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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第一章

放下武器

许春樵

1

第一章

我舅舅这一年秋天被枪毙了

城市的烦燥不安从早晨就开始了。琐碎的自行车铃

声灌满了大街小巷,密集的汽车拥挤着爬行在举步维艰

的道路上,尾部冒出了断断续续的黑烟,一些暗藏的烟

囱以固定的姿势继续喷吐着由来已久的工业灰烬,烟囱

下面是灰烬一样稠密的人群蠕动在稀薄的光线里,他们

来去匆匆,去向不明。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是个睛天

但天空灰蒙蒙的

,感觉到四处弥漫着浑沌的阳光,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

出阳光是从哪里铺到地面来的,这种别扭的感觉很像是

一个穷人无缘无故地接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捐款。于是

我的目光开始关注路面上扬起的灰尘和匆匆经过的形形

色色的鞋子,当人们走在路上时,鞋子里就装满了思想

2

和动机

这个早晨,我的鼻子里充满了新鲜的脂粉的气息和

鞋油的味道,我无法想像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怀揣着怎

样的思想开始他们一天的生活,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

这些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衣冠楚楚的强盗、骗子、小

偷、妓女、越狱逃犯、杀手,还有“三八红旗手”、劳动

模范、优秀党员、义务献血者

他们的服装和表情掩盖

起了全部的真相

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早晨公平地享受

着平坦的路面和含糊不清的阳光。当然,除了我自己

也没有人知道我正在忙于离婚。

我去找律师希望在离婚诉讼中将儿子判给我,一路

上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巷口或僻静处拽住我的袖子向我

兜售走私的香烟、手机、仿真男女生殖器

, 还有一些用

来作案的藏刀和麻醉药粉,他们动作敏捷神情诡秘,手

插在裤子口袋里眼睛警惕地东张西望着,然后从每个迎

面而来的人脸上寻找商机。我对他们说:“我没钱!”经

过市政府门前时,发现五六百名下岗工人在静坐示威,

他们衣衫朴素面色青黄,一些标语穿插其间,标语上写

3

着“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纺织工人要上班要

吃饭”等,警察们穿着崭新的黑制服手里拎着棍子,却

没有人动手。一位牙齿残缺的老工人伸出青筋暴跳的手

指着市政府大楼说:“把里面的腐败分子拉出来统统枪毙

掉!”身边静坐的下岗工人们顿时快活了起来

, 他们咳

嗽着随地吐痰,七嘴八舌地说:“都枪毙了谁来干市长

。”许多人不自量力地抢着说:“我来干!”

这个秋天来临的日子里,我又一次听到了“枪毙”

两个字。“枪毙”其实也就是“处决”的意思,但“枪

毙”比“处决”听起来更过瘾

它让人联想到黑洞洞的

枪口和血淋淋的枪烟,这种联想可以满足人们潜伏在内

心深处的暴力意志和恶毒的念头。

一个被离婚拖得焦头烂额的人

很难以吃冰淇淋

般清凉而平静的心情去面对日益糟糕的阳光

一贫如

洗地走在没有方向的风中,你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很容易

找到一个干净的垃圾筒

但却难以找到一个干净的灵

魂,城市越来越美丽

城市的行为越来越丑陋

, 你可

以发现公交车上老弱病残专位上坐的全是身体健康的人

4

或头发染得发绿发黄发紫的俊男靓女们,人们在酒桌上

茶楼里公开交流开后门行贿受贿的经验,光天化日之下

公然地打假球、买假文凭

抄假论文,编假档案,造假

处女膜。没有一个人脸红,没有一个人忏悔,没有一个

人觉得可耻。拍卖文物和拍卖官位拍卖小姐同时开始,

美丽的服装与可耻的欲望和谐统一

道德的面具和嫖

娼的避孕套放在同一个柜台上销售,庄严的口号成为强

盗们鲜艳的旗帜。

这种尖锐的感觉使我变得越来越刻薄

然而我在

抽象的刻薄中更多地是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妻子

的离婚宣言使我最初否定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十五

年前我从省化工学校毕业分回到老家县城的农药厂,干

了两年多,没拿到一分钱工资,只分了两百二十多瓶农

药,农药质量相当糟糕,厂子倒闭后一个老职工自杀

喝了大半斤都没死,抢救过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还不如喝白酒。后来我就卷着铺盖来到了现在居住的这

座省会城市谋生

做过建筑工地的保安兼打手,当过

纯净水、壮阳药推销员,在一家报社拉过三年广告

, 由

5

于忍受不了屈辱和辛苦

还当了几年自由撰稿人,专

门写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强奸卖淫、吸毒贩黄方面的

稿子。那段日子里

我的心理非常阴暗,希望这城市

里多一点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就像寿衣店花圈店希望人

死得越多越好一样。赚了十几万后,我压抑了多年的贪

婪的欲望和野心开始膨胀

要知道我这个农民出身的

穷小子受够了富人们嘲弄的目光和蔑视的表情,于是,

我顶住妻子的压力,坚决不买房子,将挣来的血汗钱用

来开了一个“阳光小酒馆”,由于资金少,小酒馆只好

开在一个穷人很多的旧街巷里

, 挤在一大串卖烧饼的、

炸油条的、租影碟的、修车补鞋的、开美容院的小铺子

中间,生意很清淡。阳光小酒馆笼罩在城市的阴影之下

,终日不见阳光,像一个潜伏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的小

偷或一个脸上涂抹了许多脂粉随时准备卖淫的妓女,产

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特别的灰心和绝望,每天守着

小酒馆望着城市的天空发呆

繁华的城市以及高楼里

面每一扇窗口都在拒绝着我的妄想

我是这个城市随

地吐出的一口痰。我在无法拯救自己又不愿正视现实的

6

时候,就只好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反抗这种生活

就是我跟隔壁美容院的小姐张秋影在去年冬天一个下雪

的夜里终于滚到了一张床上,我知道美容院基本上不是

用来美容的,所以就让她到我店里来当服务员,每月开

800 块钱工资

, 可惨淡的生意使她无法坚守我们之间性

质可耻的爱情,脸上的脂粉一败涂地,偶尔来几个客人

吃饭,她动作懒散地将筷子和酒杯很马虎地丢在客人的

面前

像面对着借钱不还又不好当面发作的穷亲戚一

样冷若冰霜

当我决定跟她分手的时候

, 她却提前将

我一脚踹了,她跟一个做白粉生意的小伙子走了,一声

招呼都不打。这短命的不切实际的爱情毁掉了我和妻子

十年夫妻情分。隔壁美容院小老板反复找到我妻子说我

挖美容院墙角,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跟我闹起了离婚,

我真心诚意地向妻子认罪:“能不能给我悔过自新的机

会?”妻子韦秀在即将破产的纺织厂当女工,她不参加

静坐示威,却对我义正辞严地说:“如果你真的找一个本

分的女人

我也许能够原谅,可你找一个妓女来侮辱

我。”

7

小酒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倒闭了,韦秀不愿

宽恕我。离婚的焦点是五岁的儿子判给谁,我要儿子归

, 她对我的律师说:“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嫖客能培养

出品质优秀的儿子来

。”

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我跟张秋影是由认识而后才

上床的

是有感情的,而且我除了张秋影外从来没嫖

过娼,怎么能说我是嫖客呢?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罪恶

并企图让

时间冲淡和磨洗掉妻子的仇恨。我现在租住在城郊结合

部的一间民房里

重新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写一些杀

人放火的稿子

挣一点小钱维持生计。心里空虚时,

就钻进网吧上网打游戏,或找一些无聊的人聊更为无聊

的话题

诸如是否卖一些兵马俑到国外换钱给下岗工

人买饭吃,还有法轮功是否能把人带到另外一个天堂等

,反正不聊女人也不跟女人聊

。 我作为一个生理上的

男人已经基本上报废了

世纪末的人们

大都是不计后果地活着

。 因此,

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不敢干的事。

8

穷人的心理中有一种杀富复仇的欲望

他们都希

望富人被谋杀或出车祸死于非命

, 巷口里光着胳膊就

着花生米喝劣质酒的穷人们在谈到某有钱人或某领导干

部被杀被枪毙的新闻时,脸兴奋得通红,举起酒杯一饮

而尽,好像喝进去的是富人和贪官的血

很有营养。

我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拎半瓶酒挤在巷口跟他们一起说

一些无政府主义的话,同时把听到的一些杀人放火的传

说编成纪实拿到报纸杂志上去换钱。卖鱼的胡四时常拍

着我肩膀说:“你也该枪毙,抽阿诗玛烟,喝的酒也值十

几块一瓶。”我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争辩说:“抽阿诗

玛就要枪毙,全国还不杀得尸横遍野。”其实我抽的是

两块五一包的“天堂”烟,因为想跟他们套近乎,才咬

着牙买一包好烟的,毕竟以前我有过钱,我时常总是想

起孔乙已是穿着长衫喝酒的。

最近的稿子不好卖,各刊物和报纸都有了自己的法

制记者

我这个没身份的人去案发现场常常被警察轰

出去,有时候

他们还在我面前晃动着手铐警告我。

听来的故事报纸杂志由于怕吃官司也不敢轻易采用。

9

《红裙子》杂志社要我深入到暗娼中写一个长篇纪实文

学《女大学生走进夜总会》,千字三百。想起自己三十

多岁的人还要做小偷一样去勾引女大学生窥探少女的隐

私,我感到无比窝囊

我对《红裙子》编辑部主任王娟

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也许还能勾引到女大学生,更

何况我现在一贫如洗

。”王娟在光线很充足的办公室里

对我说:“没有钱,我们可以预支一部分稿费给你

。”

那神情很像一个恐怖组织领导人在向手下布置一件只许

成功不许失败的暗杀任务。我说:“即使我有钱,也不能

勾引女大学生

。”王娟用纯技术性的语言对我说:“我

们要的是夜总会里女大学生勾引你,而不是你去勾引女

大学生,你必须拿出第一手材料

。”

阳光从窗口渐渐撤退

我看到一截雪白的少女的

大腿悬挂在编辑部的墙上,是一个女性丝袜的广告。我

说我不干。

城郊结合部居住着大多数是从乡下来城里拾破烂

的、贩菜的、杀猪的、卖鱼的、逃避计划生育的、拐卖

妇女的、卖淫嫖娼的、造假证件的、卖假酱油的等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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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闲杂人员

这里房租便宜

治安管理漏洞大,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天堂,我混迹其中,并不是想违法乱纪

,而是想省一点房租买一碗面条吃。这种朝不保夕的生

活已使我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无处藏身的盲流,我已没有

自信和尊严,这个秋天严重打击着我活下去的信心

这时候,我心里就会对在家乡合安县当副县长的舅舅郑

天良滋生出双倍的怨恨和敌意。如果不是当年舅舅绝情

,我母亲就不会死得那么早,如果舅舅当年将我从即将

倒闭的农药厂调换一个单位,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背

井离乡居无定所的地步

十二年过去了

, 我再也没见

过这位当副县长的舅舅,母亲死后

我一直无法宽恕

舅舅以原则和廉洁的名义对自己的亲姐姐见死不救

秋天微凉的风灌进巷子里,黄昏一点一点地来临了

。胡四搬了一张开了缝的小木桌,摆上一盘烧得通红的

死鱼

, 这时,收了摊子的房客们就陆续聚集到有风的巷

口,有的带一碟花生米,有的端一盆炒辣椒,还有人在

菜市场捡了瘟鸡放辣椒红烧后送到小桌上,香味深入肺

腑,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大伙吃得满嘴油光灿烂浑身

11

热血沸腾,我终于理解了穷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

吃饭。菜混着吃,酒每人自带,这天我也拎了一瓶“火

烧刀”子混在其中大吃死鱼、瘟鸡,两条饥饿的狗争着

抢我们吐出的骨头,它们的尾巴在黄昏的风中极不耐烦

地摇晃着。酒精燃烧着潜伏的情绪,大伙又开始议论关

于“枪毙”的事情,去年胡长青被枪毙的时候

, 大伙都

说毙得好,等到成克杰被枪毙的时候,巷口里群情高涨

,每人破例买了包好烟“阿诗玛”,很奢侈地喝了十四

斤“柳河大曲”,热烈庆祝枪毙了大官

, 当场喝倒六个

他们硬着舌头说杀得越多越好越大越好,我说成克

杰已经很大了,杀的官不能再大了。杀猪的杨汉攥住我

的袖子:“还得往上杀,让我用杀猪刀捅

, 省下子弹钱

换花生米喝酒。”今天大伙的情绪不高,因为已经很长

时间没有枪毙大官了,于是酒也喝得有些索然寡味,先

是卖老鼠药的高老树说清源市公安局长被情妇用局长的

手枪崩了脑袋,胡四总结说这叫自掘坟墓。后来又陆续

有人说起了几起发生在全国各地的汽车爆炸事件,大伙

都说这些人都是他妈的王八蛋,要炸就炸有钱人炸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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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吏

他们似是而非地说着一些道听途说半真半假的

社会新闻,我觉得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写作价值。喝

酒接近尾声的时候

在城隍庙给人看相算命的刘半仙

说他下午给一个腐败的县委书记看相并威胁他说“气数

已尽,当迅即解劫除灾,化凶归吉,若不悬崖勒马,家

破人亡

。”刘半仙的自吹自擂引起了巨大的嘲笑声,都

说县委书记怎么能轻易上你的当。刘半仙赌咒发誓说,

他下午拉住一个过路的胖子

估计他是领导干部

, 就

蒙了他几句

谁知那个肚子很大的领导干部当场脸色

就灰了

悄悄地将他拽到宾馆里求刘半仙细说原委并

为他解劫除灾,刘半仙到宾馆后胡说八道一通,竟骗了

三百块钱,抽了有半包“中华”烟还在宾馆洗了个热水

他说他确实听到在场的一个年轻人喊肚子大的人

吴书记。胡四说也许是乡里的书记或村书记

刘半仙

觉得大家有点蔑视他,很恼火,他说乡书记村书记是不

可能抽“中华”的,也不可能掏三百块钱给他。为了表

明他确实赚了一笔后的慷慨和有福同享,他当即起身跑

到巷口的小铺子里买来了三斤“柳河大曲”二斤卤猪蹄

13

四小袋花生米给大伙尽兴

大伙也就高兴了起来。刘

半仙说看来县里书记县长“先枪毙,后审判

, 没有一个

是冤案”是可以成立的,他说合安县的一个副县长郑天

良已经被判了死刑,受贿索贿五百多万

比胡长青还

多一百万

, 情妇就养了七八个

大伙觉得这条消息很

没意思

枪毙副省长还有点刺激,副县长等于是小鱼

小虾,杀副县长就像杀鸡,没有悬念,不好玩。

我听得骨头里风声鹤唳。我放下手中有些冰凉的酒

瓶,对刘半仙说:“这不可能!”刘半仙根本不想睬我,

他说他有一个表侄在省城当律师,正在为郑天良辩护,

我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你这位表侄

的士费我来付,

刘半仙说枪毙一个副县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没有看到报纸上关于我舅舅郑天良判处死刑的消

息,去年冬天我在省报上看到我舅舅是全省“人民满意

十佳公仆”,

十二年前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我舅舅是“

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风越来越凉,天黑了下来,巷口电线杆上一盏路灯

很勉强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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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牙缝里挤出一百三十块钱,请我认识的省法制

报记者李成品到“枫林假日酒店”三十二楼旋转餐厅喝

了一晚上啤酒,向他打听郑天良案件的真假。

李成品对我说:“这个案子现在当然不能报道,县处

级干部要等到枪毙后才能见报。省高院终审判决前天才

下来

,‘十一’前要枪毙一批迎国庆,大多是抢劫强奸

杀人的,领导干部好像只有郑天良一个副县长

。”

李成品平静地叙述这件事就像叙述一个毫无意义的

陈年往事一样,没有一点情绪,他警告我不要乱写

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我连连称是。

旋转餐厅下的城市里万家灯火

我看到城市的霓

虹灯川流不息地闪烁着物质的光辉,那些我看不见的乞

丐、小偷、妓女、强盗、盲流们正在夜色的掩盖下倾巢

出动,整个城市被欲望折磨得口吐鲜血

一片绚烂的

粉碎。

等到我回到老家合安县调查了解我舅舅郑天良案件

内幕时,我舅舅郑天良已经被枪毙了。时间是二

000 年

九月二十九日

15

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太阳像一个烂西红柿悬挂在村西

伏牛岗玄慧寺的上空,呼啸的西北风刀子一样削过江淮

丘陵干裂的土地和乡亲们一张张枯燥的脸,黄昏时分,

我舅舅坐在一辆破旧的“伏尔加”车子里听到村里传来

了一些琐碎的狗叫声,他叫司机小王将车停在玄慧寺后

面的土公路上,“车开到村里太招摇,乡亲们会有意见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司机小

王:“汽油费交到县政府行管局,再补一个单子给我就行

。”小王手里攥着钞票有些不知所措:“郑县长,汽

油费只要六块钱。”

我舅舅走下汽车的时候,我家西厢屋里的光线已经

很暗了,每个人的脸都含糊不清。母亲躺在一张铺满了

稻草的床上,声音灰暗而软弱:“两个月了,三十剂方子

都吃下去了,你们不要瞒我了,不是胃溃疡……”

屋里弥漫着一层浓厚的中药的味道

父亲蜷在墙

角的凳子上默默地抽烟,像一只气息奄奄的虾

没有

人说话。

16

父亲去灶屋里烧晚饭,我到村口的井里挑满了一缸

水。当我将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时,父亲叫住了我。我

看到灶堂里的柴火照亮了他酱色的脸和脸上与皱纹同样

深刻的绝望。他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明天去找

王三娘来做老衣(寿衣),留几百块钱让孙拐腿他们来

割一口好棺材,大叶杨材质松,是不是用杉木的?”灶

堂里的烟灰源源不断地从灶口吐出来

父亲的脸如同

一块肮脏的破抹布。

我没有说话,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我听到屋

外的风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庄和村庄里光秃秃的树在风

声中四分五裂。

这么多年来,村里死去的乡亲们基本上与寿终正寝

无关

他们大多数是在生了病后因无钱医治而从医院

抬回来坐以待毙,像我母亲这样患了癌症的人几乎百分

之百地提前放弃治疗,杀一只鸡,用买药的钱换几两肉

炖了,让病人最后享一些口福

, 感念一下亲人们的恩

我从小时候就知道了村里好多人都是临死前床头

放着一碗肉,吃肉是我故乡父老乡亲们为之奋斗一生的

17

理想,这种理想以一种残酷方式呈现在咽气的惨景中,

我总觉得这跟电影中枪毙犯人前让他们喝酒吃肉虽然时

间地点不同,但性质一样。

我中专毕业两年多了,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

药厂分给我抵工资的二百多瓶农药一瓶也没卖掉,我不

敢从县城拉回家来

母亲非常聪明

, 她已经感到了我

们以胃溃疡欺骗她,近些天她反复唠叨说家里菜地里虫

子已经钻到卷心菜心了

再不打农药过冬的菜就腌不

成了。我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农药的强烈渴望。

这几天我只对父亲说一句话:“家里的菜地不许打农药,

我也不会把农药带回来。”父亲说你去城里带几瓶回来

吧,省得花钱买。我用沉默表示拒绝。

天彻底地黑了,如同我此刻黑暗的心情。屋里没有

开灯。舅舅郑天良在黑暗中悄悄推开了我家的院子里那

扇腐朽的木门,他的身后尾随着一些忠于职守的狗叫声

父亲开了灯,我看见舅舅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如

门板一样结实的身材站在光线幽暗的灶屋里顶天立地,

18

舅舅对于我和父亲就像海难中无望的求生者抓住了最后

一块木板

, 这种时候

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给我们带

来希望

我用袖子抹了抹并没有灰尘的凳子让舅舅坐

,舅舅却跟父亲一起蹲到了灶堂下,手伸向灶口取暖

舅舅郑天良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

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你们明天就坐汽车到南京肿瘤医院

去治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命令性的不容置疑的口

气,这种专制的声音此刻无比亲切,它给了我们死里逃

生的信心和力量。于是我给舅舅倒了一碗水

我舅舅

郑天良副县长蹲在灶堂下边咕咕噜噜猛喝一气。

父亲说:“我不想再花冤枉钱了

, 还不如给他妈买

点肉吃,他妈最喜欢吃红烧肉

, 眼见这就吃不成了。”

父亲的眼睛里注满了浑浊的泪水

舅舅说:“不行,没有钱,发动亲戚朋友大家一起

凑!”

舅舅说明自己的原则立场后,立即来到西厢屋里看

我母亲

一个强悍的汉子那般温和似水地轻轻地坐在

19

我母亲的床边,他抓着我母亲的手说:“姐,我来看你了

。”

母亲软弱无力地说了“兄弟”两个字就泣不成声地

哭了,我也站在一旁抹眼泪

舅舅小心谨慎地帮我母

亲掖好被子,说:“姐,明天你就去南京看病,会好的

。”

母亲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兄弟,我是看不好了

,有你这份心我死也瞑目了。”

舅舅给母亲端来了中药,将母亲扶起来坐好,然后

端碗让母亲将药一口一口地喝下,我看到舅舅的手在不

经意中颤抖了一下,我想舅舅面对着母亲肯定想起了刚

生下自己就死去的外婆。

舅舅是下班前抽空来看我母亲的,他说晚上还要赶

回去开常委会

也没在我家吃晚饭,临走前,他丢下

了五百块钱并对我说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去找他。

第二天是一个更加寒冷的日子

天空冻得硬梆梆

的,阳光软弱无力地照耀着枯萎的土地和村庄里的烟囱

。母亲临走前一定要去玄慧寺烧香,于是我们扶着她到

20

了残破不堪的寺庙里对着观音菩萨三跪九叩,没有经声

佛号的寺庙里落满了从前的灰尘和旧时代的影子

亲用手指着正殿旁的缠满了蜘蛛网的禅房说:“你外婆在

这里生下你舅舅的当天就死了。”说着说着就泪水满面

,一柱沉香在佛龛中腾起细细的青烟,屋外灌进来的风

将烟揉碎了

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住了我家的院子和对生活全部的

希望

, 家里的猪和鸡全都卖光了

空空的猪圈和鸡窝

注解着一个农民家庭的彻底破产,我们家提前牺牲的两

头猪和十九只鸡在此后许多年里令我无比感动,我觉得

它们是一些杀身成仁的侠客,它们以站立的姿势活在我

的岁月里。

怀揣着变卖家当和东挪西借来的三千块钱,我和父

亲扶着母亲上路了

我们一家三口拎着脸盆、水瓶、碗筷、毛巾脸色苍

茫地在南京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先是父亲随地吐痰被罚

了两块钱款,后来坐公共汽车去肿瘤医院又坐反了方向

折腾到下午五点多钟才找到了医院,我看到母亲脸

21

色发灰

, 手捂着胃,额头直冒虚汗

三千块钱不到一个星期就用完了,医生说胃癌中期

,如果开刀的话

可能活个三年,最长有活八年的。

手术费要两万六千块钱。父亲当时就瘫倒在医生办公室

的椅子上

二十岁的我此刻反而坚强了起来,我没有

流泪,我觉得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支撑起家里全部的不幸

和灾难,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我扶起了父亲

安慰

说:“会有办法的

。”父亲说:“我们让你妈回家吧!”

我说:“不行,舅舅说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

十九的努力,他说有困难直接找他。我马上回去!”

父亲的意志已经崩溃了,他像一个束手就擒的战俘

,目光游离、神情涣散,整个下午都在梦游。

我对母亲说:“妈,医生说你胃里有瘤,做个手术就

好了。”母亲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看我表情轻松,就

说:“只要不是癌,长个瘤就不怕了,你小时候经常撞在

水缸上,头上碰出的瘤有鸡蛋大,过几天就自动消了

我这瘤怎么长到了胃里,真倒霉!”母亲把“肿瘤”

和“癌症”看成了不相干的两件事,心情就有些高兴,

22

话也多了起来,中午吃了大半碗面条。

我知道这种骗局很快就会被母亲识破,但目前为了

腾出时间筹措手术费,稳定母亲的情绪,我必须以一个

天衣无缝的骗子面目出现。

回到县城,我想先找同学同事借钱,不足的部分再

找舅舅想办法。灰蒙蒙的县城里到处笼罩着冬天的荒凉

和灰尘,西门石板街上一个买豆芽的妇女正在为三分钱

跟菜贩打架。菜贩是我农药厂下岗的同事老谢

我拉

了架后,老谢抹着手腕上被妇女抓出的血痕,嘴里大口

大口地喘着窝囊气,他对我说:“两毛一斤卖给她已经优

惠了

, 她还要少给三分钱

。”那中年妇女也气呼呼地

指着老谢说:“你的秤平平的,本来就不够

。”这时许

多人也都过来劝架

我想只要我母亲能活着,我决不

让她为三分钱吵架。活着多好。

老谢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

老婆又是个瘸子,我

没好意思向老谢开口

老谢知道我为母亲开刀借钱后

第二天晚上主动给我送来了两百块钱

, 那些块票毛

票装了一塑料袋。在我那间阴暗的单身宿舍里,老谢抽

23

着劣质香烟安慰我说:“谁家都会有个小灾小难的,不要

再推三拉四的了。”一席话说得我鼻子直发酸。我执意

又点了五十块钱给老谢:“借一百五就行了,钱差不多够

。”

钱远远不够

借了三个星期,只借到两千多块钱

,农药厂工人除了农药之外,一贫如洗,同事们和我一

样贫穷

, 他们只能借给我三十、五十的,看大门的临时

工杨大爷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给我

, 他对我说:“要是

没治了,还不如拉回来买点好吃的

我老婆临死的时

候坚决不愿看病

她说一定要吃够了鸡鱼猪肉再走,

死后不会当饿鬼

。”

这期间我到县医院卖了三次血,换了六百块钱,由

于没有营养,我经常走路时要扶着墙歇一会才能看清路

将近一个月了

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南京的情况,

没有电话,也没钱打电话,去一趟还得花路费,凑不齐

, 我就不能去南京。我急了

找到了开贸易公司的

同学耿伟强,本来我不愿求这些有钱人,读中学时,他

24

爸爸是县商业局局长,在班上从来不愿正眼看我们这些

穷人的孩子,毕业后没考上任何学校,靠他老子的关系

倒彩电、自行车、电饭锅、水泥等,居然早就成了万元

。 那年月什么都靠计划

官倒造就了千千万万的暴

发户。耿伟强很慷慨地甩给我一千五百块钱,说:“你妈

病了,就等于是我妈病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太见外

了。”

耿伟强还请我在“同兴楼”饭店吃了一顿饭,他给

我倒满了一大杯“洋河大曲”说:“我要不是做生意资金

周转不过来,你妈开刀的钱我就一个人包了。”贫穷在

此刻使我无法尊严

也使我无法找到恰当的词汇来表

达我的感激,我就只好将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耿伟强

递给我一支带过滤嘴的“长胜”烟,然后对我说:“你舅

舅是分管工业、商贸的副县长

权很大

, 批一个条子

或打一个电话,两三万块钱,太小菜了

。”

耿伟强的提醒让我绝路逢生

, 我的眼睛里看到了

母亲出院时的满足与感动,母亲走在城市的阳光下,情

绪宽松,母亲终于看到了秦淮河、夫子庙、中山陵……

25

我对耿伟强说:“我本来打算最后再去找舅舅的,舅

舅答应我有困难直接找他,他肯定会帮忙的,只是我没

做过生意。”

耿伟强说:“你叫郑县长批条子

, 剩下的事我来办

。“合安特曲”销路不错,酒厂用的大麦远远不够,我

们从河南调两车皮大麦送到厂里,只要你舅舅打个招呼

,三万块钱差价就到手了,我只拿个手续费

其余的

钱全归你。”

我说:“我马上就去找舅舅。”

耿伟强说:“如果要想做得快一点,叫郑县长在县水

泥厂批五十吨水泥给我。拿到条子我立即就给你一万八

千块钱。”

我问耿伟强:“这样做是不是违法?”

