
开发我们县最现代化最时尚的住宅小区罗马假日
花园,手续已经全部办下来了,一旦开工,你们要多多
宣传。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要少宣传,要把企业家推到新
闻宣传的前台去,我提一点意见,供孟部长参考
。”孟
部长说宣传企业家是肯定的
,
小沈回来投资我们会作
为重点宣传的
。
沈汇丽有些情绪激动,就很夸张地跟
孟部长喝了个双杯,赵全福说郑县长偏心,沈汇丽就说
赵全福为富不仁。喝酒的气氛相当热烈。沈汇丽是歪歪
斜斜地离开酒桌的
,
临走前,她抓住了郑天良的手,
手指狠狠地抠着郑天良的手心,郑天良让赵全福的总裁
助理于文红扶住沈汇丽,说:“小沈喝多了,你照顾一下
。”于文红迅速上前架住了沈汇丽的胳膊。沈汇丽醉眼
惺忪地对郑天良说:“老板,你什么时候陪我唱歌呀?都
621
快一个月了
。”
郑天良没有理睬沈汇丽,他跟孟强部长说笑着向外
走去。郑天良有些后悔让沈汇丽来,本来是想帮她宣传
宣传
, 可她太容易失态。
郑天良回办公室看材料,发现东头宣中阳办公室的
灯也亮着,他就走过去,敲门进去了。宣中阳见郑天良
进来后就站起来让座,郑天良坐在宣中阳对面,两个人
点上烟开始说话。宣中阳说:“晚上没回去休息?”郑天
良说:“你和正亭书记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到我的身上,回
家也睡不踏实
, 所以就利用晚上时间处理一些材料
。
合和的报告已经送上来很长时间了
,
你看我们是不是
找个时间在常委会上议一议
,
正亭书记要求我们思想
再解放一点,步子要大一点。我看可以让合和厂回迁县
城。现在将这么好的一个企业办在乡下是影响我们县改
革形象的
。”
宣中阳说:“老郑呀,你的意思我懂。但有一点应该
要慎重考虑一下,迁厂本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
又不要县里拿钱,完全是应该支持的
,
但你想过没有
622
,合和厂当初作为乡镇企业迁回乡下是黄市长的意见,
现在已经变成民营个体企业了,让这个厂迁回来是不是
要证明黄市长当初的决策是错误的?是不是在客观上用
民营企业来压目前不景气的国有企业?而且你还要让合
和厂迁到工业区里成为啤酒厂的邻居,这是什么意思
嘛?”
郑天良笑了笑,没有正面接宣中阳的话,只是笼统
地说:“宣县长,你说这话就有些上纲上线了,我看问题
没那么严重
。”
宣中阳说:“不是我看得严重了,而是你本来就做得
很严重
。
啤酒厂当初是在合和厂的厂址上建起来的,
你现在要让合和再迁回来用酱菜厂压啤酒厂,是不是做
得太不含蓄了?我不说,别人会说,舆论会说,你是封
不住老百姓的嘴的
。
再说,啤酒厂今年下半年通过我们
的努力已经走出了困境,明年实现赢利已成定局。我同
意你在叶书记没来之前对工业区的评价
,
工业区的大
方向是对的
,
思路也是正确的,目前的困难完全是暂
时的,甚至是人为的
。
我们共产党的县委连这几个企
623
业都管不好,还要我们干什么?”
郑天良看着一贯沉稳的宣中阳有些情绪化了
,
他
反而镇静了起来:“宣县长
,
我到目前为止,还是坚持
自己的这一观点
,
即使正亭书记来调研的时候我在会
上都没有对工业区和啤酒厂说半个不字,你应该很清楚
我的立场
。
现在的清产核资和经营审计完全是市委的
决定,而且是为下一步改革做准备的。只要市委没有对
工业区和啤酒厂下达明确的指示,我决不会改变自己的
看法。”
宣中阳说:“但是你已经让田来有进去了,也让杨功
成被捕了,还有十几个厂长经理们惶惶不可终日,这哪
里是在清产核资,简直是在搞文化大革命
,
是在整人
。
都抓进去了
, 谁来干活?”
郑天良看到有一个苍蝇在深秋夜晚的光线中软弱无
力地飞行着,他看着苍白灯光下的苍蝇走投无路
,
他
的视线沿着苍蝇飞行的轨迹左右移动着。过了一会儿
,
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清产核资出现的问题是我远
远没有想到的
,
而且老田这么大年纪了,还干出这些
624
事来,为了区区几万块钱,把自己的名誉都毁了,实在
不值得,我也很痛心。你要找吴成业谈谈,这个同志就
希望我们出事,我前天已经跟他严肃地指出来了,纪委
要为经济建设帮忙而不要添乱,你看他一见到谁有问题
了马上就兴奋
。
老田的事审计部门要是事先向我汇报
,我肯定要按住不动,这倒不是保护腐败,而是本着对
干部负责的态度,干了一辈子了,不容易,偶尔有个过
失,内部消化了不就得了。而纪委和检察院是靠抓人多
少来评定工作成绩的,抓的越多成绩越大,所以我找你
商量一下,想想办法,我们到市里去跑一跑,找正亭书
记和黄市长说一说
,
能不能网开一面
, 不要弄到检察
院去,让老田把钱退了
,
回来后再说。”
宣中阳很不放心地望着郑天良,然后说:“叶书记那
里只有靠你去说情了
,
我是不敢为腐败说情的,老田
自己不注意,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
郑天良说:“当然了,求情是不能放在桌面上说的,
我们这是私下里说说,传出去是很不好的。但是,我很
为难,因为我跟老田调换了分工
, 人家以为是我在搞
625
老田,其实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据说是杨功成在审
计调查的时候供出了老田
,
县纪委立即就通报市纪委
,
我找了市纪委的同志,但市纪委的人凶得狠,一个
小科长都敢对我指手划脚的,根本不让我插手
。
我的
意思是
,
明天我们俩去市里,你不好讲,我来讲,当
面向正亭书记和黄市长求情,只要我们尽到努力了,我
们也就对得起老田了,这种做法虽然不符合组织纪律,
但说老实话,我们现在抓工作应该要将原则性和灵活性
统一起来
,
***就曾表扬过***是‘这个同志既有
原则性又有灵活性’。
话又说回来了,与那些几百万几
千万的大贪官比起来,老田的这三万多块钱根本不算什
么
。”
宣中阳见郑天良说得很诚恳就勉强答应跟郑天良去
市里一趟,郑天良说以向书记市长汇报清产核资和审计
结论的名义,顺便引到田来有的问题上去,这样过渡就
比较自然了。
第二天
,
宣中阳到市委向叶正亭和黄以恒汇报合
安县工业区的情况,郑天良发现黄以恒跟叶正亭很亲密
626
,叶正亭在听汇报的过程中给茶杯里加水时
,
主动先
给黄以恒的杯子加满,黄以恒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叶正亭说:“不要在一些细节问题上斤斤计较了,总有
一天我们退下来都成了老百姓
,
你不还是我的老兄
。
等级制度让我们在倒茶问题上都深受其害。”黄以恒和
宣中阳郑天良都不同程度地笑了起来。
因为宣中阳和郑天良主要是为田来有求情来的,再
加上黄以恒在场
,
合安工业区问题无疑是相当敏感的
,所以郑天良汇报工业区清产核资和审计情况的时候非
常原则而抽象,只是说已经提前完成了这项工作,但只
字不提实际资产情况和审计中存在的问题,不拿出具体
数字来。而七绕八绕后,却绕到了田来有的问题上
,
郑天良说:“田来有同志为工业区建设做出的贡献是有目
共睹的
, 工作一直是任劳任怨不计个人得失的
, 所以
拿了两三万广告回扣完全是一时糊涂,而且这与贪污受
贿还是有些区别的,应该把它定性在经营活动中吃回扣
这一层来考虑,田来有的问题是属于领导干部不恰当地
参与了经营活动
,
而不是受贿。所以请叶书记、黄市长
627
能不能从这个角度来从轻处理。”
黄以恒很详细地看着郑天良
, 像在研究一件出土
文物一样地推敲着郑天良的表情,然后问了一句:“老郑
,你是来汇报工作的
,
还是来为田来有求情的?”
宣中阳看了看郑天良
,
郑天良说:“汇报工作,也
顺便说一说县里对田来有问题的基本态度,中阳同志和
我的意见是一致的。”
宣中阳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黄以恒说:“我不知道
你们合安县委的领导同志是如何理解以法治国的,法律
是不是在合安已经成了一纸空文?感情能取代法律吗,
市委市政府能以行政命令来废除国家的法律吗?我不会
这样做,叶书记也不会这样做。田来有的蜕化变质和腐
败堕落是他自己个人的行为,不代表合安县整个班子的
形象,不需要开脱什么,他的问题由纪委和检察院来定
。”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的这番表白既可理解成他对部下
的冷酷无情,也可以理解成他对叶正亭的试探,抢先表
明正义后,他要看叶正亭对自己的部下究竟是什么态度
628
,因为叶正亭知道田来有是黄以恒重用的人
,
现在已
经被“双规”,下一步是不是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叶正亭在黄以恒讲完后
,
劈头盖脸地将郑天良训
了一通:“你今天根本不是来汇报工作的,而是来为田来
有求情的,耍什么滑头?有你这么汇报的吗?没有具体
数字,没有详细的情况分析
,
没有对形势的基本判断
,
没有对未来的整体思路
,
我不知道你郑天良这个全
省最早的乡镇企业明星书记是真的,还是假冒的水货?
如果下一次你还是这样来汇报工作的话,我就请你让贤
,你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我和黄市长的时间。”
郑天良抹着鼻尖上的细汗
,
声音软弱地为自己辩
护说:“叶书记黄市长
,
工业区清产核资和审计情况我
们只是简要地汇报一下
,
具体情况我们还有一个详细
的汇报材料,明天就报来。”
叶正亭严厉地说:“所以你们就打着汇报的幌子来为
田来有说情,搞什么名堂!田来有不抓起来,你们合安
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田来有前仆后继。搞经济建设,领
导干部过不了金钱关,是绝对不能用的。之所以让你协
629
助中阳同志抓经济工作,就是因为许多同志反映你的作
风一贯是正派廉洁的,看来对你要重新认识
。
我可以
明确地告诉你们,我在河远一天,就不会让腐败分子安
稳地过日子,谁也不行!”
郑天良和宣中阳等于走进了死胡同,他们非常失败
地离开了市委办公大楼。黄以恒让二位中午留下来吃饭
,宣中阳和郑天良都说要赶回去有事
,
就告辞了。走
出了飘扬着旗子的大楼后,郑天良对宣中阳说:“知道市
委市政府的态度也好
,
虽然碰了个鼻青脸肿,但我们
对老田是仁至义尽了。”宣中阳没有搭腔,一脸的无奈
。郑天良说他还要到经委去一下,宣中阳就先回去了
。
郑天良住进地处偏僻的“鸿运宾馆”后
,
关上门
,
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从公文包里掏出十万块钱,他感
到这包钱放在身边就像怀里揣了一颗劣质手榴弹,随时
都要爆炸,他想把这颗手榴弹扔掉
,
扔到河远的银行
里,这样安全一些
。
中午一个人在餐厅吃了饭后,趁
着中午所有的人都下班回家吃饭的空档,郑天良戴上太
630
阳镜悄悄下楼上了出租车,见四周没有一个熟人,他叫
出租车开到市郊开发区的一个中行营业部,营业部里没
有一个人,他匆忙地推门进去,将太阳镜压低在鼻梁上
,憋着声音在柜台上用十万块钱换了一张存单,在填写
存款人姓名时,郑天良写上了“周玉英”三个字
, 柜台
里那位嘴上涂满了口红的女员工扬起又细又弯的眉毛问
郑天良“你是周玉英?”郑天良心里一惊,然后又反戈
一击道,“有什么不妥当吗?”女员工笑了起来,她说
“没什么
,
因为我婆婆也叫周玉英,没想到你跟婆婆
是一个名字”。
郑天良稳定了一下墨镜
,
说,“看来我
和你婆婆还有些缘分
。”说着打了一个响指,做出一付
玩世不恭的大款神情。
回到宾馆
,
他摘下墨镜
, 然后推开卫生间的门
,
卫生间里一无所有,只有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异常尖锐
地经过他的耳膜
,
他怀疑是不是刚被人用过或有人来
过?于是他很怀疑地盯着马桶,十五分钟过去了,马桶
放水的声音一如既往。郑天良谨慎地走过去,掀开抽水
马到成功桶盖,他发现原来是水箱漏水
。
其实他并不
631
想上厕所
,
这种多此一举的动作从一开始就让他外强
中干的表情四分五裂。此刻,他有些报复性地狠狠地关
上了卫生间的门
,
然后又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 午后灿
烂的阳光被关在了屋外。白天的灯光有些别扭,它给人
一种做作和故弄玄虚的氛围,这使郑天良对这个空间产
生了部分的抵触情绪。于是,他坐到房间的沙发上点燃
了香烟
,
香烟在他的头顶上腾起柔软而安静的几缕青
雾,惶惑的心溪水一样地逐渐平息下来。他从包里摸出
了存单,他发现上面全是机械的图案和电脑打印的数字
与符号,看不出一点人的痕迹来,存单其实就是一张纸
,郑天良感到这张纸对他不构成威胁
,
心里就越来越
踏实。抽完了烟,郑天良站起身倒在床上
,
他最先听
到的是自己呼吸的声音,这么年来,从来还没有感受到
过自己的呼吸的声音
,
这声音粗糙却均匀
, 缓慢却流
畅,如同一架用了许多年的风箱,自己的生命就在这风
箱里进进出出几十年了
。
郑天良躺在松软的席梦思上
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特务,又像一个演员。特
务和演员的主要行为就是表演,人活着也是表演,表演
632
具有创造性,所以让人很振奋
,
很有成就感。如果说
生活是一门艺术的话
,
生活的基本形式就应该是表演
,
表演才能产生出艺术。
就在郑天良想入非非的时候
, 手机响了,郑天良
一惊,像听到警笛一样有短暂的紧张,但在确认了是手
机铃声后,他镇定地打开电话,是叶正亭打来的。叶正
亭问:“你回到合安了吗?”郑天良说是的。
郑天良说:“你赶紧准备好工业区各企业的对外招商
引资的具体材料,尤其是对投资环境和投资优惠政策要
介绍清楚
, 要突出工业区的规模效益
, 用铜板纸彩印
工业区宣传画,下个月河远市要在深圳举行招商引资洽
谈会,我们已经在深圳广州和香港及东南亚的一些媒体
上刊登了宣传广告,而且在全球重要的网站都发布了信
息。你们工业区是重点,不对外融资,只能是死路一条
。”
郑天良听了后非常振奋,他知道啤酒厂是想保也保
不住了,工业区和啤酒厂就像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1+1=2
一样,转让股权和拍卖是唯一出路
。
当然即使再简单
633
,他还是要将公式演绎一遍的
, 所以他还有许多工作
要做
。 他在电话里对叶正亭说:“叶书记
, 这太好了,
我们合安的广大干部群众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了,但市
里一直没有明确的措施,再加上我们改革思路长期处于
含糊状态,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同志真是无所适从
。
还
有一点,我向叶书记要汇报一下,今天上午为田来有说
情的事,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是被宣中阳拉来的。县官
不如现管
,
你又要我平时多尊重宣中阳,所以我不得
不来,这是团结的需要,也是无奈的选择,所以请叶书
记能够谅解。”
叶正亭说:“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你郑
天良来说情,我会立即就将你撤了。好在以恒同志与我
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为官一任
, 造福一方,而不是
捞钱一方。”
郑天良在电话里连连称是,他说:“叶书记,我这个
人就是想干点事,对钱实在没多少兴趣,生不带来,死
不带走,放在身上还是个累赘。”
叶正亭说:“你不要再进行廉政表白了,赶紧把招商
634
引资的宣传材料落实好。”
郑天良关上电话往松软的席梦思床上一倒,将十万
元存单拿在手里
,
存单上生硬的数字和规范工整的图
案像手铐脚镣一样地呈现在他的瞳孔里
,
他听到了手
铐脚镣丁丁当当的声音,于是他匆忙地拿起电话拨响了
赵全福的手机,他要让赵全福将这十万块钱拿回去,赵
全福接通电话的时候,郑天良突然发现了存单上是周玉
英的名字
, 于是他对赵全福说的第一句话是:“没什么
事,我是想问问合和这些年你总共赚了多少钱?”赵全
福说:“我也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不过赚钱也都是少不了
朋友们帮忙的,除了你郑老板我没给过你一分钱好处,
其他朋友们的茶水费不付一些是说不过去的
。
你要是
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就行了。”郑天良说:“没什么
,我是随便问问。”郑天良合上电话又躺到了床上,这
时,他发现屋顶上有一个暗褐色的斑点,他在猜测这个
斑点究竟是蚊子还是苍蝇临死前留下的痕迹,也许是一
个误入歧途的蛾子遭遇了最后一击留下的。他爬起来打
开窗帘,然后坐在沙发上观察着斑点,屋外的阳光漏进
635
来,斜射到屋顶上
,
斑点的颜色就渐渐地淡了起来
,
后来就在郑天良的视线里一片虚无了。
郑天良准备洗个澡后退房
, 然后立即回合安
。
郑天良洗好澡后
,
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
的裸体
,
这个已经日趋肥胖的裸体已经不属于周玉英
一个女人了,它不是周玉英的专利,所以它已经占领过
另外两个女人
,
这种裸体走私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罪
恶感,也没有背负多少道德上的压力,他觉得男人的裸
体本来就是为女人准备的
,
女人是一个抽象的集合概
念,从纯粹的性的意义上理解
, 占领一个女人和占领
一万个女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不是道德或纪律或
金钱的约束
,
任何男人都是愿意占领更多女人的,克
林顿也不例外。大多数人都这样想,但大多数人都不这
样讲。这也应验了,嘴上讲的行动中不干,行动中干的
嘴上不讲
, 这不是人的虚伪
,
而是人生存表演的一种
基本素质。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是戴着面具跳舞的,但
所有的人都在文明的面纱下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纯洁,克
林顿要不是那个莱温斯基的朋友为钱所诱惑而出卖了克
636
林顿,***就是纯洁的,他的西装领带上看不出丝毫
淫荡的迹象,还有王宝森、陈**这些比他官大得多的
老党员老首长们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他郑天良跟这些同
志比
,
简直就是一个害虐疾的小蚂蚁,这样一想,他
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裸体一贫如洗,裤裆里的器官无比
自卑。
他裸体走出卫生间踩在松软的地毯上,踩地毯的感
觉很像接受异性按摩。正准备穿衣服,电话又响了,是
沈汇丽打来的,沈汇丽问:“老板,你怎么跑到河远去了
,
我到合安你就到河远,我回河远
, 你又到了合安。
难道我们真的这么没缘份?”
