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
许春樵
1
上
部
第一章
我舅舅这一年秋天被枪毙了
城市的烦燥不安从早晨就开始了。琐碎的自行车铃
声灌满了大街小巷,密集的汽车拥挤着爬行在举步维艰
的道路上,尾部冒出了断断续续的黑烟,一些暗藏的烟
囱以固定的姿势继续喷吐着由来已久的工业灰烬,烟囱
下面是灰烬一样稠密的人群蠕动在稀薄的光线里,他们
来去匆匆,去向不明。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是个睛天
,
但天空灰蒙蒙的
,感觉到四处弥漫着浑沌的阳光,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
出阳光是从哪里铺到地面来的,这种别扭的感觉很像是
一个穷人无缘无故地接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捐款。于是
我的目光开始关注路面上扬起的灰尘和匆匆经过的形形
色色的鞋子,当人们走在路上时,鞋子里就装满了思想
2
和动机
。
这个早晨,我的鼻子里充满了新鲜的脂粉的气息和
鞋油的味道,我无法想像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怀揣着怎
样的思想开始他们一天的生活,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
这些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衣冠楚楚的强盗、骗子、小
偷、妓女、越狱逃犯、杀手,还有“三八红旗手”、劳动
模范、优秀党员、义务献血者
,
他们的服装和表情掩盖
起了全部的真相
,
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早晨公平地享受
着平坦的路面和含糊不清的阳光。当然,除了我自己
,
也没有人知道我正在忙于离婚。
我去找律师希望在离婚诉讼中将儿子判给我,一路
上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巷口或僻静处拽住我的袖子向我
兜售走私的香烟、手机、仿真男女生殖器
, 还有一些用
来作案的藏刀和麻醉药粉,他们动作敏捷神情诡秘,手
插在裤子口袋里眼睛警惕地东张西望着,然后从每个迎
面而来的人脸上寻找商机。我对他们说:“我没钱!”经
过市政府门前时,发现五六百名下岗工人在静坐示威,
他们衣衫朴素面色青黄,一些标语穿插其间,标语上写
3
着“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纺织工人要上班要
吃饭”等,警察们穿着崭新的黑制服手里拎着棍子,却
没有人动手。一位牙齿残缺的老工人伸出青筋暴跳的手
指着市政府大楼说:“把里面的腐败分子拉出来统统枪毙
掉!”身边静坐的下岗工人们顿时快活了起来
, 他们咳
嗽着随地吐痰,七嘴八舌地说:“都枪毙了谁来干市长
。”许多人不自量力地抢着说:“我来干!”
这个秋天来临的日子里,我又一次听到了“枪毙”
两个字。“枪毙”其实也就是“处决”的意思,但“枪
毙”比“处决”听起来更过瘾
,
它让人联想到黑洞洞的
枪口和血淋淋的枪烟,这种联想可以满足人们潜伏在内
心深处的暴力意志和恶毒的念头。
一个被离婚拖得焦头烂额的人
,
很难以吃冰淇淋
般清凉而平静的心情去面对日益糟糕的阳光
,
一贫如
洗地走在没有方向的风中,你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很容易
找到一个干净的垃圾筒
,
但却难以找到一个干净的灵
魂,城市越来越美丽
,
城市的行为越来越丑陋
, 你可
以发现公交车上老弱病残专位上坐的全是身体健康的人
4
或头发染得发绿发黄发紫的俊男靓女们,人们在酒桌上
茶楼里公开交流开后门行贿受贿的经验,光天化日之下
公然地打假球、买假文凭
,
抄假论文,编假档案,造假
处女膜。没有一个人脸红,没有一个人忏悔,没有一个
人觉得可耻。拍卖文物和拍卖官位拍卖小姐同时开始,
美丽的服装与可耻的欲望和谐统一
,
道德的面具和嫖
娼的避孕套放在同一个柜台上销售,庄严的口号成为强
盗们鲜艳的旗帜。
这种尖锐的感觉使我变得越来越刻薄
,
然而我在
抽象的刻薄中更多地是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妻子
的离婚宣言使我最初否定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十五
年前我从省化工学校毕业分回到老家县城的农药厂,干
了两年多,没拿到一分钱工资,只分了两百二十多瓶农
药,农药质量相当糟糕,厂子倒闭后一个老职工自杀
,
喝了大半斤都没死,抢救过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还不如喝白酒。后来我就卷着铺盖来到了现在居住的这
座省会城市谋生
,
做过建筑工地的保安兼打手,当过
纯净水、壮阳药推销员,在一家报社拉过三年广告
, 由
5
于忍受不了屈辱和辛苦
,
还当了几年自由撰稿人,专
门写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强奸卖淫、吸毒贩黄方面的
稿子。那段日子里
,
我的心理非常阴暗,希望这城市
里多一点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就像寿衣店花圈店希望人
死得越多越好一样。赚了十几万后,我压抑了多年的贪
婪的欲望和野心开始膨胀
,
要知道我这个农民出身的
穷小子受够了富人们嘲弄的目光和蔑视的表情,于是,
我顶住妻子的压力,坚决不买房子,将挣来的血汗钱用
来开了一个“阳光小酒馆”,由于资金少,小酒馆只好
开在一个穷人很多的旧街巷里
, 挤在一大串卖烧饼的、
炸油条的、租影碟的、修车补鞋的、开美容院的小铺子
中间,生意很清淡。阳光小酒馆笼罩在城市的阴影之下
,终日不见阳光,像一个潜伏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的小
偷或一个脸上涂抹了许多脂粉随时准备卖淫的妓女,产
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特别的灰心和绝望,每天守着
小酒馆望着城市的天空发呆
,
繁华的城市以及高楼里
面每一扇窗口都在拒绝着我的妄想
,
我是这个城市随
地吐出的一口痰。我在无法拯救自己又不愿正视现实的
6
时候,就只好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反抗这种生活
,
这
就是我跟隔壁美容院的小姐张秋影在去年冬天一个下雪
的夜里终于滚到了一张床上,我知道美容院基本上不是
用来美容的,所以就让她到我店里来当服务员,每月开
800 块钱工资
, 可惨淡的生意使她无法坚守我们之间性
质可耻的爱情,脸上的脂粉一败涂地,偶尔来几个客人
吃饭,她动作懒散地将筷子和酒杯很马虎地丢在客人的
面前
,
像面对着借钱不还又不好当面发作的穷亲戚一
样冷若冰霜
。
当我决定跟她分手的时候
, 她却提前将
我一脚踹了,她跟一个做白粉生意的小伙子走了,一声
招呼都不打。这短命的不切实际的爱情毁掉了我和妻子
十年夫妻情分。隔壁美容院小老板反复找到我妻子说我
挖美容院墙角,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跟我闹起了离婚,
我真心诚意地向妻子认罪:“能不能给我悔过自新的机
会?”妻子韦秀在即将破产的纺织厂当女工,她不参加
静坐示威,却对我义正辞严地说:“如果你真的找一个本
分的女人
,
我也许能够原谅,可你找一个妓女来侮辱
我。”
7
小酒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倒闭了,韦秀不愿
宽恕我。离婚的焦点是五岁的儿子判给谁,我要儿子归
我
, 她对我的律师说:“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嫖客能培养
出品质优秀的儿子来
。”
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我跟张秋影是由认识而后才
上床的
,
是有感情的,而且我除了张秋影外从来没嫖
过娼,怎么能说我是嫖客呢?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罪恶
,
并企图让
时间冲淡和磨洗掉妻子的仇恨。我现在租住在城郊结合
部的一间民房里
,
重新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写一些杀
人放火的稿子
,
挣一点小钱维持生计。心里空虚时,
就钻进网吧上网打游戏,或找一些无聊的人聊更为无聊
的话题
,
诸如是否卖一些兵马俑到国外换钱给下岗工
人买饭吃,还有法轮功是否能把人带到另外一个天堂等
,反正不聊女人也不跟女人聊
。 我作为一个生理上的
男人已经基本上报废了
。
世纪末的人们
,
大都是不计后果地活着
。 因此,
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不敢干的事。
8
穷人的心理中有一种杀富复仇的欲望
,
他们都希
望富人被谋杀或出车祸死于非命
, 巷口里光着胳膊就
着花生米喝劣质酒的穷人们在谈到某有钱人或某领导干
部被杀被枪毙的新闻时,脸兴奋得通红,举起酒杯一饮
而尽,好像喝进去的是富人和贪官的血
,
很有营养。
我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拎半瓶酒挤在巷口跟他们一起说
一些无政府主义的话,同时把听到的一些杀人放火的传
说编成纪实拿到报纸杂志上去换钱。卖鱼的胡四时常拍
着我肩膀说:“你也该枪毙,抽阿诗玛烟,喝的酒也值十
几块一瓶。”我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争辩说:“抽阿诗
玛就要枪毙,全国还不杀得尸横遍野。”其实我抽的是
两块五一包的“天堂”烟,因为想跟他们套近乎,才咬
着牙买一包好烟的,毕竟以前我有过钱,我时常总是想
起孔乙已是穿着长衫喝酒的。
最近的稿子不好卖,各刊物和报纸都有了自己的法
制记者
,
我这个没身份的人去案发现场常常被警察轰
出去,有时候
,
他们还在我面前晃动着手铐警告我。
听来的故事报纸杂志由于怕吃官司也不敢轻易采用。
9
《红裙子》杂志社要我深入到暗娼中写一个长篇纪实文
学《女大学生走进夜总会》,千字三百。想起自己三十
多岁的人还要做小偷一样去勾引女大学生窥探少女的隐
私,我感到无比窝囊
。
我对《红裙子》编辑部主任王娟
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也许还能勾引到女大学生,更
何况我现在一贫如洗
。”王娟在光线很充足的办公室里
对我说:“没有钱,我们可以预支一部分稿费给你
。”
那神情很像一个恐怖组织领导人在向手下布置一件只许
成功不许失败的暗杀任务。我说:“即使我有钱,也不能
勾引女大学生
。”王娟用纯技术性的语言对我说:“我
们要的是夜总会里女大学生勾引你,而不是你去勾引女
大学生,你必须拿出第一手材料
。”
阳光从窗口渐渐撤退
,
我看到一截雪白的少女的
大腿悬挂在编辑部的墙上,是一个女性丝袜的广告。我
说我不干。
城郊结合部居住着大多数是从乡下来城里拾破烂
的、贩菜的、杀猪的、卖鱼的、逃避计划生育的、拐卖
妇女的、卖淫嫖娼的、造假证件的、卖假酱油的等各类
10
社会闲杂人员
,
这里房租便宜
,
治安管理漏洞大,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天堂,我混迹其中,并不是想违法乱纪
,而是想省一点房租买一碗面条吃。这种朝不保夕的生
活已使我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无处藏身的盲流,我已没有
自信和尊严,这个秋天严重打击着我活下去的信心
。
这时候,我心里就会对在家乡合安县当副县长的舅舅郑
天良滋生出双倍的怨恨和敌意。如果不是当年舅舅绝情
,我母亲就不会死得那么早,如果舅舅当年将我从即将
倒闭的农药厂调换一个单位,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背
井离乡居无定所的地步
。
十二年过去了
, 我再也没见
过这位当副县长的舅舅,母亲死后
,
我一直无法宽恕
舅舅以原则和廉洁的名义对自己的亲姐姐见死不救
。
秋天微凉的风灌进巷子里,黄昏一点一点地来临了
。胡四搬了一张开了缝的小木桌,摆上一盘烧得通红的
死鱼
, 这时,收了摊子的房客们就陆续聚集到有风的巷
口,有的带一碟花生米,有的端一盆炒辣椒,还有人在
菜市场捡了瘟鸡放辣椒红烧后送到小桌上,香味深入肺
腑,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大伙吃得满嘴油光灿烂浑身
11
热血沸腾,我终于理解了穷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
吃饭。菜混着吃,酒每人自带,这天我也拎了一瓶“火
烧刀”子混在其中大吃死鱼、瘟鸡,两条饥饿的狗争着
抢我们吐出的骨头,它们的尾巴在黄昏的风中极不耐烦
地摇晃着。酒精燃烧着潜伏的情绪,大伙又开始议论关
于“枪毙”的事情,去年胡长青被枪毙的时候
, 大伙都
说毙得好,等到成克杰被枪毙的时候,巷口里群情高涨
,每人破例买了包好烟“阿诗玛”,很奢侈地喝了十四
斤“柳河大曲”,热烈庆祝枪毙了大官
, 当场喝倒六个
,
他们硬着舌头说杀得越多越好越大越好,我说成克
杰已经很大了,杀的官不能再大了。杀猪的杨汉攥住我
的袖子:“还得往上杀,让我用杀猪刀捅
, 省下子弹钱
换花生米喝酒。”今天大伙的情绪不高,因为已经很长
时间没有枪毙大官了,于是酒也喝得有些索然寡味,先
是卖老鼠药的高老树说清源市公安局长被情妇用局长的
手枪崩了脑袋,胡四总结说这叫自掘坟墓。后来又陆续
有人说起了几起发生在全国各地的汽车爆炸事件,大伙
都说这些人都是他妈的王八蛋,要炸就炸有钱人炸贪官
12
污吏
。
他们似是而非地说着一些道听途说半真半假的
社会新闻,我觉得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写作价值。喝
酒接近尾声的时候
,
在城隍庙给人看相算命的刘半仙
说他下午给一个腐败的县委书记看相并威胁他说“气数
已尽,当迅即解劫除灾,化凶归吉,若不悬崖勒马,家
破人亡
。”刘半仙的自吹自擂引起了巨大的嘲笑声,都
说县委书记怎么能轻易上你的当。刘半仙赌咒发誓说,
他下午拉住一个过路的胖子
,
估计他是领导干部
, 就
蒙了他几句
,
谁知那个肚子很大的领导干部当场脸色
就灰了
,
悄悄地将他拽到宾馆里求刘半仙细说原委并
为他解劫除灾,刘半仙到宾馆后胡说八道一通,竟骗了
三百块钱,抽了有半包“中华”烟还在宾馆洗了个热水
澡
,
他说他确实听到在场的一个年轻人喊肚子大的人
吴书记。胡四说也许是乡里的书记或村书记
,
刘半仙
觉得大家有点蔑视他,很恼火,他说乡书记村书记是不
可能抽“中华”的,也不可能掏三百块钱给他。为了表
明他确实赚了一笔后的慷慨和有福同享,他当即起身跑
到巷口的小铺子里买来了三斤“柳河大曲”二斤卤猪蹄
13
四小袋花生米给大伙尽兴
。
大伙也就高兴了起来。刘
半仙说看来县里书记县长“先枪毙,后审判
, 没有一个
是冤案”是可以成立的,他说合安县的一个副县长郑天
良已经被判了死刑,受贿索贿五百多万
,
比胡长青还
多一百万
, 情妇就养了七八个
。
大伙觉得这条消息很
没意思
,
枪毙副省长还有点刺激,副县长等于是小鱼
小虾,杀副县长就像杀鸡,没有悬念,不好玩。
我听得骨头里风声鹤唳。我放下手中有些冰凉的酒
瓶,对刘半仙说:“这不可能!”刘半仙根本不想睬我,
他说他有一个表侄在省城当律师,正在为郑天良辩护,
我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你这位表侄
,
的士费我来付,
刘半仙说枪毙一个副县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没有看到报纸上关于我舅舅郑天良判处死刑的消
息,去年冬天我在省报上看到我舅舅是全省“人民满意
十佳公仆”,
十二年前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我舅舅是“
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风越来越凉,天黑了下来,巷口电线杆上一盏路灯
很勉强地亮了。
14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百三十块钱,请我认识的省法制
报记者李成品到“枫林假日酒店”三十二楼旋转餐厅喝
了一晚上啤酒,向他打听郑天良案件的真假。
李成品对我说:“这个案子现在当然不能报道,县处
级干部要等到枪毙后才能见报。省高院终审判决前天才
下来
,‘十一’前要枪毙一批迎国庆,大多是抢劫强奸
杀人的,领导干部好像只有郑天良一个副县长
。”
李成品平静地叙述这件事就像叙述一个毫无意义的
陈年往事一样,没有一点情绪,他警告我不要乱写
,
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
我连连称是。
旋转餐厅下的城市里万家灯火
,
我看到城市的霓
虹灯川流不息地闪烁着物质的光辉,那些我看不见的乞
丐、小偷、妓女、强盗、盲流们正在夜色的掩盖下倾巢
出动,整个城市被欲望折磨得口吐鲜血
,
一片绚烂的
粉碎。
等到我回到老家合安县调查了解我舅舅郑天良案件
内幕时,我舅舅郑天良已经被枪毙了。时间是二
000 年
九月二十九日
。
15
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太阳像一个烂西红柿悬挂在村西
伏牛岗玄慧寺的上空,呼啸的西北风刀子一样削过江淮
丘陵干裂的土地和乡亲们一张张枯燥的脸,黄昏时分,
我舅舅坐在一辆破旧的“伏尔加”车子里听到村里传来
了一些琐碎的狗叫声,他叫司机小王将车停在玄慧寺后
面的土公路上,“车开到村里太招摇,乡亲们会有意见
的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司机小
王:“汽油费交到县政府行管局,再补一个单子给我就行
了
。”小王手里攥着钞票有些不知所措:“郑县长,汽
油费只要六块钱。”
我舅舅走下汽车的时候,我家西厢屋里的光线已经
很暗了,每个人的脸都含糊不清。母亲躺在一张铺满了
稻草的床上,声音灰暗而软弱:“两个月了,三十剂方子
都吃下去了,你们不要瞒我了,不是胃溃疡……”
屋里弥漫着一层浓厚的中药的味道
,
父亲蜷在墙
角的凳子上默默地抽烟,像一只气息奄奄的虾
。
没有
人说话。
16
父亲去灶屋里烧晚饭,我到村口的井里挑满了一缸
水。当我将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时,父亲叫住了我。我
看到灶堂里的柴火照亮了他酱色的脸和脸上与皱纹同样
深刻的绝望。他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明天去找
王三娘来做老衣(寿衣),留几百块钱让孙拐腿他们来
割一口好棺材,大叶杨材质松,是不是用杉木的?”灶
堂里的烟灰源源不断地从灶口吐出来
,
父亲的脸如同
一块肮脏的破抹布。
我没有说话,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我听到屋
外的风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庄和村庄里光秃秃的树在风
声中四分五裂。
这么多年来,村里死去的乡亲们基本上与寿终正寝
无关
,
他们大多数是在生了病后因无钱医治而从医院
抬回来坐以待毙,像我母亲这样患了癌症的人几乎百分
之百地提前放弃治疗,杀一只鸡,用买药的钱换几两肉
炖了,让病人最后享一些口福
, 感念一下亲人们的恩
情
。
我从小时候就知道了村里好多人都是临死前床头
放着一碗肉,吃肉是我故乡父老乡亲们为之奋斗一生的
17
理想,这种理想以一种残酷方式呈现在咽气的惨景中,
我总觉得这跟电影中枪毙犯人前让他们喝酒吃肉虽然时
间地点不同,但性质一样。
我中专毕业两年多了,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
,
农
药厂分给我抵工资的二百多瓶农药一瓶也没卖掉,我不
敢从县城拉回家来
,
母亲非常聪明
, 她已经感到了我
们以胃溃疡欺骗她,近些天她反复唠叨说家里菜地里虫
子已经钻到卷心菜心了
,
再不打农药过冬的菜就腌不
成了。我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农药的强烈渴望。
这几天我只对父亲说一句话:“家里的菜地不许打农药,
我也不会把农药带回来。”父亲说你去城里带几瓶回来
吧,省得花钱买。我用沉默表示拒绝。
天彻底地黑了,如同我此刻黑暗的心情。屋里没有
开灯。舅舅郑天良在黑暗中悄悄推开了我家的院子里那
扇腐朽的木门,他的身后尾随着一些忠于职守的狗叫声
。
父亲开了灯,我看见舅舅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如
门板一样结实的身材站在光线幽暗的灶屋里顶天立地,
18
舅舅对于我和父亲就像海难中无望的求生者抓住了最后
一块木板
, 这种时候
,
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给我们带
来希望
。
我用袖子抹了抹并没有灰尘的凳子让舅舅坐
,舅舅却跟父亲一起蹲到了灶堂下,手伸向灶口取暖
。
舅舅郑天良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
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你们明天就坐汽车到南京肿瘤医院
去治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命令性的不容置疑的口
气,这种专制的声音此刻无比亲切,它给了我们死里逃
生的信心和力量。于是我给舅舅倒了一碗水
,
我舅舅
郑天良副县长蹲在灶堂下边咕咕噜噜猛喝一气。
父亲说:“我不想再花冤枉钱了
, 还不如给他妈买
点肉吃,他妈最喜欢吃红烧肉
, 眼见这就吃不成了。”
父亲的眼睛里注满了浑浊的泪水
。
舅舅说:“不行,没有钱,发动亲戚朋友大家一起
凑!”
舅舅说明自己的原则立场后,立即来到西厢屋里看
我母亲
,
一个强悍的汉子那般温和似水地轻轻地坐在
19
我母亲的床边,他抓着我母亲的手说:“姐,我来看你了
。”
母亲软弱无力地说了“兄弟”两个字就泣不成声地
哭了,我也站在一旁抹眼泪
,
舅舅小心谨慎地帮我母
亲掖好被子,说:“姐,明天你就去南京看病,会好的
。”
母亲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兄弟,我是看不好了
,有你这份心我死也瞑目了。”
舅舅给母亲端来了中药,将母亲扶起来坐好,然后
端碗让母亲将药一口一口地喝下,我看到舅舅的手在不
经意中颤抖了一下,我想舅舅面对着母亲肯定想起了刚
生下自己就死去的外婆。
舅舅是下班前抽空来看我母亲的,他说晚上还要赶
回去开常委会
,
也没在我家吃晚饭,临走前,他丢下
了五百块钱并对我说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去找他。
第二天是一个更加寒冷的日子
,
天空冻得硬梆梆
的,阳光软弱无力地照耀着枯萎的土地和村庄里的烟囱
。母亲临走前一定要去玄慧寺烧香,于是我们扶着她到
20
了残破不堪的寺庙里对着观音菩萨三跪九叩,没有经声
佛号的寺庙里落满了从前的灰尘和旧时代的影子
,
母
亲用手指着正殿旁的缠满了蜘蛛网的禅房说:“你外婆在
这里生下你舅舅的当天就死了。”说着说着就泪水满面
,一柱沉香在佛龛中腾起细细的青烟,屋外灌进来的风
将烟揉碎了
。
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住了我家的院子和对生活全部的
希望
, 家里的猪和鸡全都卖光了
,
空空的猪圈和鸡窝
注解着一个农民家庭的彻底破产,我们家提前牺牲的两
头猪和十九只鸡在此后许多年里令我无比感动,我觉得
它们是一些杀身成仁的侠客,它们以站立的姿势活在我
的岁月里。
怀揣着变卖家当和东挪西借来的三千块钱,我和父
亲扶着母亲上路了
。
我们一家三口拎着脸盆、水瓶、碗筷、毛巾脸色苍
茫地在南京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先是父亲随地吐痰被罚
了两块钱款,后来坐公共汽车去肿瘤医院又坐反了方向
,
折腾到下午五点多钟才找到了医院,我看到母亲脸
21
色发灰
, 手捂着胃,额头直冒虚汗
。
三千块钱不到一个星期就用完了,医生说胃癌中期
,如果开刀的话
,
可能活个三年,最长有活八年的。
手术费要两万六千块钱。父亲当时就瘫倒在医生办公室
的椅子上
,
二十岁的我此刻反而坚强了起来,我没有
流泪,我觉得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支撑起家里全部的不幸
和灾难,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
我扶起了父亲
,
安慰
说:“会有办法的
。”父亲说:“我们让你妈回家吧!”
我说:“不行,舅舅说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
十九的努力,他说有困难直接找他。我马上回去!”
父亲的意志已经崩溃了,他像一个束手就擒的战俘
,目光游离、神情涣散,整个下午都在梦游。
我对母亲说:“妈,医生说你胃里有瘤,做个手术就
好了。”母亲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看我表情轻松,就
说:“只要不是癌,长个瘤就不怕了,你小时候经常撞在
水缸上,头上碰出的瘤有鸡蛋大,过几天就自动消了
。
我这瘤怎么长到了胃里,真倒霉!”母亲把“肿瘤”
和“癌症”看成了不相干的两件事,心情就有些高兴,
22
话也多了起来,中午吃了大半碗面条。
我知道这种骗局很快就会被母亲识破,但目前为了
腾出时间筹措手术费,稳定母亲的情绪,我必须以一个
天衣无缝的骗子面目出现。
回到县城,我想先找同学同事借钱,不足的部分再
找舅舅想办法。灰蒙蒙的县城里到处笼罩着冬天的荒凉
和灰尘,西门石板街上一个买豆芽的妇女正在为三分钱
跟菜贩打架。菜贩是我农药厂下岗的同事老谢
,
我拉
了架后,老谢抹着手腕上被妇女抓出的血痕,嘴里大口
大口地喘着窝囊气,他对我说:“两毛一斤卖给她已经优
惠了
, 她还要少给三分钱
。”那中年妇女也气呼呼地
指着老谢说:“你的秤平平的,本来就不够
。”这时许
多人也都过来劝架
,
我想只要我母亲能活着,我决不
让她为三分钱吵架。活着多好。
老谢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
,
老婆又是个瘸子,我
没好意思向老谢开口
。
老谢知道我为母亲开刀借钱后
,
第二天晚上主动给我送来了两百块钱
, 那些块票毛
票装了一塑料袋。在我那间阴暗的单身宿舍里,老谢抽
23
着劣质香烟安慰我说:“谁家都会有个小灾小难的,不要
再推三拉四的了。”一席话说得我鼻子直发酸。我执意
又点了五十块钱给老谢:“借一百五就行了,钱差不多够
了
。”
钱远远不够
。
借了三个星期,只借到两千多块钱
,农药厂工人除了农药之外,一贫如洗,同事们和我一
样贫穷
, 他们只能借给我三十、五十的,看大门的临时
工杨大爷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给我
, 他对我说:“要是
没治了,还不如拉回来买点好吃的
,
我老婆临死的时
候坚决不愿看病
,
她说一定要吃够了鸡鱼猪肉再走,
死后不会当饿鬼
。”
这期间我到县医院卖了三次血,换了六百块钱,由
于没有营养,我经常走路时要扶着墙歇一会才能看清路
面
。
将近一个月了
,
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南京的情况,
没有电话,也没钱打电话,去一趟还得花路费,凑不齐
钱
, 我就不能去南京。我急了
,
找到了开贸易公司的
同学耿伟强,本来我不愿求这些有钱人,读中学时,他
24
爸爸是县商业局局长,在班上从来不愿正眼看我们这些
穷人的孩子,毕业后没考上任何学校,靠他老子的关系
倒彩电、自行车、电饭锅、水泥等,居然早就成了万元
户
。 那年月什么都靠计划
,
官倒造就了千千万万的暴
发户。耿伟强很慷慨地甩给我一千五百块钱,说:“你妈
病了,就等于是我妈病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太见外
了。”
耿伟强还请我在“同兴楼”饭店吃了一顿饭,他给
我倒满了一大杯“洋河大曲”说:“我要不是做生意资金
周转不过来,你妈开刀的钱我就一个人包了。”贫穷在
此刻使我无法尊严
,
也使我无法找到恰当的词汇来表
达我的感激,我就只好将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耿伟强
递给我一支带过滤嘴的“长胜”烟,然后对我说:“你舅
舅是分管工业、商贸的副县长
,
权很大
, 批一个条子
或打一个电话,两三万块钱,太小菜了
。”
耿伟强的提醒让我绝路逢生
, 我的眼睛里看到了
母亲出院时的满足与感动,母亲走在城市的阳光下,情
绪宽松,母亲终于看到了秦淮河、夫子庙、中山陵……
25
我对耿伟强说:“我本来打算最后再去找舅舅的,舅
舅答应我有困难直接找他,他肯定会帮忙的,只是我没
做过生意。”
耿伟强说:“你叫郑县长批条子
, 剩下的事我来办
。“合安特曲”销路不错,酒厂用的大麦远远不够,我
们从河南调两车皮大麦送到厂里,只要你舅舅打个招呼
,三万块钱差价就到手了,我只拿个手续费
,
其余的
钱全归你。”
我说:“我马上就去找舅舅。”
耿伟强说:“如果要想做得快一点,叫郑县长在县水
泥厂批五十吨水泥给我。拿到条子我立即就给你一万八
千块钱。”
我问耿伟强:“这样做是不是违法?”
耿伟强说:“十亿人民九亿商
,
连省长、市长、中
央首长的儿子都在经商,都在批条子,违什么法?商品
社会,这叫搞活经济
。”
我忽然又担心了起来:“我舅舅刚刚被评为全国优秀
共产党员。”
26
耿伟强用套着钻戒的手指敲着桌子说:“现在哪个官
倒不是共产党员,不是领导干部?平头百姓、共青团员
有权批条子吗?再说,你这是等钱救命。”
走出“同兴楼”,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天无
绝人之路”。
舅舅住在县政府大院宿舍区一座带院子的平房里
,
当晚我酒气熏天地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舅舅坐在客
厅里的人造革沙发上看电视
,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叫
《河殇》的电视专题片,我进去的时候,舅舅拍响了身
边的木质茶几:“太不像话了!”我以为舅舅在骂我喝酒
,
就站在舅舅的身边毫无必要地搓着双手
, 不敢坐下
。
舅舅指着电视对我说:“什么黄色文明,海洋文明,
简直胡说八道!没有长城这座围墙,豺狼虎豹不都进来
了?”
舅舅在骂电视专题,我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
,
连
声附和说:“舅舅说得对,乡下每一家、城里每个单位都
是有围墙的
,
小偷太多了
。”
27
舅舅示意我坐下来
,
然后跟我说了许多关于理想
和信念的话,他说现在年轻人很成问题,整天想到的就
是“我要怎么样”,从来不考虑别人怎么样国家怎么样
老百姓怎么样,资产阶级自由化最终就是要每个人都成
为极端的利已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我在这个冬天的
晚上,晕头转向地跟着舅舅一起揭批自由化的祸国殃民
,我借着酒力说:“我保证跟自由化划清界限。”
舅舅的家很像乡下的一个杂乱无章的手工作坊,几
个做工粗糙的老式的柜子倚在墙角里,米缸、腌菜坛子
和几张木质的椅子同时挤在十几个平方的客厅兼饭厅里
,墙上挂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和几张印有刘晓庆、杨
在葆头像的年历,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腌菜的酸腐味,
一台
17 寸黑白电视机将黄河长城故宫阿波罗神庙自由
女神像全都弄得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舅妈从废品回收公司下岗了,每月只拿四十块钱生
活费
,
表妹还在上小学,全家只靠舅舅一个人工资。
当时我很幼稚地想,是不是因为舅舅家里太寒酸,才被
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
28
说完了反自由化的事
,
我向舅舅说起了借钱的艰
难,舅舅沉默了一会,说:“最近我的工作太忙,等过了
这几天后,我来帮你借。”
我将倒大麦卖给县酒厂和批五十吨计划水泥的想法
告诉了舅舅,舅舅突然用警惕的目光盯住我,他声色俱
厉审训我:“谁给你出的坏主意?谁让你胆大包天地来找
我的?”
在舅舅尖锐目光的压力下,我只好出卖了耿伟强,
舅舅又拍桌子了:“耿天龙这个混蛋只要再晚两年退休,
我就让他后半辈子每年在大牢里看春节晚会。商业局每
年计划内的自行车、彩电全都被他儿子套走了,什么东
西!”舅舅气得骂了起来。
我知道舅舅是一个正派本分的人,我从来就没想过
要沾舅舅的光,但这次是救我母亲的命,我必须硬着头
皮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看着舅舅拿出了烟,我立即上前
划着火柴给他点火:“舅舅,实在借不到钱了,只有你能
救我妈的命,你就开一次后门吧!”
舅舅粗暴地推开我点火的手:“不行
,
一次也不
29
行!”
火柴梗上的火焰和我心中的希望同时在我冰凉的手
上熄灭了。
舅妈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她夺过舅舅手里的香烟
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这个人不给我安排工作就算了,你
连亲姐姐都见死不救,你还算人吗?”
舅舅被舅妈过激的言行镇住了,他坐在仿冒的真皮
沙发上一时不知所措
,
眼睛盯住黑白电视
, 电视上一
个外国男人正心情愉快地刮脸上的胡子
,
是一个“吉
列”刀片的广告。
舅妈趁机将自己心中的一腔怒火通通发泄出来:“你
优秀共产党员就了不起了,电视上***连日本鬼子的
女儿还救呢
,
人家官比你小
,
人家***不是优秀共
产党员?”
舅舅终于打断了舅妈的话:“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呀
,怎么能这么乱比呢?”
舅妈不依不饶地说:“你姐姐讨饭供你上学读书,背
着粮食走几十里送到学校
, 自己累倒在学校门口,六
0
30
年不是你姐姐,你能活到今天?当了个副县长就不知天
高地厚了,你要是当了皇帝
,
还不把穷亲戚全都赶尽
杀绝。”
舅舅声音软了下来,看看呆若木鸡的我,又看了看
满脸怒气的舅妈,他说:“你们应该理解我,天下没有不
透风的墙,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
开一次后门和开
一万次后门,性质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舅舅突然又对舅妈说:“你也不要再给
我冒充有情有义了,好像别人都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
。
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要留,还有准备买彩电的两千三
百块钱,统统给我拿出来
。 我看黑白电视很好。”
舅妈顿时傻眼了,她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
身子
软软地走进了里屋
。
这时
,
在里屋做作业的表妹跑了出来,她递给我
一个苹果:“表哥,你别跟我爸斗气,他就是一个不讲理
的人。”
舅舅朝表妹挥挥手:“去屋里做作业去!”
表妹噘着嘴走进屋里,狠狠地关上房门。舅妈将两
31
千六百块钱交给舅舅:“积攒十几年了,全部家当都在这
里。”
舅舅将钱点好后塞给我
,
我将钱又垛到舅舅的茶
几上,然后用一种一刀两断的语气对舅舅说:“这点钱,
救不了我妈的命。我还有血可卖
, 我再也不会求你了
。”说着我一转身就冲进了屋外满目的黑暗中,我听到
舅舅在后面喊着我的小名“大宝”。
耿伟强听说我舅舅断然拒绝了这件事,就安慰我
说:“这件事没办成,最悲哀的不是你,而是你舅舅。我
敢打赌
,
不要多少年,你舅舅就会被这个时代淘汰。
说实在的,这些年做生意,我见过比你舅舅官大的人太
多了。当官的都成了焦裕禄
, 学谁去?”
耿伟强又给了我一百块钱路费,他要我赶紧去南京
照看我母亲,等过段日子资金回笼了,他给我送钱去
。
耿伟强的话使我冰凉的心里弥漫起一股股暖流。
我揣着东挪西借来的五千多块钱赶到了南京,我对
医生说能不能先给我母亲做手术
, 剩下的钱我继续借
,
我的血是
0 型的
, 在南京能卖个好价
, 钱肯定能还
32
上。那位戴眼镜的医生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
,
但他说
,医院里是从来不赊账的,此事不好办。
一个多月不见母亲,母亲已经知道了病情的真相,
她脸色枯萎,神情绝望,但见到我后却强作笑颜,这回
轮到她来骗我了:“妈胃里的瘤已经消掉了
, 现在不疼
了,我们回家吧!”我说:“妈,舅舅说过段时间就来看
你,他会送钱来的
,
我们等你做完了手术一起回家。”
我一边找医院求情,一边去卖血
。
一个星期后的
一天早晨
,
我母亲终于静静地走了,她是在夜里咽气
的,没有留下一句话。父亲在医院陪护,我睡在附近的
防空洞里
,
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被送进了太平
间,我看到那天医院的上空飞过一群鸽子,我想象着母
亲跟它们一起飞走了,当鸽哨声越来越远直至无影无踪
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母亲真的不在了,我禁不住泪如
泉涌,失声痛哭。母亲走的那天下午,我舅舅托来南京
出差的人将两千六百块钱送到了医院
。
我擦干眼泪
,
将钱扔在地上:“请你将钱还给郑副县长,让他买台彩电
,好好看一看这世道是如何绝情无义的。”
33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扶着弱不禁风的父亲回到了老
家
,
家里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旧家具上落满了灰尘
,
门头上的蜘蛛网错综复杂。一只老鼠蹲在稻箩里专
心致志地吃着粮食
,
它胆大妄为地盯着我母亲的骨灰
盒,好像是我们入侵了它的领土。我赶走老鼠将家里清
扫干净后才将母亲的骨灰盒抱进堂屋,然后我将母亲放
在堂屋正中间的台柜上,母亲没有遗像,她活在我心里
。
母亲埋在外婆的坟旁边,安葬那天舅舅来了,他将
母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
,
泪流满面。我没有理睬舅舅
,我觉得他的眼泪相当虚伪,既没有悲伤的真情,也没
有真实的忏悔,我觉得舅舅不属于我们的亲人,他是一
个政治木偶。
他跟我们一同到了墓地
,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坟头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死者为大”,无论是长辈平辈下
辈都要向死者的坟三跪九叩
,
而我舅舅一个人例外,
在黑压压跪倒的一大片人群中
, 我舅舅却站着,他只
是对着我母亲的坟头三鞠躬。我将舅舅理解成一种物质
34
。
那天的风很大,天空的黑云像破棉絮一样在翻卷着
,纸钱烧出的灰飘向空中在风中漫天飞舞。埋下母亲后
,天就开始下雪了,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大雪持续下了一
个多月
,
我母亲在地下非常的冷,而我一点办法也没
有
。
舅舅在母亲安葬那天
,
悄悄地塞给我父亲一千块
钱。我要将钱送回去
,
父亲对我说:“你舅舅也有他的
难处,一个乡下穷孩子当到了副县长,靠的就是小心做
人,谨慎办事。你妈得的是绝症,我们对得起她了
。”
许多年来,我一直怀疑我母亲那天夜里死于自杀,
她已经感觉到了我舅舅并没有真正帮忙
,
所以也没凑
齐做手术的钱,她是在极度绝望中服安眠药自杀的。这
一点我后来在省城曾向一位名医详细询问过这件事,他
说完全有可能
。
因此,这么多年来
, 我认为母亲的自
杀就是因为舅舅的见死不救,这种判断非常顽固地成为
我的一种意志,所以我不会原谅我舅舅的
,
不管他当
初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动机和伟大的理想,我只能从生命
35
和亲情的本身来理解这件事
,
这使我在精神的幻灭中
十几年如一日地持续失眠。
那一年春节过后
,
父亲瞒着我去县城找过一次舅
舅,他带了五斤炒熟的花生和三斤糯米年糕,先是就我
的无礼向舅舅道歉
,
然后求舅舅给我调换一个能拿到
工资的单位
,
父亲说家里因母亲看病和办丧事欠了上
万的债务,农药厂一分钱也拿不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
舅舅坐在那张仿冒的真皮沙发上对我父亲说:“不是
我不想帮这个忙,而是我不能帮这个忙,全县有多少家
庭困难、工厂效益差的职工,如果有权有后台的都解决
了,老百姓怎么看我们。一个领导干部失去民心了,权
力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舅舅的一通大道理说得我农
民父亲哑口无言。
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后,跟父亲大吵一仗。
吵完后,我就背着一卷行李到省城来谋生了,转眼
已是十二年过去了。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我舅舅
, 也不想再见到他。
耿伟强是个预言家,我舅舅郑天良在副县长的位置
36
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原地踏步
, 中途还到三省交界的
王桥集经济实验区当了两年副县级的管委会主任,这足
以说明他确实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
舅舅居然连性命也被淘汰了,这让我很是糊涂
,
他怎
么能和腐败挂上钩呢,受贿索贿的钱比胡长青还多一百
多万,而且还有七八个情妇。
我不相信。
于是,我决定回到老家合安县去调查了解事情的真
相。看能否以我舅舅为素材写一个长篇纪实文学,混点
钱买口饭吃。
第二章
二十六年前一个优秀的乡村兽医
长途公共汽车汽车开进合安县城的时候,已是中午
时分
。
县城变阔了,楼房一幢挨一幢地站在秋天的阳光下
,楼面墙壁上贴满了瓷砖和一些广告宣传画,宽敞的马
路两边不切实际地栽种着美人蕉和郁金香等名贵花木
37
,
一些带有县城特色的鸡和狗还有拉着车进城的毛驴
很轻松地在名贵花木中乱窜,这种感觉颇有点像一个跛
子穿一件时装在
t 型台上很自负地扭着屁股走“一”字
步。
我舅舅的声音和形象已经从这座繁荣而夸张的县
城里彻底消失了,农药厂也早已被人们遗忘,也许还有
一些残留的农药味还保存在县志的某一页里供后人们凭
吊,就像人们需要缅怀一位死去的祖先。八年前我回来
还我母亲看病借的债,老谢死于车祸,看大门的临时工
杨大爷回到了乡下已是下落不明,耿伟强的公司也转移
到了市里,没见着几个熟人。此后,我每次回老家看望
父亲都是坐车在县城下车后立即转车去乡下,我和这座
县城之间像两个相互厌恶的仇人,除了乡土情结外实际
上已没有任何联系。
这么多年,我没有混出个人样来,所以也从来没有
衣锦还乡的体验
,
每次回老家,我都有一种小偷在夜
深人静时溜回家拿一两件御寒棉袄一样的别扭。
这种感觉在今天变本加厉。我对了解舅舅郑天良被
枪毙的全部真相信心严重不足。于是,我决定先回到老
38
家看看老父亲,先了解一些舅舅在乡下的经历。
天气预报说从北方来的一股冷空气提前抵达江淮之
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乡村公路两边的大叶杨的叶子
在风中纷纷飘落,田野里的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干净
,
于是满目枯黄的色调一直铺陈到我视线的尽头。
一个在生活中倍尝失败的人是无法在欣欣向荣歌舞
升平的报纸电视上手舞足蹈的
, 当他连自己的晚餐都
不知道在哪里时
,
他肯定拒绝一切的脂粉和口红。我
眼中的秋天一败涂地。
父亲的腰已经彻底弯了
,
他佝偻着腰坐在院子里
一个人在晒太阳,秋天的阳光落在父亲枯萎的脸上,折
射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母亲死后
,
父亲的精神和
身体都垮掉了,每年靠我寄一些钱回来买油盐和劣质烟
卷。我看着苟延残喘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腿脚残
废的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心里像被
一把刀子捅了进去,我听到我心脏里鲜血哗哗的声音。
我给父亲买了一件过冬的棉袄和一条“天堂”烟,父亲
迟钝地伸出了青筋暴跳的手接了过去,没有一丝激动
39
,
他似乎已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跟
他说起舅舅被枪毙的事,他好像听到一百多年前被枪毙
了一只蚂蚁一样无动于衷。我问起他舅舅当年在乡下的
情况
, 父亲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鼻涕
, 然后用沙哑
的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舅舅二十六年前是村里的一个
兽医。”
隔壁的林福海见我回来了,就过来串门。这是一个
头发花白的健谈的五十多岁的汉子
,
他知道我要了解
舅舅郑天良,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了整整一下午和一
个晚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我递给他的香烟,在叙述
过程中多次说到:“你舅舅要是在乡下当个兽医,肯定早
就盖起了楼房
。”他颇为自豪地说,“乖乖,郑天良那
兽医的手艺还了得,什么瘟猪瘟鸡到他手里打两针全活
蹦乱跳了,骟牛卵子更是一绝,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往牛
屁股后面一站
,
突然手往牛腿裆里一伸,两个牛蛋就
骟掉到手掌心了,真神了。牛蛋一跳一跳的,滚烫的
,
炒了下酒
, 过瘾!”
林福海说当年他跟我舅舅还是拜过把子的干弟兄,
40
两人关系可好了,只是舅舅当了官后,才慢慢地少了来
往,林福海说:“不过,我每次去县城
, 只要遇到他,
肯定请我到他家喝酒。郑天良可是个规矩人
,
从小就
很本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是贪官
。
肯定是有人陷害
他。说老实话
,
当年***当国家主席都有人陷害,
陷害一个副县长还不容易。二十多年前我劝过他,叫他
不要当官,骟牛卵子是个好手艺,他不听
,
这不把命
都给搭上了
。”林福海长长地叹了口气
, 烟雾在他的
脸上破碎
。
林福海漫长的叙述逻辑比较混乱
,
而且掺杂了许
多个人情感,为了使故事流畅,我决定以我自己的叙述
方式客观地再现我舅舅在乡下的生活经历。
先说村西头伏牛岗上的玄慧寺。
玄慧寺始建于唐天宝九年,据《合安县志》记载
,
修寺庙的是一个唐天宝年间的合安县令周纯法,周县令
因利用职权私贩食盐败露而遭朝廷革职为民
,
做了老
百姓的周县令就利用关系公开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
还
在县城经营了典当、茶叶、竹器等生意,聚万贯家财,
41
娶了四房姨太太,五年后又花钱捐了一个州官
,
卷土
重来重返政坛自是春风得意,县志中说:“忽一日
, 纯
法酒酣,醉卧藏春阁,一梦幽帘,见佳丽如云,但无血
肉之躯,形影缥缈若气之浮光。即时绯幔徐起,见一老
者衣衫褴褛
,
执其手腾云驾雾,数万里江山
, 指点迷
津
, 曰,‘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听
晨钟暮鼓’。
纯法梦醒,顿悟,遂倾其家产馈予贫民,
留其余择城东三十里伏牛岗,建玄慧寺设坛诵经拜佛,
四十余年不出山门,无疾而终,圆寂入瓮
,
焚身见舍
利子百二十余粒,为世所罕见
。”
玄慧寺曾在明景泰、清道光年间两次毁于战乱和天
火,洪秀全太平军路过合安时天王在玄慧寺驻扎月余,
当年曾有九十九间半庙宇矗立在树木葱茏的伏牛岗上
,
到解放大军作为渡江指挥部的时候,玄慧寺只剩下
二十四间
,
文革时,生产队拆了寺庙的砖头木梁建猪
圈
,
在族公郑九爷等几个旧时代的遗老遗少们拼命保
护下
,
玄慧寺也只剩下四间破烂不堪的正殿,漏风漏
雨,行将倒闭。那副千年绝对“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
42
女,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也下落不明了。
之所以我要花如此多的笔墨叙述玄慧寺
,
是因为
玄慧寺千百年来是村里人们祈福避祸的祭坛,是一种生
命延续的象征,是冥冥之中主宰历史和决定命运的神圣
不可侵犯的意志。我舅舅就是在玄慧寺出生的,他被枪
毙后村里许多老人认为这与我舅舅多年来不支持不拨款
重修寺庙有关。林福海也基本上同意这一观点:“确实,
我是死活也不相信你舅舅是个罪人,也许这就是报应
吧!”
我舅舅是一九四九年三月出生的,那天晚上天气非
常冷,外婆由于难产在家里疼了两天两夜,四乡十八里
来了六个接生婆都说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
,
这是孽障
胎,赶紧准备后事,三十八岁的我外公哭着连夜请人来
割棺材
。
林福海父亲说伏牛岗上玄慧寺里刚来了一个
外地逃难来的女人好像会接生,还有纱布和红药水
。
村里的人七手八脚地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将我外婆抬到了
玄慧寺
。
逃难来的年轻女人细皮嫩肉,凄艳而美丽,
她看了看我外婆
,
问我外公:“是保大人,还是保小
43
孩?”我外公跪在外乡女人的面前,哭着说:“我两个都
要!”年轻的外乡女人很为难地说:“大哥,如果两个都
保
,
可能一个都保不住
。”我外公像热锅上的蚂蚁,
急得当场晕了过去。郑氏家族的人连夜开会,经家族全
体会议研究决定
,“留小孩!”因为我外公只有我母亲
一个女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生个男孩的
话
,
我外公家的香火就算延续下来了。外乡女人让人
立即将我外婆抬进禅房,郑氏家族的人全都跪在大殿里
面对着观音菩萨像烧香念经。鸡叫三遍的时候,禅房里
传来了婴儿尖锐的哭声,太阳在我舅舅的哭声中升起,
我二十九岁的外婆在我舅舅的哭声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那一天
,
寺庙外的鞭炮声响彻
云霄,玄慧寺香烟缭绕
,
外公家大办酒席
, 流水席开
了三天,族里的人都说菩萨显灵了。而我外婆却在当天
一个见不得人的夜里被悄悄地埋了,门头上还插上了枯
艾,怕死鬼我外婆再回到家里来
, 克了我舅舅的命。
族公郑九爷在随同的陪伴下带着香火挑着猪头和年糕去
44
玄慧寺还愿
,
并邀请外乡女人来我外公家喝喜酒。年
轻的外乡女人清秀的脸上扭曲着巨大的愤怒
,
她站在
观音菩萨的面前痛斥郑九爷:“孩子的母亲都死了,你们
还有心思大摆宴席
,
还有一点人性吗?”郑九爷当然不
知道人性是什么玩艺,就丢下礼品回去继续喝酒去了。
年轻的外乡女人站在三月的风中流出了眼泪,观音
菩萨双手合十慈眉善目脸上弥漫着温和的笑。
年轻的女人在解放大军渡江的时候,在玄慧寺里帮
着解放军救治伤员,渡江成功后,解放大军的一位首长
要那个外乡女人跟部队一起走,外乡女人说
,
她要回
上海找患肺病的哥哥去。她是上海人。
一九五
0 年镇压反革命,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外乡女
人被县里来的几个戴军帽背长枪的军管会的人用绳子捆
了起来,郑九爷发动村里的人都到玄慧寺跟军管会的人
拼命,坚决不让带走外乡女人。一个身体结实的军管会
的汉子手拎盒子炮向空中开了两枪,然后又用冒着枪烟
的枪管顶了一下帽子,大声地说:“这个女人是国民党的
军医,是潜伏下来的特务
,
是破坏新生革命政权的死
45
敌。”
乡亲们被盒子炮镇住了
,
再也没有人往前冲。我
刚满周岁的舅舅裹在外公的怀里像一只鸭子,他被枪声
吓哭了。
外乡女人被五花大绑地捆走了。据交待,她是被国
民党从上海静安护士学校征招入伍的,因为她害怕战争
,
就当了国民党的逃兵
,
落草在玄慧寺,她想等日子
太平一些就回上海找哥哥,父母早就去世了
,
哥哥得
了肺痨,没人照顾哥哥。这些供述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
军管会很快就在县城红草湖边将她枪毙了,第一枪
击中胸部,她倒在河滩上痉挛了好一阵,后来枪手又走
到近处对准她脑袋补了一枪,才打碎头颅
,
淌出一滩
血糊糊的脑浆来。那个女人叫江可馨,时年二十一岁。
这段历史对我舅舅的一生来说显然是很重要的,首
先他的生命是以外婆的的死为代价的,他的生命同时又
是与玄慧寺和玄慧寺里的另一个女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种联系将在这部小说的后半部分产生重要意义。
一九六
0 年 , 我十一岁的舅舅郑天良上了镇上的初
46
中
,
村里饿死了很多人,我外公也在一个夏天的黄昏
一头栽在村食堂的锅灶边,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
村
里每天都在死人,村前荒凉的土地上新坟此起彼伏。树
皮被啃光了,老鼠和麻雀也都吃光了,我母亲就曾告诉
过我说,麻雀老鼠救过我们家的命
,
她后来一直都不
愿响应政府的号召除“四害”,任麻雀和老鼠吃我们家
的粮食和豆子。母亲那时已经嫁给了我父亲,外公死后
,
她经常设圈套将老鼠麻雀逮进笼子里
, 然后用盐腌
咸
,
再烤熟送到二十里外的镇中学给我舅舅吃。冬天
实在逮不到老鼠麻雀了
,
我母亲就到江苏去讨饭,寒
冬腊月流着鼻涕沿门乞讨,过十天半个月,就将要回来
的米和面送到学校去,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母亲走了
一天才赶到学校
,
他在校门口见到我舅舅时,一头就
栽倒在雪地里。我舅舅抱着母亲失声痛哭。这些事,我
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说过
, 每当说到这些事时,
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发誓要让母亲后半生过上好日
子,可我母亲四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
我至今不能原
谅舅舅当年的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种
47
无法抹去的经历,如果我舅舅当时真的代表一种原则和
理想而六亲不认的话,那他又为什么成为这么一个十恶
不赦的腐败分子,既然你今天为腐败付出了头颅的代价
,为什么当初又假装正经而不批一张只要半寸宽的条子
。
舅舅郑天良究竟一开始就在表演
,
还是后来走向
了堕落?这是我对这么一个巨大反差灵魂的一次追问和
破译。我走进了一个看不清谜面找不到谜底的谜语中。
我舅舅郑天良高中毕业的时候,高考已经取消了,
他回到了村里。村支书说:“你文化高,就在村里当兽医
吧!”