耿伟强说:“十亿人民九亿商

连省长、市长、中

央首长的儿子都在经商,都在批条子,违什么法?商品

社会,这叫搞活经济

。”

我忽然又担心了起来:“我舅舅刚刚被评为全国优秀

共产党员。”

26

耿伟强用套着钻戒的手指敲着桌子说:“现在哪个官

倒不是共产党员,不是领导干部?平头百姓、共青团员

有权批条子吗?再说,你这是等钱救命。”

走出“同兴楼”,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天无

绝人之路”。

舅舅住在县政府大院宿舍区一座带院子的平房里

当晚我酒气熏天地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舅舅坐在客

厅里的人造革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叫

《河殇》的电视专题片,我进去的时候,舅舅拍响了身

边的木质茶几:“太不像话了!”我以为舅舅在骂我喝酒

就站在舅舅的身边毫无必要地搓着双手

, 不敢坐下

舅舅指着电视对我说:“什么黄色文明,海洋文明,

简直胡说八道!没有长城这座围墙,豺狼虎豹不都进来

了?”

舅舅在骂电视专题,我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

声附和说:“舅舅说得对,乡下每一家、城里每个单位都

是有围墙的

小偷太多了

。”

27

舅舅示意我坐下来

然后跟我说了许多关于理想

和信念的话,他说现在年轻人很成问题,整天想到的就

是“我要怎么样”,从来不考虑别人怎么样国家怎么样

老百姓怎么样,资产阶级自由化最终就是要每个人都成

为极端的利已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我在这个冬天的

晚上,晕头转向地跟着舅舅一起揭批自由化的祸国殃民

,我借着酒力说:“我保证跟自由化划清界限。”

舅舅的家很像乡下的一个杂乱无章的手工作坊,几

个做工粗糙的老式的柜子倚在墙角里,米缸、腌菜坛子

和几张木质的椅子同时挤在十几个平方的客厅兼饭厅里

,墙上挂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和几张印有刘晓庆、杨

在葆头像的年历,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腌菜的酸腐味,

一台

17 寸黑白电视机将黄河长城故宫阿波罗神庙自由

女神像全都弄得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舅妈从废品回收公司下岗了,每月只拿四十块钱生

活费

表妹还在上小学,全家只靠舅舅一个人工资。

当时我很幼稚地想,是不是因为舅舅家里太寒酸,才被

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

28

说完了反自由化的事

我向舅舅说起了借钱的艰

难,舅舅沉默了一会,说:“最近我的工作太忙,等过了

这几天后,我来帮你借。”

我将倒大麦卖给县酒厂和批五十吨计划水泥的想法

告诉了舅舅,舅舅突然用警惕的目光盯住我,他声色俱

厉审训我:“谁给你出的坏主意?谁让你胆大包天地来找

我的?”

在舅舅尖锐目光的压力下,我只好出卖了耿伟强,

舅舅又拍桌子了:“耿天龙这个混蛋只要再晚两年退休,

我就让他后半辈子每年在大牢里看春节晚会。商业局每

年计划内的自行车、彩电全都被他儿子套走了,什么东

西!”舅舅气得骂了起来。

我知道舅舅是一个正派本分的人,我从来就没想过

要沾舅舅的光,但这次是救我母亲的命,我必须硬着头

皮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看着舅舅拿出了烟,我立即上前

划着火柴给他点火:“舅舅,实在借不到钱了,只有你能

救我妈的命,你就开一次后门吧!”

舅舅粗暴地推开我点火的手:“不行

一次也不

29

行!”

火柴梗上的火焰和我心中的希望同时在我冰凉的手

上熄灭了。

舅妈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她夺过舅舅手里的香烟

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这个人不给我安排工作就算了,你

连亲姐姐都见死不救,你还算人吗?”

舅舅被舅妈过激的言行镇住了,他坐在仿冒的真皮

沙发上一时不知所措

眼睛盯住黑白电视

, 电视上一

个外国男人正心情愉快地刮脸上的胡子

是一个“吉

列”刀片的广告。

舅妈趁机将自己心中的一腔怒火通通发泄出来:“你

优秀共产党员就了不起了,电视上***连日本鬼子的

女儿还救呢

人家官比你小

人家***不是优秀共

产党员?”

舅舅终于打断了舅妈的话:“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呀

,怎么能这么乱比呢?”

舅妈不依不饶地说:“你姐姐讨饭供你上学读书,背

着粮食走几十里送到学校

, 自己累倒在学校门口,六

0

30

年不是你姐姐,你能活到今天?当了个副县长就不知天

高地厚了,你要是当了皇帝

还不把穷亲戚全都赶尽

杀绝。”

舅舅声音软了下来,看看呆若木鸡的我,又看了看

满脸怒气的舅妈,他说:“你们应该理解我,天下没有不

透风的墙,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开一次后门和开

一万次后门,性质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舅舅突然又对舅妈说:“你也不要再给

我冒充有情有义了,好像别人都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

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要留,还有准备买彩电的两千三

百块钱,统统给我拿出来

。 我看黑白电视很好。”

舅妈顿时傻眼了,她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身子

软软地走进了里屋

这时

在里屋做作业的表妹跑了出来,她递给我

一个苹果:“表哥,你别跟我爸斗气,他就是一个不讲理

的人。”

舅舅朝表妹挥挥手:“去屋里做作业去!”

表妹噘着嘴走进屋里,狠狠地关上房门。舅妈将两

31

千六百块钱交给舅舅:“积攒十几年了,全部家当都在这

里。”

舅舅将钱点好后塞给我

我将钱又垛到舅舅的茶

几上,然后用一种一刀两断的语气对舅舅说:“这点钱,

救不了我妈的命。我还有血可卖

, 我再也不会求你了

。”说着我一转身就冲进了屋外满目的黑暗中,我听到

舅舅在后面喊着我的小名“大宝”。

耿伟强听说我舅舅断然拒绝了这件事,就安慰我

说:“这件事没办成,最悲哀的不是你,而是你舅舅。我

敢打赌

不要多少年,你舅舅就会被这个时代淘汰。

说实在的,这些年做生意,我见过比你舅舅官大的人太

多了。当官的都成了焦裕禄

, 学谁去?”

耿伟强又给了我一百块钱路费,他要我赶紧去南京

照看我母亲,等过段日子资金回笼了,他给我送钱去

耿伟强的话使我冰凉的心里弥漫起一股股暖流。

我揣着东挪西借来的五千多块钱赶到了南京,我对

医生说能不能先给我母亲做手术

, 剩下的钱我继续借

我的血是

0 型的

, 在南京能卖个好价

, 钱肯定能还

32

上。那位戴眼镜的医生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

但他说

,医院里是从来不赊账的,此事不好办。

一个多月不见母亲,母亲已经知道了病情的真相,

她脸色枯萎,神情绝望,但见到我后却强作笑颜,这回

轮到她来骗我了:“妈胃里的瘤已经消掉了

, 现在不疼

了,我们回家吧!”我说:“妈,舅舅说过段时间就来看

你,他会送钱来的

我们等你做完了手术一起回家。”

我一边找医院求情,一边去卖血

一个星期后的

一天早晨

我母亲终于静静地走了,她是在夜里咽气

的,没有留下一句话。父亲在医院陪护,我睡在附近的

防空洞里

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被送进了太平

间,我看到那天医院的上空飞过一群鸽子,我想象着母

亲跟它们一起飞走了,当鸽哨声越来越远直至无影无踪

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母亲真的不在了,我禁不住泪如

泉涌,失声痛哭。母亲走的那天下午,我舅舅托来南京

出差的人将两千六百块钱送到了医院

我擦干眼泪

将钱扔在地上:“请你将钱还给郑副县长,让他买台彩电

,好好看一看这世道是如何绝情无义的。”

33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扶着弱不禁风的父亲回到了老

家里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旧家具上落满了灰尘

门头上的蜘蛛网错综复杂。一只老鼠蹲在稻箩里专

心致志地吃着粮食

它胆大妄为地盯着我母亲的骨灰

盒,好像是我们入侵了它的领土。我赶走老鼠将家里清

扫干净后才将母亲的骨灰盒抱进堂屋,然后我将母亲放

在堂屋正中间的台柜上,母亲没有遗像,她活在我心里

母亲埋在外婆的坟旁边,安葬那天舅舅来了,他将

母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

泪流满面。我没有理睬舅舅

,我觉得他的眼泪相当虚伪,既没有悲伤的真情,也没

有真实的忏悔,我觉得舅舅不属于我们的亲人,他是一

个政治木偶。

他跟我们一同到了墓地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坟头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死者为大”,无论是长辈平辈下

辈都要向死者的坟三跪九叩

而我舅舅一个人例外,

在黑压压跪倒的一大片人群中

, 我舅舅却站着,他只

是对着我母亲的坟头三鞠躬。我将舅舅理解成一种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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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风很大,天空的黑云像破棉絮一样在翻卷着

,纸钱烧出的灰飘向空中在风中漫天飞舞。埋下母亲后

,天就开始下雪了,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大雪持续下了一

个多月

我母亲在地下非常的冷,而我一点办法也没

舅舅在母亲安葬那天

悄悄地塞给我父亲一千块

钱。我要将钱送回去

父亲对我说:“你舅舅也有他的

难处,一个乡下穷孩子当到了副县长,靠的就是小心做

人,谨慎办事。你妈得的是绝症,我们对得起她了

。”

许多年来,我一直怀疑我母亲那天夜里死于自杀,

她已经感觉到了我舅舅并没有真正帮忙

所以也没凑

齐做手术的钱,她是在极度绝望中服安眠药自杀的。这

一点我后来在省城曾向一位名医详细询问过这件事,他

说完全有可能

因此,这么多年来

, 我认为母亲的自

杀就是因为舅舅的见死不救,这种判断非常顽固地成为

我的一种意志,所以我不会原谅我舅舅的

不管他当

初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动机和伟大的理想,我只能从生命

35

和亲情的本身来理解这件事

这使我在精神的幻灭中

十几年如一日地持续失眠。

那一年春节过后

父亲瞒着我去县城找过一次舅

舅,他带了五斤炒熟的花生和三斤糯米年糕,先是就我

的无礼向舅舅道歉

然后求舅舅给我调换一个能拿到

工资的单位

父亲说家里因母亲看病和办丧事欠了上

万的债务,农药厂一分钱也拿不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舅舅坐在那张仿冒的真皮沙发上对我父亲说:“不是

我不想帮这个忙,而是我不能帮这个忙,全县有多少家

庭困难、工厂效益差的职工,如果有权有后台的都解决

了,老百姓怎么看我们。一个领导干部失去民心了,权

力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舅舅的一通大道理说得我农

民父亲哑口无言。

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后,跟父亲大吵一仗。

吵完后,我就背着一卷行李到省城来谋生了,转眼

已是十二年过去了。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我舅舅

, 也不想再见到他。

耿伟强是个预言家,我舅舅郑天良在副县长的位置

36

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原地踏步

, 中途还到三省交界的

王桥集经济实验区当了两年副县级的管委会主任,这足

以说明他确实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

舅舅居然连性命也被淘汰了,这让我很是糊涂

他怎

么能和腐败挂上钩呢,受贿索贿的钱比胡长青还多一百

多万,而且还有七八个情妇。

我不相信。

于是,我决定回到老家合安县去调查了解事情的真

相。看能否以我舅舅为素材写一个长篇纪实文学,混点

钱买口饭吃。

第二章

二十六年前一个优秀的乡村兽医

长途公共汽车汽车开进合安县城的时候,已是中午

时分

县城变阔了,楼房一幢挨一幢地站在秋天的阳光下

,楼面墙壁上贴满了瓷砖和一些广告宣传画,宽敞的马

路两边不切实际地栽种着美人蕉和郁金香等名贵花木

37

一些带有县城特色的鸡和狗还有拉着车进城的毛驴

很轻松地在名贵花木中乱窜,这种感觉颇有点像一个跛

子穿一件时装在

t 型台上很自负地扭着屁股走“一”字

步。

我舅舅的声音和形象已经从这座繁荣而夸张的县

城里彻底消失了,农药厂也早已被人们遗忘,也许还有

一些残留的农药味还保存在县志的某一页里供后人们凭

吊,就像人们需要缅怀一位死去的祖先。八年前我回来

还我母亲看病借的债,老谢死于车祸,看大门的临时工

杨大爷回到了乡下已是下落不明,耿伟强的公司也转移

到了市里,没见着几个熟人。此后,我每次回老家看望

父亲都是坐车在县城下车后立即转车去乡下,我和这座

县城之间像两个相互厌恶的仇人,除了乡土情结外实际

上已没有任何联系。

这么多年,我没有混出个人样来,所以也从来没有

衣锦还乡的体验

每次回老家,我都有一种小偷在夜

深人静时溜回家拿一两件御寒棉袄一样的别扭。

这种感觉在今天变本加厉。我对了解舅舅郑天良被

枪毙的全部真相信心严重不足。于是,我决定先回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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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看看老父亲,先了解一些舅舅在乡下的经历。

天气预报说从北方来的一股冷空气提前抵达江淮之

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乡村公路两边的大叶杨的叶子

在风中纷纷飘落,田野里的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干净

于是满目枯黄的色调一直铺陈到我视线的尽头。

一个在生活中倍尝失败的人是无法在欣欣向荣歌舞

升平的报纸电视上手舞足蹈的

, 当他连自己的晚餐都

不知道在哪里时

他肯定拒绝一切的脂粉和口红。我

眼中的秋天一败涂地。

父亲的腰已经彻底弯了

他佝偻着腰坐在院子里

一个人在晒太阳,秋天的阳光落在父亲枯萎的脸上,折

射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母亲死后

父亲的精神和

身体都垮掉了,每年靠我寄一些钱回来买油盐和劣质烟

卷。我看着苟延残喘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腿脚残

废的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心里像被

一把刀子捅了进去,我听到我心脏里鲜血哗哗的声音。

我给父亲买了一件过冬的棉袄和一条“天堂”烟,父亲

迟钝地伸出了青筋暴跳的手接了过去,没有一丝激动

39

他似乎已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跟

他说起舅舅被枪毙的事,他好像听到一百多年前被枪毙

了一只蚂蚁一样无动于衷。我问起他舅舅当年在乡下的

情况

, 父亲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鼻涕

, 然后用沙哑

的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舅舅二十六年前是村里的一个

兽医。”

隔壁的林福海见我回来了,就过来串门。这是一个

头发花白的健谈的五十多岁的汉子

他知道我要了解

舅舅郑天良,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了整整一下午和一

个晚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我递给他的香烟,在叙述

过程中多次说到:“你舅舅要是在乡下当个兽医,肯定早

就盖起了楼房

。”他颇为自豪地说,“乖乖,郑天良那

兽医的手艺还了得,什么瘟猪瘟鸡到他手里打两针全活

蹦乱跳了,骟牛卵子更是一绝,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往牛

屁股后面一站

突然手往牛腿裆里一伸,两个牛蛋就

骟掉到手掌心了,真神了。牛蛋一跳一跳的,滚烫的

炒了下酒

, 过瘾!”

林福海说当年他跟我舅舅还是拜过把子的干弟兄,

40

两人关系可好了,只是舅舅当了官后,才慢慢地少了来

往,林福海说:“不过,我每次去县城

, 只要遇到他,

肯定请我到他家喝酒。郑天良可是个规矩人

从小就

很本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是贪官

肯定是有人陷害

他。说老实话

当年***当国家主席都有人陷害,

陷害一个副县长还不容易。二十多年前我劝过他,叫他

不要当官,骟牛卵子是个好手艺,他不听

这不把命

都给搭上了

。”林福海长长地叹了口气

, 烟雾在他的

脸上破碎

林福海漫长的叙述逻辑比较混乱

而且掺杂了许

多个人情感,为了使故事流畅,我决定以我自己的叙述

方式客观地再现我舅舅在乡下的生活经历。

先说村西头伏牛岗上的玄慧寺。

玄慧寺始建于唐天宝九年,据《合安县志》记载

修寺庙的是一个唐天宝年间的合安县令周纯法,周县令

因利用职权私贩食盐败露而遭朝廷革职为民

做了老

百姓的周县令就利用关系公开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在县城经营了典当、茶叶、竹器等生意,聚万贯家财,

41

娶了四房姨太太,五年后又花钱捐了一个州官

卷土

重来重返政坛自是春风得意,县志中说:“忽一日

, 纯

法酒酣,醉卧藏春阁,一梦幽帘,见佳丽如云,但无血

肉之躯,形影缥缈若气之浮光。即时绯幔徐起,见一老

者衣衫褴褛

执其手腾云驾雾,数万里江山

, 指点迷

, 曰,‘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听

晨钟暮鼓’。

纯法梦醒,顿悟,遂倾其家产馈予贫民,

留其余择城东三十里伏牛岗,建玄慧寺设坛诵经拜佛,

四十余年不出山门,无疾而终,圆寂入瓮

焚身见舍

利子百二十余粒,为世所罕见

。”

玄慧寺曾在明景泰、清道光年间两次毁于战乱和天

火,洪秀全太平军路过合安时天王在玄慧寺驻扎月余,

当年曾有九十九间半庙宇矗立在树木葱茏的伏牛岗上

到解放大军作为渡江指挥部的时候,玄慧寺只剩下

二十四间

文革时,生产队拆了寺庙的砖头木梁建猪

在族公郑九爷等几个旧时代的遗老遗少们拼命保

护下

玄慧寺也只剩下四间破烂不堪的正殿,漏风漏

雨,行将倒闭。那副千年绝对“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

42

女,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也下落不明了。

之所以我要花如此多的笔墨叙述玄慧寺

是因为

玄慧寺千百年来是村里人们祈福避祸的祭坛,是一种生

命延续的象征,是冥冥之中主宰历史和决定命运的神圣

不可侵犯的意志。我舅舅就是在玄慧寺出生的,他被枪

毙后村里许多老人认为这与我舅舅多年来不支持不拨款

重修寺庙有关。林福海也基本上同意这一观点:“确实,

我是死活也不相信你舅舅是个罪人,也许这就是报应

吧!”

我舅舅是一九四九年三月出生的,那天晚上天气非

常冷,外婆由于难产在家里疼了两天两夜,四乡十八里

来了六个接生婆都说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

这是孽障

胎,赶紧准备后事,三十八岁的我外公哭着连夜请人来

割棺材

林福海父亲说伏牛岗上玄慧寺里刚来了一个

外地逃难来的女人好像会接生,还有纱布和红药水

村里的人七手八脚地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将我外婆抬到了

玄慧寺

逃难来的年轻女人细皮嫩肉,凄艳而美丽,

她看了看我外婆

问我外公:“是保大人,还是保小

43

孩?”我外公跪在外乡女人的面前,哭着说:“我两个都

要!”年轻的外乡女人很为难地说:“大哥,如果两个都

可能一个都保不住

。”我外公像热锅上的蚂蚁,

急得当场晕了过去。郑氏家族的人连夜开会,经家族全

体会议研究决定

,“留小孩!”因为我外公只有我母亲

一个女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生个男孩的

我外公家的香火就算延续下来了。外乡女人让人

立即将我外婆抬进禅房,郑氏家族的人全都跪在大殿里

面对着观音菩萨像烧香念经。鸡叫三遍的时候,禅房里

传来了婴儿尖锐的哭声,太阳在我舅舅的哭声中升起,

我二十九岁的外婆在我舅舅的哭声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那一天

寺庙外的鞭炮声响彻

云霄,玄慧寺香烟缭绕

外公家大办酒席

, 流水席开

了三天,族里的人都说菩萨显灵了。而我外婆却在当天

一个见不得人的夜里被悄悄地埋了,门头上还插上了枯

艾,怕死鬼我外婆再回到家里来

, 克了我舅舅的命。

族公郑九爷在随同的陪伴下带着香火挑着猪头和年糕去

44

玄慧寺还愿

并邀请外乡女人来我外公家喝喜酒。年

轻的外乡女人清秀的脸上扭曲着巨大的愤怒

她站在

观音菩萨的面前痛斥郑九爷:“孩子的母亲都死了,你们

还有心思大摆宴席

还有一点人性吗?”郑九爷当然不

知道人性是什么玩艺,就丢下礼品回去继续喝酒去了。

年轻的外乡女人站在三月的风中流出了眼泪,观音

菩萨双手合十慈眉善目脸上弥漫着温和的笑。

年轻的女人在解放大军渡江的时候,在玄慧寺里帮

着解放军救治伤员,渡江成功后,解放大军的一位首长

要那个外乡女人跟部队一起走,外乡女人说

她要回

上海找患肺病的哥哥去。她是上海人。

一九五

0 年镇压反革命,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外乡女

人被县里来的几个戴军帽背长枪的军管会的人用绳子捆

了起来,郑九爷发动村里的人都到玄慧寺跟军管会的人

拼命,坚决不让带走外乡女人。一个身体结实的军管会

的汉子手拎盒子炮向空中开了两枪,然后又用冒着枪烟

的枪管顶了一下帽子,大声地说:“这个女人是国民党的

军医,是潜伏下来的特务

是破坏新生革命政权的死

45

敌。”

乡亲们被盒子炮镇住了

再也没有人往前冲。我

刚满周岁的舅舅裹在外公的怀里像一只鸭子,他被枪声

吓哭了。

外乡女人被五花大绑地捆走了。据交待,她是被国

民党从上海静安护士学校征招入伍的,因为她害怕战争

就当了国民党的逃兵

落草在玄慧寺,她想等日子

太平一些就回上海找哥哥,父母早就去世了

哥哥得

了肺痨,没人照顾哥哥。这些供述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军管会很快就在县城红草湖边将她枪毙了,第一枪

击中胸部,她倒在河滩上痉挛了好一阵,后来枪手又走

到近处对准她脑袋补了一枪,才打碎头颅

淌出一滩

血糊糊的脑浆来。那个女人叫江可馨,时年二十一岁。

这段历史对我舅舅的一生来说显然是很重要的,首

先他的生命是以外婆的的死为代价的,他的生命同时又

是与玄慧寺和玄慧寺里的另一个女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种联系将在这部小说的后半部分产生重要意义。

一九六

0 年 , 我十一岁的舅舅郑天良上了镇上的初

46

村里饿死了很多人,我外公也在一个夏天的黄昏

一头栽在村食堂的锅灶边,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里每天都在死人,村前荒凉的土地上新坟此起彼伏。树

皮被啃光了,老鼠和麻雀也都吃光了,我母亲就曾告诉

过我说,麻雀老鼠救过我们家的命

她后来一直都不

愿响应政府的号召除“四害”,任麻雀和老鼠吃我们家

的粮食和豆子。母亲那时已经嫁给了我父亲,外公死后

她经常设圈套将老鼠麻雀逮进笼子里

, 然后用盐腌

再烤熟送到二十里外的镇中学给我舅舅吃。冬天

实在逮不到老鼠麻雀了

我母亲就到江苏去讨饭,寒

冬腊月流着鼻涕沿门乞讨,过十天半个月,就将要回来

的米和面送到学校去,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母亲走了

一天才赶到学校

他在校门口见到我舅舅时,一头就

栽倒在雪地里。我舅舅抱着母亲失声痛哭。这些事,我

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说过

, 每当说到这些事时,

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发誓要让母亲后半生过上好日

子,可我母亲四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我至今不能原

谅舅舅当年的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种

47

无法抹去的经历,如果我舅舅当时真的代表一种原则和

理想而六亲不认的话,那他又为什么成为这么一个十恶

不赦的腐败分子,既然你今天为腐败付出了头颅的代价

,为什么当初又假装正经而不批一张只要半寸宽的条子

舅舅郑天良究竟一开始就在表演

还是后来走向

了堕落?这是我对这么一个巨大反差灵魂的一次追问和

破译。我走进了一个看不清谜面找不到谜底的谜语中。

我舅舅郑天良高中毕业的时候,高考已经取消了,

他回到了村里。村支书说:“你文化高,就在村里当兽医

吧!”