郑天良一听是沈汇丽的声音,他的身体开始发热,
在这个远离家乡远离熟悉目光的宾馆里,他的身体情不
自禁地坚硬起来。他发觉自从调整分工后快一个多月了
,
他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沈汇丽,颇有一种小人得志的
自负,然而他并没有得志
,
更何况政治前途与拥有情
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他杞人忧天的表演实
际上是对自己的残忍和对沈汇丽的不尊重
, 于是,他对
637
着电话说:“有没有缘份不在于你我是不是在一起,而是
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你死我活。”
这句带有挑逗性的暗示使沈汇丽在电话里很纯洁地
生气了:“老板,你说话怎么这样不正经,你在房间等我
,我现在就赶回去找你算账。”
郑天良穿好衣服准备等沈汇丽跟他在床上算账,他
一遍遍地回忆着红磨坊里的地毯以及地毯上的汗水
,
那些清晰的细节就像黄色录像一样在这个黄昏的空间里
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发觉男人在回忆自己的艳遇的时候
记忆力最好。
一个半小时后,宾馆房间的门轻轻地敲响了,郑天
良毫无必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经很流畅的头发,他在
想是不是一见面就跟沈汇丽紧紧拥抱
,
省略纷繁复杂
的前提直奔主题
,
还是循序渐进地层层深入。他感到
这段日子很累,周玉英松弛的身体让他已经没有了激情
,
他跟周玉英那种例行公事的夫妻生活,简直就像一
个管理很差的单位应付上级检查一样。此刻,他想起沈
汇丽风情万种的肉体,决定一进门就单刀直入。
638
门开了,郑天良正准备张开双臂箍住沈汇丽
,
但
两条胳膊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吃惊地发现沈汇丽身后紧
挨着一个身体无比肥胖的男人。男人的脸上堆着笑。
沈汇丽进屋后关上门,向郑天良介绍说:“这位是万
源建筑集团的总裁,万源先生,万老板。”
万源伸出柔软多肉的手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
长,你好。多年前我还得到过郑县长的关照
, 给我发包
了合安啤酒厂的工程。”
郑天良握着万源的手想起了十年前他将万源的钱交
到县纪委的事,这个被他搞得狼狈不堪的老板最后还是
工程中标了
,
郑天良却政治上落标到实验区当了主任
。时过境迁,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也不会过分计较
,
郑天良握着万源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
帮上你什么忙,差点还坏了你的事
。”
万源满脸堆笑说:“哪里,哪里,郑县长是一个非常
正派的人,我非常钦佩你的原则性,只可惜像你这样的
干部太少了
。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 你的做法我能
理解,我想郑县长现在我求你帮忙,该不会将我轰出门
639
外了吧!”
郑天良笑着说:“当然了,在我的权力范围内
, 我
还是会帮忙的
。
现在的领导干部为发展地方经济都要
学会跟企业家打交道,学会跟企业家交朋友,老赵和小
沈这些资本家都是我的朋友
,
能交上你万源这样的大
老板做朋友
, 也是缘份。不过,我可有点实用主义
,
如果不能给我们合安的经济建设做出贡献,我就不敢交
资本家朋友了。”
沈汇丽已经给他们泡好了茶,她坐在床上跟郑天良
万源面对面:“老板,我跟万总到合安找你就是为了在合
安投资的事。在你大老板的关心支持下,罗马假日花园
总算立项了,现在我已决定跟万源集团合资共同开发
。”
郑天良愣住了:“你不是说跟赵全福联合开发的
吗?”
沈汇丽说:“老赵本质上是一个农民,太小心眼了
,
我不想跟他合作。再说他的合和厂要回迁,一时拿
不出更多的钱来
,
他只愿出四百万参股,而我们总共
640
投资需要六千万,那点钱根本不管用,我就一脚蹬了他
。现在一期工程连征地就要投入四千万,我的财力根本
就不够,所以找到了万大老板,万老板现在固定资产总
值就超过了一个亿。”
万源说:“我们集团下面正好有一个水泥厂,还有一
个预制件厂
,
水泥和楼板都可以自已解决,降低成本
。”
郑天良问:“投资比例怎么定?”
沈汇丽说:“万源集团占百分之七十,我占百分之三
十。也就是说由万源来开发罗马假日花园,我是股东之
一。”
郑天良感到自己忙了好半天,却是在为万源帮忙了
,再加上这个不速之客坏了自己的好事,心里就有些龌
龊,他摆出一副官腔说:“万总,非常欢迎你到合安投资
,不过你不能亏待小沈哟,她可是这个项目的真正立项
人。”
万源又给郑天良点上“中华”烟点头哈腰说:“我心
里有数
, 小沈拿百分之二十的资金
, 占百分之三十的
641
股份,我想这个项目是你郑县长帮着办下来的,今后还
少不了要你支持,我跟小沈已经商量过了,送你百分之
十的股份。”
郑天良感觉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所以当然不能答应
,他说:“你的心意我领了
,
但我决不能要你的股份,
你送我股份的同时等于也送了我一副手铐
。”
万源看了看郑天良说:“郑县长,反正你给我们帮忙
,我们心里有数。不要股份,我也不会忘恩负义的,我
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讲义气够朋友
,
这是最重要
的,万源集团能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我的为人
,
做
生意其实就是做人,所以我所结识的厅长市长县长们没
有一个人讲我万某人是不够意思的,这一点请郑县长放
心。”
郑天良不敢轻易吃这颗定心丸
,
但也不会像八年
前那样莽撞,所以他只好含糊地表态说:“你的义气对我
们共产党干部就是一种邪气,我们的标准不一样,所以
你的股份我是不敢要的,抽烟喝酒吃饭,这还差不多
,
属于交朋友的范围,而除此之外,就违法乱纪了。”
642
万源说:“好吧
,
我们先去吃饭吧,请郑县长到我
的食堂尝尝烤全羊和油焖穿山甲
。”
万源这些年从做土建工程起家,逐步到承包省内外
好几条高速公路建设,狠赚了一笔后,在河远市买下了
一个水泥厂,建了一个配套的水泥预制件厂,又在市中
心繁华地段开了一个“梦巴黎娱乐城”,里面吃喝玩乐
一条龙服务
,
万源请郑天良去吃饭的食堂,就是娱乐
城三楼的“罗浮宫”。
“梦巴黎”共六层,三楼的“罗浮宫”金壁辉煌,
墙上是米黄色带暗纹的进口真丝墙布
,
屋顶巨大的莲
花座吊灯碎珠撒银一般照亮了墙上的半裸体女人的油画
和铺满了地面的波斯地毯,郑天良一看到地毯就想起了
沈汇丽的造型。他感到这个空间不仅比赵全福的红磨坊
气派,而且要豪华得多。
晚上万源找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经理们陪郑天良
喝酒
,
这些经理就像赵全福身边的于文红一样,除了
陪酒陪笑陪睡和姿色极具杀伤力外
, 是不可能“经”手“
理”出什么头绪来的。沈汇丽穿一身羊绒套裙,她在桌
643
子底下用腿暗示了郑天良好几次,告诫他不要在美女如
云时迷失了方向。郑天良用目光向沈汇丽表示
,
他的
腿绝不会在桌子下面犯自由化错误的,也绝不会跟其他
女人以腿相勾结的。
吃饭过程中,万源一再提出了请郑县长在征地价格
上给予关照
,“一亩六十五万,征地就要花去一千万,
太高了,虽然小区是按欧洲风格建的,但房屋价格实际
上是卖不上去的,毕竟合安老百姓经济实力还有限
,
两千块钱一平方都有难度。我们高标准建设是从长远考
虑的,也是从合安的对外形象上考虑的,希望郑县长能
把这些道理在县里讲透讲到位。”
郑天良别有用心却又看似很随意地对万源说:“万总
,这个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应该跟宣县长谈一谈,
当年你承包啤酒厂工程就是宣县长带去的,是黄市长支
持的。”
万源直截了当地说:“郑县长,我这个人明人不做暗
事,睁眼不说瞎话
。
现在你是抓经济建设的常委副县
长,又是叶书记的红人,在你分管的范围内办事
,
你
644
不点头在合安肯定是办不通的。我当年找宣中阳和黄以
恒是对的,现在不去找他们也是对的,这点风向看不出
来,我就白混这么多年了。再说,当年我找他们办事
,
事成后也是有交待的,现在只要你出面讲话,他们是不
会反对的。我有数。”
郑天良从万源的话里已经听出了一些意思,也就是
说他在八年前跟宣中阳和黄以恒的交往也是事出有因的
,这就说明这世界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
也没有无缘
无故的爱。郑天良听了这些话,心里有了一些底。
吃完饭,万源请郑天良到五楼洗洗澡捶捶背,郑天
良说他没有这个习惯,下午已经在宾馆洗过澡了,沈汇
丽对万源说:“郑县长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不要拉领
导干部下水了,我送郑县长回宾馆。”说着沈汇丽就拉
着郑天良走了。临走前,万源将一个印有“金陵饭店”
的手提袋交给郑天良
,
郑天良坚决不要,万源说:“郑
县长,你真让我太没面子了,我这又不是贿赂你
,
也
就是几包烟,算什么呢?抽烟喝酒总是不犯法的,与腐
败更沾不上边。”
645
沈汇丽接过手提袋下楼了。郑天良上了沈汇丽的红
色“尼桑”车,这时两人就可以在车内无所顾忌地自由
地用腿交流了
,
郑天良先是用腿抵了一下沈汇丽的腿
,沈汇丽说:“老板,我在开车
,
如果出了事,你打算
怎么向警察解释?”
郑天良就说:“我告诉警察,我被一个漂亮的女人劫
持了
。”
沈汇丽说:“告诉我,我要把你劫持到哪里去?是宾
馆,还是我家里?”
郑天良说:“我现在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劫匪将我
劫到哪里算哪里
。”
沈汇丽歪过头向郑天良卷了一下舌头:“我把你劫到
地狱里去。”
郑天良说:“我早就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了。地狱
里有什么?”
沈汇丽说:“你希望地狱里有什么?”
郑天良说:“我希望地狱里有你
。”
沈汇丽说:“我是陪着你一起下地狱的,当然有我,
646
还有床和地毯。”
郑天良说:“你就是我的地狱。”
沈汇丽说:“下了地狱,你就获得了再生。”
车子迅速地滑过一段灯火通明的大街,然后钻进了
一个小区。他们在幽暗的灯光指引下爬上了一幢楼房的
一套复式公寓里
。
沈汇丽拉着郑天良进屋后,将屋内所有的灯都打开
,又脱去了羊绒套裙的外罩,于是两条雪白的胳膊就暴
露在晕黄的灯光下,这是一套装修得淡雅而清爽的复式
公寓,所有的家具和饰物都泛出了琥珀色的光辉
,
沈
汇丽打开了组合音响,楼上楼下顿时灌满了王菲的歌
声:“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钻进了你安排好的战局/我
是一颗无奈的棋子/今生注定无处逃离”。
沈汇丽用两只玻璃杯倒来了英国“威士忌”,
她将
杯子递给郑天良:“我们喝一杯吧!”
郑天良说:“有这个必要吗?”
沈汇丽用迷蒙的眼睛看着他:“这是我对客人的尊重
。”
647
郑天良接过杯子:“即使是一杯老鼠药,我也只好喝
下去了。我是下了地狱的人。”郑天良一饮而尽,而沈
汇丽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嘴唇。
郑天良放下杯子,将沈汇丽搂进怀里,沈汇丽杯中
的残酒泼翻在地毯上,两个人忍无可忍地滚作一团
。
王菲继续在音响里抒情,她的歌声缠绕着两个赤裸
的身体盲目而又无济于事地在这个空间里旋转。沈汇丽
用洁白的牙齿咬着郑天良的肩部:“我恨死你了,你这么
长时间都不睬我,
我要让你下地狱。”
郑天良在沈汇丽牙齿的启发下,像被激怒的公牛,
他似乎要耗尽一生的力气,同这个酒香浓郁的肉体决一
死战,他喘息声音断断续续地灌进了沈汇丽的耳朵里:“
我要死在地狱里。”
两人翻滚的肉体从地毯上翻滚到沙发上
,
又翻滚
到房间的床上。
屋外的风声、屋内的歌声、地毯上床上的呻吟声,
声声入耳
,
入耳成诗。
墙上有一只猫眼钟,钟摆很有节律地按部就班地走
648
着不变的步伐,而郑天良和沈汇丽却毫无节奏地在相互
折磨中体验生命的疯狂
,
这种不计后果的消耗最终让
两人土崩瓦解,他们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毯上,像两团泡
软了的面包被扔在晕黄的光线下。
汗水渗透进地毯,地毯无声无息,任劳任怨。
狂风暴雨之后
,
王菲也累了
,
唱完了,音响就哑
了,电流的声音清晰地滑过他们的听觉
。
郑天良咬着
沈汇丽的耳朵说:“宝贝
,
我想喝水。”沈汇丽用潮湿
的手指抵着郑天良的鼻子说:“大哥,我要喝酒
。”
但沈汇丽还是给郑天良倒来了一杯水,沈汇丽喝下
杯中的残酒,将酒杯放在地毯上,他搂着郑天良的脖子
说着女人常说的一句话:“你真行!”
得到表扬的郑天良被这句表扬激励着,他翻身骑到
沈汇丽的身上,企图重蹈覆辙,可他不行了。沈汇丽抚
摸着他力不从心的身体,安慰着说:“没关系。”
两人依依不舍地穿上多余的衣服,相拥着倒在沙发
里。郑天良突然问:“你在市里
,
难道黄以恒不来找你
吗?”
649
沈汇丽警惕地看着郑天良,有些生气地说:“我告诉
你
, 我跟黄以恒没有任何关系
,
当年他看中我的是我
能喝酒,是为他的工业区拉钱当陪酒女的,这让我受到
了莫大的耻辱。我不能说他对我没有想法,当年每次到
市里出差到省里出差他都要带上我,除了工作需要外,
还有其他企图,最终导致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和我的家庭
破裂,我为什么要离开合安出去闯荡,就是因为我受不
了黄以恒的关心,我讨厌他那种既心怀鬼胎
,
又不敢
光明磊落地表白,说话做事都是阴阴的,真没劲
。
但
我早就跟你说过,人跟人不一样,也不是所有的男女只
要在一起就会产生感情,就会上床的。”
郑天良听了这些话后很舒服,但又有些失望
,
他
当然希望黄以恒染指过沈汇丽,这会使他内心平衡起来
。然而沈汇丽说的很像是真的,符合实际
,
所以他又
为沈汇丽不事权贵而兴奋。他将沈汇丽的手攥在手心里
,
问:“你跟我好
, 是因为我能帮你忙吧?”
沈汇丽从郑天良的怀里抽出手,哭了:“八年前你在
实验区就答应过我,只要我有什么私事
,
你全力以赴
650
帮忙,不是我求你
,
而是你在兑现自己的诺言。我承
认,我十几年前就喜欢你这种男子汉的气质,但我只是
尊重你敬佩你
,
并没有想到爱上你,是你让我到红磨
坊的,你害了我。我也认命了。”
郑天良愧疚地将沈汇丽拉进自己的怀里,说了声:“
对不起,我也是一直很喜欢你的
, 我跟黄以恒不一样
的是
, 他不够坦白,我却是敢爱敢恨的
。 之所以我们
在十几年后能相好上,这是老天的安排
,
这是缘份
。
我比你更相信宿命。”
夜已经很深了,郑天良要回宾馆,沈汇丽抱住郑天
良的脖子:“我不让你走。”
郑天良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的时候离开沈汇丽的被
窝的,临走前,沈汇丽将万源的手提袋交给郑天良,里
面是四条“中华”烟,还有一块缎面盒装着的“劳力士”
手表,郑天良说:“万老板给我这干什么?要值好几百块
钱吧?”沈汇丽笑了:“你这个土老冒,这是世界名表,
三万多块呢。”郑天良说,“你给我将烟和表送给万老
板去吧
。”沈汇丽说:“要送你去送,我不送
, 这点小
651
意思,还不够他在南京一晚上潇洒的小费。”
郑天良像小偷一样悄悄地下楼了
,
在小区里拦了
一辆出租车
,
直奔宾馆退房,然后立即赶回了合安,
忙着落实下个月深圳招商会的宣传材料。
郑天良回到县城,上午九点半参加了“合家乐”超
市的开业典礼,超市由原县商业大楼与苏州“合家乐”
商业连锁集团合资兴办,这个合安县的第一家大型超市
是郑天良亲自谈判拍板的,对方占百分之五十一股份,
县商业大楼占百分之四十九,完全按“合家乐”经营模
式操作,录用原商业大楼职工百分之七十
,
这是郑天
良主抓经济工作后的一个最大的动作
,
全县上下为之
一震,都说郑天良就是有魄力。所以郑天良胸前戴着红
花站在剪彩仪式上
,
沉着而自信
。
鞭炮齐鸣,锣鼓喧
天
,
汽球和彩带在空中飘舞,城乡老百姓将大楼门前
挤得水泄不通,郑天良跟宣中阳谈笑风生
,
脸上放射
出功成名就的光芒,摄像机镜头将这历史性的画面一一
记录在镜头里。郑天良为这商业大楼合作的事也曾与宣
652
中阳有过一些争议,宣中阳说,如果让对方控股,我们
的国有企业等于就是丧失了主权而且职工的利益得不到
保证,郑天良说,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地百分之百的拿不
到工资,还不如让百分之七十的人先拿到工资,更何况
税收还是我们的。在这个没有地理优势和经济实力的地
方,如果不转让控股权,融资一分钱都是不可能的
。
宣中阳虽有看法,但还是尊重了郑天良的意见,合作就
成功了。
十点半钟郑天良又去参加了工业区缫丝厂与江苏客
商的谈判,郑天良同意让对方控股百分之六十
,
但对
方要求所有的工人全部解除劳动关系,然后由他们根据
需要重新聘用
, 郑天良说百分之六十的职工要上岗
,
这是我们的合作底线
,
股份制改造除了盘活存量资产
外
,
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工人重新上岗,而不是拿
国有资产换钱花换酒喝的。谈判陷入了僵局。郑天良说
谈成谈不成不要紧,中午共进午餐是必要的。在蓝湖宾
馆的酒桌上,县经委、计委、轻工局的同志们轮番敬酒
,
江苏客商李军是一个从事丝织业的个体户,年龄也
653
只有三十岁左右,过于精明就显得更加狡猾
。
江苏劳
动力成本高,蚕茧收购价比这里高百分之二十,郑天良
抓住这个利益杠杆,跟李军太极推手,柔中带刚,软中
使劲,左右缠绵,上下无边,弄得李军既想撒手,又不
忍放了这块带刺的肥肉。
郑天良在酒桌上称李军为老弟,这种称呼让李军有
些手忙脚乱
,
有钱人往往缺少政治人格的支撑,所以
他们需要权力对自己的尊重,一声老弟让李军端起酒杯
就要跟郑天良干一个满杯。郑天良说我虽然没有酒量,
但老弟如此慷慨,我作为老兄也只能是舍命陪君子了
。
酒桌上的气氛比谈判桌上总是要轻松友好得多
,
酒
精的作用有时比文件的作用还要大。
酒过三巡,郑天良对满脸通红的李军说:“老弟,你
说挣钱是为了什么?除了自己吃用外,就是证明自己的
价值,而你的价值不仅仅是钱的数量,还包含着这个数
量是不是与贡献社会造福于民联系在一起。贩毒分子钱
很多,但没有意义
,
腐败分子钱也多
, 同样没有意义
,
因为这些钱来路不正
,
又不能造福于民,我觉得你
654
们企业家的光荣就在于既赚了钱,又造福于社会了
。
我作为县长,我做的工作就是保证让你赚钱
,
赚不到
钱找我,但你要做的工作就是要保证我合安贫苦职工的
利益
,
我们共同努力才能实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
两全其美
。”
郑天良说着又敬了李军一杯,李军涨红了脸站起来
说:“郑县长,你是一个真正为老百姓办事的清官
, 有
你这些话,我现在就拍板,成交了!”