舅舅说行。舅舅很快就成了全村全公社最有名的兽
医
,
村里为人看病的赤脚医生是村支书小学毕业的小
姨子殷小红,经常将有小病的人看出大病来
,
将有大
病的人看成死路一条。于是,夜深人静时,经常有村民
偷偷地找我舅舅郑天良看病。我舅舅实际上成了一个既
看畜牲又看人的双料医生,就像一个优秀的双重间谍一
样,在人和兽的两个领域里行走。我不想把这种经历看
48
成是对他后来人生的比喻,但我无法控制这种不可理喻
的联想。没办法。
我舅舅原本是一个农民,一个手艺高明的兽医,那
时候每个生产队每年都要给十几头刚发育成熟的小公牛
做计划生育手术,舅舅骟牛拿工分不拿钱,每个生产队
长们出于对手艺人的尊重,常常将牛卵子送给我舅舅
,
我舅舅拒腐蚀永不沾
,
从来不拿牛卵子作回扣。牛
卵子下酒,壮阳补肾
,
能让新媳妇夜里只剩半条命
,
男人们都抢着要,许多生产队把牛卵子作为奖品,奖励
给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和批林批孔的积极分子。我舅舅
那时候长得高高大大
,
穿一身蓝布中山装,上装口袋
上插一支“新农村”钢笔
,
语气也很温和
, 一副儒雅
的知识分子模样,舅舅每天腋下夹一个没有油漆的小木
箱走村串户
,
箱子里放着兽用注射针管和药品
, 还有
几把大小不一规格齐全的磨得雪亮的刀子,分别用来骟
牛和骟猪,偶尔也骟一两条性情暴躁作风不好的公狗,
不过公狗骟了后虽然呆在家里不乱跑也不对母狗耍流氓
了
,
但却更加没有了责任心,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
49
叫的时候乱叫,主人家的鸡被偷光了,狗却闭着眼睛视
而不见,主人睡到下半夜
,
狗却无缘无故地对着天上
一轮清冷的月亮狂叫一气,主人只好将狗用绳子勒死
,
将狗肉腌熟,过年时吃。
我舅舅的好名声是从不要牛卵子开始的,村里人都
说郑天良严格要求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
, 乐于助人、
作风正派、是毛泽东思想培养出来的知识青年的好榜样
。
我舅舅走上仕途纯属偶然
,
他最初的理想就是成
为全公社最优秀的兽医
,
成为全公社骟牛卵子第一人
,然而这个朴素的革命理想在一九七三年夏天被修改了
。他走上领导岗位类似于一个八十岁的寡妇不仅找到了
婆家还生下了一个胖头小子
,
出人意料,更有点滑稽
。
一九七三年夏天热得全村所有的狗在一大早就吐出
了舌头,太阳还没升起来,树叶全都卷了起来,干裂的
土地上灰尘像面粉一样稠密
,
玄慧寺拆得也只剩下了
最后的皮包骨头。社员们在烈日下集体劳动集体流汗集
50
体说着黄色的故事和笑话,过着苦中作乐的日子。
从伏牛岗玄慧寺沿着一条弯曲的土路向下
,
经过
一片茂密的柳树林,岗洼子下面就是生产队的肥料坑
,
肥料坑原是明朝静空法师率三十六众僧开挖的一个
水池
, 自民国开始,玄慧寺日渐衰败
, 解放后寺里已
无一僧人,没有小和尚下山抬水了
,
水池也就成了生
产队的有机肥料坑
,
里面沤着草皮、豆秸、树叶、猪牛
鸡粪和每家每天送来的人粪和尿,春播秋种的时候,社
员们将有机肥挖出来装到粪桶里挑到田里
,
庄稼就长
得又青又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料坑在
队里具有和粮仓同样的意义。每到夏季肥料坑里发酵的
农家肥翻出一股股黑色的气泡
, 沤出一股股臭气的时
候,社员们总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那些气泡就是粮食
的形象
,
臭气是他们秋后锅灶里的米香。我舅舅走上
仕途与这个臭气熏天的肥料坑之间居然构成了一种因果
关系。
县里派来一个工作组帮着抓革命促生产,组长是一
个脸上长着胡子、酒糟鼻子很明显的黄国标,黄国标的
51
主要任务本来是帮着社员们批判***的,并告诉社员们
***是如何跟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穿一条裤子的,秃头
社员郑广发因为跟***的头顶的情况基本上差不多,有
点忌讳
,
于是就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是副主
席,每天都有肉吃有酒喝,不可能没有裤子穿,更不会
跟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姓孔的合穿一条裤子。社员们轰堂
大笑,大伙坐在柳树林荫下,有的掏鼻孔,有的抠脚丫
,还有一些人玩弄着活捉的知了,唧唧地叫个不停。批
判会开得很不严肃,老百姓对抓革命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们更关注的是口粮。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文化革命主要是夺权与反夺
权,在上层革命还有点意思,对于千千万万的广大群众
来说,是相当无聊的,学文件只不过是想逃避太阳的暴
晒,所以社员们一到夏天和天寒地冻的时候
,
就强烈
要求批判***。黄国标气呼呼地对我舅舅郑天良说:“群
众的觉悟太低,你是回乡知青
,
要带头学好文件抓好
纲
。”我舅舅嘴上答应,但实际行动也是比较消极的,
因为他虽然是大队兽医,但他的业务范围实际上已扩大
52
到了全公社,骟牛卵子的活根本忙不过来
。
黄国标在
舅舅几次缺席批判会后,一次当着大队书记陈根生的面
狠狠地批评我舅舅说
,“郑天良,你的思想态度很成问
题
, 只顾走白专道路
,
当技术权威,脑子里阶级斗争
的弦全断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叫人把你送到县里去办
学习班!”我舅舅吓得头上直冒虚汗
, 按照大队书记陈
根生指示写出一份检讨给工作组,才算过关。在舅舅小
心谨慎学习文件的那天下午
,
红棉生产队张二槐跌跌
爬爬地来喊我舅舅,红棉队一头正在耕田的牯牛急性拉
稀,已经瘫倒了,我舅舅听了后,夹起箱子就跑,黄国
标正在讲到“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他命令
我舅舅:“不许走!”等学到黄昏我舅舅赶到红棉小队的
时候,那头正当壮年的牯牛已经咽气了,养牛的张二槐
抱住牛头捶兄顿足号啕大哭,黄国标不会知道,乡下的
一头耕牛比一条人命还要重要
,
去年冬天前庙生产队
死了一条耕牛,看牛的钱朝贵就上吊自杀了,所以我舅
舅只要一听到牛病了,总是拔腿就跑。
第二天前庙队又有人来叫我舅舅
,
生产队十八头
53
猪患暑热不吃食了,我舅舅跟大队书记陈根生请假
,
陈根生看了看黄国标,黄国标非常果断地说了两个字不
行
。
一向温和的我舅舅终于眼睛通红地在学文件会上
跟黄国标干了起来,他将颜色陈旧的药箱子垛到黄国标
面前的一堆文件上:“你们这些城里大老爷们对人民群众
还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红棉队的牛已经死了
,
还要
前庙队再死几十头猪,安的什么心?”
黄国标愣住了,他嘴上的胡子在夏天的闷热中渗出
许多汗水。突然他从猝不及防的袭击中迅速反应过来
,
于是果断地拍响了桌子:“下面有没有基干民兵?给
我将郑天良捆起来,我现在就可以定他个现行反革命
。”
可下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场僵住了,空气也凝固
了。
我舅舅一副李玉和英勇就义前的大义凛然
。
陈根生就像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个伪军一样
,
一边
对黄国标点头哈腰,一边狠狠地训斥我舅舅:“郑天良,
如果你不写出触及灵魂的检查来,我就把你吊在树上
54
抽!”
可我舅舅拎起药箱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黄国标愤怒
的目光中
。
此事过后,黄国标也感到非常烦恼
,
县里阶级斗
争搞得如火如荼,可乡下却死水一潭,难怪***当年
要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群众的觉悟太低,连郑天
良这样回乡知识青年都对革命如此冷漠。于是他在乡下
一边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边怀念在县招待所吹电风扇
的幸福生活。黄国标是县委招待所的所长,这次被派下
来要在大队干一年的工作组长,两个组员是县里和区里
派来的女同志,只会读读文件,也干不了什么大事。陈
根生就对黄国标说:“黄组长
,
群众觉悟低,我也有责
任
,
说老实话,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几百年来没有出过
一个杀人放火的坏人
,
顶多有些偷鸡摸狗的,阶级斗
争难度确实很大。”工作组住在大队部自己烧柴火做饭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陈根生给黄国标送来了两条鱼,
以示关心
,
黄国标按规定付了三毛四分钱。陈根生对
黄国标说:“黄组长,你是县里的领导,能不能给我们从
县化肥厂弄点化肥来,最好价格能便宜一点。这样你就
55
既为我们‘抓革命’,又为我们‘促生产’了。”黄国
标自作多情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黄国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那时候化肥限产
,
计划分到每个公社,再分到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
,
县里的政权三天两头地换人
,
新来的县委书记他还不
认识,想弄一两化肥也是不可能的
。
黄国标找到一个
认识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副主任给化肥厂批了十二吨氨
水的条子
,
氨水是化肥生产过程中的废水,每吨只要
三块钱
, 气味刺鼻,挥发快
,
用橡皮囊拉回来后本该
立即泼到秧田里
。
黄国标自作主张地说:“倒进肥料坑
里一起沤,肥效高。这叫科学种田
。”陈根生等当然不
懂科学,就将氨水全都沤进了肥料坑里,上面还用牛粪
糊了一层
。
三天后,果然整个村里都闻到了氨水发酵弥漫出的
刺鼻的气味
,
社员们都说肥效上来了,其实恰恰是氨
气挥发肥效跑光了。于是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烈日当空的
中午去挖氨肥准备送到正在抽穗的稻田。
那时候,我舅舅正在东风生产队骟牛卵子。
56
壮劳力都去挖科学肥料了。黄国标也斗志昂扬地一
起来到现场促生产。肥料坑地势低洼,入口处只有一条
道
,
池子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最先下去挖盖子的
四个社员手里拿着锹和粪舀子情绪激动地看着肥料坑里
翻起一个个黑气泡,就像看到了秋后的粮食。只是今天
气味有些太浓了,最前面的张光富说:“味道越浓,肥效
越高。”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池子边。
后面三个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走路看着点
,眼睛瞎了!”后面一个正要拉张光富
, 身子一歪,就
像电影中中了枪弹的反动派一样,仰面倒在池子边
。
肥料坑里黑气泡咕咕噜噜地翻着,阳光照射在气泡
上
, 泛出了色彩丰富的光斑。
后面的两个社员实际上还没有作出过多的判断,相
继倒在坑边。
上面三十几个社员光着肚子,抽着旱烟,歇在树荫
下等他们挖开肥料坑后下去掏肥,这时,瘦小的刘忠怀
惊叫了一声:“不好了,他们全倒下了!”说着就迅速往
下冲去,刘忠怀很勉强地冲到池子边
,
就地歪倒在张
57
光富的肚子上。他们身边的地上
, 一些蚂蚁和虫子也
一动不动地死了。
树荫下又有六个社员盲目而仓促地一窝蜂向下冲
去:“快去救人!”嘴里喊叫着,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似乎对面的树林中有一架机枪一样,六个人在途中割麦
穗一样地被撂倒了。
陈根生吓得脸色煞白,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上面
的社员再也不敢下去了
,
他们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十条
汉子躺在坑边就像十麻袋粮食
。 黄国标显示出了县领
导的冷静和沉着
,
他大声地喊道:“社员同志们,考验
我们的时刻到了,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站出来!”
剩下的二十来个人当中站出三个党团员
。
黄国标对着长得像小牯牛一样的共青团员秦义林手
一挥:“下去!”
秦义林英勇地将身上的褂子扒掉扔到地上,一溜烟
向坑底奔去,冲了一半,秦义林就倒了下来。
我舅舅来的时候
,
黄国标正在指挥着党员陈德胜、
团员蒋凤山往下冲。我舅舅挡住两人:“不行,谁也不准
58
下去,赶紧通知村里人挑水和带毛巾来!”陈根生书记愣
在那里,我舅舅狠狠地推了陈根生一把:“快到村里去喊
人挑水送毛巾!”陈根生拔腿就跑。
黄国标还在指挥人往下冲,当年在渡江送粮草民工
队伍中入党的陈德胜拿出淮海战役的勇气,很麻木愚蠢
地冲了下去
,
他在离坑还有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先是
扶住一棵柳树,然后就慢慢地倒下了,四脚朝天,他的
一只鞋子继续向下滚去。
黄国标又在动员群众下去救人,我舅舅终于狠狠地
扇了他一记嘹亮的耳光:“你这个畜牲,再动我就砸烂你
的脑袋!”
黄国标看我舅舅手里举着一根扁担,眼睛血红
,
满脸杀气
,
真的蹲在地上不敢动了。
我舅舅站在一群魂飞魄散的社员中间,大声地喊
道:“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指挥!”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用脸盆端着水,桶里挑着水全都
涌来了
,
哭声震天,寻死觅活
, 撕心裂肺
, 现场一片
混乱
。 团员秦义林新婚的妻子尖叫着一声:“
我跟你一
59
起去!”她撞开人群,一骨碌滚了下去,很像战场上滚雷
的英雄一样
。
哭叫声半途而废
,
秦义林的妻子披头散
发地被倒下的陈德胜绊住,无声无息了。
我舅舅大声地对社员们说:“下面的人全都氨气中毒
了,必须用湿毛巾捂住嘴下去救人,年轻人跟我来
,
其余人跟根生叔到玄慧寺白果树下铺上席子。”
说着我舅舅第一个捂着湿毛巾冲了下去,紧接着第
二个、第三个也跟着下去了。半小时后
, 十二个中毒的
社员全都抬了上来。
在玄慧寺前的白果树下的通风口,我舅舅指挥了抢
救的全过程。
抢天呼地的哭声中
,
我舅舅撬开中毒者的口
, 让
社员们用扇子对着中毒者的鼻子和口腔扇风,然后命令
赤脚医生殷小红从医务室拿来了五瓶盐水,只有两个输
液管
, 我舅舅按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的频率轮流给
十二个中毒者输液。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
公社医院赶来时
,
已经有七个人醒了过来。
天黑下来后,十二名中毒社员抢救过来了九人,最
60
先下去的张光富、刘忠怀和年龄最大的老党员陈德胜不
治身亡。
公社医院的大夫说
,
如果不是我舅舅郑天良及时
采取有效的抢救措施
,
中毒者再晚四十分钟将全部死
亡。我舅舅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九条人命
。
第二天,我们生产队的稻场上摆放了三口棺材。
老天像一床很厚的棉被捂住每个人的鼻子和嘴
,
一种窒息的感觉让所有的人都有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
。
太阳依旧挂在天空一个劲地向地面的庄稼和人的心
里泼火
, 蓝汪汪的天幕上漂满了死人的面孔
, 我故乡
的人民在一场遥遥无期的噩梦中反复回忆着一九七三年
夏天的那个恐怖的画面
。
一九七三年秋天时候,有几个穿戴整齐的城里人来
到村里找到我舅舅郑天良,后来我舅舅就成了全县回乡
知识青年的榜样,报纸上登出我舅舅扎根农村,改造世
界观的事迹,大部分篇幅用来赞扬我舅舅如何沉着冷静
61
而又奋不顾身地抢救十二个阶级兄弟的,文章模仿《为
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节奏快,很有悬念,而且还有
一些不实之词,诸如我舅舅对中毒者口对口地呼吸
,
还有背上了第一个中毒者后才让其他人跟着一起下去,
我舅舅为此还找过县知青办,要求报纸上发一个更正。
知青办的同志说此事不好办。
一般说来
,
只要报上宣传你在农村扎根了,那么
你就基本用不着扎根了。这就像一个出院的病人大谈肺
结核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肺结核患者了
,
肺结核已
成往事。
一九七四年
,
我舅舅郑天良被推荐上了“社来社
去”的省机械工学院,当了两年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
当然没有回我老家的公社,作为一个知青模范
,
他被
分配到了离县城只有十二公里的朝阳公社任党委副书记
,两年后任党委书记,时年二十九岁。
我舅舅作为一个乡村兽医肯定是优秀的,但作为一
个党和政府的官员,其工作方式和操作手段当然应该与
做兽医是有很大区别的。当兽医讲的是对手下的牲口要
62
稳准狠
, 干净利索
,
一刀两断;而当官面对的是人
,
人是最伟大的,人同时又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动物。当
官似乎是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
,
不图一时之
勇
, 不逞一时之能,以退为进,以进为退
, 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或太极推手
,
或借刀杀人,或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当官除了具有手艺人
精湛的专业技术外,还得要有技术之外驾驭人的智慧和
谋略。
我舅舅被枪毙了,他被枪毙我没有一点同情和悲伤
,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作为亲戚,他见死不救,没有
人伦;作为官员,他腐败堕落,逆了天理国法。如果他
真的一如既往地坚持原则和信仰,我愿意对他保持一种
人格上的尊重,然而他并非如此。
后来我从耿伟强父亲耿天龙那里了解到,我舅舅郑
天良索贿受贿的数字是四百一十四万
,
比胡长青还少
几十万块钱,情妇也没有七八个
, 实际上只有一个半
。整个作案时间也就是一年半内完成的,是属于腐败分
子当中起步晚进步快的一类。
63
第三章
郑天良处分黄以恒
耿天龙住在县城护城河边的一幢两层小楼里,站在
楼上可以俯视河边的绿柳如烟和两岸拥挤的店铺和人声
鼎沸,这位退休的商业局长说他喜欢看到商业繁荣的景
象
, 就像一个赌徒一辈子都希望听到麻将声一样
。
楼下的院子里栽种着各种花木和盆景,我和耿天龙
的谈话是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开始的,身边花坛里的菊
花在阳光下弥漫起稠密的金黄色的浓香,头顶上葡萄架
上挂着两只鸟笼,笼中鹦鹉和八哥情绪活跃,很显然它
们对笼中不劳而获的生活相当满意。
老人很客气
,
泡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
还给我
递上了一支软壳“中华”烟,耿天龙置身于鸟语花香中
,
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这楼房还是小强为我盖的,当
了一辈子领导,最后还得靠儿子。”他说耿伟强的公司
已经迁到南京去了
,
人也长年在江浙一带做生意
, 几
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64
我从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很难看出我舅舅说
的“要让他后半辈子在牢里看春节晚会”的迹象
。 这位
商业局长差点被当年分管工业和商贸的副县长郑天良送
进监狱
,
耿天龙被迫提前退休,退休后上下级相见形
同路人
。 不过,在我舅舅郑天良最后的岁月里,两人关
系却重新改善,舅舅时常到耿天龙家来串门子
,
并称
耿天龙“耿老”。
耿天龙已经七十一岁了,他对我说:“我比你舅舅大
整整二十岁,他称我耿老也不算过分。现在党中央都提
倡尊重老同志嘛!”
耿天龙似乎急于想向我证明什么,他说:“其实当年
我并没有多大的罪过,无外乎就是计划彩电、冰箱、自
行车多批了一点,说老实话都是县里的领导来找我的
,
我能得罪起谁?我给他弄了一台平价彩电,他死活
不要,还要处理我。耿伟强跟你是同学,你知道的,成
绩一直不好
,
不像你们有出息,都考上学校了
。 我提
供方便让他做一点生意,现在看来
,
简直不值一提。
可有人打我的小报告
,
郑县长就要把我往牢里送
。 中
65
央领导的子女们都当上领导了
, 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受
家庭影响,培养出了领导才能;我一辈子都是搞商业的
,儿子做点小生意,也算是家庭熏陶的结果吧。这又有
什么呢!”
我不希望耿天龙过分地为自己开脱,就殷勤地给耿
天龙的杯子里加满茶水
,
说:“您还是说说我舅舅吧!”
耿天龙银白色的头发在秋风中乱了
,
他有些痛心
疾首了:“这两年你舅舅倒是偶尔到我这儿来坐,谈谈工
作上的事,不过,我根本没想到他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他咕噜噜将茶杯里的水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寂寞的
老人开始了他对我舅舅漫长的叙述。
他的第一句话是:“凭心而论,我觉得你舅舅还算是
个正派人。但他这两年经常来向我道歉,我就有些糊涂
了。”
一九七九年朝阳公社的土地全都分给了农民,春节
一过
,
二十九岁半的朝阳公社党委书记郑天良坐不住
了,年初六就召开党委会,他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拼命
66
地喝水抽烟,嗓门大,喉咙粗,一条腿还跷在椅子上,
完全没有了当年温文尔雅的迹象
。 他捋起袖子,烂毛
衣袖口里就露出了一截灰蓝色的毛线
,
如同从袖子里
钻出了一条误入歧途的蚯蚓,他敲着桌子说:“
田全分
完了,农民有粮食吃了
,
但他们在填饱肚子后,就开
始搞封建迷信,我老家的乡亲吵着要修玄慧寺
,
过年
的时候,玄慧寺烧香拜佛的赶集一样,乌烟瘴气,算命
打卦的神汉巫婆们全都翻身了。”所有的党委成员们都
还沉浸在过年酒肉的氛围中,对郑书记的话并没有多少
热情,郑天良见大家没反应就有些生气
,
大过年的,
他不好发作
, 就压抑着情绪说:“当然了,十一届三中
全会才开过,我们是要解放思想
, 应当给老百姓宗教
信仰的自由
。
但是,农民的小农意识太强了,有了饭吃
,就不思进取了,整天打麻将赌钱
。”郑天良说了这句
话后又用锥子一样的目光锥了副书记郭诚一眼:“我说老
郭,你怎么也带头打起了麻将
,
像话吗?五十八岁就
革命意志消退了。要是再有人反映你打麻将,我没权处
理你,但我可以建议县委撤了你。”
67
郑天良还是发了脾气,郭诚副书记低着头不敢支声
,他眼睛看着脚上的一双新的猪皮皮鞋。其他党委委员
们就都面面相觑
,
抽烟喝茶的动作有些生硬。郑天良
说:“我们的任务不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而是要让他们富
起来,怎么富?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们不想办法
,
不出
点子
, 还要我们干什么?种水稻种小麦
, 从秦始皇时
代就开始了,饿不死,但富不起来,江苏的华西大队是
怎么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办工业!无工不强
, 无商
不富,没有人再说这是资本主义了。正月十五后,我们
带各个大队的书记们去华西大队参观。我就不相信,人
家的卵子比我们脑袋大。”
骟牛卵子出身的郑天良还是三句不离老本行地说出
了一句粗话
。
散会后,做记录的党委秘书黄以恒跑到郑天良的单
身宿舍,他动作熟练地给郑天良递烟点火:“郑书记
,
你说的话完全正确
,
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理。”屋里
很冷,黄以恒的鼻子冻得红红的
, 嘴不停地往手上哈
着热气。
68
郑天良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将火钵往黄以恒的
面前挪了挪
, 说:“小黄呀,你不要把我的话看得跟邓
小平一样伟大。我只是觉得我们为官一任
,
要造福一
方,你有什么好主意呀?”
黄以恒又将火钵推到郑天良的脚下:“郑书记,我认
为公社农机厂还是要把拖拉机造起来,你又是这方面的
专家。一年只要造个三五百台,肯定全国闻名
。”
郑天良笑了:“小黄呀,你给我出什么馊主意,我是
学机械的还不知道,就凭这几把钳子锤子就能把拖拉机
造出来了,你还要让我像刘明理一样再出洋相呀?”
六年前,朝阳公社农机厂为了向国庆献礼
,
在公
社书记刘明理的亲自领导下,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发扬
人定胜天的精神
,
向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开始挑战
。 他
们要土法上马地在公社农机厂造手扶拖拉机,从上海买
了一些拖拉机零件回来后
,
刘明理将全公社有名的打
铁的、补锅的还有一些木匠集中起来造拖拉机,到九月
中旬的时候,十台手扶拖拉机拼装完成,摇把一气猛摇
,果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刘明理激动得毫不含蓄地
69
蹦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水居然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十
台拖拉机开出厂门在公社的小街上转了一圈
,
除了撞
毁一个烧饼铺子,撞伤一头拉着车的驴外,基本上没出
什么大问题,刘明理说主要是拖拉机手技术不行
,
要
立即强化训练
。
公社小街一泡尿能尿三圈,手扶拖拉
机潜伏的危机当然也就没有充分暴露出来
。
国庆那天
,县里的广播提前播送了朝阳公社造出拖拉机的新闻,
全县为之震动,县委会门前彩旗飘扬
,
锣鼓喧天,人
山人海
, 大幅标语上写着“人民是创造历史的真正的英
雄”,“人定胜天”、“让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见鬼
去吧”等鼓劲和骂人的口号。朝阳公社离县城只有十二
公里,可县委会门前等着开庆祝会的人到十一点钟还不
见拖拉机的影子
,
打电话去朝阳公社询问
, 说早上八
点半就出发了。原来,十台披红戴绿的手扶拖拉机很不
争气,有三台在开了两公里后水箱发烫,不加水发动机
有爆炸的危险,于是一字排停下
, 加水。开了三公里后
,又有两台突然熄火,再开一公里
,
又有一台油箱漏
油,不动了,修了好半天,死活摇不响
。
一路上损兵
70
折将
,
有的只好就半途而废就地咽气。刘明理急得满
头大汗,发狠要将技术负责人枪毙掉,负责人是全公社
最优秀的铁匠,他哭丧着脸喊:“刘书记,我不是存心破
坏的。”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
到十一点半的时候,
只有三台手扶拖拉机跌跌撞撞地开到了县委门前
,
像
从战场上跑回来的逃兵一样狼狈不堪
,
其中还有一台
在距离县委会庆祝现场一百二十米的地方熄火,众人七
手八脚地将这台拖拉机推到了主席台下。事后,县委书
记一气之下将刘明理撤了。从此刘明理就从本县政坛上
消失了,现在,已经从县政府食堂炊事班退休后的刘明
理在县城东门护城河边开了一个小饭铺,卖牛肉面、馄
饨兼营啤酒和仿冒的儿童玩具枪。
黄以恒见郑天良不同意造拖拉机,就连连说:“郑书
记批评得对
,
确实科技应该是第一生产力。我们的生
产力水平还跟不上去
,
不过搞工业这条路是一定要走
下去的
。”
郑天良点点头表示同意黄以恒的看法。黄以恒问:“
郑书记,中午要不要食堂加一个红烧猪蹄,你最喜欢吃
71
的
, 我已经让万师傅做了。”
郑天良说随便吃一点吧
,
有什么吃什么,不要搞
什么特殊,下不为例。黄以恒说,下次我一定严格按照
郑书记的指示办
。
郑天良说:“你让万师傅加了红烧猪
蹄,我的菜票不够了,你卖两块五毛钱给我吧。”黄以
恒说:“红烧猪蹄的钱就从公社的办公费里冲吧。”郑 天
良眼睛一竖:“小黄,你这是什么意思?”黄以恒小心地
说:“初八才正式上班,我的意思是这就算加班补助。”
郑天良问:“你说应该给你发多少补助费?”黄以恒愣在
那里
,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
从华西大队回来的路上
,
各大队书记们羡慕嫉妒
得直流口水:“乖乖,华西的大队干部们抽的全是带把的
烟,我们这里连买都买不到
。
他们简直是地主
, 我们
是贫雇农。”“他们是解放后,我们是解放前。”这 时 有
人说:“你们这么说,不就是认定郑书记让我们生活在万
恶的旧社会吗?完全是现行反革命说的话。”火车上大
家上纲上线了起来,郑天良迷迷糊糊中睁开眼说:“不要
怕揭短,如果我还是让朝阳公社的老百姓一边喝稀粥一
72
边打麻将,这跟解放前确实也差不了多少
,
看看老百
姓的土屋吧,再看看多少社员家里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
,
还有三个大队至今没通电。这他妈的叫什么日子!”
郑天良这样一说,也没人敢再发表议论了
。
回来后,党委会开了三天三夜。像华西大队那样办
大工厂是不可能的,没有钱,买不来设备,即使有钱,
也没有技术。第三天晚上郑天良熬红了眼最后在党委会
上拍板,制定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由小到大
, 由
农而工”的发展纲要,会议决定将已经关门的公社农机
厂改成“铁器加工厂”,现在分田到户后,镰刀、锄头、
铁锹、犁铧的需求量遽增,把那些当年报废的拖拉机、
插秧机还有一些锈铜烂铁一锅熬了,集中全公社最优秀
的铁匠造镰刀锄头。再建一个粮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
。三天党委会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全公社发动种菜,
种蔬菜的收入是种粮食的六七倍,朝阳公社在县城边上
,要发动农民种五千亩蔬菜,一千亩供应县城,剩余的
销往南京、扬州、上海、杭州等地,乡党委成员倾巢出
动,全都到南京、扬州和苏南去跑国营蔬菜公司,用最
73
低价格争取让他们来上门收购。
郑天良宣布了这些宏伟计划后
, 情绪激动地说:“
两年之内,朝阳公社必须全面消灭土屋草房,社员住不
上瓦房,我们这些人就是饭桶!”
一夜潇潇春雨,第二天柳树上就绽出鹅黄的苞蕊,
池塘里也注满了春水,雏鸭们在水里自由地扎着猛子,
柔软而温暖的风掠过返青的麦苗和人们干裂了一冬的脸
,这时候,春天就已经正式抵达这片贫穷而不甘寂寞的
土地
。 这时候
,
公社党委会制定的朝阳公社发展规划
已经全面启动,铁器厂冒出了一股股赚钱的黑烟
,
粮
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昼夜机器轰鸣
。 那是一个只要敢
干,白痴也能赚钱的年代。不到三十岁的郑天良站在铁
水奔流和机器飞转的场景中,一遍遍地体味着“三十而
立”的深刻内涵
。
郑天良带着黄以恒去苏南几个城市跑蔬菜公司
,
可所有的蔬菜公司的领导们都说路太远了,郑天良说我
们的价格比你们这里要低百分之三十
,
如果你们上门
去收购,保证要比这里低一半价格,讲得那有些国营领
74
导烦了,就毫不客气地对郑天良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不懂规矩,没看到我正在看报纸吗?告诉你,你再便宜
我也不要。我们都是国家干部
, 不是投机倒把分子
。”
晚上回到潮湿而充满霉味的小旅馆,郑天良情绪有
些低落
,
这个在朝阳公社呼风唤雨的书记在这里就像
叫花子一样被人侮辱,但他在脸上并不会表现出来,他
对黄以恒说:“小黄呀
,
这就是小平同志讲的,落后就
要挨打,我们太穷了,人穷是没有什么尊严的。”小黄
就连连点头说:“郑书记分析得对,我们只有把经济搞上
去了
, 才不会被人欺侮。”小黄给郑天良端来了一盆洗
脚水:“郑书记,跑一天了,你泡泡脚吧!”郑天良说:“
你洗吧,我自己去打水,白天我们已经被人当洗脚水泼
了,我们再也不能让洗脚水来伤害自己
。”说着就端着
盆下楼了,一席话,说得黄以恒鼻子发酸。
洗完了脚
,
坐在床上抽闷烟。这时四人间的通铺
上又来了一位浙江的推销尼龙袜子的推销员,大家交流
了一番后,那位瘦得像猴一样的推销员说:“你们这样推
销肯定不行
,
应该给人家领导送一点礼,你看外国电
75
影里去朋友家参加晚会都要送点花或玩具什么的
,
这
是人之常情。再说了,国营公司的生意又不是领导自己
家里的生意,要不要你的货无所谓的。”黄以恒说:“请
这位同志帮我们想想办法吧!”瘦猴说:“你们送一点紧
俏的土特产品去。”郑天良说:“人家都是党的干部,怎
么可能要呢,再说我们这样做不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了
吗?”瘦猴说:“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前些年你不小心
说‘买一张***像吧’,这就是现行反革命了,而现
在看来
, 你花钱换东西就是买,一点也没错
。 我说送
土特产是加深革命感情,你非要说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
嘴长在你脸上,我也没办法。”黄以恒说:“郑书记
,明天你在旅馆歇着,我来去。”
第二天晚上,黄以恒眉飞色舞地回到小旅馆,他对
郑天良说:“郑书记
,
谈成了,蔬菜公司领导说保证收
购十卡车十二万斤茄子、青椒和卷心菜,人家还给了我
一支带把子的香烟,我不抽,给你!大前门的
。”郑天
良拍着黄以恒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怎么谈成的?”
黄以恒说:“郑书记
, 我送了十斤麻油
, 二十斤花生。”
76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嘴里咕哝
着:“这是怎么回事呢?”黄以恒安慰他说;“郑书记,
你不要想得太多,权且当着我们这些乡下人到城里来走
亲戚送一点土特产吧
。”郑天良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
一动也不动,半个小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蔬菜公司
领导不是党员吧?”黄以恒说:“肯定不是党员
, 党员
领导怎么能接受土特产呢。”郑天良点点头表示肯定
。
晚上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在春夏之交提前苏醒了,嗡嗡地
叫着。郑天良一夜都被一只蚊子牢牢控制着,没睡。
从其他各地回来的党委委员们都有了好消息,但每
人都在出差费外花了一百多块请客送礼的钱
,
好在郑
书记不批条子,此事也就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地报了
。
后来郑天良的观念也有了一些变化,比如,他觉得来
客商的时候,在饭店请客吃饭是可以的,因为人家帮你
的忙,这等于是给人家面子,但参加陪同的公社干部一
定要交伙食费
, 不低于在食堂的吃饭标准,四毛钱
。
再后来
,
县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在公社食堂吃饭,也
没领导像以前一样主动交伙食费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
77
入,县里领导来了就从公社食堂转移到街上饭店里去吃
饭喝酒,郑天良也渐渐习惯了
,
他觉得我们党和国家
领导人接待外宾的时候
,
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欢迎宴会
,肯定是不会要人家交伙食费的。这很正常
。
但郑天
良有一点在党委会上卡得很死
, 任何党委成员参加陪
同必须交伙食费,任何人都不允许接受外面的礼品
,
一旦发现,党纪处分,决不轻饶。他说:“我们的每一分
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三个大队至今连电灯都没
有,想起来让人寒心
,
我们如果胡吃海喝,受人钱物
,那真是罪该万死。”
郑天良最初对黄以恒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
,
他认
为小黄年纪轻、脑子灵、反应快,做事方方面面考虑得
很周全,党委其他成员都很喜欢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其实黄以恒比郑天良只小三岁
, 这一年二十七岁。
他是去年秋天从县委办公室派下来锻炼的,主要任务是
帮助朝阳公社推行和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如果将
个人的田地收归集体肯定是有难度的,但要是将集体的
田分给个人却是很容易的
,
有的生产队半天就全分完
78
了,还有的队在接到上级政策后,连夜就将生产队的田
分个一干二净。分不分田的难度主要在不种田的人那里
,所以黄以恒到朝阳公社并没有多少工作要做。公社党
委秘书老吴去年得癌症死了,郑天良就让黄以恒暂时顶
替一下
。
黄以恒在县委办只是个副股级干部,公社党
委秘书是正股级,所以郑天良也没有明确小黄的职务,
但大家都叫他黄秘书。黄以恒在县委办是秘书干事,干
的就是送送简报、安排车辆、打水扫地等杂事,所以他
在朝阳公社党委秘书这个角色中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小
黄是下放知青推荐到省财经学校学习一年后分到县委办
的,在领导们身边工作,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郑天良有
一次在开完党委会后当着全体党委委员的面开玩笑说;“
小黄的能力完全可以当一个公社书记。”黄以恒很不好
意思地说:“郑书记,你可不要抬举我了,我一辈子也学
不到你的经验和水平,哪能当公社书记呢。”大家都
说:“小黄同志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郑天良多此一
举地补了一句;“不像我,我这个人就不谦虚。”
这都是说说而已的玩笑话,当然谁也不会当真。
79
真正让郑天良对黄以恒痛下杀手的是这一年秋天的
一个晚上,小黄擅自将公社的唯一一辆吉普车开跑了。
这辆从部队淘汰下来的破军用吉普四处漏风,还经
常坏
, 修理费高
,
汽油又紧张,郑天良对党委成员们
说:“到每个大队去一律骑自行车
,
除非到县里有急事
用一下,谁都不准动。”郑天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
所以这辆半残废的吉普车停在公社大院子里就像一个人
嘴里装了一颗漂亮而不中用的假牙。
郑天良要求党委全体委员们在秋收的时候全部到各
大队蹲点,检查落实蔬菜收购工作,晚上就住在社员家
里。公社只留黄以恒一个人值班。他对黄以恒说,这几
天可能南京、扬州、上海的蔬菜公司要来人提前看货,
吉普车原地待命准备接待
,
人一刻也不能离岗,车谁
也不准动。黄以恒说我一定按郑书记的指示办。
秋天的萝卜、土豆、黄芽菜、豇豆全都要上市
, 郑
天良看着堆成山的蔬菜,脑子里一直晃动着瓦房、电灯、
收音机的形象,这是他建功立业的重要证据。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烧饭的万师傅骑着自行车丧家
80
之犬一样地一头大汗地冲到正在红光大队菜地里的郑天
良面前:“郑书记,南京蔬菜公司来人了,下午三点半坐
车到县城,他们打电话叫我们到县城接一下
,
下午在
六点之前要我们派车安排他们到两个大队看菜,当晚他
们还要坐车回去
。”
郑天良说;“我马上回去,赶紧让黄秘书开车去接
站!”
万师傅抹着一头冷汗说:“吃过中饭后
, 黄秘书把
车开走了
,
他叫我帮他看电话,县里有事就通知你。”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
反正走得很急的样子。”
郑天良急得狠狠地跺了一脚,一棵卷心菜在他脚下
烂了。
回到公社党委办公室
,
郑天良打电话问县委办,
县委办说小黄没回县里,也没见到车。等到郑天良坐公
共汽车赶到县汽车站时,南京的两位蔬菜公司的同志已
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郑天良跑到县委请求借
一辆汽车用一下,县委办的主任老姜说:“县里总共只有
81
三辆车,全都下去了。我打个电话
,
你到县商业局去
借一辆‘拉达’车吧!”商业局长是耿天龙,耿天龙非常
爽快,他说:“郑书记出马,立即派车!”郑天良满头大
汗地还不忘说了一句:“汽油费我来付。”事隔二十多年
后
,
耿天龙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记忆犹新,他
说:“郑天良是用袖子擦额头的汗
,
郑天良年轻的时候
,艰苦朴素,干劲很足。”
等到郑天良带着“拉达”车赶到车站时
, 已是黄昏
日落,县城里弥漫着浓浓的暮霭和烧晚饭的蜂窝煤烟,
南京蔬菜公司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打电话来
说,时间等不及了,第二天他们还要去苏北调菜。
南京蔬菜公司的一百万斤蔬菜收购计划泡汤了
。
郑天良带着人到南京又去了一次,对方说菜已经调齐了
,
不需要了。虽然春天订下了一百万斤的收购计划
,
但由于那时候没有合同,都是靠口头信用,而且人家确
实也是讲信用的
,
人来了
,
你不安排看货,怪不得人
家,因而也不存在毁约和打官司一说
,
更不会有什么
赔偿。
82
郑天良气得在乡政府大院子里骂骂咧咧,他像一个
走投无路的日本鬼子一样
,
在办公室里烦燥不安地来
回走动着,地上的灰尘飘浮在秋天的光线下
,
像一桶
面粉被泼翻了。南京的收购计划占全公社的三分之一,
这差不多半边天就蹋下来了。
黄以恒第二天早上才将吉普车开回了公社大院,郑
天良破口大骂:“你这个王八蛋,你想把我们往火炕里推
呀!我开除你党籍
,
开除你公职!”
黄以恒低着头:“郑书记,我错了
。”
郑天良指着黄以恒的鼻子:“不是你错了,而是我错
了,我瞎了眼让你在公社看家
。”
黄以恒的检查交待中说他母亲生了急病,所以才擅
自将车子开回去送母亲到扬州住院的
,
没来得及打招
呼
。
公社党委会上
,
郑天良拍响了桌子:“母亲生病不
是理由,关键是对工作缺少责任感
,
无组织无纪律,
个人主义恶性膨胀
。
我的意见是留党察看一年,行政
降两级处分。处理决定报县委批准后立即生效。”其他
83
同志都为小黄说情
,
他们说是不是给个党内警告处分
,行政降级就算了
,
工资都很低。
郑天良固执已见
,
坚持原来方案
。 由于意见不统
一,一时就没上报
。
所有的党委成员的当务之急是,
分头忙着联系蔬菜出路。郑天良对黄以恒说:“我们秋后
再算总账
。”
黄以恒停职检查,等候处理。
问题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眼看着蔬菜从田里收上来
后没处卖,一些土豆发芽,萝卜长出了叶子
,
卷心菜
烂了心,黄瓜软得像年糕,社员们急了,两个大队八十
户社员,人拉肩挑
,
驴马倾巢,将菜全都送到公社大
院里,公社大院驴车、马车、手推车挤在一起,车上堆
满了菜
,
地上散落着菜,驴马随地大小便,公社大院
子里像一个农贸市场
,
乱成一团。他们要求公社将菜
买下来,因为当初种菜的时候,公社文件上说秋后由公
社负责销售,现在他们来找公社负责了。
一些极端的社员像文革一样喊出了不近情理的口
号:“把资产阶级官老爷们揪出来”、“打倒一切反动官僚”
84
等
。
郑天良急得浑身直冒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计划赶
不上变化,当初轻率地写上一句负责推销
,
如今作茧
自缚万劫不复,要是当初写上“协助推销”也就不会有
今天这种被动,但如果不写上“由公社负责推销”,谁
还愿意种呢?农民们几千年来一直是种水稻小麦的,当
初就有大队书记说:“现在有的地方连饭还吃不饱呢
,
人怎么可能靠吃菜过日子呢?”郑天良反问道:“那你打
算你们大队什么时候消灭草房子?”
郑天良站在一辆驴车上,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起来
的喇叭:“社员同志们,不要担心,公社是会对你们负责
到底的。你们将菜过磅后全都回家
,
一个月内,我负
责给你们付款!”
社员们热烈鼓掌,有人又不负责任地喊出了“郑书
记万岁”这种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口号。
百把号社员散去后,院子里成了菜场
,
郑天良看
着成堆的蔬菜
,
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的头发在秋风混
乱如草。
85
公社党委会开了整整一夜。
目前这种菜到菜场上肯定是不好卖了,只有卖给酱
菜厂还可以利用。扬州有十几个酱菜厂
,
散装和瓶装
酱菜在江浙沪皖一带卖得很好,能不能跟扬州的酱菜厂
联系
,
低价卖给他们?鸡叫三遍的时候,公社会议室
里气氛极其严峻,能听得见党委成员抽烟的丝丝声和茶
水进入喉咙的声音,天有些凉了,有人裹上了棉袄
。
这时党委组织委员老朱说:“郭书记,你不是有个连襟在
扬州天和酱菜厂当厂长吗?”
郑天良突然眼睛里放射出死里逃生的光芒来:“太好
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郭,你明天就去扬州
, 事不
宜迟。”
郭诚副书记有些担心地望着郑天良说:“郑书记
,
我怕连襟不给我面子
,
多少年都没来往了。”
郑天良火了:“你还没去,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给面子
了,他反正是要收菜的嘛
,
我们价格低。怎么兵马未
动就提前败下阵来,什么工作作风?”
郭诚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86
郑天良说:“头割下来不过碗大一个疤,明天我跟你
一起去!”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
,
窗外天空就露出了鱼肚白,
当他们哈气连天地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第一缕清晨的阳
光落在了会议桌上。
郑天良拉着郭诚赶到县城坐早上头班车直奔扬州。
郭诚的连襟季虎彬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中午还
请他们在“和风楼”菜馆隆重地吃了一顿,季厂长说:“
有郑书记这种为民办实事的精神
, 我是无论如何也要
收下你们的菜
。
有人说你们那里因循守旧观念保守,
我看不但不保守
, 而且还相当超前
, 很有改革精神。”
郑天良向季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
, 他说:“季
厂长,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学习和取经的,还望你给
我们多指教,多提宝贵意见。”季厂长一激动,端起酒
杯,一饮而尽:“你要是真信得过我,我无偿支援你技术
,派几个技术员去,帮你们办一个酱菜厂。”
郑天良感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回来的路上,郭诚说:“事办成了,你看我以后打麻
87
将的事
, 你能不能在党委会上不要再揭我疮疤了?”郑
天良说了两个字:“不行!”