舅舅说行。舅舅很快就成了全村全公社最有名的兽

村里为人看病的赤脚医生是村支书小学毕业的小

姨子殷小红,经常将有小病的人看出大病来

将有大

病的人看成死路一条。于是,夜深人静时,经常有村民

偷偷地找我舅舅郑天良看病。我舅舅实际上成了一个既

看畜牲又看人的双料医生,就像一个优秀的双重间谍一

样,在人和兽的两个领域里行走。我不想把这种经历看

48

成是对他后来人生的比喻,但我无法控制这种不可理喻

的联想。没办法。

我舅舅原本是一个农民,一个手艺高明的兽医,那

时候每个生产队每年都要给十几头刚发育成熟的小公牛

做计划生育手术,舅舅骟牛拿工分不拿钱,每个生产队

长们出于对手艺人的尊重,常常将牛卵子送给我舅舅

我舅舅拒腐蚀永不沾

从来不拿牛卵子作回扣。牛

卵子下酒,壮阳补肾

能让新媳妇夜里只剩半条命

男人们都抢着要,许多生产队把牛卵子作为奖品,奖励

给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和批林批孔的积极分子。我舅舅

那时候长得高高大大

穿一身蓝布中山装,上装口袋

上插一支“新农村”钢笔

语气也很温和

, 一副儒雅

的知识分子模样,舅舅每天腋下夹一个没有油漆的小木

箱走村串户

箱子里放着兽用注射针管和药品

, 还有

几把大小不一规格齐全的磨得雪亮的刀子,分别用来骟

牛和骟猪,偶尔也骟一两条性情暴躁作风不好的公狗,

不过公狗骟了后虽然呆在家里不乱跑也不对母狗耍流氓

但却更加没有了责任心,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

49

叫的时候乱叫,主人家的鸡被偷光了,狗却闭着眼睛视

而不见,主人睡到下半夜

狗却无缘无故地对着天上

一轮清冷的月亮狂叫一气,主人只好将狗用绳子勒死

将狗肉腌熟,过年时吃。

我舅舅的好名声是从不要牛卵子开始的,村里人都

说郑天良严格要求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

, 乐于助人、

作风正派、是毛泽东思想培养出来的知识青年的好榜样

我舅舅走上仕途纯属偶然

他最初的理想就是成

为全公社最优秀的兽医

成为全公社骟牛卵子第一人

,然而这个朴素的革命理想在一九七三年夏天被修改了

。他走上领导岗位类似于一个八十岁的寡妇不仅找到了

婆家还生下了一个胖头小子

出人意料,更有点滑稽

一九七三年夏天热得全村所有的狗在一大早就吐出

了舌头,太阳还没升起来,树叶全都卷了起来,干裂的

土地上灰尘像面粉一样稠密

玄慧寺拆得也只剩下了

最后的皮包骨头。社员们在烈日下集体劳动集体流汗集

50

体说着黄色的故事和笑话,过着苦中作乐的日子。

从伏牛岗玄慧寺沿着一条弯曲的土路向下

经过

一片茂密的柳树林,岗洼子下面就是生产队的肥料坑

肥料坑原是明朝静空法师率三十六众僧开挖的一个

水池

, 自民国开始,玄慧寺日渐衰败

, 解放后寺里已

无一僧人,没有小和尚下山抬水了

水池也就成了生

产队的有机肥料坑

里面沤着草皮、豆秸、树叶、猪牛

鸡粪和每家每天送来的人粪和尿,春播秋种的时候,社

员们将有机肥挖出来装到粪桶里挑到田里

庄稼就长

得又青又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料坑在

队里具有和粮仓同样的意义。每到夏季肥料坑里发酵的

农家肥翻出一股股黑色的气泡

, 沤出一股股臭气的时

候,社员们总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那些气泡就是粮食

的形象

臭气是他们秋后锅灶里的米香。我舅舅走上

仕途与这个臭气熏天的肥料坑之间居然构成了一种因果

关系。

县里派来一个工作组帮着抓革命促生产,组长是一

个脸上长着胡子、酒糟鼻子很明显的黄国标,黄国标的

51

主要任务本来是帮着社员们批判***的,并告诉社员们

***是如何跟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穿一条裤子的,秃头

社员郑广发因为跟***的头顶的情况基本上差不多,有

点忌讳

于是就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是副主

席,每天都有肉吃有酒喝,不可能没有裤子穿,更不会

跟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姓孔的合穿一条裤子。社员们轰堂

大笑,大伙坐在柳树林荫下,有的掏鼻孔,有的抠脚丫

,还有一些人玩弄着活捉的知了,唧唧地叫个不停。批

判会开得很不严肃,老百姓对抓革命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们更关注的是口粮。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文化革命主要是夺权与反夺

权,在上层革命还有点意思,对于千千万万的广大群众

来说,是相当无聊的,学文件只不过是想逃避太阳的暴

晒,所以社员们一到夏天和天寒地冻的时候

就强烈

要求批判***。黄国标气呼呼地对我舅舅郑天良说:“群

众的觉悟太低,你是回乡知青

要带头学好文件抓好

。”我舅舅嘴上答应,但实际行动也是比较消极的,

因为他虽然是大队兽医,但他的业务范围实际上已扩大

52

到了全公社,骟牛卵子的活根本忙不过来

黄国标在

舅舅几次缺席批判会后,一次当着大队书记陈根生的面

狠狠地批评我舅舅说

,“郑天良,你的思想态度很成问

, 只顾走白专道路

当技术权威,脑子里阶级斗争

的弦全断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叫人把你送到县里去办

学习班!”我舅舅吓得头上直冒虚汗

, 按照大队书记陈

根生指示写出一份检讨给工作组,才算过关。在舅舅小

心谨慎学习文件的那天下午

红棉生产队张二槐跌跌

爬爬地来喊我舅舅,红棉队一头正在耕田的牯牛急性拉

稀,已经瘫倒了,我舅舅听了后,夹起箱子就跑,黄国

标正在讲到“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他命令

我舅舅:“不许走!”等学到黄昏我舅舅赶到红棉小队的

时候,那头正当壮年的牯牛已经咽气了,养牛的张二槐

抱住牛头捶兄顿足号啕大哭,黄国标不会知道,乡下的

一头耕牛比一条人命还要重要

去年冬天前庙生产队

死了一条耕牛,看牛的钱朝贵就上吊自杀了,所以我舅

舅只要一听到牛病了,总是拔腿就跑。

第二天前庙队又有人来叫我舅舅

生产队十八头

53

猪患暑热不吃食了,我舅舅跟大队书记陈根生请假

陈根生看了看黄国标,黄国标非常果断地说了两个字不

一向温和的我舅舅终于眼睛通红地在学文件会上

跟黄国标干了起来,他将颜色陈旧的药箱子垛到黄国标

面前的一堆文件上:“你们这些城里大老爷们对人民群众

还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红棉队的牛已经死了

还要

前庙队再死几十头猪,安的什么心?”

黄国标愣住了,他嘴上的胡子在夏天的闷热中渗出

许多汗水。突然他从猝不及防的袭击中迅速反应过来

于是果断地拍响了桌子:“下面有没有基干民兵?给

我将郑天良捆起来,我现在就可以定他个现行反革命

。”

可下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场僵住了,空气也凝固

了。

我舅舅一副李玉和英勇就义前的大义凛然

陈根生就像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个伪军一样

一边

对黄国标点头哈腰,一边狠狠地训斥我舅舅:“郑天良,

如果你不写出触及灵魂的检查来,我就把你吊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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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

可我舅舅拎起药箱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黄国标愤怒

的目光中

此事过后,黄国标也感到非常烦恼

县里阶级斗

争搞得如火如荼,可乡下却死水一潭,难怪***当年

要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群众的觉悟太低,连郑天

良这样回乡知识青年都对革命如此冷漠。于是他在乡下

一边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边怀念在县招待所吹电风扇

的幸福生活。黄国标是县委招待所的所长,这次被派下

来要在大队干一年的工作组长,两个组员是县里和区里

派来的女同志,只会读读文件,也干不了什么大事。陈

根生就对黄国标说:“黄组长

群众觉悟低,我也有责

说老实话,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几百年来没有出过

一个杀人放火的坏人

顶多有些偷鸡摸狗的,阶级斗

争难度确实很大。”工作组住在大队部自己烧柴火做饭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陈根生给黄国标送来了两条鱼,

以示关心

黄国标按规定付了三毛四分钱。陈根生对

黄国标说:“黄组长,你是县里的领导,能不能给我们从

县化肥厂弄点化肥来,最好价格能便宜一点。这样你就

55

既为我们‘抓革命’,又为我们‘促生产’了。”黄国

标自作多情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黄国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那时候化肥限产

计划分到每个公社,再分到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

县里的政权三天两头地换人

新来的县委书记他还不

认识,想弄一两化肥也是不可能的

黄国标找到一个

认识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副主任给化肥厂批了十二吨氨

水的条子

氨水是化肥生产过程中的废水,每吨只要

三块钱

, 气味刺鼻,挥发快

用橡皮囊拉回来后本该

立即泼到秧田里

黄国标自作主张地说:“倒进肥料坑

里一起沤,肥效高。这叫科学种田

。”陈根生等当然不

懂科学,就将氨水全都沤进了肥料坑里,上面还用牛粪

糊了一层

三天后,果然整个村里都闻到了氨水发酵弥漫出的

刺鼻的气味

社员们都说肥效上来了,其实恰恰是氨

气挥发肥效跑光了。于是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烈日当空的

中午去挖氨肥准备送到正在抽穗的稻田。

那时候,我舅舅正在东风生产队骟牛卵子。

56

壮劳力都去挖科学肥料了。黄国标也斗志昂扬地一

起来到现场促生产。肥料坑地势低洼,入口处只有一条

池子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最先下去挖盖子的

四个社员手里拿着锹和粪舀子情绪激动地看着肥料坑里

翻起一个个黑气泡,就像看到了秋后的粮食。只是今天

气味有些太浓了,最前面的张光富说:“味道越浓,肥效

越高。”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池子边。

后面三个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走路看着点

,眼睛瞎了!”后面一个正要拉张光富

, 身子一歪,就

像电影中中了枪弹的反动派一样,仰面倒在池子边

肥料坑里黑气泡咕咕噜噜地翻着,阳光照射在气泡

, 泛出了色彩丰富的光斑。

后面的两个社员实际上还没有作出过多的判断,相

继倒在坑边。

上面三十几个社员光着肚子,抽着旱烟,歇在树荫

下等他们挖开肥料坑后下去掏肥,这时,瘦小的刘忠怀

惊叫了一声:“不好了,他们全倒下了!”说着就迅速往

下冲去,刘忠怀很勉强地冲到池子边

就地歪倒在张

57

光富的肚子上。他们身边的地上

, 一些蚂蚁和虫子也

一动不动地死了。

树荫下又有六个社员盲目而仓促地一窝蜂向下冲

去:“快去救人!”嘴里喊叫着,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似乎对面的树林中有一架机枪一样,六个人在途中割麦

穗一样地被撂倒了。

陈根生吓得脸色煞白,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上面

的社员再也不敢下去了

他们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十条

汉子躺在坑边就像十麻袋粮食

。 黄国标显示出了县领

导的冷静和沉着

他大声地喊道:“社员同志们,考验

我们的时刻到了,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站出来!”

剩下的二十来个人当中站出三个党团员

黄国标对着长得像小牯牛一样的共青团员秦义林手

一挥:“下去!”

秦义林英勇地将身上的褂子扒掉扔到地上,一溜烟

向坑底奔去,冲了一半,秦义林就倒了下来。

我舅舅来的时候

黄国标正在指挥着党员陈德胜、

团员蒋凤山往下冲。我舅舅挡住两人:“不行,谁也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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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赶紧通知村里人挑水和带毛巾来!”陈根生书记愣

在那里,我舅舅狠狠地推了陈根生一把:“快到村里去喊

人挑水送毛巾!”陈根生拔腿就跑。

黄国标还在指挥人往下冲,当年在渡江送粮草民工

队伍中入党的陈德胜拿出淮海战役的勇气,很麻木愚蠢

地冲了下去

他在离坑还有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先是

扶住一棵柳树,然后就慢慢地倒下了,四脚朝天,他的

一只鞋子继续向下滚去。

黄国标又在动员群众下去救人,我舅舅终于狠狠地

扇了他一记嘹亮的耳光:“你这个畜牲,再动我就砸烂你

的脑袋!”

黄国标看我舅舅手里举着一根扁担,眼睛血红

满脸杀气

真的蹲在地上不敢动了。

我舅舅站在一群魂飞魄散的社员中间,大声地喊

道:“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指挥!”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用脸盆端着水,桶里挑着水全都

涌来了

哭声震天,寻死觅活

, 撕心裂肺

, 现场一片

混乱

。 团员秦义林新婚的妻子尖叫着一声:“

我跟你一

59

起去!”她撞开人群,一骨碌滚了下去,很像战场上滚雷

的英雄一样

哭叫声半途而废

秦义林的妻子披头散

发地被倒下的陈德胜绊住,无声无息了。

我舅舅大声地对社员们说:“下面的人全都氨气中毒

了,必须用湿毛巾捂住嘴下去救人,年轻人跟我来

其余人跟根生叔到玄慧寺白果树下铺上席子。”

说着我舅舅第一个捂着湿毛巾冲了下去,紧接着第

二个、第三个也跟着下去了。半小时后

, 十二个中毒的

社员全都抬了上来。

在玄慧寺前的白果树下的通风口,我舅舅指挥了抢

救的全过程。

抢天呼地的哭声中

我舅舅撬开中毒者的口

, 让

社员们用扇子对着中毒者的鼻子和口腔扇风,然后命令

赤脚医生殷小红从医务室拿来了五瓶盐水,只有两个输

液管

, 我舅舅按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的频率轮流给

十二个中毒者输液。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

公社医院赶来时

已经有七个人醒了过来。

天黑下来后,十二名中毒社员抢救过来了九人,最

60

先下去的张光富、刘忠怀和年龄最大的老党员陈德胜不

治身亡。

公社医院的大夫说

如果不是我舅舅郑天良及时

采取有效的抢救措施

中毒者再晚四十分钟将全部死

亡。我舅舅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九条人命

第二天,我们生产队的稻场上摆放了三口棺材。

老天像一床很厚的棉被捂住每个人的鼻子和嘴

一种窒息的感觉让所有的人都有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

太阳依旧挂在天空一个劲地向地面的庄稼和人的心

里泼火

, 蓝汪汪的天幕上漂满了死人的面孔

, 我故乡

的人民在一场遥遥无期的噩梦中反复回忆着一九七三年

夏天的那个恐怖的画面

一九七三年秋天时候,有几个穿戴整齐的城里人来

到村里找到我舅舅郑天良,后来我舅舅就成了全县回乡

知识青年的榜样,报纸上登出我舅舅扎根农村,改造世

界观的事迹,大部分篇幅用来赞扬我舅舅如何沉着冷静

61

而又奋不顾身地抢救十二个阶级兄弟的,文章模仿《为

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节奏快,很有悬念,而且还有

一些不实之词,诸如我舅舅对中毒者口对口地呼吸

还有背上了第一个中毒者后才让其他人跟着一起下去,

我舅舅为此还找过县知青办,要求报纸上发一个更正。

知青办的同志说此事不好办。

一般说来

只要报上宣传你在农村扎根了,那么

你就基本用不着扎根了。这就像一个出院的病人大谈肺

结核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肺结核患者了

肺结核已

成往事。

一九七四年

我舅舅郑天良被推荐上了“社来社

去”的省机械工学院,当了两年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

当然没有回我老家的公社,作为一个知青模范

他被

分配到了离县城只有十二公里的朝阳公社任党委副书记

,两年后任党委书记,时年二十九岁。

我舅舅作为一个乡村兽医肯定是优秀的,但作为一

个党和政府的官员,其工作方式和操作手段当然应该与

做兽医是有很大区别的。当兽医讲的是对手下的牲口要

62

稳准狠

, 干净利索

一刀两断;而当官面对的是人

人是最伟大的,人同时又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动物。当

官似乎是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

不图一时之

, 不逞一时之能,以退为进,以进为退

, 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或太极推手

或借刀杀人,或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当官除了具有手艺人

精湛的专业技术外,还得要有技术之外驾驭人的智慧和

谋略。

我舅舅被枪毙了,他被枪毙我没有一点同情和悲伤

,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作为亲戚,他见死不救,没有

人伦;作为官员,他腐败堕落,逆了天理国法。如果他

真的一如既往地坚持原则和信仰,我愿意对他保持一种

人格上的尊重,然而他并非如此。

后来我从耿伟强父亲耿天龙那里了解到,我舅舅郑

天良索贿受贿的数字是四百一十四万

比胡长青还少

几十万块钱,情妇也没有七八个

, 实际上只有一个半

。整个作案时间也就是一年半内完成的,是属于腐败分

子当中起步晚进步快的一类。

63

第三章

郑天良处分黄以恒

耿天龙住在县城护城河边的一幢两层小楼里,站在

楼上可以俯视河边的绿柳如烟和两岸拥挤的店铺和人声

鼎沸,这位退休的商业局长说他喜欢看到商业繁荣的景

, 就像一个赌徒一辈子都希望听到麻将声一样

楼下的院子里栽种着各种花木和盆景,我和耿天龙

的谈话是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开始的,身边花坛里的菊

花在阳光下弥漫起稠密的金黄色的浓香,头顶上葡萄架

上挂着两只鸟笼,笼中鹦鹉和八哥情绪活跃,很显然它

们对笼中不劳而获的生活相当满意。

老人很客气

泡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

还给我

递上了一支软壳“中华”烟,耿天龙置身于鸟语花香中

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这楼房还是小强为我盖的,当

了一辈子领导,最后还得靠儿子。”他说耿伟强的公司

已经迁到南京去了

人也长年在江浙一带做生意

, 几

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64

我从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很难看出我舅舅说

的“要让他后半辈子在牢里看春节晚会”的迹象

。 这位

商业局长差点被当年分管工业和商贸的副县长郑天良送

进监狱

耿天龙被迫提前退休,退休后上下级相见形

同路人

。 不过,在我舅舅郑天良最后的岁月里,两人关

系却重新改善,舅舅时常到耿天龙家来串门子

并称

耿天龙“耿老”。

耿天龙已经七十一岁了,他对我说:“我比你舅舅大

整整二十岁,他称我耿老也不算过分。现在党中央都提

倡尊重老同志嘛!”

耿天龙似乎急于想向我证明什么,他说:“其实当年

我并没有多大的罪过,无外乎就是计划彩电、冰箱、自

行车多批了一点,说老实话都是县里的领导来找我的

我能得罪起谁?我给他弄了一台平价彩电,他死活

不要,还要处理我。耿伟强跟你是同学,你知道的,成

绩一直不好

不像你们有出息,都考上学校了

。 我提

供方便让他做一点生意,现在看来

简直不值一提。

可有人打我的小报告

郑县长就要把我往牢里送

。 中

65

央领导的子女们都当上领导了

, 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受

家庭影响,培养出了领导才能;我一辈子都是搞商业的

,儿子做点小生意,也算是家庭熏陶的结果吧。这又有

什么呢!”

我不希望耿天龙过分地为自己开脱,就殷勤地给耿

天龙的杯子里加满茶水

说:“您还是说说我舅舅吧!”

耿天龙银白色的头发在秋风中乱了

他有些痛心

疾首了:“这两年你舅舅倒是偶尔到我这儿来坐,谈谈工

作上的事,不过,我根本没想到他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他咕噜噜将茶杯里的水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寂寞的

老人开始了他对我舅舅漫长的叙述。

他的第一句话是:“凭心而论,我觉得你舅舅还算是

个正派人。但他这两年经常来向我道歉,我就有些糊涂

了。”

一九七九年朝阳公社的土地全都分给了农民,春节

一过

二十九岁半的朝阳公社党委书记郑天良坐不住

了,年初六就召开党委会,他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拼命

66

地喝水抽烟,嗓门大,喉咙粗,一条腿还跷在椅子上,

完全没有了当年温文尔雅的迹象

。 他捋起袖子,烂毛

衣袖口里就露出了一截灰蓝色的毛线

如同从袖子里

钻出了一条误入歧途的蚯蚓,他敲着桌子说:“

田全分

完了,农民有粮食吃了

但他们在填饱肚子后,就开

始搞封建迷信,我老家的乡亲吵着要修玄慧寺

过年

的时候,玄慧寺烧香拜佛的赶集一样,乌烟瘴气,算命

打卦的神汉巫婆们全都翻身了。”所有的党委成员们都

还沉浸在过年酒肉的氛围中,对郑书记的话并没有多少

热情,郑天良见大家没反应就有些生气

大过年的,

他不好发作

, 就压抑着情绪说:“当然了,十一届三中

全会才开过,我们是要解放思想

, 应当给老百姓宗教

信仰的自由

但是,农民的小农意识太强了,有了饭吃

,就不思进取了,整天打麻将赌钱

。”郑天良说了这句

话后又用锥子一样的目光锥了副书记郭诚一眼:“我说老

郭,你怎么也带头打起了麻将

像话吗?五十八岁就

革命意志消退了。要是再有人反映你打麻将,我没权处

理你,但我可以建议县委撤了你。”

67

郑天良还是发了脾气,郭诚副书记低着头不敢支声

,他眼睛看着脚上的一双新的猪皮皮鞋。其他党委委员

们就都面面相觑

抽烟喝茶的动作有些生硬。郑天良

说:“我们的任务不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而是要让他们富

起来,怎么富?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们不想办法

不出

点子

, 还要我们干什么?种水稻种小麦

, 从秦始皇时

代就开始了,饿不死,但富不起来,江苏的华西大队是

怎么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办工业!无工不强

, 无商

不富,没有人再说这是资本主义了。正月十五后,我们

带各个大队的书记们去华西大队参观。我就不相信,人

家的卵子比我们脑袋大。”

骟牛卵子出身的郑天良还是三句不离老本行地说出

了一句粗话

散会后,做记录的党委秘书黄以恒跑到郑天良的单

身宿舍,他动作熟练地给郑天良递烟点火:“郑书记

你说的话完全正确

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理。”屋里

很冷,黄以恒的鼻子冻得红红的

, 嘴不停地往手上哈

着热气。

68

郑天良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将火钵往黄以恒的

面前挪了挪

, 说:“小黄呀,你不要把我的话看得跟邓

小平一样伟大。我只是觉得我们为官一任

要造福一

方,你有什么好主意呀?”

黄以恒又将火钵推到郑天良的脚下:“郑书记,我认

为公社农机厂还是要把拖拉机造起来,你又是这方面的

专家。一年只要造个三五百台,肯定全国闻名

。”

郑天良笑了:“小黄呀,你给我出什么馊主意,我是

学机械的还不知道,就凭这几把钳子锤子就能把拖拉机

造出来了,你还要让我像刘明理一样再出洋相呀?”

六年前,朝阳公社农机厂为了向国庆献礼

在公

社书记刘明理的亲自领导下,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发扬

人定胜天的精神

向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开始挑战

。 他

们要土法上马地在公社农机厂造手扶拖拉机,从上海买

了一些拖拉机零件回来后

刘明理将全公社有名的打

铁的、补锅的还有一些木匠集中起来造拖拉机,到九月

中旬的时候,十台手扶拖拉机拼装完成,摇把一气猛摇

,果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刘明理激动得毫不含蓄地

69

蹦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水居然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十

台拖拉机开出厂门在公社的小街上转了一圈

除了撞

毁一个烧饼铺子,撞伤一头拉着车的驴外,基本上没出

什么大问题,刘明理说主要是拖拉机手技术不行

立即强化训练

公社小街一泡尿能尿三圈,手扶拖拉

机潜伏的危机当然也就没有充分暴露出来

国庆那天

,县里的广播提前播送了朝阳公社造出拖拉机的新闻,

全县为之震动,县委会门前彩旗飘扬

锣鼓喧天,人

山人海

, 大幅标语上写着“人民是创造历史的真正的英

雄”,“人定胜天”、“让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见鬼

去吧”等鼓劲和骂人的口号。朝阳公社离县城只有十二

公里,可县委会门前等着开庆祝会的人到十一点钟还不

见拖拉机的影子

打电话去朝阳公社询问

, 说早上八

点半就出发了。原来,十台披红戴绿的手扶拖拉机很不

争气,有三台在开了两公里后水箱发烫,不加水发动机

有爆炸的危险,于是一字排停下

, 加水。开了三公里后

,又有两台突然熄火,再开一公里

又有一台油箱漏

油,不动了,修了好半天,死活摇不响

一路上损兵

70

折将

有的只好就半途而废就地咽气。刘明理急得满

头大汗,发狠要将技术负责人枪毙掉,负责人是全公社

最优秀的铁匠,他哭丧着脸喊:“刘书记,我不是存心破

坏的。”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到十一点半的时候,

只有三台手扶拖拉机跌跌撞撞地开到了县委门前

从战场上跑回来的逃兵一样狼狈不堪

其中还有一台

在距离县委会庆祝现场一百二十米的地方熄火,众人七

手八脚地将这台拖拉机推到了主席台下。事后,县委书

记一气之下将刘明理撤了。从此刘明理就从本县政坛上

消失了,现在,已经从县政府食堂炊事班退休后的刘明

理在县城东门护城河边开了一个小饭铺,卖牛肉面、馄

饨兼营啤酒和仿冒的儿童玩具枪。

黄以恒见郑天良不同意造拖拉机,就连连说:“郑书

记批评得对

确实科技应该是第一生产力。我们的生

产力水平还跟不上去

不过搞工业这条路是一定要走

下去的

。”

郑天良点点头表示同意黄以恒的看法。黄以恒问:“

郑书记,中午要不要食堂加一个红烧猪蹄,你最喜欢吃

71

, 我已经让万师傅做了。”

郑天良说随便吃一点吧

有什么吃什么,不要搞

什么特殊,下不为例。黄以恒说,下次我一定严格按照

郑书记的指示办

郑天良说:“你让万师傅加了红烧猪

蹄,我的菜票不够了,你卖两块五毛钱给我吧。”黄以

恒说:“红烧猪蹄的钱就从公社的办公费里冲吧。”郑 天

良眼睛一竖:“小黄,你这是什么意思?”黄以恒小心地

说:“初八才正式上班,我的意思是这就算加班补助。”

郑天良问:“你说应该给你发多少补助费?”黄以恒愣在

那里

,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从华西大队回来的路上

各大队书记们羡慕嫉妒

得直流口水:“乖乖,华西的大队干部们抽的全是带把的

烟,我们这里连买都买不到

他们简直是地主

, 我们

是贫雇农。”“他们是解放后,我们是解放前。”这 时 有

人说:“你们这么说,不就是认定郑书记让我们生活在万

恶的旧社会吗?完全是现行反革命说的话。”火车上大

家上纲上线了起来,郑天良迷迷糊糊中睁开眼说:“不要

怕揭短,如果我还是让朝阳公社的老百姓一边喝稀粥一

72

边打麻将,这跟解放前确实也差不了多少

看看老百

姓的土屋吧,再看看多少社员家里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

还有三个大队至今没通电。这他妈的叫什么日子!”