郑天良也站起来回敬一杯:“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和下
岗职工向深明大义仁爱至善的老弟敬上一杯,我向你表
示感谢!”
酒桌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李军将酒倒进喉咙里:“
就凭你郑县长这般爱民如子,在合安就是亏本
,
我也
认了。”
有人说办公室是用来喝茶看报纸的,会议室是用会
议落实会议用文件贯彻文件的地方,这话虽然有些偏激
,
但许多事情确实是在酒桌上而不是在办公室里办成
的,所以说喝酒也就是工作:“每天二三场,每顿四五两
655
,喝酒干革命,把胃献给党”也是有部分道理的
, 这就
是中国国情,尊重国情,就是实事求是精神的具体体现
,郑天良在以前是不懂这些的。他如今懂了,工作也就
顺利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
当天下午,工业区缫丝厂
与李军签定了合作协议书。
晚上,郑天良陪省政协视察的同志吃完饭,没有回
家,他到红磨坊找老赵,老赵在马坝合和厂总部,于文
红一个电话,十五分钟后赵全福就赶回来了。赵全福
说:“老板,厂房回迁设计方案已经拿出来了,我不太满
意
,
上海的设计专家们将大门搞得只剩两根柱子和半
扇披风,没有门楼,也没有石狮子的位子,而且还不建
围墙,太美国化了
。”
郑天良说:“你老赵太土了,人家这是现代化设计,
你就整天知道喝烧酒,哪天也要改喝一喝英国威士忌嘛
,我也在试着喝
。
要围墙干什么,你的厂建在工业区
里,工业区本来就是一个整体,这就叫对外开放。”
赵全福说:“老板,设计方案到在其次
, 你什么时
候能让我们合和立项,我都急死了,罗马假日花园已经
656
批下来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呀
。”说着他又心怀鬼胎地
看了郑天良一眼:“老板,红磨坊没有洋酒,蓝湖宾馆也
没有,你的威士忌是在沈汇丽家里喝的吧?”
郑天良狠狠地锥了赵全福一眼:“我在省城的一个朋
友家喝过
,
沈汇丽家有没有我不知道,我也没去过
。”
赵全福笑了笑:“老板,我跟你开个玩笑
, 你解释
干什么?”
郑天良说:“合和回迁要跟工业区的改革同步进行,
这与小沈的房地产开发是不一样的,回迁的事年底前肯
定会有着落,所以你不要急,啤酒厂的事能落实,合和
厂的回迁也就落实了。”
赵全福说:“我知道老板对合和厂是有感情的
, 但
我不想跟啤酒厂扯在一起,我真想离啤酒厂越远越好
。”
郑天良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你要是有本事
,
你找宣县长批好了。哪怕你将厂子建到县政府大院
子里去,我也不想管。”
赵全福见郑天良有些不高兴,就不敢再坚持自己的
657
痴心妄想了
, 他说:“老板,我听你的。是不是找几个
人来陪你玩两牌?”
郑天良说:“我都累死了,还有心思打牌
。 到三楼
去洗个澡吧!”
赵全福对于文红说:“你让新来的小倩去给老板放
水!”
郑天良有些恼怒地说:“谁也不许去,我一个人洗澡
休息一会儿就回家。你要是再搞什么小姐,我马上就叫
公安局将你这里封了,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影响,搞什么
名堂!”
于文红尴尬地站在那里,她无中生有地搓着手,局
促不安。
赵全福说:“老板批评得对
,
我一定执行照办,不
让服务员为你放水
。”
郑天良洗好澡一个人躺在里间的沙发上看电视抽烟
,他感到极度地疲惫
,
他想起了在这个空间里王月玲
留下的一些姿势,那种清风拂月的意境正是他此刻最好
的安慰,他真想让王月玲来陪陪他。如果说沈汇丽的牙
658
齿让他惊心动魄的话
,
王月玲的乌黑的长发在拂过他
赤裸身体的时候则让他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的安祥,而
他从来就没见过母亲。他拿起电话,找到了王月玲的传
呼号
, 但他在正准备拨号时
,
还是放下了。王月玲太
小,比自己的女儿清扬还小一岁。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
女儿的影子。
屋内的空气有些沉闷
,
那张洁白的床单上曾留下
过并不洁白的造型。郑天良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拆散了的
儿童玩具一样,骨肉错位,支离破碎。
手机的铃声总是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响起
,
这使他
感到人活在现代通讯手段里,每天都在被这烟盒大小的
东西暗算
,
电话与天空看不见的网络相勾结,没有绳
索,却让你无处可逃。郑天良懒洋洋地在电话响了好几
声后才打开。
原来是王月玲。郑天良有些不安地想,难道是赵全
福蓄意安排的
,
他不知道是让王月玲到这儿来,还是
自己到她的住处去
,
此刻的选择是极其困难的。
郑天良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
,
王月玲
659
说是赵总告诉她的。郑天良问有什么事,王月玲在电话
里哭了:“我怕,我怕,求你帮帮我!他们每天晚上十一
点都要来轰门,还说如果我再不答应,他们就要砍断我
的胳膊。”
王月玲告诉郑天良说
,
县城黑道上的老大“三豹
子”看她一个人住在一套公寓里,两个星期前就白天到
仓库来找她,叫她陪他出去喝酒
, 王月玲不答应,于
是,这几天他就带着一帮人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准时来敲
门,而且还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千块钱,她将钱又塞回去
,三豹子就在门外叫嚣:“如果明天晚上你还不开门
,
我就废了你的两条胳膊,让你永远也开不了门
。”王 月
玲哭着说她很怕,三豹子的手腕上和胸口上刺的全是豹
子的图案,牙齿呲在嘴的外边,都能把人吃下去,恶得
狠
。
郑天良知道县城里的黑社会老大是“三豹子”,这
个人在县城开了一个酒店和一个舞厅,平时气焰十分嚣
张,看上谁家女孩,先是自己用,用完了后强迫在舞厅
坐台,手下有二十几个打手,号称合安第二公安局。县
660
城里的老百姓谁家遭到盗窃或打架纠纷
,
不向公安局
报案
,
都去找三豹子报案,
最后由三豹子摆平
。 没想
到这个三豹子居然也欺负到外乡女子王月玲的头上。郑
天良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还是认定,欺负王月玲等
于是欺负他郑天良
。
郑天良问王月玲:“你跟赵总汇报了吗?他为什么不
出面?”
王月玲说:“赵总让我找你,他也害怕三豹子。”
郑天良说:“你不要怕
,
现在还不到十点,我马上
通知公安局让他们在十一点准时将这帮王八蛋统统抓起
来
。”
王月玲在电话里哀求道:“我怕
, 你来帮帮我吧!”
郑天良安慰王月玲说:“我是不能到场的,但我会让
三豹子今天晚上在看守所过夜。你放心吧!”
郑天良打电话将赵全福叫上来,然后劈头盖脸将赵
全福骂了一顿:“你他妈的想把我往牢里送呀
, 搞什么
名堂?自己不出面摆平,让我来处理
,
你不是存心让
我难堪
, 我跟王月玲是什么关系?”
661
赵全福抓着自己的头皮,吞吞吐吐地说:“你跟王月
玲没有任何关系
,
我们做企业的人不想惹事
, 也惹不
起这些地痞流氓。王月玲是我手下职工,她求你,等于
是我求你,老板,你想想办法吧!”
郑天良穿上衣服
,
叫赵全福跟他一起去县政府他
的办公室
。
进了办公室后
,
郑天良用办公电话立即给公安局
长卢时打了一个电话,他要卢时在五分钟内立即赶到他
的办公室。
卢时在四分半钟的时候急冲冲地站到了郑天良的面
前
,
郑天良一见卢时,也没让他坐下,劈头就责问
道:“卢局长
, 你是不是打算让县委任命三豹子这样的
地痞来当公安局长呀?你打算让他的合安县第二公安局
办公到什么时候?”
卢时不敢坐下来,他站在灯光下一时摸不着头脑,
有些发愣:“郑县长
,
三豹子有什么事,你尽管下指示
,我马上去逮了这个龟孙子。”
郑天良指着赵全福说:“赵总的企业要不要保护?公
662
安局要不要维护合安企业的安全?这是肯定的。我这个
分管县长和你这个公安局长都是有责任的,市委正亭书
记已经跟我说过多次了,要在合安进行一次彻底的打黑
除恶行动
,
不然将来工业区对外招商引资就不能保证
安全的投资环境,我看你就从今天开始
,
先拿三豹子
开第一刀
。
他居然要对合和厂仓储部女副经理进行公
然强奸
, 还要砍断人家的胳膊
,
每晚十一点准时去轰
门
,
明目张胆地强迫妇女去卖淫。这样的恶霸不抓起
来
,
老百姓会怎么来看我们县委县政府为民办实事,
为民保一方平安?连赵总这样的人都怕他,都要来向我
求援,普通老百姓都能来找我吗?”
卢时被郑天良训得头上都冒汗了,他转了转头上的
大盖帽,意识到合安的黑恶势力的严重性
,
连市委正
亭书记都高度重视了,他不敢小觑这件事,更不敢对郑
天良的指示打一点折扣,郑天良在合安是人所共知的铁
腕和实力派人物,得罪了郑天良等于是得罪了叶正亭书
记,除非他这个公安局长已经干腻了。于是,卢时对郑
天良拍着胸脯说:“我一定执行你的指示,马上就带人将
663
三豹子抓起来
。”
郑天良说:“我不仅仅是要你抓起来,而是要将他送
到牢里去
,
让他到大西北的沙漠里去反省罪行,除恶
务尽,斩草除根
,
不留后患。我现在就在办公室等你
回话。”
卢时像战争年代的指战员接受了上级命令一样
,
居然不适时宜地说了一声:“是!”
卢时出门后在走廊里通知防暴队紧急结合。屋里的
郑天良通知宣传部孟强部长让电视台配合公安局防暴队
跟踪拍摄
,
彻底将这个恶势力团伙打掉。
布置完了这一切后
,
他又给宣中阳打电话,宣中
阳正在省里开会
,
听了郑天良的通报后,宣中阳说打
黑除恶好,早就该行动了
。
一切都做完了后,郑天良往沙发上一倒
,
赵全福
给郑天良点上烟:“老板,你太厉害了,几个电话就把一
切搞定了,
我真佩服你。”
郑天良说:“你也坐下来歇歇吧
, 陪我一起等卢时
的好消息
。”
664
赵全福坐下来后,郑天良说:“你看我们这些当领导
的多累,一天到晚,时间从来就不是自己的,过了年我
都五十了,真的要退居二线休息休息了
。”
赵全福说:“老板
,
你想退也退不下来呀,合安将
来还不是你的天下。”
郑天良听了这话心里很顺当,但他没有流露出来,
他郑重其事地对赵全福说:“事情处理好了后
, 你给一
笔钱,让王月玲那个孩子回老家去,人家还要考大学,
你这是作孽呀!”
赵全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郑天良:“老板,这么一
个绝代佳人,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你这不是让我白费
心思了吗?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郑天良说:“人家才多大,比我女儿还小一岁,你是
存心要把我送进地狱里去,我干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能
轻易就上了你的当。”
赵全福笑了
,
他心中有数地说:
“不喜欢女人的
男人不是好男人,就连太监李莲英还娶了好几房呢。至
于说年龄小不敢动手,那也是说不过去的,只要不是自
665
己的老婆
,
所有的男人都希望相好的越小越好。”
郑天良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卢时将你一起抓
起来。”
赵全福嬉皮笑脸地说:“好
,
好,不说了,我听老
板的不就得了。”
十一点二十分
,
郑天良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卢时
汇报说他们出动了二十一名防暴队员,带着压满了子弹
的微冲
,
当场将三豹子等四人全部都按倒在水泥地上
铐起来了,舞厅和酒店也同时被查封了。
郑天良兴奋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好
, 我要到市委
为你们请功!”
一个星期后,王月玲离开了合安回老家,赵全福给
了她五万块钱,并要用车子送她回湖南老家,赵全福说
这一切都是郑县长安排的
。
王月玲听了后哭了,她既
没要钱,也没让车送,自己坐汽车回去了,临走前,她
给郑天良打了一个电话
,
她声泪俱下地对郑天良说:“
你是我的大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郑天良在
电话里勉励她几句,说:“我希望能听到你考上大学的喜
666
讯
。”
王月玲从此在合安县城和郑天良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走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
,
她看到了天空有一群
大雁人字形地向南飞去,她沿着大雁飞行的方向往南而
去。
第七章
啤酒厂死期临近
这一段时间,郑天良对自己的肚子越来越不满意,
每天忙于谈判和迎来送往
,
吃喝酒肉太多,他明显地
感到自己的肚皮隆起的速度比合安改革的速度还要快,
从沙发上站起来需要有一个弯腰的动作相配合,他发觉
弯腰时胸部与腿之间就像塞进了一个气囊一样别扭。他
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自己全身的结构已经很不合理
了。
然而,他必须从沙发上很困难地弯腰站起来,还有
许多事要等着他去处理。
这一次是宣中阳约郑天良谈工作。郑天良到宣中阳
667
办公室后对宣中阳会客室里的一盆柑桔盆景赞不绝口,
在一方人造的瓦盆里,歪曲的枝叶间结满了橙黄的桔子
,给人一种巧立名目的巨大震撼,宣中阳说:“你要是看
中,就搬到你办公室去吧!”郑天良说:“我怎么能夺人
所爱呢。”
宣中阳说:“我并不喜欢在屋里有这种人造的风景
。”
郑天良说:“正好相反,我不喜欢屋子外面人造的风
景
。”
这些对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都意识到这颇有点“
项庄舞剑
,
意在沛公。”但两人都没有必要明说。
宣中阳说:“老田的事你听说了吧?检察院已经批捕
了
。”
郑天良说:“我已经知道了
,
市中院准备判三年,
缓刑三年,反正是用不着去劳动改造了
。
虽然正亭书
记那天批评我们两个,但我们的求情实际上是起了作用
的,如果严格按受贿来定,那就不存在缓刑了。正亭书
记刀子嘴豆腐心。”
668
宣中阳对郑天良这番表白没有发表看法
, 他说:“
田来有被捕了,工业区要在下个月深圳招商会上全面卖
掉主权,这样一来等于就是彻底否定了合安改革开放的
成就,等于就是全面抹杀了黄市长为合安经济建设所做
出的贡献,许多退下来的老干部也纷纷向我表示不满和
抗议,我简直有点招架不住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究
竟应该如何评价合安的改革开放的成就,如何看待黄市
长在合安改革进程中的作用和历史地位。”
郑天良捧着钢化玻璃杯
,
看茶叶在玻璃的后面上
下沉浮,他感到人生就像这杯中泡着的茶叶一样,浮在
上面的茶叶总要下去,在杯底泡得太久的茶叶有时也要
浮上来,这上上下下你来我往,完全是人生或仕途的一
种写照,很有趣。他尽可能抽象地说:“历史是迂回前进
的
, 有时会有一些反复
,
很正常。合安改革开放的成
就和黄市长在合安的历史地位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工业区毕竟是我省经济建设的示范园区,当初建工业区
的思路是对的,也是不容怀疑的,但今天遇到了困难后
对外开放和招商引资也是对的。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
669
们要不要融资和引资的问题,而是我们能不能把资金吸
引过来,难度很大,招商会决不是舞会和联欢会
,
我
对招商引资到工业区的前景很担忧
。”
宣中阳已经听出了郑天良的意思,郑天良会上说的
会后不说
,
会后说的才是最真实的思想,但他的辩证
法运用得很纯熟
。
辩证法是一个很滑头的哲学,尤其
是在评价人物或事件时
,
它既肯定又否定,你说它肯
定吧
, 它肯定的时候不忘否定一下;你说它否定吧,它
否定的同时还有肯定
。
你想哭它让你笑,你想笑它让
你哭
, 所以辩证法又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哲学
。 官场上
玩辩证法可以玩得你拿起筷子不知道该夹碗里的哪一块
肉
。
宣中阳说:“老郑的哲学学得很好,辩证地历史地看
待工业区的过去和现在,应该说是很公平客观的
,
我
在这方面还缺少修养,所以我还要多向你学习才是。不
过我的基本观点是,无论如何
, 黄市长在合安所做出
的贡献和历史地位必须肯定
,
而且要放在第一位来看
,不然将来中国的事情就没有人愿意干了
,
干的还不
670
如看的
。”
郑天良听出了宣中阳的弦外之音,他调整了一下辩
证的尺度:“黄市长的历史功绩当然是第一位的
, 而且
我坚持认为啤酒厂作为工业区的核心企业,作为合安县
经济建设的形象工程,不仅要保住
,
而且决不能出卖
主权。目前整顿市场联合执法队已经查扣了外地啤酒一
千多吨,我的意见是还要加大执法力度,强化执法手段
,
增加执法人员。我想在原先执法队的基础上成立一
个整顿市场联合执法领导小组
,
你来任组长,我任副
组长,以表示县委县政府对此的高度重视
。”
郑天良的这些话让宣中阳除了点头称是外,无话可
说。
联合执法领导小组成立后,宣中阳和郑天良在联合
执法队全体人员会议上一再强调
, 私自运输和销售外
地啤酒的,发现一个查处一个,对于拒绝检查和对抗执
法的要采取强制性措施
。
郑天良声色俱厉地说:“如果
有谁胆敢顶风作案,让公安局给抓起来,决不手软!”