郑天良在县城边上花四千块钱买下了倒闭的县糕点
厂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十二间厂房,屋顶补上瓦,用石灰
粉刷一新,再买上几十口大缸,等扬州师傅一到,“朝
阳酱菜厂”就正式开张了。郑天良还为酱菜起了一个很
有学问的名字,叫“合和”酱菜。一开始党委有人不同
意把酱菜厂建在县城边上,说放在公社所在地马坝
,
上级来人都能看到,也是我们的政绩之一
。
郑天良
说:“没有效益,哪来政绩,只能是劣绩
。 县城边上交
通方便
,
运输快,占有地利的优势。再说城边上还是
我们公社王庙大队的地界嘛,算不上卖国。”
酱菜厂投产的那一天,郑天良终于在开张的鞭炮声
中倒下了
,
由于极度劳累,他得了急性肺炎,送到医
院后吊了三天水。第四天再也不愿住院了,医生说不能
出院,郑天良拔掉针管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
,“你糊谁
呢,我当医生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说完披着衣
服就走出了飘满了药味的病房。
88
在准备上报对黄以恒处理材料的时候,一天晚上
,
郑天良的房间的门被小心谨慎地敲响了,开了门,
郑天良一愣,原来是当年的县工作组组长黄国标
,
黄
国标进门后,满脸堆笑:“郑书记,我本来早就该来看你
了,穷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来。”郑天良一看是当年的
黄组长,就想起了玄慧寺下肥料坑上的那一幕,但时过
境迁,郑天良还是热情让座倒茶递烟,黄国标没有接郑
天良的“丰收”烟,而是迅速地将一支带把的“牡丹”
烟塞到郑天良的嘴边:“抽我的”。落座后,郑天良依稀
看到黄国标脸上仍然写满了左倾的标语
,
只是颜色枯
萎字迹模糊了,黄国标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郑天良对面
,他很清晰地听到了屋外的天空下冬天正一步步地逼近
,风声川流不息。
屋内的一盏
25 瓦的灯泡像喝醉酒了一样,晕晕地
亮着含糊的光
。
郑天良打破沉寂:“黄所长,你也是难得能到下面来
一趟,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黄国标终于很困难地吐露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郑
89
书记,黄以恒年轻不懂事
, 我向你道歉。”
郑天良一愣:“黄以恒……”
黄国标说:“黄以恒是我儿子,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
,给公社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看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
上,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郑天良说:“我真的不知道小黄就是你的儿子,他从
来没对我说过。不过,处分他也是让他改正错误的一种
有效的方式
。”
黄国标僵在那里
,
一时说不出话来。闷闷地抽了
一会烟
, 黄国标说:“郑书记,应该说
, 我们还是有些
缘份的,如果我不为队里弄来十二吨氨水
,
就不会有
肥料坑事件
。”
黄国标没接下去说,但郑天良已经听懂了,他下面
的意思是没有肥料坑事件,就不会有郑天良救人的壮举
,
就不会成为知青的榜样,就不会上大学
, 就不会有
今天以公社书记的姿势跟他讲话。言下之意,自己在客
观上帮了郑天良的忙
,
同时暗示了一个很荒谬的逻
辑:“没有黄国标的氨水
,
就没有郑天良的书记
。”
90
年轻气盛的郑天良毫不客气地将黄国标顶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没有你弄来的氨水和你的瞎指挥
,
就不
会丢了三条人命。”
黄国标脸色青了:“郑书记,不管怎么说
, 就算我
求你了
, 你给黄以恒一条出路
,
我们以后会记住你的
恩德,他还年轻。一旦处分了,以后的政治前途就全完
了。”
郑天良说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
, 谁都不能更改。
后来,是县委书记梁邦定更改了这个决定
。
梁邦
定亲自给郑天良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小郑呀
,你的责任心和事业心,县委是高度肯定的,对于黄以
恒的处分意见
,
县委也是赞成的
。
黄以恒是县委派下
去的干部,出了问题县委也是有责任的
。
由于黄以恒
的组织关系还在县直机关党委
,
行政关系也是在县里
,
所以县委研究决定,将黄以恒抽回县委办后,再进
行处分
。”
郑天良对着手摇电话机的话筒发愣,他觉得说任何
话都是多余的,因为梁邦定书记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宣
91
布决定。下级服从上级
,
个人服从组织。郑天良的原
则性是很强的,因而也就说了一句:“我服从县委的决定
。”他放下黑乎乎的话筒,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这个
天气总是灰尘与风搅拌着漫天飞舞无孔不入。
黄以恒卷着铺盖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悄悄地离开
了朝阳公社的大院。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像泡在水里
一样,泛出惨白的光。
二十一年后,耿天龙老人对我说,黄以恒那天并不
是开车去送他母亲到扬州住院,而是被县委书记梁邦定
调去到四十里外界石公社参加梁书记侄子的婚礼了。当
晚,耿天龙也开着“拉达”车去了界石公社参加婚礼,
他看到了那辆吉普,并且还跟黄以恒喝了一杯酒。梁书
记从小父母双亡,由他哥哥供养读书长大参加工作,所
以侄子结婚也就按照哥哥的请求比较过分地讲究了一下
排场。梁书记调动了八部小汽车去接亲,一字排开
,
声势浩大。当时县委的车子很少,单位有车的更少,而
且这是私事,梁书记也不好直接用县委的车
,
除了自
己坐的那部车外,只好从下面调
, 他打电话向离县城
92
最近的朝阳公社郑天良调车,郑天良不在,值班的黄以
恒接了电话
,
当时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去。”婚 礼
结束后,梁书记并没有叫黄以恒回去向郑天良解释一下
用车的事,所以当郑天良破口大骂的时候,黄以恒就自
己揽下了责任
。
据耿天龙说
,
郑天良在被枪毙前半年
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那天郑天良坐在耿天龙家的院子
里,整个一下午都没说一句话,黄昏时默默地走了。
这件事的真实性,我还是有些怀疑的
。
我发现现
在许多退下来的老干部都是对在职干部和以前比自己官
大的干部心存不满,经常说一些有损现任领导形象的话
,而且都以反腐败的面目出现,我觉得这是不是因为自
己在台上的时候没有权力腐败或腐败的程度不够而导致
了心理失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九八
0 年,撤销人民公社恢复乡镇建制,朝阳公
社改为马坝乡,朝阳酱菜厂改为“合和酱菜厂”。郑天
良任马坝乡党委书记兼乡长。
93
第四章
上下级成了“第三梯队”的同班同学
历史就像一个魔术师
,
魔术师的全部意义就在于
你以为手中的盒子里依然是一包香烟的时候
,
打开盖
子
, 盒子里飞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鸭子。
忽然有一天,从中央到地方,那些文革中被打倒的
老干部全都进了新设立的“顾问委员会”。政治舞台上
,文革时打砸抢夺权上台的造反派领导们踏着“***”
的足迹前仆后断地坐牢或撤职查办
,
一旦列入“三种
人”,比刚摘了帽的地富反坏右的前景还要糟糕,属于
永远不能提拔使用的废铜烂铁。被打倒的老干部们这时
就拖着一身疾病,拄着拐杖怀里揣着“降压灵”、“硝酸
甘油”重返领导岗位,他们抚摸着本来就属于自己的椅
子,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他们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要在有生之年再为党多做一些工作,将“***”造成
的损失夺回来,他们的革命热情在平反和恢复原职后空
前高涨。然而,岁月比***“四人帮”更加残酷无情,
老干部们终于撑不住夜以继日的会议和晨昏颠倒的工作
94
了,他们高风亮节地让出了椅子,当起了顾问,自上而
下空出了大大小小的密集的位子
。 中央提出了干部“革
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战略目标,一大批
没造过反的有学历的年轻人一夜间飞黄腾达
,
摇身一
变,走上了领导岗位。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在这块土地上只有一个短暂的停
留,就像一个漫长的乐章中一个极小的休止符一样。柳
树刚刚吐绿,太阳就一天天变本加厉地热了起来,乡间
田头在四月天就看到了赤膊上阵的农民
,
他们哼着变
调的民歌情绪高昂,郑天良这时候已是全省闻名,马坝
乡是以最早发展乡镇企业而成为这个县的骄傲,成为领
导们向上汇报的典型
,
成为参观取经的基地。郑天良
站在这个提前热起来的春天里想起了当年去华西村参观
和在苏南推销蔬菜时的一些惨淡的经历
,
此时回忆往
事,不但没有痛苦,而且痛苦已变成了一支香味醇厚的
带把的“大前门”香烟,越品味道越浓,郑天良想,这
大概就是所谓的成就感吧
。
马坝乡合和酱菜厂的“合和”酱菜已经打进了南京
95
上海杭州市场,而且以质优价廉牢牢地控制住了本县本
市的酱菜市场,每天县市电台天气预报后面总会播这样
一句话,“抽‘前门’香烟,吃‘合和’酱菜”,郑天
良说这叫做宣传,其实就是早期的广告,只不过这个酱
菜广告顺便替“前门”烟也做了一下。这一年,酱菜厂
规模已经扩大到新建厂房三十六间
, 运货的“江淮”牌
汽车两部
, 年创利润四十二万元
,
解决劳动力进厂一
百四十七人。全乡村村通电
,
全部消灭了草房
, 盖上
了新瓦房,家家都有收音机,还有六户买了电视机,有
两户靠种菜和在酱菜厂做工成了“万元户”,酱菜厂人
均工资每月四十六块,远远高于县城国营工厂的工资
,
酱菜厂推销员、农民于江海硬是将国营县化肥厂女工
林小青娶进了门。全县为之轰动。
省委组织部为了培养“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
专业化”的第三梯队干部,急令各县推荐符合条件的年
轻同志于五月十二号到省行政干部学院报到,进行为期
一年的培训。合安县共推荐了三名年轻同志
,
经考核
后全部合格
,
立即录取。
96
这三个人排在第一位的是县委办副科级秘书黄以恒
,现年
31 岁,毕业于省财贸学校会计专业,学历中专;
第二位是马坝乡党委书记兼乡长郑天良,34
岁,毕业
于省机械工业学院机械制造专业,学历大专;第三位是
县火葬场冷库保管员
, 吴成业,
38 岁 , 毕业于同济大
学建筑系,学历本科。需要补充说明的是
,
吴成业原
来是上海的一个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因为说过***
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阴谋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谴
回原籍劳动改造,县军宣队将吴成业押到火葬场打扫卫
生,在火葬场
,
吴成业几乎与世隔绝,郑天良也从来
没听说过这个人
。 八
0 年吴成业被平反后,就安排在火
葬场当上了冷库保管员
,
每天检查冷库的冰柜是否漏
电和短路
,
合理安排死尸冷藏的温度和火化的顺序,
工作比打扫卫生要轻松得多。吴成业被推荐到省行政干
部学院成为“第三梯队”的后备干部,主要是因为他毕
业于名牌大学,学历最高
。
至于究竟是怎么入围的,
那是组织上的事,谁也搞不清楚。郑天良对自己很有底
,
二十七岁起就当公社副书记,在党委一把手的位置
97
上也干了四年,重要的是他的政绩是秃子头上的苍蝇明
摆在那里
,
就凭他手里拎着几罐子酱菜,就足以让他
在第三梯队里站得稳如泰山
,
郑天良认为岗位是自己
干出来的,所以他除了感谢党之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当年要被他开除党籍的黄以恒
也跟自己同学了。他记得黄以恒回县城后不久,有一次
县里开“三干会”,
县委书记梁邦定在会后对他说过这
样一句话:“列宁同志讲过,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也会饶
恕他的。小黄同志在县委办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
。”此
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关于处分的传说了
。
去省行政干部学院报到的那天,三个人共同乘坐早
上五点二十分开往省城的班车
。 天还没有完全亮,车
站上昏黄的灯泡悬在半空圈出脸盆大的一块光晕
,
有
一些虫子围绕着灯光目的很不明确地飞着。黄以恒帮着
郑天良提箱子,郑天良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黄
以恒放好自己的箱子后,又下车在车站的小摊子上买回
了一大堆烧饼油条:“郑书记、老吴同志
, 吃一点填填
肚子吧!路上要坐七八个小时车呢。”郑天良不好推辞
98
,就抓起了一块烧饼两根油条啃了起来,而吴成业却拒
绝了,他自己从一个帆布包里摸出一块自己烤的大饼
,
打开军用水壶
,
独自吃喝了起来。天亮后,郑天良
发现吴成业一脸冰柜的冷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
多。
一路上,郑天良与黄以恒两人只是东扯西拉地说一
些自己小孩的事,还说了一些天气热得太早了之类说了
就忘的话。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四年前的事。现在黄以恒
也是副科局级干部,更何况又是同学了。吴成业一路上
话很少,问他一句就答一句,有一句话郑天良印象比较
深,吴成业说:“并不是我们有能力才需要培养
, 而是
需要培养我们才有了能力
。”当 时
,郑天良和黄以恒都
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郑天良许多年都没能弄懂里
面的意思。
在行政干部学院期间
,
郑天良跟黄以恒并没有多
少往来,他总有些别扭,而黄以恒倒是坦然得多,虽是
同学
,
仍尊称他郑书记,黄以恒隔三岔五地经常请郑
天良和吴成业在食堂小餐厅加餐还弄来一点好酒“古井
99
贡”请他们一起喝,黄以恒多次说:“回去后,我们要加
强团结,相互协作,决不能辜负组织上对我们的殷切希
望
。”黄以恒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 但郑天
良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他觉得小黄用这种平起平坐的语
气跟他说话,简直就像哥儿们一样
,
于是有点自命不
凡的郑天良就说了一句不太合乎同学身份的话:“小黄呀
,我倒是希望通过这次学习
,
能使你的组织观念和工
作作风有一个根本的转变
。”黄以恒又敬了一杯酒:“
郑书记的话我会记住的。”这一次,他没有用“指示”
,
而用“话”,这是比较符合同学之间关系的,而称“书
记”当然是对以前一段上下级关系的认同和对郑天良个
人的尊重。
郑天良平时跟吴成业交道比较多
,
他觉得吴成业
是个有水平的人,他对郑天良说中国故宫的建筑让所有
进去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缈小,宏伟之中的压抑
,
稳重
背后的嚣张,宽敞与阴暗构成互补关系
。
吴成业还经
常说一些让郑天良琢磨不透的话
,
他说:“你这个人就
像中国传统的寺庙,即使你本身再结实
,
但庙里如果
100
没有人念经
,
没有香火,那就只能是一个空壳。”郑天
良问:“此话怎讲?”吴成业不说了,郑天良就骂他:“
你他妈的真该再打成一次现行反革命!”吴成业笑笑,还
是不搭腔。
毕业前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傍晚
,
郑天良到老师那
里交掉了毕业论文《解放思想关键是要落实在行动上》
,郑天良的论文受到了教政治学的王恳教授的高度肯定
,
观点新
,
问题尖锐,现实意义很强。论文中郑天良
指出“解放思想是容易的,但解放行动却是很困难的。
现在的领导干部大会小会都说解放思想,但真正落实到
改革行动上的很少
,
思想通了,行动不通。”文中还举
到了自己在苏南某市推销蔬菜时被蔬菜公司领导称为“
投机倒把”。受了教授表扬的郑天良情绪有些膨胀
, 回
来的路上还哼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台湾校园歌曲《踏着
夕阳归去》,其时校园里的树上和楼顶上落满了夕阳的
余辉,学员们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饭。
郑天良到宿舍拿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在宿舍楼梯
口,他看到了黄以恒正和县商业局耿天龙局长说笑着从
101
楼上下来,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很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
郑天良发现姑娘的牙齿很漂亮。
耿天龙说:“郑书记
,
你到哪去了
, 我们在到处找
你。走,喝酒去!”
郑天良也有些意外
,
他说:“耿局长,哪阵风把你
吹到我们这些穷学生身边来了?”
耿天龙递上一支烟:“这次来没别的事,主要就是来
看望你们三位‘三梯队’的领导
, 请你们吃个便饭。”
郑天良说:“你这是什么话,到我们这里
, 我们请
你喝酒
, 走,到食堂小餐厅点几个菜。”郑天良接着就
对黄以恒说:“小黄,你回宿舍拎一瓶古井贡来,菜钱算
我的。”
黄以恒有些为难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耿局长
非要请我们出去吃饭,盛情难却。”
耿天龙说:“这是我私人请你们喝酒,不是用公款
,
这点原则性我还是有的。”
拗不过耿天龙,郑天良只好说:“哪天耿局长来学习
了,我们也来看望你,请你喝酒,让你体会一下家乡同
102
志们的关心。”
耿天龙笑着说:“我都五十多岁了,要是行政学院举
办退休培训学习班,我还是有些希望的。”
大家都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
郑天良上楼又叫上了
吴成业,吴成业说他已经吃过了,郑天良说你要是不去
,我就不去,后来耿天龙也上了楼,连拖带拽地将吴成
业一起绑架到了市中心“维扬大酒店”。
在一个装修豪华的包厢坐定
, 耿天龙向大家介绍
了他的表侄女沈汇丽
,
沈汇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三
位三梯队的年轻领导点头鞠躬
,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
睛里洋溢着控制不住的青春活力,郑天良只记住了她雪
白而密不透风的牙齿。
二十一岁的沈汇丽是合安县扬剧团当家花旦
,
名
气很大
,
只是郑天良从来没看过戏,黄以恒说他看过
沈汇丽的《红娘》,吴成业不说话,他眼睛看着墙上的
一幅仿冒张大千的国画《独钓寒江图》,
郑天良问他为
什么不说话,他就指着墙上的画说:“假的像真的。”
郑天良在酒过三巡后,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酒桌上
103
的核心,耿局长在敬了黄以恒两杯后才向郑天良敬酒
,
沈汇丽也频频向黄以恒敬酒
,
间或向他敬一杯。他
当时的感觉是
,
耿天龙与黄以恒都在县里,平时交道
多一些,跟自己除了开会打个招呼,平时没有多少往来
,
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郑天良只是拼命地大吃红烧
鸡、油闷野兔和天目湖鱼头,食堂的伙食确实太差了
,
郑天良馋得有些失去了风度,筷子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
黄以恒。吴成业不喝酒也不接受敬酒,他只是坐在那里
喝水,偶尔将筷子伸向炒土豆和红烧鲑鱼
,
有些象征
性的味道
。
酒喝到尾声的时候,郑天良似乎看出了一些名堂。
耿局长说:“我表侄女小沈才二十一岁已经唱了十二年戏
了
,
练功练得一身都是伤,想改行。还望你们这些少
壮派们帮帮忙。我们商业局党组已经开过会了
,
同意
接收
, 又不需要提拨和照顾,一般性调动
。”耿天龙
将喝得通红的脑袋转向黄以恒:“黄秘书,我们多年的朋
友了。”黄以恒很谨慎地笑了笑说:“只是小沈的调动找
我们三个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耿天龙说:“没错
,
104
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
而我们已经是晚上九十
点钟的月亮了,发不出什么光了,世界是你们的而不是
我们的,合安将来的天下就是你们三梯队的。”
一席话说得郑天良真的有点热血沸腾了,他似乎看
到了未来合安县的蓝图在他的手里缓缓地展开
,
他顺
便看一眼黄以恒,黄以恒不动声色,脸上很平静,吴成
业心不在焉地继续用目光分析墙上的假画。
毕业回来后
,
已经调任市委副书记的梁邦定找了
三位年轻人谈了一次话
,
他首先对他们学习期间的优
异成绩给予了充分肯定,还特地表扬了郑天良的论文已
经在《江淮文论》上发表,他在县委会议室里说:“年轻
干部是我们事业的未来,破格提拨年轻干部是我们建设
四化的重要组织措施之一,党和人民对你们寄予了很大
的希望,市委、县委也希望你们回来后能把担子挑起来
,既要有改革开放的干劲,也要时刻记住戒骄戒躁谦虚
谨慎。我送你们三句话,一是以事业为重,不计个人得
失;二是服从组织安排
, 要有大局观;三是放开手脚大
胆改革
, 用卓著的政绩来回报党和人民的期望。”
105
黄以恒和郑天良紧张地记录着市委梁副书记的重要
讲话
, 吴成业只是听
,
他没记,他不知道做记录是官
场的基本规矩,即使上级讲的全是空话套话,下级也得
要装着听得认真记得仔细,要当成字字是真理一句顶一
千多句来对待。虽然有很多记下来后根本不看或没有看
的必要,但下级也得要记,这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
,
是一种不能省略的重视和尊重。这不是组织纪律的纪律
至关重要。有一个笑话说
,
一位下级小官在聆听上级
大官教诲之前就打开了笔记本,那位上级大官在正式讲
话前对身边的人悄悄地说昨晚拉肚了,小官也就没在意
记下了,后来讲话正式开始后,上级大官的第一句话就
是“同志们”,
这位下级小官也记了下来
。 这位小官
喜欢喝酒,他第二天回来传达上级大官讲话的时候,酒
熏熏地放开嗓子大声地说:“昨晚拉肚了同志们”,
下
面听的人全都愣住了。
梁书记跟三位年轻干部谈话一个星期后,市委、县
委分别对三人的工作做了安排。市委决定黄以恒同志任
合安县人民政府代县长,待县人代会选举通过后任县长
106
,
县委决定,郑天良同志任合安县轻工业局局长兼党
组书记,吴成业同志任合安县城市建设局副局长。
那是一个改革开放的特殊年代,是一个从政治到经
济都是非常规的年代
,
非常规的行动带来了非常规的
发展。经济上深圳已经搞起了资本主义,文化上邓丽君
带着港台味的靡靡之音势如破竹地瓦解着高亢雄壮了几
十年的革命歌曲的旋律
,
社会主义的银幕上西方的浪
荡男女们公开抱在一起乱啃乱咬,组织上“三种人”打
翻在地叫他们政治舞台上永世不得翻身,有学历的年轻
人破格提拨一夜间走上了自己不敢想象的领导岗位,今
天是在车间里握着钳子满身油污的工程师
,
明天就是
县长、市长了
, 像黄以恒这样有工作经验的副科级年轻
化知识化的干部当县长,在那个非常年代是司空见惯的
事
。
只有郑天良心里别扭,但他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刚
进第三梯队培训班的时候郑天良的自我感觉还是相当明
亮的,他对在合安县施展政治抱负是有想法的,只是他
的这些想法没有跟任何县领导作过交流,他相信自已是
107
用政绩跟县领导交流的,这比上门去说要有力得多。他
相信组织上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心里也是有一杆
秤的,老县长已经进了县顾问委员会当主任,县长人选
本来就是给第三梯队预备着的
, 他不止一次在行政学
院的那张单人床上规划过合安县发展的战略思路。乡镇
一把手中只有他是有大专学历的,而马坝乡的乡镇企业
和农民收入在全县、全市独一无二
,
想找一个对手都找
不到
。
梁邦定书记在县里工作时大会小会必提马坝乡
和郑天良,有人曾在人代会上提出过这样一句口号:“远
学华西村,近学马坝乡”,
后来由于感觉有点拗口,才
没有大面积流行
。
郑天良对口号也不感兴趣,他说大
寨就是在“农业学大寨”的一片口号声中被喊倒的。年
轻的郑天良是有资本自负的
。
然而,三个“第三梯队”的年轻干部提了两个,只
有他是平调
,
他就觉得自己进省行政学院学习一年有
点“陪太子读书”的窝囊。但郑天良的政治觉悟和组织
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党的培养,不是
组织上的关怀,他还在乡村里当兽医骟牛卵子呢。于是
108
他决定服从组织决定,决不流露出任何情绪来。
县委组织部王部长代表县委跟他谈话时,郑天良一
时冲动
, 还是说出了一些组织观念不强的话。
王部长也是一位即将去顾问委员会的老同志
,
头
顶上稀薄的头发欲盖弥彰地铺了几绺
,
早晨的阳光照
上去,头顶就显得愈加荒凉。郑天良觉得王部长的第一
句话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天良同志,你对这次安排有
什么意见吗?”郑天良觉得谈话不应该是这样开头
, 有
意见又能怎么样
,
有意见能说吗?他咽了咽嘴里的吐
沫,说:“没什么意见
,
我服从组织安排。”王部长接
着说:“这就对了,提拔和不提拔都是根据工作需要来决
定的,党和人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都是神圣的
,
职
位有高低,革命工作却没有贵贱之分。这些年马坝乡的
工作还是不错的,但是你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
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个人的能力再大
,
也是无本之
木
,
无源之水,我这不是否定你个人的努力,而是客
观地评价个人能力与组织关怀和群众支持之间的密不可
分的关系。”郑天良听起来好像是在批评他有“个人英
109
雄主义”之嫌一样
,
脸上就有些颜色发灰,王部长接着
说:“你是学机械制造出身,组织上让你担任轻工局长
,
就是人尽其才,就是要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县农机
厂、轻工机械厂、化肥厂、纺织厂、酒厂、食品厂都是
我县发展工业化的重中之重的阵地
,
也存在着不少问
题,让你来担任这个职务,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
是刻不容缓的工作需要。”
郑天良突然打断王部长的话说:“我是工农兵大学生
,根本就没有学过什么机械制造方面的专业知识,狗屁
不通。我是农民出身,对农业有感情,也会种田,会种
蔬菜
。
如果真的根据工作需要的话,我最适合继续担
任马坝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请组织上重新给予考虑。”
王部长突然僵在那里,他被郑天良这一猝不及防的
发难逼住了。但王部长毕竟是老干部了,有政治经验,
脸上忽然堆起笑容:“天良呀,我作为一个老同志以私人
的身份劝你两句,我们共产党干部,权力不是自己的,
能力也是相对的
,
比如说我四八年打淮海的时候就是
副团长了,一辈子下来了
,
原地不动。我手下的那些
110
连长营长们早就是师长军长了,还有的当上了大军区的
副司令。这是能力问题,但也不是能力问题,如果组织
上不是要我留下来搞土改
,
我会是今天这种职务吗?
但县城就这么大,最大的官就是正团级
,
你还想怎么
样呢?所以我要跟你说的就是,当再大的官,也是党和
组织上给的,不要过分相信个人的能力
。
有能力论,
但不唯能力论。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天良听得有些似是而非,但王部长缓和的语气让
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下来:“我听懂了。我也以私人身份对
王部长说一句实话,如果组织上已经下文了,我就接
受;如果没有下文,我还请王部长能将我的想法向组织
上反映
, 是否重新考虑我的工作。”
王部长站起来拍了拍郑天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了一句:“小伙子,你很有个性。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
。”
黄以恒县长在装修一新的县长办公室找郑天良谈话
。
111
县长办公室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摆满了一圈帆布沙
发,墙上贴着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合安县区域地图。黄以
恒叫秘书宣中阳送上了一杯碧绿的“黄山毛峰”,然后
热情招呼郑天良坐在沙发上。黄以恒穿了一身蓝绦卡中
山装
,
头发梳成三七开,一丝不苟,左右方向极其明
确。黄以恒递给郑天良一支烟,手指着冒着热气的茶杯
说:“喝茶
,
这是谷雨前的茶,味道很正。”
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对面
,
脸上的表情自然就有
些尴尬,面对这“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的场景
,
郑天良首先感到称呼上的变化让他难以准确地首先开口
。他怀念起他们当年在朝阳公社时共同出差和在单身宿
舍里的一些生活细节。
黄以恒将宣秘书送来的文件简单地看了两眼
,
然
后放在茶几上,他用目光很利索地看着郑天良说:“郑书
记
,
我一直是很尊重你的,怎么就不愿在我这届政府
里任职呢?你这不是存心出我的洋相吗?”
郑天良上来就被黄以恒将了军,他没想到黄以恒这
温柔一刀让他毫无还手之力,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明显感
112
到身子有点僵硬,他很拗口地改了称呼:“黄,黄县长,
我决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感到自己更适合抓农业工
作
。”
黄以恒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论能力
, 你比
我强;论关系,你是我的老上级,我把你看作是自己的
老师
,
没有你当年对我的批评和帮助,就不可能有我
今天的严于律已和作风上的进步,我这都是说的实话。
如果你不愿出任轻工局长,从私人关系来看,我只能理
解为你依然不宽恕我年轻无知时所犯的过失,依然不愿
信任我。”
黄以恒讲话一步到位,直插郑天良的内心世界
。
郑天良有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
,
他发现黄以
恒在县长这个位置上,果然能力就非同一般了,王部长
说的话无疑是具有真理意义的,有能力论,但不要唯能
力论,把你放到有能力的位置上你就有能力了,把你放
到没有能力的位置上,你当然就没有能力。此时,郑天
良感到自己心里有点发虚
,
能力非常平庸,他语气不
连贯地说:“黄县长,你不要误会了,我是搞农业出身的
113
,酱菜厂现在还没有达到规模化要求,还有很多工作要
做。我想既然你还能把我看成是以前的上级,我想请黄
县长网开一面,让我回到马坝去。”
郑天良就是不说黄以恒当选县长是组织上的正确选
择
,
是全县人民的正确选择,也不说自己完全拥护这
个选择和全力支持黄县长的工作
, 而这正是黄以恒需
要听到的
。
黄以恒在人代会县长选举过程中,只有一
票反对,这一票究竟是谁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清楚了,
但他清楚郑天良是县人大代表。一般说来
,
只要是党
做出的决定,人民代表都是要无条件拥护的,比如说将
***开除出党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代表都热烈拥护
,为***平反昭雪恢复一切名誉,代表也是一致拥护
。人民代表既要代表人民,更要代表党,党的需要高于
一切
,
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黄以恒出任县长是
党的决定,因为党是代表人民的,所以人民代表就按照
党的要求选黄以恒当县长,除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票
外。
黄以恒将窗子打开,窗外灌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和
114
风,黄以恒说:“组织上要我出任县长,我觉得自己的能
力和工作经验是远远不能胜任的
, 只能在干中学,在
学中干。我们作为党员
,
必须服从组织安排
, 这是党
的纪律所规定的。个人的利益永远是服从于党的利益的
,你说是不是?”
郑天良听起来又有些刺耳了,他觉得黄以恒的话好
像是他当了县长还受了委屈一样,自己不能干
,
是党
硬逼着他干的
。
他真想说一句:“你要是不能干
, 就辞
职嘛。”但他没有说,他说,“是呀,我是党员
, 当然
是要服从党的安排的,我只是以私人的方式向黄县长提
出个人的想法。如果你真是要我留下来干
,
我当然是
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这点组织原则还是有的
。”
黄以恒说:“你的要求
,
我个人表示尊重
, 但出任
轻工局长是县委常委会决定的,我会在常委会上反映你
的意见的
。”
分手的时候,黄以恒主动跟郑天良握了手,并送到
走廊的尽头,应该说
,
这是一个县长对下属所能给予
115
的最高礼遇和尊重了
。
一个星期后,县委同意郑天良回到马坝乡继续担任
乡党委书记兼乡长。黄以恒在县委常委会上说:“马坝乡
是我县乃至我市的典型,乡镇企业和优质农业的长远规
划还正处于发展阶段,郑天良同志不计个人得失,不留
恋县城,仍然要回到乡下去
,
表现出了极强的责任心
和对事业的忠诚,我个人同意让郑天良回马坝工作。”
会上,黄以恒县长还提议,别的乡书记乡长已经党政分
开了,但为了维护郑天良的改革权威,继续让郑天良党
政一肩挑。这一建议受到了部分常委们的担心
,
因为
这不符合中央党政分开的新精神,黄以恒拿出县长的权
威说
,
深圳可以搞特区,我看马坝也可以试行一下特
事特办的新政策嘛,没有一点改革精神是不能适应时代
潮流的。黄以恒平静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不可动摇的意
志。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了。
吴成业到城建局走马上任,县委组织部王部长送他
上任,在宣布完后
,
吴副局长按惯例要表一下态
, 吴
成业既没有感谢党和组织上的关怀,也没有说如何努力
116
工作来回报党和人民的信任,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
乎在寻找已经陌生了的火葬场的气息,他只说了一句
话:“我跟死人打了十三年交道,总算让我见见活人了
。”
许多年后,耿天龙老人对我说,他和沈汇丽去省行
政干部学院是直奔黄以恒去的,因为碰见了郑天良,迫
不得已只好将他和吴成业也一起拉到了酒馆
。
耿天龙
他们在县里已经听到了关于黄以恒要当县长的消息,为
了表侄女沈汇丽的调动
,
所以提前来给这位合安县少
壮派县长烧香。而郑天良当时却一无所知,他一厢情愿
地躺在那张单人床做着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政治美梦。
第五章
官场风水轮流转
二
000 年深秋,我是一条流浪的狗,再回到省城时
,我很胆怯,城市的楼房和大街上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
拒绝着我,我裹紧质量低劣的夹克衫在深秋的大街上踽
踽独行,这一刻
,
我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别人的城市。
117
我是这个城市的入侵者,我从进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
,
我就被这座城市否定了。
妻子还住在纺织厂分的那间平房里
,
现在她每天
靠在一户有钱人家当钟点工来维持生计
,
而我将家产
败光后,再也拿不出钱来养活妻儿
,
想起跟我含辛茹
苦这么多年的妻子,三十岁的年纪脸上皱纹川流不息,
我心中感到了无限的愧疚和悔恨,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吃,我不打算在精神上坚决地枪毙自己,我只能说我的
运气不好,如果阳光小酒馆生意好的话,我是不会跟张
秋影搞那种婚外游戏的,如果生意好的话,我相信在成
堆成捆的钞票面前,妻子最起码不会将我扫地出门
。
钱是可以为灵魂赎罪的
。
我见到韦秀的时候,她正在屋里跟我五岁的儿子过
不去,我儿子将一块骨头没啃干净就扔到了地上,地上
立即就蜂拥而至许多只苍蝇
,
韦秀一巴掌打在儿子的
脸上
, 儿子哇哇大哭起来。我愤怒地指着韦秀骂道:“
你是畜牲呀?儿子才五岁,能啃干净骨头吗?你这破骨
头还能啃出多少肉来?”韦秀看我青面獠牙的样子,也
118
蹲在地上跟儿子一起哭了起来。她数落我:“大半年了,
你给我们一分钱了吗?儿子还有你这个父亲吗?”
我一把搂过儿子,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儿子很乖地
缩在我怀里不哭了
,
他瘦得像一只小鸡,脸上被风吹
裂了,两行鼻涕拖到了嘴里,手上脏兮兮的。这时候
,
我忽然想哭。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桌上,对韦秀说:“
今年稿子不好卖
,
这次回来总共才拿了七百多块钱稿
费。”
韦秀抹着眼泪说了句:“奶粉也停掉了,日子真的没
法过了。”
我说:“能不能不要打官司了,律师费、诉讼费实在
花不起。”
韦秀警惕地看着我:“只要你把儿子给我,我就同意
协议离婚。”
我说:“儿子跟你过,心灵会被扭曲的
。”
韦秀又露出了凶相:“儿子跟你过不会走正道,不仅
心灵要被扭曲,还会被饿死,你不配做父亲!”
119
这一刀捅得我心里鲜血淋漓。望着阴暗而发霉的墙
上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
两个人幸福而盲目地笑
着
, 我觉得这是对今天这个场景的巨大嘲弄
。 韦秀跟
我恋爱的时候
,
我正在一家报社拉广告,她以为嫁给
了一个大记者
,
后来才发现我是一个拉广告的临时工
,不过那时候,我的业绩相当可观,她这个普通工人的
女儿平生戴的第一枚戒指就是我当时送给她的,她吃的
第一顿肯德基也是我带她去的,她很别扭地在外国的灯
光下使用着刀叉,充分享受着物质虚荣带给她的生活情
调
。
她一直活在没有情调的生活中,就像她的父母一
样
。 然而当她将赌注押到我身上时
, 没有充分考虑到
股市是有风险的
。
我找到法制报记者李成品问他有没有需要写贪官的
稿子
, 我打算把我舅舅郑天良的事写出来卖一些钱
,
最好能给我提前支付一点稿酬,不然这个冬天我将走投
无路
。
因为我请李成品喝过一次酒,所以他对我还算
比较客气,他给我引荐了一位南方的书商姚遥,姚遥请
我和李成品在“椰岛海鲜楼”吃饭。
120
姚遥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郑天良的级别太低,副县
长被枪毙是没有什么卖点的。”
我讨好地给他敬了一杯酒
,
说:“郑天良一生的经
历还是很有些发人深省的,我想从他的堕落中挖掘贪官
的人格分裂与自我异化的本质。”
姚遥手上套着粗如手铐的金链,他用戴着钻戒的中
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你不要给我故作高深了,我们
对你要揭示的性质毫无兴趣,我们需要的是贪官们令人
刺激的腐败表演,我们这套书选的都是厅局级以上的高
官,省部级要占一定的比例,而且定位非常明确
,
书
名就叫《100
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们》,你手里的这个
副县级小官只能是在这一百本书中起到插花点缀的作用
,如果他在搞女人方面有突出表现,还是可以考虑入选
一本的
。”
我的腰和我的尊严同时弯下了:“我舅舅
, 不,郑
天良这个贪官在玩女人方面也是穷凶极恶的,比起高官
来,有过之无不及
。”
李成品吐出了嘴里的海蟹壳,补充了一句:“贪官难
121
过女人关
。”
姚遥轻松地接上话题:“在我看来
, 当官如果不搞
女人,还有什么当头,除非他真是把共产主义当作信仰
了。”
我与姚遥签了一个意向性合同,答应写一本。要求
是必须要刺激要赤裸裸地写贪婪和淫荡,纪实加虚构。
总之要有市场卖点。速战速决,二
000 年十二月底前必
须交稿。千字两百
,
二十万字。我默默地算了一下
,
写成后可赚四万块钱。
我决心以出卖我舅舅的腐败经历来换钱换烟换酒换
我儿子的奶粉,现在多少书商和写手们就靠腐败分子被
逮捕和被枪毙的内幕过日子
,
这就充分说明腐败分子
们对社会是有贡献的
,
最起码像我一样的穷人对这个
冬天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
没想到,我舅舅郑天良在活
着的时候不帮我的忙,死后却来为我出力了。
然而当我再回到合安县了解情况的时候,我舅舅的
表现远远没有达到书商所说的“刺激和赤裸裸地淫荡”
的要求
,
我舅舅郑天良虽然罪大恶极,但他作案只有
122
一年多的时间,在大部分岁月里,他是一个口碑很好、
求真务实、廉洁奉公的干部。而我感兴趣的是,郑天良
的一贯优秀的表现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还是另有其他
原因
, 我对破译谜语更有热情。
郑天良除了开会很少去县城,他在马坝乡寻找到了
安慰与成就。
合和酱菜厂是郑天良一手创办的
, 因此,这个厂和
郑天良的政绩之间构成了相互注解相互命名的关系。至
一九八七的时候,酱菜厂已经建成了六千多平方米厂房
,两百三十四名职工,利润八十万元,成为全县最耀眼
的企业。郑天良对这个企业是有些偏爱的
,
他三天两
头蹲在厂里
,
像个监工一样。八六年底,他下决心撤
掉了原厂长赵全福,赵全福是郭诚副书记的表弟,原来
当过油厂的厂长,算是有些经验的老同志,但他没有经
乡政府同意,擅自在省报上花八千块钱宣传酱菜厂并肉
麻地吹捧自己创业的光荣历史,年底又以送年货的名义
给县政府送去了两千四百瓶酱菜
,
价值六千多块钱
。
123
郑天良知道后将赵全福臭骂了一顿:“你有什么权力花八
千块钱为自己在报纸上涂脂抹粉
, 你凭什么慷集体之
慨,用企业的钱到县政府去讨好卖乖?有多少家业不被
你败光?”赵全福反抗说:“现在连中央都提出要加大企
业自主权
,
我连送几瓶酱菜的权都没有,还让不让人
干了?”郑天良说:“是的
,
是不能让你再干了。你去
当推销员,体会一下挣钱的辛苦,这样以后才不会乱糟
蹋钱。厂里一瓶酱菜才赚几毛钱?你一挥手成千上万就
没有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像农民出身的
,
倒像地主资
本家的阔少
。”赵全福被撤换了,年轻的推销员于江海
当上了厂长,乡党委会上郭诚提出了不同看法
,
郑天
良说:“于江海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已经走南闯北五六
年了,成绩明摆在那儿,干企业就是要靠实力,就是要
论功行赏
,
就凭他能把城里姑娘娶过来做老婆,就能
当厂长。”
合和酱菜厂换厂长的事在县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
动,据说赵全福找到黄以恒县长诉过一回苦
, 他说:“
黄县长,郑书记就是因为我给县政府机关过年送了点酱
124
菜就撤了我,太冤了。”黄以恒说:“我们一般不会干涉
乡镇干部对企业的管理,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我完全
同意郑书记的决定,你一个乡镇企业能有多少钱经得起
乱送乱花的?反正我不知道年底发的酱菜是不花钱的
。”
马坝乡已经成为全县全市的典型,乡镇企业产值和
利税进入全省“十强”乡镇的第六位,马坝乡以“合和”
酱菜、面粉加工、农具生产为龙头,形成了三大产业支
柱。水涨船高
,
此时的郑天良在马坝乡的群众心目中
无疑已成了一个救世主,一个太上皇。有一个传说是,
去年秋天王卫村两户人家吵架吵得快要动刀子了,没拿
刀子的人说;“郑书记讲过,要文斗不要武斗”,拿刀的
那个人就立即放下刀子
,
不敢再吱声。尽管这话郑天
良从来就没说过。
郑天良整天在村里转,在蔬菜地里跟农民一起讨论
蔬菜的施肥与病虫害防治,一次郑天良在刘庄村遇到了
兽医小丁在帮一户农民骟牛卵子时被牛一甩蹄子踢得蹲
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裤裆,骑自行车路过的郑天良下车后
125
狠狠地嘲笑了小丁一通:“你这破技术,还骟牛卵子?让
牛给你骟卵子算了
。”围观的群众都笑了起来
。 郑天
良从小丁的手里拿过刀子,熟练地在刀布上荡了两荡,
然后说:“看我的!”只见郑天良磨磨蹭蹭地站到牛屁股
后面,当惊魂未定的小牯牛还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郑
天良手攥锋利的刀子往牛裤裆里一伸,众人一声惊叫还
没落下余音,两个滚烫的牛卵子已经在郑天良的手里了
。
牯牛蹦跳着向前窜去,人群中一片欢呼
。 此事在乡
政府被神话后,有人在闹不同意见时就说:“再胡绞蛮缠
,就让郑书记将你骟了。”
郑天良自己不到县里去,但县里领导经常下来检查
指导工作,每当此时,郑天良就让副书记副乡长们去应
付,中午在马坝红灯笼酒店吃饭则是从来不参加,副书
记副乡长们陪同后还得要逼着交三块钱午餐费。郭诚副
书记年底就要退休,他就对郑天良说:“我不想跟县里领
导套什么近乎
,
你非要逼着我陪,还得交三块钱,我
在食堂一块钱就够了,这钱你得补给我。”郑天良说:“
你再忍一忍吧
,
熬到年底你不就解放了嘛。其他人还
126
不知要陪到哪一年呢。”
那年月,没有传呼机更没有手机
,
县委办打电话
说县里要来人
,
郑天良就到村里去了,谁也不知他到
哪个村去了。一次即将退居二线的县委陈书记陪同市乡
镇企业局林局长来马坝考察指导工作,县委电话明确指
示郑天良在乡政府坐等
,
可两辆小车开进乡政府大院
后
, 接待的郭诚副书记说:“郑书记临时有急事到扬州
去谈合和酱菜厂扩建的事了,他让我负责接待陈书记林
局长。”陈书记意义很不明确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
有你们几位在就行了
。
郑书记以工作为重,值得肯定
,
我们主要是来转转的
, 不是来工作的
。”
如果说县委书记到乡下来仅仅是转转,那么书记不
转转是不是要亲自参加腌菜和骟牛卵子呢?领导的工作
就是转转
,
转转也就是领导的工作。所以郭诚将这些
话告诉给郑天良的时候,郑天良居然说了一句:“陈书记
不会有你这么狭隘的
。”郭诚说,“郑书记,论职务,
你是我上级;论社会经验,不谦虚地说,你是我的下级
。”郑天良说:“你老郭不要把什么问题都上纲上线,复
127
杂的问题一定要简单化,不然你就什么工作也不要做了
。我们基层干部要把心思放在琢磨事上
,
而不要放在
琢磨人上。”
其实,郭诚的话是真话,只不过在官场上是不能也
不应该说真话的,真话有时听起来就像假话,假话听起
来才是真话。
时间一长,县里的各级领导就觉得郑天良在对待上
级领导的态度上是有些问题的
,
只要上面去人,总是
不见人影,不陪喝酒
,
偶尔为之,尚情有可原,一而
再,再而三,谁都能看出一些名堂来,更何况郑天良是
全省“十强”乡镇的一把手。大家或多或少地都感觉出
了郑天良居功自傲
,
目空一切
,
在马坝建独立王国,
搞诸侯割据。县委常委会上,谁都不会把这些话直接说
出来,只是大家心中都有数。有些话,能说不能做;有
些话,能做不能说,这都是官场常识
,
不懂常识就要
犯错误,就要栽跟头。如果你在常委会上说郑天良不陪
上级领导吃饭喝酒就是居功自傲、搞诸候割据
, 是缺少
严肃性的,如果以此来对不唯上是从的下级公开下手更
128
是于党的组织纪律所不容的。所以年底的常委会上
,
大家都认为乡镇干部在一个地方不宜工作太久
,
干部
要流动,在流动中用活干部
,
在流动中发挥干部的潜
在能力。所以大家对将郑天良调到至今百分之八十村没
有通电而且地痞流氓横行的东店乡任党委书记都没有表
示出异议。只有黄以恒县长说了一些不同意见:“马坝乡
是我们县的典型,也是郑天良多年扎实苦干开拓奋斗的
结果
,
如果从稳定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来看,郑天良
是不是可以暂时不交流。”
陈书记说:“郑天良的成绩从邦定书记到我都是充分
肯定的
,
但成绩大了也是个包袱,从关心爱护年轻干
部出发,郑天良交流到东店乡对他也是一个挑战也是一
个新的机遇
。
以恒呀
,
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都是
在党领导下工作的
,
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哪一个个人
的,任何一个地方也不会是离了谁就地球不转了。”
黄以恒说:“郑天良这个同志我是了解的,有一些缺
点,但这个同志对工作、对事业是高度负责的
, 也是很
有开拓精神的一个干部。”
129
陈书记摘下眼镜,用眼睛盯着黄以恒:“以恒呀,你
看问题的角度很成问题,将郑天良交流出去这是根据工
作需要,而不是因为什么缺点和优点,全县工作要看成
是一盘棋
,
而不要看个别棋子。郑天良的谈话由我来
。”
话说到这个份上
,
黄以恒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党
管干部是我们的组织路线
,
黄以恒县长作为政府首长
当然要服从党委的决议
。
陈书记找郑天良谈话的那天,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
的小雨,一九八七年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密集
,
整个
天空灰蒙蒙的
,
像一张被捅漏了的筛子。全国都在批
自由化,一些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干部由于纵容自由化
泛滥而栽了跟头,他们不情愿地从自己坐得滚热的椅子
上离开然后做检查站在雨中反省自己
。
陈书记和新上任的县委组织部于部长一起跟郑天良
在陈书记办公室谈话。
郑天良坐在沙发上很不习惯
, 屁股陷在弹簧里很
不踏实,他连自己那张木椅子都坐不惯,他喜欢在乡间
130
田头跑,有时候他怀疑这是当年当兽医落下的走村串户
的毛病,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农民,所以
这些年来,他对自己当乡干部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非常适
应。他不愿跟上级一起喝酒,不是他不尊敬领导
,
而
是他不喜欢喝酒,他在村里也从来不许村干部请他喝酒
,他吃两碗干饭,喝一碗菜汤,再来个辣椒炒鸡蛋
,
心满意足。其实,郑天良这种认识还是有些个人主义的
,
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喝酒,也不让领导喜欢喝酒,
在喝酒这个问题上
,
同样存在着谁服从谁的性质。郑
天良到五十岁的时候悟出来了,但悟出来的时候已经晚
了。
郑天良听了县委的决定后,坐在很不踏实的沙发上
,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他开始为自己辩护:“马坝乡是
全省十强乡镇
,
我的工作也是有目共睹的,现在要让
我到东店去,我想不通。”
陈书记笑了,他说:“小郑呀,你的成绩摆在那儿是
谁也抹杀不了的,也没有人说你的工作是不行的
,
正
因为你工作上具有开拓精神,所以才让你到东店去开创
131
新局面的,这是县委对你的信任。”
于部长接着陈书记的话说:“这是干部正常交流,所
以你不要有什么想不通的,全县二十八个乡镇今年交流
六个乡镇一把手,明年还要交流
。”
郑天良在组织的面前总是心虚的
,
他所能说的话
连他自己都知道是强词夺理:“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在马坝
的建设蓝图还没有完成,全乡消灭耕牛,全面实现耕种
机械化要到明年四月才能验收。”
陈书记说:“我知道你对马坝是有感情的,县委也是
充分考虑过这件事的
,
上次从省里学习回来
, 县委尊
重了你个人的意见,让你回到了马坝
。
但你在马坝已
经干了十一年了,正因为政绩显著
,
所以组织上必须
将你交流出去,而且要给你压担子。”
郑天良听到压担子,心里就有些酸酸的,他想
既然承认政绩显著
,
组织上要是给我压担子就该让我
去县里当县长,而不是再去继续当乡长书记,这就像一
个民间的接生婆从这个村到另一个村接生,无论换多少
村
, 也不能算作是妇产科医生,更谈不上医术高明
。
132
于部长看郑天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就严肃地
说:“干部交流是我们党组织制度的一个重要内容
, 不
要说你了
,
就连省长书记、八大军区司令员还能对调呢
,
怎么你就不能交流不能对调呢?”
郑天良哑口无言,他看到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纷乱
如麻,如同他此刻糟糕的心情。郑天良调整好了自己的
情绪,振作起精神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个人在组
织面前永远是缈小的微不足道的
, 个人对组织的决定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逐步理
解。郑天良对这一朴素的道理还是很清楚的。
陈书记递给他一支烟:“这就对了嘛,年轻人正是干
事业的大好时机,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开手脚去大干一
场,到东店干出样子来,我对你很有信心。这个星期将
工作移交一下,下星期我亲自送你去上任。我对年轻干
部向来是爱护的。”
郑天良看到陈书记如此厚爱有加,就表态说:“我一
定不辜负陈书记对我的殷切希望。”
郑天良是一个直性子的人,他容易冲动,也容易被
133
制服。这就像一头牛一样,发作时勇猛,一揉屁股或一
举鞭子就驯服了;而狐狸却正好相反,郑天良年轻时缺
少狐性。
小县城虽然也是照耀在党的阳光下
,
但党的阳光
漏掉的地方
,
就容易出现一些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的
行为和言论
,
不知从哪一天起,县城小旅馆里终于有
了第一个妓女和第一个嫖客,等到“三豹子”控制全县
餐饮娱乐市场的时候,县城里的人就有了一些很不严肃
的顺口溜,叫“挣钱靠胡来,当官拼后台
, 没有胡来和
后台,等于自己被活埋”,黄以恒县长听了这些顺口溜
后非常恼火,要求公安局迅速侦查并将“胡来”的人都
捉拿归案
,
可法制社会要想抓一个人也不是很容易的
事,卖淫嫖娼越打越猖獗,范围已经从车站延伸到了县
委招待所“蓝湖宾馆”,而关于“后台”的传说,主要
就是指黄以恒是靠梁邦定当上县长,梁邦定已经升任市
委书记,因此县里人都说黄以恒很快就要接陈书记的班
出任合安县委一把手,黄以恒的秘书宣中阳马上就要当
134
上县委办主任,甚至有可能进入常委
。
黄以恒一次在
全县科局级干部会上说:“用什么人以及如何用人的问题
,我们党是有严格的选拔任用制度的,古有‘外举不避
嫌
, 内举不避亲’一说,任人为贤,不拘一格,
然而
最主要的还是从政治素质、业务能力、工作作风几方面
来选拔任用干部,而不是什么后台
。
尤其是我们在座
的科局级干部,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随便说不利于安定团
结的话,更不能说有损党的形象的言论,要有坚定的政
治立场和组织原则。我们都是党和人民把我们选拔到一
定的职位上的,要说有后台的话,我们的后台是党
,
是人民群众。”
中国的老百姓都喜欢把后台看作是一件徇私舞弊的
事
,
其实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官员都是有后台的,总
统当选后
,
内阁部长中大多数都是自己的哥们姐们,
而且都是总统自己公开提名,很正常
。
我们的各级党
和政府的领导人也是人民选举出来的,所以他们当然应
该有权自己选拔自己的下级,更何况还有组织考察群众
评议这一关,你真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
,
想当个乡
135
长也是不大可能的。从工作的角度来看,上级必须选拥
护上级的人,听上级话的人,怎么能选成天跟上级对着
干的人呢
, 要是那样
,
工作还能干下去吗?“后台”
这个话说起来有点难听
,
但实际上“后台”在中外古今
都是客观存在的
,
从稳定大局和“统一思想、统一认识、
统一行动”的高度来看,“后台”应该换一个称呼
, 即
“同心同德的组织保证”,但这样说有些拗口,所以人
们还是习惯于叫“后台”。
郑天良本来是去“兔子不拉屎”的东店乡任党委书
记,县委组织部的文都已经下发了
,
因为省委魏廷旺
副书记来视察指导工作
,
而且指名要到马坝乡调研,
这才使得郑天良柳暗花明、时来运转。
县城的大街上提前三天开始整顿市容,城建局吴成
业副局长负责带领市容委进行道路整治,小摊贩在魏副
书记考察期间一律不准在大街上摆摊,马车、驴车不许
进城,县消防队晒水车一天早晚两次沿街晒水。吴成业
找到黄以恒说:“城边上市容委跟拉着驴车进城卖菜的老
百姓打了起来,大街上一个摆混饨的摊子的老汉不愿收
136
摊子
,
先跟市容委小宋吵,然后就将一锅汤扣在了小
宋头上。小宋已经住进了医院。”黄以恒看了吴成业一
眼,发现这个人始终还像当反革命那会一样,脸上一片
枯萎的颜色
,
衣服穿得像叫花子
。
黄以恒反将了他一
军:“你是市容总负责
,
你有什么好办法?”吴成业摸
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认为还是放他们进来
, 让他们摆
摊,现在这样做,太形式主义了。”黄以恒说:“我不跟
你讨论这件事的性质,如果我让公安局来管这件事,你
这个管市容的城建局长有何感想?”黄以恒的语气很温
和,吴成业却说:“我反对这件事,也管不了这件事,你
看着办吧!”黄以恒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我们是行政
学院的同学吧?”吴成业说了一句:“是
。”黄以恒说:“
是同学就行
。
就这样吧。”吴成业没听懂黄县长的意思
。他有些胡里胡涂地离开了县长办公室。
第二天公安局开始上街执勤,到中午的时候
,
一
些人已经被抓了起来。省委魏副书记抵达合安县的时候
,
合安县大街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街两旁还摆放了
许多鲜花,电线杆上飘扬着一些旗子,只是街道两边楼
137
房上破旧的窗子和窗子上早晨刚挂出的裤头和乳罩忽视
了清理,因而整个县城看上去就像一个年龄偏老的村妇
抹多了口红一样
,
有些滑稽
。
魏廷旺副书记根本就没
看到这一切,他是由市委书记梁邦定陪同坐小车前来考
察的
,
四辆小车在一辆警车开道下像一串鱼一样迅速
滑进了县委大院。
县委五大班子主要负责人站在县委办公楼下一字排
开
,
按职位高低迎接省委魏副书记。魏副书记下车后
微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
,
大家都感到魏副书记的手无
比温暖
, 然后尾随着魏副书记来到县委会议室。
魏副书记在首长的位置上刚刚落坐,就有从宾馆抽
来的漂亮的女服务员迅速将魏书记自带的茶杯里恰到好
处地倒满了水,与此同时
,
另一个服务员递上了一条
热乎乎的新毛巾给魏书记。这两个基本动作按规定必须
在八秒种内完成,可昨天晚上练了好半天
,
还是要花
十一秒,黄以恒给市委梁邦定书记打电话汇报了这件事
,梁邦定书记在电话里命令黄以恒:“八秒就是八秒,必
须严格完成
。
开水烧开后
,
再降至八十四度,不然茶
138
叶会烫老了。”
魏副书记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要再搞什
么警车开道了,老百姓会有意见的
。”大家都知道这样
的批评等于表扬
,
所以没有人感到压力,在接待上级
的时候
,
宁愿做过,不能做漏,除了郑天良这个兽医
出身的农民干部外,一般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黄以
恒解释说:“我们主要是想保证您的时间,没有其他意思
。”大家都点头称是,每个人脸上都弥漫着无比景仰的
微笑,笑意粘在嘴角上久久不愿离去,这持久的凝固势
必造成了笑的僵硬。
他们都打开了笔记本,先写上时间地点,再写上一
行“省委魏廷旺副书记作工作指示”。
然后全神贯注地
准备聆听。
魏廷旺副书记照例先是表扬了合安县委县政府在市
委的领导下取得了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
,
充分肯定了
县委县政府是一个“具有开拓精神的班子
, 是一个团结
的班子,是一个能打硬仗的班子,是一个充满朝气与活
力的班子。”所有的笔在笔记本上紧张地记录着,安静
139
的会议室里沙沙的钢笔声就像蚕在吃桑叶时一样勤勤恳
恳。魏廷旺副书记特地强调了马坝乡跻身全省“十强”
乡镇的典型,他说:“我这次来主要就是看一看马坝的乡
镇企业
,
农民致富的根本出路就在于要发展乡镇工业
,走集团化、规模化的路子,要打好乡镇工业这张牌,
关键是观念和思想认识要到位
, 转变观念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
,
理解起来容易,落实起来难
, 郑天良的
这一观点我是赞成的
。”
说到这里
,
正在记录的梁邦定书记、黄以恒县长、
还有县委陈书记、县顾委的金主任等都不自觉地停下了
手中的笔,抬起头,很迷惘地看着魏书记,他们弄不清
怎么在这么一个场合提到了郑天良,还把郑天良的话当
作最高指示来强调
,
从魏书记的口气看
, 似乎郑天良
跟魏副书记经常有联系的
,
迷惘和困惑的表情在会议
室里由此及彼。魏书记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就经济、教育、
文化等各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在谈到干部队伍的建设
时,他说:“现在选人的标准,不能只看到他是不是听话
,而要看到他是不是有思路,是不是有能力。要把一批
140
年轻的具有改革精神的同志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我们
都是从年轻过来的,不要对年轻人求全责备,要看本质
,要看主流,我看黄以恒同志干得就很不错嘛。”黄以
恒的心里一阵激动,在记录这句话时,居然将自己的名
字都写错了,他手微微一颤,将“黄以恒”字写成了“
黄以我”。
魏廷旺将头转向梁邦定:“郑天良这个年轻人
, 有
思想,有能力,这样的同志要用起来
,
要放到重要的
工作岗位上去,我看他是抓工业的一把好手
。
老梁呀
,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做好传、帮、带,要多培养一些年
轻人。以后退下来,老百姓能把我们称为‘伯乐’,盖
棺论定足矣
。”梁邦定连连点头,他在别人不经意中擦
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汗。
此时的郑天良正在吴成业家里喝茶,他已经移交了
工作
,
准备去东店乡上任,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感。
吴成业给他茶杯里加满水:“有的人因为能力强而提拔,
有的人恰恰是因为能力强而不能提拔,关键看在什么地
方、什么时间。”郑天良猛喝了一口水说:“你能不能把
141
话说明白些,怎么当了几年反革命,就不敢说话了。”
吴成业用脚踢开郑天良扔在面前的空烟盒:“我说得再明
白,你也听不明白,你是官场的糊涂虫。我告诉你,也
许你只适合当一个乡村兽医。”郑天良火了:“我他妈的
马坝乡成为全省十强乡镇的第六位,不是我干出来的,
难道是我吹出来的吗?厂房、数字、利润明摆在那儿嘛
。”吴成业说:“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
, 一个
乡村兽医是可以办好几个厂子的。除此之外
,
就没有
什么太多的意义了
。”
郑天良每次都被吴成业诋毁得分文不值,但他喜欢
吴成业的这种尖刻
,
这就像一个酒鬼既恨酒精又渴望
酒精刺激一样,郑天良本来就是一个锋芒毕露的酒鬼
。
吴成业说:“我倒觉得,你也只有在乡镇长的位置上
能有所作为,如果你换一个位置的话,还不如去当一个
乡镇长,甚至还不如去当一个乡村兽医。所以我觉得县
委把你交流到东店乡去
,
客观上对你是一种保护。”郑
天良说:“屁话!”