郑天良这样一说,也没人敢再发表议论了

回来后,党委会开了三天三夜。像华西大队那样办

大工厂是不可能的,没有钱,买不来设备,即使有钱,

也没有技术。第三天晚上郑天良熬红了眼最后在党委会

上拍板,制定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由小到大

, 由

农而工”的发展纲要,会议决定将已经关门的公社农机

厂改成“铁器加工厂”,现在分田到户后,镰刀、锄头、

铁锹、犁铧的需求量遽增,把那些当年报废的拖拉机、

插秧机还有一些锈铜烂铁一锅熬了,集中全公社最优秀

的铁匠造镰刀锄头。再建一个粮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

。三天党委会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全公社发动种菜,

种蔬菜的收入是种粮食的六七倍,朝阳公社在县城边上

,要发动农民种五千亩蔬菜,一千亩供应县城,剩余的

销往南京、扬州、上海、杭州等地,乡党委成员倾巢出

动,全都到南京、扬州和苏南去跑国营蔬菜公司,用最

73

低价格争取让他们来上门收购。

郑天良宣布了这些宏伟计划后

, 情绪激动地说:“

两年之内,朝阳公社必须全面消灭土屋草房,社员住不

上瓦房,我们这些人就是饭桶!”

一夜潇潇春雨,第二天柳树上就绽出鹅黄的苞蕊,

池塘里也注满了春水,雏鸭们在水里自由地扎着猛子,

柔软而温暖的风掠过返青的麦苗和人们干裂了一冬的脸

,这时候,春天就已经正式抵达这片贫穷而不甘寂寞的

土地

。 这时候

公社党委会制定的朝阳公社发展规划

已经全面启动,铁器厂冒出了一股股赚钱的黑烟

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昼夜机器轰鸣

。 那是一个只要敢

干,白痴也能赚钱的年代。不到三十岁的郑天良站在铁

水奔流和机器飞转的场景中,一遍遍地体味着“三十而

立”的深刻内涵

郑天良带着黄以恒去苏南几个城市跑蔬菜公司

可所有的蔬菜公司的领导们都说路太远了,郑天良说我

们的价格比你们这里要低百分之三十

如果你们上门

去收购,保证要比这里低一半价格,讲得那有些国营领

74

导烦了,就毫不客气地对郑天良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不懂规矩,没看到我正在看报纸吗?告诉你,你再便宜

我也不要。我们都是国家干部

, 不是投机倒把分子

。”

晚上回到潮湿而充满霉味的小旅馆,郑天良情绪有

些低落

这个在朝阳公社呼风唤雨的书记在这里就像

叫花子一样被人侮辱,但他在脸上并不会表现出来,他

对黄以恒说:“小黄呀

这就是小平同志讲的,落后就

要挨打,我们太穷了,人穷是没有什么尊严的。”小黄

就连连点头说:“郑书记分析得对,我们只有把经济搞上

去了

, 才不会被人欺侮。”小黄给郑天良端来了一盆洗

脚水:“郑书记,跑一天了,你泡泡脚吧!”郑天良说:“

你洗吧,我自己去打水,白天我们已经被人当洗脚水泼

了,我们再也不能让洗脚水来伤害自己

。”说着就端着

盆下楼了,一席话,说得黄以恒鼻子发酸。

洗完了脚

坐在床上抽闷烟。这时四人间的通铺

上又来了一位浙江的推销尼龙袜子的推销员,大家交流

了一番后,那位瘦得像猴一样的推销员说:“你们这样推

销肯定不行

应该给人家领导送一点礼,你看外国电

75

影里去朋友家参加晚会都要送点花或玩具什么的

是人之常情。再说了,国营公司的生意又不是领导自己

家里的生意,要不要你的货无所谓的。”黄以恒说:“请

这位同志帮我们想想办法吧!”瘦猴说:“你们送一点紧

俏的土特产品去。”郑天良说:“人家都是党的干部,怎

么可能要呢,再说我们这样做不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了

吗?”瘦猴说:“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前些年你不小心

说‘买一张***像吧’,这就是现行反革命了,而现

在看来

, 你花钱换东西就是买,一点也没错

。 我说送

土特产是加深革命感情,你非要说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嘴长在你脸上,我也没办法。”黄以恒说:“郑书记

,明天你在旅馆歇着,我来去。”

第二天晚上,黄以恒眉飞色舞地回到小旅馆,他对

郑天良说:“郑书记

谈成了,蔬菜公司领导说保证收

购十卡车十二万斤茄子、青椒和卷心菜,人家还给了我

一支带把子的香烟,我不抽,给你!大前门的

。”郑天

良拍着黄以恒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怎么谈成的?”

黄以恒说:“郑书记

, 我送了十斤麻油

, 二十斤花生。”

76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嘴里咕哝

着:“这是怎么回事呢?”黄以恒安慰他说;“郑书记,

你不要想得太多,权且当着我们这些乡下人到城里来走

亲戚送一点土特产吧

。”郑天良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一动也不动,半个小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蔬菜公司

领导不是党员吧?”黄以恒说:“肯定不是党员

, 党员

领导怎么能接受土特产呢。”郑天良点点头表示肯定

晚上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在春夏之交提前苏醒了,嗡嗡地

叫着。郑天良一夜都被一只蚊子牢牢控制着,没睡。

从其他各地回来的党委委员们都有了好消息,但每

人都在出差费外花了一百多块请客送礼的钱

好在郑

书记不批条子,此事也就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地报了

后来郑天良的观念也有了一些变化,比如,他觉得来

客商的时候,在饭店请客吃饭是可以的,因为人家帮你

的忙,这等于是给人家面子,但参加陪同的公社干部一

定要交伙食费

, 不低于在食堂的吃饭标准,四毛钱

再后来

县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在公社食堂吃饭,也

没领导像以前一样主动交伙食费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

77

入,县里领导来了就从公社食堂转移到街上饭店里去吃

饭喝酒,郑天良也渐渐习惯了

他觉得我们党和国家

领导人接待外宾的时候

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欢迎宴会

,肯定是不会要人家交伙食费的。这很正常

但郑天

良有一点在党委会上卡得很死

, 任何党委成员参加陪

同必须交伙食费,任何人都不允许接受外面的礼品

一旦发现,党纪处分,决不轻饶。他说:“我们的每一分

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三个大队至今连电灯都没

有,想起来让人寒心

我们如果胡吃海喝,受人钱物

,那真是罪该万死。”

郑天良最初对黄以恒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

他认

为小黄年纪轻、脑子灵、反应快,做事方方面面考虑得

很周全,党委其他成员都很喜欢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其实黄以恒比郑天良只小三岁

, 这一年二十七岁。

他是去年秋天从县委办公室派下来锻炼的,主要任务是

帮助朝阳公社推行和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如果将

个人的田地收归集体肯定是有难度的,但要是将集体的

田分给个人却是很容易的

有的生产队半天就全分完

78

了,还有的队在接到上级政策后,连夜就将生产队的田

分个一干二净。分不分田的难度主要在不种田的人那里

,所以黄以恒到朝阳公社并没有多少工作要做。公社党

委秘书老吴去年得癌症死了,郑天良就让黄以恒暂时顶

替一下

黄以恒在县委办只是个副股级干部,公社党

委秘书是正股级,所以郑天良也没有明确小黄的职务,

但大家都叫他黄秘书。黄以恒在县委办是秘书干事,干

的就是送送简报、安排车辆、打水扫地等杂事,所以他

在朝阳公社党委秘书这个角色中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小

黄是下放知青推荐到省财经学校学习一年后分到县委办

的,在领导们身边工作,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郑天良有

一次在开完党委会后当着全体党委委员的面开玩笑说;“

小黄的能力完全可以当一个公社书记。”黄以恒很不好

意思地说:“郑书记,你可不要抬举我了,我一辈子也学

不到你的经验和水平,哪能当公社书记呢。”大家都

说:“小黄同志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郑天良多此一

举地补了一句;“不像我,我这个人就不谦虚。”

这都是说说而已的玩笑话,当然谁也不会当真。

79

真正让郑天良对黄以恒痛下杀手的是这一年秋天的

一个晚上,小黄擅自将公社的唯一一辆吉普车开跑了。

这辆从部队淘汰下来的破军用吉普四处漏风,还经

常坏

, 修理费高

汽油又紧张,郑天良对党委成员们

说:“到每个大队去一律骑自行车

除非到县里有急事

用一下,谁都不准动。”郑天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所以这辆半残废的吉普车停在公社大院子里就像一个人

嘴里装了一颗漂亮而不中用的假牙。

郑天良要求党委全体委员们在秋收的时候全部到各

大队蹲点,检查落实蔬菜收购工作,晚上就住在社员家

里。公社只留黄以恒一个人值班。他对黄以恒说,这几

天可能南京、扬州、上海的蔬菜公司要来人提前看货,

吉普车原地待命准备接待

人一刻也不能离岗,车谁

也不准动。黄以恒说我一定按郑书记的指示办。

秋天的萝卜、土豆、黄芽菜、豇豆全都要上市

, 郑

天良看着堆成山的蔬菜,脑子里一直晃动着瓦房、电灯、

收音机的形象,这是他建功立业的重要证据。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烧饭的万师傅骑着自行车丧家

80

之犬一样地一头大汗地冲到正在红光大队菜地里的郑天

良面前:“郑书记,南京蔬菜公司来人了,下午三点半坐

车到县城,他们打电话叫我们到县城接一下

下午在

六点之前要我们派车安排他们到两个大队看菜,当晚他

们还要坐车回去

。”

郑天良说;“我马上回去,赶紧让黄秘书开车去接

站!”

万师傅抹着一头冷汗说:“吃过中饭后

, 黄秘书把

车开走了

他叫我帮他看电话,县里有事就通知你。”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反正走得很急的样子。”

郑天良急得狠狠地跺了一脚,一棵卷心菜在他脚下

烂了。

回到公社党委办公室

郑天良打电话问县委办,

县委办说小黄没回县里,也没见到车。等到郑天良坐公

共汽车赶到县汽车站时,南京的两位蔬菜公司的同志已

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郑天良跑到县委请求借

一辆汽车用一下,县委办的主任老姜说:“县里总共只有

81

三辆车,全都下去了。我打个电话

你到县商业局去

借一辆‘拉达’车吧!”商业局长是耿天龙,耿天龙非常

爽快,他说:“郑书记出马,立即派车!”郑天良满头大

汗地还不忘说了一句:“汽油费我来付。”事隔二十多年

耿天龙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记忆犹新,他

说:“郑天良是用袖子擦额头的汗

郑天良年轻的时候

,艰苦朴素,干劲很足。”

等到郑天良带着“拉达”车赶到车站时

, 已是黄昏

日落,县城里弥漫着浓浓的暮霭和烧晚饭的蜂窝煤烟,

南京蔬菜公司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打电话来

说,时间等不及了,第二天他们还要去苏北调菜。

南京蔬菜公司的一百万斤蔬菜收购计划泡汤了

郑天良带着人到南京又去了一次,对方说菜已经调齐了

不需要了。虽然春天订下了一百万斤的收购计划

但由于那时候没有合同,都是靠口头信用,而且人家确

实也是讲信用的

人来了

你不安排看货,怪不得人

家,因而也不存在毁约和打官司一说

更不会有什么

赔偿。

82

郑天良气得在乡政府大院子里骂骂咧咧,他像一个

走投无路的日本鬼子一样

在办公室里烦燥不安地来

回走动着,地上的灰尘飘浮在秋天的光线下

像一桶

面粉被泼翻了。南京的收购计划占全公社的三分之一,

这差不多半边天就蹋下来了。

黄以恒第二天早上才将吉普车开回了公社大院,郑

天良破口大骂:“你这个王八蛋,你想把我们往火炕里推

呀!我开除你党籍

开除你公职!”

黄以恒低着头:“郑书记,我错了

。”

郑天良指着黄以恒的鼻子:“不是你错了,而是我错

了,我瞎了眼让你在公社看家

。”

黄以恒的检查交待中说他母亲生了急病,所以才擅

自将车子开回去送母亲到扬州住院的

没来得及打招

公社党委会上

郑天良拍响了桌子:“母亲生病不

是理由,关键是对工作缺少责任感

无组织无纪律,

个人主义恶性膨胀

我的意见是留党察看一年,行政

降两级处分。处理决定报县委批准后立即生效。”其他

83

同志都为小黄说情

他们说是不是给个党内警告处分

,行政降级就算了

工资都很低。

郑天良固执已见

坚持原来方案

。 由于意见不统

一,一时就没上报

所有的党委成员的当务之急是,

分头忙着联系蔬菜出路。郑天良对黄以恒说:“我们秋后

再算总账

。”

黄以恒停职检查,等候处理。

问题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眼看着蔬菜从田里收上来

后没处卖,一些土豆发芽,萝卜长出了叶子

卷心菜

烂了心,黄瓜软得像年糕,社员们急了,两个大队八十

户社员,人拉肩挑

驴马倾巢,将菜全都送到公社大

院里,公社大院驴车、马车、手推车挤在一起,车上堆

满了菜

地上散落着菜,驴马随地大小便,公社大院

子里像一个农贸市场

乱成一团。他们要求公社将菜

买下来,因为当初种菜的时候,公社文件上说秋后由公

社负责销售,现在他们来找公社负责了。

一些极端的社员像文革一样喊出了不近情理的口

号:“把资产阶级官老爷们揪出来”、“打倒一切反动官僚”

84

郑天良急得浑身直冒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计划赶

不上变化,当初轻率地写上一句负责推销

如今作茧

自缚万劫不复,要是当初写上“协助推销”也就不会有

今天这种被动,但如果不写上“由公社负责推销”,谁

还愿意种呢?农民们几千年来一直是种水稻小麦的,当

初就有大队书记说:“现在有的地方连饭还吃不饱呢

人怎么可能靠吃菜过日子呢?”郑天良反问道:“那你打

算你们大队什么时候消灭草房子?”

郑天良站在一辆驴车上,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起来

的喇叭:“社员同志们,不要担心,公社是会对你们负责

到底的。你们将菜过磅后全都回家

一个月内,我负

责给你们付款!”

社员们热烈鼓掌,有人又不负责任地喊出了“郑书

记万岁”这种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口号。

百把号社员散去后,院子里成了菜场

郑天良看

着成堆的蔬菜

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的头发在秋风混

乱如草。

85

公社党委会开了整整一夜。

目前这种菜到菜场上肯定是不好卖了,只有卖给酱

菜厂还可以利用。扬州有十几个酱菜厂

散装和瓶装

酱菜在江浙沪皖一带卖得很好,能不能跟扬州的酱菜厂

联系

低价卖给他们?鸡叫三遍的时候,公社会议室

里气氛极其严峻,能听得见党委成员抽烟的丝丝声和茶

水进入喉咙的声音,天有些凉了,有人裹上了棉袄

这时党委组织委员老朱说:“郭书记,你不是有个连襟在

扬州天和酱菜厂当厂长吗?”

郑天良突然眼睛里放射出死里逃生的光芒来:“太好

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郭,你明天就去扬州

, 事不

宜迟。”

郭诚副书记有些担心地望着郑天良说:“郑书记

我怕连襟不给我面子

多少年都没来往了。”

郑天良火了:“你还没去,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给面子

了,他反正是要收菜的嘛

我们价格低。怎么兵马未

动就提前败下阵来,什么工作作风?”

郭诚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86

郑天良说:“头割下来不过碗大一个疤,明天我跟你

一起去!”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

窗外天空就露出了鱼肚白,

当他们哈气连天地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第一缕清晨的阳

光落在了会议桌上。

郑天良拉着郭诚赶到县城坐早上头班车直奔扬州。

郭诚的连襟季虎彬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中午还

请他们在“和风楼”菜馆隆重地吃了一顿,季厂长说:“

有郑书记这种为民办实事的精神

, 我是无论如何也要

收下你们的菜

有人说你们那里因循守旧观念保守,

我看不但不保守

, 而且还相当超前

, 很有改革精神。”

郑天良向季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

, 他说:“季

厂长,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学习和取经的,还望你给

我们多指教,多提宝贵意见。”季厂长一激动,端起酒

杯,一饮而尽:“你要是真信得过我,我无偿支援你技术

,派几个技术员去,帮你们办一个酱菜厂。”

郑天良感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回来的路上,郭诚说:“事办成了,你看我以后打麻

87

将的事

, 你能不能在党委会上不要再揭我疮疤了?”郑

天良说了两个字:“不行!”

郑天良在县城边上花四千块钱买下了倒闭的县糕点

厂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十二间厂房,屋顶补上瓦,用石灰

粉刷一新,再买上几十口大缸,等扬州师傅一到,“朝

阳酱菜厂”就正式开张了。郑天良还为酱菜起了一个很

有学问的名字,叫“合和”酱菜。一开始党委有人不同

意把酱菜厂建在县城边上,说放在公社所在地马坝

上级来人都能看到,也是我们的政绩之一

郑天良

说:“没有效益,哪来政绩,只能是劣绩

。 县城边上交

通方便

运输快,占有地利的优势。再说城边上还是

我们公社王庙大队的地界嘛,算不上卖国。”

酱菜厂投产的那一天,郑天良终于在开张的鞭炮声

中倒下了

由于极度劳累,他得了急性肺炎,送到医

院后吊了三天水。第四天再也不愿住院了,医生说不能

出院,郑天良拔掉针管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

,“你糊谁

呢,我当医生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说完披着衣

服就走出了飘满了药味的病房。

88

在准备上报对黄以恒处理材料的时候,一天晚上

郑天良的房间的门被小心谨慎地敲响了,开了门,

郑天良一愣,原来是当年的县工作组组长黄国标

国标进门后,满脸堆笑:“郑书记,我本来早就该来看你

了,穷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来。”郑天良一看是当年的

黄组长,就想起了玄慧寺下肥料坑上的那一幕,但时过

境迁,郑天良还是热情让座倒茶递烟,黄国标没有接郑

天良的“丰收”烟,而是迅速地将一支带把的“牡丹”

烟塞到郑天良的嘴边:“抽我的”。落座后,郑天良依稀

看到黄国标脸上仍然写满了左倾的标语

只是颜色枯

萎字迹模糊了,黄国标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郑天良对面

,他很清晰地听到了屋外的天空下冬天正一步步地逼近

,风声川流不息。

屋内的一盏

25 瓦的灯泡像喝醉酒了一样,晕晕地

亮着含糊的光

郑天良打破沉寂:“黄所长,你也是难得能到下面来

一趟,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黄国标终于很困难地吐露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郑

89

书记,黄以恒年轻不懂事

, 我向你道歉。”

郑天良一愣:“黄以恒……”

黄国标说:“黄以恒是我儿子,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

,给公社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看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

上,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郑天良说:“我真的不知道小黄就是你的儿子,他从

来没对我说过。不过,处分他也是让他改正错误的一种

有效的方式

。”

黄国标僵在那里

一时说不出话来。闷闷地抽了

一会烟

, 黄国标说:“郑书记,应该说

, 我们还是有些

缘份的,如果我不为队里弄来十二吨氨水

就不会有

肥料坑事件

。”

黄国标没接下去说,但郑天良已经听懂了,他下面

的意思是没有肥料坑事件,就不会有郑天良救人的壮举

就不会成为知青的榜样,就不会上大学

, 就不会有

今天以公社书记的姿势跟他讲话。言下之意,自己在客

观上帮了郑天良的忙

同时暗示了一个很荒谬的逻

辑:“没有黄国标的氨水

就没有郑天良的书记

。”

90

年轻气盛的郑天良毫不客气地将黄国标顶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没有你弄来的氨水和你的瞎指挥

就不

会丢了三条人命。”

黄国标脸色青了:“郑书记,不管怎么说

, 就算我

求你了

, 你给黄以恒一条出路

我们以后会记住你的

恩德,他还年轻。一旦处分了,以后的政治前途就全完

了。”

郑天良说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

, 谁都不能更改。

后来,是县委书记梁邦定更改了这个决定

梁邦

定亲自给郑天良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小郑呀

,你的责任心和事业心,县委是高度肯定的,对于黄以

恒的处分意见

县委也是赞成的

黄以恒是县委派下

去的干部,出了问题县委也是有责任的

由于黄以恒

的组织关系还在县直机关党委

行政关系也是在县里

所以县委研究决定,将黄以恒抽回县委办后,再进

行处分

。”

郑天良对着手摇电话机的话筒发愣,他觉得说任何

话都是多余的,因为梁邦定书记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宣

91

布决定。下级服从上级

个人服从组织。郑天良的原

则性是很强的,因而也就说了一句:“我服从县委的决定

。”他放下黑乎乎的话筒,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这个

天气总是灰尘与风搅拌着漫天飞舞无孔不入。

黄以恒卷着铺盖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悄悄地离开

了朝阳公社的大院。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像泡在水里

一样,泛出惨白的光。

二十一年后,耿天龙老人对我说,黄以恒那天并不

是开车去送他母亲到扬州住院,而是被县委书记梁邦定

调去到四十里外界石公社参加梁书记侄子的婚礼了。当

晚,耿天龙也开着“拉达”车去了界石公社参加婚礼,

他看到了那辆吉普,并且还跟黄以恒喝了一杯酒。梁书

记从小父母双亡,由他哥哥供养读书长大参加工作,所

以侄子结婚也就按照哥哥的请求比较过分地讲究了一下

排场。梁书记调动了八部小汽车去接亲,一字排开

声势浩大。当时县委的车子很少,单位有车的更少,而

且这是私事,梁书记也不好直接用县委的车

除了自

己坐的那部车外,只好从下面调

, 他打电话向离县城

92

最近的朝阳公社郑天良调车,郑天良不在,值班的黄以

恒接了电话

当时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去。”婚 礼

结束后,梁书记并没有叫黄以恒回去向郑天良解释一下

用车的事,所以当郑天良破口大骂的时候,黄以恒就自

己揽下了责任

据耿天龙说

郑天良在被枪毙前半年

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那天郑天良坐在耿天龙家的院子

里,整个一下午都没说一句话,黄昏时默默地走了。

这件事的真实性,我还是有些怀疑的

我发现现

在许多退下来的老干部都是对在职干部和以前比自己官

大的干部心存不满,经常说一些有损现任领导形象的话

,而且都以反腐败的面目出现,我觉得这是不是因为自

己在台上的时候没有权力腐败或腐败的程度不够而导致

了心理失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九八

0 年,撤销人民公社恢复乡镇建制,朝阳公

社改为马坝乡,朝阳酱菜厂改为“合和酱菜厂”。郑天

良任马坝乡党委书记兼乡长。

93

第四章

上下级成了“第三梯队”的同班同学

历史就像一个魔术师

魔术师的全部意义就在于

你以为手中的盒子里依然是一包香烟的时候

打开盖

, 盒子里飞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鸭子。

忽然有一天,从中央到地方,那些文革中被打倒的

老干部全都进了新设立的“顾问委员会”。政治舞台上

,文革时打砸抢夺权上台的造反派领导们踏着“***”

的足迹前仆后断地坐牢或撤职查办

一旦列入“三种

人”,比刚摘了帽的地富反坏右的前景还要糟糕,属于

永远不能提拔使用的废铜烂铁。被打倒的老干部们这时

就拖着一身疾病,拄着拐杖怀里揣着“降压灵”、“硝酸

甘油”重返领导岗位,他们抚摸着本来就属于自己的椅

子,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他们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要在有生之年再为党多做一些工作,将“***”造成

的损失夺回来,他们的革命热情在平反和恢复原职后空

前高涨。然而,岁月比***“四人帮”更加残酷无情,

老干部们终于撑不住夜以继日的会议和晨昏颠倒的工作

94

了,他们高风亮节地让出了椅子,当起了顾问,自上而

下空出了大大小小的密集的位子

。 中央提出了干部“革

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战略目标,一大批

没造过反的有学历的年轻人一夜间飞黄腾达

摇身一

变,走上了领导岗位。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在这块土地上只有一个短暂的停

留,就像一个漫长的乐章中一个极小的休止符一样。柳

树刚刚吐绿,太阳就一天天变本加厉地热了起来,乡间

田头在四月天就看到了赤膊上阵的农民

他们哼着变

调的民歌情绪高昂,郑天良这时候已是全省闻名,马坝

乡是以最早发展乡镇企业而成为这个县的骄傲,成为领

导们向上汇报的典型

成为参观取经的基地。郑天良

站在这个提前热起来的春天里想起了当年去华西村参观

和在苏南推销蔬菜时的一些惨淡的经历

此时回忆往

事,不但没有痛苦,而且痛苦已变成了一支香味醇厚的

带把的“大前门”香烟,越品味道越浓,郑天良想,这

大概就是所谓的成就感吧

马坝乡合和酱菜厂的“合和”酱菜已经打进了南京

95

上海杭州市场,而且以质优价廉牢牢地控制住了本县本

市的酱菜市场,每天县市电台天气预报后面总会播这样

一句话,“抽‘前门’香烟,吃‘合和’酱菜”,郑天

良说这叫做宣传,其实就是早期的广告,只不过这个酱

菜广告顺便替“前门”烟也做了一下。这一年,酱菜厂

规模已经扩大到新建厂房三十六间

, 运货的“江淮”牌

汽车两部

, 年创利润四十二万元

解决劳动力进厂一

百四十七人。全乡村村通电

全部消灭了草房

, 盖上

了新瓦房,家家都有收音机,还有六户买了电视机,有

两户靠种菜和在酱菜厂做工成了“万元户”,酱菜厂人

均工资每月四十六块,远远高于县城国营工厂的工资

酱菜厂推销员、农民于江海硬是将国营县化肥厂女工

林小青娶进了门。全县为之轰动。

省委组织部为了培养“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

专业化”的第三梯队干部,急令各县推荐符合条件的年

轻同志于五月十二号到省行政干部学院报到,进行为期

一年的培训。合安县共推荐了三名年轻同志

经考核

后全部合格

立即录取。

96

这三个人排在第一位的是县委办副科级秘书黄以恒

,现年

31 岁,毕业于省财贸学校会计专业,学历中专;