会后,宣中阳问郑天良:“市委叶书记对我们的联合
671
执法是什么态度?”郑天良说:“正亭书记只考虑宏观决
策方面的大事
,
对于我们这些临时性措施
, 他从没有
提过具体意见,也不会提什么意见,我们又没让市委及
市直机关买碧源啤酒
。”
郑天良将于江海找到红磨坊的那间套房,于江海一
进门就说:“老板,是不是要重用我了?我可是实实在在
地想为你大老板多做一些事情,可你就是不给我机会
。”
郑天良示意于江海坐下来,还给于江海递了一支烟
,他说:“你小于干事胆子太大
,
好事能让你干坏,坏
事就让你办得更坏。沈一飞将八千块钱回扣捐给福利院
,你为什么开去年九月份的日期?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搞得我非常被动
,
你怎么能这样冒失呢?我看你确实
不宜再在民政局干下去了。”
于江海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老板,日期是沈一飞让
我填去年九月的
,
我当时也有些担心,我要向你请示
,可沈一飞不让我跟你说,他说让你知道了,事情反而
不好办。民政局我是实在不想呆了,再干下去我就成了
672
福利院里的孤老了,人都快憋死了。”
郑天良说:“所以我要把更重的担子交给你
, 让你
担任整顿市场联合执法队队长,徐仁福这个人太软了,
县里决定把他换下来。你去干不可能享受徐仁福的待遇
,人家以前就是副科级干部,你是副股级,我的意思暂
时让你享受正股级待遇,其他的以后再说,关键是要干
出成绩来
。”
于江海激动得站了起来:“老板,你指向哪里,我打
到哪里
, 决不让一瓶外地啤酒在合安出现
。 我是你一
手培养起来的
,
将来的一切全靠你大老板栽培。”
郑天良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来说话
, 他说:“你不
要太得意,这个工作不好干,得罪人,压力大,是宣县
长目前直接抓的一项重中之重的工作,关系到啤酒厂的
未来和改革的方向,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原则性要
强
, 措施要得力,下手要果断,处罚要严厉
。”
于江海又要站起来拍胸脯,郑天良打手势又按住了
他。于江海坐着表白是很困难的,但郑天良不许他站
,
他只好坐在沙发上赌咒发誓地说:“头可断
, 血可流
673
,
碧源啤酒的阵地不能丢,老板,你就看我的行动吧!”
郑天良满意地点点头,同时要求于江海将电警棍随
时带在身上,以防暴力抗法,一定要注意安全
。
在遇
到危险的时候,直接向公安局卢局长请求派警力增援,
我已经跟卢局长打过招呼了,要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于江海走后,郑天良躺在沙发上喝茶,他感到很累
,身体累
,
心也累。心累比身体累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有点怀念从前单纯的日子,但那些单纯的日子里让他
吃尽了苦头
。
东店乡党委书记陈凤山找郑天良汇报工作,郑天良
在电话里要他来红磨坊。陈凤山赶来的时候,郑天良躺
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
他实在太困了
。
陈凤山说:“郑县长,你跑到这地方来睡大觉,我见
你比见皇上还要难。”
郑天良坐起来揉着眼睛说:“我都累死了,想躲起来
睡一会儿,你又上门了,还没睡十分钟你就到了。”
郑天良招呼服务员倒茶
,
两个人抽烟喝茶谈工作
。这个空间少了办公室里的严肃和正统,因而气氛也就
674
温和得多了,光线和地毯都是柔软的
,
沙发也是柔软
的
, 这柔软的氛围让人安宁而情绪稳定。
陈凤山说:“乡中心小学的丁校长死活不要啤酒
,
采用几乎是暴力的方法坚决抵制
。 我们在王桥集实验
区是有过教训的
,
我只是吓唬他们
, 根本不敢让派出
所去抓人。我是来向你请示的,他们不接受啤酒,我们
就准备扣住工资不发,但要是再到县里来闹事,我又担
当不起。所以来向你汇报,请求指示。”
陈凤山知道郑天良现在的份量,所以他最近一段时
间来
,
请示汇报非常多,郑天良对这位当年共患难的
战友多少还是有一份同事情感的,所以对陈凤山也是可
以说一些不宜公开的话的
。
郑天良绕过陈凤山的话题
说:“老陈呀,我们都老了,你好像还比我大两岁吧,让
你这样的老干部卖啤酒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但县里目前
这种状况
,
不卖又怎么办呢。”
陈凤山听到郑天良很有人情味的话心里很是感动
,
他说:“郑县长
,
你是我的老领导,我真不想卖啤酒
,更不想为黄以恒擦屁股,当年把我们实验区的钱用来
675
建工业区,让我们垮台了
,
他上去了,想起来心里就
是不服。这么多年
,
我好像是一个带罪之身一样
, 扔
在乡下无人过问,你要不是叶书记重用你
,
和我也差
不了多少
。
不过,能有你理解我的这份心,我也就满足
了。”
郑天良看陈凤山真的感动了,就继续说:“对过去的
事我们就不要再过多纠缠了
,
黄以恒的功过自有历史
来评述。我是觉得我作为一个老同事,这么多年对你一
直关心不够,当然我也无力关心你,这一点你也是很清
楚的
。 我已经跟正亭书记交换过意见了
, 希望过一段
日子能将你调到县里来
,
经委主任老高过了年就要退
了,你来担任经委主任,跟我配合搞经济工作我是很有
信心的。我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在下面卖啤酒
,
要让年
轻人去卖。”
陈凤山浑浊的眼睛里闪烁起死灰复燃的光芒
,
他
声音哽咽地说:“郑县长,你是我的老领导,我的为人你
也是很清楚的,嘴坏心不坏,对你我是决没有二心的。
你这不只是关心我
,
而是救了我
。”
676
郑天良很欣赏这种感恩戴德的每一个细节,他像咀
嚼着话梅一样越嚼越有味,嘴里还生出一些津汁来
,
被感恩是一种宗教仪式
,
神圣而光辉。郑天良沉溺于
这种碎乱的想象,直到这些想象在头脑中暗淡的时候,
他才说话:“老陈
,
这些话都是我们私下说的,不代表
组织,也没有跟宣中阳通气。不过,正亭书记对你还是
很赏识的,上次我在向他汇报啤酒任务摊派的时候,提
到了唯一不愿跟宣中阳签责任状的就是你,正亭书记说
你是一个有个性的干部,敢于犯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
正派的干部,要重用,所以我提出让你到经委来担任主
任,他完全赞同。正亭书记是一个年轻的有开拓精神的
领导,所以对我们这些没有心眼的直脾气的干部是很器
重的。”
陈凤山说:“只要有你和叶书记点头,哪有办不成的
事
,
我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只要你郑县长说一句
,
让我掉脑袋,我也决不装孬。”
郑天良示意他不要急于表白:“目前
, 你还是要想
办法解决啤酒任务的问题。我同意你对中心小学采取的
677
停发工资的措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问题暴露出来
并不是坏事,有利于改进工作和进行正确的决策,如果
乡中心小学老师到县里来上访
, 再能有媒体报道一下
,我看不是坏事。”郑天良平静地说完这些话后,又看
了一眼陈凤山:“听说你有个侄子在省电视台《新闻调查》
栏目是吧?”
陈凤山不说话了,他已经完全听懂了郑天良的话。
他换了一支烟,却将烟嘴衔倒了,然而他并没有觉察
,
点上火却烧着了过滤嘴,屋内就滋生出一层刺鼻的
焦糊味。
郑天良平静地看着陈凤山
,
陈凤山不敢跟他目光
相对,这时郑天良又说了一句:“市委在工业区的态度上
是非常明确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证明市委的决策
是正确的,让你老陈卖啤酒绝不是啤酒厂的出路。”
陈凤山发觉嘴上的烟倒了
,
也就将本末倒置的这
支烟扔进烟缸里,他重新在烟盒里拨出一支,点上火
,
烟雾并不能掩盖他坚决的表情
,
他说:“郑县长,我
听你的,我们这些年也受够委屈了。”
678
郑天良嘴角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
他
给陈凤山的杯子里加满水
,
说:“老陈
, 不要把这件事
上升到个人恩怨这一层,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我们
对合安的建设事业负责,对合安四十八万人民群众负责
,也是对市委负责。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凤山点点头。郑天良又说:“你老陈这个同志有时
候就喜欢乱说话,以后要注意少说多做,更不要说一些
无原则的话,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同事对你的忠告
。
尤
其是不要说我跟正亭同志的关系如何如何,我和正亭书
记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
陈凤山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同意:“我会注意的,我
会围绕合安的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任务来开展工作的。”
晚上,郑天良留陈凤山在红磨坊吃饭,又找来了沈
一飞作陪,酒桌上三个实验区的老干部紧紧围绕在郑天
良这个核心周围
,
他们只吃饭喝酒,不谈工作。赵全
福吃完饭后要安排洗澡
,
郑天良说他还要回办公室处
理文件和一天的汇报材料,先走了,他不管陈凤山和沈
一飞是否洗澡
,
更不会跟他们一起洗澡。
679
于江海上任执法队长后
,
下手果然厉害,他腰里
别着电警棍
,
挨个店铺地进行地毯式搜查
, 在吃饭的
时候到各酒店侦察
,
不到一个星期
, 总共在县城搜到
了一百多吨外地啤酒和洋啤酒,统统没收后还罚了十一
万块钱的款
。
三豹子已经坐牢去了,而他的残渣余孽们还在县城
里负隅顽抗,在酒店里公然喝洋啤酒和外地啤酒,而且
三豹子的一个小喽罗“耗子”开了一家商贸公司被扣了
五吨外地啤酒,“耗子”不仅不交罚款,还带着一帮人
到执法队要没收的啤酒。“耗子”对于江海说:“你算什
么玩艺,还敢扣我的啤酒?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于江
海手摸着电警棍说:“我是特高课的
, 没有我不敢抓的
人,你要是不想跟三豹子一起到牢里去看今年的春节晚
会,就立即给我滚蛋!”“耗子”手一挥喊:“弟兄们
,
上!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特高课的小瘪三!”突 然 间
,执法
队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于江海的电警棍被夺走了
,头上被砸裂了一道缝。其他队员连忙向公安局求救
680
,“耗子”一伙全部被铐了起来。公安局要将人带走
,
于江海捂着一头的血说:“先将他们交给我们进行罚款处
理,然后再移交给你们司法机关。”
警察走了后,于江海将自己的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开始了他对这帮地痞流氓的执法
。
八个小痞子都被
关进了一间执法队的临时审讯室里
,
在执法之前,于
江海给郑天良打了一个电话,问怎么处置
,
郑天良在
电话里将于江海训了一通:“这种事还要向我汇报吗?如
果不杀鸡给猴看,你执法力度能得到保证吗?”
于江海放下电话,将审讯室门窗关死,拉上窗帘,
然后命令八个地痞剥光衣服一字排站好,他让另外两位
执法队员端来了两盆开水,让八个俘虏先洗洗手:“你们
的手力气大但太脏了,所以给我排队洗手!”
他从裤腰上抽出裤带,在每个俘虏洗手之前,于江
海先用皮带猛抽一气,来一个下马威,稍一迟疑,又是
一皮带,在一片嗷嗷嚎叫声中,俘虏们手上的皮在开水
中迅速溃烂,一个个双手就像烂西红柿一样柔软而鲜红
。于江海欣赏着这鬼哭狼嚎的场面,嘴里叼着香烟,然
681
后将烟圈吐在俘虏们的鼻子上:“好,很好,你们就像李
玉和一样有种,是个男人
。”说着又一皮带抽到一个小
混混的脸上:“李玉和从来不叫,你他妈的叫什么!”小
混混的脸上一道血红的杠杠如一根颜色偏淡的红领巾蒙
在上面,鼻子里也流血了。
轮到“耗子”洗手时,戴着铐子的“耗子”破口大
骂:“你敢让我洗手,我放出去后就要你的脑袋。”
于江海上前狠狠地抽了一皮带,“耗子”脸上血流
如注:“你他妈的还不愿金盆洗手
,
我让你下辈子出去!
洗不洗?”
“不洗!”
“不洗给我吊起来抽!”说着于江海亲自动手将“耗
子”用绳子倒背着双手吊在屋顶电风扇的铁环上,慢慢
升高的“耗子”呲牙咧嘴地以残存的意志在手下面前冒
充英雄。于江海看“耗子”像一麻袋粮食一样悬在半空
,就抡起裤带对着“耗子”猛抽了五十多个来回,“耗
子”渐渐地垂下了头,声音软弱地说:“大爷,饶了我吧!
我洗手!”其他喽罗们也一起跪到地上向于江海求饶:“
682
大爷,放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冒犯你了。”
于江海说:“这还差不多,不是共产党员还充什么英
雄。”
“耗子”瘫在地上,他的手臂骨折,于江海命令他
手下的两个喽罗扶着他站起来洗手,这时开水已经不开
了
, 于江海让人换开水,“耗子”手伸进去的时候,一
声惨叫
, 昏了过去
。
直到第二天下午,“耗子”老婆交来了两万块钱罚
金,并写下“我们妨碍公务,干扰执法
, 罪大恶极,在
执法队没有挨打,也没有刑讯逼供”的悔过书后,才放
回家。临走前
,
于江海对奄奄一息的“耗子”说:“今
天你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厉害了吧?”“耗子”咬着牙有气
无力地说了声:“我知道了,大爷!”
第二天放人后于江海当面向郑天良汇报了这件事,
郑天良狠狠批评了于江海一通:“你怎么能采用这种野蛮
的手段呢,这是执法犯法!”于江海委屈地指着头上的绷
带说:“老板,我的头都被这帮小痞子砸开了
, 现在还
疼得厉害。不下猛药,根本就制服不了这伙歹徒。”郑
683
天良又安慰说:“你到医院看一看吧,休息一段日子再说
。”于江海说:“老板
, 我轻伤不下火线!”郑天良又批
评他说:“这是办公室,你乱叫什么老板?”于江海说:“
是,郑县长!”
于江海就是能干,通往合安的各条公路都被封锁了
,一个月内查扣私运外地啤酒车辆二十八台,查获走私
啤酒一千二百多吨,其打击力度和成果超过了前三个月
的总和。然而就在这时,举报信也纷纷飞到市里、省里
和中央。
黄以恒看了举报材料后,打电话让宣中阳立即停止
这种暴力式的地方保护主义,他警告宣中阳说:“你这是
在拿政治生命开玩笑,工业区垮台不要你负责任,但如
果以这种暴力式的查扣封存外地啤酒而造成恶劣后果,
你是要负责任的。”
宣中阳找到郑天良说:“联合执法队应该立即停止行
动,明天,不
, 今天就让他们停止执法。于江海他们居
然搞起了法西斯式的人身迫害和严刑拷打。”
郑天良说:“我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真的,就必须严
684
肃整顿执法队,执法不能犯法
。”
宣中阳以县委主要负责人的口气带有不容争辩的命
令式的口气说:“就这样定了,执法队立即停止执法
。
你如果有什么顾虑的话,我去代表县委县政府宣布解散
执法队。”
郑天良说:“还是我去宣布吧。”
执法队刚宣布解散,东店乡中心小学的四十多名教
师坐着两辆拖拉机来县委县政府上访,他们在白布做的
横幅上写着标语:“我们要工资,我们不要啤酒”、“坚决
反对地方保护主义”、“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
薯”。
陈凤山回到东店后
,
对拒不接受以啤酒抵工资的
乡中心小学,采取了扣发工资的强制手段,当中心小学
全体教师到乡政府论理的时候,陈凤山说:“你们跟我闹
没用,我这是在执行县委的指示,就像你们今天到这来
是执行了丁校长指示一样。”教师人群中都说:“走,到
县委去
, 找县委县政府上访!”一 呼 百 应
,揭竿而起
,
就像当年的农民起义一样
。
685
陈凤山在上访教师刚刚出发的时候,就打电话给郑
天良,他说:“郑县长,乡中心小学四十多教师已经去县
委县政府上访了,省电视台记者晚一个小时赶到合安,
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郑天良在电话里说:“我马上要去市里向正亭书记汇
报这件事
,
你也要立即赶到县城来,一方面将教师劝
说回去,另外你还可以让电视台采访一下于江海和‘耗
子’,两方面的意见都要听一听,也不能说我们为了发
展地方经济而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就完全是错的
,
我不
这么认为。”
郑天良打完电话下楼的时候,见装满两拖拉机的教
师已经在县政府大院里打出了标语,围观的群众有四百
多人。郑天良见人多,就让驾驶员将车开到县政府办公
楼的后门,他夹着包,钻进车
, 迅速离去
。
郑天良直接将车开到河远市鸿运宾馆后让驾驶员先
回去
, 他让驾驶员明天下午来接他
。 驾驶员走后,郑
天良立即上了沈汇丽的车,当他坐在沈汇丽家客厅里喝
英国“威士忌”的时候
,
合安县城沸反盈天。
686
沈汇丽吊着郑天良的脖子说:“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
来看我,想死我了。”说着就开始解郑天良的纽扣,郑
天良穿着沈汇丽送给她的那件天蓝色的“金利来”衬衫
,然而此时却没有心情,他说,“你要是这么喜欢我这件
衬衫
, 我就还给你
。”沈汇丽捏着他的鼻子说:“你说
送我礼物,到现在还没送我。”郑天良轻轻推开沈汇
丽:“别闹,你大哥还有事要做
。”说着他就拿起手机
给叶正亭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叶书记,合安啤酒厂
出事了,不愿以啤酒抵工资的教师已经将县委大院围了
个水泄不通,还出现了执法队打人伤人事件。省电视台
记者也来了
,
局面很混乱,我下午赶过去向你汇报。”
郑天良关上电话后,沈汇丽说:“你不是已经来了嘛
,怎么下午才去汇报呢?”
郑天良一把将沈汇丽搂过来压到地毯上,咬着她的
耳朵说:“我要先向你汇报,然后才能向书记汇报。”
沈汇丽说:“我比市委书记还重要?”