正在这时,黄以恒的秘书宣中阳一头冲了进来:“郑
142
书记
, 黄县长到处找你,赶快走!”说着就动手来拉郑
天良
, 郑天良挥开宣中阳的手:“小宣,急什么急?过
两天我会去找黄县长谈工作的
。”宣中阳满头大汗:“
黄县长叫你陪省委魏副书记一起去马坝调研。”郑天良
无动于衷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他说:“我不去,我已经将
马坝乡的工作都移交了,难道我还要回马坝反攻倒算不
成?”宣中阳说:“是省委魏副书记要你一道去的。”郑
天良说,“这就更不能去了,你就跟魏副书记说东店乡
书记郑天良不想去外乡镇检查指导工作。”宣中阳说:“
我不敢说。”郑天良说:“有什么不敢说的,出了问题我
负责。”
宣中阳将郑天良说的话向黄以恒作了汇报后,黄以
恒又去悄悄地对市委梁书记嘀咕了几句,他们两人的脸
色在不经意中变了
,
经紧急低声耳语磋商,黄以恒跑
到魏副书记面前说;“魏书记,郑天良去南京出差了。”
魏廷旺说:“什么时候回来?”
黄以恒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才能回来。”
魏廷旺说:“那叫他晚上到宾馆我房间来一趟。”
143
当天晚上,梁邦定和黄以恒将郑天良先请到县委办
公室,黄以恒给郑天良递了一支烟,郑天良无中生有地
说了一句:“黄县长的‘中华’烟还是软壳的。”黄以恒
点点头笑了笑,算是答话
。
梁邦定示意郑天良坐下来
,郑天良落坐后,梁邦定说:“我还不知道你要去东店乡
,县里的安排看来是有些不妥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干部
,有魄力
,
能力强,具有改革精神,又参加过三梯队
的学习班,要动就应该要提拔,怎么能还到另一个乡镇
去呢?”梁邦定批评黄以恒说:“我不知道你们县委县政
府是怎么搞的?”黄以恒说:“干部主要是党委管
, 在
郑书记的安排上,我是有个人看法的,这可以从常委会
记录中看到,具体的情况,我不便多说。”
郑天良当时有些热泪盈眶了
, 他既感动,更多的
是委屈
。
他没想到梁邦定书记如此关心他的政治前途
,而且还不合时宜地在下级面前尖锐地批评了县委的错
误决定,他在复杂的心情中有些理不出头绪来。等到他
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后,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次谈话也
许与魏副书记有关
,
但有什么关系,他不得而知。于
144
是,他稳定了一下情绪
,
平静地说:“有梁书记的理解
,我无论到哪个乡镇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会做好本职
工作的。”
梁书记摆摆手:“你是在我手里送到省行政干部学院
‘第三梯队’培训班的,我对你的政治前途当然是要负
责任的。我初步的意见是由你出任合安县副县长,分管
工业和商贸,跟小黄搭档。你们是同学,年龄相当,又
都很有事业心。将你们安排好了,我也就可以退了。当
然这是我个人意见
,
具体安排,还得要跟县委陈书记
协调一下。”梁书记这话说得很像自己人,所以也就显
得很诚恳很隐私的样子
。
郑天良愣在那里,眼睛里目光涣散
,
他对这个意
外的反应,如同受到了一次打击,震惊远远大于欣喜。
他听到了县城里有许多只急得直跳的老鼠在寻找粮食
,
还闻到酱菜的味道在城里四处蔓延
, 这是一种非常
荒诞的感觉。
梁邦定说我先走了
,
你们再聊一会儿吧,梁邦定
似乎不知道魏副书记要找郑天良,很随意地走了
。
黄
145
以恒在梁邦定走后,对郑天良说:“魏书记在宾馆等你呢
。我带你去吧!”
郑天良说:“不用了,我们认识,上次我在省里开全
省乡镇企业工作会议时……”他很不放心地看了黄以恒
一眼
, 下面就没再说下去
。
郑天良走进“蓝湖宾馆”的一个套间里,外面的秘
书先向里间通报,过了一会,郑天良看到了梁邦定书记
从里面出来了。梁书记对郑天良多此一举地说了一句:“
魏书记在等你。”
郑天良跟魏廷旺的会面很简单,他们先是聊起了省
乡镇企业工作会议的精神如何实施,然后就说起了郑天
良那篇文章中的内容
,
并谈了对马坝乡的认识,魏廷
旺说通过一天的调研,马坝乡除了改革的胆识和勇气外
,还有一个可贵的品质就是风气正
。
他并没有谈到郑
天良安排的事情。
魏书记在那次全省乡镇企业工作会上之所以认识了
郑天良
, 是因为几年前他在《江淮文论》中看到了那篇
文章中的观点并记住了郑天良的名字,魏书记在翻会议
146
代表名单时无意中看到了郑天良,就让工作人员找来见
一下
。
那次在会上见面其实是相当草率的,甚至是没
什么意义的,中午散会的时候,与会人员都在赶着去吃
饭,会议工作人员将郑天良带到魏廷旺书记面前,魏廷
旺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是郑天良?你的文章我看过,很
有思想。”然后就象征性地跟郑天良握了一下手,郑天
良紧张得正不知说什么好,魏书记已经走了。郑天良会
后都忘了这件事,甚至都记不起来魏廷旺的名字与相貌
之间的关系了,那次会议去了很多书记省长
,
那年代
电视少看的更少
,
他将名字与人经常对不上号。
魏廷旺结束考察调研后一个星期,郑天良出任合安
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
黄以恒一次在闲谈时对郑天良说:“魏书记对你一直
很关心,所以这次来合安,我跟梁书记谈到你到县里来
工作,他非常支持
。”
郑天良笑了笑,未置可否
。
县政协杨主席一次在院子里碰到郑天良,他说:“魏
书记在会上把你的话当作是最高指示一样来传达,可见
147
你们的关系肯定不是一天了。小郑呀
,
还真看不出来
。”
郑天良同样笑笑
,
不作正面回答。他曾经对许多
人说过:“魏书记跟我只有一面之缘,只说过一句话。”
对方都说:“你这样否认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怕我们沾你
光,是不是?”郑天良越否认就越说不清楚。
在黄以恒等县委县政府成员面前
,
他已经没有必
要避讳他和魏廷旺之间的私人关系。
有一点
, 他告诫自己,他进县政府是来干事的
,
不是来做官的。
将妻儿老小搬进县委大院的时候,这一年夏天已经
来了。县委大院南边是三层的办公楼
,
北边是宿舍区
,二十几个带院子的平房里住的都是副县级以上的领导
。县委大院里树很多,半个多世纪的法国泡桐饱经沧桑
,就像一个老革命家一样,撑出一大片浓荫,铺天盖地
,让郑天良这些革命后代们坐在树下乘凉。
148
第六章
“把耿天龙送到大牢里去!”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耿天龙手里提着鸟笼子正在院
子里跟笼中的鹦鹉对话
,
耿天龙教鹦鹉说“为人民服
务”,鹦鹉张着坚硬的嘴说“为人民糊糊”,耿老将我
带进屋里,给我沏上茶
,
递上烟
,
然后在沙发上坐下
来聊天。他指着鸟笼子里的鹦鹉说:“教它讲‘反腐败’
,没一个星期,会说了;而‘为人民服务’教了三个多
月了,它还是跟我说‘为人民糊糊’。
它糊我,
我就
糊它,这个星期我就不给它喂玉米,只准吃粗糠。”
耿天龙对我的到来总是很欢迎的,他很寂寞地生活
在河边的这座小院里
,
儿女都不在身边,以前的部下
都不来看他了,感叹世态炎凉的时候,就常常陷入到对
往事的回忆中,他说当年连县长书记都对他客客气气礼
貌有加
,
找他批计划的人讨好地说着谄媚的话,像蚊
子一样叮住他。他叹了一口气:“在台上的时候,不知道
什么叫领导艺术,退下来后,我才悟出来
,
当官跟唱
戏一样,以台上能唱戏和有戏唱的时候,表演得跟艺术
149
一样,就有人鼓掌喝彩;下台后台没戏唱的时候,一卸
装,既没有人喝彩,艺术也没有了
。
时间一长,人们
还要为新上台表演的人喝彩,老戏子,人老珠黄
,
就
像一串报废的钥匙,就被人忘了。想起来当官真没意思
。”
耿天龙基本上靠回忆过日子
。 所以我让他回忆往
事,他总是兴致很高,往事如同一把刺刀,也如同一枚
勋章,耿天龙抚摸着刺刀和勋章脸上的老人斑涨得通红
。这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没有历史就好了
,
但没有
历史的人只能是死在腹中的胎儿或人工流产的一团血晕
。
人逃脱不了历史对他的定义
。
我问耿老,“我舅舅怎么想到要把你送到大牢里
去?我觉得您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
耿老说:“上次我跟你说过,我的问题在今天看来根
本就不是问题,但被郑天良逼着提前一年半退休了。他
要把我送到牢里去,结果我没去他去了,还丢了性命
。”
150
我说:“这个绝妙的讽刺说明了什么呢?我想向您老
求教。”
耿老说:“在中国当官
,
脑子一定要会拐弯才行,
也就是要会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思考问题解决问
题,这两年郑天良找到我向我道歉的时候,我就跟他讲
起过,比如说,为人民服务是对的
,
但反过来如果人
民不为你服务
,
这种官谁还愿意当呢?你不仅要懂得
个人服从组织
,
还要懂得组织服从个人;不仅要懂得少
数服从多数,还要懂得多数服从少数,一般人只知道前
半句,后半句却一辈子也不知道,这里面辩证法学问大
着呢。权力是人民给的,但帽子是领导发的,民主的目
的是为了集中,集中下的民主就是多数服从少数。因为
真理有时候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
,
比如说哥白尼的
太阳中心说
。
郑天良后来知道了这其中的奥秘了,但
已经晚了,这就像一个肺癌扩散了的病人忙着戒烟,意
义不大了。他对我说
,
我们之间的事早就一笔勾销了
,但他与别人之间的事就不是我能勾销得了的了。”
耿天龙的话让我在云山雾罩中稀里糊涂,因为我没
151
当过官,他说的那些抽象而深奥的道理对我来说,就像
一个共产党员面对一本***的《转法轮》。我说:“耿
老
,
你的有些观点,我听不懂,也不敢苟同。你还是
说说和我舅舅之间的事吧?”
郑天良坐在副县长办公室里很不习惯,他先是让政
府办的工作人员将真皮椅换成了木头椅子,然后又让他
们将办公室里两盆水仙和茶花盆景端了出去,他说“办
公室是办公的地方,搞什么花花草草的小资情调!”他时
常打开窗子,看县城里高高低低房屋像一堆摊开的麻将
一样杂乱无章,他就意识到合安县实际上还是一个穷县
,一种改天换地的使命感常常让他热血沸腾,只是县政
府的“七五”规划让他跟黄以恒县长始终不能统一认识
,“五八十”工程虽然理想宏伟
,
实际上是不可能实现
的
。
“五八十”工程即“七五期间县城建设五条三纵两
横的千米的商贸大道,八个亿元乡镇,新建和改建十个
亿元产值大型企业。”郑天良觉得马坝乡是全省十强乡
152
镇第六位了
,
一万三千亩耕地、大小十三个乡镇企业,
工农业最高产值不过九千多万,而其他乡镇只有两三千
万
, 五年翻个番还要拐个弯,只能是一种想象而已;县
城人口一万人不到,五条千米商贸大道全部开张只能是
有场无市的结局,城建拆迁重建资金更是无法落实,而
在这个交通并不占优势的小县城建十个亿元企业更是异
想天开。县长办公会上,黄以恒一再强调,改革是一场
革命要有勇气要有决心,有条件要上
,
没条件创造条
件也要上
。 郑天良说:“这是大跃进的做法,根本不是
什么改革。”黄以恒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马坝乡已经
接近亿元了,全县二十八个乡镇用五年时间还没有四分
之一能赶上现在的马坝吗?同志们再想一想,五条商贸
大道建成后,筑巢引凤,两年免税
,
三年减税,提供
优惠政策
, 乡镇和外地的商贩们还不来吗
, 可以提前
发售商铺
,
将资金先拿过来建设,这叫借船下海借鸡
下蛋
。
十个亿元企业,我们努力一下,也是完全有可
能的,现在有许多新项目在等待开发,我们到省里跑资
金
,
到银行去贷资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错
153
过了机会,我们就有愧于时代,有愧于人民的重托。说
句心里话,干不出成绩来
,
我们这届政府对上对下对
自己都交待不过去。老郑,你说呢?”
黄以恒在郑天良任副县长后,改称郑天良“老郑”
,
以前称“郑书记”,是上级对下级的尊重,是对郑天
良没有提拔的一种安慰,现在则没有必要了
。
郑天良
将没抽完的烟按进烟缸里,烟熏得他的鼻子和眼睛紧凑
了起来,他说:“作为讨论意见,我发表的是个人看法
,
我希望在人大通过前,要找专家权威充分论证,我
们除了热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对专业论证的无知和盲目
。”
其他几位副县长都说,黄以恒同志的“五八十”工
程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是我县未来五年方向性的发展规
划,他们都很圆滑地说:“专家对规划的论证是可以的
,
局部的细节在专家指导下也是可以进行调整的
,
但
整体的发展框架不应该有什么变动。”
黄以恒听到其他副县长的态度和立场基本比较鲜明
,也就很民主地对郑天良说:“老郑呀,七五规划还在讨
154
论过程中,你的一些意见还是很值得我思考的,我们也
应该充分发扬民主,集思广益,避免走弯路和多交学费
。
有些问题,私下我再跟你交换意见。怎么样?”
黄以恒对郑天良在公开场合下一向是很尊重的,尽
管改称“老郑”,
但外界的人都能看出来黄以恒是一个
礼贤下士的县长,他的身上从来看不到年轻干部的张狂
和不可一世,即使是一些很权威的决定和严厉的举措,
在他的手中也会以和风细雨的方式出现。其实这就是领
导干部的一个重要素质,即协调能力和领导艺术。倒是
大多数人发现郑天良有些自命不凡
,
居功自傲,对黄
以恒县长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 有些事不要你说出来
,大家凭鼻子都能嗅出来。
郑天良走在县委大院里每天接受着各部门下级的恭
维和尊敬,“郑县长早!”“郑县长吃过饭了?”他梦游
一样地嗯哈着
,
心里却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 他发觉
自己做不了什么,因为副县长是协助县长分管一摊子工
作
, 而不是由自己来决定一摊子工作
。 以前在乡里没
有体会到副职的被动角色,现在他真有些感到还不如到
155
乡镇去干一把手,大学刚毕业虽当过两年公社副书记,
但那时除了大批判外
,
实际上是没多少事干的。多少
年后,他才知道,有的人只适合干一把手,而有的人就
一辈子只能是干副手,因为你就是副手的料。郑天良当
助手很别扭
,
工作起来就像一个剽悍的拳击手始终向
空气出拳,用不上力。
他对工业很感兴趣,这都是因为合和酱菜为他建立
起的自信
,
所以他经常往各企业跑,县直企业的形势
非常糟糕,主要问题是技术力量严重不足,经营观念保
守滞后,生产管理随心所欲。他跟黄以恒交换了这些意
见
, 黄以恒说:“你说的很正确,这是全国性的普遍问
题
, 抓住了这些问题
,
工作就是有的放矢了。所以你
的调研是很重要的
。”郑天良听了这些话很不舒服,他
觉得黄以恒的话说了等于没说,表扬却又像批评
,
既
然“发现的很重要”,
重要的却又是“全国性的普遍性
的问题”,这就像一个人说“人活着血液是流动的”,
这一发现当然是重要的,但由于是普遍的大家都知道的
道理,所以也是毫无意义的
,
是一句重要的废话。郑
156
天良感到跟黄以恒工作有点猜谜一样的费力
。
他对分管的商贸这一块过问很少,直到有一天七十
多岁的老新四军段老责问郑天良的时候,他才开始对耿
天龙痛下杀手。
段老是原县武装部退休的老新四军,他穿着一身洗
得发白的旧军装,拄着一根桑木棍子,摇摇晃晃地撞进
了郑天良的办公室
,
郑天良看到他的胸前还别着几枚
勋章,其中有“华东战斗英雄”勋章、“抗日二级英模”
勋章、“渡江功臣”勋章等。段老是由黄以恒的秘书宣中
阳带进来的。宣中阳对段老说:“这就是郑县长。”
宣中阳走后
,
郑天良正要给段老让座
, 段老就怒
目圆睁,用桑木棍子敲着郑天良的桌子骂道:“他娘的,
老子去年就要一台彩电了,到今年还不给我,说计划已
经分完了。你们这些县长是只吃饭不拉屎的?”
郑天良一头雾水,他只好忍着骂
,
请段老坐下来
说:“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段老用桑木棍子又捣了一下桌腿:“耿天龙这个王八
蛋,他糊我两年了,他娘的,江山是老子们打下来的
157
,
这帮龟孙子们给我耍起了滑头,要是我手里有枪,
我他娘的一枪崩了他
。”
段老说彩电计划都给耿天龙儿子卖高价了,他说:“
老子们打江山
,
打下江山后让这帮混蛋搞官倒!”他还
骂道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搞官倒,段老说:“老子要到
中央军委去告这帮贪官污吏!”
郑天良总算弄清了原委,就安慰了段老几句:“你先
回去
,
等情况弄清楚后,不管是谁的儿子在倒卖国家
计划物资,
我叫他吃进去再给我吐出来。你的彩电问
题,由我来负责落实。”
段老用棍子顶着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几天?”
郑天良说:“如果确有其事,明天。”
段老说那我就看你的行动了。
郑天良感到有点窝火,他跑到黄以恒那里气冲冲地
说:“段老彩电的事,你给他一个交待不就行了,将球踢
到我办公室,让我一大早上班就挨骂了个狗血喷头
。”
黄以恒笑了笑说:“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
是老革命,骂就骂几句吧,犯得着发这么大火?”黄以
158
恒给郑天良递过去一支烟:“商业局这一块是你分管的,
彩电计划的事段老找你并没有错。中午省计委周处长来
考察黄淮海农业开发计划,你也参加一下吧。”
郑天良被黄以恒温和而简练的回答呛住了
。
回到
办公室,他让政府办打电话找耿天龙立即到他办公室
。
商业局耿天龙局长不知道郑天良找他有什么事
,
走进郑天良办公室的时候
,
还开了一句玩笑:“几年前
我就在酒桌上说过,合安县的未来一定是你们这些少壮
派的。”
郑天良绷着脸嘴里喘着恶气
, 他没让耿天龙坐下
,手指耿天龙头发稀少的脑袋:“有你这样混帐的商业局
长
, 合安县是没有未来的。”
耿天龙见郑天良出言不逊,就用合理的方式反抗了
一句:“郑县长一大早吃枪子了,火气这么大?”
郑天良拍了桌子:“是的
,
就差被段老枪毙了,你
给我搞什么名堂,老革命也敢糊,答应的事拖两年,你
这是什么作风?”
159
耿天龙一听这事,笑了起来:“我当是天蹋下来呢,
这还不容易
,
我明天给他送一台十四寸‘金星’彩电去
。这个老革命是文盲,不识字,你不要跟他计较。”
郑天良还是不让耿天龙坐下说话
,
耿天龙就自作
主张地坐到了郑天良对面的椅子上,他在郑天良的面前
也是老革命
,
他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对郑天良的蛮横进
行抗议。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买的一张政治车票已经快
到站了
,
因此也就表现出了一些无欲则刚的姿态。他
轻松地说:“郑县长才三十八岁,前途无量呀。”这 句 话
在这个场合简直就是无中生有。像是对他充满信心,又
像是暗示他年轻来日方长
, 好自为之。
郑天良用尖锐的目光盯住耿天龙,“你儿子开的商
贸公司,究竟从你这倒了多少彩电、冰箱和自行车?”
耿天龙一时有些紧张了起来,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
来,他说:“彩电和冰箱自行车都按计划将票发到了各单
位各部门,我家小强没考上大学,他跟苏州的一个老板
合伙倒了一点钢材、水泥和尼龙衣袜
, 这些东西商业局
是一点计划也没有的。”
160
郑天良说:“我要你以党性担保
, 你一点问题也没
有?”
耿天龙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以党性担保
, 我儿
子没有在我这里搞官倒。”耿天龙又挑衅性说了一句:“
但我不能保证他在外地没有参与官倒
,
我也不能保证
其他地方的领导们没有帮助我儿子搞官倒
。”他的意思
是全国自上而下倒计划,卖高价,你郑天良一个人能管
得了吗?你管得了我
,
能管得了别人吗?
郑天良带着纪委和检察院的人进驻县商业局,将这
几年来的计划指标及分配情况翻了个底朝天。从报表上
看
,
一点问题也看不出来,计划彩电冰箱自行车的票
都分到了县直各单位各部门及各乡镇
。
郑天良听到调
查组的人汇报后
,
就像一个汽球被针扎破了一样,瘪
了。
晚上
,
郑天良在家里看黑白电视,情绪有些灰暗
,
电视上的自由化言论在***辞去总书记后并没有
实质性的减少,只是更加隐蔽了起来,电视上以《河殇》
的名义宣扬西方的自由化,否定自己的悠久文明历史,
161
还有一些节目以政治体制改革的面目出现,指出党政分
开党要管党这些很不负责任的言论。党要管党,政府难
道就不要党管了。这一段时期以来
,
从工厂到机关,
党政一把手对着干的事层出不穷。局面已经有些混乱了
。郑天良对此很是反感,黄以恒经常就不把陈书记的指
示放在眼里
,
采取反面理解消极执行的办法。会上大
谈县委陈书记指示的重要性,会下按住不动,只是陈书
记马上要到二线去了,所以矛盾才以一种绵里藏针的形
式出现。郑天良虽然对党委决定时常也有些不理解,但
他认为党委的决定应该无条件执行,不然中国革命就不
可能取得成功。当年回马坝乡,他只是提出了个人意见
,如果组织上不征求他意见,而是直接下文,他就会留
下来出任轻工业局长,他不想去东店乡,心里沤气,但
县委做出了决定,他就无条件地移交了工作
。
这与具
体工作中的不同意见是有本质区别的。
郑天良看电视并不把看内容作为目的,而是劳累之
后的心理放松,他喜欢自己闭目养神的时候,电视上有
一些噪杂的声音造成一种闹中取静的效果。妻子周玉英
162
经常叨咕说什么时候买一台彩电呢,郑天良先是说钱还
不够,然后又说科学证明了彩电对人的眼睛伤害很大
,
不能看。妻子说,不能看
,
那为什么要造彩电为什
么人们又打破头抢着买彩电呢?郑天良不搭话
,
他头
歪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屋里弥漫着腌咸菜的味道
,
她从马坝油厂调到县废品回收公司后,特别留恋马坝全
乡种菜的生活
,
于是她在县城里就拼命地腌菜,以保
持对旧生活的顽固记忆,家里坛坛罐罐里都是各种腌菜
。
院子的门敲响了,开门后
,
打开灯,进来一男一
女
。
郑天良睁开眼发现耿天龙和沈汇丽抬着一个纸板
箱进来了。郑天良的妻子忙着让座倒茶。郑天良看着纸
箱子上有“21
寸飞跃彩色电视机”字样,接着他又看到
了沈汇丽洁白的牙齿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脸上的笑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会想入非非。沈
汇丽甜甜地叫了一声:“郑县长好!”郑天良居然情不自
禁地站了起来
,
算是一种礼节,他也没有了对耿天龙
的敌意和愤怒,他给耿天龙递上了一支烟。乡下有一个
163
规矩,叫伸手不打送上门的脸
。 这一点郑天良是很清
楚的,更何况现在查明耿天龙并没有问题
。
郑天良语气平和地说:“耿局长,小沈在商业局做什
么工作?”
小沈抢上来说:“报告郑县长,我现在在商业局搞工
会工作,逢年过节,组织职工开展文艺活动
,
丰富职
工的业余文化生活。”
郑天良说:“很好
,
这才是专业对口。耿局长你这
真是‘内举不避亲’呀。”
耿天龙讪笑着:“商业局以前在全县职工汇演中都拿
不到名次
, 小沈来了后,差不多每年都是第一名
, 商
业局是县里的第一大局,榜上无名面子上过不去。”
说话的气氛很轻松,郑天良甚至还跟沈汇丽开了一
句玩笑说:“你要是出去当歌星
,
我看也不比邓丽君、
李谷一差,到时候,我们想跟你照一张相,恐怕都要提
前三个月打报告
。”
沈汇丽愉快地反击郑天良:“郑县长,你拿我开心。
164
当明星
,
有缘无份,有心无命,所以只能在表姑父手
下混一口饭吃了。”她扭过头望着耿天龙说
,“其实,
我真想跟小强他们一起去做生意。”
郑天良说:“你放着国家干部不做,当什么个体户,
大材小用了。”
沈汇丽说:“郑县长真要是觉得我是人才,你就提拔
我嘛。当不了县长
,
当个文化局副局长还是可以的嘛
。”
郑天良说:“看不出,你还是个野心家
。”
大家说说笑笑,没什么当真的,也就有些随心所欲
了
。
时间已经不早了,郑天良就对耿天龙挥挥手说:“这
彩电你还是带回去吧,先让那些退下来的老干部们看上
,前天政协余副主席还问我要彩电,我说等明年计划下
来统一安排
。”
耿天龙说:“郑县长,这台是先给你的,分管商业的
县长连彩电都还没看上,人家会说我对年轻领导不重视
,不尊重。而且我又不是送你的
, 两千二百块钱
, 一
165
分钱也不能少。”
郑天良说:“重视不重视不在于看上没看上彩电
,
而在于工作上是不是相互支持。我历来把工作关系看成
是上下级之间的最重要的关系。”
耿天龙说:“我也是这么看的,现在也查清楚了,我
没问题
,
没往你脸上抹黑,所以我才安排一台彩电给
你。要是真有问题,那我就是贿赂了。”
郑天良说:“耿局长,你也不要给我冒充神圣,有一
点是肯定的,今年的计划彩电本来就没有我的份,你现
在送过来一台彩电,这不是特权是什么?”
耿天龙还想解释,郑天良说:“明年你不给我计划
,
我也要自己给自己争取一台计划,但现在,你唯一
对我尊重和重视的就是,把彩电搬走。”
耿天龙打了一个电话
,
一个小伙子敲门进来将彩
电搬走了。耿天龙说这个小伙子就是我儿子耿伟强,耿
伟强连声说:“郑县长好!”他熟练地给郑县长敬上“牡
丹”烟,郑天良看到了小伙子手指上戴着很大的金戒指
,金戒指就像一个商品的商标一样注解着小暴发户们必
166
不可少的富有和庸俗。
第二天早上,黄以恒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这在官
场上也是不合规矩的,一般说来
, 无论什么事,都是
下级去上级的办公室
。
所以黄以恒进来的时候,郑天
良就很客气地让座,他们共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而不
是像对其他人那样,郑天良端坐在办公桌前,让下级明
显处于一种俯首称臣的位置上
。 郑天良基本规矩还是
明确的。
黄以恒接过郑天良的烟
, 说:“老郑呀
, 你上次的
提醒是非常及时的,‘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请专家论证
的话,真还不知要犯多大的错误呢。从省社科院、省计
委和体改委请来的专家学者们基本上肯定了我们‘七五’
发展的战略思路,但在五条商贸大道的建设标准还有亿
元乡镇亿元企业的内涵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
比如效益
指标还有精神文明的同步发展等问题提得很细。”
郑天良总觉得黄以恒的话里还是充满了肯定之否定
的辩证法,但他不愿在这个场合为工作的事再争个不休
,他希望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郑天良只说了一
167
句:“人大能通过吗?”黄以恒说:“人大要做改革的动
力,而不会做改革的阻力。我会跟人大的各位常委们打
招呼的,在关键问题上,人大和政府要保持一致
。”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话里有话,但他不再争辩。黄以
恒又掏出一支“中华”甩给郑天良,并给他点上火
, 他
好像很随意地说:“耿天龙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纪委、
反贪局都去人了,也没查出问题,很被动呀!”
郑天良发现这才是黄以恒礼贤下士的真正动机,于
是也就当仁不让了:“没问题就不应该怕查,查清了后更
证明了他是光明磊落的
。
如果有人要查我在马坝的事
,
我是不会有一点意见的
。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
门心不惊。我看没那么严重。”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老郑呀
, 你是
多年的领导干部了,我们既要严格要求下级
,
但也得
学会爱护和保护下级
,
工作主要是靠下级干嘛。老耿
是老同志,很讲面子,你去一查,局里都说老耿犯错误
了
,
唾沫星都能淹死人,这也是中国国情。当然了,
真的违法乱纪,那就必须依法办事。这一点含糊不得
168
。”
郑天良说:“耿天龙的事现在还不能最后下结论,他
只是从报表上看没问题。反正我在马坝乡这几年是没见
到过有彩电票分到我们手里的,自行车好像有几辆
。
但报表上反映每年都分了一到两台彩电,究竟是商业局
没分下去,还是分下去被我们乡政府干部贪污了,还要
调查。”
黄以恒说:“我同意你的意见
,
但要快一点。下面
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讨论,不能总被这花花绿绿的电视机
捆住手脚
。”
黄以恒走了没几分钟,政府办送来了转“郑天良副
县长亲收”一封信。
信是以“部分反对官倒的正义群众”名义写来的。
信中揭发了耿天龙这三年来,造假报表,私自贪污了计
划彩电七十六台,如果按每台比黑市平均高八百块钱计
算,总共倒卖贪污六万零八百块钱,贪污计划冰箱四十
二台,倒卖差价一万三千六百块钱,贪污计划自行车一
百二十四辆
,
倒卖差价一万二千四百块钱,这些货全
169
部都给了他儿子耿伟强。检举信中有一些很情绪化的内
容,诸如耿天龙如此贪赃枉法,目无纲纪
,
罪大恶极
,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类。
检举信中还将十几份出库单的复印件都寄来了,上
面有耿天龙的批示,“同意调拨”等字样,这些调拨单
显然是去向有问题
,
因为一般计划彩电冰箱自行车都
是凭票在商业局所属的“百货大楼”买货,不存在批条
子调拨一说。
郑天良站起身来
,
打开窗子,窗外阳光正好
。 他
首先想到的是,此事要让检察院直接介入了。
郑天良将这封举报信送到了黄以恒的桌上。黄以恒
正在打电话,他放下电话时脸色极其难看,他对郑天良
说:“柳河大桥的款子又出问题了,省交通厅说好的计划
拨款八十万,现在又说什么桥不在国道省道线上,简直
是刁难!我究竟要烧多少柱香,这项拨款才算合法?”,
黄以恒从烟盒里拨出香烟扔一支给郑天良
,
自己点燃
一支,大口大口地吸着:“老郑呀,我们这七品芝麻官真
不是人干的,你说上面那些官僚们怎么就一点同情心都
170
没有呢?”
郑天良没正面答话,就将举报信递到黄以恒的面前
,
黄以恒看了几眼后,轻描淡写地说:“商业局是你分
管的,你全权处理吧
。
我马上还要去省城一趟,这钱
拿不到手
,
桥就建不成
。”说着就站起来准备出发。
郑天良说,“我的意见是让司法部门介入。”黄以
恒说
,“你看着办吧!”
宣中阳进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黄以恒转身就走了
。
郑天良将耿天龙召到办公室,他想核实一下,以免
被动。可核实是根本不可能的
。
耿天龙说:“我唯一能
告诉你的就是,我没有问题。”
郑天良扬起手里的检举信说:“那么这信上说的都是
诬陷你了?”
耿天龙不动声色地坐在郑天良面前:“经过文化大革
命的洗礼,许多人事情不能干
, 诬陷的本事一流,搞
阶级斗争更是一把好手。没什么奇怪的
。”
郑天良发觉耿天龙一语双关,他被刺了一下,就有
171
些沉不住气了:“你这些事实明摆着,还有什么抵赖的?
马坝乡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发的彩电票,还有这些调拨出
去的彩电冰箱自行车都到哪去了?”
耿天龙说:“是有些出入,但那是特殊需要调拨的
。”
郑天良步步紧逼:“哪些特殊需要
。”
耿天龙说:“反正不是我
, 我也不便说。”
郑天良拍桌子了:“是你儿子需要
, 当然不便说。”
耿天龙说:“郑县长,话可不能这么说
。 我老实告
诉你,这些调拨彩电不是在你分管期内发生的
,
从组
织纪律的角度,我是不能对你说的。”
郑天良火了
,
他指着耿天龙的鼻子:“你胆大包天
,贪赃枉法,七八万的差价就在你批的条子下被套走了
,你的权力是谁给你的?我把你送到牢里去!”
耿天龙说:“那好,你让公安局来把我抓走吧!”
郑天良向县委陈书记汇报了情况,陈书记说:“我同
意让检察院介入,黄县长从省城回来后,我再向他通报
172
。”
当晚,耿天龙就被“隔离审查”了
, 等到黄以恒三
天后从省城回来后,耿天龙已经全招了。他说给他儿子
批的彩电是二十六台,冰箱十一台,自行车三十六辆
,
其余都是黄县长、前分管刘副县长、于部长还有其他
县领导调拨走了
。
耿伟强倒卖的彩电都是夹在县领导
的调拨单中每次扣留几台,从来没有单独为儿子批过彩
电
。
耿天龙放出来后
,
停职反省,等候处理
。
郑天良参加了县委常委扩大会
,
会上就耿天龙的
问题进行调查核实。结论是耿天龙在“隔离审查”时的
交待是基本准确的
。
至于县领导批的彩电冰箱都到哪
儿去了,黄以恒在会上说:“我这几年共批过十四台彩电
,其他同志也批过一些,这些耿天龙都向我汇报过。我
们这些县长书记搞钱也不是太难的
,
我相信大家不会
相信我们去倒几台彩电赚钱的。这些彩电冰箱都用于我
们县里的工作中去了,不送能行嘛,项目从哪儿来,资
金从哪儿来?有时去送这些紧俏商品还得我这个县长亲
173
自送上门,在这个小范围里我讲句难听话,我那时候感
觉自己就像一个送上门的婊子
。
东西送了,我们能不
能把那些人讲出来呢?如果陈书记觉得有必要的话,我
就一个一个地写下来,写下来后,我就辞职
,
因为此
后县里的什么事也别想办成了。这次去交通厅也少不了
要活动活动的,具体内容我能讲吗?反正现在八十万已
经批下来
,
柳河大桥就要上马了,两岸六万多群众再
也不需要坐船过河了。”
黄以恒一通慷慨陈词后,常委会上大家都不支声了
,陈书记说:“我今年马上就要下了,平时我主要是抓党
建和干部队伍建设,县里工作以恒抓得多,很辛苦也很
不容易
。
今天这个会不是要大家来交待问题的,以恒
这一点你要明确
。
大家交换一下意见,说清楚就行了
。主要是讨论耿天龙处分的问题,检察院在等我们的批
示,只要县委同意,他们马上就可以批捕。”
郑天良说:“
我认为一切按法律办。除了县里工作
调拨的外,他私自截留给他儿子耿伟强倒卖的彩电冰箱
洗衣机差价案值近三万块钱。”
174
大多数同志的意见是,让耿天龙将差价部分退出来
,然后再给予一个党纪处分。郑天良站了起来,他声音
提高了八度:“如果耿天龙不依法处理,将来还会有许多
个耿天龙接着贪赃枉法
。”
黄以恒说:“老郑的意见当然是对的
, 但这个案子
比较复杂
,
许多东西拿到法庭上,我们县委县政府也
要当被告的。如果觉得这不会有损于县委县政府形象
,
如果我们当被告有利于我县的改革开放的大业,我
倒不在乎上法庭为自己辩护。”
陈书记摆摆手说:“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理吧
,
让耿天龙将差价款退出来上交县财政
,
然后让他提前
退休,反正他也快到了。组织部于部长代表县委将这一
决定向他通报一下,把问题讲透,他应该是能接受的,
也不再搞什么党纪政纪处分了,都一辈子下来了,晚节
不保
, 可惜了!”
黄以恒说:“为了淡化处理这件事,最好叫他打一个
因健康原因而提前退休的辞职报告
, 影响要小一些
。”
对此,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郑天良没说话,他只
175
是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发生在梦中
, 又像是发生在来世
。
夜已经很深了
, 窗外马路上
,
馄饨挑子敲着竹筒发
出了单调而孤寂的声音
,
一些打麻将回家的人在夜色
中匆匆经过,夜风掠过他们赌输了的脑袋。
耿天龙的政治生命在这个夜晚的宁静中
,
被馄饨
挑子的竹筒声敲碎了。那天晚上
, 放出来的耿天龙在
家里温暖的被窝里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
第七章
合和酱菜厂挡道
一九八九年春天的空气特别潮湿
,
春雨蒙蒙中树
在悄悄地发芽
,
县城和县城人们的脸上终日裹一层雨
雾,湿漉漉的
,
能拧出水来。
我父亲带着老家的村支书洪宝和一个穿伽裟的僧人
提着一壶香油和两只鸭子敲开了我舅舅郑天良家的门。
我父亲放下鸭子向我舅舅介绍迦裟僧人说
,“这就是玄
慧寺刚来的悟能法师。”悟能法师双手合十行佛门大礼
。
176
我父亲说悟能法师是从九华山过来的高僧,修行极
高,能看来世,能断生死
,
在他眼里“菩提本无树
,
明镜也非台,世上无一物
,
何处惹尘埃。”我父亲说得
深情并茂
, 一脸的虔诚和膜拜的表情
。 我舅舅郑天良
对家乡来的人总是很客气,他让坐递烟并招呼舅妈上茶
。只是对眼前这个僧人并没有什么良好印象,他不认为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而这个外来的和尚不仅会念经
,
还念出了让我舅
舅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愤怒的歪经。悟能法师双手合十,
稳如泰山地说:“自此经年,吾国时运不济,郑先生也逢
乖蹇,故玄慧寺当重兴千载之佛法,镇邪驱恶,方国泰
民安,逢凶化吉
。”
我舅舅被悟能法师文白夹杂的凶言咒语逗得笑了起
来
。
村支书洪宝说:“郑县长
,
玄慧寺要显灵
, 最少得
先修十二间大殿,还得将佛像重塑
,
观音佛如果不能
做成铜的,就先用水泥做胎再刷金粉
,
然后才能正式
开光。”
177
我父亲接着说出了此行的实质性的目的:“实在要是
不能全建的话,最少也得批六万块钱
。”
我舅舅郑天良脸色挂不住了
,
他对洪宝说:“你是
共产党员,怎么能带头搞这些名堂呢?”
洪宝脸涨红了
,
他说:“郑县长,我们知道你为官
清廉
,
村里从来没找你开过后门,我是以村支书的身
份向你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维修费。我听收音机里
讲,中央还拨钱修西藏的布达拉宫哩
,
在悟能法师那
里叫支持宗教自由
,
在我们共产党员这里
, 就是保护
文物了。”
我舅舅说:“你这是乱弹琴嘛,县里的经济建设都没
钱搞
, 现在还搞什么修庙。你说中央支持
, 你就找中
央要钱去,反正我这里没有
。”
我父亲、洪宝和外来的和尚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
逃。
这一年还真出事了
。
先是***突然去世,紧接
着北京和全国各地就有了许多学生上街游行,反腐败、
178
反官倒、要民主、要自由的浪潮席卷全国,一些长着胡
子的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们打着这些旗号,实质上是
要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
党和政府当然不能同意,因
为我们的幸福生活是千千万万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
来的,现在要让我们复辟资本主义
,
我们当然一千个
不答应
,
一万个不答应,全国人民都不愿再吃二遍苦
再受二茬罪了,更何况那些资本主义国家的劳苦大众还
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合安县六十
八万亩小麦在田里开始抽穗的时候,北京戒严了,一些
学生提前回到了家里,他们带来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
,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惧。又过了一些天
,
在麦收的日
子里
,
人们在电视里听到了北京的枪声,闹出了人命
,
反****一个晚上就被镇压了
。 小县城里人心惶
惶
,
而乡下的农民们不管外面多么热闹,他们继续收
割小麦,他们的未来在希望的麦田里
。
省里的魏廷旺副书记也从电视上消失了,据说他与
这场动乱有关,具体情况不得而知。郑天良听到这个消
息并没有多少震惊,尽管小县城政界的人们都说郑天良
179
是魏廷旺副书记的人,后台比黄以恒的市委书记梁邦定
要硬得多,但郑天良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
因为后来
黄以恒和梁邦定都发现魏廷旺副书记跟郑天良确实没有
多少联系
, 但官场上的事很难说,有时无中生有
, 有
时有中生无
,
总之,宁愿做过,不能做漏,在魏廷旺没
有出事前,他们对郑天良必须保持一种谨慎。
郑天良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深恶痛绝,他在党员干部
一一政治过关的时候,情绪激动地说,如果要是实行资
本主义
,
像我这样的农民子弟是绝对不可能走上领导
岗位的。我是没有钱参加竞选的
, 马克。吐温的《竞选
州长》里充分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虚伪性。郑天良当
然过关
, 小县城在动乱期间本来就风平浪静
。
动乱期间平静的政局,使黄以恒在陈书记退到顾问
委员会后,顺利地就任合安县委书记兼政府县长。市委
梁邦定书记在黄以恒就任的会上向全体党员干部们作了
重要讲话
,
他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肯定了黄以
恒在合安县长的位子上所做出的显著政绩,政绩中包括
了全市第一个“全省十强乡镇”马坝乡,还有柳河大桥、
180
化肥厂扩建、县城改造、犯罪率降低、五年全县没出现
过一个杀人犯等
。
梁书记尤其强调了市委对“五八十”
工程的支持
,
并强化到战略的高度和改革的意义上予
以肯定。他还说
,“全体党员和各级干部对年轻干部要
支持和信任,要服从和配合
,
要反对论资排辈,要反
对倚老卖老,要用铁的组织纪律性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相信合安县在以黄以恒同志为核心的县委县政府的
领导下
, 一定会开创出改革开放的崭新局面。”
梁邦定的讲话既是代表市委宣布市委决定,也是政
治捧场。这种捧场对于一个年轻干部来说
,
无疑是为
敲山震虎稳定军心实行铁腕政治大造声势。
在中国的官场,任何人本事再大
,
如果没有上级
支持
, 你也是寸步难行的。这就像孙悟空一样
, 尽管
他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但如果没有唐僧这个领导
的支持和同意,他不仅翻不了跟头
,
还会被套上紧箍
咒,倒在地上打滚。
郑天良多少是有些目无唐僧的,尤其是黄以恒成为
他的唐僧后,人们总觉得黄以恒有点让着郑天良
,
最
181
起码在公开场合黄以恒对郑天良非常尊重,搞得郑天良
像是县长,黄以恒倒成了助手的样子。郑天良经常在县
长办公会上向黄以恒发难
,
而黄以恒总是说:“老郑的
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大家要认真研究。”而其他五位副
县长几乎没人站出来公开支持郑天良,郑天良心里也很
窝火,他觉得当副县长这两年一边享受着黄以恒的表面
尊重
,
一边却又是一事无成,他提出要建合和酱菜企
业集团的方案被县长办公会否定了。
黄以恒跟他之间就像解放前父母包办的婚姻一样
,
没有爱情基础,当丈夫的黄以恒却在父母弟妹姑嫂
面前还得给郑天良这个小媳妇必要的尊严和脸面,倒是
郑天良这个小媳妇有些刁蛮,时间一长
,
人们自然在
感情上很同情大男人
。
男人终究是男人。黄以恒当上县委书记后,“五八
十”工程已经获得县人大的全票通过
, 其基本内容与黄
以恒的最初动议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写得更细了,更公
文化了。黄以恒在县长办公会上说:“这个方案经过多方
论证,集思广益,充分发扬民主才正式出台,郑县长提
182
出了许多极有价值的建议
,
为方案的完善和丰富提出
了建设性的意见,我还是赞成郑县长的工作作风的,敢
于提不同意见,敢于直言。我是一个年轻干部,在发扬
民主上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希望大家为了合安的改革
与发展
, 要多一点意见
,
少一点奉承。五八十工程的
全票通过,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班子集体智慧的结晶
。
以后大家不要在其他场合说这是我黄以恒的战略决策,
要强调集体领导,不要突出个人。”
郑天良的反对意见没有被采纳
,
但落得了一个表
扬。这种表扬有点像被人捅了一刀后,捅的人拨出血淋
淋的刀说:“你的肌肉真结实。”
“五八十”工程在全县千人“三干会”上进行了誓
师动员。县电台、电视台、报社连续推出“五八十工程
系列报道”。从组织上到宣传上
,
铺天盖地,造成一种
群众性、广泛性、政治性的声势。郑天良虽对“五八十”
工程有不同意见
,
但既已形成决议,他必须参与进去
,这是组织原则,也是工作职责。“十大亿元企业”的
重担实际上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183
“合和酱菜厂”这一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 春
天雨水太多,好多菜烂在了地里,夏天又持续干旱,几
个乡的蔬菜都干死了
,
全县蔬菜产量锐减百分之四十
。天灾过后
,
人祸又来了。被郑天良撤职的合和酱菜
厂厂长赵全福自己另起炉灶
,
在马坝建起了跟合和对
着干的酱菜厂
,
经过这几年发展,联合了大大小小十
几个个体小厂,打出“全和”酱菜的商标,标签、外包
装颜色跟“合和”几乎一模一样,公开跟“合和”唱对
台戏。自郑天良出任副县长,这两年
,“合和”系列酱
菜销量一降再降,由最好年份的销售额四千多万元,已
下降到二千八百万元,郑天良将厂长于江海找来狠狠训
了一顿:“我不管你怎么干,明年你要是销售回不到四千
万,我就撤了你,堂堂的全省全市乡镇明星企业干不过
个体户,你还有脸来找我诉苦
。”
“合和”的经营手段非常陈旧,在经营和管理上,
不许给回扣,要靠质量赢得市场;不许偷漏税
, 要对国
家负责;不许招收童工,要对祖国的未来负责。这些都
是郑天良在马坝定下的规矩
,
于江海当然不敢违抗,
184
可不知不觉中,赵全福已经从背地里杀了过来,来势汹
汹,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狠毒。赵全福先是请私人酱
菜厂的各小老板们在一起喝酒,喝了三天三夜后,租了
一辆面包车到南京又集体嫖了三天
,
所有费用都是赵
全福的,他说:“我们只有搞托拉斯,才能将合和打垮
,
打垮合和,我请弟兄们到深圳去玩俄罗斯的、法国
的、土耳其的,那奶子比你们脑袋还大
。”他们在妓女
的奶子上达成统一行动的联盟,成立了“全和酱菜责任
有限公司”,赵全福任总经理,其他每个小老板都是副
总经理,统一印制了名片,名片上还有一坛酱菜的图案
。
在销售过程中价格比“合和”低百分之十五
, 每瓶
回扣一角六分,而“合和”是一分钱回扣也不能送,除
此之外,对各大国营商场、调味品批发市场的采购员们
还要请喝酒和玩妓女,他们的口号是,将“合和”彻底
清除出华东地区,让他们卖到西藏去吧。今年菜本来就
货源紧,“全和”高出“合和”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收购
蔬菜,菜农们将菜全都送到了赵全福的厂里,他们有信
心争取在九十年代的第一年就让“合和”就地完蛋
。 赵
185
全福说到这里
,
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于江海说:“郑县长,我实在是完不成任务
, 我们
的销售手段太落后了,不给回扣
, 国营公司根本就不
要你的货,而且我们的价格还比老赵他们高。他们基本
上是不交税的,县税务局的人都被他们请到扬州、上海
去旅游嫖娼,现在全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企业都在偷
漏税
,
而我们什么都交。他们大量使用童工洗菜、晒
菜、切菜和分拣,童工的工资是成人的三分之一,他们
提价收购蔬菜能赚钱,我们按他们的价格收菜后出货就
死定了。郑县长,你不要撤我了,我提前辞职。”
郑天良开始火气冲天,听到于江海痛说革命家史,
郑天良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愣住了,他拼命地抽烟,
一言不发
,
一张扭曲的脸在烟雾后面破碎了,郑天良
没法接受这种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逻辑,连县里办事都
要送省里市里的掌权人
,
那些国营商场的采购员们还
能有多高觉悟
,
他这个乡村兽医在那一刻如同被放在
一个酒缸里泡晕了,他记起了当年正流行的一首歌
,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
他想不
186
出头绪来,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可恶,这种敲诈勒
索、行贿受贿简直比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可耻。”郑天
良气得脸色发青
,
他将地上的一个正在爬动的无辜的
蚂蚁狠狠地踩死了,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非常缈小了起
来,他的能力只够战胜一只蚂蚁
。
于江海坐在郑天良对面像一个没腌熟的酱菜。
郑天良决定自己亲自出马
, 他要去扬州找“天和酱
菜集团”的季虎彬总裁,他要请季总指点迷津,人家也
是国营公司,现在销售额已经达到两个亿,为什么我
们“合和”就不能实现一个亿,他把“合和”当作是全
县“十大亿元企业”的其中一个,因此改造“合和”既
是他的工作
,
也是他的义务。他和合和之间有一种特
殊的感情,这是他事业起点
,
也是他政绩的一个商标
和品牌。他对于江海说:“你要是有种
, 就给我继续干
,‘合和’酱菜由县里来抓,我亲自出马。”
郑天良第二天就带着于江海到了扬州,季虎彬总裁
见到郑天良就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早就听说了合安县
出了个酱菜县长,没想到就是你呀
。
看来我们当年的
187
支持不仅出了经济效益
,
还产生了政治效益,无比荣
幸。我要让他们将这段传奇写进我们的厂史。”
郑天良说:“真该感谢你对我们的支持
, 主要是我
们全乡的老百姓从此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不过他们富起
来后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儿子造老子的反了
,
高价
购蔬菜,低价出产品
,
还搞不正之风
, 严重败坏了党
风和民风。今天来还是向你求教的
,
还望你继续伸出
共产主义的援助之手帮我们一把
。”
季虎彬听着郑天良的话就像听一个一万年前的往事
一样
, 很陌生
,
他说:“郑县长,你讲的这些情况,在
今天商品经济条件下,很正常的。关键是我们如何适应
形势,趁势而上。先吃饭,边吃边谈。”
季虎彬在市里最豪华的“天扬酒都”宴请郑天良
,
郑天良说:“不要过分破费,还是省一点钱用于建设吧
。”
季虎彬说:“省钱是发不了财的,关键是如何挣钱。
小平同志讲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保守不是社会主义
,僵化不是社会主义
,
如果辩证理解,那就是,富裕
188
是社会主义
,
开放是社会主义,自由化是社会主义。”
郑天良在季虎彬总裁的谈笑风生中有些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世道出了问题。
酒过三巡,谈到“合和”厂目前的处境,季虎彬对
郑天良说:“你们的经营思路要变,不能按以前那一套去
做了。小平同志也说了,改革当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是在所难免
,
没什么了不起的,要容许出现一些问题
,
不要怕,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
是好猫。所以说,只要让你的酱菜能卖出去
,
让资金
能回笼,厂子有效益,手段为目的服务
,
不必把一些
问题看得过于严重。”
郑天良喝了一口酒:“季总,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
点
。
你总不能说党员干部接受贿赂去搞嫖娼就是对的
吧?”