第二位是马坝乡党委书记兼乡长郑天良,34

岁,毕业

于省机械工业学院机械制造专业,学历大专;第三位是

县火葬场冷库保管员

, 吴成业,

38 岁 , 毕业于同济大

学建筑系,学历本科。需要补充说明的是

吴成业原

来是上海的一个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因为说过***

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阴谋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谴

回原籍劳动改造,县军宣队将吴成业押到火葬场打扫卫

生,在火葬场

吴成业几乎与世隔绝,郑天良也从来

没听说过这个人

。 八

0 年吴成业被平反后,就安排在火

葬场当上了冷库保管员

每天检查冷库的冰柜是否漏

电和短路

合理安排死尸冷藏的温度和火化的顺序,

工作比打扫卫生要轻松得多。吴成业被推荐到省行政干

部学院成为“第三梯队”的后备干部,主要是因为他毕

业于名牌大学,学历最高

至于究竟是怎么入围的,

那是组织上的事,谁也搞不清楚。郑天良对自己很有底

二十七岁起就当公社副书记,在党委一把手的位置

97

上也干了四年,重要的是他的政绩是秃子头上的苍蝇明

摆在那里

就凭他手里拎着几罐子酱菜,就足以让他

在第三梯队里站得稳如泰山

郑天良认为岗位是自己

干出来的,所以他除了感谢党之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当年要被他开除党籍的黄以恒

也跟自己同学了。他记得黄以恒回县城后不久,有一次

县里开“三干会”,

县委书记梁邦定在会后对他说过这

样一句话:“列宁同志讲过,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也会饶

恕他的。小黄同志在县委办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

。”此

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关于处分的传说了

去省行政干部学院报到的那天,三个人共同乘坐早

上五点二十分开往省城的班车

。 天还没有完全亮,车

站上昏黄的灯泡悬在半空圈出脸盆大的一块光晕

一些虫子围绕着灯光目的很不明确地飞着。黄以恒帮着

郑天良提箱子,郑天良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黄

以恒放好自己的箱子后,又下车在车站的小摊子上买回

了一大堆烧饼油条:“郑书记、老吴同志

, 吃一点填填

肚子吧!路上要坐七八个小时车呢。”郑天良不好推辞

98

,就抓起了一块烧饼两根油条啃了起来,而吴成业却拒

绝了,他自己从一个帆布包里摸出一块自己烤的大饼

打开军用水壶

独自吃喝了起来。天亮后,郑天良

发现吴成业一脸冰柜的冷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

多。

一路上,郑天良与黄以恒两人只是东扯西拉地说一

些自己小孩的事,还说了一些天气热得太早了之类说了

就忘的话。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四年前的事。现在黄以恒

也是副科局级干部,更何况又是同学了。吴成业一路上

话很少,问他一句就答一句,有一句话郑天良印象比较

深,吴成业说:“并不是我们有能力才需要培养

, 而是

需要培养我们才有了能力

。”当 时

,郑天良和黄以恒都

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郑天良许多年都没能弄懂里

面的意思。

在行政干部学院期间

郑天良跟黄以恒并没有多

少往来,他总有些别扭,而黄以恒倒是坦然得多,虽是

同学

仍尊称他郑书记,黄以恒隔三岔五地经常请郑

天良和吴成业在食堂小餐厅加餐还弄来一点好酒“古井

99

贡”请他们一起喝,黄以恒多次说:“回去后,我们要加

强团结,相互协作,决不能辜负组织上对我们的殷切希

。”黄以恒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 但郑天

良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他觉得小黄用这种平起平坐的语

气跟他说话,简直就像哥儿们一样

于是有点自命不

凡的郑天良就说了一句不太合乎同学身份的话:“小黄呀

,我倒是希望通过这次学习

能使你的组织观念和工

作作风有一个根本的转变

。”黄以恒又敬了一杯酒:“

郑书记的话我会记住的。”这一次,他没有用“指示”

而用“话”,这是比较符合同学之间关系的,而称“书

记”当然是对以前一段上下级关系的认同和对郑天良个

人的尊重。

郑天良平时跟吴成业交道比较多

他觉得吴成业

是个有水平的人,他对郑天良说中国故宫的建筑让所有

进去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缈小,宏伟之中的压抑

稳重

背后的嚣张,宽敞与阴暗构成互补关系

吴成业还经

常说一些让郑天良琢磨不透的话

他说:“你这个人就

像中国传统的寺庙,即使你本身再结实

但庙里如果

100

没有人念经

没有香火,那就只能是一个空壳。”郑天

良问:“此话怎讲?”吴成业不说了,郑天良就骂他:“

你他妈的真该再打成一次现行反革命!”吴成业笑笑,还

是不搭腔。

毕业前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傍晚

郑天良到老师那

里交掉了毕业论文《解放思想关键是要落实在行动上》

,郑天良的论文受到了教政治学的王恳教授的高度肯定

观点新

问题尖锐,现实意义很强。论文中郑天良

指出“解放思想是容易的,但解放行动却是很困难的。

现在的领导干部大会小会都说解放思想,但真正落实到

改革行动上的很少

思想通了,行动不通。”文中还举

到了自己在苏南某市推销蔬菜时被蔬菜公司领导称为“

投机倒把”。受了教授表扬的郑天良情绪有些膨胀

, 回

来的路上还哼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台湾校园歌曲《踏着

夕阳归去》,其时校园里的树上和楼顶上落满了夕阳的

余辉,学员们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饭。

郑天良到宿舍拿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在宿舍楼梯

口,他看到了黄以恒正和县商业局耿天龙局长说笑着从

101

楼上下来,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很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

郑天良发现姑娘的牙齿很漂亮。

耿天龙说:“郑书记

你到哪去了

, 我们在到处找

你。走,喝酒去!”

郑天良也有些意外

他说:“耿局长,哪阵风把你

吹到我们这些穷学生身边来了?”

耿天龙递上一支烟:“这次来没别的事,主要就是来

看望你们三位‘三梯队’的领导

, 请你们吃个便饭。”

郑天良说:“你这是什么话,到我们这里

, 我们请

你喝酒

, 走,到食堂小餐厅点几个菜。”郑天良接着就

对黄以恒说:“小黄,你回宿舍拎一瓶古井贡来,菜钱算

我的。”

黄以恒有些为难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耿局长

非要请我们出去吃饭,盛情难却。”

耿天龙说:“这是我私人请你们喝酒,不是用公款

这点原则性我还是有的。”

拗不过耿天龙,郑天良只好说:“哪天耿局长来学习

了,我们也来看望你,请你喝酒,让你体会一下家乡同

102

志们的关心。”

耿天龙笑着说:“我都五十多岁了,要是行政学院举

办退休培训学习班,我还是有些希望的。”

大家都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郑天良上楼又叫上了

吴成业,吴成业说他已经吃过了,郑天良说你要是不去

,我就不去,后来耿天龙也上了楼,连拖带拽地将吴成

业一起绑架到了市中心“维扬大酒店”。

在一个装修豪华的包厢坐定

, 耿天龙向大家介绍

了他的表侄女沈汇丽

沈汇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三

位三梯队的年轻领导点头鞠躬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

睛里洋溢着控制不住的青春活力,郑天良只记住了她雪

白而密不透风的牙齿。

二十一岁的沈汇丽是合安县扬剧团当家花旦

气很大

只是郑天良从来没看过戏,黄以恒说他看过

沈汇丽的《红娘》,吴成业不说话,他眼睛看着墙上的

一幅仿冒张大千的国画《独钓寒江图》,

郑天良问他为

什么不说话,他就指着墙上的画说:“假的像真的。”

郑天良在酒过三巡后,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酒桌上

103

的核心,耿局长在敬了黄以恒两杯后才向郑天良敬酒

沈汇丽也频频向黄以恒敬酒

间或向他敬一杯。他

当时的感觉是

耿天龙与黄以恒都在县里,平时交道

多一些,跟自己除了开会打个招呼,平时没有多少往来

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郑天良只是拼命地大吃红烧

鸡、油闷野兔和天目湖鱼头,食堂的伙食确实太差了

郑天良馋得有些失去了风度,筷子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

黄以恒。吴成业不喝酒也不接受敬酒,他只是坐在那里

喝水,偶尔将筷子伸向炒土豆和红烧鲑鱼

有些象征

性的味道

酒喝到尾声的时候,郑天良似乎看出了一些名堂。

耿局长说:“我表侄女小沈才二十一岁已经唱了十二年戏

练功练得一身都是伤,想改行。还望你们这些少

壮派们帮帮忙。我们商业局党组已经开过会了

同意

接收

, 又不需要提拨和照顾,一般性调动

。”耿天龙

将喝得通红的脑袋转向黄以恒:“黄秘书,我们多年的朋

友了。”黄以恒很谨慎地笑了笑说:“只是小沈的调动找

我们三个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耿天龙说:“没错

104

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而我们已经是晚上九十

点钟的月亮了,发不出什么光了,世界是你们的而不是

我们的,合安将来的天下就是你们三梯队的。”

一席话说得郑天良真的有点热血沸腾了,他似乎看

到了未来合安县的蓝图在他的手里缓缓地展开

他顺

便看一眼黄以恒,黄以恒不动声色,脸上很平静,吴成

业心不在焉地继续用目光分析墙上的假画。

毕业回来后

已经调任市委副书记的梁邦定找了

三位年轻人谈了一次话

他首先对他们学习期间的优

异成绩给予了充分肯定,还特地表扬了郑天良的论文已

经在《江淮文论》上发表,他在县委会议室里说:“年轻

干部是我们事业的未来,破格提拨年轻干部是我们建设

四化的重要组织措施之一,党和人民对你们寄予了很大

的希望,市委、县委也希望你们回来后能把担子挑起来

,既要有改革开放的干劲,也要时刻记住戒骄戒躁谦虚

谨慎。我送你们三句话,一是以事业为重,不计个人得

失;二是服从组织安排

, 要有大局观;三是放开手脚大

胆改革

, 用卓著的政绩来回报党和人民的期望。”

105

黄以恒和郑天良紧张地记录着市委梁副书记的重要

讲话

, 吴成业只是听

他没记,他不知道做记录是官

场的基本规矩,即使上级讲的全是空话套话,下级也得

要装着听得认真记得仔细,要当成字字是真理一句顶一

千多句来对待。虽然有很多记下来后根本不看或没有看

的必要,但下级也得要记,这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

是一种不能省略的重视和尊重。这不是组织纪律的纪律

至关重要。有一个笑话说

一位下级小官在聆听上级

大官教诲之前就打开了笔记本,那位上级大官在正式讲

话前对身边的人悄悄地说昨晚拉肚了,小官也就没在意

记下了,后来讲话正式开始后,上级大官的第一句话就

是“同志们”,

这位下级小官也记了下来

。 这位小官

喜欢喝酒,他第二天回来传达上级大官讲话的时候,酒

熏熏地放开嗓子大声地说:“昨晚拉肚了同志们”,

面听的人全都愣住了。

梁书记跟三位年轻干部谈话一个星期后,市委、县

委分别对三人的工作做了安排。市委决定黄以恒同志任

合安县人民政府代县长,待县人代会选举通过后任县长

106

县委决定,郑天良同志任合安县轻工业局局长兼党

组书记,吴成业同志任合安县城市建设局副局长。

那是一个改革开放的特殊年代,是一个从政治到经

济都是非常规的年代

非常规的行动带来了非常规的

发展。经济上深圳已经搞起了资本主义,文化上邓丽君

带着港台味的靡靡之音势如破竹地瓦解着高亢雄壮了几

十年的革命歌曲的旋律

社会主义的银幕上西方的浪

荡男女们公开抱在一起乱啃乱咬,组织上“三种人”打

翻在地叫他们政治舞台上永世不得翻身,有学历的年轻

人破格提拨一夜间走上了自己不敢想象的领导岗位,今

天是在车间里握着钳子满身油污的工程师

明天就是

县长、市长了

, 像黄以恒这样有工作经验的副科级年轻

化知识化的干部当县长,在那个非常年代是司空见惯的

只有郑天良心里别扭,但他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刚

进第三梯队培训班的时候郑天良的自我感觉还是相当明

亮的,他对在合安县施展政治抱负是有想法的,只是他

的这些想法没有跟任何县领导作过交流,他相信自已是

107

用政绩跟县领导交流的,这比上门去说要有力得多。他

相信组织上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心里也是有一杆

秤的,老县长已经进了县顾问委员会当主任,县长人选

本来就是给第三梯队预备着的

, 他不止一次在行政学

院的那张单人床上规划过合安县发展的战略思路。乡镇

一把手中只有他是有大专学历的,而马坝乡的乡镇企业

和农民收入在全县、全市独一无二

想找一个对手都找

不到

梁邦定书记在县里工作时大会小会必提马坝乡

和郑天良,有人曾在人代会上提出过这样一句口号:“远

学华西村,近学马坝乡”,

后来由于感觉有点拗口,才

没有大面积流行

郑天良对口号也不感兴趣,他说大

寨就是在“农业学大寨”的一片口号声中被喊倒的。年

轻的郑天良是有资本自负的

然而,三个“第三梯队”的年轻干部提了两个,只

有他是平调

他就觉得自己进省行政学院学习一年有

点“陪太子读书”的窝囊。但郑天良的政治觉悟和组织

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党的培养,不是

组织上的关怀,他还在乡村里当兽医骟牛卵子呢。于是

108

他决定服从组织决定,决不流露出任何情绪来。

县委组织部王部长代表县委跟他谈话时,郑天良一

时冲动

, 还是说出了一些组织观念不强的话。

王部长也是一位即将去顾问委员会的老同志

顶上稀薄的头发欲盖弥彰地铺了几绺

早晨的阳光照

上去,头顶就显得愈加荒凉。郑天良觉得王部长的第一

句话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天良同志,你对这次安排有

什么意见吗?”郑天良觉得谈话不应该是这样开头

, 有

意见又能怎么样

有意见能说吗?他咽了咽嘴里的吐

沫,说:“没什么意见

我服从组织安排。”王部长接

着说:“这就对了,提拔和不提拔都是根据工作需要来决

定的,党和人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都是神圣的

位有高低,革命工作却没有贵贱之分。这些年马坝乡的

工作还是不错的,但是你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

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个人的能力再大

也是无本之

无源之水,我这不是否定你个人的努力,而是客

观地评价个人能力与组织关怀和群众支持之间的密不可

分的关系。”郑天良听起来好像是在批评他有“个人英

109

雄主义”之嫌一样

脸上就有些颜色发灰,王部长接着

说:“你是学机械制造出身,组织上让你担任轻工局长

就是人尽其才,就是要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县农机

厂、轻工机械厂、化肥厂、纺织厂、酒厂、食品厂都是

我县发展工业化的重中之重的阵地

也存在着不少问

题,让你来担任这个职务,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

是刻不容缓的工作需要。”

郑天良突然打断王部长的话说:“我是工农兵大学生

,根本就没有学过什么机械制造方面的专业知识,狗屁

不通。我是农民出身,对农业有感情,也会种田,会种

蔬菜

如果真的根据工作需要的话,我最适合继续担

任马坝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请组织上重新给予考虑。”

王部长突然僵在那里,他被郑天良这一猝不及防的

发难逼住了。但王部长毕竟是老干部了,有政治经验,

脸上忽然堆起笑容:“天良呀,我作为一个老同志以私人

的身份劝你两句,我们共产党干部,权力不是自己的,

能力也是相对的

比如说我四八年打淮海的时候就是

副团长了,一辈子下来了

原地不动。我手下的那些

110

连长营长们早就是师长军长了,还有的当上了大军区的

副司令。这是能力问题,但也不是能力问题,如果组织

上不是要我留下来搞土改

我会是今天这种职务吗?

但县城就这么大,最大的官就是正团级

你还想怎么

样呢?所以我要跟你说的就是,当再大的官,也是党和

组织上给的,不要过分相信个人的能力

有能力论,

但不唯能力论。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天良听得有些似是而非,但王部长缓和的语气让

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下来:“我听懂了。我也以私人身份对

王部长说一句实话,如果组织上已经下文了,我就接

受;如果没有下文,我还请王部长能将我的想法向组织

上反映

, 是否重新考虑我的工作。”

王部长站起来拍了拍郑天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了一句:“小伙子,你很有个性。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

。”

黄以恒县长在装修一新的县长办公室找郑天良谈话

111

县长办公室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摆满了一圈帆布沙

发,墙上贴着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合安县区域地图。黄以

恒叫秘书宣中阳送上了一杯碧绿的“黄山毛峰”,然后

热情招呼郑天良坐在沙发上。黄以恒穿了一身蓝绦卡中

山装

头发梳成三七开,一丝不苟,左右方向极其明

确。黄以恒递给郑天良一支烟,手指着冒着热气的茶杯

说:“喝茶

这是谷雨前的茶,味道很正。”

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对面

脸上的表情自然就有

些尴尬,面对这“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的场景

郑天良首先感到称呼上的变化让他难以准确地首先开口

。他怀念起他们当年在朝阳公社时共同出差和在单身宿

舍里的一些生活细节。

黄以恒将宣秘书送来的文件简单地看了两眼

后放在茶几上,他用目光很利索地看着郑天良说:“郑书

我一直是很尊重你的,怎么就不愿在我这届政府

里任职呢?你这不是存心出我的洋相吗?”

郑天良上来就被黄以恒将了军,他没想到黄以恒这

温柔一刀让他毫无还手之力,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明显感

112

到身子有点僵硬,他很拗口地改了称呼:“黄,黄县长,

我决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感到自己更适合抓农业工

。”

黄以恒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论能力

, 你比

我强;论关系,你是我的老上级,我把你看作是自己的

老师

没有你当年对我的批评和帮助,就不可能有我

今天的严于律已和作风上的进步,我这都是说的实话。

如果你不愿出任轻工局长,从私人关系来看,我只能理

解为你依然不宽恕我年轻无知时所犯的过失,依然不愿

信任我。”

黄以恒讲话一步到位,直插郑天良的内心世界

郑天良有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

他发现黄以

恒在县长这个位置上,果然能力就非同一般了,王部长

说的话无疑是具有真理意义的,有能力论,但不要唯能

力论,把你放到有能力的位置上你就有能力了,把你放

到没有能力的位置上,你当然就没有能力。此时,郑天

良感到自己心里有点发虚

能力非常平庸,他语气不

连贯地说:“黄县长,你不要误会了,我是搞农业出身的

113

,酱菜厂现在还没有达到规模化要求,还有很多工作要

做。我想既然你还能把我看成是以前的上级,我想请黄

县长网开一面,让我回到马坝去。”

郑天良就是不说黄以恒当选县长是组织上的正确选

是全县人民的正确选择,也不说自己完全拥护这

个选择和全力支持黄县长的工作

, 而这正是黄以恒需

要听到的

黄以恒在人代会县长选举过程中,只有一

票反对,这一票究竟是谁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清楚了,

但他清楚郑天良是县人大代表。一般说来

只要是党

做出的决定,人民代表都是要无条件拥护的,比如说将

***开除出党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代表都热烈拥护

,为***平反昭雪恢复一切名誉,代表也是一致拥护

。人民代表既要代表人民,更要代表党,党的需要高于

一切

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黄以恒出任县长是

党的决定,因为党是代表人民的,所以人民代表就按照

党的要求选黄以恒当县长,除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票

外。

黄以恒将窗子打开,窗外灌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和

114

风,黄以恒说:“组织上要我出任县长,我觉得自己的能

力和工作经验是远远不能胜任的

, 只能在干中学,在

学中干。我们作为党员

必须服从组织安排

, 这是党

的纪律所规定的。个人的利益永远是服从于党的利益的

,你说是不是?”

郑天良听起来又有些刺耳了,他觉得黄以恒的话好

像是他当了县长还受了委屈一样,自己不能干

是党

硬逼着他干的

他真想说一句:“你要是不能干

, 就辞

职嘛。”但他没有说,他说,“是呀,我是党员

, 当然

是要服从党的安排的,我只是以私人的方式向黄县长提

出个人的想法。如果你真是要我留下来干

我当然是

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这点组织原则还是有的

。”

黄以恒说:“你的要求

我个人表示尊重

, 但出任

轻工局长是县委常委会决定的,我会在常委会上反映你

的意见的

。”

分手的时候,黄以恒主动跟郑天良握了手,并送到

走廊的尽头,应该说

这是一个县长对下属所能给予

115

的最高礼遇和尊重了

一个星期后,县委同意郑天良回到马坝乡继续担任

乡党委书记兼乡长。黄以恒在县委常委会上说:“马坝乡

是我县乃至我市的典型,乡镇企业和优质农业的长远规

划还正处于发展阶段,郑天良同志不计个人得失,不留

恋县城,仍然要回到乡下去

表现出了极强的责任心

和对事业的忠诚,我个人同意让郑天良回马坝工作。”

会上,黄以恒县长还提议,别的乡书记乡长已经党政分

开了,但为了维护郑天良的改革权威,继续让郑天良党

政一肩挑。这一建议受到了部分常委们的担心

因为

这不符合中央党政分开的新精神,黄以恒拿出县长的权

威说

深圳可以搞特区,我看马坝也可以试行一下特

事特办的新政策嘛,没有一点改革精神是不能适应时代

潮流的。黄以恒平静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不可动摇的意

志。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了。

吴成业到城建局走马上任,县委组织部王部长送他

上任,在宣布完后

吴副局长按惯例要表一下态

, 吴

成业既没有感谢党和组织上的关怀,也没有说如何努力

116

工作来回报党和人民的信任,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

乎在寻找已经陌生了的火葬场的气息,他只说了一句

话:“我跟死人打了十三年交道,总算让我见见活人了

。”

许多年后,耿天龙老人对我说,他和沈汇丽去省行

政干部学院是直奔黄以恒去的,因为碰见了郑天良,迫

不得已只好将他和吴成业也一起拉到了酒馆

耿天龙

他们在县里已经听到了关于黄以恒要当县长的消息,为

了表侄女沈汇丽的调动

所以提前来给这位合安县少

壮派县长烧香。而郑天良当时却一无所知,他一厢情愿

地躺在那张单人床做着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政治美梦。

第五章

官场风水轮流转

000 年深秋,我是一条流浪的狗,再回到省城时

,我很胆怯,城市的楼房和大街上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

拒绝着我,我裹紧质量低劣的夹克衫在深秋的大街上踽

踽独行,这一刻

我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别人的城市。

117

我是这个城市的入侵者,我从进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

我就被这座城市否定了。

妻子还住在纺织厂分的那间平房里

现在她每天

靠在一户有钱人家当钟点工来维持生计

而我将家产

败光后,再也拿不出钱来养活妻儿

想起跟我含辛茹

苦这么多年的妻子,三十岁的年纪脸上皱纹川流不息,

我心中感到了无限的愧疚和悔恨,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吃,我不打算在精神上坚决地枪毙自己,我只能说我的

运气不好,如果阳光小酒馆生意好的话,我是不会跟张

秋影搞那种婚外游戏的,如果生意好的话,我相信在成

堆成捆的钞票面前,妻子最起码不会将我扫地出门

钱是可以为灵魂赎罪的

我见到韦秀的时候,她正在屋里跟我五岁的儿子过

不去,我儿子将一块骨头没啃干净就扔到了地上,地上

立即就蜂拥而至许多只苍蝇

韦秀一巴掌打在儿子的

脸上

, 儿子哇哇大哭起来。我愤怒地指着韦秀骂道:“

你是畜牲呀?儿子才五岁,能啃干净骨头吗?你这破骨

头还能啃出多少肉来?”韦秀看我青面獠牙的样子,也

118

蹲在地上跟儿子一起哭了起来。她数落我:“大半年了,

你给我们一分钱了吗?儿子还有你这个父亲吗?”

我一把搂过儿子,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儿子很乖地

缩在我怀里不哭了

他瘦得像一只小鸡,脸上被风吹

裂了,两行鼻涕拖到了嘴里,手上脏兮兮的。这时候

我忽然想哭。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桌上,对韦秀说:“

今年稿子不好卖

这次回来总共才拿了七百多块钱稿

费。”

韦秀抹着眼泪说了句:“奶粉也停掉了,日子真的没

法过了。”

我说:“能不能不要打官司了,律师费、诉讼费实在

花不起。”

韦秀警惕地看着我:“只要你把儿子给我,我就同意

协议离婚。”

我说:“儿子跟你过,心灵会被扭曲的

。”

韦秀又露出了凶相:“儿子跟你过不会走正道,不仅

心灵要被扭曲,还会被饿死,你不配做父亲!”