郑天良说:“你比省委书记还重要。”
两人在地毯上滚作一团,他们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
687
你死我活地厮杀起来,沈汇丽总是显得无比贪婪,她将
郑天良箍在两腿之间,腥红的嘴死死地咬住郑天良的肩
。正在他们不分胜负的时候,郑天良的手机响了,沈汇
丽不让郑天良从她身上下来,但郑天良像正在演奏的小
提琴断了最关键的一根弦一样,哑了。
郑天良半途而废
,
沈汇丽瘫在地毯上像一只还没
杀死的鸡一样全身抽搐,这种突然悬空让她生不如死。
郑天良打开电话,是宣中阳找他
,
他抹着头上的
汗说:“正亭书记找我谈工作,我正在市里呢
。 有什么
事吗?”
宣中阳说:“东店乡小学教师来上访
, 省电视台来
采访了,记者还要了解于江海打人的事,这件事我不清
楚,所以他们想采访你一下。”
郑天良说:“宣县长,你应付一下就行了,这件事也
不要看得太严重了,你就把我们县里的真实情况跟记者
说一说
,
执法队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意见是要强
调这是临时措施而不是长久措施,要突出是扶持重点企
业,淡化地方保护
,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跟正亭书记
688
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将省电视台拍的片子不要播放,我
们上下一起努力一下,你看怎样?”
宣中阳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 只是叫郑天良对叶
书记不要说得太严重,他们准备请陈凤山出面做一做电
视台记者的工作,能摆平尽量在合安就摆平。好在记者
来之前执法队已经解散,销售啤酒是本着自愿的原则,
东店乡中心小学事件只是个别事件。郑天良让宣中阳一
定要跟陈凤山把道理说透,让他侄子不要听信举报材料
,也不要以偏概全地报道。
放下电话后,郑天良去安慰沈汇丽
,
沈汇丽没有
说话,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那种釜底抽薪后的空虚和落
寞
。
郑天良下定决心地扑过去,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了。
下午四点半钟,郑天良才见到叶正亭。叶正亭正在
陪同省交通厅长在考察河远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项目,
晚上还要陪交通厅长吃饭看市杂技团的专场表演,所以
中途抽空一个小时听郑天良汇报
。 叶正亭风风火火地
689
走进办公室,他将公文包往桌上一扔,很恼火地说:“老
郑,你们是怎么搞的,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存心是往市
委脸上抹黑
。”
郑天良掏出笔记本,翻开后开始汇报:“叶书记,我
主要是忙于工业区招商合同协议书的论证和安排宣传材
料,啤酒分销任务和执法队采取的行动措施是宣中阳在
你没上任之前就定下来了,市里没有具体批示过这件事
,我也没过问
,
宣中阳是执法领导小组的组长,没想
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事与你叶书记无关,宣中阳和
我负主要责任
。”
叶正亭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问题,而是如何消
除影响,纠正错误
。
我早就接到了群众举报,而且指
定让黄市长处理这件事,是黄市长没做批示,还是你们
县里不执行黄市长的批示?”
郑天良说:“黄市长指示要我们立即撤销联合执法队
,
当天我就去宣布解散了违法检查市场封锁道路的执
法队,至于是不是停止啤酒摊派计划的执行,我们没有
接到市里的指示
。”
690
叶正亭坐在转椅上没有立即说话,他陷入了沉思,
眉头紧凑在一起
,
窗外漏进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脸
色却更阴沉
。
郑天良接着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执法队非法拘禁和
打人的事件,这件事很敏感
,
一般我是不过问的
, 你
也应该知道我的难处,啤酒的强行摊派一开始就让乡镇
干部们叫苦连天
,
今天东店乡中心小学到县里上访仅
仅是一个开始
,
后面还有许多单位要来闹事
。 但啤酒
厂是黄市长的形象工程
,
宣中阳是不遗余力地力保啤
酒厂,而且坚决不同意我们在深圳招商会上转让工业区
的控股权,更不同意拍卖。现在省电视台一曝光
,
市
里和县里就很被动了,你看能不能请黄市长出面到省里
疏通疏通
,
将拍好的带子不要播放。”
叶正亭一拍桌子:“简直是乱弹琴!你们合安出了问
题要市委市政府来给你们擦屁股
, 少来这一套。我赞
成曝光
,
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如果我们再姑息迁
就这种无法无天的瞎指挥,你们合安的工业区只有死路
一条。”
691
郑天良觉得有必要适当地反抗一下叶正亭,于是就
说:“叶书记,你不要光批评我,我这不是代表个人来向
你汇报的,我是代表县委县政府来汇报的。我个人的立
场是很明确的,但我必须要跟宣中阳搞好团结,我一直
是按照你的指示来处理和宣中阳之间关系的。”
叶正亭打断郑天良的话:“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定
位在人际关系这方面
,
在原则问题上,我们只尊重事
实、尊重规律,而不是尊重权力和人际关系,你必须要
明确这一点
。
我想听听你对工业区的整体思路
。”
郑天良翻开了笔记本的后面,开始谈自己的思路:“
工业区改革的思路就是叶书记和市委的思路,我是不折
不扣地坚决执行。目前,工业区缫丝厂已经和江苏的客
商正式签订了转让控股权的协议书,百分之六十的工人
全部重新上岗,县商业大楼也跟全国知名的‘合家乐’
实现了联营,百分之七十的职工再就业,万源集团投资
六千万元的罗马假日花园现代化小区已经立项,十二月
份就要开工建设
,
工业区另外几家企业正在跟江浙沪
洽谈合作意向
,
只有啤酒厂难度最大,盘子大是一方
692
面,主要是周边地区的啤酒企业已经实现了名牌战略和
资产重组后中外合资
,
所以我们的啤酒厂是毫无竞争
力,合安是小地方,来投资的都是发达地区的民营企业
,大企业根本看不上这里。所以我在制定招商标书时不
是把啤酒厂作为合资企业对外融资
,
而是以拍卖和协
议全权转让的形式制定了标书
, 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我
是不怕得罪宣中阳和黄市长的
, 因为我是在执行叶书
记和市委的战略方针,也是本着对合安的经济建设的总
体目标负责的。”
阳光渐渐稀释了叶正亭脸上僵硬的表情,他说:“我
对你这一段的工作是满意的,市委也是充分肯定的,你
对啤酒厂的改革方案我也是赞成的。我们需要一批原则
性强事业心强的同志来担负起河远改革开放的重任。电
视台曝光的事,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都不怕丢脸,你
还怕什么,这件事曝光有助于冲击一下我们封闭落后的
保守观念,市委将对此进行专题研究
。
你回去后要多
跟同志们交换意见,尤其是跟宣中阳同志要多交流,这
个同志还是想干事的,黄市长对市委第二阶段改革方案
693
也是完全赞同的,我们是共同研究后才出台的,所以不
存在什么分歧意见,我最担心的是我们下面的同志有没
有能力把市委的精神贯彻落实下去。深圳招商会回来后
,我要到各县去检查落实情况
,
尤其要反对以会议贯
彻会议
,
以文件落实文件。河远的风气不改一改,是
没有希望的
。”
一个小时没到
,
叶正亭秘书小何就喊他去市委第
二会议室与交通厅长洽谈高速公路建设的事宜。叶正亭
走后,郑天良在市委办公室走廊里遇到了黄以恒,黄以
恒主动伸出手来跟郑天良握了握,黄以恒说:“市里没开
会呀!”郑天良说:“叶书记找我来谈工作。黄市长,你
很长时间没回合安指导工作了
。”黄以恒笑了笑说:“
有你和宣中阳在那里
,
我很放心。”两个人在黄昏中握
着手久久不愿松开,他们像两个远隔千山万水的和尚与
道士突然碰面,毫不相干地互相肯定对方的袈裟与道袍
。
黄以恒当然知道今天在合安发生了群众上访和记者
采访的事,但他没问
,
郑天良也没说。
694
晚上
, 郑天良没有回合安
,
他被万源邀到了“梦
巴黎娱乐城”吃饭,沈汇丽理所当然地也来了
, 酒桌上
的格局与上次完全相同,陪酒的女经理们嘴唇鲜红地在
郑天良面前晃动,沈汇丽在郑天良走神的时候
,
恰到
好处地用腿警告郑天良不要吃着碗里又盯着盆里,郑天
良用腿轻轻地撞了一下沈汇丽的腿
,
表示完全遵守纪
律。灯光照亮了桌上或清蒸或红烧或油焖的动物尸体,
郑天良发现盘碟中的动物们死不瞑目
。
背景音乐是一首保罗.莫里哀乐队演奏的《love
is
blue 》,音乐流淌出的旋律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
女人红色的裙子和桌上的菜,郑天良在这种梦幻情绪中
优雅而轻松地将筷子伸向盘中的动物尸体
,
他仔细地
体味着“我为鱼肉”的悲惨境界
。
女经理们其实就是陪酒小姐
, 那位嘴角有一颗痣
的小姐要跟郑天良喝交杯酒,郑天良看了沈汇丽一眼,
沈汇丽面无表情,郑天良说:“实在对不起,我结婚的时
候没喝过交杯酒
,
不太习惯
。”
万源起哄说:“习惯是可以改变的,郑县长,你不能
695
让我们的小姐独守空房,这太残忍了。”
那位嘴角上长着一颗美人痣的小姐托起郑天良的胳
膊:“郑县长
, 皇帝还经常点后宫的妃子呢,您就宠幸
我一次还不行吗?”
郑天良勉强地跟嘴角有痣的小姐套起了胳膊喝下一
杯酒,酒桌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沈汇丽斜着眼睛
看着他始终不说话。万源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对嘴角有
痣的小姐说:“你知道宠幸是什么意思,不懂还乱说。那
是要陪皇上过夜的。”
嘴角有痣的小姐很浪荡地笑了起来:“陪皇上过夜是
每个妃子都向往的美事
,
我当然也一样了
。 只是皇上
看不上我罢了。”
郑天良见沈汇丽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对万源说:“万
老板
,
我们能不能不开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玩笑,我
这个人思想解放还没到那个程度。”
万源就对一群小姐说:“你们都去吧
, 我要跟郑县
长谈工作
。”
一群鲜艳的小姐就像几盆盆景一样从这个空间里消
696
失了
。
她们口红的气息粘在郑天良的鼻腔里久久不绝
,
于是他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喷嚏。
郑天良这时掏出手机给陈凤山打了一个电话,电话
里陈凤山说全都采访过了,包括宣县长、于江海、躺在
医院里的“耗子”,
丁校长是在县政府大院子里接受采
访的
,
许多教师都争着接受采访
, 效果很好
。 他压低
声音说:“宣中阳让我跟我侄子说情
, 还让县委办小胡
送来了一个三万块钱的红包,可我刚才去跟我侄子说了
后
, 他坚决不要。我马上要把红包退给小胡
, 他在宾
馆总台等我回话呢,我让小胡自己去送。我侄子说谁送
钱都不会收的
。
不说了
,
小胡过来了。”陈凤山还没
说完就匆匆关了手机。
郑天良端起面前的一杯白酒,站起来敬万源和沈汇
丽:“两位资本家朋友,我敬你们一杯
, 感谢你们到合
安投资。”
万源一饮而尽,沈汇丽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椰子汁
,
她没情绪。
万源放下杯子说:“老板,你的地价太贵了,我实在
697
吃不消
。
河远的地价才七十万一亩,合安要六十五万
一亩,我可实在没什么赚头了。能不能给我放一放价格
,我是不会忘了你大老板帮忙的
。”
郑天良把玩着手中空虚的酒杯,然后很爽快地说:“
价格问题还可以再谈,我肯定会尽力的
,
再说当年小
沈还帮过我的忙,我要是让土地局以这个价格成交,也
太不够意思了
。”
万源给郑天良倒满酒:“老板
,
你真够义气,我敬
你一杯
, 让百分之二十五怎么样?”
郑天良喝下杯中的酒
,
突然发现自己的酒量增加
了,他说:“酒桌上说的话不能算数
, 我也不好跟你打
包票,回去后还要跟土地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的负责同
志进行协调。”
万源说:“我们也不为难你大老板,今天不让你拍板
,喝酒,喝酒!”
郑天良打了一个嗝
,
按住酒杯,不动了,他说:“
我不能喝了
,
地价的事,要等我从深圳参加完了招商
会回来后才能定
,
你们赶紧准备资金到位
, 合同一签
698
,
立即动工,明年年底之前,一期工程一定要完工
。”
万源拍着胸脯说一定按大老板的指示办。
吃完饭
,
万源照例请郑天良洗澡并说最好让妃子
被宠幸一次。沈汇丽说要去停车场倒车,就自己一个人
下楼了。她既没说让郑天良搭她的车回宾馆
,
也没说
不让他搭车。
郑天良对万源说:“我既不洗澡,也不需要妃子
,
我马上回宾馆。”
万源也不挽留,只是悄悄地塞给郑天良一个很小的
鼓鼓囊囊的真皮手机包,“老板,你的手机包可以换一
个了,我这是在南京顺便买的
, 你拿去用吧!”
郑天良用手一捏,里面实实在在,他将包塞给万源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我有手机包,拿回去吧!”
万源在第一次简单地烟酒探路后,对这次送手机包
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
,
他说:“老板
, 你不要这样不给
我面子,让手下人看到了多不好。你为我帮这么大的忙
,我送一个手机包又算什么呢。”
郑天良在推拉中处于下风,于是他就准备打开手机
699
包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万源拉住他的手将他往门外
推:“老板
, 不要看了,就一个包,没什么东西
。 如果
里面有什么的话
,
我负责。空的,新包里总是塞了一些
纸的。”
眼见着郑天良就被推到了包厢的外面。走廊里虽没
有一个人,但郑天良在公开场合还是不好打开包。见郑
天良的手在拉链处停止了,万源就安慰郑天良说:“老板
,
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以党性担保
, 我决不会做对不
起朋友的事。这么多年
,
我跟那么多厅长市长县长们
打过交道,没有一个人说我万某人过河拆桥。”
郑天良被连拉带推地拽到了楼下,沈汇丽已经发动
了车子在门口等他。万源几乎是将郑天良推进了车里,
连握手这一基本告别的动作都忘了做
。
车里还是王菲的歌声在黑暗中盘旋
, 沈汇丽问:“
老板,去哪里?”
郑天良说:“去地狱!”
沈汇丽说:“如果地狱里的门没有打开怎么办?”
郑天良捏了一下沈汇丽的大腿说:“地狱里只要有门
700
,
就会向我打开。”
沈汇丽说:“你这么自信?”
郑天良说:“因为我没有妃子
,
所以也不存在宠幸
谁,只有地狱是我最后的归宿。”
沈汇丽用腿挤了一下郑天良
,
她在黑暗中笑了:“
老板
, 我看到地狱的门的已经打开了。”
郑天良借着车内仪表盘上指示灯泛起的微光
,
他
看到了沈汇丽洁白的牙齿闪过一道逼人的光芒
,
郑天
良愿意在这道白光中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上六点回到鸿运宾馆
,
郑天良从自己的
公文包里抽出手提包,打开一看,是一捆印有领袖头像
的纸
,
郑天良数了数,十四万整,郑天良平静地面对
着价值十四万的纸
,
然后他用数学算式简单算了一下
,如果给万源优惠百分之三十等于是让他赚了近二百八
十万
,
如果是百分之四十就是三百七十多万。所以他
面对这捆纸就像买了一部豪华轿车的人面对商家找回来
的四毛钱零钱一样非常冷漠,他下楼后本来准备打出租
701
车到偏远的地方存掉这捆纸,但发现宾馆旁边就有一个
工行储蓄所,他轻松地走了进去就像走进自己的房间一
样情绪稳定
。
他没戴太阳镜
,
更没有对周围的环境作
出丝毫的分析,他觉得第一次卖淫的妓女才有心理压力
,第二次第三次就像跟自己丈夫睡觉一样正常了。这种
比喻实在有点有伤文雅,但一夜你死我活,他的脑袋昏
昏沉沉,想不出更体面的比喻。一捆纸换来了一张纸,
钱在没用的时候,本质上就是纸
。 他回到宾馆打电话
让司机来接他回合安,打完电话倒头便睡,梦中世界非
常无聊。
这天晚上,省电视台在晚七点三十八分黄金时间播
出了采访合安市啤酒风波的《新闻调查》,
题目是《地
方保护主义执法必然违法》。长达十五分钟的电视专题
片以合安县查扣的外地啤酒和洋啤酒的库房作为第一个
镜头,然后详细介绍了合安县违背市场规律,对外封锁
,对内搜查市场,强行推销本地啤酒,全县上下怨声载
道,乡镇干部苦不堪言。由于将分销啤酒与乡镇干部的
政绩考核挂勾
,
因此许多乡镇以啤酒抵干部教师的工
702
资,最终导致了东店乡四十多教师群体上访的事件。但
电视画面中剪掉了在县政府大院里静坐示威的镜头
,
只留下丁校长和部分教师被采访的特写镜头,背景被虚
化处理
,
一片模糊。群众上访一律不许出现在报纸和
电视中,这是宣传纪律,是安定团结稳定大局的需要
。
因此,调查执法队横行霸道,随意搜查店铺,违法扣
留外地车辆,非法拘禁和打人事件就成了这个专题片的
重点。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地痞“耗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惨
相,他伸出被烫得皮开肉绽的双手,电视镜头又推了个
满脸血污的皮带印痕特写
,“耗子”声泪俱下地说:“
执法队说他们是日本特高课的,下手比日本鬼子还要狠
,用皮带抽,用开水烫,我守法经营
,
却被扣留了五
吨外地啤酒,还罚了我两万块钱
, 我的手被他们打断
了,家也被他们毁了
,
求你们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小民
做主呀!”
其他受害者也纷纷站在镜头前控诉。于江海虽然头
上也缠着绷带,但他的辩解显然是软弱无力的,观众更
703
多地是同情“耗子”。
于江海说:“我正要上路查车,‘耗子’带着一伙人
冲进执法队
,
上来就动手打人,公然干扰执法。”
记者问:“你们是在执法,还是在扰乱公平竞争的市
场?”