季总说:“这个问题在今天看起来很严重,但也许不
要几年
,
你就会觉得我们今天探讨的这些原则性问题
就不是问题了,甚至很可笑,你要是不信,有时间为证
。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
你搞企业就是要对企业负责对
189
职工的利益负责,如果你没有效益了,讲再高的政治都
是没用的,原来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在支持小岗村分田
到户时不是讲过嘛,‘《人民日报》是不会给你饭吃的!’
厂子垮了,对上对下都是没法交待的。天下熙熙,皆为
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共产党员除了党性和原则
外,他首先是一个人嘛
。
当年你办这个厂的时候,我
觉得你的观念非常超前
,
怎么厂子办起来了,观念却
降下去了。我觉得领导干部要向***同志学习。”
郑天良不说话了,他心里很乱,他不想讨论这些似
是而非的东西,于是就直奔主题,请季总指点迷津:“你
看就目前这种状况,我们在五年内能不能达到亿元的规
模?”季总将一只煮得死不瞑目的螃蟹送到郑天良的碟
子里:“是不是你又想放卫星了?”郑天良说:“我们用
五年的时间达到你们一半的规模,总不会是空想吧?”
季总将一只螃蟹爪子咬碎,又放在碟子里:“也不是
达不到,关键看你怎么做。就你们目前的经营方式和管
理方式是肯定不行的,郑县长,我们是老朋友了,说话
不好听
, 你可不要见外。”
190
郑天良说:“这点胸怀还是有的,良药苦口,我能咽
得下去。季总,你能不能再发扬一次共产主义风格
。”
季总说:“郑县长,我是讲不来共产主义风格的
,
共产主义要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放自己,我做不到呀
,
我现在自己都解放不了自己,怎么能解放你呢
,
现
在市场竞争不是激烈而是残酷。”
郑天良说:“你能不能一边解放自己,一边解放我们
呢?”
季总说:“这样吧,这件事一时也谈不清,我们晚饭
后到宾馆接着谈,现在喝酒。”
晚饭后在宾馆讨论的结果是
, 要实现亿元规模,
必须走联营的路子
,
将“合和”的产品全部交由“天和”
的网络向全国销售,唯有这样
,
才有可能增加销售量
,
而生产管理这一块,由天和派人协助按天和的经营
模式操作。合和每年必须增加两百万的固定资产投入和
设备投入,给天和的回报是
,
销售提成百分之三十五
,
每年生产管理费五十万元。郑天良听了后,感觉到
季虎彬也不是当年的无私帮助的阶级弟兄了,现在不仅
191
开价了
, 而且开价还相当高
, 郑天良说:“我们销售给
各地折扣只有百分之二十八
,
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
季总说:“我们现在给客户私人回扣就达到了百分之十五
了。五年之内还要提高,用公家的权,赚自己的钱,现
在已经不再时髦了,很正常。尽管这样,你还是有赚头
的,如果真能达到亿元产值的话,一年三四百万利润是
没问题的。”
郑天良跟天和集团达成了销售和管理的意向性协议
,郑天良想等县里批准后,就正式签订合同并立即执行
。他对自己的第一个亿元企业充满信心。
郑天良还没来得及跟黄以恒通报关于“合和”亿元
企业的发展规划,黄以恒先找到了郑天良
。
已升任县
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黄以恒秘书宣中阳走进了郑天良办公
室,他恭敬的对郑天良说:“郑县长,黄书记叫你到他办
公室去一下
。”
这一次是郑天良去了黄以恒的办公室
。
黄以恒热情地让郑天良坐在办公室里的两张单人沙
发上,郑天良坐沙发还是有些不踏实,但他的屁股似乎
192
比他的心理要进步了许多,落坐得很稳当
。
黄以恒跟
他并排而坐,表示了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一般下级到
上级办公室
,
要么坐对面的小椅子上,要么就站着汇
报或聆听教诲
,
以表示上下有别的等级
。
两人坐定后,黄以恒先跟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
他说我家的小建群非要吵着跟你家清扬一起上南门
小学,两个孩子玩得像亲兄妹一样,现在的孩子太孤单
了,要是不搞计划生育,每家有两三个孩子,做游戏玩
弹子就有伴了。黄以恒跟郑天良都住在县委大院宿舍区
,
黄以恒在东头
,
郑天良在西头,两人平时互不串门
,倒是两个孩子玩得很要好,喊小孩回家吃饭都是夫人
去叫
,
一来二往,两位夫人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黄
以恒夫人钱萍在商业局工作
,
经常会带两斤白糖送给
郑天良夫人周玉英,周玉英说:“钱萍真不错,有情有义
的。我真想跟他结拜为干姐妹。”郑天良说不行,此事
也就不行了。黄以恒跟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郑
天良觉得一般以这种方式开头的谈话
,
肯定是很严肃
的话题,但很严肃的话题在黄以恒那里又能以很轻松很
193
随意的方式说出来
。
郑天良在猜测黄以恒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要他去
省化工厅去跑项目和资金
,上次去省城代表县政府给
化工厅厅长送玉枕,郑天良就是不干。黄经恒就耐心地
对郑天良说:“老郑呀,我们是求人办事,求人的事本来
就是丢面子的事。”郑天良说:“我是求上级组织对我们
支持
, 而不是求人。”黄以恒说组织也是由人来控制的
,他们就是说不到一起去。郑天良虽然还不到四十岁
,
但他在县里已经被当成是八十岁的人了,大家说得
客气一点叫“跟不上形势”,说难听点,就是“保守、
僵化、顽固”。这个创办了全县第一个乡镇企业并且成
了全省乡镇企业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
,
就被改革
的潮流拒绝在主流舞台之外。尽管如此
, 市里、县里开
会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开放是必须要提到郑天良的,这
就像提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提到***一样
。
黄以恒跟郑天良关上门在屋子里抽烟,烟雾围绕着
办公室的桌子和墙上的合安县地图在空中盘旋,闲谈中
郑天良毫不节制地咳嗽了几声。县委办和宣中阳都知道
194
黄书记只要是关上办公室的门
, 就意味着里面的谈话
极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任何电话也不许转进来
,这个规矩的执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阳控制。
黄以恒总是先跟郑天良点上火,然后才点自己的烟
,他的关键性的话就是在点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出来
的:“老郑呀,合和酱菜厂在我县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具
有里程碑意义的。”
郑天良不知他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黄以恒说:“但
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酱菜生产的工业化
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产经营主体已经转向了民
间和个体户,政府的精力和钱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业
和新型产业的建设上了
,
为了建十大亿元企业
, 县里
打算进行战略调整,把传统的农副产品加工业、手工业
全部向民间转移,把乡镇企业办到乡下去,政府集中精
力抓‘十大’。”
郑天良隐隐听出了这次谈话与“合和”酱菜有关,
于是他就开始为合和厂的前景进行了自作主张的设计:“
黄书记,昨天我刚去了扬州天和集团,季虎彬总裁愿意
195
跟我们联营,进入他们的销售渠道后,用不了五年,合
和就是亿元企业了
,
我正要向你汇报这件事。”郑天良
平时很少在私下称呼黄以恒黄县长黄书记,也很少用“
汇报”这个词,一般都是“有个事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样”
,黄以恒就说“好吧请坐”。但今天他感到心里有些底
气不足。
黄以恒根本不会接着郑天良的话题往下说,他必须
按照自己的思维将谈话逐步深入下去,这是官场上级对
下级的一种意志,这种意志保证不了,就会使权威到挑
战。黄以恒还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对合和厂有感情
,但作为党员,我们的感情还得服从于全县改革开放的
大局
,
服从于整体的事业发展。好在你不是马坝乡乡
长
, 更不是合和厂的厂长,你应该能想通。”
郑天良说:“合和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实现了联
营和强化管理后,明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四千万的销售额
上。”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
, 先跟你事先通
个气,关于五八十工程如何实施的问题
,
我们要拿到
196
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
黄以恒说得就像青菜烧豆腐一样简单轻松,而且没
有把根本性意思说透
,
他让郑天良几夜都睡不着
, 合
和厂究竟往哪里去,他在猜谜。
县长办公会晚上接着开。
会上的议题主要是“五八十”工程具体实施的事。
其中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兴建年产五万吨啤酒厂和改
造合和酱菜厂的事
。
由于县城的急剧扩张
, 原来在城
边上的合和酱菜厂现在的位置已规划成了即将兴建的啤
酒厂的新厂址,而且还在五条商贸大道之一的宏光大道
的主干道上。
会上大家一致认为
,
宏光大道是县城连接工业区
的唯一一条商贸大道,合和酱菜厂挡在道中间,要拆
迁;十大亿元企业有七个在工业区,里面再放一个乡镇
企业在里面,也很不协调。根据合安县经济战略调整的
需要,乡镇企业一律要放在乡下办,县里要集中财力办
十大亿元企业,合和酱菜厂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个体的
197
酱菜生产已经规模化,夺取了合和的发展空间,县委县
政府决定,停止对合和厂每年提供的一百五十万财政周
转金,将钱集中起来办大事。合和厂在搬到马坝乡政府
所在地后,承包给“全和酱菜有限责任公司”,
条件是
合和所有员工一律不许辞退,而且每年要上交乡政府二
十万元承包费
。
黄以恒说:“租赁承包是目前经济改革
中实行的一个新的政策
,
试行的效果很好
, 中央经济
工作会议上也要求各地为了提高经济效益,转变经营观
念,用灵活的机制来适应市场的变化。这次合和厂的租
赁承包又走在了改革的前面,合和在过去和现在都是我
们县改革的排头兵
。”
郑天良像一个玻璃茶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被摔得粉
碎,这支离破碎的碎片注解着他对毁灭的深刻感受。郑
天良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为什么要把全省明星乡镇企业
承包给个体户赵全福,为什么合和厂有了转机还要把它
扼杀掉,为什么工业区规划让合和厂既占了啤酒厂的位
置又挡了宏光大道的路,为什么我这个管工业的副县长
不知道工业区的设计,这是什么用心?”
198
黄以恒作为县委书记县长如果对郑天良随意发难无
动于衷的话,只能说明他的权威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
击的
。
黄以恒不可能像郑天良那样情绪冲动,但他的
话比郑天良更具杀伤力,他摆摆手,示意郑天良控制好
情绪,然后平静地说:“郑县长
,
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是
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呢,还是马坝乡的乡长或合和酱菜厂
的厂长?同志们看得很清楚,你是在代表马坝乡和合和
酱菜厂说话,那么你能不能也代表一下县政府说说话
呢?合和过去是明星
,
但明星是不是也要搞终身制呢
,大寨是***树起来的明星,不同样也被历史淘汰了
吗?是不是因为是***树的,我们还要每年都去参观
朝拜呢?这不符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精神。我们对合
和的历史地位和为改革做出的贡献是高度肯定的,也是
任何人抹杀不了的
。
但自从你老郑到县政府后,目前
合和销售直线下降
,
管理落后,观念陈旧,打不开市
场,争不到货源,再这样下去,不要两年
,
这个厂就
消失了,现在县委县政府通过承包的方式改变经营模式
,既符合中央的精神
,
也等于是挽救了这个厂。工业
199
区的规划是专家们定的,不是哪一个人定的,说老实话
,
我们都看不懂图纸,但我们应该相信专家
, 这是起
码的科学态度。我希望郑县长不要把合和厂与个人的功
过联系起来,而要与全县发展的大局联系起来。”
黄以恒的话将郑天良逼入死角,他的话让人们看到
郑天良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政治金牌不放
,
似乎他要把
自己的一生吊在这块金牌上,因此不顾全县的大局不顾
自己的副县长的职责
,
一味地为个人的政治前途捞取
资本保住资本。而郑天良的话又暗示了黄以恒所做的这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和别有用心的,利用合和厂暂时的困
难打着改革的旗号将郑天良的政治资本全部没收,并逐
出县城
, 斩草除根
。
所有副县长副书记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谁也
不会说出来
,
说出来的话都是刷过油漆的崭新的家具
。
大家都知道当年他们在朝阳公社共过事,对于其中
的一些不便翻出的陈年老帐也是很清楚的,但任何人都
不会也不愿承认所有矛盾与分歧与历史有关。历史是一
个无耻的妓女,她可以任人把玩
, 但不可以放弃卖身
200
的利益,这是历史和妓女的共同原则
。
参加会议并不代表你就一定是举足轻重
,
分管民
政、地震、抗洪救灾的副县长田来有按说在这个会上是
不宜发表过多意见的,但他似乎很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他看到郑天良坐在那里哑口无言,嘴里直喘粗气
,
就站出来拥护黄以恒的重要讲话,这个从县政府接待处
主任提上来的副县长声情并茂地说了一些与会议议题关
系不大的话,他说:“黄书记的讲话高屋建瓴、高瞻远瞩
,体现了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实事求是的精神
,
更体现
了黄书记把握全局控制全局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改革开
放的气魄与胆识,黄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是我们全县七
五期间经济建设的指导思想和纲领性文献。我个人表示
坚决拥护衷心支持,并决心以实际行动为完成黄书记为
我们规划的建设蓝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部分与会的县领导想笑
。
黄以恒看田来有讲得
有些过分,就批评说:“老田呀
,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们的决议是集体研究集体讨论通过的,今天也是为
了取得统一的意见来进行讨论的。我的讲话不是我个人
201
的,而是代表县委县政府这个集体的
,
我不过是这个
集体的一个班长
,
一个站在前面第一个堵枪眼的人而
已。”
郑天良站起来反驳田来有:“你老田除了说这些话之
外
,
还能不能说一些让人听起来不恶心的其他话?要
是现在还搞文化大革命,***四人帮肯定要提拔你,可
惜他们都已经完蛋了!”
田来有脸也涨红了,他跳起来说:“你老郑怎么能这
样说话?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如果你一定要我再说一
点其他的话
, 那么我告诉你,真正别有用心的是你
,
承包出合和酱菜厂你心疼了,你的金字招牌倒掉了,所
以你恼羞成怒,对黄书记的话也不当一回事。你总是把
个人利益放在党的利益和全县利益之上的,这就是我要
说的其他话
。
不要再冒充什么正人君子了。”
黄以恒打断了田来有话
,
狠狠地批评了田来有:“
你老田是什么意思?老郑没有你那么狭隘,你说话的动
机我看也不见得就多么光明磊落。”
这时,其他县领导也出来和稀泥
,
说你们两人都
202
少说两句吧
,
大家还是要以研究工作为重。
田来有被黄以恒呛了一顿后
,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地。他就像一个不称职的饲养员在给老虎喂肉时反被老
虎咬去了一个手指头
,
所以他坐在那里骨头缝里都直
冒寒气。
在讨论上五万吨啤酒厂工程时,会上充分发扬民主
,
所有的民主都在论证这个决策的正确性和英明性,
只有黄以恒比较清醒,他说现在不是论证上得对不对的
问题
, 而是要讨论如何上:“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明
年一期工程投资六千万
,
年底就投入生产,第二年投
入两千万,实现五万吨瓶装和散装啤酒的规模,实现产
值一个亿
, 利税一千五百万。为了保证质量
, 提高竞
争力
, 我们的建设必须高起点
,
上规模,设备要全部
从德国进口。省计委已批准立项,明年春第一批设备就
到上海了。”
郑天良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头脑不要发热,周边南
京、扬州、上海、徐州这样的大城市都建了啤酒厂,我
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既没有资金保证,又没有交通优势
203
,而且缺乏技术力量,有没有必要建这么大的规模?我
个人是有不同意见的,现在要把明年对乡镇企业支持的
六百万财政周转金都砍掉,有多少乡镇企业要垮台。”
黄以恒总是不紧不慢地伸出温柔一刀:“郑县长,我
觉得你不像一个搞工业的副县长,很像美国参众两院反
对党的议员们,但不同的是
,
你要干实事
, 而那些反
对党的议员们除了想夺权外
,
是不干实事的
。 这就是
区别
。 你讲的困难,我都考虑到了
, 而且考虑得比你
还要残酷
,
但这就是挑战,这就是对我们能力的考验
,我向市委梁书记立下了军令状,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能
实现的话,我引咎辞职。说老实话,我们在位一天,就
得干事,干实事
,
干大事,这是改革赋予我们神圣不
可推卸的职责。工作就是在挑战中完成的,没有哪一项
工作是轻而易举地一步登天的,这跟你老郑当年办合和
酱菜厂不一样了
,
那时候,你只要干了,就能赚钱,
人们的意识和观念还不到位。而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
工作也不会是像造酱菜那样简单了
。
关于乡镇企业,
要逐步向民间转移,向个体经营转移
,
这一点我已经
204
说得很清楚了
,
如果都靠财政周转金活着,这样的乡
镇企业是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郑天良看黄以恒不动声色中又将他奚落了一顿,他
就毫不客气地说:“黄书记,你不能对乡镇企业有偏见,
财政周转金只是关键时刻支持一下,比如合和酱菜厂收
菜的时候需要的资金量大,临时性的借用
,
不超过一
年就还了。怎么能说靠周转金养活的呢?”
黄以恒说:“老郑,你看你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一谈又谈到合和酱菜上去,你总不能让合安县的整个经
济发展的出路全都靠吃酱菜来实现吧?合和酱菜厂是在
一年内还了周转金,可其他乡镇企业呢
,
至今还欠县
财政三千多万没还,只要是县财政的钱
,
好像是外块
,捞到手就不想还,当然更多地是还不起了。财政局李
局长几次向我辞职,你们可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
如
果我们不用有限的资金去搞大企业,不彻底改变全县的
经济面貌,我们就永远穷争饿吵
, 永远不会有出路。”
会上的气氛有些压抑,会议室里的烟雾将一张张脸
模糊了。他们在烟雾中发扬民主集中制,在一天一夜民
205
主后
, 最后由黄以恒集中起来形成了决定
。 郑天良必
须接受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这天夜里,北方一股冷空气正在东移南下
,
明天
和后天将影响我县。县电台的播音员就是这样说的。
等到他们散会的时候,郑天良裹紧了衣服,他的袖
子里灌满了初冬玻璃碎片一样的风
,
抬头看天上,天
上的星星各就各位,很遵守纪律,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
发着清冷的光
,
它们永远也不开会
, 因而也没有民主
集中制的原则。想到这,郑天良身上打了一个寒颤
。
合安县工业区离县城一点五公里,重新命名后工业
区面积达八平方公里
,
大量农田被征用
, 一些农民由
此而吃供应粮而成了县国营企业的工人,而合和酱菜厂
的工人在城边上干了十年,不但没有成为城里工人
,
还要搬到乡下去,成为个体户的雇工,于是合和酱菜厂
的工人们开始了集体抗争。
工业区工地上一片热火潮天,化肥厂、塑料厂、缫
丝厂正在大规模扩建
,
电子元件厂、啤酒厂的拆迁和整
206
地工程同步进行,“三通一平”在三个月里基本完成了
,省电视台、市电视台的记者几乎常驻在这里报道合安
县的“深圳速度”。工地上彩旗飘飘,尘土飞扬,机声
隆隆,歌声嘹亮
。
可宏光大道建设与啤酒厂兴建工程
在进行到合和酱菜厂时,遭遇了前所未有抵抗,城建局
吴成业带领的市政工程队在合和酱菜厂被工人赶跑了,
吴成业的眼镜在与工人的推搡中被打碎了
,
啤酒厂工
地的推土机和挖掘机被扣留了,工人们还放掉了机器轮
胎的气,让它们彻底瘫痪在工地上,像几条被打死的狗
一样趴在那里不动了。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
正在接受省报记者采访的黄以恒听宣中阳说吴成业
要找他,他就对宣中阳说,让他等一会
。
黄以恒对省
报记者说:“合安的改革与经济腾飞与省委市委领导的高
度重视与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与全县三十八万人民群
众的热烈拥护是分不开的
,
我们深切感受到人民群众
的改革热情是空前高涨的
。
有了上级党委关心支持和
人民群众拥护相应这两个保证
, 才有了今天的‘合安速
度’。县委县政府的意志高度统一,我们认为,改革需
207
要科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
, 但更需要勇气和胆识
,挑战和机遇共存,抓住机遇,乘势而上,错过机会
,
有负众望。县城的五条商贸大道拆迁建设正在同时
进行,先扒房,进篷帐
,
支好灶
,
再给粮,拆迁户安
置得很好;工业区进展一帆风顺
,
各项建设正在高速的
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
送走了记者,工商局凌局长抢在前面要找黄以恒,
吴成业说他先来的
,
就不答应凌局长先汇报,两个人
在县委办吵得不可开交。黄以恒叫宣中阳让他们两个一
起进来,都是为五八十工程的事
。
凌局长说,由于拆迁范围太大,这个月工商税减收
六十多万,而一些没有拆迁的工商户也赖着不交工商税
,
说拆迁影响了他们生意
,
收税的工商管理人员有好
几个被打伤了
,
他气愤地说:“这些人简直就像天安门
广场的暴徒
,
我请求县公安局派警察帮助我们镇压。”
黄以恒说:“你怎么能把人民群众说成是暴徒呢,要做耐
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
要让人民群众充分理解五八
十工程,要让人民群众自觉地支持和服务于这个大局
208
。”凌局长火上浇油说:“除非你把他们都提拨为科局长
,直接归你指挥了
,
他们才能服从大局。你不派警察
,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下个月工商税要减少八十万,我
已经做好了下台的准备
,
不过你要是撤了我的话,只
会越收越少
。”黄以恒坐在那里不支声了,他过了一会
儿才说:“凌局长,我知道你们工作很辛苦
, 但是为了
合安的改革发展,我们只能
这样了,工作慢慢做。我
将抽出时间来跟你一起下去收税,另外再让县电视台、
电台、报纸加大对五八十工程的宣传力度,但绝对不能
抓人。”
坐在一旁冷场了好半天的吴成业插话说:“前些年省
委魏廷旺副书记来的时候,你不是让公安局抓人了吗?
我今天也是来申请派公安协助我们抓人的。”
黄以恒说:“老吴呀,你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了
, 怎
么能说这样的话,这次天安门事件后,还能轻易出动警
察吗?你这不是存心想让我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毁在
我手里吗?”
吴成业眼镜摔裂了,他从碎裂的镜片里看到的黄以
209
恒也是一种分裂的形象,于是就说:“反正合和酱菜厂的
工人已经将我的眼镜打碎了,下一步他们就准备将我的
骨头打碎,如果你再不派警察加强力量,我只好先申请
你赔我眼镜,然后再赔我骨头
。”黄以恒说:“你为什
么不去找老郑?”吴成业说:“郑天良现在是副县长,不
是酱菜厂厂长
,
也不是马坝乡乡长,局面失控了
, 我
当然向你求救,老郑是无权调动公安的。”黄以恒说:“
你先回去
,
我马上跟老郑商量这件事的处理办法。无
论如何,月底,一年要将道路让出来!”
凌局长和吴成业还没走,财政局李局长进来了
,
他一进来就喊道,财政上已经分文没有了,都用去“三
通一平”了,老干部的医药费,还有下个月的工资,怎
么办?我的县太爷!吴成业临走前丢下了一句话:“羊不
吃草,想吃树叶,它爬到树梢上后,才知道要付出代价
。”
黄以恒还没弄懂这话的意思,吴成业已经走了,凌
局长李局长更是一头雾水
,
他们的理解能力局限在人
民币的图案的设计上,这与他们的职业有关。
210
郑天良身上有许多农民的习性和乡村兽医的拙朴,
他习惯于在一条直线上思考问题,又喜欢在一条直线上
解决问题,他一直活在一个平面中,他生活在乡村土地
上
,
土地的一览无余成为他的一种不可抗拒的性质。
所以,他在当官十几年后,还是那般容易让人一眼看透
,
就像一桶透明的水
。
比如说在反对黄以恒的租赁承
包合和厂这件事上,人们就一眼看出了他对合和厂的个
人情感,而且捍卫得毫不含蓄,捍卫得理屈词穷,这就
是他的直线思维的必然结果。
黄以恒找来了郑天良
,
他在沙发上坐定后,黄以
恒照例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张沙发上,以保持永远平起平
坐的格局。郑天良却照例表现出对五八十工程的异议,
他说:“五条大街一起建,影响到近一百多家工商户,四
百多户居民,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工厂,税收大幅度减少
,县财政眼看就要断炊,钱,钱从哪里来?我早就跟你
提醒过
, 但你是一把手
,
就是不想对我的善意发扬一
下民主。工业区现在是四面楚歌,有三个工程三个月开
不出建筑费
,
工地的工人们要到县政府食堂吃饭,这
211
些工作我可以帮着做,但钱怎么办?自来水厂说管线的
钱不到位,马上就要停水,他们已经顶不住了。你想过
没有,我们县三十八万老百姓现在每人要背上八千块钱
的建设债务,而现在每人年均收入只有六百多块钱,如
果让他们还清这些建设债务,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
娶老婆,全县老百姓要还十二年。你这不是大跃进那一
套又是什么?”
黄以恒静静听郑天良将牢骚发完,然后问他一句:“
你讲完了?”
郑天良说:“我当然没讲完,但这些就够了。”
黄以恒照例先给他递去一支烟,又点上火:“终于轮
到我能说话了”,他永远是举重若轻地说:“关于五八十
工程的事
, 现在再说是毫无必要的。天塌下来
, 我一
个人顶着,资金的问题、社会稳定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而工业区的建设,你去解决,这是分工,也是职责。我
今天找你来,就是让你去做一下合和酱菜厂的工作,让
工人们立即撤出工厂,全和厂在马坝的新厂房我已经看
过了,比现在的合和厂气派得多
。 我觉得这个厂的职
212
工是会听你指挥的,再说啤酒厂的建设也是你负责的
。
老吴的眼镜都被工人们打碎了,这还像话嘛
, 但有
一点我们必须保持一致
,
也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激化矛
盾,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马上我还要去省里跑资
金。这事我就全权委托你了
。”
郑天良说:“工作我可以去做,但是他们提出的条件
我答应不了。”
黄以恒说:“条件你可以代表县政府跟他们谈,我们
人民政府不要忌讳人民向政府提条件,只要撤出工厂,
什么都可以谈
,
就像只要台湾承认一个中国
, 什么都
可以谈一样,原则立场是不能让步的
。”
县委政府的车全都出去跑项目和资金去了
,
郑天
良的外交能力是肯定不行的,这几乎已成了共识
,
所
以就让他坐镇合安负责工程建设。郑天良答应立即去合
和厂工地现场,郑天良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当他牢
骚发完,份内的工作是从来不马虎的
。
没车了,郑天
良说他骑自行车去,黄以恒说这不行,他让自己的司机
沈一飞用桑塔纳送郑天良去现场。县里只有黄以恒一个
213
人有桑塔纳专车,其他人都是从两办调车,车子都是“
伏尔加”、“拉达”这一类老爷车
。
开专车的沈一飞地位
比其他驾驶员自然要高出许多,也应了天子脚下五品官
的老话。沈一飞穿戴整齐,雪白的衬衫领口常常挂着一
根领带。
郑天良坐在沈一飞的车里,看到他脸上傲慢的神情
很不舒服,他想要是其他人搭他的车还不知是什么脸色
,他总觉得沈一飞的这种情绪主要出在领带上,因此从
不穿西装的郑天良对沈一飞的领带耿耿于怀。
车窗外,尘烟滚滚,打桩机和推土机惊天动地地在
吼叫着
,
只有啤酒厂那一块一片沉寂,天空由此被分
割成清浊对比的两块。进入工业区,道路越来越难,路
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在距离合和酱菜厂和啤酒厂工地还
有一华里的地方
,
沈一飞将车停下来了,他轻描淡写
地说:“郑县长,前面路不好开了,你自己走过去吧!”
郑天良非常恼火,这不等于是将他逐出车外嘛
,
他压抑住情绪说:“我本来是打算骑自行车来的,可黄书
记非要用车送,你得给我送到底。”
214
沈一飞从手上褪下了类似于伪军戴的白手套,面无
表情地说:“郑县长
,
我马上要送黄书记去省城,晚了
就赶不上了,关键是车底盘太低
, 如果碰坏了,就会
误了大事。”
郑天良本来想说难道我去工地就是小事吗,但他忍
住了,他下了车后自己冒着灰烟像穿行在一个找不到敌
人却大肆轰炸的战场。他不想跟沈一飞计较,他认为这
是奴才跟了主子后的一种典型的狗仗人势的张狂
。
黄
以恒的司机将他扔在半路上,回去看来还得搭工地拉水
泥的车
。 最初他还以为黄以恒的车要一直等他下班
,
这一厢情愿的提前幻灭让他心里很窝火。
合和酱菜厂大门口
,
几百工人正手里拿着砖头、扛
着菜坛子与城建局和啤酒厂工地的工人们对峙在那里,
一副誓与工厂共存亡的架势。
吴成业见郑天良来了后,就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得
赔我眼镜,你们的工人将我眼镜砸碎了。”
郑天良甩开吴成业的胳膊说:“你今天是为宏光大道
来的,还是为眼镜来的?”
215
吴成业反唇相讥说:“我是坚决反对五条大道这假大
空左倾冒进工程的,你的弯子转得比我快多了,该提拔
了。”
郑天良向吴成业翻了一个白眼:“这是什么地方,现
在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本来想讲一句你真该当一
辈子反革命,可时间地点不适合
, 他就不说了。
工人们见郑天良来了,就高声喊叫起来:“郑县长,
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
一些人上来拉着郑天良说:“郑县长,关掉合和厂
,
不得人心呀
,
这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呀,我们工人的
眼睛是雪亮的
。”
郑天良听到这话
,
心里一酸
,
他没想到工人们居
然比他看得还要透彻,但他在这种场合
,
他不能火上
浇油。他在问厂长于江海在哪里,工人们说于江海在县
城澡堂子里做推拿,他的腰扭了,大概过一会就要回来
,工人们也在等他回来决定是不是将推土机烧掉,以绝
后患
。 郑天良说:“简直乱弹琴,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
去洗澡推拿。”
216
正说着
,
于江海骑着摩托车从烟尘滚滚中冲了过
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见到郑天良连忙跳下车
来:“郑县长,你也来了,
我正想找你呢?”
郑天良说:“我看你动作灵敏得很,腰怎么在这时候
扭了?”
于江海说:“不就是躲吗?你看这场面
, 我哪
能对付得了。”
郑天良将所有职工全都集中到院子里
,
准备做思
想工作并与他们就有关条件进行对话
。
酱菜厂院子里
一片狼藉,几十个一人高的菜坛子站在各个角落像永远
也平不了反的反革命,空洞的大口仰天长啸,坛口上落
满了灰尘,一些过去的菜汁粘在坛口上流露出死不瞑目
的印记。
郑天良站在一口倒扣在地的小菜坛子上,他顶着初
冬的风声,大声地说:“同志们,乡亲们,合和厂不是关
闭
, 而是易地发展
,
我们的‘合和’商标是经过国家
工商局注册的,目前只是租赁给‘全和’厂使用,我们
用知名品牌帮助马坝乡发展蔬菜加工的产业规模化,乡
217
镇企业重心下移
,
乡镇企业向民间个体经营转移,这
是县里统一的战略布署,是从全县经济发展大局出发制
定的政策。另外,县工业区要建大企业,要发展支柱性
工业,所以合和厂的搬迁也是为了服从于全县五八十工
程建设的大局。”
郑天良的声音有百分之二十在风中被损耗了,但工
人们总算听懂了郑县长的意思,他们看郑天良对自己亲
手建起来的厂突然关闭没有丝毫的意见,也感到意外。
既然郑县长都同意关了这个厂,再想挽救这个厂是没有
什么结果的
。
但工人们提出了又一个要求,即工业区
大量招工
,
他们要求转城镇户口进国营工厂工作。
郑天良感到不好办
,
他说:“如果工人的家在工业
区内的王庙村
,
按规定是可以转城镇户口和招工的,
但家不在王庙村的,就不能照顾了。进全和厂也一样是
当工人,如果全和厂侵犯了你们的利益,县政府会出面
维护你们利益的。这一点
, 我可以保证。”
工人们不同意,他们在下面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做
国营厂的工人,我们不做个体户的雇工!”
218
场面一片混乱,有人开始冲击围墙外的推土机和挖
掘机,他们手里拿着报纸,掏出了打火机,少数情绪化
的职工喊出了“点火烧机器”的呐喊。
郑天良急了,他的头发在风中也乱了,他站在坛子
上大声地喊道:“乡亲们
,
同志们,我们有话坐下来谈
,千万不能干出违法的事情来,我求求你们了。”郑天
良以他朴素的思维理解着这件事,真的点火烧起来
,
他就讲不清了
,
人们甚至会说这是郑天良煽动策划的
,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候
,
于江海在郑天良的指挥下到门外将工人
们一一劝回工厂的院子里,然后他用一把大铁锁将门反
锁上。
于江海跳上坛子
,
大声地说:“同志们,这件事已
经有了转机,县里同意了我们的部分要求,县委县政府
答应,合和厂家在工业区王庙村的工人全部招工进国营
厂,不在王庙村的工人,由于为全县改革开放做出了贡
献,县里特批三十五岁以下的工人一律农转非
,
招工
进国营厂
。
这样我们非工业区的工人将有八十七人转
219
国营职工
。”
下面一片欢呼,郑天良脸色煞白
。
工人们散去后,郑天良在厂长办公室里狠狠地训斥
于江海:“这是谁让你这样乱宣布的?”
于江海不以为然地说:“县里决定的。”
郑天良发现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厂长,居然对
自己说话还遮遮掩掩,就更加恼火:“县里决定的
, 我
怎么不知道?县里决定的,你为什么不向我先汇报?”
于江海不支声
,
任凭郑天良咆哮怒吼
, 就是不说
县里谁决定的,也不说为什么不向郑天良汇报的事
。
吴成业说:“老郑呀,你为什么要逼小于呢,他长的脑袋
才有几两重?我早就说过,你是一个优秀的乡村兽医
。”吴成业说话始终只说半句。
郑天良当然知道他被黄以恒耍了。黄以恒让他代表
县政府跟工人谈判,但却又不给他开出底价,用一句似
是而非的“什么都可以谈”来捉弄他,而他在没有黄以
恒表态前
, 实际上是“什么都不可以谈”,
谈了也没
用。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他居然将底牌已经全部亮给
220
了于江海,在这个事件中,给人造成的感觉是,合和厂
的前途于江海说了都能算,就是郑天良说了不算。
还有那个可恶的司机沈一飞。郑天良准备找黄以恒
摊牌。
黄以恒从省城回来后,主动找到了郑天良,他没等
郑天良发难,就说:“老郑呀,还是你出马管用,合和厂
工人非常顾全大局,拆迁工作这么顺利,我没想到。这
就是你的威望和威信。”
郑天良阴着脸问:“县里是谁决定另外农转非招工合
和厂八十七人的呀?”
黄以恒一脸惊讶:“没有这回事呀,我怎么不知
道?”
郑天良说:“没有人代表县政府打招呼
, 他于江海
敢假传圣旨?”
黄以恒说:“是不是于江海在局面失控的情况下,自
作主张说的话
。
我要追查这件事。”
郑天良看黄以恒一脸茫然,甚至还有点委屈的样子
,
他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击他
。 离开黄以恒办公
221
室,他直接叫来了于江海:“你这个混蛋
, 县里是谁让
你宣布另外招八十七个工人的?谁说的?”郑天良是可
以骂于江海的,这个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厂长,居然跟
他玩起了迷魂阵。
于江海一脸痛不欲生:“郑县长,我实在对不起你
呀!”
郑天良板着脸:“算我瞎了眼。”
于江海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他说:“郑县长,我看当
时的情况很糟糕,如果要是真是点火烧了机器,几十万
一台,我们赔不起呀,也会影响你的形象,所以我就随
口自作主张地说了另招八十七人。”
“那我当时问你
,
怎么不说?”郑天良口气已经软
了下来。
于江海终于抹了一把男人的眼泪:“郑县长,我怕你
骂我
。”
合和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土崩瓦解,郑天良苦心经
营的合和酱菜厂不到一天就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天
,
黄以恒找到了郑天良,先是说:“我让沈一飞来向你道歉
222
,真不知道这小子居然把你丢在半路上,我已经狠狠地
批评了他
。
你看是不是让他再写一个书面检讨?”郑天
良说:“我不接受他的道歉,至于书面检讨你看着办吧!”
果然在县直机关党员评议会上
, 沈一飞就自己的工作
态度和工作作风在党小组会上做了深刻检查,检查中提
到了对领导的服务缺少细致和周到,其中就提到了为了
担心车子底盘碰坏,将郑县长没有送到目的地,郑天良
坐在那里抽烟,一句话都没说。
在拆迁工作全部结束的时候,黄以恒和郑天良一起
视察了宏光大道建设现场和啤酒厂建设工地,郑天良看
着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工厂已是烟飞灰灭
,
胃里一阵
阵发酸,腿脚软弱无力地踩在废墟上,他看到碎砖断瓦
间有一只土头灰脸的老鼠很徒劳地在寻找食物,老鼠睁
着一双鼠眼,以一寸的目光很迷惘地看着郑天良脚上的
鞋子,鞋子上沾满了灰尘
。
黄以恒看似很随意地对郑天良说:“合和厂为我县的
改革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对这批工人妥善安排也是必
要的,工业区需要大量工人,于江海假传圣旨,虽说有
223
些恶劣,但也属迫不得已
,
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招三十
五岁以下的农转非
,
而是将四十岁以下的全部都招进
来,也算是你对这些工人有了个交待
,
于情于理都能
说得过去。这一决定最好还是由你去宣布。”
黄以恒这样一说,等于是此事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
要了,郑天良能做的就是宣布增加了一些招工名额
。
郑天良找不出适当的理由进行反击
。
这次风波的结果就是
,
于江海为工人争取了权益
,
而郑天良却是对工人们的要求无动于衷。由于一个
小厂长于江海居然为工人们从县里争来了八十七个招工
指标,所以副县长郑天良非常被动,在良心发现后,他
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由一开始的坚决不同意到很无奈
地去重新多争取一些招工名额,以安抚人心平息众怒。
郑天良在这个事件中里外不是人,尽管后来他看似做好
人,实际上只是证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好人
。
别
人都看清了,工人也看清了,只有郑天良没看清,他无
法在这错综复杂的情节链中理出头绪来。
关于这件事的内幕
,
二十年后,耿天龙和郑天良
224
曾经有过一次对话。具体内容耿天龙不愿对我说得太清
楚。
第八章
“全国优秀共产党员”郑天良
黄以恒的能力在五八十工程建设中得到了充分的体
现,他能将别人办不成的事办成,将别人能办成的事办
得更好。梁邦定书记在县五大班子会上说:“改革是什
么?改革就是
,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
。 合安
县这一届班子把我们这些当年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志们没
有想到没有办到的事给办起来了
, 而且办得很好,五
八十工程比原计划的速度要快得多,高起点、高标准、
高质量、高效率,创造了全市经济建设的又一个新的奇
迹
。
今天我主要是代表市委向你们表示慰问和祝贺的
。当然工程还在建设中,还会遇到一些困难
,
但市委
相信你们
,
也会全力支持你们。希望你们县委县政府
一班人一定要搞好团结,同心同德,团结是我们改革取
得胜利的根本保证。”梁邦定书记的讲话既是对黄以恒
225
的肯定和支持,也是向县委县政府一班人敲响了警钟,
不搞好团结不支持五八十工程就是反对改革,就是反对
市委
。 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
郑天良坐在下面埋
头抽烟,若有所思。
黄以恒的本事就是每当工程建设遇到资金问题,遇
到县财政发不出工资的时候
,
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兵
来将挡,水来土淹
,
砥柱中流而纹丝不动。一期工程
还没结束时,他已经从省市各委办、厅局争取了四千多
万建设资金,从省市县各家银行获得了建设贷款一亿六
千万。黄以恒在县长办公会上说:“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手
段,能给县里弄来钱
,
就是我们的功臣
。 建设没有钱
是不行的,我已经求爷爷拜奶奶当够了孙子
,
所以我
希望县委县政府一班人都要出动,利用一切关系
,
将
建设资金拉过来!”
郑天良是拉不到钱的
。
黄以恒说:“你坐在家里给
我管好钱,我对你完全放心!”
郑天良不理解黄以恒的好意,却问起了另外一件
事:“宣中阳怎么也插手啤酒厂工程了,没有你同意,他
226
怎么敢带一个建筑队进来?而且没有进行工程招标。”
黄以恒说:“这怎么可能呢?县委县政府所有领导的
亲属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不许参与工程,这个规定还是
我提出来的,我怎么能带头违反呢?”
郑天良说:“我要将他们逐出工地,所以向你先打一
个招呼!”
黄以恒说:“老郑,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 如果宣
中阳打着我的招牌安排工程队进去
,
我马上就撤了他
的县委办副主任的职
。”
啤酒厂工地共有四支参加过招投标的工程队在建设
,而宣中阳介绍的“万源建筑工程公司”负责土建这一
块,土建总投资是一千二百万,单工程费就高达四百万
,老板万源整天开着一辆“丰田”轿车,肚子挺得高高
的
, 走起路来比县长书记还要阔气
。
这天黄昏,沈一飞开着桑塔纳在啤酒厂工地将正下
班回家的郑天良半路上截住,沈一飞从车里跳下来,表
情灿烂地对郑天良说:“郑县长
,
晚上万源总经理请你
去‘溢香阁’吃饭,上车吧!”郑天良看了沈一飞一眼
227
,
问:“是黄书记让你来接我的吗?”沈一飞说:“不是
黄书记。”郑天良说了一句不去,就扬长而去
。 黄昏最
后一缕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地上留下一个暗淡的影子
,
软软的
, 若无若有。
郑天良先将啤酒厂现场总负责、县经委主任秦得辉
堵在工地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
,
他说:“是谁同意让
万源公司承包土建的?又是谁让带来的?”
秦主任说:“是宣中阳
。”
郑天良说:“你听宣中阳的,还是听我的?这里谁是
总指挥?每个工程队进驻都要进行招标,为什么这么大
的工程就随便让人进来了?”
秦主任委屈地说:“郑县长,你不要对我发这么大的
火好不好,我不好向你多说什么,你最好还是问宣中阳
去。”
郑天良找来了宣中阳,宣中阳抢先很客气地对郑天
良说:“郑县长
, 这事我正要向你汇报呢
, 万源公司前
天刚来,又没正式开工
,
算不上先斩后奏。”
228
郑天良说:“你竟敢瞒着黄书记私自将工程队就带来
了,大兵压境,不是先斩后奏是什么?”
宣中阳说:“万源建筑公司是上面介绍来的,得罪不
起。”
郑天良说:“***介绍来的也不行!必须参加公开
招标
。”
郑天良要去找黄以恒,宣中阳将郑天良拉住坐下来
,又给他递上烟:“郑县长
,
你消消火,不要再找黄书
记了
,
他已经够辛苦的了,不能再为一个建筑队的事
再去打搅他
,
我给你说清楚还不行吗?”宣中阳站起来
又给郑天良倒了一杯水,将脑袋伸向郑天良压抑着声音
说:“万源公司是省建行刘行长介绍来的,我们在省建行
刚刚谈好了六千万贷款,刘行长提出来了,我们谁能顶
回去?市领导也专门打招呼了
,
我们只能网开一面
,
以大局为重,以建设事业为重了。破一回例吧?”
郑天良坐在那里没说话,沉默了一会,问:“你怎么
不向黄书记汇报呢?”
宣中阳说:“黄书记太忙了,我还没来得及向黄书记
229
和你汇报。由于这是刘行长和市有关领导都同意的事,
他们就把工程机械直接开过来找我了,我只好先把他们
送到工地安顿好,然后再向你汇报。”
郑天良不想跟宣中阳纠缠什么,他准备向黄以恒通
报,勒令万源公司必须先参加招标
,
然后才能进驻工
地施工
。
在郑天良找黄以恒之前,这天晚上,黄以恒却第一
次走进了郑天良的家里。进门后,他先喊了郑天良夫人
周玉英一声嫂子,然后就很随便地说:“请嫂子给我倒杯
水吧,不要茶叶
。”
郑天良看黄以恒上门
,
就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
他很是有点意外,一刹那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这
只是一种情绪的一个瞬间,他对这个从前的下级总有那
么一点抹不平的心理高度,他给黄以恒递烟的姿势就像
当年在朝阳公社食堂里吃饭时他将一块肉夹到他碗里一
样,有点俯视,还有点关切,内涵很复杂
。
周玉英将水送上来后
,
问:“钱萍怎么没过来
, 还
有建群呢?钱萍整天跟我说将来我们要结儿女亲家,建
230
群跟我们家小清扬玩得好得很
。”
两个女人经常往来,友谊很深
,
两家的孩子同在
南门小学上六年级,零食都是伙着吃
,
上学放学一路
来一路去。黄以恒接着周玉英的话说了一句:“就怕高攀
不上哟!”郑天良说:“首先我就不同意,将来你家儿子
跟你一样当了大官
,
我家女儿像我一样整天当个小媳
妇,这个罪可不是好受的
。”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的
和听的都不会当真
。
有科学家作过统计,串门子聊天
谈话
,
哪怕话题再重要,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都是废话
,
也许客厅本来就是为说废话而准备的。所以郑天良
不打算将万源的事放在家里讨论和争执,明天到办公室
再说。
黄以恒当然不是为说废话来的,他招呼周玉英也坐
下来,他说:“老郑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这次
到府上来主要是跟你谈一点私事
, 其实也是公事。”
说到这里,黄以恒停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喝白开水
,
白开水苍白无味。他看了郑天良一眼,郑天良故作
231
镇静
, 倒是周玉英急不可耐:“黄县长
, 有什么事你尽
管说吧!钱萍要给我买的黄颜色的毛线,如果紧张的话
,就算了
。
我也是说着玩的
。”
黄以恒歪过脑袋靠近郑天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点
就是为了工作从来不顾家庭的,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作狂
,平时对嫂子关心很少
,
这么长时间了
, 嫂子工作都
没解决。”
周玉英插上话说:“老郑这个人就是一个脑筋不会拐
弯的人
, 整天就会说大道理,还是黄书记体恤民情
,
你看我们废品回收公司被小贩子们挤垮后,我现在一个
月只有六十块钱生活费。”
黄以恒说:“我已经跟人事局打过招呼了,让嫂子进
外贸局或商业局都行,总不能当了县长老婆,连一口饭
也糊不到嘴吧?”