119

这一刀捅得我心里鲜血淋漓。望着阴暗而发霉的墙

上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两个人幸福而盲目地笑

, 我觉得这是对今天这个场景的巨大嘲弄

。 韦秀跟

我恋爱的时候

我正在一家报社拉广告,她以为嫁给

了一个大记者

后来才发现我是一个拉广告的临时工

,不过那时候,我的业绩相当可观,她这个普通工人的

女儿平生戴的第一枚戒指就是我当时送给她的,她吃的

第一顿肯德基也是我带她去的,她很别扭地在外国的灯

光下使用着刀叉,充分享受着物质虚荣带给她的生活情

她一直活在没有情调的生活中,就像她的父母一

。 然而当她将赌注押到我身上时

, 没有充分考虑到

股市是有风险的

我找到法制报记者李成品问他有没有需要写贪官的

稿子

, 我打算把我舅舅郑天良的事写出来卖一些钱

最好能给我提前支付一点稿酬,不然这个冬天我将走投

无路

因为我请李成品喝过一次酒,所以他对我还算

比较客气,他给我引荐了一位南方的书商姚遥,姚遥请

我和李成品在“椰岛海鲜楼”吃饭。

120

姚遥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郑天良的级别太低,副县

长被枪毙是没有什么卖点的。”

我讨好地给他敬了一杯酒

说:“郑天良一生的经

历还是很有些发人深省的,我想从他的堕落中挖掘贪官

的人格分裂与自我异化的本质。”

姚遥手上套着粗如手铐的金链,他用戴着钻戒的中

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你不要给我故作高深了,我们

对你要揭示的性质毫无兴趣,我们需要的是贪官们令人

刺激的腐败表演,我们这套书选的都是厅局级以上的高

官,省部级要占一定的比例,而且定位非常明确

名就叫《100

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们》,你手里的这个

副县级小官只能是在这一百本书中起到插花点缀的作用

,如果他在搞女人方面有突出表现,还是可以考虑入选

一本的

。”

我的腰和我的尊严同时弯下了:“我舅舅

, 不,郑

天良这个贪官在玩女人方面也是穷凶极恶的,比起高官

来,有过之无不及

。”

李成品吐出了嘴里的海蟹壳,补充了一句:“贪官难

121

过女人关

。”

姚遥轻松地接上话题:“在我看来

, 当官如果不搞

女人,还有什么当头,除非他真是把共产主义当作信仰

了。”

我与姚遥签了一个意向性合同,答应写一本。要求

是必须要刺激要赤裸裸地写贪婪和淫荡,纪实加虚构。

总之要有市场卖点。速战速决,二

000 年十二月底前必

须交稿。千字两百

二十万字。我默默地算了一下

写成后可赚四万块钱。

我决心以出卖我舅舅的腐败经历来换钱换烟换酒换

我儿子的奶粉,现在多少书商和写手们就靠腐败分子被

逮捕和被枪毙的内幕过日子

这就充分说明腐败分子

们对社会是有贡献的

最起码像我一样的穷人对这个

冬天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没想到,我舅舅郑天良在活

着的时候不帮我的忙,死后却来为我出力了。

然而当我再回到合安县了解情况的时候,我舅舅的

表现远远没有达到书商所说的“刺激和赤裸裸地淫荡”

的要求

我舅舅郑天良虽然罪大恶极,但他作案只有

122

一年多的时间,在大部分岁月里,他是一个口碑很好、

求真务实、廉洁奉公的干部。而我感兴趣的是,郑天良

的一贯优秀的表现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还是另有其他

原因

, 我对破译谜语更有热情。

郑天良除了开会很少去县城,他在马坝乡寻找到了

安慰与成就。

合和酱菜厂是郑天良一手创办的

, 因此,这个厂和

郑天良的政绩之间构成了相互注解相互命名的关系。至

一九八七的时候,酱菜厂已经建成了六千多平方米厂房

,两百三十四名职工,利润八十万元,成为全县最耀眼

的企业。郑天良对这个企业是有些偏爱的

他三天两

头蹲在厂里

像个监工一样。八六年底,他下决心撤

掉了原厂长赵全福,赵全福是郭诚副书记的表弟,原来

当过油厂的厂长,算是有些经验的老同志,但他没有经

乡政府同意,擅自在省报上花八千块钱宣传酱菜厂并肉

麻地吹捧自己创业的光荣历史,年底又以送年货的名义

给县政府送去了两千四百瓶酱菜

价值六千多块钱

123

郑天良知道后将赵全福臭骂了一顿:“你有什么权力花八

千块钱为自己在报纸上涂脂抹粉

, 你凭什么慷集体之

慨,用企业的钱到县政府去讨好卖乖?有多少家业不被

你败光?”赵全福反抗说:“现在连中央都提出要加大企

业自主权

我连送几瓶酱菜的权都没有,还让不让人

干了?”郑天良说:“是的

是不能让你再干了。你去

当推销员,体会一下挣钱的辛苦,这样以后才不会乱糟

蹋钱。厂里一瓶酱菜才赚几毛钱?你一挥手成千上万就

没有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像农民出身的

倒像地主资

本家的阔少

。”赵全福被撤换了,年轻的推销员于江海

当上了厂长,乡党委会上郭诚提出了不同看法

郑天

良说:“于江海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已经走南闯北五六

年了,成绩明摆在那儿,干企业就是要靠实力,就是要

论功行赏

就凭他能把城里姑娘娶过来做老婆,就能

当厂长。”

合和酱菜厂换厂长的事在县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

动,据说赵全福找到黄以恒县长诉过一回苦

, 他说:“

黄县长,郑书记就是因为我给县政府机关过年送了点酱

124

菜就撤了我,太冤了。”黄以恒说:“我们一般不会干涉

乡镇干部对企业的管理,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我完全

同意郑书记的决定,你一个乡镇企业能有多少钱经得起

乱送乱花的?反正我不知道年底发的酱菜是不花钱的

。”

马坝乡已经成为全县全市的典型,乡镇企业产值和

利税进入全省“十强”乡镇的第六位,马坝乡以“合和”

酱菜、面粉加工、农具生产为龙头,形成了三大产业支

柱。水涨船高

此时的郑天良在马坝乡的群众心目中

无疑已成了一个救世主,一个太上皇。有一个传说是,

去年秋天王卫村两户人家吵架吵得快要动刀子了,没拿

刀子的人说;“郑书记讲过,要文斗不要武斗”,拿刀的

那个人就立即放下刀子

不敢再吱声。尽管这话郑天

良从来就没说过。

郑天良整天在村里转,在蔬菜地里跟农民一起讨论

蔬菜的施肥与病虫害防治,一次郑天良在刘庄村遇到了

兽医小丁在帮一户农民骟牛卵子时被牛一甩蹄子踢得蹲

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裤裆,骑自行车路过的郑天良下车后

125

狠狠地嘲笑了小丁一通:“你这破技术,还骟牛卵子?让

牛给你骟卵子算了

。”围观的群众都笑了起来

。 郑天

良从小丁的手里拿过刀子,熟练地在刀布上荡了两荡,

然后说:“看我的!”只见郑天良磨磨蹭蹭地站到牛屁股

后面,当惊魂未定的小牯牛还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郑

天良手攥锋利的刀子往牛裤裆里一伸,众人一声惊叫还

没落下余音,两个滚烫的牛卵子已经在郑天良的手里了

牯牛蹦跳着向前窜去,人群中一片欢呼

。 此事在乡

政府被神话后,有人在闹不同意见时就说:“再胡绞蛮缠

,就让郑书记将你骟了。”

郑天良自己不到县里去,但县里领导经常下来检查

指导工作,每当此时,郑天良就让副书记副乡长们去应

付,中午在马坝红灯笼酒店吃饭则是从来不参加,副书

记副乡长们陪同后还得要逼着交三块钱午餐费。郭诚副

书记年底就要退休,他就对郑天良说:“我不想跟县里领

导套什么近乎

你非要逼着我陪,还得交三块钱,我

在食堂一块钱就够了,这钱你得补给我。”郑天良说:“

你再忍一忍吧

熬到年底你不就解放了嘛。其他人还

126

不知要陪到哪一年呢。”

那年月,没有传呼机更没有手机

县委办打电话

说县里要来人

郑天良就到村里去了,谁也不知他到

哪个村去了。一次即将退居二线的县委陈书记陪同市乡

镇企业局林局长来马坝考察指导工作,县委电话明确指

示郑天良在乡政府坐等

可两辆小车开进乡政府大院

, 接待的郭诚副书记说:“郑书记临时有急事到扬州

去谈合和酱菜厂扩建的事了,他让我负责接待陈书记林

局长。”陈书记意义很不明确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有你们几位在就行了

郑书记以工作为重,值得肯定

我们主要是来转转的

, 不是来工作的

。”

如果说县委书记到乡下来仅仅是转转,那么书记不

转转是不是要亲自参加腌菜和骟牛卵子呢?领导的工作

就是转转

转转也就是领导的工作。所以郭诚将这些

话告诉给郑天良的时候,郑天良居然说了一句:“陈书记

不会有你这么狭隘的

。”郭诚说,“郑书记,论职务,

你是我上级;论社会经验,不谦虚地说,你是我的下级

。”郑天良说:“你老郭不要把什么问题都上纲上线,复

127

杂的问题一定要简单化,不然你就什么工作也不要做了

。我们基层干部要把心思放在琢磨事上

而不要放在

琢磨人上。”

其实,郭诚的话是真话,只不过在官场上是不能也

不应该说真话的,真话有时听起来就像假话,假话听起

来才是真话。

时间一长,县里的各级领导就觉得郑天良在对待上

级领导的态度上是有些问题的

只要上面去人,总是

不见人影,不陪喝酒

偶尔为之,尚情有可原,一而

再,再而三,谁都能看出一些名堂来,更何况郑天良是

全省“十强”乡镇的一把手。大家或多或少地都感觉出

了郑天良居功自傲

目空一切

在马坝建独立王国,

搞诸侯割据。县委常委会上,谁都不会把这些话直接说

出来,只是大家心中都有数。有些话,能说不能做;有

些话,能做不能说,这都是官场常识

不懂常识就要

犯错误,就要栽跟头。如果你在常委会上说郑天良不陪

上级领导吃饭喝酒就是居功自傲、搞诸候割据

, 是缺少

严肃性的,如果以此来对不唯上是从的下级公开下手更

128

是于党的组织纪律所不容的。所以年底的常委会上

大家都认为乡镇干部在一个地方不宜工作太久

干部

要流动,在流动中用活干部

在流动中发挥干部的潜

在能力。所以大家对将郑天良调到至今百分之八十村没

有通电而且地痞流氓横行的东店乡任党委书记都没有表

示出异议。只有黄以恒县长说了一些不同意见:“马坝乡

是我们县的典型,也是郑天良多年扎实苦干开拓奋斗的

结果

如果从稳定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来看,郑天良

是不是可以暂时不交流。”

陈书记说:“郑天良的成绩从邦定书记到我都是充分

肯定的

但成绩大了也是个包袱,从关心爱护年轻干

部出发,郑天良交流到东店乡对他也是一个挑战也是一

个新的机遇

以恒呀

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都是

在党领导下工作的

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哪一个个人

的,任何一个地方也不会是离了谁就地球不转了。”

黄以恒说:“郑天良这个同志我是了解的,有一些缺

点,但这个同志对工作、对事业是高度负责的

, 也是很

有开拓精神的一个干部。”

129

陈书记摘下眼镜,用眼睛盯着黄以恒:“以恒呀,你

看问题的角度很成问题,将郑天良交流出去这是根据工

作需要,而不是因为什么缺点和优点,全县工作要看成

是一盘棋

而不要看个别棋子。郑天良的谈话由我来

。”

话说到这个份上

黄以恒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党

管干部是我们的组织路线

黄以恒县长作为政府首长

当然要服从党委的决议

陈书记找郑天良谈话的那天,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

的小雨,一九八七年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密集

整个

天空灰蒙蒙的

像一张被捅漏了的筛子。全国都在批

自由化,一些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干部由于纵容自由化

泛滥而栽了跟头,他们不情愿地从自己坐得滚热的椅子

上离开然后做检查站在雨中反省自己

陈书记和新上任的县委组织部于部长一起跟郑天良

在陈书记办公室谈话。

郑天良坐在沙发上很不习惯

, 屁股陷在弹簧里很

不踏实,他连自己那张木椅子都坐不惯,他喜欢在乡间

130

田头跑,有时候他怀疑这是当年当兽医落下的走村串户

的毛病,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农民,所以

这些年来,他对自己当乡干部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非常适

应。他不愿跟上级一起喝酒,不是他不尊敬领导

是他不喜欢喝酒,他在村里也从来不许村干部请他喝酒

,他吃两碗干饭,喝一碗菜汤,再来个辣椒炒鸡蛋

心满意足。其实,郑天良这种认识还是有些个人主义的

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喝酒,也不让领导喜欢喝酒,

在喝酒这个问题上

同样存在着谁服从谁的性质。郑

天良到五十岁的时候悟出来了,但悟出来的时候已经晚

了。

郑天良听了县委的决定后,坐在很不踏实的沙发上

,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他开始为自己辩护:“马坝乡是

全省十强乡镇

我的工作也是有目共睹的,现在要让

我到东店去,我想不通。”

陈书记笑了,他说:“小郑呀,你的成绩摆在那儿是

谁也抹杀不了的,也没有人说你的工作是不行的

因为你工作上具有开拓精神,所以才让你到东店去开创

131

新局面的,这是县委对你的信任。”

于部长接着陈书记的话说:“这是干部正常交流,所

以你不要有什么想不通的,全县二十八个乡镇今年交流

六个乡镇一把手,明年还要交流

。”

郑天良在组织的面前总是心虚的

他所能说的话

连他自己都知道是强词夺理:“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在马坝

的建设蓝图还没有完成,全乡消灭耕牛,全面实现耕种

机械化要到明年四月才能验收。”

陈书记说:“我知道你对马坝是有感情的,县委也是

充分考虑过这件事的

上次从省里学习回来

, 县委尊

重了你个人的意见,让你回到了马坝

但你在马坝已

经干了十一年了,正因为政绩显著

所以组织上必须

将你交流出去,而且要给你压担子。”

郑天良听到压担子,心里就有些酸酸的,他想

既然承认政绩显著

组织上要是给我压担子就该让我

去县里当县长,而不是再去继续当乡长书记,这就像一

个民间的接生婆从这个村到另一个村接生,无论换多少

, 也不能算作是妇产科医生,更谈不上医术高明

132

于部长看郑天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就严肃地

说:“干部交流是我们党组织制度的一个重要内容

, 不

要说你了

就连省长书记、八大军区司令员还能对调呢

怎么你就不能交流不能对调呢?”

郑天良哑口无言,他看到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纷乱

如麻,如同他此刻糟糕的心情。郑天良调整好了自己的

情绪,振作起精神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个人在组

织面前永远是缈小的微不足道的

, 个人对组织的决定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逐步理

解。郑天良对这一朴素的道理还是很清楚的。

陈书记递给他一支烟:“这就对了嘛,年轻人正是干

事业的大好时机,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开手脚去大干一

场,到东店干出样子来,我对你很有信心。这个星期将

工作移交一下,下星期我亲自送你去上任。我对年轻干

部向来是爱护的。”

郑天良看到陈书记如此厚爱有加,就表态说:“我一

定不辜负陈书记对我的殷切希望。”

郑天良是一个直性子的人,他容易冲动,也容易被

133

制服。这就像一头牛一样,发作时勇猛,一揉屁股或一

举鞭子就驯服了;而狐狸却正好相反,郑天良年轻时缺

少狐性。

小县城虽然也是照耀在党的阳光下

但党的阳光

漏掉的地方

就容易出现一些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的

行为和言论

不知从哪一天起,县城小旅馆里终于有

了第一个妓女和第一个嫖客,等到“三豹子”控制全县

餐饮娱乐市场的时候,县城里的人就有了一些很不严肃

的顺口溜,叫“挣钱靠胡来,当官拼后台

, 没有胡来和

后台,等于自己被活埋”,黄以恒县长听了这些顺口溜

后非常恼火,要求公安局迅速侦查并将“胡来”的人都

捉拿归案

可法制社会要想抓一个人也不是很容易的

事,卖淫嫖娼越打越猖獗,范围已经从车站延伸到了县

委招待所“蓝湖宾馆”,而关于“后台”的传说,主要

就是指黄以恒是靠梁邦定当上县长,梁邦定已经升任市

委书记,因此县里人都说黄以恒很快就要接陈书记的班

出任合安县委一把手,黄以恒的秘书宣中阳马上就要当

134

上县委办主任,甚至有可能进入常委

黄以恒一次在

全县科局级干部会上说:“用什么人以及如何用人的问题

,我们党是有严格的选拔任用制度的,古有‘外举不避

, 内举不避亲’一说,任人为贤,不拘一格,

然而

最主要的还是从政治素质、业务能力、工作作风几方面

来选拔任用干部,而不是什么后台

尤其是我们在座

的科局级干部,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随便说不利于安定团

结的话,更不能说有损党的形象的言论,要有坚定的政

治立场和组织原则。我们都是党和人民把我们选拔到一

定的职位上的,要说有后台的话,我们的后台是党

是人民群众。”

中国的老百姓都喜欢把后台看作是一件徇私舞弊的

其实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官员都是有后台的,总

统当选后

内阁部长中大多数都是自己的哥们姐们,

而且都是总统自己公开提名,很正常

我们的各级党

和政府的领导人也是人民选举出来的,所以他们当然应

该有权自己选拔自己的下级,更何况还有组织考察群众

评议这一关,你真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

想当个乡

135

长也是不大可能的。从工作的角度来看,上级必须选拥

护上级的人,听上级话的人,怎么能选成天跟上级对着

干的人呢

, 要是那样

工作还能干下去吗?“后台”

这个话说起来有点难听

但实际上“后台”在中外古今

都是客观存在的

从稳定大局和“统一思想、统一认识、

统一行动”的高度来看,“后台”应该换一个称呼

, 即

“同心同德的组织保证”,但这样说有些拗口,所以人

们还是习惯于叫“后台”。

郑天良本来是去“兔子不拉屎”的东店乡任党委书

记,县委组织部的文都已经下发了

因为省委魏廷旺

副书记来视察指导工作

而且指名要到马坝乡调研,

这才使得郑天良柳暗花明、时来运转。

县城的大街上提前三天开始整顿市容,城建局吴成

业副局长负责带领市容委进行道路整治,小摊贩在魏副

书记考察期间一律不准在大街上摆摊,马车、驴车不许

进城,县消防队晒水车一天早晚两次沿街晒水。吴成业

找到黄以恒说:“城边上市容委跟拉着驴车进城卖菜的老

百姓打了起来,大街上一个摆混饨的摊子的老汉不愿收

136

摊子

先跟市容委小宋吵,然后就将一锅汤扣在了小

宋头上。小宋已经住进了医院。”黄以恒看了吴成业一

眼,发现这个人始终还像当反革命那会一样,脸上一片

枯萎的颜色

衣服穿得像叫花子

黄以恒反将了他一

军:“你是市容总负责

你有什么好办法?”吴成业摸

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认为还是放他们进来

, 让他们摆

摊,现在这样做,太形式主义了。”黄以恒说:“我不跟

你讨论这件事的性质,如果我让公安局来管这件事,你

这个管市容的城建局长有何感想?”黄以恒的语气很温

和,吴成业却说:“我反对这件事,也管不了这件事,你

看着办吧!”黄以恒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我们是行政

学院的同学吧?”吴成业说了一句:“是

。”黄以恒说:“

是同学就行

就这样吧。”吴成业没听懂黄县长的意思

。他有些胡里胡涂地离开了县长办公室。

第二天公安局开始上街执勤,到中午的时候

些人已经被抓了起来。省委魏副书记抵达合安县的时候

合安县大街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街两旁还摆放了

许多鲜花,电线杆上飘扬着一些旗子,只是街道两边楼

137

房上破旧的窗子和窗子上早晨刚挂出的裤头和乳罩忽视

了清理,因而整个县城看上去就像一个年龄偏老的村妇

抹多了口红一样

有些滑稽

魏廷旺副书记根本就没

看到这一切,他是由市委书记梁邦定陪同坐小车前来考

察的

四辆小车在一辆警车开道下像一串鱼一样迅速

滑进了县委大院。

县委五大班子主要负责人站在县委办公楼下一字排

按职位高低迎接省委魏副书记。魏副书记下车后

微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

大家都感到魏副书记的手无

比温暖

, 然后尾随着魏副书记来到县委会议室。

魏副书记在首长的位置上刚刚落坐,就有从宾馆抽

来的漂亮的女服务员迅速将魏书记自带的茶杯里恰到好

处地倒满了水,与此同时

另一个服务员递上了一条

热乎乎的新毛巾给魏书记。这两个基本动作按规定必须

在八秒种内完成,可昨天晚上练了好半天

还是要花

十一秒,黄以恒给市委梁邦定书记打电话汇报了这件事

,梁邦定书记在电话里命令黄以恒:“八秒就是八秒,必

须严格完成

开水烧开后

再降至八十四度,不然茶

138

叶会烫老了。”

魏副书记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要再搞什

么警车开道了,老百姓会有意见的

。”大家都知道这样

的批评等于表扬

所以没有人感到压力,在接待上级

的时候

宁愿做过,不能做漏,除了郑天良这个兽医

出身的农民干部外,一般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黄以

恒解释说:“我们主要是想保证您的时间,没有其他意思

。”大家都点头称是,每个人脸上都弥漫着无比景仰的

微笑,笑意粘在嘴角上久久不愿离去,这持久的凝固势

必造成了笑的僵硬。

他们都打开了笔记本,先写上时间地点,再写上一

行“省委魏廷旺副书记作工作指示”。

然后全神贯注地

准备聆听。

魏廷旺副书记照例先是表扬了合安县委县政府在市

委的领导下取得了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

充分肯定了

县委县政府是一个“具有开拓精神的班子

, 是一个团结

的班子,是一个能打硬仗的班子,是一个充满朝气与活

力的班子。”所有的笔在笔记本上紧张地记录着,安静

139

的会议室里沙沙的钢笔声就像蚕在吃桑叶时一样勤勤恳

恳。魏廷旺副书记特地强调了马坝乡跻身全省“十强”

乡镇的典型,他说:“我这次来主要就是看一看马坝的乡

镇企业

农民致富的根本出路就在于要发展乡镇工业

,走集团化、规模化的路子,要打好乡镇工业这张牌,

关键是观念和思想认识要到位

, 转变观念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

理解起来容易,落实起来难

, 郑天良的

这一观点我是赞成的

。”

说到这里

正在记录的梁邦定书记、黄以恒县长、

还有县委陈书记、县顾委的金主任等都不自觉地停下了

手中的笔,抬起头,很迷惘地看着魏书记,他们弄不清

怎么在这么一个场合提到了郑天良,还把郑天良的话当

作最高指示来强调

从魏书记的口气看

, 似乎郑天良

跟魏副书记经常有联系的

迷惘和困惑的表情在会议

室里由此及彼。魏书记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就经济、教育、

文化等各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在谈到干部队伍的建设

时,他说:“现在选人的标准,不能只看到他是不是听话

,而要看到他是不是有思路,是不是有能力。要把一批

140

年轻的具有改革精神的同志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我们

都是从年轻过来的,不要对年轻人求全责备,要看本质

,要看主流,我看黄以恒同志干得就很不错嘛。”黄以

恒的心里一阵激动,在记录这句话时,居然将自己的名

字都写错了,他手微微一颤,将“黄以恒”字写成了“

黄以我”。

魏廷旺将头转向梁邦定:“郑天良这个年轻人

, 有

思想,有能力,这样的同志要用起来

要放到重要的

工作岗位上去,我看他是抓工业的一把好手

老梁呀

,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做好传、帮、带,要多培养一些年

轻人。以后退下来,老百姓能把我们称为‘伯乐’,盖

棺论定足矣

。”梁邦定连连点头,他在别人不经意中擦

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汗。

此时的郑天良正在吴成业家里喝茶,他已经移交了

工作

准备去东店乡上任,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感。

吴成业给他茶杯里加满水:“有的人因为能力强而提拔,

有的人恰恰是因为能力强而不能提拔,关键看在什么地

方、什么时间。”郑天良猛喝了一口水说:“你能不能把

141

话说明白些,怎么当了几年反革命,就不敢说话了。”

吴成业用脚踢开郑天良扔在面前的空烟盒:“我说得再明

白,你也听不明白,你是官场的糊涂虫。我告诉你,也

许你只适合当一个乡村兽医。”郑天良火了:“我他妈的

马坝乡成为全省十强乡镇的第六位,不是我干出来的,

难道是我吹出来的吗?厂房、数字、利润明摆在那儿嘛

。”吴成业说:“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

, 一个

乡村兽医是可以办好几个厂子的。除此之外

就没有

什么太多的意义了

。”

郑天良每次都被吴成业诋毁得分文不值,但他喜欢

吴成业的这种尖刻

这就像一个酒鬼既恨酒精又渴望

酒精刺激一样,郑天良本来就是一个锋芒毕露的酒鬼

吴成业说:“我倒觉得,你也只有在乡镇长的位置上

能有所作为,如果你换一个位置的话,还不如去当一个

乡镇长,甚至还不如去当一个乡村兽医。所以我觉得县

委把你交流到东店乡去

客观上对你是一种保护。”郑

天良说:“屁话!”

正在这时,黄以恒的秘书宣中阳一头冲了进来:“郑

142

书记

, 黄县长到处找你,赶快走!”说着就动手来拉郑

天良

, 郑天良挥开宣中阳的手:“小宣,急什么急?过

两天我会去找黄县长谈工作的

。”宣中阳满头大汗:“

黄县长叫你陪省委魏副书记一起去马坝调研。”郑天良

无动于衷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他说:“我不去,我已经将

马坝乡的工作都移交了,难道我还要回马坝反攻倒算不

成?”宣中阳说:“是省委魏副书记要你一道去的。”郑

天良说,“这就更不能去了,你就跟魏副书记说东店乡

书记郑天良不想去外乡镇检查指导工作。”宣中阳说:“

我不敢说。”郑天良说:“有什么不敢说的,出了问题我

负责。”

宣中阳将郑天良说的话向黄以恒作了汇报后,黄以

恒又去悄悄地对市委梁书记嘀咕了几句,他们两人的脸

色在不经意中变了

经紧急低声耳语磋商,黄以恒跑

到魏副书记面前说;“魏书记,郑天良去南京出差了。”

魏廷旺说:“什么时候回来?”