于江海说:“当然是在执法。你别听‘耗子’的,他
是一个有名的地痞流氓
,
跟‘三豹子’等一伙公开抢占
民女
, 还开过妓院
。”
记者问:“你有证据吗?再说他的抢民女、开妓院,
也不该由你来管呀,那是公安机关的事。”
于江海不支声了,理屈词穷地说了一句:“是他先动
手打我的。”
在采访县长宣中阳时,宣中阳显得很镇静,首先他
代表县委县政府欢迎电视台记者的舆论监督,并且大谈
了舆论监督对于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建设的重要意义,
然而闭口不谈外面群众上访的事
, 也不为摊派啤酒任
务进行辩护
,
因为在电视上辩护稍加剪辑后容易给人
造成强词夺理印象,所以宣中阳在讲到啤酒事件的时候
704
,
说得很原则
, 也很有境界,他说:“在市场经济迅速
发展的今天
,
必须遵循公平竞争的原则
, 任何地方保
护主义都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宣中阳的这些话不
像是讲自己的事
,
倒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弄得电视台
记者简直就无法下手。
记者问:
“宣县长,你能不能谈一谈用啤酒抵工资
,
以及查扣外地啤酒的具体事件
,
还有你们县委县政
府的态度是什么?”
宣中阳说:“合安啤酒厂是合安重点国有企业
, 在
遇到暂时困难的时候,采取了一些临时性的措施,但这
个临时性的措施虽然时间是短暂的
,
但离市委市政府
的改革精神仍有不相适应的地方,因此,我们根据市政
府指示,早就解散了执法队。个别乡镇用啤酒抵工资是
完全错误的,县委县政府已经召开了专门会议着手处理
这个别事件。但总体来说
,
合安的大局是稳定的,发
展形势也是很好的。”
宣中阳这番话真正显示了他的水平和经验,精明的
记者在宣中阳的面前实际上经历了一次不算成功的采访
705
。
宣中阳根本不像是反省自己
,
而是像在表扬自己是
如何对地方保护主义进行控制的,而强行摊派变成临时
措施后就似乎是一个人在很体面的场合不小心打了一个
喷嚏一样。
郑天良是在红磨坊的套房里看完了《新闻调查》,
他觉得跟宣中阳比,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应付自如和从
容镇静的。但专题片最后的评述还是让全省人民感受到
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我省的改革开放之所以在有些地
区进展很慢
,
不是缺少机遇,也不是缺少资金,而是
我们当地的领导干部缺少改革开放的意识,默守成规,
观念陈旧,他们还活在计划经济的条条框框内,把经济
腾飞的希望寄托在行政命令和地方保护主义的手段上
。
我们认为
, 温室里不可能长出艳丽的花朵
, 保护下
的企业即使产生了效益,也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欺
人。合安县领导虽然注意到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危害性,
也采取了一定的控制措施,但啤酒风波仍然给我们留下
了深刻的启示,这就是转变观念,面对市场,迎接挑战
,公平竞争,与此同时
,
法制的保证尤为重要
, 无法
706
无天,则无规无矩。”
看完了《新闻调查》后
,
赵全福问郑天良是不是要
上三楼去洗个澡,郑天良说行,郑天良洗澡的时候,那
位叫小倩的女孩蹑手蹑脚地进来了,女孩像一只小猫一
样进来就脱衣服,郑天良双手捂住自己的裤裆,然后大
声喝道:“你进来干什么?”小倩战战兢兢地说:“老板
让我陪先生洗澡
。”郑天良吼道:“你给我出去!”
女孩衣衫凌乱地哭着跑了。郑天良躺在水里,发现
自己像一条饱满结实的鱼,鱼在水里自由而流畅,有一
种安全感和归宿感。郑天良被热水包围着,心里无比温
暖,他发觉自己身上的晦气和灵魂深处的霉菌在沤了许
多年后,终于在这一天晚上从每一根毛孔里喷吐了出来
,
并洗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市委市政府责成合安县委县政府作出书面检
查
,
并将此事通报全市。合安县委常委会在讨论好了
书面检查的内容后,又作出了相应的处罚决定,东店乡
党委书记陈凤山由于强行摊派啤酒造成干群关系恶化
,
致使四十多名教师上访的恶劣影响,因此县委决定
707
给陈凤山同志行政记过处分;于江海因非法拘禁和人身
伤害而被刑事拘留十五天
,
罚款五千元。县委取销了
县直各单位及各乡镇啤酒分销计划,没有卖掉的啤酒一
律进入商场店铺与其他品牌的啤酒一同销售
。
至此
, 工业区的啤酒厂基本上已是死到临头
, 啤
酒厂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虽然嘴里还在喘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准备办丧事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工作。
宣中阳和郑天良共同找陈凤山谈了一次话,宣中阳
说:“老陈,你是代我们受过,我心里有数,也希望你不
要有什么思想包袱,其实每个乡都是这么做的,只是你
们东店乡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太难管,你那里出了事
,
就有事了,别人有事没出事
,
就没事了。县委县政
府对乡镇干部是最理解的。”
郑天良说:“其实你老陈也没什么委屈的,你是栽在
你侄子手里。”
陈凤山闷着头抽烟,他声音灰暗地表态说:“我愿意
接受组织上的处分,个人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说实在
的
,
现在处分我,等于是挽救了一大批其他乡镇干部
708
,不然更大的乱子还在后头。我一开始不想跟宣县长签
责任状,不是我跟县委对着干,而是东店是个穷乡,三
天不吃饭
,
什么事都敢干,不要说上访了。所以我对
今天这种结果是早有预料的,也怪我侄子六亲不认,我
侄子挖坑埋我,我无话可说。”
宣中阳和郑天良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陈凤山有一
种认罪服法的姿态,所以大家握手告别的时候
,
都动
了一些感情。郑天良握着陈凤山的手说了一句:“宣县长
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心里有数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陈凤山走后,宣中阳跟郑天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坐
了一会儿,宣中阳还是忍不住问:“老郑,这个于江海好
像是你当年一手提拨的合和厂厂长
。”
郑天良笑了笑说:“是的。但合和厂也是在他手里卖
给了个体户赵全福的
,
我总感到这个人什么事都敢做
,什么人都能卖。”
郑天良的这些话等于是向宣中阳表明了对于江海的
基本态度,而且也为自己跟于江海的关系含蓄地定了性
709
。
宣中阳接着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让他干执法队
队长呢?”
郑天良说:“徐仁福手太软,执法不力是大家都不满
意的
, 所以公安局、经委的一些同志就向我推荐了于江
海,说他原来在‘五八十’工程建设时当过拆迁执法队
的队长,很有魄力,曾被拆迁户砸断了胳膊,黄市长非
常赏识,那时你是黄市长的秘书,应该比我清楚。正因
为有这些历史背景,所以有关同志向我推荐的时候
,
我也就没有过分反对,这件事我也向你汇报过。”
郑天良将自己与于江海之间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
宣中阳有苦说不出,他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今
后我们在用人问题上确实要更慎重一些。不过,那帮小
痞子也太猖狂了,先动手的肯定不是于江海。”
郑天良跟宣中阳嗯嗯哈哈地说着这些事后诸葛亮的
话
, 越说越没意思
,
也就不说了。他们都感到这件事
很窝囊。
710
合安县参加河远市深圳招商会本来是让宣中阳带队
,但宣中阳说目前正在搞农村税费改革试点,任务重压
力大,所以就让郑天良带队
, 成员有计委、经委、招商
局、轻工局和工业区企业的主要负责人一行十一人成立
了“合安县招商团”,宣传资料上把合安县说成是“襟
江带淮,临东接西
,
物产丰富,人杰地灵”,而且以优
惠的政策和优良的投资环境欢迎海内外客商来合安投资
。经过反复论证,郑天良拍板最后的广告宣传语是:让
客商发财,促合安发展。
叶正亭看了合安的招商资料和宣传材料后
,
在出
发深圳前的河远代表团招商动员会上,狠狠地表扬了合
安一通,说合安是领导重视,准备充分,材料详实,工
作扎实
。
表扬合安实际上也就是表扬郑天良,郑天良
第一次感受到被领导赏识的亢奋心理,这是他从政二十
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
其实年轻时郑天良也不止
一次被领导表扬和赏识,只是那时他被领导重视的时候
自己反而忽视了
,
年轻气盛,不可一世。
出发前,赵全福到河远为郑天良送行,晚上万源做
711
东,他们在“梦巴黎”吃饭
,
耿天龙也来了,他是来看
望表侄女沈汇丽,顺便也为郑天良送行,他们为了一个
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万源上了烤全羊和油焖穿山
甲
,
本来万源还准备了一道猴脑,但郑天良说吃活猴
太残忍了
,
他坚决不让上,万源只好让厨师将已捉来
的一只小公猴放了,小公猴死里逃生,但它逃得了初一
逃不了十五,所有饲养在笼子里的猴子都是为劈开天灵
盖而准备着的
,
它们在笼中坐以待毙。
酒桌上以郑天良为核心,右首是沈汇丽
,
左首是
耿老,依次排开的是万源、沈一飞、赵全福
, 还有一个
第一次出现的色相卓越的女孩
, 万源说这是他最近刚
刚聘用的总裁助理杨小文,省艺术学院刚刚毕业。郑天
良根本看不出这个女孩能助理什么,清水芙蓉般的女孩
已成了万源床铺上的一条活鱼
, 还有那个今天没来的
于文红,她们像香烟一样被揣在大款们的口袋里,想抽
掏出来就用。想到这,郑天良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王月玲的影子在酒杯里浮现出来,而他只能靠想象来
还原那短暂而又心惊肉跳的幸福时光。
712
万源说:“今天我们为郑县长送行,所以上茅台,这
玩艺虽然不好喝,但名气大
, 耿老、赵总好不容易到我
寒舍作客,真让我脸上有光了。”
赵全福说:“万总,今天是我为郑县长送行,晚上我
买单
。”
万源说:“知道你赵总是大老板
, 我虽然跟你比是
个穷人,但一顿饭的钱还是能付得起的。”
赵全福有些急了,他涨红了脸:“万总,你这是什么
话,钱多势子大,以钱压人,太不够意思了!”
郑天良见两位大老板为自己送行争着付钱差点就要
互相下不了台,他就一锤定音说:“你们这些资本家要是
再给我摆阔,我让你们一人掏一百万,救济下岗工人
去!”
耿老说:“郑县长说得好,都知道你们有钱
, 但有
钱也要注意谦虚谨慎
,
谁付账都不是大事
, 重要的是
你们都有为郑县长送行这份心就够了
。”
喝酒的气氛比较好,大家都开怀畅饮
,
两瓶“茅
台”很快就见了底。酒少话多
,
郑天良不停地向耿老敬
713
酒,他说:“眼看着我也就老了,知天命的年龄才知道应
该如何做人做事
,
年轻时不识时务,还望耿老海涵
。”
耿老回敬了郑天良一杯说:“我平时对一飞、伟强和
汇丽经常说,与人方便,与已方便
,
人生在世,草木
一秋,积善行德
,
福荫子孙。共产党的官,二寸宽的
纸条,让你当在理
,
不让你当合法。”
郑天良虽然没有正面附和,但还是以敬酒来表示敬
意。
吃完饭
,
万源请大家洗澡,郑天良说他要回代表
团驻地市委招待所,赵全福说你们先上去洗
,
我将郑
县长送回去后马上就回来。在出门的时候,郑天良悄悄
地对沈汇丽说了一句:“今天是下不成地狱了。”沈 汇 丽
说:“地狱今天插上了门拴。”他们短促的对话没有人听
到
,
听到了也不知所云,这是特工人员接头时的暗号
。
赵全福在送郑天良回市委招待所的路上,交给郑天
良一个信封,他说:“我这次本来也想去深圳参加招商会
,但我目前并不需要引资,最着急的还是合和厂回迁,
714
还请你大老板尽快帮我立项。”
郑天良接过信封问了一句:“这里面是什么?”
赵全福说:“几张华盛顿头像,你到深圳少不了应酬
,还得去中英街转转
,
看到什么好的礼品,也给我带
一份。最好送我一双皮鞋,鳄鱼的。值不少钱呢。”
郑天良用手捏了捏信封,好像也没多少,就装进了
公文包,他说:“这让我多不好意思,谢谢了!”
赵全福说:“谢什么,你们当县长的那点钱还不够我
抽烟的,我这点小意思,也只够买几包烟抽的,不要见
外
。”
郑天良回到市委招待所后,打开信封一看,两万美
金。这时有人敲门,郑天良迅速将华盛顿头像装进公文
包里,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去开门,来人是市委书记叶
正亭。
这天晚上与其他任何一个晚上都没有什么两样,城
市里到处是醉生梦死的灯火,穷人们在街头摆摊谋生
,
有钱人在洗澡和泡小姐,乡下的农民们早早地进入
了梦乡
, 他们在梦里耕田种地。
715
后半夜的时候,一股寒流抵达这座城市
,
第二天
早上
,
郑天良发现窗子玻璃又冷又硬,窗外的大街上
行人在清冷而稀薄的光线下如蚂蚁一样爬向他们自己应
有的位置。
第八章
刀尖上行走的游戏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天空飘着冰冷的雨
,
裹紧
衣领,我爬上了开往武汉的长途公共汽车,为了省钱,
我不能坐空调大巴
,
而这个国产的老爷车就像一个风
烛残年的老人,在凄风冷雨中哼哼唧唧地向着目标爬行
。
车里都是穷人,一路上
,
走走停停,上上下下,
先是一个玩易拉罐的骗子跟几个同伙联手骗了一个老农
准备去武汉看病的三千块钱,那个害病的老农以为那八
万块钱一等奖肯定能让他死里逃生,而我知道这只能使
他离死亡更近
。
后来有几个卖秘鲁币的人上车没有得
手,但车到黄梅县一带的时候,还是有两个做小买卖的
716
商贩被偷走了六千块钱,车上气氛很紧张
,
车厢里是
刺鼻的方便面、卤鸡蛋和烟草的气息,还有一些小孩的
尿味夹杂其中
,
那位在孙子陪同下去武汉看病的老农
在车子经过一处山路拐弯时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邻坐的
一个小采购员模样的人在骗子下车后告诉他那个特等奖
易拉罐盖是假的,老农哭着要跳车,他的孙子也陪着他
一起哭得六神无主。驾驶员麻木不仁地说:“今天算好的
了
,
马上就到武汉了,要是遇上劫匪,全车人就都分
文不剩了。”驾驶员就像一个长年累月杀猪的屠夫,他
对所有乘客就像对所有即将挨刀的猪一样表现出死有余
辜的冷漠和残忍。我有些看不下去
,
总觉得这个老农
像我乡下的父亲一样孤苦无助
, 我在骗子们行骗时不
敢站出来主持正义
,
这不是我怕死,而是我不能死,
我有儿子,还有无人赡养的老子。这时,我决定要为老
人做点事,于是我站起来说:“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
,每人为这位老人捐十块钱吧,不然他连今晚吃饭的钱
都没有了
。”在我的呼吁下,大多数人都掏出了十块钱
交给了我
,
有些人不情愿,我就向他们鞠躬,其中有
717
一个腿有残疾的年轻人红着脸捐了八块钱,他说如果都
捐了,他转车买车票的钱就没有了
,
两个被偷了六千
块钱的小贩哭丧着脸没有捐钱,我也就认了,但司机不
愿捐钱,他说:“我每天跑这条线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如
果都捐,我还不破产了。”我攥住卖票的小伙子的手
说:“你们必须捐五十
,
你们只知道收钱
, 对乘客的财
产安全一点都不负责任
。”小伙子问司机怎么办,司机
说不要睬他,乘客纷纷谴责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我将
卖票小伙子的胳膊反背过来:“捐不捐
, 不捐我今天就
将你扔到车外去!”车上的乘客跟着我起哄,司机在前面
发话了:“给他五十块钱,认倒霉吧!”
我收下五十块钱
后说,“倒霉的是乘客,而不是你。”
我自己捐了二十块钱,因为我也没有再多的钱了。
当我将四百二十八块钱交到老农手里的时候,老农让他
孙子给我跪下,我拉起了正要下跪的小孩。说:“老大爷
,
天上掉不下馅饼来。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
做完这一切
,
我突然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这一
段时间,
我一直活得非常猥琐,妻儿过着朝不保夕的
718
生活,书商对我指手划脚,而为了挣钱养家糊口
,
我
忍辱负重,出卖尊严
,
也出卖我舅舅郑天良的历史
,
在整个调查过程中
,
我舅舅那些令人龌龊的丑行在我
面前越堆越多,面对我舅舅的丑行就像面对着阴冷潮湿
的女人的月经一样让我恶心,但为了生存,我不得不继
续恶心下去
。
书商姚遥批评我说如果郑天良这个腐败分子与女人
的淫乱写得不充分,就决不出版我的这本书。我坐这趟
车去武汉是为了找王月玲进行采访,想从她那里能不能
得到一些我舅舅的有关材料,我得继续将恶心当作米饭
来吃,我得继续寻找并陶醉于月经的气息。
王月玲现在是武汉一所综合性大学经济系本科二年
级学生
。
她在回到老家后用自己挣来的钱进了高考补
习班
,
去年以全县总分第二名考进了这所知名的高等
学府。我找到王月玲的时候,她正在图书馆看书。我将
她约到了学校留学生俱乐部里喝咖啡。
王月玲坐在我的对面,穿着一身浅黄色的纯棉休闲
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白色羊绒衫
,
一头乌黑的头
719
发沿右耳际向后甩开,显示出不对称的和谐,她的脸上
没有丝毫风尘的气息,纯净的表情和书卷气使我无法开
口向她问起那些龌龊的事情
。
她的经历有些传奇
, 乡
下打工妹在失学三年后又考上了高等学府,曾引来许多
记者苍蝇一样地扑进了这所高校,见多识广的王月玲面
对我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
见我没开口,她就说:“我早
已经不是新闻人物了,去年刚进校时,有不少记者采访
我
,
今年你还是第一个。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采访的,
家里穷,辍学打工,心不死,边打工,边复习
,
就考
上了。多少有点运气吧!”
我相信没有记者会知道她在合安县打工的真实历史
,我本来不想问,但为了挣那笔可耻的钱,我还是咬着
牙说了一句:“你在合安县打工的时候认识一个叫郑天良
的人吗?”