郑天良看着表情诚恳的黄以恒,他有些感动,但他
还是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回收公司有七十多职工都
没着落,现在让周玉英去好单位,老百姓怎么看我们这
些当领导的?”郑天良语气虽然平和,但里面多少还有
232
点教育黄以恒的架势。
黄以恒说:“老郑呀
,
我这是以私人名义到你私人
住所来跟你交换意见的,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上纲上线
了。我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你,也体现我作为一把手对
跟我一起干活的同志们的关心。我不关心是我的事,你
不接受关心是你的事,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
,
如果你
和嫂子都同意了,我明天就让人事局把这事办了
,
钱
萍也整天批评我对你老郑的事不管不问,在此我向嫂子
道歉。”
黄以恒的话说得既有原则性,又有人情味,周玉英
感动得眼泪差点都流了出来
,
可郑天良就是坐在那里
不表态
。
黄以恒走后,周玉英跟郑天良大吵了一仗。
自从郑天良负责五八十工程后,郑家的院子的门铃
就再也没有安静过
,
一旦夜幕降临后,各建筑公司、建
材公司、砖瓦厂、钢材厂的大大小小的地下党们倾巢出
动
,
他们在夜幕的掩护下怀揣着礼品和形形色色的动
233
机按响了郑家的门铃
。
郑天良先是要求周玉英按门铃
的所有人都不许进门,一律由周玉英挡驾,周玉英按照
郑天良的要求说“我们家老郑不在家。”如果来人硬要
往里闯硬要塞东西时,周玉英就堵住门说:“我要是收了
你的东西,老郑明天就要跟我离婚。”说着就将门关死
了。后来郑天良就将家里的门铃拆了
,
可敲门声比铃
声更加恐怖。
在万源公司招标这件事上,郑天良坚持万源公司先
招标,中标后才能参加工程建设。黄以恒说:“我还不知
道这件事,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这天晚上,省建行刘行长带着一行人来合安考察贷
款投资的项目,晚上县政府在县城蓝湖宾馆请刘行长一
行人吃饭
, 黄以恒要郑天良参加
。
一般说来,郑天良
从来不参加陪客,可到县里来了以后,黄以恒对他说:“
老郑,你不去不行,这不是公款吃喝
,
这是为了工作
。你说谁不想回家吃一点可口的家常饭菜,谁难道是想
为了给家里省一顿饭钱而参加公款吃喝的吗?不都是为
了工作,这公款的酒是好喝的嘛,为了办成事求人喝酒
234
,
低下头颅,放弃尊严
,
你是人,我们不是人?”黄
以恒不软不硬的几句话,说得郑天良毫无还嘴之力。所
以郑天良在接待上级领导和有关行业主管部门领导的时
候也就不得不去参加,而且他再也不提交伙食费的事了
,马坝乡他定的规矩在这里已经作废了
。
他只是告诫
自己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然而这种心理设计多少有些
自欺欺人的意思,这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人家手表后
,
安慰自己说
,
我能不偷尽量不偷。
蓝湖宾馆经过改造,院子里堆了一座假山,假山上
流淌着自来水管子里冒出来的假水
,
假山假水烘托出
宾馆院子里的一派虚情假意,郑天良走进来的时候喜欢
将目光落在树上,树是真的,他发现这些树因为缺少风
情而被假山假水一年四季地嘲弄着
。
穿过宾馆二楼的宴会厅
, 来到了一个最大的包厢“
惊鸿一瞥”,
郑天良看到了宽敞的包厢里弥漫着温暖而
抒情的光线
,
黄以恒正在跟一个头发很稀少的人兴致
很高地窃窃私语,郑天良进来后
, 黄以恒向郑天良介
绍了头发很少的人是省建行的刘行长,还有一位肚子挺
235
得很高的胖子万源总经理
,
万源很困难地弯下腰同郑
天良握手:“郑县长,久仰久仰
,
一直还没机会向您报
到
, 也没来得及登门拜访,有失敬意
, 还望宽恕
。”
郑天良感到万源柔软而多肉的手上传递着一些别有用心
的暗示。
在座的还有分管民政和地震的副县长田来有、经委
主任秦得辉、县委办副主任宣中阳、最让郑天良吃惊的
是沈汇丽也来了
。
黄以恒对郑天良说:“沈汇丽已经调
到县政府接待处工作了,她可是我们县的形象大使。”
郑天良也不由自主地跟沈汇丽握了一下手,他感觉沈汇
丽的手有一种胶质的感觉
,
让你的手粘上去不容易松
开,沈汇丽用她那“迷下蔡,惑阳城”的眼睛勾了郑天
良一眼:“郑县长,以后我在你手下还望你多多关照。”
郑天良对着沈汇丽灿烂的牙齿开了一句玩笑:“我想关照
也关照不上呀
,
你归黄书记领导。”大家说笑了一阵开
始喝酒。
郑天良对田来有不怎么搭理,他看不起这种脸上挂
着讨好笑容的人
,
他觉得领导干部靠出卖笑容过日子
236
是一件让子孙后代都很耻辱的事。而田来有却对郑天良
显得相当客气
,
他在酒桌上多跟郑天良敬了一杯酒,
而郑天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田来有伸过来的杯子和笑容
,
一杯也不回敬。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场合田来有来
干什么?而分管财政金融的陈副县长却没来
。
酒桌上以刘行长为核心
,
左边坐着黄以恒
, 右边
坐着沈汇丽
,
郑天良自作主张地挨着沈汇丽坐下,可
黄以恒说:“老郑呀,你过来,我们俩坐在一起,关键时
刻我可以给你代酒。”郑天良酒量有限,只好坐了过去
。沈汇丽的身边迅速被万源总经理占领了。
喝酒的过程极其漫长,酒桌上的明星当属沈汇丽,
他一杯一杯地敬着刘行长,刘行长眼睛毫不含蓄地色迷
迷地咬住沈汇丽,有几次他因注意力过分涣散而将勺子
里的汤倒进了自己的衣服上,其他人见刘行长如此这般
,就不敢跟沈汇丽挑衅
,
而沈汇丽除了将刘行长当场
放倒
, 还跟每人喝了两杯,郑天良感到意外的是
, 她
跟自己喝了三杯。沈汇丽也喝多了
, 她硬着舌头说:“
郑县长
, 我最佩服你了,你是真正的男子汉。”秦得辉
237
站起来向沈汇丽发难:“黄书记就不是男子汉吗?说错了
,罚一杯!”沈汇丽又倒满了一杯站起来说:“黄书记,
我说错了,敬你一杯!”黄以恒笑笑:“他说的没错,郑
县长就是一条男子汉!”万源是那种肚子大酒量小,有钱
而没有身份的人,所以在桌上喝得谨小慎微,他给每个
人敬酒的时候,都是双手捧杯
,
以示万分的虔诚。他
向郑天良敬酒的时候还不忘说了一句:“往后还请郑县长
多多关照!”
郑天良用一杯酒敬全体在座的人
, 宣中阳说:“不
行,酒桌上无大小
,
郑县长不能搞特殊化,你这简直
就像中央首长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国庆招待会一样
,
一
杯酒敬一万多个人
,
不行!”
郑天良根本就不睬他
,
自己先喝了下去
, 别人喝
不喝,他全然不顾。
喝完酒,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
酒桌上的话
是用水掺酒精勾兑起来的,半真半假虚实相间,离开酒
桌全忘了。
郑天良有些累
,
晕晕乎乎回到家,倒在床上就想
238
睡觉
。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 是万源。“郑
县长,你的公文包丢在宾馆了
,
我马上给你送过去好
吗?”郑天良怕他有什么名堂,就说:“放在那吧,我明
天早上去拿
。”万源说:“我现在在刘行长房间,他明
天一早就走了
,
他叫我送到你家去。”说着就放下了话
筒。
郑天良硬着头皮在客厅里接待了万源,万源落座后
一再道歉,仿佛他就是为了道歉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郑
县长,我向你检讨,本来我是应该第一个就向你报到的
,刘行长还有市委梁书记也要我及时向你汇报情况,可
我一来就忙着安顿机器设备,真是罪该万死,还望郑县
长宰相肚里能撑船
,
饶恕小弟一回。”
郑天良终于第一次听到了求人的卑贱和猥琐
,
心
里甚至有了一些同情。但他的话里很显然又搬出了刘行
长来压他,而且他终于知道了市委梁书记是直接支持这
件事的,但万源没有讲与黄以恒有关
。 郑天良说:“万
老板,啤酒厂土建这一块按规定要招标,我们必须按规
矩办事,你说对不对?”
239
万源说:“郑县长的话无比正确
, 当然要按规矩来
。”说着就将郑天良的塑料公文包放到桌上说:“郑县长
,我就不打搅你了
,
影响你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郑天良看到包里就像被人打了
一拳头一样鼓胀了起来,他说:“包里是什么东西?”
万源很轻松地说:“是我们公司的一些资料,请郑县
长过目。”
郑天良不打开包
,
他说:“这些资料你还是先拿走
吧,明天到办公室再给我
。”
万源说:“明天还有一些资料要送到你办公室,这是
给你的个人资料
。”
郑天良说:“从小我们老家就有这个规矩,叫伸手不
打送上门的脸,所以我请你将资料先带走,不然我就只
好向县委汇报后再送有关部门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
万源说:“郑县长,兄弟我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在
家靠父母
,
出门靠朋友,你怎么处理我的心意,我不
管,但我得按我们江湖上的规矩办事。实在对不起了,
240
我告辞了,打搅郑县长了。”说着就一头扎进了黑沉沉
的夜幕中。
郑天良仍然坐着不动
,
他打开包一看
, 是几捆钞
票,他喊房里的周玉英:“快出来,我们发财了,你给我
数数,多少钱?”
周玉英从里屋出来后
,
看得眼睛都直了,她一辈
子也没见地过这么多钞票
。
数了两遍
, 整整五万。周
玉英数钱的样子像一个饿昏了老鼠面对一堆送到嘴边的
面包,香气太浓,以至于不敢下口了:“老郑,这么多钱
,
怎么办呀?”从里屋跑出来的女儿清扬嘟着小嘴说:“
爸爸
, 买一台彩电,再给我买一块巧克力,不,买三块
巧克力。”
郑天良说:“睡觉去吧,好事都在梦里呢!”
第二天,郑天良上班后提着一袋子钱直奔县纪委,
纪委周书记看着一大堆钞票就像面对一堆炸药,他不敢
接。他问:“郑县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纪委收你的钱
一定要搞清楚来龙去脉
,
而且你最好先向黄书记汇报
一下。”郑天良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万源公司给我
241
的工程回扣款五万元,死活推不掉
,
我只好交纪委
,
再由你们转交给县财政
,
现在我们的资金非常困难,
多一分钱也是好的。”郑天良看着不够冷静的周书记就
有些不满
, 他扳着脸提高音量说:“这是按规定上交的
,
是我们每个党员必须遵守的纪律,不需要向黄书记
汇报。你给我开一个收据就行了
。”
纪委收下了郑天良上交的五万块钱,开具了收据。
郑天良又叮嘱纪委周书记说:“此事不要对外讲,你知道
我的意思吗?”
周书记谨慎地点点头,郑天良就有些出言不逊地
说:“我担心你这纪委书记究竟是反腐败
, 还是腐败反
你?”
黄以恒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对郑天良说:“老郑呀
,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让你负责五八十工程我就像上
了保险一样放心
。”
郑天良有些火了:“这个纪委书记老周怎么一点组织
纪律性都没有呢,这种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
难道还
要给我表扬授勋吗?”
242
黄以恒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件事让我知道算不
上违反纪律
。”
下午,郑天良接到了梁邦定书记从市委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梁书记充分肯定了他拒腐蚀永不沾的清正廉洁
的作风,他说我发现和培养的年轻干部不仅能力强而且
作风过硬我感到自豪和骄傲
。
郑天良对着话筒接受着
市委书记的表扬
,
一开始是站着接的电话,腿酸了,
他就坐了下来,还顺便从烟盒里拨出一支烟
,
划着火
柴,边抽烟边接受表扬,他总觉得梁书记还应该辩证地
说点别的什么,可梁书记说出的真相却超出了他的预
料:“万源公司参加五八十工程建设我是知道的,省建行
刘行长给我打过招呼,为什么我不给你打招呼
,
就是
怕引起误会,现在经营活动中不正之风愈演愈烈,我怕
给你带来压力
,
我是向来保护年轻干部的。今天给你
打这个电话
,
一是肯定,二是坚决支持你的工程招标
的方案。任何人也不能破例,经济建设不能以牺牲党的
形象和领导干部的政治生命为代价。”
郑天良放下电话,心里一股暖流就涌上了心头,与
243
此同时还产生了一些愧疚的歉意,他以为这件事是梁书
记插手的,可梁书记为了保护他,一直不给他打招呼,
为了支持他,特地打电话给他信心。他想这可能是万源
拉虎皮做大旗坑蒙拐骗的伎俩,他甚至怀疑刘行长也与
此事无关,是万源跟宣中阳瞒天过海唱的双簧
。
但他
又无法解释刘行长来的时候跟万源在一起喝酒。
黄以恒书记县长一身兼后,书记县长办公会就经常
合在一起开
,
那些没进常委的副县长们经常在会前开
玩笑说,黄书记兼县长我们都享受常委待遇了
。
黄以
恒就说:“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们除了多干活外,还有什
么待遇?”开会前的一些谈话总是轻松的,可会议一开
始,话题就沉重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峻。今天
的书记县长办公会主要是讨论两个问题,一是建设资金
如何保证到位,二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评比要合安
县推荐一位人选,市委要求这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不在
基层推荐,要在县领导中产生
,
原因就是合安县的发
展速度在全省后来居上
,
县级领导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
244
在讨论建设资金保证到位的问题时,黄以恒用中性
的叙述语气对大家说:“现在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如果工业区的电网建设都竖上电线杆可以省百分之四
十的投入,但电路不埋入地下
,
一是影响工业区的现
代化的水准,二是还有安全隐患,将来再改造还得花钱
。啤酒厂工地眼看又要停工了,土建的资金必须立即到
位
,
明年春进口设备还得要花五千万。省建行答应的
六千万贷款现在又卡住了,一分钱也不贷过来,所以我
们大家都想想办法,怎么再去疏通。现在这些掌权掌钱
的老爷们,我们真是装够了孙子都不行,爷爷应该是疼
孙子的
,
而他们不仅不疼孙子,还给手无缚鸡之力的
孙子们小鞋穿。这是怎么回事呢?”
郑天良听出了黄以恒的话里似乎在征求解决问题的
办法
,
但实际上是在说郑天良堵死了万源公司的路,
让人家五万块钱打了水漂
,
结果省建行六千万贷款泡
了汤,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黄以恒不知是在谴责省
建行背信弃义
,
还是在说郑天良自作聪明误了县里的
大事。总之黄以恒从来不会在公开场合以尖锐的方式表
245
达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
这是官场之大忌
。 不公开尖锐
并不是就丧失了尖锐的品质,绵里藏针
,
笑里藏刀就
是另一种温柔的尖锐。
黄以恒不说,但田来有副县长站出来说话了
,
郑
天良一直搞不明白会下总是笑眯眯的田来有一到会上就
总跟他过不去。他收起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笑容,表情严
厉地向郑天良挑战:“省建行六千万贷款不到位完全是老
郑造成的,我就一直搞不懂,你老郑究竟是以县里的五
八十工程为重呢,还是以你个人的出风头为重呢?刘行
长亲自来到合安考察贷款项目,又把万源请到了场,这
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你要人家刘行长跪下来求你赐给万
源工程吗?而且宣中阳已经将底全都交给了你,你究竟
是装糊涂,还是存心希望五八十工程在黄书记手里垮
掉?五万块钱上交纪委,为什么不向黄书记汇报,为什
么不想办法退给人家,自作主张交了后,为什么又让全
县人民都知道了?好像别人都是贪官污吏,全县就你一
个清官。这下好了
,
你为五八十工程已经挖好了坟墓
,如何收场就看你的了。”
246
郑天良听着屋外的风声,他知道这个冬天在窗外正
猛烈扫荡着一切残存的树叶和抵抗的烟囱。他不能容忍
田来有的挑衅,于是他拍案而起:“你田来有算什么东西
,
除了讨好卖乖、出卖原则、无视党纪国法
, 你还能
干什么?我在马坝搞改革开放的时候
,
你不就在县接
待处负责倒酒泡茶和安排洗脚水,居然对我的工作都能
指手划脚了
。”
郑天良这些过激的语言无疑有点卖老资格和居功自
傲以势压人的意思,但田来有也不是省油的灯
,
他跳
起来说:“难道你还要躺在酱菜厂的酱缸里一辈子不爬起
来?合和酱菜厂不也垮掉了吗
, 你卖什么老资格!你当
公社书记,黄书记也是你的部下,所以你没有一天不希
望黄书记继续听你的瞎指挥。省建行的钱是你搞黄的
,
还得要由你追回来。”
黄以恒先是不说话,当他们将话说得越来越过分的
时候
,
黄以恒以一把手的权威制止了这种改变了性质
的工作争执,他希望在这个会上能把各种矛盾都暴露出
来,但不希望人身攻击的话出现在这个场合
, 于是,他
247
将手中的红蓝两支铅笔自上而下地顿了两顿
,
像一个
音乐指挥家在处理休止符时的姿势:“少说两句好不好,
就事论事
,
讨论工作,不是讨论谁的功过是非,更不
要无限地上纲上线
。
老田,你这个同志就是有些喜欢夸
大事实,我不赞成
。”
老田这个从接待处主任提上来的副县长
,
没有什
么政治资本,底气不足,但他在捍卫领导尊严与意志上
,他是可以杀身成仁的,许多年后,郑天良才知道
,
一个上级能当众批评你,有时候就是一种关心和爱护,
如果要是能骂你的话,那你差不多就可以进入亲信行列
了。批评和骂在特定的历史场合就是一种荣誉。
田来有脸色苍白
,
郑天良直喘粗气,两人都不再
争论。问题通过争吵已经非常明确了,黄以恒又说:“我
们有了问题
,
关键是如何面对问题
, 解决问题,而不
是追究责任。要说责任
,
我的责任最大,如果我一开
始就过问这件事
,
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所以省
建行我们还得去,该烧的香还得烧
,
如果你们其他同
志不愿去的话,我就再去省城,求人求多了,就麻木了
248
,我得拉上市委梁书记给我壮胆子
,
他跟刘行长是当
年的老同学。”
所有的人将目光瞄准了郑天良,郑天良心里很不是
滋味,但他还是想强词夺理:“如果刘行长因为万源招标
的事卡我们脖子,我就到省纪委、中纪委告他去!”
县委副书记乔岸打断了郑天良的话说:“老郑呀,你
说刘行长卡我们脖子
,
证据呢?刘行长从来没有提过
万源的事,既没有会议记录,也没有批条子
,
你怎么
告?”郑天良当然还没弄懂
,
刘行长来考察的时候让万
源到场喝酒已经说明了一切,中国人历来讲究含蓄,官
场上许多事主要靠暗示,暗示和听懂暗示是官场的基本
功。郑天良在这方面简直就连幼儿园还没毕业。
乔岸的话让郑天良非常沮丧
, 他像一头被制服的
牛,心犹不甘却又无能为力。于是他只好拼命地抽烟,
香烟深入肺腑,脑袋里一片浓雾。
谈完了贷款的事,就开始讨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人
选的问题
,
在这个会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郑天良
,郑天良在县领导中的基本评价是,这个人算不上什么
249
坏人
, 但绝对是不能沾的人
,
年轻时,很有魄力,走
在改革前面
,
人到中年,思想僵化,观念保守,不适
应时代的变化
,
他的古怪与反常的言行使他已经逐步
成为改革的阻碍和惰性力量。因此,他在县政府实际上
是一个孤独的人,确实在进入县政府大院后,几乎看不
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县委副书记乔岸说黄以恒是当之无愧的人选,为了
合安县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沤心沥血倍尝艰辛
,
所
以大家也没有人提出异议。眼看就要一致通过的时候,
黄以恒说话了:“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鼓励,但我
要说的是合安的改革与发展是大家共同奋斗的结果
,
而不是我个人的,这一点我在多次会议上都说过。所以
我作为班长,如果把荣誉都留给我自己,这就等于认定
了合安县改革发展是我个人的,群众的舆论也不好。”
黄以恒喝了一口水,嗓音就清亮了起来:“我的意见是将
郑天良同志推选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候选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对这一提议感到很
惊讶
,
在这个等于是清算郑天良严重失职的会议上居
250
然又冒出了这么个截然相反的提议
,
人们都觉得这有
点像在枪毙一个死刑犯的时候
, 当枪口已经对准脑袋
的时候,突然拿枪的人宣布要给他授勋,刺刀下授勋是
改革中出现的最高的仪式
。
黄以恒清清嗓子说:“郑天良作为人选是当之无愧的
,其理由有以下几点。一是郑天良从我跟他在朝阳公社
共事开始就知道了他的为人,从不公款吃喝
,
吃食堂
从不搞特殊化,朝阳公社也就是后来的马坝乡风气一直
很正。这与他这个带头人的作风是密切相关的
。
二是
从来不徇私情
,
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本人,谁的夫人是
在家待业的
,
谁的夫人只拿六十块钱生活费?没有。
前不久,我还提到了将郑天良的爱人调到外贸局或商业
局,人事局我也打了招呼,接收单位也落实了
,
可老
郑就是不同意,他说回收公司七十多人都没安排
,
他
不能搞特殊化。爱人跟他吵
,
他就是不答应。三是为
官清廉,老郑从来都不用公款招待私人吃喝,回老家看
望生病的姐姐用了一次公车交了十块钱汽油费
,
这次
万源的五万块钱贿赂款上交县纪委
,
虽然客观上造成
251
了省建行贷款不到位
,
但不能说他上交贿赂款就是错
误的,难道一个党员干部把五万块钱留下来居为已有就
是对的吗?显然这是说不过去的
。 这次贷款事件有其
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原因,不能把社会的不正之风造成了
我们工作受阻的责任划到老郑头上去
,
这是不公平的
。”
郑天良听着黄以恒的话
,
是真的被感动了,他觉
得自己受了这么多委屈,只有黄以恒是最了解他的,他
内心里产生了对黄以恒的真诚的愧意。进县政府以来,
他总是对黄以恒的决策持怀疑态度甚至公开进行否定
,
而黄以恒从来没有跟他发生过正面冲突,表现了一
把手宽阔的胸怀和气度,虽说都是为了工作,但他内心
里实际上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信任和心理的不平衡。
然而郑天良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借口,他认定自己
绝对是从工作的角度跟黄以恒唱反调的,而一旦争执的
事情形成决议后
,
他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的,就拿合和
酱菜厂搬迁和承包来说,虽说跟黄以恒顶得很厉害,但
最后他还是从大局出发去厂里做说服动员工作。他觉得
252
他是支持黄以恒工作的,他给“五八十”泼冷水是怕黄
以恒在工作中出现更大的漏洞
, 他这种支持比田来有
的肉麻的吹捧和毫无原则的赞扬更真实更诚恳。想到这
些
, 他也就渐渐地内心平静了下来。
黄以恒以一把手强有力的论述证明了郑天良优秀共
产党员的必然性,他用这种方式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是
征求大家意见,实际上是不容更改的意见。一般说来
,
领导说话的语气和叙述态度就已经告诉你发扬民主
的尺度和距离是多远了
,
有时候
,
领导的话一出口就
知道讨论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所以做下级就一致说完全
赞成或同意的话,不懂这一点,就说明你的修养还不够
,功夫还不到家
。
所以今天黄以恒将话说到这个份上
,很显然不是为了征求意见才这么说的
。
于是大家都
表示同意
。
只有田来有没说话,但他也没说反对,应
该算是弃权
,
不过这一票弃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郑天良在这个冬天的晚上就成了“全国优秀共产党
员”。黄以恒问郑天良有什么话要说
, 郑天良被田来有
一开会就将了一军
,
气得情绪有点扭曲了,所以黄以
253
恒让他表态的时候,他仿佛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终于找
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他第一次说了两句套话:“感谢同
志们对我的信任,我也会把这个荣誉坚持和捍卫下去,
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
,
改革开放决不能以牺牲党的
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为前提。我虽然做得还很不够,但我
无愧于良心,无愧于共产党员的神圣职责。这就是我要
说的话。”
虽然是候选人,但材料上报后,很快就获得了批准
。
郑天良从县城到省里同许多优秀共产党员们一起,
坐火车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中央的表彰和中央领导
的接见并合影留念
。
前后十多天时间,郑天良好像一直在梦中飞行
,
那种神圣与庄严的感觉就像一个教徒终于聆听到了神的
召唤和上帝的福音。
这一年冬天许多豪华而体面的场景成为郑天良一生
最重要的记忆。十一年后,郑天良被枪毙前回忆起这一
年冬天北方的天空和阳光
, 不禁潸然泪下。
254
第九章
吴成业也唱对台戏
吴成业反对同时建五条商贸大道
,
认为这是穷人
摆阔;郑天良反对上啤酒厂,说合安县建五万吨啤酒厂
是不切实际的左倾冒进。尽管他们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
但性质是一样的,即反对“五八十”工程,反对“五
八十”工程,等于是反对黄以恒,而他们都是黄以恒在
行政干部学院时的同学,小县城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风吹草动全城都能感觉到摇晃,所以县城里的政界的
人们都说这是“第三梯队”间的矛盾,在这个矛盾当中
,
黄以恒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和胸怀,以事业为重,
以合安县经济发展的大局为重
, 忍让妥协
, 求同存异;
也有些人挑拔说黄书记心太软,对两个反对派姑息迁就
,这等于是政治上战略退却,等于是放任后院起火。不
过,吴成业泥鳅翻不起大浪,他不过是城建局的一个副
局长,就像一篇文章中的一个无关紧要标点符号
,
完
全可以省略或忽略不计,而郑天良就不一样了,他是分
管工业的副县长,负责着工业区的建设,他的杀伤力足
255
以毁掉“五八十”工程,而黄以恒不但没有听信别人的
谗言,还把“五八十”工程的重中之重交给了郑天良
。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吴成业反对后说不干就不干了,而
郑天良却不一样
,
他虽然在会上反对,但他在会后仍
然严格执行县委县政府形成的各项决议,工作照样地干
,这就是说原则性比吴成业强。
吴成业在商贸大道建设中总是提出这样那样的责难
和反对意见
,
黄以恒并不跟他计较,就让他在一边负
责监管进度,决策上的事和投入的事就不让他插手了,
拆迁遇到困难的时候,也不让他出去冲锋陷阵了,现在
县里成立了拆迁办
,
合和酱菜厂厂长于江海已经被招
工进了拆迁办
,
转了城镇户口,还当上拆迁办第三小
组的组长,享受副股级干部待遇,黄以恒就此事征求郑
天良意见时还说对于江海这样的顾全大局的同志应该给
予重用,并让郑天良负责找于江海谈招工转户口当股级
干部的事,这等于黄以恒出礼金让郑天良出面做人情,
郑天良找于江海谈话,于江海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了
256
这件事,他说他不想再腌酱菜了。郑天良感到于江海似
乎从一开始向他辞职的时候就有些蹊跷
,
也许他早就
跟黄以恒联起手来准备对合和厂下手了,但郑天良不往
深处想,他是一个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人。吴成业在于江
海负责宏光大道沿途农户拆迁后
, 就轻松了许多,他
有时嘴里哼着京剧看于江海跟老百姓打架,实在过分了
,他就上前去拉架。于江海干了一个多月,脸上就被划
出许多道血痕,凭着血迹斑斑的形象于江海迅速地转干
了,成为了正式的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于江海下手更狠
了,终于有一天被老百姓砸断了一条胳膊,住进了医院
,黄以恒到医院看望了他,称赞他为合安的改革与发展
付出了血的代价,黄以恒让宣中阳送去了“蜂王浆”和“
中华鳖精”,于江海感动得当场就流下了泪水。郑天良
去医院看于江海的时候将他骂了一顿:“我要是再看到你
跟老百姓打架,我就叫公安局将你抓起来!”第二天宣中
阳告诉于江海,打他的几个老百姓已经被公安局抓起来
了,拘留十五天
,
外加罚款。
黄以恒将吴成业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开始两人
257
还开了几句玩笑。当领导有时候要学会跟下级开玩笑,
开玩笑表示领导很亲切,很平易近人,容易造成与民同
乐的氛围。黄以恒最近也学会了开玩笑
,
有下级说黄
书记也开玩笑了,黄以恒就说这叫苦中作乐
,
工作压
力这么大,不开开玩笑
,
让神经松弛一下,那自己的
办公室就离马克思的办公室不远了,这话就很有些玩笑
的成份了。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 那年头有一首歌叫《笑
比哭好》,
劝人们不管面对如何的挫折都要笑,然而像
于江海那样
,
腿都被打断了你还要他笑
, 这是不大可
能的
。
黄以恒将吴成业按到沙发上坐下,就开玩笑说:“你
们当过反革命的就是不一样,走路都是横着走,文革中
当过反革命的人就跟当过老红军一样,资格太老
,
谁
都不敢得罪你们这些反革命。”
吴成业也被这无拘无束的玩笑弄得情绪很轻松起来
,他说:“当过反革命的人就像出家的和尚,牢都坐过了
,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黄以恒说:“是呀
,
连***都敢反,还不敢反县委
258
书记吗?”
吴成业说:“我可没反过你呀,你不能再给我打一次
反革命了。”
黄以恒说:“你反‘五八十’工程,算不算反我呢?
那我告诉你,‘五八十’垮了承担责任的是我,而不是
郑天良和你,我的老同学,你想过没有?你是不是觉得
在老同学困难的时候应该帮我一把。”
话题渐渐切入正题。吴成业说:“我能做的事当然会
做,我不能做的事想做也做不了。比如说,跟老百姓打
架。”
黄以恒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
打架不打架的,这叫发生纠纷,出现纠纷妥善解决不就
行了,怎么能把党群关系干群关系对立起来呢?我今天
找你来是让你做能做的事,你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
高材生,给我设计一些民房总是可以的吧?”
吴成业说:“五条商贸大道你不让我设计,民房估计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
黄以恒说:“商贸大道不是不让你设计,而是你不愿
259
设计,县政府决定设计成统一的五层楼
,
你非要两层
三层四层混着来,最后建出来就像参差不齐的狗牙一样
难看,县政府能按照你的思路来吗?”
吴成业说:“不要再纠缠什么历史了,你要把我的历
史翻出来
, 就是反革命
。 有什么事
, 你快点下指示
吧!”
黄以恒说:“我们县已经被列入了全省改革试点县,
所以我们无论经济建设还是城市建设、乡村建设都要走
在全省的最前面。明年底工业区一期工程投产后,全省
的改革试点现场会就在我县开
, 所以县政府决定
, 要
把这个会开成一个改革开放的示范会
,
经济腾飞的经
验会
, 城乡一体化的观摩会,到时候五条商贸大道、工
业区七大企业全面投产,合安县两年大变样的蓝图基本
就实现了
。
现在我们为了强化试点县的内涵,决定在
三省交界的王桥集新建一个经济实验区
,
建成横跨三
省的农产品、小商品批零集散中心
,
另外就是要在从邻
县进入我县境内的十八公里沿线道路两旁建新型的农民
新村,十八公里一字排开的两层小楼,要让省市领导们
260
一进入到我县境内就要看到改革开放的崭新面貌。”
吴成业说:“你这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农村真的到
了那一步了吗?这种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都是假大空那一
套,如果每个老百姓都看透了共产党的干部搞形式主义
搞花架子搞弄虚作假
,
他们还能相信你真的为老百姓
办实事吗?”
黄以恒很平静地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形象工程
不等于是花架子,而是对客人的尊重和对自己发展的信
心
,
如果你将合安县搞得又脏又乱苍蝇横飞屎尿遍地
,是真实了,是显得很可怜了
, 是值得人同情了
, 外
商和投资者可能会怜悯你
,
会给你送一些破棉袄旧鞋
子,甚至还会捐一点钱让你买粮吃,但外商绝不会到这
个破地方来投资的。你说是不是?你家里来客人总不会
连马桶还放在屋里吧
,
美国政府接待中国首脑的时候
,也要在白宫南草坪搞三军仪仗队、奏国歌升国旗吧,
你能说这是搞形式主义搞花架子?”
吴成业还真辩不过黄以恒,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
对付他就接着说:“十八公里的两层小楼
, 钱呢?农民
261
收入只有五六百元一年,一幢小楼少说得一两万,到哪
儿去偷钱去?”
黄以恒以他一惯的举重若轻的语气说:“县里补一点
,农民拿一点
,
银行贷一点,用三条腿走路,你看如
何。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没有钱找我
,
拿不出图
纸来就找你。套型由你定,尤其要强调厕所的位置和设
计
,
厕所干净整洁和保证用上井水是新农村文明的标
志。”
吴成业说:“我反对你这种形式主义,但我决定这次
执行你的指示。”
黄以恒说:“我们的钱很紧,要体现实用和美观相统
一,你可不能按资本家的公寓设计哟!”
吴成业说当然不能再犯县城中心广场上的雕塑错误
了。县城中心广场刚刚竖起了一座三十六米高的不锈钢
雕塑,花掉了近八十万元钱
,
还是专门从上海找专家
设计的,吴成业认为设计得很好
, 三个抽象的女性托
起一轮太阳,长发在风中飘扬
, 微仰的头颅眺望远方
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可县城的老百姓不买帐,他们在雕
262
塑落成的第二天就编出一句打油诗:
合安领导瞎屌干
造个雕塑八十万
三个女人托个蛋
要多难看多难看
这四句顺口溜传到了黄以恒的耳朵里,他在晚上散
步的时候又去看了看,确实有点难看,太阳白森森的,
是像个蛋
,
三个女性面部生硬而含糊,眼睛鼻子都看
不清。也难怪老百姓不满意
,
这雕塑家搞那么抽象干
什么,存心是让人看不懂
。
所以他内心里也很不安,
这次决定请吴成业出马设计新农村别墅,最起码可以省
设计费,而且有话还好商量,今天以开玩笑作为他们见
面的开场白,效果确实不错。
然而
,
吴成业拿出来的设计方案让他很不满意。
吴成业设计的农民新村两层小楼总共设计了六种套
型,不是供选择的
,
而是六种套型间隔使用,造成一
种参差不齐和错落有致的变化,黄以恒听了介绍后说:“
你又给我来狗牙交错了,这十八公里农民新村就像一支
263
迎接客人的仪仗队
,
要整齐统一,这是县长办公会上
定下来的
, 如果这个歪戴帽子那个跷着二郎腿
, 这还
像队伍吗?顶多是一支打了败仗的游兵散勇。”
吴成业说:“十八公里清一色麻将一样
, 没听说过
。而且不符合基本的美学观点,建十八公里的房子,不
对称的和谐是最起码的要求。”
黄以恒说:“你给我上美学课了,我听不懂。你不仅
没按照县里的要求设计
,
而最大的问题是你将每户的
水井都设计到楼的后面了,这样车辆经过这一路段时
,
就看到我们还没有吃上井水,而且改建的厕所也设
计到了屋后,车辆经过时根本就看不到厕所。”
吴成业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这水井和厕所究竟是给
老百姓用的,还是让领导们看的?你这不是花架子是什
么?”
黄以恒说:“你不要吵好不好?我们的建设方针除了
体现城乡一体化的建设成就外
, 还要把农民别墅建成
一支展示合安改革开放成就的迎宾仪仗队,建成一个改
水改厕走在全省最前面的样板和示范,所以我事前一再
264
跟你讲要从设计中体现出改厕的巨大变化。”
吴成业说;“任何人都不会把厕所和水井作为设计的
目的,作为一个设计者所能做的只是如何突出房屋的实
用价值和审美价值,如何让人们感觉不到厕所和水井的
存在。”
黄以恒说:“你是专业权威
,
我们当然要听你的,
但当专业和政治发生冲突的时候,你说政治服从专业呢
,
还是专业服从政治呢?”
吴成业说:“按文革的观点来看,一切为政治服务,
***就曾提出过不能用军事代替政治
。
那么我倒要请
教你,现在是政治挂帅呢
,
还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呢?”
黄以恒心里暗暗叫苦
,
这个老反革命确实不是好
对付的,于是他就岔开这个无聊的争执,说:“小平同志
讲了,办实事,不争论
。
所以我想请你能不能修改一
下设计方案,筛选出一种最好的套型作为统一的建设标
准,另外就是要将水井和改进的卫生厕所位置移到楼的
前面来,要让来合安的客人们都能看到。”
265
吴成业笑了起来:“将厕所放在楼前面?没听说过世
界上还有如此漂亮的楼房设计。”
黄以恒说:“当然不能放在屋里,毕竟没有自来水冲
,只能用井水冲
,
井放在楼前不难看
, 但厕所放在前
面也肯定不雅观,我们之所以请你这个专家,就是要让
来合安的客人们既看到了厕所,又感觉不出是厕所,这
关键就是要靠你发挥专长了。”
吴成业说:“那么就请你另请高明吧。我是坚决不会
这么做的,厕所放在家门前
,
夏天东南风一吹,家里
全是厕所的味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县领导们是怎么想
的?你们出风头,连厕所也要当演员。我不干!”
吴成业扭头就走了
,
他是那种说得出来就能做得
出来的人。黄以恒最终没能让吴成业帮上忙
,
他让宣
中阳代表他去跟吴成业又谈过两次
,
希望他能改一改
图纸,找外地专家设计还得多花好几万。吴成业说:“在
钱和政治之间,钱必须要服从政治。黄以恒在乎钱就不
会搞这个花架子工程了,现在许多农民都说没钱,要盖
就让县里掏钱。我看他怎么办。”宣中阳也碰了一鼻子
266
灰回去了,他对黄以恒说:“这个吴成业也许适合到地震
局当局长。”黄以恒坐在那里,没有说话。那天他正在
患感冒,他靠在椅子上想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感冒并
不是外部的风寒所致
,
主要是自己身体内部出了问题
,内部出的问题才是病灾的根本原因
,
后来他又发觉
这个结论实际上没什么意义
,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早就
讲过
, 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
郑天良从北京回来后,那种感觉也就是成语中所说
的“满面春风”,
他见人就散一支“中南海”香烟
,
他本想给黄以恒一包“中南海”,
但觉得那样做未免有
点讨好和感激的嫌疑,所以他就忍住了
,
只是在黄以
恒刚抽完一支的时候
,
又递上去一支。郑天良有一种
被接受洗礼后的澄明和清澈,他向黄以恒说起了中央领
导跟他们在一起照相的时的情景
, 许多人为了能抢到
跟中央首长最近的位置
,
甚至还发生了一些拥挤,郑
天良说他就站在最后一排
,
他将照片拿出来给黄以恒
看
,
黄以恒看到郑天良站在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仅
267
有一粒黄豆那么大
。
黄以恒说:“不管怎么说,你总算
是跟中央领导留过影的人了,这是你的自豪,也是我们
全县党员的骄傲。”郑天良也不怎么谦虚了:“我虽然做
的还不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从来都是把党的原则
和组织纪律当作是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一面镜子
,
时刻
反省自己是不是以个人利益为重了
。”黄以恒说:“这
一点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所以我的提议并没有
人站出来反对,这就是你的威望之所在,就连跟你争吵
的田来有都没有表示异议
。
噢,我还要告诉你一声,这
半个月你不在家,我们已经将省建行的钱又争取过来了
,梁书记可是出了大力了
,
那天在省城跟刘行长都喝
得夜里在旅馆里吐血了。所以钱的问题你也就不用担心
了。这半个多月出去也够辛苦的了,先休息两天
,
洗
洗澡,换换衣服,调整好了以后
, 再来上班。”
郑天良说要立即投入工作,黄以恒说在家陪陪嫂子
吧。郑天良说老夫老妻的了有什么好陪的。黄以恒说就
这样吧
,
说着就被宣中阳喊去参加电子元件厂的奠基
去了。
268
郑天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让他休息几天,这可
是从来没有过先例,县里的七品官们还没那么娇贵,还
有就是电子元件厂奠基
,
他这个分管工业和负责工业
区的副县长为什么不去。他有些糊涂了
。
两天后,黄以恒将郑天良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天
很冷,黄以恒让县委办公室的小林又拎了一个煤炉来取
暖。等他们点上烟,泡上茶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暖和
了。黄以恒这次先给郑天良递上烟
, 他说:“有一件事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很难办,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
市里盯得紧
,
我想也许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解围了
。”
郑天良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再说你是一
把手,你可以直接指示我去做什么事,也不存在什么帮
忙解围
。 除非你是私事
。”
黄以恒诚恳地说:“说起来我们现在是上下级
, 但
论年龄你是我兄长,论能力你比我强,论资格你也是我
的老上级,有些很困难的事我还真不好以组织的名义向
你提出来,但我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得向你开口
。”
269
郑天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有话你就直说吗,我能
做的事还有什么推托的
,
这点组织原则还是有的,更
何况我还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嘛!”
黄以恒说:“你老兄能有这个姿态,我也就放心了
。
我们县作为全省的改革试点县
,
争来也是不容易
,
老书记梁书记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试点县压力太大
,
我前天洗头的时候
, 发现头发居然掉了不少
, 你看
头顶已经剩不了几根了,还不到四十就这样了
,
五十
岁一过真不用洗头了。当然了,试点县也有许多政策上
的优惠,贷款上的优惠,专项资金上的优先划拨,这都
是其他县想争也争不来的
。
老书记对我们年轻干部的
希望很高,他想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一些宏伟理想通过我
们这些年轻干部来实现,所以要求也很高,总是说要给
我们压担子。我们都是老书记发现和培养的,所以对他
老人家提出的一些建议是没有理由不执行的
。
关于在
三省交界的王桥集建经济实验区的事
,
上半年我就采
取了拖的态度,但老人家最近追得很紧
,
批评我执行
不力
, 并要求我们县在年底前就要搭好架子
, 筹备组
270
人员全部到王桥集报到,一期建农贸市场批零中心的五
百万年底前一定要到位
,
其中省里拨二百万,市里一
百万,县里拿二百万,二期明年下半年建小商品城,投
资两千万,也是三家出钱。试验区是副县级建制,要派
一个能力强,懂农业和商业的年轻干部去担任试验区管
委会主任,这个人选可把我愁坏了
。
我想来想去,实
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因为那里的工作难度太大,一条
小街,经济也不是发达,没有人能在那里干出名堂来
,
全县找不到能打开新局面的具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来
,说老实话,甩手当官容易,真要是干实事,开拓出新
的事业来,根本就不容易,这一点我们两人是最清楚的
。现在想要去的人很多
,
但我能答应吗
, 能放心吗?
那里干垮掉了
,
我怎么向老书记交差,怎么向全县三
十八万人民交待。所以这一段时间来,我简直是彻夜不
眠,想来想去,只有你去最合适,只有你能为我解这个
围
, 只有你能在那里干出事业来
。
所以说,今天我找
你谈这件事,既是代表组织,也是代表我个人
,
因为
如果找不出合适人选来,我这个一把手就是无能。”
271
郑天良被黄以恒的诚恳打动了,他说:“我当有多大
的事,实验区我去干不就行了,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我是没有理由讨价还价的。还有哪些具体要求,你就
直说吧,我很快就可以把班子搭起来开展工作
。”
黄以恒用一种感动的目光看着郑天良,他真想跟他
握一下手,但他还是忍住了冲动
,
他说:“我以个人的
名义向你表示感谢,以组织的名义保证给予你全力的支
持。合安县综合经济实验区是副县级建制,这是市里明
确过的,你去了后的职务是县委常委、副县长兼实验区
管委会主任
,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的考虑是,进入
常委后便于你开展工作,保留副县长我也是有想法的,
也就是说你老兄什么时候觉得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回来
,给你留一个实职的位子,不能让你回来一脚踏空。车
辆配备一部新桑塔纳和一辆三菱面包车,虽说离县城三
十五公里
,
但开车回来也只要半个小时,嫂子去工作
也行,留在县城也行
。
总之,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工
作,我们的目标是三年后实现亿元交易额,这样我们
‘五个亿元乡镇’就可以很快增加一个
, 你的担子绝不
272
轻松。”
郑天良非常简单地看待这次人事安排,所以答应得
非常爽快
,
他觉得自己可以独挡一面地大干一场了。
而当郑天良去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上任后,县城
里政界的人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想到,黄书记不动声
色地就将‘五八十’工程的钉子给拔掉了。”
黄以恒的谈话在许多年后被郑天良归纳为以下几点
。
一是到实验区是组织安排,刚刚当选的全国优秀共
产党员应该是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的
。
二是戴高帽子
给足面子,将郑天良打扮成一个除了他实验区就地球不
转了的唯一人选。三是激将法,这个工作不好干,是全
县没有任何人能胜任的
,
所以你去上任就是全县唯一
能干的人材。四是以情感人,以情动人,安排好位子,
还进入常委
,
随时都可以回来,县里还留着位子,可
进可退,进出自由。但一当你上任了
,
实际上也就骑
虎难下了
,
对于郑天良这样的人,好进不好退,干好
了是县里的支持,干不好就是你的无能,回来也只能是
273
灰溜溜的。五就是通过这些明升暗降、表面重用实际是
弃用的方式将影响着“五八十”工程顺利进行的保守僵
化不适应时代潮流的绊脚石搬开。
上任的那天,王桥集还举行了隆重的实验区挂牌仪
式
, 市委梁书记、县委黄书记及五大班子全体成员全都
到场,省市县电视台摄像机反复转动着,将一张张光辉
灿烂的脸留在了胶片上。
仪式结束后,黄以恒对郑天良说:“今后由我的司机
沈一飞负责为你开车。”
郑天良说:“怎么好意思用你的司机呢
, 我重新配
一个司机。”郑天良不喜欢沈一飞。
黄以恒说:“沈一飞技术好,我就忍痛割爱一回吧,
要让他充分保证你的安全
。”
这时,大家招呼上车了,所有领导和来宾们都跟郑
天良握手道别
,
几辆大面包车在滚滚尘烟中疾驰而去
,当郑天良孤独地站在路边向面包车挥手告别的时候,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合安县的政治核心了,实验
区的牌子临时挂在乡政府牌子旁边,有点寄人篱下
,
274
更像一个不合法的伪政府一样被悬挂在冬天的风中
。
郑天良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一点
什么
。
但这时候,过年的日子已经临近了,小镇上到
处都是杀猪宰羊的声音,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
空
气中弥漫着火药的香味。安排好了单人宿舍
,
支好了
取暖的煤炉
,
他仿佛又回到了朝阳公社。
郑天良打电话让沈一飞来接他回家过年,一切只有
等年后再说了
。
第十章
实验区里“无言的结局”
县城里五条商贸大道一起修,拆迁工程庞大,百分
之四十的老城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成为废墟,站在县政
府办公楼里向下看,整个县城像被刚刚轰炸过一样呈现
出一派劫后余生的荒凉,砍倒的树歪在碎砖断瓦中,干
枯的枝叉在寒冷的空气中流露出死不瞑目的绝望
。
黄
以恒对郑天良说
,“***讲过不破不立,我们正在破
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
275
数千老百姓在帐篷里度过了除夕,他们把全部希望
寄托在新年的鞭炮声中
。
各个乡镇舞龙、舞狮的队伍都来了,锣鼓队、高跷
队还有一些花灯在县城的废墟上经过。他们盲目乐观的
情绪感染着每一个市民
,
市民们在这些队伍经过时就
自发地燃起了鞭炮,县政府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里整天
播放着《亚洲雄风》的歌曲,这一年北京要举行亚运会
,县城里的人被歌声鼓舞着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
。
大年初二郑天良回乡下给姐夫拜年,去年他给姐姐
买了一件羽绒服,姐姐说穿不惯这轻飘飘的东西
,
还
是老棉袄厚实,郑天良说姐姐你的胃不好这衣服是暖胃
的,姐姐就说让兄弟破费了
,
郑天良说没有姐姐我就
活不到今天,说到往事
,
姐弟俩唏嘘不已,没想到姐
姐还没将衣服穿热就去世了
,
郑天良看着姐姐的遗像
愣了好半天
。
今天他给姐夫带去了一条“红梅”香烟和
两瓶县酒厂生产的“合安特曲”,周玉英带着女儿清扬
在厨房里帮着洗菜做饭,而外甥大宝却在舅舅来的这一
天出远门到同学家去了,他对父亲说不想见舅舅。饭后
276
姐夫对郑天良说:“玄慧寺是靠乡邻们筹钱修的,才建了
三间正殿
,
悟能法师云游四方也化了不少缘,你要是
能批就批一点钱,村里人对你有些意见,再说悟能法师
就是灵
,
他说今年国家要出事,你也有灾,全应验了
。天安门闹出了人命,你也被下放到了乡下。”姐夫迟
疑了一下
, 带有征求意见地说:“你最好去玄慧寺烧几
柱香
, 也请法师给你解一解凶结。”
郑天良当然不会去玄慧寺烧香拜佛,他说:“我是共
产党的县长,怎么能干这种事
。”但他说完后心里却有
些虚怯,他没想到当了常委后却被理解成了遇到凶险,
到王桥集实验区被看成了降职
, 郑天良觉得姐夫的话
肯定不是代表他一个人的观点。他不会解释什么,但心
里还是有了一些当年刚坐沙发时的感觉,有点不踏实。
回到县城后,黄以恒要请郑天良一家过来吃饭。黄
以恒想推掉,他不愿意搞这种吃吃喝喝的名堂
,
但周
玉英却非要去
,
就说:“大过年的
,
你抹人家黄书记的
面子,还有一点人情味吗?钱萍说老母鸡汤她昨天就炖
好了,还烧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猪蹄。”郑天良问钱萍
277
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猪蹄的,周玉英说是黄书记说的
。郑天良听到这里心里还滋生出一些感动来,吃猪蹄还
是十多年前在朝阳公社食堂时的习惯
,
那时每到星期
天加餐
,
食堂万师傅总要给单身的公社干部们加一个
荤菜,征求郑天良的时候,郑天良就说红烧猪蹄,工资
低,一个星期只能奢侈一次。
周玉英要带点礼品到黄以恒家去,郑天良不同意,
周玉英说过年不能空手到人家去,你去乡下不是也带礼
品给你姐姐姐夫吗,郑天良说那是亲戚。周玉英坚持拎
上了从姐夫家带回来的一瓶芝麻油,郑天良看了看就没
再争执什么
,
但他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那是一种吃
饭时牙齿硌到了一粒沙子一样的感觉,虽不伤人但又很
别扭。
两家虽说一个在院子东头一个在西头
,
郑天良从
来没踏进过黄家的门
,
倒是黄以恒为周玉英工作的事
到郑府上征求意见
,
黄以恒将私事放在私下的场合办
,
将郑天良的事当作是自己的事来办,大年初三又将
郑天良一家人请到自己家里,这就多少将两人的关系放
278
在私人的范围里来对待
,
而这两次私人交往如果要概
括一下主题的话,即黄以恒不仅对郑天良尊重和关心,
而且愿意以一种私人感情来消化工作中的一些分歧和社
会上的许多谣传。
黄以恒一见面就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连连道贺:“郑
兄、嫂子,新年好!快请进!”
郑天良也同贺新春,周玉英手里拎着一瓶芝麻油奔
厨房找钱萍去了,两位县长夫人见面就谈如何烧菜的事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起了花炮和橡皮筋,下午的阳光
落在院子里,冬青树和腊梅花的枝叶与花瓣相辅相成。
黄以恒让郑天良坐在沙发里,郑天良个子高大,一
下子又陷进了弹簧里
,
不过他很快调整姿势让自己稳
定下来
。
黄以恒泡茶递烟的动作极其熟练,这让郑天
良又想起了朝阳公社的一些生活场景,这种历史场景的
还原总是容易破坏郑天良平静的情绪,这时,他就感到
历史确实是一个包袱。
黄以恒坐下后说:“年初一要去几个退下来的老干部
家拜年,昨天去建群外婆家拜年,直到今天才有空请老
279
兄过来叙叙。”
郑天良说:“我也是从乡下才回来,总体看来,农民
收入有提高,但思想觉悟始终提不高
,
过年就是忙赌
钱,还有就是封建迷信活动很盛行。”
黄以恒说;“是呀,我们现在改革遇到的最大的问题
就是观念和行动都跟不上去
,
这一点你在几年前那篇
文章所提到的观点是很准确到位的。”
一提起那篇文章
,
郑天良很自然又联想起了行政
干部学院的日子,又想起了省委魏廷旺副书记。这种联
想让郑天良无法面对往事
。
他岔开话题说:“没想到你
家里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 也不装修装修?”