黄以恒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才能回来。”

魏廷旺说:“那叫他晚上到宾馆我房间来一趟。”

143

当天晚上,梁邦定和黄以恒将郑天良先请到县委办

公室,黄以恒给郑天良递了一支烟,郑天良无中生有地

说了一句:“黄县长的‘中华’烟还是软壳的。”黄以恒

点点头笑了笑,算是答话

梁邦定示意郑天良坐下来

,郑天良落坐后,梁邦定说:“我还不知道你要去东店乡

,县里的安排看来是有些不妥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干部

,有魄力

能力强,具有改革精神,又参加过三梯队

的学习班,要动就应该要提拔,怎么能还到另一个乡镇

去呢?”梁邦定批评黄以恒说:“我不知道你们县委县政

府是怎么搞的?”黄以恒说:“干部主要是党委管

, 在

郑书记的安排上,我是有个人看法的,这可以从常委会

记录中看到,具体的情况,我不便多说。”

郑天良当时有些热泪盈眶了

, 他既感动,更多的

是委屈

他没想到梁邦定书记如此关心他的政治前途

,而且还不合时宜地在下级面前尖锐地批评了县委的错

误决定,他在复杂的心情中有些理不出头绪来。等到他

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后,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次谈话也

许与魏副书记有关

但有什么关系,他不得而知。于

144

是,他稳定了一下情绪

平静地说:“有梁书记的理解

,我无论到哪个乡镇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会做好本职

工作的。”

梁书记摆摆手:“你是在我手里送到省行政干部学院

‘第三梯队’培训班的,我对你的政治前途当然是要负

责任的。我初步的意见是由你出任合安县副县长,分管

工业和商贸,跟小黄搭档。你们是同学,年龄相当,又

都很有事业心。将你们安排好了,我也就可以退了。当

然这是我个人意见

具体安排,还得要跟县委陈书记

协调一下。”梁书记这话说得很像自己人,所以也就显

得很诚恳很隐私的样子

郑天良愣在那里,眼睛里目光涣散

他对这个意

外的反应,如同受到了一次打击,震惊远远大于欣喜。

他听到了县城里有许多只急得直跳的老鼠在寻找粮食

还闻到酱菜的味道在城里四处蔓延

, 这是一种非常

荒诞的感觉。

梁邦定说我先走了

你们再聊一会儿吧,梁邦定

似乎不知道魏副书记要找郑天良,很随意地走了

145

以恒在梁邦定走后,对郑天良说:“魏书记在宾馆等你呢

。我带你去吧!”

郑天良说:“不用了,我们认识,上次我在省里开全

省乡镇企业工作会议时……”他很不放心地看了黄以恒

一眼

, 下面就没再说下去

郑天良走进“蓝湖宾馆”的一个套间里,外面的秘

书先向里间通报,过了一会,郑天良看到了梁邦定书记

从里面出来了。梁书记对郑天良多此一举地说了一句:“

魏书记在等你。”

郑天良跟魏廷旺的会面很简单,他们先是聊起了省

乡镇企业工作会议的精神如何实施,然后就说起了郑天

良那篇文章中的内容

并谈了对马坝乡的认识,魏廷

旺说通过一天的调研,马坝乡除了改革的胆识和勇气外

,还有一个可贵的品质就是风气正

他并没有谈到郑

天良安排的事情。

魏书记在那次全省乡镇企业工作会上之所以认识了

郑天良

, 是因为几年前他在《江淮文论》中看到了那篇

文章中的观点并记住了郑天良的名字,魏书记在翻会议

146

代表名单时无意中看到了郑天良,就让工作人员找来见

一下

那次在会上见面其实是相当草率的,甚至是没

什么意义的,中午散会的时候,与会人员都在赶着去吃

饭,会议工作人员将郑天良带到魏廷旺书记面前,魏廷

旺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是郑天良?你的文章我看过,很

有思想。”然后就象征性地跟郑天良握了一下手,郑天

良紧张得正不知说什么好,魏书记已经走了。郑天良会

后都忘了这件事,甚至都记不起来魏廷旺的名字与相貌

之间的关系了,那次会议去了很多书记省长

那年代

电视少看的更少

他将名字与人经常对不上号。

魏廷旺结束考察调研后一个星期,郑天良出任合安

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黄以恒一次在闲谈时对郑天良说:“魏书记对你一直

很关心,所以这次来合安,我跟梁书记谈到你到县里来

工作,他非常支持

。”

郑天良笑了笑,未置可否

县政协杨主席一次在院子里碰到郑天良,他说:“魏

书记在会上把你的话当作是最高指示一样来传达,可见

147

你们的关系肯定不是一天了。小郑呀

还真看不出来

。”

郑天良同样笑笑

不作正面回答。他曾经对许多

人说过:“魏书记跟我只有一面之缘,只说过一句话。”

对方都说:“你这样否认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怕我们沾你

光,是不是?”郑天良越否认就越说不清楚。

在黄以恒等县委县政府成员面前

他已经没有必

要避讳他和魏廷旺之间的私人关系。

有一点

, 他告诫自己,他进县政府是来干事的

不是来做官的。

将妻儿老小搬进县委大院的时候,这一年夏天已经

来了。县委大院南边是三层的办公楼

北边是宿舍区

,二十几个带院子的平房里住的都是副县级以上的领导

。县委大院里树很多,半个多世纪的法国泡桐饱经沧桑

,就像一个老革命家一样,撑出一大片浓荫,铺天盖地

,让郑天良这些革命后代们坐在树下乘凉。

148

第六章

“把耿天龙送到大牢里去!”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耿天龙手里提着鸟笼子正在院

子里跟笼中的鹦鹉对话

耿天龙教鹦鹉说“为人民服

务”,鹦鹉张着坚硬的嘴说“为人民糊糊”,耿老将我

带进屋里,给我沏上茶

递上烟

然后在沙发上坐下

来聊天。他指着鸟笼子里的鹦鹉说:“教它讲‘反腐败’

,没一个星期,会说了;而‘为人民服务’教了三个多

月了,它还是跟我说‘为人民糊糊’。

它糊我,

我就

糊它,这个星期我就不给它喂玉米,只准吃粗糠。”

耿天龙对我的到来总是很欢迎的,他很寂寞地生活

在河边的这座小院里

儿女都不在身边,以前的部下

都不来看他了,感叹世态炎凉的时候,就常常陷入到对

往事的回忆中,他说当年连县长书记都对他客客气气礼

貌有加

找他批计划的人讨好地说着谄媚的话,像蚊

子一样叮住他。他叹了一口气:“在台上的时候,不知道

什么叫领导艺术,退下来后,我才悟出来

当官跟唱

戏一样,以台上能唱戏和有戏唱的时候,表演得跟艺术

149

一样,就有人鼓掌喝彩;下台后台没戏唱的时候,一卸

装,既没有人喝彩,艺术也没有了

时间一长,人们

还要为新上台表演的人喝彩,老戏子,人老珠黄

像一串报废的钥匙,就被人忘了。想起来当官真没意思

。”

耿天龙基本上靠回忆过日子

。 所以我让他回忆往

事,他总是兴致很高,往事如同一把刺刀,也如同一枚

勋章,耿天龙抚摸着刺刀和勋章脸上的老人斑涨得通红

。这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没有历史就好了

但没有

历史的人只能是死在腹中的胎儿或人工流产的一团血晕

人逃脱不了历史对他的定义

我问耿老,“我舅舅怎么想到要把你送到大牢里

去?我觉得您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

耿老说:“上次我跟你说过,我的问题在今天看来根

本就不是问题,但被郑天良逼着提前一年半退休了。他

要把我送到牢里去,结果我没去他去了,还丢了性命

。”

150

我说:“这个绝妙的讽刺说明了什么呢?我想向您老

求教。”

耿老说:“在中国当官

脑子一定要会拐弯才行,

也就是要会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思考问题解决问

题,这两年郑天良找到我向我道歉的时候,我就跟他讲

起过,比如说,为人民服务是对的

但反过来如果人

民不为你服务

这种官谁还愿意当呢?你不仅要懂得

个人服从组织

还要懂得组织服从个人;不仅要懂得少

数服从多数,还要懂得多数服从少数,一般人只知道前

半句,后半句却一辈子也不知道,这里面辩证法学问大

着呢。权力是人民给的,但帽子是领导发的,民主的目

的是为了集中,集中下的民主就是多数服从少数。因为

真理有时候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

比如说哥白尼的

太阳中心说

郑天良后来知道了这其中的奥秘了,但

已经晚了,这就像一个肺癌扩散了的病人忙着戒烟,意

义不大了。他对我说

我们之间的事早就一笔勾销了

,但他与别人之间的事就不是我能勾销得了的了。”

耿天龙的话让我在云山雾罩中稀里糊涂,因为我没

151

当过官,他说的那些抽象而深奥的道理对我来说,就像

一个共产党员面对一本***的《转法轮》。我说:“耿

你的有些观点,我听不懂,也不敢苟同。你还是

说说和我舅舅之间的事吧?”

郑天良坐在副县长办公室里很不习惯,他先是让政

府办的工作人员将真皮椅换成了木头椅子,然后又让他

们将办公室里两盆水仙和茶花盆景端了出去,他说“办

公室是办公的地方,搞什么花花草草的小资情调!”他时

常打开窗子,看县城里高高低低房屋像一堆摊开的麻将

一样杂乱无章,他就意识到合安县实际上还是一个穷县

,一种改天换地的使命感常常让他热血沸腾,只是县政

府的“七五”规划让他跟黄以恒县长始终不能统一认识

,“五八十”工程虽然理想宏伟

实际上是不可能实现

“五八十”工程即“七五期间县城建设五条三纵两

横的千米的商贸大道,八个亿元乡镇,新建和改建十个

亿元产值大型企业。”郑天良觉得马坝乡是全省十强乡

152

镇第六位了

一万三千亩耕地、大小十三个乡镇企业,

工农业最高产值不过九千多万,而其他乡镇只有两三千

, 五年翻个番还要拐个弯,只能是一种想象而已;县

城人口一万人不到,五条千米商贸大道全部开张只能是

有场无市的结局,城建拆迁重建资金更是无法落实,而

在这个交通并不占优势的小县城建十个亿元企业更是异

想天开。县长办公会上,黄以恒一再强调,改革是一场

革命要有勇气要有决心,有条件要上

没条件创造条

件也要上

。 郑天良说:“这是大跃进的做法,根本不是

什么改革。”黄以恒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马坝乡已经

接近亿元了,全县二十八个乡镇用五年时间还没有四分

之一能赶上现在的马坝吗?同志们再想一想,五条商贸

大道建成后,筑巢引凤,两年免税

三年减税,提供

优惠政策

, 乡镇和外地的商贩们还不来吗

, 可以提前

发售商铺

将资金先拿过来建设,这叫借船下海借鸡

下蛋

十个亿元企业,我们努力一下,也是完全有可

能的,现在有许多新项目在等待开发,我们到省里跑资

到银行去贷资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错

153

过了机会,我们就有愧于时代,有愧于人民的重托。说

句心里话,干不出成绩来

我们这届政府对上对下对

自己都交待不过去。老郑,你说呢?”

黄以恒在郑天良任副县长后,改称郑天良“老郑”

以前称“郑书记”,是上级对下级的尊重,是对郑天

良没有提拔的一种安慰,现在则没有必要了

郑天良

将没抽完的烟按进烟缸里,烟熏得他的鼻子和眼睛紧凑

了起来,他说:“作为讨论意见,我发表的是个人看法

我希望在人大通过前,要找专家权威充分论证,我

们除了热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对专业论证的无知和盲目

。”

其他几位副县长都说,黄以恒同志的“五八十”工

程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是我县未来五年方向性的发展规

划,他们都很圆滑地说:“专家对规划的论证是可以的

局部的细节在专家指导下也是可以进行调整的

整体的发展框架不应该有什么变动。”

黄以恒听到其他副县长的态度和立场基本比较鲜明

,也就很民主地对郑天良说:“老郑呀,七五规划还在讨

154

论过程中,你的一些意见还是很值得我思考的,我们也

应该充分发扬民主,集思广益,避免走弯路和多交学费

有些问题,私下我再跟你交换意见。怎么样?”

黄以恒对郑天良在公开场合下一向是很尊重的,尽

管改称“老郑”,

但外界的人都能看出来黄以恒是一个

礼贤下士的县长,他的身上从来看不到年轻干部的张狂

和不可一世,即使是一些很权威的决定和严厉的举措,

在他的手中也会以和风细雨的方式出现。其实这就是领

导干部的一个重要素质,即协调能力和领导艺术。倒是

大多数人发现郑天良有些自命不凡

居功自傲,对黄

以恒县长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 有些事不要你说出来

,大家凭鼻子都能嗅出来。

郑天良走在县委大院里每天接受着各部门下级的恭

维和尊敬,“郑县长早!”“郑县长吃过饭了?”他梦游

一样地嗯哈着

心里却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 他发觉

自己做不了什么,因为副县长是协助县长分管一摊子工

, 而不是由自己来决定一摊子工作

。 以前在乡里没

有体会到副职的被动角色,现在他真有些感到还不如到

155

乡镇去干一把手,大学刚毕业虽当过两年公社副书记,

但那时除了大批判外

实际上是没多少事干的。多少

年后,他才知道,有的人只适合干一把手,而有的人就

一辈子只能是干副手,因为你就是副手的料。郑天良当

助手很别扭

工作起来就像一个剽悍的拳击手始终向

空气出拳,用不上力。

他对工业很感兴趣,这都是因为合和酱菜为他建立

起的自信

所以他经常往各企业跑,县直企业的形势

非常糟糕,主要问题是技术力量严重不足,经营观念保

守滞后,生产管理随心所欲。他跟黄以恒交换了这些意

, 黄以恒说:“你说的很正确,这是全国性的普遍问

, 抓住了这些问题

工作就是有的放矢了。所以你

的调研是很重要的

。”郑天良听了这些话很不舒服,他

觉得黄以恒的话说了等于没说,表扬却又像批评

然“发现的很重要”,

重要的却又是“全国性的普遍性

的问题”,这就像一个人说“人活着血液是流动的”,

这一发现当然是重要的,但由于是普遍的大家都知道的

道理,所以也是毫无意义的

是一句重要的废话。郑

156

天良感到跟黄以恒工作有点猜谜一样的费力

他对分管的商贸这一块过问很少,直到有一天七十

多岁的老新四军段老责问郑天良的时候,他才开始对耿

天龙痛下杀手。

段老是原县武装部退休的老新四军,他穿着一身洗

得发白的旧军装,拄着一根桑木棍子,摇摇晃晃地撞进

了郑天良的办公室

郑天良看到他的胸前还别着几枚

勋章,其中有“华东战斗英雄”勋章、“抗日二级英模”

勋章、“渡江功臣”勋章等。段老是由黄以恒的秘书宣中

阳带进来的。宣中阳对段老说:“这就是郑县长。”

宣中阳走后

郑天良正要给段老让座

, 段老就怒

目圆睁,用桑木棍子敲着郑天良的桌子骂道:“他娘的,

老子去年就要一台彩电了,到今年还不给我,说计划已

经分完了。你们这些县长是只吃饭不拉屎的?”

郑天良一头雾水,他只好忍着骂

请段老坐下来

说:“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段老用桑木棍子又捣了一下桌腿:“耿天龙这个王八

蛋,他糊我两年了,他娘的,江山是老子们打下来的

157

这帮龟孙子们给我耍起了滑头,要是我手里有枪,

我他娘的一枪崩了他

。”

段老说彩电计划都给耿天龙儿子卖高价了,他说:“

老子们打江山

打下江山后让这帮混蛋搞官倒!”他还

骂道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搞官倒,段老说:“老子要到

中央军委去告这帮贪官污吏!”

郑天良总算弄清了原委,就安慰了段老几句:“你先

回去

等情况弄清楚后,不管是谁的儿子在倒卖国家

计划物资,

我叫他吃进去再给我吐出来。你的彩电问

题,由我来负责落实。”

段老用棍子顶着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几天?”

郑天良说:“如果确有其事,明天。”

段老说那我就看你的行动了。

郑天良感到有点窝火,他跑到黄以恒那里气冲冲地

说:“段老彩电的事,你给他一个交待不就行了,将球踢

到我办公室,让我一大早上班就挨骂了个狗血喷头

。”

黄以恒笑了笑说:“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

是老革命,骂就骂几句吧,犯得着发这么大火?”黄以

158

恒给郑天良递过去一支烟:“商业局这一块是你分管的,

彩电计划的事段老找你并没有错。中午省计委周处长来

考察黄淮海农业开发计划,你也参加一下吧。”

郑天良被黄以恒温和而简练的回答呛住了

回到

办公室,他让政府办打电话找耿天龙立即到他办公室

商业局耿天龙局长不知道郑天良找他有什么事

走进郑天良办公室的时候

还开了一句玩笑:“几年前

我就在酒桌上说过,合安县的未来一定是你们这些少壮

派的。”

郑天良绷着脸嘴里喘着恶气

, 他没让耿天龙坐下

,手指耿天龙头发稀少的脑袋:“有你这样混帐的商业局

, 合安县是没有未来的。”

耿天龙见郑天良出言不逊,就用合理的方式反抗了

一句:“郑县长一大早吃枪子了,火气这么大?”

郑天良拍了桌子:“是的

就差被段老枪毙了,你

给我搞什么名堂,老革命也敢糊,答应的事拖两年,你

这是什么作风?”

159

耿天龙一听这事,笑了起来:“我当是天蹋下来呢,

这还不容易

我明天给他送一台十四寸‘金星’彩电去

。这个老革命是文盲,不识字,你不要跟他计较。”

郑天良还是不让耿天龙坐下说话

耿天龙就自作

主张地坐到了郑天良对面的椅子上,他在郑天良的面前

也是老革命

他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对郑天良的蛮横进

行抗议。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买的一张政治车票已经快

到站了

因此也就表现出了一些无欲则刚的姿态。他

轻松地说:“郑县长才三十八岁,前途无量呀。”这 句 话

在这个场合简直就是无中生有。像是对他充满信心,又

像是暗示他年轻来日方长

, 好自为之。

郑天良用尖锐的目光盯住耿天龙,“你儿子开的商

贸公司,究竟从你这倒了多少彩电、冰箱和自行车?”

耿天龙一时有些紧张了起来,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

来,他说:“彩电和冰箱自行车都按计划将票发到了各单

位各部门,我家小强没考上大学,他跟苏州的一个老板

合伙倒了一点钢材、水泥和尼龙衣袜

, 这些东西商业局

是一点计划也没有的。”

160

郑天良说:“我要你以党性担保

, 你一点问题也没

有?”

耿天龙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以党性担保

, 我儿

子没有在我这里搞官倒。”耿天龙又挑衅性说了一句:“

但我不能保证他在外地没有参与官倒

我也不能保证

其他地方的领导们没有帮助我儿子搞官倒

。”他的意思

是全国自上而下倒计划,卖高价,你郑天良一个人能管

得了吗?你管得了我

能管得了别人吗?

郑天良带着纪委和检察院的人进驻县商业局,将这

几年来的计划指标及分配情况翻了个底朝天。从报表上

一点问题也看不出来,计划彩电冰箱自行车的票

都分到了县直各单位各部门及各乡镇

郑天良听到调

查组的人汇报后

就像一个汽球被针扎破了一样,瘪

了。

晚上

郑天良在家里看黑白电视,情绪有些灰暗

电视上的自由化言论在***辞去总书记后并没有

实质性的减少,只是更加隐蔽了起来,电视上以《河殇》

的名义宣扬西方的自由化,否定自己的悠久文明历史,

161

还有一些节目以政治体制改革的面目出现,指出党政分

开党要管党这些很不负责任的言论。党要管党,政府难

道就不要党管了。这一段时期以来

从工厂到机关,

党政一把手对着干的事层出不穷。局面已经有些混乱了

。郑天良对此很是反感,黄以恒经常就不把陈书记的指

示放在眼里

采取反面理解消极执行的办法。会上大

谈县委陈书记指示的重要性,会下按住不动,只是陈书

记马上要到二线去了,所以矛盾才以一种绵里藏针的形

式出现。郑天良虽然对党委决定时常也有些不理解,但

他认为党委的决定应该无条件执行,不然中国革命就不

可能取得成功。当年回马坝乡,他只是提出了个人意见

,如果组织上不征求他意见,而是直接下文,他就会留

下来出任轻工业局长,他不想去东店乡,心里沤气,但

县委做出了决定,他就无条件地移交了工作

这与具

体工作中的不同意见是有本质区别的。

郑天良看电视并不把看内容作为目的,而是劳累之

后的心理放松,他喜欢自己闭目养神的时候,电视上有

一些噪杂的声音造成一种闹中取静的效果。妻子周玉英

162

经常叨咕说什么时候买一台彩电呢,郑天良先是说钱还

不够,然后又说科学证明了彩电对人的眼睛伤害很大

不能看。妻子说,不能看

那为什么要造彩电为什

么人们又打破头抢着买彩电呢?郑天良不搭话

他头

歪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屋里弥漫着腌咸菜的味道

她从马坝油厂调到县废品回收公司后,特别留恋马坝全

乡种菜的生活

于是她在县城里就拼命地腌菜,以保

持对旧生活的顽固记忆,家里坛坛罐罐里都是各种腌菜

院子的门敲响了,开门后

打开灯,进来一男一

郑天良睁开眼发现耿天龙和沈汇丽抬着一个纸板

箱进来了。郑天良的妻子忙着让座倒茶。郑天良看着纸

箱子上有“21

寸飞跃彩色电视机”字样,接着他又看到

了沈汇丽洁白的牙齿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脸上的笑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会想入非非。沈

汇丽甜甜地叫了一声:“郑县长好!”郑天良居然情不自

禁地站了起来

算是一种礼节,他也没有了对耿天龙

的敌意和愤怒,他给耿天龙递上了一支烟。乡下有一个

163

规矩,叫伸手不打送上门的脸

。 这一点郑天良是很清

楚的,更何况现在查明耿天龙并没有问题

郑天良语气平和地说:“耿局长,小沈在商业局做什

么工作?”

小沈抢上来说:“报告郑县长,我现在在商业局搞工

会工作,逢年过节,组织职工开展文艺活动

丰富职

工的业余文化生活。”

郑天良说:“很好

这才是专业对口。耿局长你这

真是‘内举不避亲’呀。”

耿天龙讪笑着:“商业局以前在全县职工汇演中都拿

不到名次

, 小沈来了后,差不多每年都是第一名

, 商

业局是县里的第一大局,榜上无名面子上过不去。”

说话的气氛很轻松,郑天良甚至还跟沈汇丽开了一

句玩笑说:“你要是出去当歌星

我看也不比邓丽君、

李谷一差,到时候,我们想跟你照一张相,恐怕都要提

前三个月打报告

。”

沈汇丽愉快地反击郑天良:“郑县长,你拿我开心。

164

当明星

有缘无份,有心无命,所以只能在表姑父手

下混一口饭吃了。”她扭过头望着耿天龙说

,“其实,

我真想跟小强他们一起去做生意。”

郑天良说:“你放着国家干部不做,当什么个体户,

大材小用了。”

沈汇丽说:“郑县长真要是觉得我是人才,你就提拔

我嘛。当不了县长

当个文化局副局长还是可以的嘛

。”

郑天良说:“看不出,你还是个野心家

。”

大家说说笑笑,没什么当真的,也就有些随心所欲

时间已经不早了,郑天良就对耿天龙挥挥手说:“这

彩电你还是带回去吧,先让那些退下来的老干部们看上

,前天政协余副主席还问我要彩电,我说等明年计划下

来统一安排

。”

耿天龙说:“郑县长,这台是先给你的,分管商业的

县长连彩电都还没看上,人家会说我对年轻领导不重视

,不尊重。而且我又不是送你的

, 两千二百块钱

, 一

165

分钱也不能少。”

郑天良说:“重视不重视不在于看上没看上彩电

而在于工作上是不是相互支持。我历来把工作关系看成

是上下级之间的最重要的关系。”

耿天龙说:“我也是这么看的,现在也查清楚了,我

没问题

没往你脸上抹黑,所以我才安排一台彩电给

你。要是真有问题,那我就是贿赂了。”

郑天良说:“耿局长,你也不要给我冒充神圣,有一

点是肯定的,今年的计划彩电本来就没有我的份,你现

在送过来一台彩电,这不是特权是什么?”

耿天龙还想解释,郑天良说:“明年你不给我计划

我也要自己给自己争取一台计划,但现在,你唯一

对我尊重和重视的就是,把彩电搬走。”

耿天龙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小伙子敲门进来将彩

电搬走了。耿天龙说这个小伙子就是我儿子耿伟强,耿

伟强连声说:“郑县长好!”他熟练地给郑县长敬上“牡

丹”烟,郑天良看到了小伙子手指上戴着很大的金戒指

,金戒指就像一个商品的商标一样注解着小暴发户们必

166

不可少的富有和庸俗。

第二天早上,黄以恒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这在官

场上也是不合规矩的,一般说来

, 无论什么事,都是

下级去上级的办公室

所以黄以恒进来的时候,郑天

良就很客气地让座,他们共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而不

是像对其他人那样,郑天良端坐在办公桌前,让下级明

显处于一种俯首称臣的位置上

。 郑天良基本规矩还是

明确的。

黄以恒接过郑天良的烟

, 说:“老郑呀

, 你上次的

提醒是非常及时的,‘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请专家论证

的话,真还不知要犯多大的错误呢。从省社科院、省计

委和体改委请来的专家学者们基本上肯定了我们‘七五’

发展的战略思路,但在五条商贸大道的建设标准还有亿

元乡镇亿元企业的内涵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比如效益

指标还有精神文明的同步发展等问题提得很细。”

郑天良总觉得黄以恒的话里还是充满了肯定之否定

的辩证法,但他不愿在这个场合为工作的事再争个不休

,他希望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郑天良只说了一

167

句:“人大能通过吗?”黄以恒说:“人大要做改革的动

力,而不会做改革的阻力。我会跟人大的各位常委们打

招呼的,在关键问题上,人大和政府要保持一致

。”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话里有话,但他不再争辩。黄以

恒又掏出一支“中华”甩给郑天良,并给他点上火

, 他

好像很随意地说:“耿天龙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纪委、

反贪局都去人了,也没查出问题,很被动呀!”