王月玲突然脸色刷白,一种不会掩饰的难堪不由自
主地暴露了出来
,
我从她这个表情上很轻易地就判断
出了她与我舅舅郑天良肯定是有特殊的关系。她咬着嘴
唇,很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720
我故作镇静地说:“郑天良已经被枪毙了。”
王月玲说:“我知道。但我不想说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因为这是我的隐私。”
我说:“这就是说
,
你承认你跟郑天良是有关系的
。”
王月玲点点头,她眼睛注视着咖啡屋外面的树,树
在这个季节赤身裸体
。
我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一个记者
, 我是一个
关注打工群体的社会问题研究者,因此很希望你能说一
说一个打工妹与副县长之间的真实关系。”
王月玲很怀疑地看着我:“你该不是为那些庸俗小报
写别人隐私的写手吧?我看你很像
,
所以我不打算说
什么,我只能说郑天良曾经救过我,他让我从地痞流氓
的威胁下逃了出来,并让坏人绳之以法了。他跟赵总关
系很好
,
我是赵总手下的一名部门副经理,帮助我也
就是帮助赵总。其他我不想说什么,因为除此之外,我
们没有关系。”
我说:“那么那套房子是怎么回事?房产证是你的名
721
字。”
王月玲说:“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那套房子,而且
那套房子的合和集团的,我只能理解为是职工宿舍
,
或特殊照顾部门负责人的宿舍。我在岗位上是称职的,
我在合安就像你现在在武汉一样,是一个过客
,
没有
其他意义
。”
这样的采访基本上是失败的
, 但给我的一个重要
信息就是,王月玲肯定是与郑天良有关系的,而且关系
并不像她所讲的那样简单。因为在审判我舅舅郑天良的
时候
,
法庭并没有认定这一事实,这应该算是一个意
外收获。然而除了王月玲片言只语外,我只能靠判断和
推理维持自己对窥探他人隐私的自信,这使我又倍感沮
丧。
深圳是一个到处流淌着欲望和野心的城市,夜晚的
霓虹灯以及歌馆酒楼里纸醉金迷的生活
,
即使是一个
植物人也会在这片诱惑中苏醒过来并立即投入到享乐与
挥霍的疯狂中。男人们的手在这样的夜晚除了数票子外
722
就是数女人的头发
,
子夜时分
,
才是真正寻欢作乐的
开始,郑天良的眼睛里到处晃动着女人的猩红的嘴唇和
避孕套性药的形象,他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活得没有一
点人味
。
为一些蝇头小利被别人暗算也暗算别人,就
像一群蚂蚁为了争夺一块骨头的领地而斗得头破血流,
蚂蚁们在骨头上寻找尊严。
河远市深圳招商会在海天大厦会议大厅隆重举行,
省市电视台跟踪采访报道,副省长邱云峰以及省计委主
任、经委主任还有河远市党政主要负责同志都参加了招
商会,叶正亭和黄以恒是这次招商会的主角,简洁的开
幕式后就是与中外客商进行商务洽谈,中外客商来了六
百多人,半年多的网上宣传和东南亚美加地区的广告宣
传引起了广泛的响应,许多河远籍的海外华人为家乡举
办的这次招商会而自豪,所以纷纷回国参会
。
一些合
作项目的意向书与正式投资合作协议书先后举行签字仪
式。
河远市的一些工业企业跟东南亚港台客商达成了合
作意向
, 有两家正式签署了合作协议书
, 而各县的招
723
商引资成效并不明显,主要是河远的地理位置不好,既
不沿江,又不临海,典型的一个内陆地区,除了劳动力
便宜外
,
几乎毫无优势,劳动密集型产业和加工工业
可以在这里投资
,
但交通又不方便
, 全市唯一的一条
连接省会的高速公路还处于纸上谈兵阶段,因此,招商
谈判相当困难。几个投资不大的来料加工企业是早就谈
好的,这次拿到招商会上签协议,等于是撑门面的表演
。
尽管如此
,
全市最大的企业河远钢铁厂在第三天
终于还是跟美国的一家公司联营成功,美方投入资金一
千万美元建设一条螺纹钢生产线,而且正式签署了合作
文件。而合安县的招商项目几乎无人问津
,
郑天良急
得再也无心关注深圳的万家灯火,他的头上不停地冒汗
,连女儿的电话也懒得打一个
。
就在合安工业区招商
即将两手空空的时候,在郑天良苦口婆心地说服推销下
,第四天的时候合安工业区水泵厂、电子元件厂等四家
企业跟广东和福建的有关企业达成了合资意向,三家企
业由对方控股合资经营
,
电子原件厂则被东莞的一个
724
民营的电子公司以两千三百万买断经营。可合安啤酒厂
招商材料和文件一直没有人感兴趣,然而就在招商会结
束前的那天下午,啤酒厂招商失败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候
,
一位拄着银色手杖鹤发童颜的台湾客商走到了合安
的招商台前,他的身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西装革履的
年轻人
。
台湾客商叫江本仁,是台湾最大的啤酒企业“中飞
集团”的总裁,身边拎着公文箱的年轻人是一个真正的
总裁助理
,
名叫孔令根。他们并没有接到邀请,也没
打算参与招商,因为他们下榻在海天大厦的三十六楼,
每天上楼下楼必然看到了陈列在一楼大厅里的河远招商
的各种宣传材料,所以就顺手拿了一份。老先生并不知
道河远是什么地方,但在中午午休前随手翻宣传材料的
时候,在第六页里看到了合安这个地名,老先生从床上
坐了起来
,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睡不着了
, 他
对助手说:“四九年我离开大陆前接到的那封信就是从合
安县寄来的,也许他们知道
,
我们去找一找合安来的
人!”
725
郑天良在房间里接待了江本仁先生,互递名片后
,
郑天良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啤酒厂的未来在江老先
生的名片上欣欣向荣。而老先生落座后并没有谈招商的
事,他问郑天良:“县长先生
,
四八年冬到四九年初的
时候,贵县可有人知道一个国军的女逃兵江可馨?我四
九年初曾收到过一封她从合安寄给我的信,后来就再也
没有音讯了
。”
郑天良心里一紧,手指间的香烟不经意地抽搐了一
下
,
烟灰落到了地毯上。江可馨正是当年在玄慧寺为
他母亲接生的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
,
郑天良来到这
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正是面对着江可馨,他的生命是
江可馨给予的
,
可江可馨已经被当作国民党特务被枪
毙快半个世纪了。这段历史一直被郑天良埋藏在心灵深
处
,
除了乡下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们还记得这件事,谁
也不知道,他也从没说过
,
因为对乡下人来说,江可
馨只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接生婆,至于五
0 年从玄慧寺
抓走后被枪毙没有几个乡亲知道真正的性质是什么,他
们当时与军管会的对峙完全是出于朴素的人道主义立场
726
,
知道当时那件事的人大都不在人世了
。 郑天良心里
很乱,他不知道该怎样对老人讲述这件事,也不知道江
可馨与老人是什么关系。于是,他就问了一句:“我知道
一点
,
请问您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女逃兵,你们是亲戚
,
还是……。”
江本仁的脸上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枯萎的眼睑里闪
动着急切而焦虑的神情,他颤颤微微的放下手中的茶水
,部分茶水泼洒到了手缝里
,
老人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了迫不及待的声音:“江可馨是我妹妹
, 四八年三月从
上海静安护士学校被动员入伍的
。 她现在在哪里,还
活着吗?”
郑天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先生,事关政治性质他
不好表态
, 但与他个人相关的部分
, 他还是鼓足勇气
连根拔起
, 他站起来走过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江先
生,我就是您妹妹救活的,江可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出生的时候难产
,
家里都为我母亲准备好了棺材
, 是
江可馨在玄慧寺为我母亲接生后救下了我
。
她在我老
家的玄慧寺里住了将近两年。五
0 年后她就离开了我们
727
村子
,
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可以为您打听
打听
。”
江本仁努力睁大眼睛
,
他死死攥住郑天良的手不
放就像攥住自己妹妹的手一样,老人摩梭着妹妹救下的
这双手,老泪纵横
。
他声音哽咽地说:“县长先生,我
能到妹妹从前住的地方去看一看吗?”
郑天良说:“江先生,我代表我们县委县政府热烈欢
迎你去合安访问,并保证做好一切接待安排工作,你妹
妹的事将由县档案局和县志办负责调查,一定要把事情
弄个水落石出
。”
江本仁说:“真的谢谢你了,县长先生。”
孔令根不停地做着记录,还用微型摄像机拍下了这
激动人心的一幕。
孔令根说老先生太激动了
,
要先回去休息
。 郑天
良说晚上我让市委叶书记和市政府黄市长陪同请江先生
和孔先生吃饭,同时商定一下江先生访问合安的日程安
排。
孔令根说:“你们太客气了,我们没有对合安做出任
728
何贡献
, 受之有愧。”
郑天良说:“哪里,哪里,我们这次来既招商引资又
为推动两岸关系做了件实事
,
一举两得,意义非常重
大
。”
孔令根扶着老先生走后,郑天良在房间里地毯上走
来走去,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是他的一个最新体验,
一般人们通常说吓得浑身发抖
, 没想到激动也是可以
浑身发抖的。他为时隔五十年还偶遇救命恩人的哥哥而
激动,更为遇到这个亚洲知名的啤酒集团的总裁而激动
,他要用最完美的礼仪来善待这位老人
,
只要能让老
人将合安作为他生命黄昏里的一个精神家园,一个割不
断的历史情结。剩下来合资或买断合安啤酒厂就是水到
渠成的事了
。
只是郑天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老人江可馨被作为国
民党特务枪毙的事。江可馨一开始是国民党军队的护士
,后来共产党军队渡江的时候,她在玄慧寺里也帮助救
治过共产党解放军的伤员,如果不是为了想回老家照顾
害肺病的哥哥而跟那位解放军的首长一起走的话,她就
729
会是另一种人生,更不会被枪毙。郑天良感到不好说
,
于是他去找叶正亭
。
招商会已经准备收场了
,
所以整个下午都比较清
闲,郑天良走进二十四楼叶正亭房间的时候
,
黄以恒
也在里面,他们正在评估这次招商会的成果,总体看来
,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招商会,二十六个企业
签署了合资合作意向与协议,协议投资金额达三点六亿
,只是合安啤酒厂没有谈成,有点遗憾。
听了郑天良的汇报后
,
叶正亭高兴得站了起来
,
他对黄以恒说:“老黄呀,你们这批三梯队的干部就是厉
害,郑天良居然用搞统战的方式钓到了一条大鱼。晚上
我们一起参加合安的宴会,争取把国民党的钱划过来!”
黄以恒说:“老郑的能力是县级领导干部中大家公认
的
, 我早就想应该把他放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
。”
叶正亭根本不打算跟黄以恒讨论干部问题
,
也没
搭腔,他问郑天良:“黄市长对你很关心,但我们任用干
部是靠政绩作为依据的,你打算如何让江本仁到合安投
资?有什么好办法?给我们说一说。”
730
郑天良说了江可馨的事,认为自己不好开口说出真
相,如果江老先生知道妹妹是在合安被军管会枪毙的
,
他是决不会踏上合安土地的。他之所以想去,是因
为他还存在着一丝幻想,即使找不到妹妹,也会把合安
作为妹妹的第二故乡在感情上给予尊重
。
郑天良反问
两位领导怎么办,他说只要不说出真相
,
他完全可以
将资金拉过来
,
但如果隐瞒真相不讲实话
, 这就牵涉
到一个政治态度和立场问题,他不想负这样的责任。
叶正亭看了看黄以恒
,
黄以恒看着窗外深圳的天
空,脸上没有明确的表情。叶正亭问黄以恒:“老黄,你
有什么好办法能挽留住江老先生?”
黄以恒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到屋内的茶几上,他笑了
笑说:“我相信老郑是会有办法的
。”
黄以恒的表态等于没有表态。郑天良将希望的目光
咬住了叶正亭,叶正亭发觉如果自己不拿意见
,
今天
这个场合是不会有任何结论的,但他也不能过于说得太
明白。所以他对郑天良说:“我和黄市长参加你晚上举行
的宴会,这就是最大的支持
,
至于如何说江可馨的事
731
情,怎么说,说什么,由你自己决定。都过去半个世纪
了,不必纠缠一些令人伤感的往事,你可以灵活掌握,
国共两党的历史问题应该由历史来结帐
,
而我们这些
人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来做事的,手段为目的服务,目
的为政治服务
。”
叶正亭的话同样讲得很原则
, 但一个基本立场是
明确的,即拉来资金是第一位的,其它的怎么说主要是
围绕拉资金这个中心展开,郑天良心中有数了。
晚上在海天大厦最豪华的宴会厅宴请了江本仁和孔
令根
,
交换了名片后,叶正亭和黄以恒及市主要负责
人先后向江老先生敬酒,并热烈欢迎江老先生去合安访
问,叶正亭在酒桌上指示郑天良:“江老先生回合安,一
定要通知我,市委市政府很重视江老先生的访问,县里
对江老先生访问过程中的安排一定要细致周到,如果江
老先生有什么不满意的
,
我拿你们合安的领导是问。”
江本仁先生看市县领导如此重视,心情就很激动,
他声音不连贯地说:“感谢各位的盛情款待,我妹妹在合
安县至少住过两年,合安的粮食和水养育了我妹妹,我
732
即使找不到我妹妹,亦或我妹妹不在人世了,我也会把
合安作为我妹妹的另一个故乡。”老先生站起来敬所有
的人一杯酒,郑天良扶着老人的胳膊
,
让老人站稳,
老人一饮而尽
,
脸上泛起了一层红光。
郑天良在给老人敬酒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动情的话:“
江老,我敬您一杯酒,也算是我敬您妹妹江可馨小姐一
杯酒,江可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没有机会表达我
的感激之情
, 今天总算有了这个机会
, 这也是缘份。”
郑天良说得眼泪在眼圈中打转
, 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是
表演的话,而话说到最后
, 却是发自内心了。
江本仁先生更相信命运和天机,他掩饰不住激动,
手抖得厉害
,
杯中的酒摇摇晃晃
。
他喝下酒放下杯子
对郑天良说:“县长先生
, 您是一位仁义至善的官员
,
妹妹虽生死未卜,而郑先生却诚心可鉴,令老朽至为感
动却又无以为报
。
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有许多困难
, 但
你们为了百姓四处奔走
, 筹措资金
,
寻求发展
, 是为
爱民如子
。
如果市长县长先生们认可的话,合安啤酒
厂我们中飞集团愿意合作
,
我老了,具体的事宜我将
733
授权我的助手孔令根全权行政。”
叶正亭带头鼓掌
,
像听到一声号令
, 酒桌上立即
掌声一片
。
当天晚上,郑天良跟孔令根先生连夜洽谈,至后半
夜两点
,
他们签署了合作意向书,台湾中飞啤酒集团
以一千二百万美元收购合安县啤酒厂
,
生产东南亚知
名品牌“中飞”啤酒,与此同时,中飞集团还将投资建
设一条罐装啤酒生产线,年设计产量十万吨,规模还将
扩大一倍
,
立足华东,面向全国市场。
孔令根开始曾提出与合安共同出资扩建啤酒厂,郑
天良说:“我们的体制有问题
,
管理也跟不上去,再说
县里也拿不出钱来投资,我不能骗你,更不能让到我合
安投资的朋友无利可图,所以希望中飞能够协议收购。
至于收购价格,等你和江老先生到实地考察后,正式签
署收购协议文本时,还可适当作些让步
。”
孔令根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自主地经营,只是
在税收政策上郑先生能否给我一些利益。”
郑天良说:“一年免税,三年减税
, 这个我可以保
734
证,但前提是必须要保证我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上岗
。”
孔令根说:“规模扩大后,我还需要招收大量的员工
,如果原来的员工都是技术熟练的工人,我会照单全收
的,只是他们养老和退休问题自聘用之日起在我们足额
上交后全部要交给社会保障部门。”
郑天良说:“没问题,看来孔先生对大陆的国情还是
很了解的嘛!”
郑天良回到房间兴奋得睡不着,正在这时,手机响
了,深夜两点了,是不是谁打错了
,
要是平时,他早
就关机了,今天忘了关,却深夜响起了铃声,兴奋之余
的郑天良心情良好地拿起电话
, 是陈凤山打来的。
郑天良问:“老陈呀,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打电话
要我撤销你的处分吗?这件事我和宣县长心里都很有数
。”
陈凤山在电话里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本来不
想告诉你,但这件事也不知道你跟宣中阳两个究竟是葫
芦里装的什么药,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跟你汇报一下。”
郑天良说:“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拐弯抹角干什
735
么?”
陈凤山说:“今天晚上,于江海的一条腿被人卸掉了
。
我刚从医院回来,真惨!血肉模糊
, 右腿被砍断了
,医生说接不上去了。”
郑天良头上惊出一头冷汗
,
谈判成功的喜悦被这
后半夜的血腥荡涤干净,他鼻孔里冒烟了,声音也琐碎
了起来:“生命可有危险
,
凶手是谁?抓到了没有?”
陈凤山说:“于江海是在吃饭回来后在西门的一条小
巷里遭到暗算的
,
被过路人发现的时候
, 失血太多,
病危通知已经下了
,
但我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
, 毕竟
只是砍了一条腿,而不是脑袋。他老婆在医院里又蹦又
跳,哭得死去活来,说于江海为工作得罪了人,还被拘
留了十五天,如果县里不处理
,
她就要到县委大楼上
吊。凶手估计是‘三豹子’手下的人干的
, 很可能是‘耗
子’,可‘耗子’已经失踪了,公安局卢局长到他家扑
了个空,他家里人说他到南方去出差了
。”
郑天良放下电话,再也没有了睡意,他望着头顶上
的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一无所有
。 这时,床头的电话
736
响了
, 一个温柔而性感的声音在电话里问:“先生,您
可要按摩?”郑天良说:“怎么个按法?多少钱?”电话
里声音浪荡了起来:“想怎么按就怎么按。不贵的,六
百。”郑天良对着电话大叫一声:“你以为你是电影明星
呀!”他不等小姐继续挑逗,狠狠地放下了电话
。
郑天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是在他清晰的
注视中升起来的,一点都不神秘,天亮后
,
他的脑袋
里晕晕乎乎,像空腹喝进去了二斤多烧酒。
郑天良直到临走前才在机场跟女儿郑清扬匆匆见了
一面,他发现女儿比以前更加漂亮而前卫了,一头染黄
的头发和一脸斗志昂扬的表情,深圳原本就是一个蠢蠢
欲动的城市,它改变着每一个匆匆走动的行人以及女儿
郑清扬。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临咽气前想的最后一件事
肯定不是父母与爱情,而是自己的银行帐号的密码。
郑清扬给父亲带来了两条走私的“三五”牌香烟,
郑天良问女儿:“吴颢怎么没来?”清扬狡黠地说:“他
怕你揍他,不过香烟是他买的。吴颢说如果你不骂他拐
骗了女儿的话,他要我代他向你鞠一躬。”郑天良宽容
737
地抚摸着女儿虚假的黄头发:“你来深圳是对的
, 吴颢
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
。”郑清扬听到这话忍不住在大
庭广众下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对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郑天良连忙抓住女儿的手,说:“女儿能自已主宰自己
的命运,我为你骄傲和自豪。”广播里通知
4207 航班已
经开始检票了,郑天良跟女儿道别
,
女儿塞给他一千
块钱说是给妈妈的,郑天良收下后说:“你要多保重,经
常打电话回去!”