黄以恒指着简陋的家具和朴素的墙壁:“好像比你面
积要大一些
,
多一间房,另外就是我有十七寸的彩电
,
就好这么多。”
郑天良也就顺水推船地说了一些心里话:“可我们有
些干部却把掌权当着捞钱的工具,我真搞不清他们是怎
么想的?”
黄以恒说:“是呀
,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
280
走
,
要那么多有什么意思。我记得好像是香港的哪位
富豪说过,人是
1,钱是
0, 钱越多,
0 就越多,比如
从
100 到 10000, 如果人没有了,也就是
1 没有了,剩
下的全是
0 了,钱就毫无意义了。”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尽可能与工作无关的
轻松的话题
。
黄昏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来临
了。厨房里的菜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钱萍招呼吃饭。
两家六口人,桌上堆满了二十四个菜,冷盘、热炒、
烧菜、烩菜、汤煲一应俱全,郑天良差点说出了“吃饭
还要搞这么多形式主义干什么”,但大过年的
, 场合不
对,也就不说了。黄以恒拿出了一瓶“茅台”,他一边
给郑天良倒酒,一边解释说:“我这可不是什么搞腐败捞
来的
,
我是特地为你来在百货公司买的
,
当然了
, 这
是钱萍开后门买来的。我们两个在县里一年忙到头了,
开后门买一瓶好酒也算不上什么滔天罪行
。”
郑天良似乎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黄以恒
,
即
使能找出来
,
也不能在黄以恒将自己待为上宾的时候
,为一瓶好酒上纲上线。
281
黄以恒不停地给郑天良夹红烧猪蹄,又招呼钱萍给
周玉英舀老母鸡汤,从场面上看,不像上级请下级吃饭
,
倒像下级请上级吃饭。郑天良在这种感觉中对黄以
恒就多了一份情感的东西,情感就像老母鸡汤
,
又浓
又稠,让你无法拒绝。
两个孩子吃两口
,
就去玩一气,他们对吃饭不感
兴趣,他们生活在游戏中。
桌上实际上只有四个大人在吃喝,黄以恒倒了满满
一大杯酒敬郑天良夫妻俩:“我一直是把老郑当作兄长来
尊重的,这不仅是因为老郑年龄比我大又是我以前的老
上级
,
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的合作中,无论我们遇到什
么工作分歧,但最终都是老兄让着小弟,而且在很多谣
言和挑拨离间中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
支持。所以我以私人的名义向郑兄和嫂子表示感谢
。”
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
郑天良也站起来回敬黄以恒夫妻,一是对盛情招待
的感谢,再就是接着黄以恒的话表明了态度,他说:“当
我以工作为重
,
以事业为重
,
以党的原则为重的时候
282
,我就不会把工作分歧上升到个人恩怨上去,也不会相
信什么谣言。”
黄以恒接着说:“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将一些
似是而非的事无限地扩大化和阶级斗争化,比如说在老
郑到实验区任职一事上
,
就有人传言说这是梁邦定书
记的安排,说我跟老郑都是梁书记的人,是搞宗派主义
山头主义,其实这完全是我跟老郑协商的结果,那根本
就不是一个什么美差。进常委怎么啦,以老郑的政绩和
能力,早该接任县长了,但有些事就是摆不平,市里县
里的有些人就是不希望我们两个人同时上嘛,我都干累
死了。”
黄以恒叹了一口气,又给郑天良倒满酒,郑天良说
自己酒量不行,黄以恒就说你喝半杯我喝满杯,两人你
来我往竟将一瓶酒对吹了
。
周玉英在用汽水敬黄以恒夫妇,她说:“我家老郑是
直脾气,有得罪黄书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他这
个人没心眼。”
黄以恒也恰到好处地说:“我有时候跟老郑沟通不够
283
,
事情一多,就不大注意细枝末节了
, 在有些事上做
得也很不周到,也产生了一些误解,还望郑兄和嫂子能
宽恕
。”
灯光照耀着桌上渐渐变凉了的菜,郑天良面前是一
堆骨头,嘴上不可避免地油光灿烂
。
这次家庭宴会不
知不觉中就成了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聚会
,
成了一
个互相谅解互相团结的聚会。家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
,
家里的事任何时候都显得很好解决,因为家里的矛
盾是定位在自家人这一性质上的,所以一般说来,私人
的事在家里解决,工作上的事在酒桌上解决
,
这几乎
就成了中国国情的另一道风景。
临走的时候,黄以恒送给郑天良一条“红塔山”香
烟,郑天良坚决不要,黄以恒说:“你不要把我们的私下
里的关系工作化好不好,这是老弟给你老兄的一点敬意
,
总不能算是我向你行贿吧?你不还带来一瓶芝麻油
吗,如果你非要在大过年的时候按工作原则办事,那你
就将麻油带回去,另外我们再坐下来算算今晚的伙食费
,人均分摊一下要付多少钱。这不是存心要将我们的关
284
系庸俗化嘛。”
郑天良无话可说
,
周玉英接过黄以恒的香烟,说:
“只要是黄书记给你的,一千条也照收不误
,
既不是
建筑队给你的,也不是下级给你的,怕什么?”
黄以恒说:“嫂子
,
我可没有一千条烟送老郑,我
这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省给他抽的,因为他烟瘾比我大
。”
郑天良晚上回来后,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觉得黄
以恒对自己除了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外,在对待妻子周玉
英工作的事上
, 在推荐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这件事上
,
在对他的人格尊重上应该说是无懈可击的
,
即使在他
当副县长一事上也都是当作自己的事来办的。从私人情
感上说,黄以恒对自己关爱有加,到王桥实验区当管委
会主任
, 给自己的进退都留好了路,还进了常委
。 把
三省交界的这样一个全省瞩目的综合经济实验区交给自
己,也就是给了自己第二次独挡一面再创辉煌的机会,
也等于是为自己下一步的政治前途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舞
台。这里面包含着信任
,
更包含着关心
, 但黄以恒不
285
愿直接说出来,他只是说这是不好干的工作,是一个让
他很为难的工作
,
只有不好干的工作为难的工作才能
做出政绩来。
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是郑天良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春
节,他像一个加满了油的推土机,野心勃勃地要在王桥
集推出一片崭新的世界来。
年初六一大早,郑天良就让沈一飞开着县委的一辆
旧的桑塔纳送他到了王桥集乡,路况太差,沙石路坑坑
洼洼
,
车子开到半路坏了,郑天良下车后,看光秃秃
的土地在阳光下就像被撕碎的枯黄的古书铺在冬天的风
中,郑天良站在风中抽了一支烟,又撒了一泡尿
,
上
车后,他感到有些冷。沈一飞捣鼓了好半天才将车子弄
响,破旧的车子与破烂的道路相互折磨,车轮下面发出
古怪的声音,像一个残废的老人发出的哮喘声。
沈一飞现在的态度很好
,
他上下车前都主动为郑
天良开车门,郑天良就不客气地对他说:“像你这样把注
意力放到开车门上的司机,我对你能否把好方向盘很不
286
放心。”沈一飞态度谦恭地说:“黄书记叫我一定要将郑
县长服务好
,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郑县长多多批
评。”
郑天良问:“黄书记叫你给我开车门了?”
沈一飞不支声。郑天良并没有考虑如何让黄以恒兑
现配一辆新桑塔纳的事
,
他在想如何让第一期五百万
资金尽快到位,通往县城的这条路简单地维修一下就要
花四五十万,而实验区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占地一万二
千平方米,即使建简单的铺面,加上道路水电改造,至
少要六百万,五百万根本不够,还有王桥集位于合安县
的“西伯利亚”,要想让外省的商户们都来交易
, 首先
是王桥集联结外省边界的三条公路四十七公里按初等级
标准修建
, 至少也要三百多万
,
还有二期的小商品批
发交易市场的资金两千万能不能保证得了
, 县里的“五
八十”工程资金缺口大概还有一个亿左右
, 这种矛盾怎
么解决
。
好在合安县现在是全省经济改革的试点县,
有省市领导的支持,银行里有的是钱,银行里的钱是国
家的,国家当然不会在乎合安县两三个亿资金的。社会
287
主义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拿国家的钱办小家的事,花国
家的钱比花老子的钱还轻松
,
有时儿子不还老子的钱
,老子跟儿子动手打架,但花国家的钱没人来跟你打架
,钱不是银行私人的,你花的钱都用在了建设上,又没
贪污,怕什么呢?因此官员们最担心的不是欠债,而是
借不到债,一些地方官员的政绩就是靠从银行搞来多少
钱而评定的,不搞白不搞,为了借债搞一点不正之风就
像儿子借老子钱的时候给老子送一包点心一样文明礼貌
。郑天良没本事搞钱
。
郑天良是在酒桌上找到王桥集乡党委书记陈凤山的
。
虽然年初六正式上班,从上到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
工作要做,县里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叫“初六上班点个
卯,十五小酒没喝好,二十上班手不熟,三十才算节过
了”。王桥集乡政府院子里空空荡荡,办公室除了一个
值班的办事员外,还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
着
,
它们似乎缺少过年应有的食物,声音有些烦燥
。
郑天良问陈凤山在哪里
,
值班的说在郭乡长家里喝酒
288
。
郑天良找到陈凤山时,他们在郭乡长家已经将八瓶
白酒掀了个底朝天,酒肉的气息四处蔓延
,
一个个喝
得红光满面,郑天良要是平时,可能就要发火了
,
但
今天是过年第一次见面,而且在行政关系没理顺前算是
站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就忍住了
。 他进去后只说了一
句:“各位诸侯新年好!”
陈凤山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说:“
郑主任
,
你也不先打个电话来
, 来来来
, 先喝两杯!”
其他乡干部依次站起来跟郑天良握手
,
他们的手上沾
满了酒和油汤。
沈一飞说郑县长已经在乡政府食堂吃过饭了。陈凤
山就说那就晚上到他家接着喝。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了
,
郑天良说:“老陈,我们还是先把合署办公后的工作
议一议吧
。”郑天良用了一种商量的口气
。
陈凤山一听说工作,马上就借着酒性发作了:“他黄
以恒搞什么名堂
,
实验区连个招呼都不打立即上马,
一味地命令我们先配合
,
可王桥集乡干部们怎么安排
289
,他就像对待没娘老子的孤儿一样不管不问了,连个交
待都没有
,
你叫我们怎么工作?”
郑天良解释说:“县委还没来得及做过细的分工安排
,但你们都是实验区筹委会的成员,王桥集乡改为综合
实验区后
,
我们现在要立即着手平整农副产品交易市
场的土地,先让机器开进去,尽快拿出工程设计方案和
建设招标的条件。这些前期规划工作必须在正月十五前
要完成,不然就不可能在年底跟县城工业区同时举行落
成典礼。”
陈凤山将一杯白酒一口喝下去,声音吵哑地说:“郑
主任
,
钱呢?五百万到位多少了?我听说才划过来二
十万开办费,工程一上马,花钱如流水,现在搞工程的
,可不都是优秀共产党员,‘不见票子不拉弦’。我说
这话绝没有对你郑主任的不敬,我是对黄以恒没有信心
,更何况你本来就是被黄以恒排挤出来的。”
郑天良沉不住气了:“你老陈怎么能这样说话,建实
验区是市委的决定
,
我也是市委任命的
, 而不是黄以
恒任命的,怎么能说出排挤这种没有原则的话呢?没钱
290
由我来找县里和市里,但你们作为实验区筹委会成员,
下午,不
,
马上跟我一起回乡政府开会!上班时间还在
喝酒
, 成何体统!”
郑天良一扳起脸发火,所有乡干部们的酒全醒了,
他们抹着脸上的虚汗
,
纷纷离开一桌子残羹剩汤,他
们从鸡鸭鱼的残骸中站起来
,
像一群喝醉酒的俘虏被
郑天良押进了乡政府会议室
。
他们知道郑天良的脾气
。
陈凤山原来跟黄以恒在县政府办是同事
,
省农校
毕业的,不知什么原因,提为副科级秘书后就被下派到
了合安县的“西伯利亚”王桥集乡,他对黄以恒很不满
,
郑天良的理解是可能是因为两人在同一个办公室上
班
, 而且自认为能力不弱
, 而一个上去了
, 一个却下
来了
,
心中难免有些怨言,而郑天良在这种时候,却
必须要从大局出发,维护黄以恒的威信
,
春节过后
,
他更加明确了这一原则。
陈凤山对郑天良说:“郑主任,我比你更了解黄以恒
。”郑天良对陈凤山说:“我不希望你再说一些人际关系
291
上的事
, 我们要多谋事,少谋人。”陈凤山说:“你不
谋人,人要谋你。郑主任,你要不是有省委魏廷旺副书
记给你谋一下人的话,你还不是在东店乡跟我一样喝得
醉熏熏的。”郑天良说:“我即使在东店乡也不会像你这
样不思进取,自甘沉沦。”陈凤山苦笑了笑:“郑主任,
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
但我支持你就把实验区办起来
了?”郑天良说:“我只要你支持就够了
。”
郑天良知道陈凤山心里憋着一肚子窝囊
,
这个自
命不凡的人当然不敢跟他摆老资格,他在朝阳公社当书
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但陈凤山心里不
服黄以恒是能看得出来的,而现在的黄以恒根本不需要
陈凤山这类角色来评定功过是非,他是市里省里树的典
型
, 连郑天良现在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 陈凤山并不一
定反对建实验区,他真正反对的是没有让他主政实验区
,副县级职位是他们这些乡长书记们一生而为之奋斗的
最高理想,可这个理想却偏偏在机会来的时候又失去了
,他对黄以恒过激的评价就在所难免了。
从年初六开始
,
郑天良就将乡政府的大小官吏们
292
全都作为人质绑架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
,
家在这里的
回家吃饭,家不在这里的一律吃食堂,谁都不许喝酒,
包括陈凤山在内
,
还没人敢反抗郑天良,郑天良觉得
在乡镇这一级他总是能那么一呼百应如行云流水,这也
许真应验了老反革命吴成业的那句话:“你只适合在乡镇
当一把手
。”这话究竟是说他的能耐只能在乡镇当头呢
,还是说县一级的衙门根本就容不下他这样的人呢?无
论往哪一方面想,都不是好兆头。不过,在这关键时期
,他不愿往深处想。
吴成业是年初七到王桥集的。吴成业最初在电话里
答应了郑天良的请求,可沈一飞车子开回去接他的时候
,他却不愿来,他说如果设计的交易市场被否定了还不
如不来,郑天良在电话里骂他道:“你这个老反革命,怎
么就喜欢跟革命唱对台戏呢。你要是不来,我明天早上
就赶回去吃住在你家里
,
只到你答应为止。”吴成业在
电话里说了一句:“好吧
,
我答应你,但一个无赖是干
不成大事的。”郑天良说:
“我从来没说让你来帮我干
大事,不就设计一个交易市场吗
, 也就四五百万的盘
293
子。”
到正月十五晚上九点多钟
,
前期规划已经完成
,
交易市场的图纸是吴成业设计,一个十字小街向四面幅
射,两层青瓦白墙的带有徽派建筑特点的铺面古色古香
错落有致,郑天良说:“你可千万要为我省钱哟!”话说
得小心翼翼不敢得罪。吴成业说:“每个铺面除了马头墙
要多花三四百块砖头外
,
造价比农民家建房子都要省
百分之二十的钱
,
比黄以恒找人设计的通往省市的那
条窗口道路上的农民新村造价每幢要省百分之三十五的
钱。你看能给我多少奖励吧?”郑天良说晚上我奖励你
吃红烧猪蹄,吴成业对陈凤山说我的智慧就值三个红烧
猪蹄,陈凤山笑着不答腔,郑天良说:“不,你最少也得
值四个猪蹄。”设计方案一致叫好,而平整土地的工作
在初八就开始了,陈凤山动用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又招
了两百多民工
,
昼夜不停地奋战在工地上
, 因为是在
乡政府边上的农田里建市场
,
所以也不存在拆迁的事
,农户们在献出土地后,每户只要花八千块钱
,
就可
以得到一个铺面,而每个铺面的造价是一万四千多块钱
294
,其余都由政府贴了。工程建设分工已经明确
,
水、
电、路、工程招标、质量监督、招商入住、包括建澡堂、
办学校、邮局、厕所等等都已经落实到人了,郑天良总
负责,主要是筹划资金到位,保证工程顺利进行,按计
划年底举行落成典礼已不成问题。所有的人眼睛都熬红
了,他们有人胆大妄为地跟郑天良开玩笑说:“郑主任
,
你的政绩主要是靠绑架人质实现的。”郑天良并不生
气
, 他说:“反正喝酒喝不出政绩来,小平访问日本的
记录片里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日本人靠玩命干出了奇迹
,即使像吴成业这样的科技分子,他不玩命
,
就不会
设计出大家都满意的图纸,也不会让他的科技知识变成
生产力。”郑天良说完这句话
,
走到窗前听远处工地上
的推土机还在轰鸣着,他对一屋子乡干部们说:“走
,
到食堂去,我请你们喝酒。”
夜幕下的王桥集,正在酝酿着郑天良压抑了好几年
的欲望和梦想
。
吴成业在离开王桥集前一天晚上跟郑天良进行了一
次长谈,吴成业从来不把郑天良和黄以恒当成领导,他
295
把他们当成是同学,从关系上说他跟郑天良更近一些,
所以平时来往也多一些
,
但吴成业跟郑天良就没说过
什么好听的话
,
今天也不例外,他坐在郑天良的单人
宿舍里,手里捧着一把自带的紫砂茶壶,说:“老郑呀
,
你要是想干事呢,就在下面干;你要是想当官呢,就
在上面干。”
郑天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好像在上面干的
人就不是干事的,当官跟干事在你这里就是对立的,岂
有此理
。”
吴成业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嘴角上还挂着漏出
来的一滴:“当官和干事在你身上就是对立的
。 在上面
干,既要会当官也要会干事,或者说既要会干事更要会
当官,你是属于那种会干事不会当官的人,当官对你来
说不仅干不成事,而且还会当不成官
,
失败是注定的
。”
郑天良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恼火地说:“难道我现
在不是既在当官又在干事吗?”
吴成业说:“假如我说你现在既不是在当官,又不是
296
在干事呢?”
郑天良真火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了,你这样的老
反革命除了牢骚之外
,
就不能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一
点安定团结的话
,
唯恐天下不乱
。”
吴成业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下几盘象棋
吧!”
郑天良跟吴成业摆上棋盘
,
一直杀到夜里两点半
,
总比分是八比七,郑天良赢了,吴成业说:“在实验
区这个地方
,
我必须让你赢
。”
郑天良说:“好像你让我赢的一样
, 我这是凭实力
赢来的,不服,再来一盘。”
这时,沈一飞喊两位吃夜宵
, 食堂做了两碗骨头
汤泡锅巴,郑天良吃完后还问这是谁安排的,沈一飞说
黄书记要我做好服务工作,是我让食堂做的。看着眼皮
发涩的沈一飞
,
郑天良并没说反感的话
, 只是说:“你
赶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送吴局长回去。”沈一飞走了
,郑天良望着他孤独而凄凉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丝怜悯
。
297
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的资金只到位三百万,这比
黄以恒答应的去年年底全部到位不仅晚了两个月,而且
还有两百万没到齐
。
郑天良给黄以恒打电话要求在五
百万之外再追加一百万建设投资,因为当务之急是要修
好王桥集到县城的三十五公里公路,还有通往外省交界
的三条四十七公里道路,单这一项工程就需要一百多万
,如果路修不好,市场建起来也没人来经营
,
另外还
要在三省边界的县市要提前做宣传、打广告,这也需要
一大笔资金,如果资金紧张的话,郑天良建议小商品批
发商城缓建,用这笔资金来完善道路交通、电网改造和
自来水工程,小镇上至今还没有自来水
。
郑天良说起
来没完没了,他在向黄以恒求援,黄以恒在电话里说:“
你说的意见很好,我完全同意,现在你是实验区的一把
手,要放手把工作抓起来,有些事你可以不向我汇报
,
我完全信任你。资金的事我再来协调
, 争取尽快到
位。”
郑天良放下电话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有些惘然了
298
,
一期投入本来说好了是要提前到位的,现在还要协
调,“尽快到位”还要“争取”,
他想问哪一天到位,
但他似乎要是这样问,就是对黄以恒的不信任,此时,
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边远的“西伯利亚”离开黄以恒
还真是无法干下去,在县里的时候怎么一点这种感觉都
没有呢。有一个民间传说中说
,
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小
妾,总认为自己很漂亮,给一个有钱而没有牙齿的老爷
做偏房很冤枉
,
同床异梦,后来有一天老爷对小妾说“
你到扬州看一看琼花吧”,于是就给她带足了盘缠上路
了,到了烟花三月的扬州的时候
, 小妾发现钱没有了
,她原以为自己很漂亮,肯定人家会争着给她吃的穿的
,可没人给她免费的午餐,除了进窑子当妓女,无路可
走
, 于是小妾开始怀念那个没有牙齿的老爷来
, 她一
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到了老爷的怀抱,哭着说:“我再也
不离开老爷了”,老爷抚摸着小妾的头说:“我没有牙齿
有钱,你有漂亮的脸蛋没有钱,你做偏房一点都不亏,
谁也没欺负谁,我们之间很公平。”郑天良小时候听这
个传说时没任何感觉,他今天回忆起这个传说的时候有
299
了一些感觉,但究竟是什么感觉,还是想不透彻。郑天
良想问题就像他下棋一样,只能看到下一步,而一个优
秀的棋手,下棋看五步。这是吴成业说的。
郑天良将到位的三百万挤出二十万来修连接县城的
三十五公里路,本来要四十万,现在沿途有四个乡镇愿
意动用农用拖拉机无偿运送沙石、民工无偿上路在狗啃
过一样的路基上铺沙石,这样就省下了二十万。他们热
烈欢呼县里拿钱修路,乡镇长们也都说还是郑县长体恤
民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实验区的钱,县里的钱都用在
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工程上了,全县除了连接省市的
那条道路铺了柏油,其余都是伤痕累累
,
像被鞭子抽
烂了脊背。郑天良还拿出了五十万先将连接外省的三条
四十七公里道路铺垫干土路基,等资金一到位,再铺沙
石。如果路和交易市场同时完工等于也就能按时开业了
,如果路不修好,交易市场建成后除了供参观用之外,
毫无意义。陈凤山不同意郑天良的意见,他说:“先把市
场建起来,修路的钱等黄以恒拨过来再修,不然,你到
时候,一件事也做不成。”郑天良自信地说:“资金没问
300
题,关键是我们必须要将修路和建市场同时进行,这才
是有效的,我们不能干没效率的工作。晚半年开放市场
,要损失多少钱。”陈凤山不跟郑天良计较,只是说了
一句:“郑主任,你不要以为我是反对你,我只是出于好
意给你提个醒
。
哪有实验区已经开工了,班子还不组
建的?他黄以恒工作再忙,也该到这里看看,你现在虽
有分工,但由于职务不明,职责也就不明,郭乡长到洪
山砖瓦厂谈好了三百万块砖的价格却不敢拍板
,
搞得
人家怀疑他是假冒的领导,问他什么职务,他说是筹委
会委员
, 人家说不跟委员谈,要跟领导谈
。 我们这不
是要官,而是要那些官们对我们下面的同志负责
,
你
都是我们的头了,我们又还能有什么官呢,不就是为了
方便工作嘛。”
郑天良专门到县里找黄以恒
, 可黄以恒却很难找
到,一会在市里,一会儿又去了省里,临时约好的见面
时间,他一进城,县委办却又说黄书记被市委梁书记叫
去了。“五八十”一期工程今年年底建成,这是县里最
关键的一年,年底的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要在合安召开
301
,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自从过年后就没睡过安稳觉,
大家都在玩命
。
县委常委会和县长办公会几乎已经取
消了,有什么事黄以恒电话里通气讨论,黄以恒说:“今
年我们一定要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
,
把时间全部用
到工作中去。”
让郑天良感到气愤的是他走后,工业区建设改由田
来有副县长分管了。他问了几个常委和副县长,关于田
来有的分工调整为什么不经过县长办公会,其他领导都
态度很暧昧地说,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分工。从这一天
起
, 郑天良开始慎重地考虑起了社会上的谣言
, 田来
有虽然经常在会上被黄以恒批评,但他仍不遗余力地赤
裸裸地宣传黄以恒的讲话精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
郑天良不能在县城久等,他要沈一飞在县城死守
,
只要黄以恒一回来
,
立即打电话让他赶回来。交易
市场工地的水泥和钢材时断时续
, 资金不到位
, 工程
无法按时完工。郑天良坐公共汽车回去的时候,头上冒
出了冷汗,当他看到沿途四个乡镇老百姓在尘烟灰土中
302
义务铺沙石
,
心中稍有安慰。
回到实验区,陈凤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将帽子
往桌上一掼,说:“郑主任,这他妈的没法干了!”
郑天良甩给他一支烟说:“你是骂我呢
, 还是骂谁
呢?”
陈凤山说:“我骂黄以恒
,
他把钱全用在县城的面
子工程上了,财政局李局长已经对我说了,砸锅卖铁先
保证县城的建设,这是黄以恒定的调子,我不用问就知
道你这次去县里一分钱也没要到。”
郑天良说:“实验区本来就是县里的五八十工程之一
,保证县城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建设
,
并不是就让我们
实验区停止建设,黄书记完全同意我们关于修路的方案
和投资规划,你就给我少发一点牢骚。”
陈凤山说:“我们现在纸上谈兵
, 做黄粱美梦,郑
主任你不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吗?反正我是受够了
。
我
先跟你汇报一下工程情况吧,通往外省三条路的干土路
基工程现在修了不到一半停下了,张庄村和柳下河村的
老百姓不许施工,要把土地征用补偿费先付了才给动工
303
,我去做说服工作,老百姓说我已经不是乡里的书记了
,
就不买我的账
,
我叫派出所去抓人,派出所说县里
有过明确指示,六四以后,合安县不许出现一例警察与
老百姓冲突的事。”陈凤山端起郑天良的杯子咕咕噜噜
地喝了一气,“交易市场工地开工量不足百分之四十,
材料跟不上
,
有两个建筑队已经走人了。”
郑天良坐在木头椅子上
,
望着窗外的树全绿了
,
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还弥漫着阴凉的气息,他拉上
陈凤山说:“走,到现场去!”
交易市场工地上,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在干活,
十字街只能看到一个暗示性的轮廓
,
砖头水泥钢材全
都用完了
,
郑天良和陈凤山穿行在有些清冷的工地上
,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地上没有旗帜和标语,
也没有人声鼎沸的劳动的场面,他们更像是来凭吊一处
刚刚挖掘出来的遗址,春天的风漫过郑天良的头发和这
片新鲜的遗址,然后将一片片尘土卷向半空。
郑天良正在揉眼睛里的灰沙
, 一个戴安全帽的人
304
跑过来拽住了陈凤山的胳膊:“陈书记,你得给我把前期
的钱付了。”
郑天良睁开眼睛看到戴安全帽的人一脸酱菜的颜色
,戴安全帽的汉子用不信任的目光咬住陈凤山:“你说开
工一个月内付百分之三十的建筑费,我都干两个月了,
你一分钱也不付,我手下六十多个民工要我的命,他们
说我是骗子。你现在要么是给我付钱,要么就给我一个
个地去向民工解释
。
我不像其它工程队
, 只干了几天
,撤走了损失不大,我都干两个多月了,两条水泥路都
快铺完了
,
你们当领导的要讲良心。”
这个拽住陈凤山不放的人是交易市场修路的工头王
富安。
陈凤山挣脱了王富安的手指着郑天良说:“这是实验
区的一把手郑县长,我是按照他的指示办的,我没骗你
们。资金一时没周转开来,但绝不会不给钱,政府说话
还能不算数,难道郑县长还能骗你吗?”
郑天良问王富安:“按百分之三十
,
要付你多少
钱?”
305
王富安说:“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九块
。”
郑天良说:“明天下午三点你去乡政府大院实验区财
务科领钱。”
王富安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手下的民工们还等着这些钱回家买化肥呢。”
郑天良有些恼火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郑天良跟陈凤山走远了,郑天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如同钢针一样尖锐。
陈凤山说:“郑主任,你这一说真话,说假话的就只
剩下我了。不过,好像财务科说食堂买米买油的钱都不
够了,还是你权力大好
,
一锤定音,我们说话不算数
,全成了骗子
。”
郑天良心里有点烦:“这种时候
, 说这话有什么意
思?难道让王富安跟你在工地上打架?是我说话不算数
,我是骗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非要我跪在王富安
面前承认吗?”
陈凤山看郑天良脸色难看,就骂了一句:“妈的,黄
以恒是最大的骗子
。”
306
这一次郑天良没有反驳。他想着半拉子工程的远景
,心里就像塞满子碎砖断瓦和废钢筋。
沈一飞的车子在县里没回来,回来也无法开到乡下
的土路上去。郑天良跟陈凤山坐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前
往张庄村和柳下河村,陈凤山问驾车的派出所长钟明带
没带枪,钟明说枪带了但他不敢拿出来,陈凤山说保护
郑县长怕什么,钟明就说如果真出现了危及郑县长安全
的事
,
他会掏枪来维持局面的。郑天良坐在车后说问
题没那么严重。
郑天良一路上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得吐出来,他的鼻
子里呛满了灰尘。他准备找群众谈一谈,要他们以大局
为重
,
支持工程建设,征用土地补偿金下半年保证兑
现,而且每亩可以从三百六十块钱,提高到三百八十块
钱。郑天良和陈凤山看到路基建设全都停了下来,眼看
和外省的通道就此截断,他就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一样
,身首异处。
地里的麦苗在经历一冬的严寒后,它们在春风的鼓
舞下从田地里纷纷地站了起来
,
满眼的绿色张扬着复
307
苏的生命和压抑后的崛起,郑天良的视线里铺满了这种
旺盛的气息。
到了柳下河村,郑天良本来要找一些村民代表们来
谈一谈个人与集体、小家与大家、局部和大局的关系,
可几十号老百姓却不请自来了
, 他们将郑天良和陈凤
山堵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不让进屋
。
钟明所长拨开人
群说:“让郑主任进屋跟大家谈。”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
子堵住门说:“不行,就在外面谈判,让他们这些官老爷
们与农民打成一片。”钟明有些火了:“你什么态度
,
敢这样跟县长说话?”小伙子嘴上留一圈胡子,扬起一
颗蛮横的脑袋:“怎么了,你县政府欠我们老百姓钱不给
,还有理了?我们是老百姓,你能把我的扁担开除了
,
让我当国家干部,我马上就不要钱了。”下面一片哄
笑声。
郑天良感到农民的觉悟甚至不如文革时期了
,
那
年夏天
,
他们村里肥料坑发生中毒事件,老百姓都是
带头往前冲
,
想到这,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但他必须
要保持住镇静,他大声地说:“同志们,建交易市场,没
308
有路就没有生意,有了路,大家都可以去经商,而且外
省的商贩们才能把我们这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去,这是利
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工程,同志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补
偿金下半年全部一次性兑现,而且每亩提高二十块钱
。”
下面一阵起哄:“我们要现钱,不给现钱不许开工!”
人群中站出了一位歪戴帽子中年人,他走到郑天良
面前,问:“你就是实验区主任?”
郑天良说:“是的!”
中年人说:“你看我穿得很破,但我不骗人,你穿得
很整齐,只能说明你是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骗子。为什
么其他几个村都给钱了,不给我们村
,
欺负我们这里
人老实
, 是吗?告诉你
,
我们老百姓的意见是下半年
每亩提高二十块钱也不干,现在我们宁愿降低十块钱一
亩
, 来现钱,马上开工。”
陈凤山不能容忍曾是自己子民的老百姓骂郑天良是
骗子,他拿出了乡党委书记的权威喝斥道:“你再敢骂人
,我就将你铐起来!”
309
老百姓们全都吼了起来:“你这个下台干部,还敢耀
武扬威
, 只要你敢动一下手
,
我们就叫你们站着进来
,躺着出去!”说着就围了过来
,
手和拳头也攥紧了,
少数人还扬起了手中的铁锹,跃跃欲试。
派出所长钟明一看情况有些失控
,
就从怀里掏出
手枪,他爬到院子里一个报废的石碾子上,将枪指着下
面黑压压的人头大声嚷道:“全都给我往后退,谁要是再
敢胡来,我就不客气了。”
衣服很破的中年人将郑天良的袖子拽住了,并做出
了扣押人质架势,“你要是敢开枪,我们就将县长扣起
来!”
钟明见几个老百姓同时围住了郑天良,就对着蓝汪
汪的天空开了两枪:“退回去,谁再敢碰一下县长
, 我
就打死谁!”
下面的老百姓被刺耳的枪声吓住了。他们开始往后
撤退,嘴里却喊着:“政府要对老百姓开枪了,你们是国
民党!”
郑天良还没游说就被逼入了死角
,
而且毫无还手
310
之力,他感到无比悲伤,这个当年被老百姓前护后拥的
乡党委书记,当了几年县长后居然落到今天这种窝囊的
境地。他不知道是老百姓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
抑或
是世道变了
。
回来的路上,郑天良批评了钟明:“老百姓不就是有
点情绪吗,有必要掏枪吗?”
钟明说:“要不是***,我他妈的非要铐几个关
起来!”
陈凤山说;“郑主任
,
你现在不在基层干了,你不
知道现在老百姓多难管,比如说计划生育、三提五统的
上缴
,
做一万年思想政治工作也不管用,你不带枪,
不搬他家具和粮食,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下去。谁不想和
平相处呢
, 实在没办法
,
可你们在上面的有几个知道
我们基层干部的苦处呢
。
我是赞成对六四的处理的,
中国还没到搞民主的时候。”
郑天良对陈凤山的怨言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是觉
得无比窝囊,如果资金能按时到位,哪怕追加的资金一
半能得到落实,他也不会遭遇如此被动。回去后立即起
311
草追加投入的报告,不然实验区就无法运转,不要说二
期小商品城了,就连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也会成为空中楼
阁和一个不能插花的空花瓶。
陈凤山被颠得脑袋直晃荡,他的声音在三轮摩托车
上被撕裂成一些语言碎片:“你负责
, 搞,钱,我负责
工程
, 今天让你来,受苦,也就是让你,知道我的,难
处。有钱
,
我就,能搞好,工程。我,不想当骗子。当
然,你也不想当骗子。那么,谁来对我们,这些不想,
当骗子的人负责?”
郑天良心里乱极了,他没有理会陈凤山的话
,
也
没有责怪他将自己放在火上烤的意思
,
他知道陈凤山
心里的牢骚总是太多
,
主要是快半年了,县里不给他
们明确职务,名不正言不顺地充当着伪军的角色。因为
筹委会成员都是临时的,除了郑天良一个人是市委直接
任命过的外。
三天后,沈一飞打电话说黄书记回来了。于是,郑
天良就连晚跟陈凤山等人商量追加投入的报告,一期工
程预算不足包括修路原来总共要追加二百万
,
现在打
312
报告减为一百五十万,交易市场缺额部分通过铺面招租
和发售从商户手里筹措一部分资金,另外再从银行贷一
部分资金
, 然而贷款必须由县政府出面才能办到
, 而
几家银行已经被县城的几大工程贷得鼻青脸肿
,
郑天
良是无法贷到钱的
。
另外他还准备了一份实验区工程
进度的提纲准备向黄以恒汇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
黄以恒确实是他的上级,他确实需要向黄以恒汇报
,
他离开黄以恒就像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太阳一样
会渴死枯死。
当郑天良跟陈凤山等研究好了汇报提纲和追加投入
的报告后,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
,
回到宿舍,郑天
良接到了黄以恒打来的电话
。 黄以恒在电话里说,“你
就不要过来了,明天早上我准备到王桥集综合实验区去
,一是去看看你
,
二是看看工程,三是将悬而未决的
班子问题定一下,组织部余部长跟我一起去,有关班子
配备我先跟你通个气,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看还是要
将陈凤山和郭克林用起来,都是一些年富力强的同志,
跟你配合也不错,拖这么长时间,主要是考验他们是否
313
能真正地支持和配合你的工作
。”
郑天良一听这话,心里不得不佩服黄以恒考虑得细
致周到。在陈凤山的反复的牢骚中
,
郑天良嘴上没说
但心里也有些觉得黄以恒确实对下面的同志不够负责任
,现在才知道黄以恒是为自己考察班子,让他们在悬空
时看能否支持郑天良,能否对郑天良服气,事实证明,
这两个人对郑天良从人格上到工作上都是尊重和支持的
,陈凤山虽然说话较冲
,
但郑天良定下的事,他是会
不折不扣地完成的
,
他觉得陈凤山跟自己的脾气有点
像,只是他现在是一把手
,
好多时候要收敛一些
。 所
以他完全同意县里安排。
郑天良只是不清楚为什么黄以恒对这里的工作了解
得如此全面,因为春节后他除了开过一次常委会后,他
们就没见过面
,
也没汇报过具体工作,电话里黄以恒
总是说对你完全放心,根本没谈到过陈郭二人的事情。
他估计这可能与沈一飞有关,他觉得沈一飞实际上将这
里的情况像复印机一样复印给了黄以恒,沈一飞充当的
是特务的角色,但自己是在实实在在地工作,郑天良甚
314
至愿意多一些特务将自己的辛苦和艰难能复印过去,他
现在对沈一飞并没有多少反感了,他觉得沈一飞对自己
态度极其谦恭而尊敬,服务得无微不至,他现在对这样
的奴性的部下少了一些恶意,多了一些宽容,而且沈一
飞并没有在黄以恒面前说什么坏话,他现在连关系都转
到实验区来了
,
沈一飞不可能拽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
。
黄以恒的小车开进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的院子,
是上午十点钟
。
郑天良见到黄以恒就像一个端着破碗
流落街头的孤儿遇到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这种感觉
让他觉得自己孤立无助,孤立无助的时候黄以恒是最后
一根救命稻草。
黄以恒下车后疾走几步上前跟郑天良紧紧握手:“老
郑
, 辛苦了,辛苦了!”然后又一一跟实验区筹委会成
员们握手,在握住陈凤山手的时候,黄以恒说了一句:“
我早就说过
,
老陈的能力不仅在于能当好一把手,而
且还能当好副手。”陈凤山勉强地笑了一下
, 搞不懂这
话是褒还是贬
。
315
沈一飞从车后面搬下了几箱鸡鱼罐头还有一箱“红
塔山”香烟,这是县里给实验区同志们的慰问品,郑天
良说:“黄书记,你真把我们当作是困在上甘岭的志愿军
战士了?”陈凤山接上去说:“我们现在比上甘岭还要艰
难,上甘岭战士只要守住阵地就行了
,
我们不仅要守
住
, 还要进攻。”黄以恒说:“你们用战争来比喻合安
县改革开放的建设事业
,
很准确,我现在满脑子听到
的不是机器声
,
而是枪炮声
,
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
役
。 这些慰问品是我让宣中阳昨天临时准备的
, 你们
这一块是最艰苦的,挂牌后我第一次来,代表县委县政
府表示一点心意,算不上腐败,也不要有什么顾忌。”
郭克林乡长显然有些感动了
,
他说:“有黄书记这份心
,我们就足够了
。”
沈一飞还从郑天良家里带来了两瓶黄豆烧咸猪蹄
,
这是周玉英特地为郑天良烧的
,
郑天良发觉沈一飞
这个人就是比较细,这肯定是他有意安排的
。
寒暄了一气后,黄以恒就要去看实验区农副产品交
易市场的建设工地。于是他们用一个多小时视察了十字
316
街的半拉子工程,黄以恒很高兴地跟零零星星的工人们
握手,他对郑天良和陈凤山等陪同的人说:“建设速度比
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而且设计也很完美。”郑天良说,
“现在开工不足百分之四十
,
资金是最大的问题,黄
书记你得救救我们实验区。我们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
。”黄以恒吃惊地问:“还有这样的事?我马上让计委拨
一百万过来。”
回到从前属于乡政府的实验区会议室,黄以恒当着
全体人员的面立即给县计委蒋主任打电话;“我不管你有
多困难,你得先给我拨一百万过来。不行,啤酒厂工程
即使停下来,也要保证实验区的资金。这里是最困难的
时候
,
我建议你老蒋什么时候下来看看,郑主任他们
的工作精神是会打动你的铁石心肠的。你们在城里有酒
喝,郑主任他们这里却连米都没有了。我们都太官僚了
。明天不行,马上就拨!”
黄以恒绷着脸放下电话
,
郑天良陈凤山等人都没
说话,但他们还是被黄以恒的这种工作作风打动了,他
们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静静地坐下来,准备黄书记做重
317
要指示,所有的人都按规矩打开了笔记本准备做记录。
郑天良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
他知
道今天的会议内容必须要记。
郑天良主持会议
,
他先请组织部余部长宣布实验
区的班子组成名单和任免事项,除了郑天良已经由市委
任命为实验区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外
,
县委任命陈
凤山同志任管委会副主任兼党委副书记、郭克林同志任
副主任兼纪委书记,其余的乡干部们将分别担任人事科
长、财务科长、保卫科长、后勤科长、设备科长、办公
室主任等,其任命工作由实验区党委决定后报县委组织
部备案
, 这是组织人事权下放的一个重要改革措施
。
新上任的陈凤山郭克林照例要表态
,
一个是感谢
组织上信任,感谢县委县政府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同时
也还得要表示一下全力支持郑天良同志的工作,搞好团
结,扎实苦干,绝不辜负县委县政府和广大人民群众的
殷切希望,绝不辜负黄书记对我们信任,甚至还说出了
一些标语口号式的决心,诸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言
过其实的话。这样的话不过是套话而已,所以说也就说
318
了
,
听也就听了,谁也不会当真,全国的干部们上任
都是这么说的
。
郑天良对实验区的建设工作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
的汇报
, 他根本不谈成绩
,
而只谈问题,其中首要问
题是资金,资金直接关系到工程能否按时完工;其次是
道路建设的追加部分一百五十万能否批准并在六月底前
到位,如果路修不好,年底很可能工程完工后也是有场
无市;第三是周边省份的宣传、广告问题,资金投入不
低于百万,究竟这项工作由实验区来做,还是纳入到全
县的“五八十”宣传中一起做。郑天良说:“我们新班子
虽然今天正式组成,但这个班子的工作从去年底就正式
开始了
,
大家都憋足了劲,要为我县的改革开放和经
济建设大干一场,但我现在深深感到,如果没有县委县
政府的支持,没有黄书记的支持,我们是不可能做成任
何事的,人定胜天在王桥实验区是不可能实现的
。”郑
天良说这话绝没有有意恭维黄以恒的意思,他是发自内
心地感觉到了个人的缈小以及黄以恒主宰生死命运的不
可撼动的地位。
319
会场上官最大的人要么第一个讲话,要么就是最后
一个讲话,据不完全统计,最后一个讲话的居多,就像
最著名的歌星总是最后压轴一样。黄以恒在最后做重要
讲话
。
黄以恒说他今天主要是来看望大家而不是来视察,
因为这里的工作由县委常委、县政府副县长郑天良同志
主政是不需要视察的,他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在实验区主
持工作的,而且郑天良同志的工作能力工作作风是公认
的,作为我县改革开放的旗手和领军人物
,
郑天良完
全有能力有信心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深化改革的今天实
现二次创业和再造辉煌
,
这一点县委县政府包括我本
人深信不疑,“当然,实验区还面临着一些困难,刚才
天良同志已经讲得很充分了,但这个困难是前进中的困
难,是发展中的困难,所以我们就不会因此而放弃努力
。
实验区面临的困难也就是县里遇到的困难,我们现
在不缺少热情,不缺少干劲,不缺少革命加拼命的精神
,缺少的就是资金
。
实验区是全县一盘棋中的一个重
要棋子,从全局来看,要向实验区倾斜,资金问题我回
320
去后要协调,要保证实验区的建设资金,哪怕是县城工
业区项目缓建停建
,
也不能让实验区停下来,同志们
,王桥综合经济实验区是我们全县一盘棋中的重中之重
,
是第一个以农业开发和农村市场为战略目标的大工
程,我心里实际上比同志们还要着急
。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的困难,但在郑主任的直接带领
和统帅下
, 实验区克服了许多困难
, 取得的成就明摆
在这里。这次来看了后,我有三个没想到
,
一是没想
到建设速度如此之快
,
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二是没想
到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如此之高,不计得失毫无怨言地奋
战在第一线上;三是没想到实验区遇到的困难如此之大
,工程开工不足
,
资金严重短缺。但我有信心
, 因为
我们首先有一个坚强团结的领导班子,有一支能战斗能
吃苦的队伍
,
有县委县政府的强力支持,没有什么克
服不了困难,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火焰山。”
黄以恒的讲话赢得了下面的热烈的掌声。郑天良迟
疑了一会,也跟着鼓起了掌,他的两个手掌很不团结,
每次相击,都是蜻蜓点水
,
比较勉强。作为实验区一
321
把手
,
他想问黄以恒五百万即使明天拨过来一百万,
还有一百万什么时候到位。计划投入的资金都不能保证
,那么追加的道路建设资金、水电改造资金又在什么时
候能落实
。
黄以恒什么都答应了,但他就是没有时间
表。郑天良想再次就这些事让黄以恒拍板,但如此在公
开场合发难,等于是逼其就范,有点“西安事变”逼蒋
抗日一样,郑天良有这样的胆量,却没有了这样的勇气
,因为每一分钱都必须要黄以恒签字才能划拨。
黄以恒临走前还到郑天良的宿舍坐了坐
,
他看到
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只摆放着一张木床和一张开了裂缝的
桌子
,
就想起了十几年前在朝阳公社的那个相同的空
间,只是黄以恒不需要再给郑天良送上火钵,但他仍然
说:“老郑,你这床怎么行呢,明天我叫县委办宣中阳给
你送一套新家具来。”郑天良说:“我凑合着没事,可工
程一点都不能凑合,你还是从其他地方挤一点钱给我吧
。”黄以恒说:“资金的问题你放心,我会解决好的。”
郑天良想反抗一句说你去年就答应五百万提前到位,可
推后了半年都不到位,我怎么放心。可他还是压抑着自
322
己的情绪没说。位卑言轻
,
英雄气短,他仰起头望着
屋顶发愣
, 屋顶的木梁上
,
一只蜘蛛为自己编织罗网
,它在寻找一种作茧自缚的生活。
黄以恒又对郑天良说:“你赶紧把部门负责人的班子
配好
, 用人标准由你定
,
我不干涉,但我有一个建议
,跟你对着干的人坚决不能用
,
不然工作你就没法开
展。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供你参考。你看沈一飞怎么
样?”
郑天良看了黄以恒一眼,没说话。
黄以恒说:“一飞年轻不太懂事,但自从上次挨了批
评后,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为你服务,
就是要让他从灵魂深处端正态度,转变感情立场,我看
他一回县城就主动到你家找嫂子给你带菜,而且言谈中
对你非常尊重
。
我把自己身边的人配给你,不仅是要
彻底改造一飞的世界观,对他也是一个磨练,不然就不
会有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飞为你服务,让外界的
谣言不攻自破。我建议让沈一飞做办公室主任,副科级
,让他在你手里提起来,这比我提他更好
。
这个意见
323
,我也是供你参考,决不强求。”
黄以恒的话总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郑天良没想到
沈一飞派到他身边来工作居然被黄以恒分析出这么多的
意义来,而且都是合情合理
。
郑天良说了一句:“沈一
飞的事,我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大问题。我现在最着急
的是资金到位的问题。”郑天良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耻,搞明码交换,即你保证我资金到
位
,
我给你的驾驶员提为副科级。副科级在县里就是
高干,它相当于省里的副厅级、中央的副部级
, 县里的
特权是从副科级开始的,干不到这一级,就不能算领导
干部。
黄以恒没有正面回答郑天良的话
,
只是轻描淡写
的说了一句:“这件事你不要过分有什么压力,我随便说
说而已。”临走前,黄以恒还说了一句:“老郑,你都过
四十的人了,要注意身体,不能因为工作而累垮了身体
。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
黄以恒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乡村土公路总是
灰雾蒙蒙
,
郑天良目送着黄以恒的黑色桑塔纳一头钻
324
进了灰雾中
,
落日的余辉尾随着一团灰雾渐渐远去,
直到成为视线里的一个黑点
。
晚上
,
实验区党委会接着开,各科室人选很快就
落实了,原来的副书记副乡长全都成了副科级的正科长
,因为实验区是副县级,所以下属部门的正职只能是副
科级。在讨论办公室主任人选时
, 陈凤山和郭克林几
乎一致推荐由沈一飞出任,郑天良说:“一个驾驶员当办
公室主任是否合适?群众会怎么说?再说谁来开车?”
陈凤山说:“车由乡政府驾驶员小傅开,技术不比沈一飞
差。”郑天良说:“这么多人选,怎么你们俩都推选沈一
飞?”陈凤山说:“黄以恒跟我和老郭都打过招呼了,难
道没跟你打招呼?如果你觉得不给沈一飞任命有利于我
们实验区工作的话,我们就跟你一起抗一回圣旨。”老
实的郭克林说话了,他脸上始终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表
情,他不紧不慢地说,“黄书记并没有坚决要提沈一飞
,难就难在这里,我认为这是黄书记在考验我们的政治
立场,提不提沈一飞实际上也就是表明黄书记在实验区
说话能起多大的作用,其实黄书记要想提沈一飞,放在
325
县里任何单位都很容易。”陈凤山说:“还有一个目的就
是为了避人耳目
,
将沈一飞放在下面提
, 目标小一点
,不然在县里容易引起舆论。”郑天良最后表态说:“老
陈,不要把问题复杂化
。
我同意提沈一飞为实验区办
公室主任,主要是小沈在后勤服务这一块做得很出色,
而且在县委办呆了很长时间,耳濡目染,工作能力组织
能力都足以胜任这个职务。”
郑天良从来不愿在下级面前暴露他对黄以恒的真实
态度
,
这不是他狡猾,而是他的组织原则和他的做人
原则,有什么分歧拿到会上当面摆开
,
会后绝不轻信
谣言和传说。
第二天上午
,
各部门负责人任命的名单已经上报
县委组织部
,
郑天良找正职谈话,陈凤山和郭克林找
副职谈话
,
这是组织规定,也是例行公事,其套路像
数学公式一样步骤明确逻辑严密,无外乎组织上对你很
信任,相信你一定能胜任,再说几句勉励的话,被任命
者首先感谢然后是表态。郑天良跟沈一飞谈话的时候
,
有些改革精神,郑天良一上来就说:“黄书记跟我打
326
了招呼,所以我们就决定让你出任办公室主任,你有什
么想法?”沈一飞眼睛里放射出翻身解放的光芒,毫不
含蓄地表示出了放弃方向盘后的激动:“郑主任
, 黄书
记虽然打了招呼,但最后还是你拍的板,没有你力排众
议
,
就不会有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从今往后,我就是
你的人了
,
如果我对你有二心,我就是畜牲。”郑天良
有些火了:“沈一飞,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什么你的人我
的人,大家都是在为实验区工作
, 工作干不好,我会
立即就撤了你。”沈一飞拍着胸脯说:“郑主任,你批评
得对,我也不会说话,反正你以后看我的行动好了。”
这种谈话就像两个鱼贩子不谈鱼的问题却谈起了打
渔的人穿什么衣服以及用了什么型号的鱼网。
宣中阳押着装满了家具和办公桌椅的两部“解放”
牌大卡车开进了实验区的院子里,一张带席梦思的大
床、一个组合柜、一把转椅、一个崭新的办公桌搬进了
郑天良的房间,郑天良对宣中阳说:“我要这些家具干什
么
, 我要的是建设资金
。
还有那些办公桌,坐在办公
室里是建不成实验区的
。”宣中阳抹着头上的汗说:“
327
这些家具和办公桌椅是县里临时调拨的
,
黄书记说你
们现在的条件很艰苦,必须要从细节上进行关心和支持
,
当然了,你的家具也是公家的,不是给你个人的
,
也就三四件
,
算不上什么不正之风。”郑天良始终感到
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离建设主题太远
,
而主题却被一
个个细节淹没了。
财务科会计向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间的郑天良
汇报说:“县计委的钱到账了
,
不是一百万,而是五十
万。”
郑天良站在春天的阳光下,脸上直冒虚汗:“说好了
一百万
, 怎么又变成五十万了?”