郑天良在检票口回头看了一眼女儿
,
他发现女儿
热泪盈眶。那时候
,
郑天良并不知道
, 这是他这一生
中同女儿的最后一次见面。郑天良临执行死刑前,脑袋
里最后定格的画面就是机场父女分别的一幕。
郑天良从深圳招商会回来后发现太阳在天空停留的
时间太短,冬天清冷的空气中
,
阳光本来就软弱无力
,刚刚从楼房的后面升起来,还没让人充分感受到阳光
的质量,太阳就撤走了,这使忙忙碌碌的郑天良有一种
要跟时间和太阳赛跑的紧迫感。招商会在全市引起了强
738
烈的反响
,
省市电视台报纸连篇累牍地为这次招商活
动大造舆论
,
叶正亭的魄力和能力就这样通过电视报
纸在全省全市不胫而走
,
作为跨世纪的年轻干部,叶
正亭的政治形象正在被各种小道消息反复论证和推敲着
,而正是通过这次招商活动,郑天良在叶正亭的心目中
留下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
叶正亭在郑天良跟台湾中飞
集团签署了协议收购啤酒厂意向书的第二天,看着两眼
布满了血丝的郑天良,叶正亭毫不掩饰地说:“老郑,你
是一个靠能力靠实力证明自己的干部。”仅这一句,就
让郑天良整整回味了一个冬天。
郑天良最后一晚上的谈判成功使河远市深圳招商会
协议投资金额达到四点六亿,增加了百分之三十,这是
铁板钉钉的事实,黄以恒在叶正亭说了那句肯定郑天良
的话后接着说了一句:“只要能给老郑权力
, 他是什么
事都能干成的。”郑天良听了这句话,总感到有些味道
不对,像肯定
,
更像是嘲讽
。
不过,此刻的郑天良,
是根本不在意黄以恒说了什么的
, 他只需要认真研究
叶正亭的每一个字的笔划和结构就行了。
739
全市上下全面落实和贯彻深圳招商会的各项协议内
容
,
一个全面推动和深化河远经济改革的热潮正在轰
轰烈烈地进行着,郑天良整天忙着接待和谈判
,
每天
喝酒喝得五脏六腑热血沸腾
。
他感受到了疲倦,但疲
倦被一种事业的成功瓦解了,宣中阳在市委强大的政策
压力下,再也不敢坚持对工业区严防死守的态度了,他
就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将领面对着分崩离析的阵地,任
其自生自灭
。
鉴于叶正的亭的政治行情看涨
, 黄以恒
也丧失了跟叶正亭刺刀见红的勇气,所以他在深圳招商
会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对合安啤酒厂的捍卫
,
只是郑天
良卷土重来的猖狂让他在冬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就不停地
咳嗽了起来
, 他在一天晚上给宣中阳打了一个电话
,
电话里说的是什么
,
没有人知道
,
宣中阳的最后一句
话让黄以恒一夜无眠:“我想有人已经开始自掘坟墓了
。”
在合安县,郑天良提出的各项方案基本上没有通不
过的
, 几乎在常委会上例行公事地通报一下
, 没人反
对
,
常委们都知道,郑天良的提议就是叶正亭的提议
740
,只是相当多的同志认为郑天良每当在会上提出一项议
案的时候
, 总不忘说:“我已经跟正亭书记交换过意见
,正亭书记要求我们态度要坚决
, 行动要迅速。”大家
认为谁都知道你是叶正亭的人
, 何必要每谈事情非得
要把叶正亭挂在嘴上呢,而且不用“汇报”用“交换意
见”这一平级之间使用的概念,这是以势压人,也是气
焰嚣张
,
不过大家都认为郑天良确实是一个能干的角
色,比起宣中阳来,郑天良是一个能大打出手冲锋陷阵
的战士,而宣中阳更像一个温和的摇着扇子的谋士,为
人做事都有些偏软。人们隐隐地感到,郑天良正在取代
宣中阳成为合安县的政治核心,因为他的动议在会上没
人反对,而宣中阳的提议只要郑天良暗示性地不同意,
就没法通过。这使得郑天良像正的
,
宣中阳成了副的
。然而,无论是郑天良和宣中阳,他们都对这一事实采
取了默认的态度,因为政局变了
, 其政治结构也得跟
着变
, 这是常识。
工业区在长期争论不休中一直僵持不下,而深圳招
商会一结束,一切都既成定局,郑天良发现小平同志讲
741
得是对的,不要争论,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一旦生米做
成了熟饭,不吃也得吃
。
原来有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
情其实很简单,重要的是要找到简单化的途径。合和酱
菜厂回迁在两天内就立项了
,
郑天良要求规划局第三
天就在工业区内啤酒厂东侧划出了一块两万平方米的空
地作为新厂址,第四天的时候
, 赵全福就拿到了县里
关于合和回迁的批文,而这些事情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
,深圳招商会刚刚结束一个星期。赵全福将郑天良请到
了红磨坊
,
见面就握住郑天良的手说:“老板
, 你这是
比深圳速度还要深圳速度,我真是服了你
。”
郑天良很平静地说:“这么多年来
, 一直没帮上你
忙,这不是我不尽心,而是有心无力,现在让合和回迁
也是难度很大的,我跟正亭书记商量了好几次,他总算
给了我支持
。”
郑天良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要的‘鳄鱼’皮鞋我已
经买回来了
,
哪天到我家里去拿
。”
赵全福说:“老板,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 你还当真
了,太谢谢你了。”
742
“这叫什么话?一双皮鞋也值得谢?”郑天良搭了
一句腔就言归正传地说:“老赵呀,合和回迁是从全县经
济发展的整体格局考虑的,但外面人多嘴杂,说什么这
是有意要将合和安排到啤酒厂旁边来证明当初黄以恒决
策的错误
,
这是挑拔我和黄市长的关系,你要在外面
多做一些解释,要将这些不利于领导干部之间团结的话
堵死。”
赵全福说:“嘴长在人家鼻子下面
, 我可以做一些
解释工作,但事实毕竟是事实
, 我是不想搅到你们领
导之间的是是非非中的。”
郑天良用警惕的眼睛看着赵全福:“老赵
, 是不是
你也这么认为?”
赵全福毫不含糊地说:“老板,不是我这么认为
,
而事实上就是这样的。当初我就不同意把合和建在工业
区,躲得越远越好,可你大老板不答应。”
郑天良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既然这样,那我马
上就撤销批文
,
你找宣中阳批吧!”
赵全福一见郑天良脸色不对,就忙着检讨:“老板,
743
你还真生气了?我这不是说着玩的嘛,我听你的还不行
吗?”
郑天良坐在赵全福的老板椅上,每次郑天良在赵全
福办公室都是这样的,赵全福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上。
老板桌太大,郑天良见赵全福弹烟灰时胳膊伸得太远就
将烟缸往他面前推了推:“我一回来就忙着合和回迁的事
,你还说这样的话,太让我失望。我已经跟你说过不止
一次,合和回迁到工业区是考虑到工业区要能体现出我
县经济改革的整体形象,而不是跟啤酒厂唱对台戏,啤
酒厂由外资收购后生产规模要扩大一倍,这种扩大再生
产与黄市长打的基础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黄市长当年
建工业区,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外资投入
。”
赵全福连连称是,他除了表明这些言不由衷的态度
外
,
别无选择。晚上吃饭的时候,万源也从河远赶来
了,他在酒桌上显得非常焦急:“老板,你要我在月底开
工,可你至今地价还没有降下来,我实在买不起呀!”
郑天良一点都不着急,他说:“你的合伙人小沈怎么
没来?你嫌价高了,也许她认为正合适呢,项目是她最
744
初申请立项的。”
赵全福插了一句:“小沈太不像话了,半途把我甩掉
了,专捡有钱的大款傍,让我一点面子都没有。”
万源说:“你赵总说话不嫌牙酸,我要是有你这么个
好的大企业,鬼才想搞房地产开发,你一心想着回迁合
和发大财,我们这个小项目,你哪能看得上。”
郑天良看两个有钱人又在互相抬杠,就打断他们无
聊的争执
,
说:“还是谈点正事吧!万总
, 地价我跟土
地局和国有资产管理局都进行过磋商
,
他们认为最多
优惠百分之二十,但我坚持百分之三十,目前工作难度
比较大
, 你还不能急。”
万源说:“我知道工作难度比较大
, 但你大老板只
要开口,下面的人是不敢反对的,谁不知道现在合安是
你大老板说了算
。
百分之三十是我的底线,再高,我就
揭不开锅了。”
郑天良说:“你们这些大款们在我们面前一个个都装
成贫下中农,而在小姐们面前,唯恐小姐们不把自己当
地主富农待。我知道你万总的底细,地价的事我还要跟
745
他们慢慢商量。”
大家继续喝酒,酒喝得上了兴头,说话也就无所顾
忌,万源说土地局和国有资产管理局他会方方面面都照
顾到的,关键是你大老板要果断拍板。
趁着赵全福上厕所的空档
,
郑天良借着酒力说:“
当然了,如果我真的拍板,优惠百分之四十也不是没有
可能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协调的过程。”
万源看着郑天良,郑天良目无表情,他说这句话的
时候
,
就像说菜里可以多放一点盐一样轻松和随意。
万源已经全听懂了
,
但他嘴上说:“那就太好了,我真
的还要敬你一杯
。”
这天晚上,郑天良放给了万源一个诱饵,至于万源
咬不咬钩,完全在于万源的态度,郑天良只不过是一个
站在水边的戴着太阳镜的钓者。
赵全福到郑天良家拿皮鞋的时候,提了一个手提袋
,手提袋里装有两瓶茅台酒,听说是来拿皮鞋的,周玉
英倒完茶后就回到了房间里去了,郑天良跟赵全福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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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没一句地说着合和回迁后的发展规划
,
晚上十点多
钟
, 赵全福才离去,临走前,赵全福对郑天良说:“你
给我买皮鞋,又不让我付钱,我就带两瓶酒给你
,
算
是用酒换皮鞋吧!”
郑天良说一双皮鞋算什么呢,还带来了酒,太客气
了
。
赵全福说合和回迁没有你大老板帮忙根本是不可
能的。说着两个人就握手道别了。郑天良回到客厅里继
续看电视,他不想立即睡觉,虽然人很累,但许多事情
必须要在晚上考虑
,
白天的时间已经全部交给了工作
。看电视只是一种样子
,
其实电视上放的是什么,他
是熟视无睹。夜里十一点钟左右,郑天良听到了屋外冬
天的风声,他有些冷
,
就在脚上套了一双棉鞋,又猛
喝了几口热茶
,
心里和脚上就都暖和了起来。这时,手
机响了,打开电话一听
,
是万源打来的
, 万源在电话
说:“老板
, 我的钢材、水泥、沙石全都准备就绪了,
图纸也出来了,绝对河远一流,可你地价迟迟不给我降
下来,我实在没法开工呀
,
求你大老板开开恩,能不
能这两天就把地价谈定将土地使用证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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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对着电话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
跟他们协调了好几次
,
阻力太大
,
尤其是百分之四十
优惠,难度特别大。另外还有一些税费减免,我也要同
时跟有关部门商量,我要让朋友们来投资一定要有利可
图。但这需要时间,慢慢来
, 你也不要太急。”
万源说:“老板,你明天晚上在家吗”
郑天良说:“明天晚上暂时还没有安排,应该在家
。”
万源说:“我明天晚上到你家去当面向你汇报地价和
土地证的事,好吗?”
郑天良说:“那好吧
,
我明天将其他活动推掉,我
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郑天良走进自己的房间,见周玉英已经
睡着了
,
他轻轻地带上房门
, 走进客厅
, 小心谨慎地
打开了赵全福带来的两瓶酒
,
第一瓶酒货真价实,他
拿起来摇了摇,他听到酒在瓶里面真实的声音。郑天良
坐到沙发上抽烟
, 眉头皱得很紧,香烟刚抽了两口
,
他突然从沙发上反弹起来,打开另外一瓶,盒子里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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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压得很扎实的领袖人物头像
,
领袖们被挤在酒盒
子里闻够了酒的气息,脸色都有些苍茫
,
郑天良将领
袖们从酒盒子里倒在茶几上,一数,整整三十万。
郑天良将领袖们重新装进酒盒子里,然后按原样放
在手提袋里,悄悄地走进了西厢房里清扬的空房间,清
扬的书橱下面是一个酒柜,里面堆满了烟酒
,
他也不
知道这些烟酒是谁送来的
,
送来的是什么烟酒。他将
装有领袖头像的那盒酒放在最里面的位置并撕下了一个
香烟的过滤嘴塞在盒子的缝上作记号。最近一段时间以
来,周玉英也渐渐地习惯了下级和厂长经理们带一些烟
酒登门汇报工作了,一开始,她跟郑天良谈起了这是腐
败行为,郑天良说烟酒不过是一种礼节性而已,周玉英
说这些礼节性的烟酒太贵了,郑天良说现在生活水平提
高了,其实跟当年穷的时候走亲访友带一包茶食点心一
样
,
我如果都拒绝了人家的心意,这以后工作还怎么
做,许多事情是配合才做成的
,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
郑天良义正辞严地说:“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烟酒破
例收下
,
但钱一分不能要,无论我在不在家,你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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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收任何人的一分钱,懂吗?”周玉英连连点头。
郑天良走进房间的时候,周玉英正在打呼噜,这个
长年没有工作的老太婆
,
不会打扮,不懂修饰
, 身上
的肉又松又皱
,
他这时想起了沈汇丽,还有那个王月
玲
。
第二天晚上,宣中阳和郑天良陪省经委齐主任吃完
饭后,安排好了齐主任到宾馆休息
, 宣中阳说:“老郑
,我们晚上是不是开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明天向齐主
任汇报工业区改革的汇报提纲?”
郑天良说:“不用了,明天我汇报,有不完善的地方
,
你做补充。情况我很清楚,关键是突出改制的成绩
而不是困难,说老实话,省经委是不可能给我们帮什么
忙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正亭书记交待过,招商会
后,向省市领导汇报时,不要宣染悲观失望的情绪,要
振作精神
,
要对深化国企改革充满信心。你看这样行
不行?”
他们在蓝湖宾馆的走廊里一边走一边说
,
酒的气
息尾随着声音一路缠绵
,
宣中阳见郑天良这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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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没有持不同意见。
郑天良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电视放的
是什么
,
他同样熟视无睹,他感到屏幕上走动的都是
表演的人,表演的人头发和鞋子都是精心设计的。
万源一直到晚上十点半钟的时候,才敲响了郑天良
家的门
,
他是拎着一个棕色公文箱进来的,公文箱上
显然还带有密码锁。进门后,郑天良热情让座
,
周玉
英早就被郑天良安排睡觉去了,所以郑天良亲自给万源
倒了一杯茶还给他剥了一个香蕉。万源看了看郑天良家
的房子想起了十年前在这个空间里的一些相关场景与细
节,他说:“老板,你这家也太破了
, 哪天我让工程队
来给你装修一下。”郑天良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棕色密码
箱一眼说:“凑合着住吧
,
我们当领导干部的已经穷惯
了。”
万源很轻松地笑了笑说:“老板
, 你们当领导的穷
与改革开放的精神是不相符的
。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富裕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领导干部当然不该贫穷
,所以我对现在宣传领导干部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是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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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美国总统的年薪是二十万美金,而我们党和国家
领导人才拿三四千美金的年薪,你们这一级领导年薪一
千多美金,这是不公平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比美国要
难干得多,工资应该更高才是。”
郑天良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
, 共产党的干部是
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贪图享受的
,
美国总统***
不仅每年要公开地到戴维营休假,还牵着一条狗,作为
国家的主要领导人
,
这样做影响是很不好的。”
万源说:“不仅如此,他还利用职权
, 奸淫了手下
的工作人员莱温斯基小姐,这也是很不好的,即使找个
情妇,也不能乱搞身边的女孩子,要不就跟***离婚
,跟莱小姐结婚,就像***跟宋庆龄一样
。”
他们在这个冬天的夜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和说与不
说都没什么意义的话,就是不谈地价和土地证的事,一
般说来,如果是声称上领导的门谈工作,那肯定就不是
谈工作;如果声称上领导的门看望看望,那很可能就是
谈工作
。 这是最近几年刚刚形成的一种逻辑关系
, 身
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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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万源看了一下表
,
说要
告辞了。他们至始至终没谈一句工作上的事
,
一切都
尽在不言之中
,
这就像两个真正相亲相爱的人,见面
肯定不会说“我爱你”,
但他们的爱情在无声无息中坚
定而牢固。
万源临走前说了四个阿拉伯数字,“5118”。郑天
良没有接话但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数字,可他嘴上却
说:“你的箱子带上!”
万源用十年前同样的话说:“里面是罗马假日花园的
设计图纸和项目论证报告
,
请老板审核一下,多提意
见。”
郑天良没有坚持让万源带走文件,只是将他送到门
口,一开门,一股冰凉的冷风灌进了屋子里
,
郑天良
的脸上像被刀片刮了一下。
万源走后,他推门进去看了看周玉英
,
周玉英又
在打呼噜
,
她在梦中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郑天良
关上门,来到客厅,他又放下客厅的窗帘,走到窗子边
,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听到了一些琐碎的风声。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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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沙发上坐定,将密码箱平放在茶几上,然后在黄铜色
的密码上依次转动了“5118”,“叭”的一声闷响
, 箱
子弹开了,最上面几张领袖头像随着气浪简单地跳跃了
一下,不影响大局。郑天良将箱子里的钱倒在茶几上论
捆数了数,一百万。
如果按百分之四十优惠
,
万源赚三百七十万,各
项减免税再下调一下,可以省下五百万。想到这,郑天
良心里比较踏实了。他将箱子锁进了女儿房中的酒柜里
,他想最近应该抽空到省城去一趟
,
他要将复杂的东
西简单化处理一下
,
换成一张纸
。
郑天良连洗都没洗就上床了
, 周玉英的呼噜声让
他无法入睡
,
一百万块钱在黑暗中像一百万大军将他
团团包围了,与此同时一百万大军还将合安县全都占领
了
,
眼前是百万大军雪白的刺刀如同沈汇丽的牙齿一
样闪着逼人的寒光,耳朵里灌满哗哗作响的拉动枪栓的
声音,郑天良浑身直冒冷汗,他坐起身,黑暗中一片虚
无,什么也没有,那枪栓拉动的声音变成了墙角里老鼠
互相打斗的响动。他烦燥不安地爬起来,蹑手蹑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