会计是一位小女孩,她被郑天良暴跳如雷的声音吓
住了,声音软弱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郑天良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到了宣中阳的头上:“宣中
阳
,
你给我将这些破玩艺全都给我拉回去,搞什么名
堂!不给钱,给这些柜子桌子当棺材用呀?!”
宣中阳声色不动地说:“郑主任,黄书记也有他的难
处,工业区土建工程虽然完工了,但外装修和设备款缺
328
口很大,计委蒋主任肯定是分两批划拨,黄书记说的话
,他是不会打折扣的
。”
郑天良情绪有些败坏,说话也就难听:“宣中阳,你
怎么只为工业区说话
,
而不为我实验区说一句话
, 难
道实验区不是县里的工程?”
宣中阳还是不温不火地说:“郑主任
, 你对我发这
些火我能理解,可我是做不了主的呀
,
我的任务就是
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请你放我一马!”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知道将无名火发在宣中阳身上
无济于事
,
也不公平。他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中
间,像被关进了一个牢笼。
这五十万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一个水缸,刚溅起一
些水花就无声无息了。郑天良首先付了几个工程队的施
工费
,
然后剩下的钱全都用到了修路上,他对陈凤山
说:“砖瓦想办法先赊过来
,
水泥厂看能不能跟他们通
融一下,缓一缓付钱
。”陈凤山说:“看来,我只好去
砖瓦厂水泥厂行骗了,好在我小时候跟人学过算命,会
一点骗术,重操旧业,争取再发挥发挥吧。不过县里没
329
有钢厂,没法骗
,
三百吨钢材计划早下来了,工地急
需,没钱买,怎么办?”郑天良说:“我马上去县里要
钱!”
郑天良赶到县城后并没有见到黄以恒,他没有跟黄
以恒约好,因为约好了也没用
,
黄以恒说走就走了,
事情千头万绪,黄以恒的时间和自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果然郑天良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押运啤酒厂进口设
备去了,本来黄以恒可以不去,但他说要亲自到上海找
专家对德国的设备在港口进行检查,如果是旧设备或坏
设备,当场就不允许出关
。
近一段时期
, 国内许多地
方都被洋鬼子骗了,黄以恒说六千万人民币的学费是谁
也付不起的。
郑天良让县委办安排了一辆车子去工业区看了看,
工业区的建设非常快,大片的厂房已经建成,合和酱菜
厂已经成了啤酒厂的厂址,这个完全投产后年产值一亿
元的特大型企业将成为合安县的另一个标志
,
看着连
绵成片的厂房
,
郑天良只能靠回忆来想象酱菜厂的位
置,啤酒厂和酱菜厂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合安县经济
330
成就的象征,县城里的人都说郑天良的酱菜厂除了还留
一个被个体户租用的虚名外,连一个遗址都没留下
,
很有点斩草除根的味道
。
今天郑天良在这片工业区迅
速经过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匆匆过客的感觉,酱菜厂
不属于他了
,
工业区也不属于他,“西伯利亚”的实验
区的命运也牢牢控制在黄以恒的手里,此刻他无法控制
住这种联想
,
当这种联想渐渐清晰的时候
, 郑天良脸
上就一阵阵发热。
五条商贸大道也已经完工,一些工人们在墙外面刷
黄颜色绿颜色紫颜色的涂料,路两边正在种植花草,一
些回迁户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坛子罐子提前往新居里搬。
吴成业陪郑天良视察
,
他对郑天良说:“五条商贸大道
每条只有七百五十米,而不是原先设计的一千米
,
糊
弄一下上级领导
,
没人拖着皮尺来量。主要是商户招
租不到百分之二十,资金又跟不上。只能如此了。”郑
天良对商贸大道和工业区本来就有不同意见
,
这是他
预料之中的事,他在此刻自我反省的是,建王桥集综合
经济实验区是不是也存在着左倾冒进的成份在里面,随
331
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实验区建在那个地方,
看起来是三省交界,但向外的道路一条都没有
,
没有
任何优势可言,还不如建在东店乡,但为什么要建在那
个鬼地方
,
他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建实验区也是假
大空搞面子工程,他现在已经成了这种假大空面子工程
的忠实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当年他在马坝乡当党委书记
的时候
, 之所以能有后来的“全省十佳乡镇”,就是走
了一条稳打稳扎
,
先小后大,由农而工的道路。想到
这,郑天良的头上就冒出了许多汗,阳光照耀着他的头
顶,他感到自己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就像他必须粘住黄以
恒一样,他成了粘在头皮上的一根头发。
中午在大街上,他遇到了于江海跟赵全福正一起去
下馆子吃饭,于江海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老
领导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
我们一起喝酒去!”于江海已
经转为副股级国家干部了,手心里热乎乎的,很有些小
人得志。曾被郑天良撤职的赵全福在租用了“合和”商
标后,已经成为个体户中全县的首富,有小道消息说黄
以恒最近刚换的“丰田”轿车就是赵全福送给他的,赵
332
全福好像跟郑天良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他笑容满面地
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你中午一定要给我个面子,
没有你和于队长将合和厂工人造反的风波平息,合和厂
就不会顺利搬迁,就不会有我赵全福的今天。我一直想
去王桥集看你,又怕你太忙
, 影响你工作。”郑天良发
现赵全福的话里充满了得意与嘲讽,他就有些气急败坏
,气得一过分,说话就容易有失分寸
,
郑天良挣开赵
全福的手指着身边的吴成业说:“我跟吴局长中午已经约
好了在一起吃饭,所以我不能领你的好意,我要告诉你
的是,你赵全福再牛
,
也是一个体户!”
赵全福张着嘴,舌头僵在牙齿的后面
,
说不出一
个字来。
吴成业拉起郑天良就走:“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就
是比你这个副县长牛。有本事你也开一辆豪华车给我们
露两手!”
吴成业拉着郑天良走远了
,
于江海赵全福面对着
两人的背影苦笑。
333
黄以恒从上海回来了,郑天良将他堵在办公室里,
黄以恒喜形于色,他抢在郑天良前面说:“老郑呀,设备
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
,
从德国法兰克福运来的
, 机
器上的油纸都是新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从复旦大
学请来了专家
,
还有南京的专家,六月底我们就可以
喝上最纯正的德国口味的啤酒了。”
郑天良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到时候,你喝啤酒
,
我喝农药。”
黄以恒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让你喝啤
酒?”
郑天良终于发作了,他站起来指着黄以恒灿烂的表
情:“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说好了五百万提前到位,开工
快半年了,钱断断续续,工程停在那里。你在县城里有
钱买花种草,我那边连买砖头的钱都没有
,
说好的一
百万,怎么变成了五十万?你这不是耍人吗?”
黄以恒收起脸上的光芒,显得很惊讶:“这是怎么回
事,老蒋怎么能这样做呢?我来给他打电话
,
让他来
一下
。”
334
计委蒋主任在电话里说他正在接待省计委的领导一
时过不来,关于拨款一百万的事,因为要保证田来有副
县长给啤酒厂厂区买进口草皮还有花木,所以提前被拨
走了,要等下一批贷款到账才能考虑实验区的钱。另
外,田副县长要求缫丝厂从西安进的设备钱一定要留足
,我实在没办法。电话按了免提,所以郑天良全听到了
,他对着电话吼道:“你这个姓蒋连他妈的***也不如
,你只保证田来有,我他妈的实验区是小娘养的?”老
蒋在电话里抗议说:“你们领导怎么能随便骂人?你们有
权
, 你们现在就开会把我撤掉算了!”黄以恒说:“大家
都不要吵了,都是为了工作,犯不着伤感情。我要你下
笔贷款到账
,
首先保证郑主任的实验区。”说着就挂断
了电话,黄以恒的意思也就是这是不容再讨论的事
,
就这么定了
,
所以他不跟老蒋再打口舌官司
。
郑天良又向黄以恒发难:“田来有何德何能?让他来
分管工业区,调整分工我怎么不知道
,
你把我这个常
委、副县长像耍猴一样耍?”
黄以恒将郑天良按到沙发上坐下来
,
他给他点上
335
烟:“老郑呀,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你有困难向我发
火,我有困难向谁去发火?我们大家为了合安的事业只
有团结起来才能形成合力
,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县
里虽说对实验区很重视,但停留在口头上和文件上的多
,实际行动少了一些,各部门有意无意地将资金向县城
的几大工程倾斜了,毕竟这里的盘子要大得多,你看我
不是在努力地纠正这一点嘛。关于田来有的分工
,
我
只能说是临时分工,带有特殊性,几个副县长一人一摊
子,你一下去,我怎么办?田来有的威望当然没有你高
,如果拿到会上去讨论调整分工,不也是吵得不可开交
吗
。 所以我只好专制一回
,
反正是临时性的,也算不
上犯多大的原则性错误。不过,田来有这几个月干得还
是不错的
, 工程进度和质量管理像你一样的严格
, 人
真还不可貌相呢。我马上将他叫过来,你们俩也多多交
流一下,资金的问题你也跟他协商协商。”
郑天良又来了情绪:“我凭什么跟他协商,实验区资
金是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黄以恒说:“老郑,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再意
336
气用事了。资金划拨是我说了算,你向我要资金没错,
他向我要资金也对
,
所以你们如果都到我这儿来吵仗
,剩下的就只有逼我跳楼了
,
你们两个多协商协商,
一个是取得相互理解,另一个就是要显示出相互团结,
团结才有力量。虽然他曾对你有所冒犯过,但如果我们
把它放在工作的性质上去看待,就不会有多大的矛盾,
这就像你也经常不同意我的意见
,
没什么了不起的
,
都是为了工作嘛。我可从来没跟你过不去,我们的关系
无论从公从私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协调的。你老兄姿
态高一些,中午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大家多交流交流
。我现在要去见省计委的领导,一个副处长,对我们来
说就是皇上,得罪不起
。”
这时,宣中阳已经将田来有带过来了。黄以恒说:“
你们两位一线将军交流一下建设经验
,
我先过去一
下!”
田来有主动向郑天良伸出手,郑天良握着田来有的
手说:“你这手温暖有力得多了。”
田来有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我是来向郑主任求
337
教的
, 宝贵经验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哟。”
郑天良说:“黄书记叫我向你取经,你怎么没几个月
就把这么大的工程给建成了,我怎么就建得那么难呢,
有什么经验?”
田来有说:“郑主任这话就有点见外了
, 我能有什
么经验。这只能说这里比你那里好干
,
那里就是难干
,让我去我更是寸步难行。”
郑天良说:“不,只要有钱,你也能干好;如果资金
不能保证,我在县里也同样寸步难行。你说是不是?”
田来有连连点头说:“是,是,没钱是干不成事的。
如果没有黄书记压住计委给我资金保证,我也会是走投
无路的。”
郑天良眉头皱紧了,他说:“黄书记并没有说要给你
保证呀,他只说要保证我的实验区资金呀,他还要我跟
你谈一谈,希望你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
尽可能让一
点资金给我们实验区。”
田来有说:“我能有什么意见,黄书记只要同意,我
还能把钱抢过来?”
338
郑天良说:“有你这个态度就行了,我马上找黄以恒
算账。”
田来有走后,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办公室等他来了
后摊牌
。
中午十二点二十分,黄以恒来喊郑天良一道
吃饭,郑天良板着脸说:“你看是我掀你的桌子,还是你
先免我的职?”
黄以恒先是一楞
,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既不掀桌
子,也不免职,吃饭!”
郑天良说:“田来有全说了,县里有的是资金,是你
压住计委给县里的工程留住了。”
黄以恒举重若轻地说;“田来有懂什么?他要是什么
都懂,我这个县长书记不就让他干了
。
你还能听他的
话?凭心而论,你什么时候觉得他的话是可信的?包括
那些在县长办公会上讲的话
,
你信还是我信?不就是
现在没人嘛,你还要我把话说多明白?”
郑天良一时还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谁真谁假
,他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 天空是蓝的
,
也是青的
。 蓝
的青的都对
,
都不对。郑天良发觉这事情怎么这么难
339
判断呢
。
郑天良准备跟黄以恒去吃饭,县委办副主任
宣中阳跑过来说:“郑主任,不好了,实验区工地上出人
命了!陈凤山叫你赶快回去。”
郑天良拨腿就往楼下直冲
。
县委的车子在修好的合王公路上飞速前进,三十五
公里路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
回到实验区,陈凤山等
人已经赶到了现场,郑天良也就马不停蹄直奔出事地点
。交易市场南街在上楼板时,由于没钱租借起重机吊装
,为了省几个钱,就动用民工抬水泥预制板,上午十一
点的时候,金月村民工金太光在抬楼板时
,
木杠突然
断裂,处于下面的金太光被楼板砸到脑门上
,
脑壳当
场碎裂,脑浆就像浆糊一样喷了一地,现场惨不忍睹。
郑天良赶到现场的时候,金太光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捶兄
顿足
,
哭得死去活来。金太光被一卷席子卷好了放在
工地上,就像一麻袋粮食一样,血迹已经风干了,只在
土上留下一些浅浅的暗示。周围围满了群众,群众议论
纷纷,他们都说怎么能用人抬楼板呢,这不是把人往死
里赶嘛
。 郑天良出现的时候
,
金太光的妻子扑上来抱
340
住了郑天良的腿:“郑主任呀,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我
家的顶梁柱倒了,上有老
,
下有小,我怎么活呀!”哭
着哭着就将头往地上磕。
郑天良弯下腰扶起金太光的妻子:“大嫂,实在对不
起
, 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会把你家安置好的。”郑天良
眼圈也红了
,
他鼻子发酸。
沈一飞过来拉走了金太光的妻子,他说:“郑主任会
为你处理好善后事宜的
,
先把后事处理了再说。”
这时一个推着平头的中年人站出来说;“不行,先谈
好条件
, 人才能下葬
,
不然我们就将死人抬到乡政府
去。”
沈一飞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和胆量,他大声地说:“
你们不要再逼各位领导了,出事故完全是意外。你们现
在谁能代表死者家属谈判?”
推平头的中年人说:“我是他哥哥,我跟你们去谈
。”
沈一飞说
,“先将死者抬回去
, 然后我们才能谈
判,如果你们把人抬到实验区办公室,性质就变了。”
341
在沈一飞的果断地应对下,死者金太光被抬走了,
谈判也同时在实验区办公室开始了。郑天良要陈凤山和
郭克林一起去谈,沈一飞说:“各位领导都不要去,你们
考虑宏观上的大事,这样的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我会
把结果及时向你们汇报的。”
郑天良将陈凤山郭克林招进自己的办公室商量对策
,他们怕死者家属闹事,更怕提出无理要求
,
陈凤山
说:“都是黄以恒这个王八蛋,他要是保证资金投入,我
们租几台起重机来吊装,也不至于出人命。”郑天良这
次没有对陈凤山刻薄的语言进行批评
。
他确实感到了
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又没有出路的绝境中,他
没想到自己是如此脆弱
,
现在如果黄以恒要想捏死他
,就像捏死一只小鸡一样容易,他是刚出壳的一只小鸡
。
后半夜三点四十分,沈一飞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
此时疲惫和焦虑的郑天良和陈凤山郭克林正坐在苍白的
灯光下等结果
,
结果出来了,赔偿意外死亡补偿金一
万四千块钱,外加丧葬费一千五百块钱,共一万五千五
342
百块钱。一手交钱,一手安葬死者。沈一飞说:“他一开
口要价五万,还要领导们参加送葬。我就说,你这是意
外死亡,又不是领导们害死的,完全是无理要求。再说
这次意外死亡死者本身也有责任
, 杠子是死者的
, 而
且避让不及时。还有乡下盖楼房都是用杠子抬的,要是
在其他地方,你可能一分钱赔偿也弄不到,金太光哥哥
总算同意了现在这个方案。”
陈凤山高兴得跳了起来:“郑主任,我们这个办公室
主任选对了
,
沈一飞真是谈判的一把好手,要价比我
们预料的要少得多
。”
郑天良没说话,他想死者也是怪可怜的
,
再多的
钱也买不到一条命,钱可以复制,而命却不能复制,实
验区没有更多的钱可以赔,只能如此了
,
后来他对沈
一飞说了一句:“明天让财务上安排一下钱,越快越好
。”
沈一飞在等待着郑天良表扬
, 可郑天良就是不说
,沈一飞又问了一句:“郑主任,你看这样处理合适不合
适
, 如果不合适我再去谈。”这多余的一句话纯属节外
343
生枝。但这句话使郑天良无法吝啬地说了一句
,“我看
合适。”
这天夜里
,
郑天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遇到
了玄慧寺的悟能法师坐在他的椅子上对他进行审判,而
审判的内容与法律毫无关系
,
悟能法师说:“欲海无边
,佛法苦渡;墨汤无源,此中有我”。接着郑天良就被
一股从天而降的黑色巨浪卷走了,他呛了许多口又咸又
甜的水,在滔天骇浪中,他看到了讨饭的姐姐和肥胖的
赵全福还有耿天龙等人坐在船上向他扔过来救生圈,救
生圈始终离他只有几厘米,他就是够不着,他向岸上呼
喊,岸在一万里之外
,
岸边坐着几个人,脸色很模糊
地抽烟并且翻开了一张图纸
,
不知道在叽咕着什么。
此时站在祥云之上的悟能法师对奄奄一息的郑天良说:“
心狱自炼,万劫不复。”声音带有回声,类似于从电影
院里发出来的。
郑天良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外漫进来,屋内
被阳光很不公正地分割成歪歪斜斜的几块,他面对着窗
外的阳光发楞,梦中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
沈一飞喊
344
郑天良吃早饭
,
食堂里早上为郑天良特地准备了鸡蛋
炒饭和豆浆
,
沈一飞给郑天良端来一份酱排骨
, 郑天
良有口无心地吃了几块,把早饭完成后,他到财务科问
县里的钱是不是到账。财务科会计说早上刚到,只有三
十万。郑天良气得骂了一句:“妈的!”
现在有一点钱就买一点材料,这哪像是搞建设,简
直是让这群人在练习如何挤牙膏
, 牙膏是不可能一次
性挤完的,所以郑天良只能今天用一点钱去买水泥,明
天用一点钱去换砖头,后天再付一点钱给建筑工程队。
陈凤山说江村砖瓦厂厂长坐在实验区要钱
,
欠的二十
万块钱不付的话
,
这个厂就要垮了
。 郑天良说只能先
付十万
,
还得给三条路上付十五万筑路费,不然民工
全都要回家
。
路基如果夏天没有完工、沉降,下半年就
无法铺沙石
,
年底市场开业就是白日做梦
。
而上午,最要紧的事是将一万五千五百块钱先提出
来付给死者家属
,
没有比死人更重要的事了
。 沈一飞
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将这件事全部处理好了
。
郑天良给黄以恒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打算还让
345
我这里死多少人?”
黄以恒说:“还差二十万如果明天不拨给你,我撤了
老蒋的职,如果撤了老蒋还不兑现,我就将我坐的这辆
车抵押给你。”
郑天良说:“不是差二十万
,
而是一期投入还差一
百二十万没到位,追加的钱要不要开常委会讨论,我随
时准备回去参加讨论。”
黄以恒说:“追加的款项我已经跟各位都通了气,完
全同意
, 只要贷款资金能周转过来,马上就拨给你。”
郑天良在电话里以哀求的声音说:“我的大书记,你
县城两三个亿的盘子,可你却对我这三两百万这么划拨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是支持我的
, 又叫我怎么面对社
会上的那些谣传。”
黄以恒说:“你是不会听信谣言的,这一点我对你十
分放心
。 县城的工程虽说有两三个亿的盘子
, 但大都
是专款专用,计委的账户上从来就没超过两百万,你也
应该想想我的难处,这三十万还是从财政局账上划过去
的,是发工资的钱,你不信就去问财政局李局长。怎么
346
能说我不支持你呢
。”
郑天良放下电话后,觉得黄以恒就像夏天一台运转
不正常的空调
,
该放冷气的时候送暖气,当你正准备
拆下来送去修理,它又开始送冷气
,
于是你就坐在冷
气中又开始吃饭,刚端起碗,它又送来了暖气,你说它
坏了
, 它却好了;你说它好了,它又坏了。郑天良实在
拿不出一个确切的主意
,
以一种清晰的态度来对待黄
以恒,所以他跟黄以恒之间的工作关系很富有诗意的飘
忽,然而工作不是诗歌,更不能朦胧
。
黄以恒让郑天
良这个尖锐而平面的人终于过上了诗性的生活。
郑天良为建设资金不能保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
沈汇丽的到来让郑天良死里逃生。
这是一个星期天,沈汇丽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下车
后来到实验区办公室,实验区领导们都已经下去了,郑
天良在柳下河村悄悄地召集了全体党员开会座谈,主要
目的就是让党员们带头支持道路建设,带头缓收征地补
偿金,郑天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从大道理上说
,这是支持改革开放和合安的经济建设
,
那么建设好
347
了又是为谁呢?从小道理上说,实际上就是支持我们全
体的柳下河村的老百姓自己,你们的粮食由于交通不便
卖不出去,丰收了也发不了财,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
公路建成后,你们的农副产品可以通过这条路运出去
,
也可以送到交易市场去卖。”党员的觉悟就是高,他
们纷纷表态先让路
,
后补钱
。 甚至有个别党员提出
,
如果政府困难,明年给补偿费也行,但没有得到一致响
应,郑天良说年底全部兑现。
这次没带派出所的人,会却开得很成功
,
郑天良
的情绪就有些高涨
。
陪同他一起去的沈一飞说:“只要
把话说开了,老百姓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郑天良说
,“这不是给面子,而是我们的诚心打动了老百姓
。 精
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们一回到实验区院子,就见到了沈汇丽,沈汇丽
一见到郑天良就说:“郑县长,你们星期天还在工作
,
都成焦裕禄了。”
郑天良有些吃惊,他对沈汇丽的牙齿耿耿于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洁白而密不透风的牙齿
,
因此就像所
348
有的男人面对漂亮的女人都会放弃自负一样
,
他握着
沈汇丽的手说:“我们乡镇干部哪有什么星期天,不比你
们县里的干部。什么风把我们的大明星吹来了?”
郑天良居然开起了玩笑,一般说来,漂亮的女人对
于防止和克服领导干部的官僚主义是非常有效的,郑天
良也不例外。
沈汇丽指着沈一飞说:“我来看看我哥哥,也来看望
看望郑县长
,
不违反组织纪律吧!”
郑天良吃惊地看着他们:“怎么沈一飞是你哥哥?我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
沈汇丽说:“因为这不属于领导管辖的范围
, 所以
也就没有及时向郑县长汇报。如果这违反了组织纪律的
话,我现在就向郑县长检讨。”
郑天良觉得沈汇丽的话总是像她的牙齿那么磁性而
富有光泽
, 听起来很舒服
,
任何领导都愿意接受漂亮
女性的挑衅,这种挑衅使上下级距离土崩瓦解,距离在
男女之间是很可怕的。虽然县里有传言说沈汇丽跟黄以
恒有一腿,但郑天良宁愿相信这是谣言。
349
中午郑天良沈汇丽沈一飞在食堂小餐厅吃饭
,
沈
汇丽带来了一罐子红烧咸鸭,当场也上了桌
,
沈一飞
让食堂加了一个红烧鱼和一份红烧猪蹄
,
桌上基本上
以肉类为主
,
郑天良吃得热血沸腾,他身上农民的习
性非常顽固,吃饭喜欢吃荤,而不喜欢素菜,这是穷人
翻身后对物质生活的一种报复。
沈一飞在饭桌上一再对沈汇丽说他在郑主任手下学
到了不少东西,也有了不小的进步,还说郑主任对自己
非常关心之类的话
,
沈汇丽说:“那我要向郑县长敬一
杯酒。”沈一飞准备去拿酒,郑天良说:“我们就以汤代
酒吧,下午还要去工地。”说着就端起碗里的菜汤跟沈
汇丽碰了一下,沈汇丽回眸一笑,郑天良被她风情万种
的眼神击得粉碎,沈汇丽说:“郑县长是我见到的最讲原
则性的一个县领导
,
而且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
真的很钦佩郑县长。”女性的表扬有时候比上级领导的
表扬还要让一个健全的男人感到光荣,郑天良心里自然
就有了一些忘乎所以的情绪
。
想起实验区工程建设的举步惟艰
,
郑天良感觉到
350
有负于沈汇丽的表扬,他说:“我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可
工作不把我放在第一位
。
实验区的工作快都把我压垮
了
。”
沈汇丽说:“有这么严重吗?在我的眼里,郑县长是
从来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困难的。”
郑天良说;“不能这么说
。
比如有资金保证,我可
以战胜一切建设速度和建筑质量上的任何困难;如果没
有资金保证,我就战胜不了这些困难
。”
沈汇丽不可思议地说:“资金算什么困难?拿国家的
钱为国家进行建设
,
那么多银行开着不就是提供资金
的吗。如果郑县长看得起我,我来帮实验区到银行贷款
。”
郑天良没想到沈汇丽说到贷款就像吃猪蹄一样轻松
,他很怀疑地看了一眼沈汇丽的牙齿:“你能给我贷五十
万吗?”
沈汇丽说:“多的不敢说,一百万应该是没问题的。
市工行孙行长每次来都是我接待的,他说如果我有什么
困难
, 无论是公还是私,找他贷个一两百万没问题
,
351
只要县政府做担保一下就行了。”
郑天良突然一激动
,
对沈一飞说:“一飞,拿酒去
,我要敬你妹妹一杯。”
他们那天三个人将一瓶洋河特曲喝了个底朝天,一
百万贷款的意向是在酒桌上敲定的。郑天良想,这一下
,他终于自己能找到米下锅了,省得田来有等人说他郑
天良只会花钱不会搞钱,这一次,他要露一手
,
账算
在追加投入的份上,县里拖欠的建设资金还得继续要
。
郑天良跟沈汇丽一起回到了县里,车子是小傅开的
,
又稳又快
,
坐在车后的郑天良和沈汇丽有好几次腿
脚不谋而全地碰在了一起,郑天良有一种被电流击伤的
感觉,这种感觉使他的心杂乱无章地蹦跳着,而沈汇丽
似乎没任何反应,她依然谈笑风生地跟郑天良说着一些
似是而非的话题。郑天良并不在意沈汇丽跟黄以恒真有
什么关系,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一百万能不能落实下来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沈汇丽在车上对郑天良说了这样
一句话:“你不一定是一个好县长,但你肯定是一个好男
352
人。”这句话郑天良好多年都没弄懂里面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郑天良找到黄以恒谈到了县政府担
保贷款一百万的事。黄以恒非常激动:“老郑,你能贷到
款算是给县里解了大围,现在的银行已经被我们贷遍了
,每家都拿腔拿调地大谈金融管理条例,好像我们把钱
弄过来买酒喝买烟抽了一样,要不是合安是全省经济改
革试点县,恐怕早就断粮了。”
黄以恒满口答应
,
而且同意将这笔钱作为追加的
投入,一期剩余的款项照样付给。但黄以恒没问这笔钱
是谁出面贷出来的,也没必要问,因为假如知道了不是
郑天良亲自贷出来的,是很伤面子的,郑天良也没说
。
县政府签字画押大印一盖,手续就算齐全了
。
没两天,沈汇丽就将贷款办出来了
,
郑天良对沈
一飞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妹妹。”
沈一飞说:“两个星期前,我跟她说了郑主任这里资
金很紧,所以她出于对郑主任的尊重,主动对我说要来
实验区看看,并一口答应找孙行长贷款
。”
郑天良这次不是记住了沈汇丽美丽的牙齿,而是记
353
住了一个深明大义的侠义女子的全部内涵
,
也许她是
为了回报自己对沈一飞的提拔
, 也许是沈一飞主动找
了沈汇丽帮忙并想表现出自己在关键时刻同舟共济的精
神
,
当然也不排斥沈汇丽真的对郑天良发自内心的钦
佩与欣赏。
贷款到账后,郑天良给沈汇丽打了一个电话
,
他
在电话里说:“小沈呀
,
你可是我们实验区的功臣,将
来实验区修志的时候,一定要记上你一笔,你这是名垂
青史
。”
沈汇丽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郑县长,我可没那种想
法,为实验区贷款
,
我也没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我是
为你郑县长贷款,换一个人,我才不干呢。这与我哥没
有任何关系,我做事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郑天良对着话筒感动了,他说:“将来如果你有什么
困难,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决不推辞。我也是以个
人意志说这话的。”
放下话筒后
,
郑天良忽然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悲凉
,
县里的工程竟要通过个人关系来办
, 他这个当县长
354
的办不成的事却通过接待处的办事员办了,他这个县长
还要为公家的事向下级表示感谢
。 这种感觉相当别扭
,有点类似于儿子给老子送了一袋口粮
,
老子还要弯
腰向儿子致谢。
县里的二十万也来了,郑天良终于喘了一口气,然
而当他将八十万拨到公路建设上时,交易市场的建筑材
料缺口又暴露了出来,水电改造还是无法正常进行。
正在这时,两个调查组几乎是相继进驻了实验区。
郑天良傻眼了。
一个是省公安厅督察处和市公安局督察室的联合调
查组绕过县公安局后调查实验区派出所所长钟明开枪威
胁老百姓的事件,还有一个是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
调查实验区楼板砸死民工金太光的事件。
这两件事被定性为“事件”,而且是排好队一样地
紧接着抵达实验区
,
两件事都与郑天良有关,在建设
最紧张的关头,这两件事被调查让郑天良陷于绝境。
公安督察组的人对郑天良基本上是不需要什么文明
礼貌的,他们吃住在实验区的小招待所,自己花钱
,
355
沈一飞想请他们喝一顿酒,那位省公安厅的邵组长扬起
严肃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沈一飞吓得不敢说话
了。
调查主要围绕钟明违反了《人民警察枪支管理和使
用条例》展开
。 但这件事是因为保护郑天良不受围攻而
采取的危险措施,所以郑天良三天两头要被调查组叫到
小招待所里问话,还做笔录。郑天良看不惯这些人板着
脸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有几次差点向他们发难,他想责
问:“你们究竟是来帮助我们改进作风的,还是来破坏我
们实验区建设的?这件事既没伤人,也没产生什么游行
示威的后果,给钟明一个纪律处分不就行了,没完没了
地调查还让不让人工作了?”但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
了。
邵组长只是摆摆手示意郑天良坐下来接受调查,他
们拼命地喝水
,
却没人给郑天良倒一杯水。郑天良于
是自己掏出香烟,也不给督察组的人抽,表现出明显对
立的情绪
。
邵组长问:“钟明去柳下河村是你让他去的,还是他
356
自己要去的?”
郑天良心里窝火,未加考虑,随口说了一句:“我让
他去的怎样?他自己去的又怎样?”
邵组长不耐烦了:“是我调查你
,
还是你调查我
呀?”
郑天良咽了咽胸中的恼火,说;“是陈凤山同志让他
去的
, 我同意的。所以说是我让他去的
, 与陈凤山没
什么关系
。
你们就这样记吧。”
邵组长说:“这就是说实验区管委会主任到村里工作
是警车开道
,
并让派出所长持枪械保卫。”
郑天良说:“不是警车开道,而是管委会的车子不在
家,而且土路不好开车才让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去的,
你要知道,我们可摆不起那个谱,我们只是干活的,如
果没有三轮车的话,我们会骑自行车去的。钟明平时一
直随身带着枪,因此也没不存在持枪械保卫一说,请你
们这些没有呛过乡下灰尘的上级领导们不要无限地上纲
上线了。”
邵组长看着郑天良傲慢的态度就不客气了:“郑主任
357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
,
最起码你是擅自动用警车。在
没有任何人身伤害的前提下
,
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出了
警察当着你的面威胁老百姓擅自开枪的严重事件,你居
然无所谓
, 很轻松
,
好像只有你是在工作,别人都是
吃干饭、乱找茬的
。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人民警察
用人民给他们的枪来威胁人民,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
件
, 你能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郑天良说:“怎么定性随你们的便
, 我要说的就这
些,你们可以让市里将我撤了
, 没什么了不起的!”
郑天良的态度让调查组的人又多留了几天
,
他们
始终在问钟明这样一个问题
,
郑天良知不知道你带枪
去,知道带枪后他的反应是什么,你开枪后郑天良又没
有将这件事上报,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钟明回答得含
含糊糊似是而非
连郑天良也隐隐感觉到,调查钟明的事件变成调查
郑天良的事件。
邵组长他们临走的时候跟郑天良打了招呼
,
他对
郑天良说:“谢谢你的合作
,
不是我们跟你过不去,举
358
报信中反映的问题太严重,我们不得不调查得细一点,
这是我们的工作。看来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村里也去
了
, 没有人吓出精神病来
, 也没有人当场昏倒
。”郑
天良敷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法
制课。”
他觉得这封举报信的内容比邵组长透露的内容要恐
怖得多
,
那么是谁举报的呢?难道是村民,村民们对
派出所掏枪开枪应该不会陌生,原来的王桥集乡收三提
五统费和搞计划生育都是让派出所带着枪和手铐下去的
,这样的事也不是发生过一起。郑天良不愿再往下想
,
他为工程的事已经焦头烂额。
夏天已经剩下最后几天了,实验区的建设工地连基
础工程都还没完工,他准备到县城向黄以恒辞职,可这
时,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又来了,他必须对
金太光被砸死的事配合调查,如果派出所钟明开枪事件
是间接地牵连到他,那么金太光被水泥板砸死这件事就
与他直接相关了,因为这关系到郑天良如何对实验区建
设进行管理以及如何抓安全生产的问题
,
当然还牵涉
359
到对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责任感等严重问题。他这个一
把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
调查组调查期间,黄以恒将郑天良召回县城进行了
一次长谈
。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郑天良安慰他说:“老郑
,不要有什么包袱,积极配合调查就是了。我找你来就
是给你提醒一下,不要再像上次对省公安厅督察组那样
,态度要诚恳一些,工作上出一点差错很正常,谁也不
是圣人。问题可大可小,我们一定要争取最小的责任和
最轻的处理,要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
。
说实在的,我
是对两个调查组有看法的,也跟梁书记作过汇报,但这
都是省里派来的,而且都绕过了我们县委县政府
,
现
在只能争取将大事化小
,
小事化了,县里市里肯定是
要做工作的
,
但你也要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争取让
事情尽快过去
。”
郑天良像一头斗败了的公鸡,他闷闷地抽烟,有些
心灰意冷的绝望
,
他说:“黄书记,你就答应我辞职吧!
回来后,我什么权也不想要了,实在不行,我就回老家
种地去。”
360
黄以恒笑了:“老郑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有点像刘少
奇受委屈时说的话一样,现在没有***四人帮了,你的
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
,
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我的实
验区还指望你呢,你一撂挑子,不是给我来了个釜底抽
薪吗?”
郑天良想说,你只要我干活又不给我资金保证,是
谁抽谁的薪
。
而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没什么用的,
现在是如何对付调查和减轻责任的问题。从黄以恒的话
里可以明显听出,郑天良这次肯定是有责任的,而县里
市里能做的工作就是责任大小的问题,这个调子等于已
经定下来了,而且处分郑天良也是肯定的,只是如何处
分轻一点
。
郑天良听出了这两个信息后,他想为自己
辩解
,
如果资金及时到位,他怎么能让民工抬水泥楼
板呢,不就是没钱租起重机械吗?但这种辩解在此刻是
软弱无力的,不能说资金不足,就应该放松管理,更不
能说因为资金不足,就可以无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
黄以恒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虽然郑天良有问题要处分
361
,但实验区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 但黄以恒的话比这要
有人情味得多:“实验区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实验区
,
实验区不仅是县里的重点建设工程,也是实现你政
绩的一个重要舞台。如果你现在撒手回来,舆论会怎么
说
,
实验区又怎么好向全县人民交待呢?我毕竟是一
把手,人民群众会说我用人上出了问题
。
所以即使目
前困难再大
,
我们两人都要顶住,不能让人看笑话,
而且你老郑也不是那种一遇到困难就轻易会认输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有些情绪,这可以理解,但就此放弃,这
不符合你的性格。”
郑天良想说,你说过
,
我只要不想干
, 随时都可
以回来
,
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但他仔细一想,现在回
来又算什么,他怎么解释自己的落荒而逃,如果因为犯
错误回来,则对他的将来等于是堵死了前途,如果因为
工作干不下去回来
,
人家只能认为他是一个无能的平
庸之辈。他不能对每个人说黄以恒资金不到位
,
那么
人们要问为什么不给你到位,他不好解释
。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是一个你想跟他发火也发不起来
362
的领导,即使发火也会让你不到两分钟就发不下去,而
黄以恒从来不跟人发火。黄以恒会很大度地劝你:“工作
要商量着干
,
没有必要争吵嘛。”他还会讲团结的意义
。领导就是嘴大
,
他怎么说都有理
, 下级总是理屈词
穷。
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对郑天良比较客气
,郑天良态度也很合作。调查组的组长林处长是一位中
年人,他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在报上知道了合安县的马坝
乡是全省十佳乡镇之一,所以对郑天良非常钦佩,郑天
良听了这话,心里不仅有些伤感。因为郑天良多年前是
值得钦佩的,而多年后却无法再让人钦佩了;官当大了
,名气却变小了;地位上来了,影响却下去了。这使他
在这个多事之秋对自己十分敏感起来
,
他隐隐觉得自
己就像一个气球,飘得越高,空气的压力越大,爆炸的
机会越多,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分钟。
林处长对郑天良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
,
他跟
郑天良的谈话显得很平常,甚至还有些温情的味道。林
处长说:“其实这件事在全省的安全生产的事故中只是一
363
件普通的意外伤亡,比起小煤窑瓦斯爆炸死几十人影响
要小得多
, 这种事不举不调
,
不报不查,接到了举报
,我们就必须查
,
这是工作,也是职责,希望郑主任
能够理解
。”
郑天良表现出了应有的诚恳和合作姿态:“不管别人
怎么举报,总之是我们工作中出了问题,有问题就不能
回避,这次调查对我们工作以及对我本人也是一个警示
。
我将承担我要负的责任。”
林处长一行四人先在外围进行了调查和了解,并且
对建设现场进行了勘察,现在的工地上已经租用了两台
起重吊车,只是两层小楼用起重吊车给人的感觉有点小
题大做
。
金太光家属见来了调查组,就想再要一笔钱
,说一万五千五百块钱买一条命太亏了,他老婆带着孩
子跪在林处长面前,眼泪鼻涕含糊不清地纠缠在脸上,
样子很凄惨。林处长说他主要是来调查事故情况的
,
不是落实赔偿的
,
而金太光的妻子却哭着请林处长这
个青天大老爷给她做主家里稻子在田里没人收割顶梁柱
倒了。
364
调查组最后一次跟郑天良见面时有这样一些对话
。
林处长问:“郑主任
,
工程质量管理是你负责还是
陈凤山负责?”
郑天良说:“具体分工是陈凤山副主任负责工程
,
我负责落实资金与钢材水泥计划等。因为我是一把手,
是总负责,所以我不打算推卸责任。”
林处长问:“陈凤山副主任有没有向你请示要求租用
起重吊车以保证施工安全?是不是你为了省钱不同意租
用吊车?”
郑天良说:“陈凤山没有提过租用吊车的事,因为乡
镇工程中的两层楼施工都是用人抬楼板。我是提出过要
节省开支这一总的原则,但没有不同意租吊车一事。我
们的资金非常紧张,工程时开时停,如果下一步资金还
得不到保证的话,实验区就是一个半拉子工程。”
林处长说:“资金紧张与安全生产是两回事,不能用
资金紧张来牺牲安全生产,按规定建楼房必须要有起重
设备,你说是不是?郑主任
,
如果要落实这次事件的
365
责任的话,你觉得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心里会有
一个数
, 以便向上级汇报。”
郑天良说:“我的责任是管理不严,安全意识不强
。”
林处长点点头,说:“郑主任对这件事的认识是到位
的,态度也是诚恳的
,
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向上反映
的。请郑主任放心,我们不会让你过分为难。”
调查组走后,秋天已经正式抵达,田里的稻子成熟
了,棉花也起摘了
,
树上的苹果红了,庄稼人开始收
获他们构思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成果。而这个秋天,郑天
良面对着半拉子工程,他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合安县的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
区的七大企业已经建成并正式投产了。啤酒厂六月底开
业已经生产出了类似于德国口味的啤酒,目前产量不高
,
销路不错,电子元件厂八月份投产后为上海的一家
电视机厂生产电视元件,黄以恒数次去上海厂方协商,
366
上海的这家电视机厂终于同意拨给合安县六百台十四寸
的黑白电视机,这些电视机全都分配给了省市进入合安
境内的十八公里公路两旁的农民新村的住户,农民说盖
房子已经借了太多的债,没钱买,县委县政府决定先送
到农民家里
,
钱以后再付
,
农民不花钱还能有电视看
,
当然愿意。另外缫丝厂、轻工机械厂、水泵厂都在十
月份陆续投产,整个工业区厂房林立机器轰鸣,一派工
业现代化的繁荣兴旺的景象,面对这一大片工业区,县
城的老百姓们对黄以恒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们都说黄书
记不仅能干而且敢干会干,是合安改革开放真正的领路
人。只有五条商贸大道还有些不尽人意
,
县里要求五
条七百五十米的千米大道两旁商店十月底之前必须全部
开业,但由于县城商户只需一条半街就够了,所以县委
县政府要求县直各单位落实五个铺面,每个乡镇必须安
排二十户进城
,
完成不了任务,动员不来商户,各单
位、乡镇自己掏钱买铺面。眼看离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
召开还有不到一个月,铺面销售和出租还有百分之三十
没着落,黄以恒紧急召集县直各单位和各乡镇一把手开
367
会,黄以恒在会上说:“商贸大道的建设是百年大计,是
合安县保持可持续发展的一个战略性工程,也是我县经
济建设成就的集中体现,所以我们各单位各乡镇要提高
认识,要有长远眼光,这些铺面在五年十年后就会成几
倍几十倍地升值
,
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单位有些
乡镇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表现出小农意识和小市民的狭隘
目光。如果你们在座的各位对人民不负责任,对合安的
经济建设不想承担责任,那么县委县政府也不能对你们
负责任
, 我今天要重申的是
,
如果你们的计划铺面在
十月二十日前还不能进驻的话
,
我请你们把帽子交出
来。我就不相信
,
合安县找不到想干事能干事会干事
的科局长和乡镇长来。”
黄以恒语气是平静的,但平静语气的背后是斩钉截
铁的不可越雷池一步的界线。因此这平静就像悄无声息
的手术室里一把锋利的刀子伸进了病人的肚子里。
十月底,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
,合安县五条商贸大道有四条构成了“井”字形城市框
架
,
纵横交错的五层新楼和新开张的店铺将合安县城
368
渲染得繁华而气势恢弘,向工业区延伸的宏光大道就像
一把勺子的勺柄恰到好处地将城区与工业区连成一体
,
这样无论从工业区到城区还是从城区到工业区
,
所
见到都是工商一体化经济腾飞的兴旺景象。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召开前,郑天良的处分决定也
下来了,市委下了一个文,内容如下:
关于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的处分决定
合安县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主任郑天良同
志,由于管理不严,工作不细,责任心不强
,
四月十
八日擅自动用警车和警力到柳下河村开展工作,在干群
关系紧张对立的时候,郑天良同志没有及时采取有效措
施控制局面化解矛盾,致使随行的实验区派出所所长钟
明违反公安部《人民警察枪械管理和使用条例》向群众
开枪示威,造成了严重的负面社会影响。五月十三日,
实验区建设工地在没有起吊设备的保证下
,
无视生产
安全,致使施工的民工用木杠抬楼板非法安装,造成木
杠断裂、民工金太光被楼板砸中头部当场死亡
, 后果极
为严重
, 群众反响强烈。
369
郑天良同志作为实验区的主要负责人,对这两起事
件负有领导责任和管理责任,根据十一月十二日市委常
委会研究决定,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处分
。(涉及
两事件的其他人员,建议合安县委县政府另行处分
,
并将处分决定上报市委)
抄报:省委组织部、公安厅、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
室
抄送:市人大、政协、纪委、市直各单位、各县县
委、县政府
中共
河远市委员会
一九九
0 年
十一月十三日
文件下发后,黄以恒找郑天良谈了一次话,他们两
人在深秋的下午坐在黄以恒办公室的沙发里喝茶抽烟,
黄以恒安慰郑天良说:“为这事,我找到市委好几次
,
梁书记倒是没话说,而且也坚决不同意处分,但市委也
370
不是梁书记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省里有关部门只知道
查,根本不知道在下面工作的难处
,
死死盯住不放
。
梁书记最后只能保证不在党内给予处分,行政记个过,
也算是给上面一个面子
,
不得已而为之。梁书记叫我
给你打个招呼,叫你不要有思想负担,他来合安还会找
你谈一谈。”
郑天良脸色灰暗
,
声音软弱而无力:“我给县里的
工作抹了黑
,
深感内疚和不安。但这两件事也是事出
有因
, 黄书记你应该很清楚。”
黄以恒歪过头,窗外的阳光就从他脸上移走了,他
说,“确实这两件事也不算什么,但问题就在于有人告上
去了,开枪也就是扣了一下板机
, 也没任何伤亡,工
地砸死人是常事,乡下搞工程哪有什么起重机,但这些
事摆到桌面上就不好说了
,
什么警察开枪威胁人民群
众,领导干部无视民工安全,让民工被楼板活活砸死了
。听起来就很吓人。现在真是没办法,不干事什么问题
都没有,一干事就会出事
,
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目
前还没被抓到把柄而已,有时想想
,
真有点灰心,我
371
们图什么
,
不就是图能干出一点事业来吗?”
郑天良说:“我真搞不懂,是谁把这些事告到省里去
了,目的是什么?用心何在?”
黄以恒说:“是呀
,
现在你不干事,说你无能,一
干事就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就会跟你捣乱
。
中国
经过文革这些年
,
有的人一辈子什么本事都没学会,
就是学会了告状和看笑话。”
郑天良说:“这次处分之后
,
我决定立即向县委市
委提出引咎辞职
。”
黄以恒说:“县委以及我本人是不赞成你辞职的,这
一点我上一次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你一定要把实验
区干下去,让成绩来说话。”
郑天良说:“你让我怎么干呢?”
黄以恒说:“县里的工程已经全部完工了,剩下的工
程就是实验区了
,
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二期小商品城
明年一定要上马。”
郑天良想说,你连一期的钱还欠五十万没到位,还
谈什么二期?这半年来被调查组搞得晕头转向
,
一期
372
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现在只是一个半残废的工程,根本
就赶不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了。他有一肚子怨言,但
此刻却发不出火来。
黄以恒仍然很轻松地对郑天良说:“这个处分决定对
外就不公开了
,
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虽说小平同志
也三起三落
,
但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们
, 经不起折腾
,
所以我对梁书记讲了这个想法,他也说这个处分决
定主要是做给省里看的。梁书记明年春天就要退居二线
了,他对我们两个从他手里提拨起来的年轻干部一直是
关怀备至的,处分你就跟处分他老人家一样让他难受
。”
郑天良说:“实验区没能赶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
我有责任,所以我请你认真考虑我的辞职请求
。”
黄以恒说:“实验区你有什么责任?要说有责任,责
任全在我
,
我没有及时跟上资金,怎么能把账算到你
头上去呢?实验区没完工是为县里的工程做出了牺牲
,
这一点我要在常委会讲透讲到位,你只有功劳和苦
劳而没有责任。再说谁也没有强制性地要求实验区今年
373
一定要完成一期开业,只是提出了一个争取完成的软性
目标
, 不完成是因为客观原因
,
而不是主观原因。我
当然想同时完工
,
但在资金实在太困难的时候,只能
从大局出发了
,
没有人会揪住这件事不放的。不信你
去查一下去年底县长办公会的记录,我提出的目标就是
实验区争取今年完成一期工程向现场会进行展示
,
绝
没有说一定要完工。今年春天人大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
是这么说的
。”
郑天良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橡皮泥,捏成什么形状
完全在于黄以恒,而不在泥本身,他突然感觉到作为一
个下级,不承认自己是泥是要犯错误的,他是被黄以恒
塑造着的。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十一月二十日在合安县隆重举
行。合安县城到处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城里弥漫着新
鲜油漆的味道,江浙沪运来的各种真的假的商品堆满了
商铺
, 全县数十万次民众前仆后继涌进县城
, 不少人
在广场的“三个女人托个蛋”的雕塑下面照相,他们都
374
为合安的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和自豪。工业区里
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货车和集装箱源源不断地开进开出
,一派繁忙的节奏。现场会来了近千人
,
省市五大班
子全部到场,各县书记县长以及分管工业的副县长、经
委、计委、工业、商业的局长们全都聚集到了合安县。
整整一个星期
,
参观学习、研讨座谈、喝酒跳舞,既团
结紧张又严肃活泼
。
黄以恒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和激动,他在介绍经验时说:“虽说我们县今年的工农业
总产值将要完成二十一亿,但我们离江浙及沿海地区还
有很大的差距
,
我们决不能固步自封骄傲自满,万里
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所以与其说在合安开现场会,还
不如说是开找问题的会、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黄
以恒的话在会场上引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个目前全省建
设得最好、经济成就最高、发展最有活力的县委书记能
以如此清醒和理智的态度对待成绩
,
其居安思危高瞻
远瞩的目光使所有与会人员都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
黄以恒不是谦虚
,
而是将合安放在整个沿海东部经
济发展的大背景中来衡量自己和要求自己,这就是一种
375
现代意识和战略眼光。省委顾书记在视察了十八公里的
农民新村后
,
从楼下到楼上,再从楼上到楼下,他看
到了一往无际的两层小楼连接着县城和另外一个穷县,
他还看到每家都有电视机,用上了井水和卫生厕所,不
管怎么说,这些都摆在每个人的面前用事实说话,所以
黄以恒再谦虚也掩盖不了自己的政绩,当顾书记看到啤
酒厂里许多辆外省的货车在这个初冬的季节排队拉啤酒
时,他被感动了,在总结大会上,顾书记情绪激动地
说:“我从合安看到了什么叫‘深圳速度’,
从合安也
看到我省改革开放的光辉前景,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
的努力和奋斗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奇迹,江苏浙江能
做到的,我们省当然也能做到,合安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
合安给我们提供了信心。合安这一典型在三省交界
的地方具有特殊意义,它是我省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
也是一个桥头堡,它向人们证明我省的改革开放正
从合安与东部沿海地区形成连接的通道,而且以同样的
速度和规模将我省的经济融入沿海东部经济圈。”
郑天良也参加了六天的现场会,会上没有人提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