郑天良发现这才是黄以恒礼贤下士的真正动机,于

是也就当仁不让了:“没问题就不应该怕查,查清了后更

证明了他是光明磊落的

如果有人要查我在马坝的事

我是不会有一点意见的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

门心不惊。我看没那么严重。”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老郑呀

, 你是

多年的领导干部了,我们既要严格要求下级

但也得

学会爱护和保护下级

工作主要是靠下级干嘛。老耿

是老同志,很讲面子,你去一查,局里都说老耿犯错误

唾沫星都能淹死人,这也是中国国情。当然了,

真的违法乱纪,那就必须依法办事。这一点含糊不得

168

。”

郑天良说:“耿天龙的事现在还不能最后下结论,他

只是从报表上看没问题。反正我在马坝乡这几年是没见

到过有彩电票分到我们手里的,自行车好像有几辆

但报表上反映每年都分了一到两台彩电,究竟是商业局

没分下去,还是分下去被我们乡政府干部贪污了,还要

调查。”

黄以恒说:“我同意你的意见

但要快一点。下面

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讨论,不能总被这花花绿绿的电视机

捆住手脚

。”

黄以恒走了没几分钟,政府办送来了转“郑天良副

县长亲收”一封信。

信是以“部分反对官倒的正义群众”名义写来的。

信中揭发了耿天龙这三年来,造假报表,私自贪污了计

划彩电七十六台,如果按每台比黑市平均高八百块钱计

算,总共倒卖贪污六万零八百块钱,贪污计划冰箱四十

二台,倒卖差价一万三千六百块钱,贪污计划自行车一

百二十四辆

倒卖差价一万二千四百块钱,这些货全

169

部都给了他儿子耿伟强。检举信中有一些很情绪化的内

容,诸如耿天龙如此贪赃枉法,目无纲纪

罪大恶极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类。

检举信中还将十几份出库单的复印件都寄来了,上

面有耿天龙的批示,“同意调拨”等字样,这些调拨单

显然是去向有问题

因为一般计划彩电冰箱自行车都

是凭票在商业局所属的“百货大楼”买货,不存在批条

子调拨一说。

郑天良站起身来

打开窗子,窗外阳光正好

。 他

首先想到的是,此事要让检察院直接介入了。

郑天良将这封举报信送到了黄以恒的桌上。黄以恒

正在打电话,他放下电话时脸色极其难看,他对郑天良

说:“柳河大桥的款子又出问题了,省交通厅说好的计划

拨款八十万,现在又说什么桥不在国道省道线上,简直

是刁难!我究竟要烧多少柱香,这项拨款才算合法?”,

黄以恒从烟盒里拨出香烟扔一支给郑天良

自己点燃

一支,大口大口地吸着:“老郑呀,我们这七品芝麻官真

不是人干的,你说上面那些官僚们怎么就一点同情心都

170

没有呢?”

郑天良没正面答话,就将举报信递到黄以恒的面前

黄以恒看了几眼后,轻描淡写地说:“商业局是你分

管的,你全权处理吧

我马上还要去省城一趟,这钱

拿不到手

桥就建不成

。”说着就站起来准备出发。

郑天良说,“我的意见是让司法部门介入。”黄以

恒说

,“你看着办吧!”

宣中阳进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黄以恒转身就走了

郑天良将耿天龙召到办公室,他想核实一下,以免

被动。可核实是根本不可能的

耿天龙说:“我唯一能

告诉你的就是,我没有问题。”

郑天良扬起手里的检举信说:“那么这信上说的都是

诬陷你了?”

耿天龙不动声色地坐在郑天良面前:“经过文化大革

命的洗礼,许多人事情不能干

, 诬陷的本事一流,搞

阶级斗争更是一把好手。没什么奇怪的

。”

郑天良发觉耿天龙一语双关,他被刺了一下,就有

171

些沉不住气了:“你这些事实明摆着,还有什么抵赖的?

马坝乡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发的彩电票,还有这些调拨出

去的彩电冰箱自行车都到哪去了?”

耿天龙说:“是有些出入,但那是特殊需要调拨的

。”

郑天良步步紧逼:“哪些特殊需要

。”

耿天龙说:“反正不是我

, 我也不便说。”

郑天良拍桌子了:“是你儿子需要

, 当然不便说。”

耿天龙说:“郑县长,话可不能这么说

。 我老实告

诉你,这些调拨彩电不是在你分管期内发生的

从组

织纪律的角度,我是不能对你说的。”

郑天良火了

他指着耿天龙的鼻子:“你胆大包天

,贪赃枉法,七八万的差价就在你批的条子下被套走了

,你的权力是谁给你的?我把你送到牢里去!”

耿天龙说:“那好,你让公安局来把我抓走吧!”

郑天良向县委陈书记汇报了情况,陈书记说:“我同

意让检察院介入,黄县长从省城回来后,我再向他通报

172

。”

当晚,耿天龙就被“隔离审查”了

, 等到黄以恒三

天后从省城回来后,耿天龙已经全招了。他说给他儿子

批的彩电是二十六台,冰箱十一台,自行车三十六辆

其余都是黄县长、前分管刘副县长、于部长还有其他

县领导调拨走了

耿伟强倒卖的彩电都是夹在县领导

的调拨单中每次扣留几台,从来没有单独为儿子批过彩

耿天龙放出来后

停职反省,等候处理

郑天良参加了县委常委扩大会

会上就耿天龙的

问题进行调查核实。结论是耿天龙在“隔离审查”时的

交待是基本准确的

至于县领导批的彩电冰箱都到哪

儿去了,黄以恒在会上说:“我这几年共批过十四台彩电

,其他同志也批过一些,这些耿天龙都向我汇报过。我

们这些县长书记搞钱也不是太难的

我相信大家不会

相信我们去倒几台彩电赚钱的。这些彩电冰箱都用于我

们县里的工作中去了,不送能行嘛,项目从哪儿来,资

金从哪儿来?有时去送这些紧俏商品还得我这个县长亲

173

自送上门,在这个小范围里我讲句难听话,我那时候感

觉自己就像一个送上门的婊子

东西送了,我们能不

能把那些人讲出来呢?如果陈书记觉得有必要的话,我

就一个一个地写下来,写下来后,我就辞职

因为此

后县里的什么事也别想办成了。这次去交通厅也少不了

要活动活动的,具体内容我能讲吗?反正现在八十万已

经批下来

柳河大桥就要上马了,两岸六万多群众再

也不需要坐船过河了。”

黄以恒一通慷慨陈词后,常委会上大家都不支声了

,陈书记说:“我今年马上就要下了,平时我主要是抓党

建和干部队伍建设,县里工作以恒抓得多,很辛苦也很

不容易

今天这个会不是要大家来交待问题的,以恒

这一点你要明确

大家交换一下意见,说清楚就行了

。主要是讨论耿天龙处分的问题,检察院在等我们的批

示,只要县委同意,他们马上就可以批捕。”

郑天良说:“

我认为一切按法律办。除了县里工作

调拨的外,他私自截留给他儿子耿伟强倒卖的彩电冰箱

洗衣机差价案值近三万块钱。”

174

大多数同志的意见是,让耿天龙将差价部分退出来

,然后再给予一个党纪处分。郑天良站了起来,他声音

提高了八度:“如果耿天龙不依法处理,将来还会有许多

个耿天龙接着贪赃枉法

。”

黄以恒说:“老郑的意见当然是对的

, 但这个案子

比较复杂

许多东西拿到法庭上,我们县委县政府也

要当被告的。如果觉得这不会有损于县委县政府形象

如果我们当被告有利于我县的改革开放的大业,我

倒不在乎上法庭为自己辩护。”

陈书记摆摆手说:“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理吧

让耿天龙将差价款退出来上交县财政

然后让他提前

退休,反正他也快到了。组织部于部长代表县委将这一

决定向他通报一下,把问题讲透,他应该是能接受的,

也不再搞什么党纪政纪处分了,都一辈子下来了,晚节

不保

, 可惜了!”

黄以恒说:“为了淡化处理这件事,最好叫他打一个

因健康原因而提前退休的辞职报告

, 影响要小一些

。”

对此,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郑天良没说话,他只

175

是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发生在梦中

, 又像是发生在来世

夜已经很深了

, 窗外马路上

馄饨挑子敲着竹筒发

出了单调而孤寂的声音

一些打麻将回家的人在夜色

中匆匆经过,夜风掠过他们赌输了的脑袋。

耿天龙的政治生命在这个夜晚的宁静中

被馄饨

挑子的竹筒声敲碎了。那天晚上

, 放出来的耿天龙在

家里温暖的被窝里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第七章

合和酱菜厂挡道

一九八九年春天的空气特别潮湿

春雨蒙蒙中树

在悄悄地发芽

县城和县城人们的脸上终日裹一层雨

雾,湿漉漉的

能拧出水来。

我父亲带着老家的村支书洪宝和一个穿伽裟的僧人

提着一壶香油和两只鸭子敲开了我舅舅郑天良家的门。

我父亲放下鸭子向我舅舅介绍迦裟僧人说

,“这就是玄

慧寺刚来的悟能法师。”悟能法师双手合十行佛门大礼

176

我父亲说悟能法师是从九华山过来的高僧,修行极

高,能看来世,能断生死

在他眼里“菩提本无树

明镜也非台,世上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我父亲说得

深情并茂

, 一脸的虔诚和膜拜的表情

。 我舅舅郑天良

对家乡来的人总是很客气,他让坐递烟并招呼舅妈上茶

。只是对眼前这个僧人并没有什么良好印象,他不认为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而这个外来的和尚不仅会念经

还念出了让我舅

舅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愤怒的歪经。悟能法师双手合十,

稳如泰山地说:“自此经年,吾国时运不济,郑先生也逢

乖蹇,故玄慧寺当重兴千载之佛法,镇邪驱恶,方国泰

民安,逢凶化吉

。”

我舅舅被悟能法师文白夹杂的凶言咒语逗得笑了起

村支书洪宝说:“郑县长

玄慧寺要显灵

, 最少得

先修十二间大殿,还得将佛像重塑

观音佛如果不能

做成铜的,就先用水泥做胎再刷金粉

然后才能正式

开光。”

177

我父亲接着说出了此行的实质性的目的:“实在要是

不能全建的话,最少也得批六万块钱

。”

我舅舅郑天良脸色挂不住了

他对洪宝说:“你是

共产党员,怎么能带头搞这些名堂呢?”

洪宝脸涨红了

他说:“郑县长,我们知道你为官

清廉

村里从来没找你开过后门,我是以村支书的身

份向你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维修费。我听收音机里

讲,中央还拨钱修西藏的布达拉宫哩

在悟能法师那

里叫支持宗教自由

在我们共产党员这里

, 就是保护

文物了。”

我舅舅说:“你这是乱弹琴嘛,县里的经济建设都没

钱搞

, 现在还搞什么修庙。你说中央支持

, 你就找中

央要钱去,反正我这里没有

。”

我父亲、洪宝和外来的和尚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

逃。

这一年还真出事了

先是***突然去世,紧接

着北京和全国各地就有了许多学生上街游行,反腐败、

178

反官倒、要民主、要自由的浪潮席卷全国,一些长着胡

子的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们打着这些旗号,实质上是

要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党和政府当然不能同意,因

为我们的幸福生活是千千万万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

来的,现在要让我们复辟资本主义

我们当然一千个

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全国人民都不愿再吃二遍苦

再受二茬罪了,更何况那些资本主义国家的劳苦大众还

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合安县六十

八万亩小麦在田里开始抽穗的时候,北京戒严了,一些

学生提前回到了家里,他们带来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

,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惧。又过了一些天

在麦收的日

子里

人们在电视里听到了北京的枪声,闹出了人命

反****一个晚上就被镇压了

。 小县城里人心惶

而乡下的农民们不管外面多么热闹,他们继续收

割小麦,他们的未来在希望的麦田里

省里的魏廷旺副书记也从电视上消失了,据说他与

这场动乱有关,具体情况不得而知。郑天良听到这个消

息并没有多少震惊,尽管小县城政界的人们都说郑天良

179

是魏廷旺副书记的人,后台比黄以恒的市委书记梁邦定

要硬得多,但郑天良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因为后来

黄以恒和梁邦定都发现魏廷旺副书记跟郑天良确实没有

多少联系

, 但官场上的事很难说,有时无中生有

, 有

时有中生无

总之,宁愿做过,不能做漏,在魏廷旺没

有出事前,他们对郑天良必须保持一种谨慎。

郑天良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深恶痛绝,他在党员干部

一一政治过关的时候,情绪激动地说,如果要是实行资

本主义

像我这样的农民子弟是绝对不可能走上领导

岗位的。我是没有钱参加竞选的

, 马克。吐温的《竞选

州长》里充分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虚伪性。郑天良当

然过关

, 小县城在动乱期间本来就风平浪静

动乱期间平静的政局,使黄以恒在陈书记退到顾问

委员会后,顺利地就任合安县委书记兼政府县长。市委

梁邦定书记在黄以恒就任的会上向全体党员干部们作了

重要讲话

他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肯定了黄以

恒在合安县长的位子上所做出的显著政绩,政绩中包括

了全市第一个“全省十强乡镇”马坝乡,还有柳河大桥、

180

化肥厂扩建、县城改造、犯罪率降低、五年全县没出现

过一个杀人犯等

梁书记尤其强调了市委对“五八十”

工程的支持

并强化到战略的高度和改革的意义上予

以肯定。他还说

,“全体党员和各级干部对年轻干部要

支持和信任,要服从和配合

要反对论资排辈,要反

对倚老卖老,要用铁的组织纪律性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相信合安县在以黄以恒同志为核心的县委县政府的

领导下

, 一定会开创出改革开放的崭新局面。”

梁邦定的讲话既是代表市委宣布市委决定,也是政

治捧场。这种捧场对于一个年轻干部来说

无疑是为

敲山震虎稳定军心实行铁腕政治大造声势。

在中国的官场,任何人本事再大

如果没有上级

支持

, 你也是寸步难行的。这就像孙悟空一样

, 尽管

他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但如果没有唐僧这个领导

的支持和同意,他不仅翻不了跟头

还会被套上紧箍

咒,倒在地上打滚。

郑天良多少是有些目无唐僧的,尤其是黄以恒成为

他的唐僧后,人们总觉得黄以恒有点让着郑天良

181

起码在公开场合黄以恒对郑天良非常尊重,搞得郑天良

像是县长,黄以恒倒成了助手的样子。郑天良经常在县

长办公会上向黄以恒发难

而黄以恒总是说:“老郑的

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大家要认真研究。”而其他五位副

县长几乎没人站出来公开支持郑天良,郑天良心里也很

窝火,他觉得当副县长这两年一边享受着黄以恒的表面

尊重

一边却又是一事无成,他提出要建合和酱菜企

业集团的方案被县长办公会否定了。

黄以恒跟他之间就像解放前父母包办的婚姻一样

没有爱情基础,当丈夫的黄以恒却在父母弟妹姑嫂

面前还得给郑天良这个小媳妇必要的尊严和脸面,倒是

郑天良这个小媳妇有些刁蛮,时间一长

人们自然在

感情上很同情大男人

男人终究是男人。黄以恒当上县委书记后,“五八

十”工程已经获得县人大的全票通过

, 其基本内容与黄

以恒的最初动议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写得更细了,更公

文化了。黄以恒在县长办公会上说:“这个方案经过多方

论证,集思广益,充分发扬民主才正式出台,郑县长提

182

出了许多极有价值的建议

为方案的完善和丰富提出

了建设性的意见,我还是赞成郑县长的工作作风的,敢

于提不同意见,敢于直言。我是一个年轻干部,在发扬

民主上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希望大家为了合安的改革

与发展

, 要多一点意见

少一点奉承。五八十工程的

全票通过,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班子集体智慧的结晶

以后大家不要在其他场合说这是我黄以恒的战略决策,

要强调集体领导,不要突出个人。”

郑天良的反对意见没有被采纳

但落得了一个表

扬。这种表扬有点像被人捅了一刀后,捅的人拨出血淋

淋的刀说:“你的肌肉真结实。”

“五八十”工程在全县千人“三干会”上进行了誓

师动员。县电台、电视台、报社连续推出“五八十工程

系列报道”。从组织上到宣传上

铺天盖地,造成一种

群众性、广泛性、政治性的声势。郑天良虽对“五八十”

工程有不同意见

但既已形成决议,他必须参与进去

,这是组织原则,也是工作职责。“十大亿元企业”的

重担实际上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183

“合和酱菜厂”这一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 春

天雨水太多,好多菜烂在了地里,夏天又持续干旱,几

个乡的蔬菜都干死了

全县蔬菜产量锐减百分之四十

。天灾过后

人祸又来了。被郑天良撤职的合和酱菜

厂厂长赵全福自己另起炉灶

在马坝建起了跟合和对

着干的酱菜厂

经过这几年发展,联合了大大小小十

几个个体小厂,打出“全和”酱菜的商标,标签、外包

装颜色跟“合和”几乎一模一样,公开跟“合和”唱对

台戏。自郑天良出任副县长,这两年

,“合和”系列酱

菜销量一降再降,由最好年份的销售额四千多万元,已

下降到二千八百万元,郑天良将厂长于江海找来狠狠训

了一顿:“我不管你怎么干,明年你要是销售回不到四千

万,我就撤了你,堂堂的全省全市乡镇明星企业干不过

个体户,你还有脸来找我诉苦

。”

“合和”的经营手段非常陈旧,在经营和管理上,

不许给回扣,要靠质量赢得市场;不许偷漏税

, 要对国

家负责;不许招收童工,要对祖国的未来负责。这些都

是郑天良在马坝定下的规矩

于江海当然不敢违抗,

184

可不知不觉中,赵全福已经从背地里杀了过来,来势汹

汹,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狠毒。赵全福先是请私人酱

菜厂的各小老板们在一起喝酒,喝了三天三夜后,租了

一辆面包车到南京又集体嫖了三天

所有费用都是赵

全福的,他说:“我们只有搞托拉斯,才能将合和打垮

打垮合和,我请弟兄们到深圳去玩俄罗斯的、法国

的、土耳其的,那奶子比你们脑袋还大

。”他们在妓女

的奶子上达成统一行动的联盟,成立了“全和酱菜责任

有限公司”,赵全福任总经理,其他每个小老板都是副

总经理,统一印制了名片,名片上还有一坛酱菜的图案

在销售过程中价格比“合和”低百分之十五

, 每瓶

回扣一角六分,而“合和”是一分钱回扣也不能送,除

此之外,对各大国营商场、调味品批发市场的采购员们

还要请喝酒和玩妓女,他们的口号是,将“合和”彻底

清除出华东地区,让他们卖到西藏去吧。今年菜本来就

货源紧,“全和”高出“合和”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收购

蔬菜,菜农们将菜全都送到了赵全福的厂里,他们有信

心争取在九十年代的第一年就让“合和”就地完蛋

。 赵

185

全福说到这里

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于江海说:“郑县长,我实在是完不成任务

, 我们

的销售手段太落后了,不给回扣

, 国营公司根本就不

要你的货,而且我们的价格还比老赵他们高。他们基本

上是不交税的,县税务局的人都被他们请到扬州、上海

去旅游嫖娼,现在全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企业都在偷

漏税

而我们什么都交。他们大量使用童工洗菜、晒

菜、切菜和分拣,童工的工资是成人的三分之一,他们

提价收购蔬菜能赚钱,我们按他们的价格收菜后出货就

死定了。郑县长,你不要撤我了,我提前辞职。”

郑天良开始火气冲天,听到于江海痛说革命家史,

郑天良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愣住了,他拼命地抽烟,

一言不发

一张扭曲的脸在烟雾后面破碎了,郑天良

没法接受这种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逻辑,连县里办事都

要送省里市里的掌权人

那些国营商场的采购员们还

能有多高觉悟

他这个乡村兽医在那一刻如同被放在

一个酒缸里泡晕了,他记起了当年正流行的一首歌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

他想不

186

出头绪来,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可恶,这种敲诈勒

索、行贿受贿简直比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可耻。”郑天

良气得脸色发青

他将地上的一个正在爬动的无辜的

蚂蚁狠狠地踩死了,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非常缈小了起

来,他的能力只够战胜一只蚂蚁

于江海坐在郑天良对面像一个没腌熟的酱菜。

郑天良决定自己亲自出马

, 他要去扬州找“天和酱

菜集团”的季虎彬总裁,他要请季总指点迷津,人家也

是国营公司,现在销售额已经达到两个亿,为什么我

们“合和”就不能实现一个亿,他把“合和”当作是全

县“十大亿元企业”的其中一个,因此改造“合和”既

是他的工作

也是他的义务。他和合和之间有一种特

殊的感情,这是他事业起点

也是他政绩的一个商标

和品牌。他对于江海说:“你要是有种

, 就给我继续干

,‘合和’酱菜由县里来抓,我亲自出马。”

郑天良第二天就带着于江海到了扬州,季虎彬总裁

见到郑天良就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早就听说了合安县

出了个酱菜县长,没想到就是你呀

看来我们当年的

187

支持不仅出了经济效益

还产生了政治效益,无比荣

幸。我要让他们将这段传奇写进我们的厂史。”

郑天良说:“真该感谢你对我们的支持

, 主要是我

们全乡的老百姓从此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不过他们富起

来后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儿子造老子的反了

高价

购蔬菜,低价出产品

还搞不正之风

, 严重败坏了党

风和民风。今天来还是向你求教的

还望你继续伸出

共产主义的援助之手帮我们一把

。”

季虎彬听着郑天良的话就像听一个一万年前的往事

一样

, 很陌生

他说:“郑县长,你讲的这些情况,在

今天商品经济条件下,很正常的。关键是我们如何适应

形势,趁势而上。先吃饭,边吃边谈。”

季虎彬在市里最豪华的“天扬酒都”宴请郑天良

郑天良说:“不要过分破费,还是省一点钱用于建设吧

。”

季虎彬说:“省钱是发不了财的,关键是如何挣钱。

小平同志讲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保守不是社会主义

,僵化不是社会主义

如果辩证理解,那就是,富裕

188

是社会主义

开放是社会主义,自由化是社会主义。”

郑天良在季虎彬总裁的谈笑风生中有些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世道出了问题。

酒过三巡,谈到“合和”厂目前的处境,季虎彬对

郑天良说:“你们的经营思路要变,不能按以前那一套去

做了。小平同志也说了,改革当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是在所难免

没什么了不起的,要容许出现一些问题

不要怕,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

是好猫。所以说,只要让你的酱菜能卖出去

让资金

能回笼,厂子有效益,手段为目的服务

不必把一些

问题看得过于严重。”

郑天良喝了一口酒:“季总,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

你总不能说党员干部接受贿赂去搞嫖娼就是对的

吧?”

季总说:“这个问题在今天看起来很严重,但也许不

要几年

你就会觉得我们今天探讨的这些原则性问题

就不是问题了,甚至很可笑,你要是不信,有时间为证

。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你搞企业就是要对企业负责对

189

职工的利益负责,如果你没有效益了,讲再高的政治都

是没用的,原来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在支持小岗村分田

到户时不是讲过嘛,‘《人民日报》是不会给你饭吃的!’

厂子垮了,对上对下都是没法交待的。天下熙熙,皆为

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共产党员除了党性和原则

外,他首先是一个人嘛

当年你办这个厂的时候,我

觉得你的观念非常超前

怎么厂子办起来了,观念却

降下去了。我觉得领导干部要向***同志学习。”

郑天良不说话了,他心里很乱,他不想讨论这些似

是而非的东西,于是就直奔主题,请季总指点迷津:“你

看就目前这种状况,我们在五年内能不能达到亿元的规

模?”季总将一只煮得死不瞑目的螃蟹送到郑天良的碟

子里:“是不是你又想放卫星了?”郑天良说:“我们用

五年的时间达到你们一半的规模,总不会是空想吧?”

季总将一只螃蟹爪子咬碎,又放在碟子里:“也不是

达不到,关键看你怎么做。就你们目前的经营方式和管

理方式是肯定不行的,郑县长,我们是老朋友了,说话

不好听

, 你可不要见外。”

190

郑天良说:“这点胸怀还是有的,良药苦口,我能咽

得下去。季总,你能不能再发扬一次共产主义风格

。”

季总说:“郑县长,我是讲不来共产主义风格的

共产主义要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放自己,我做不到呀

我现在自己都解放不了自己,怎么能解放你呢

在市场竞争不是激烈而是残酷。”

郑天良说:“你能不能一边解放自己,一边解放我们

呢?”

季总说:“这样吧,这件事一时也谈不清,我们晚饭

后到宾馆接着谈,现在喝酒。”

晚饭后在宾馆讨论的结果是

, 要实现亿元规模,

必须走联营的路子

将“合和”的产品全部交由“天和”

的网络向全国销售,唯有这样

才有可能增加销售量

而生产管理这一块,由天和派人协助按天和的经营

模式操作。合和每年必须增加两百万的固定资产投入和

设备投入,给天和的回报是

销售提成百分之三十五

每年生产管理费五十万元。郑天良听了后,感觉到

季虎彬也不是当年的无私帮助的阶级弟兄了,现在不仅

191

开价了

, 而且开价还相当高

, 郑天良说:“我们销售给

各地折扣只有百分之二十八

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

季总说:“我们现在给客户私人回扣就达到了百分之十五

了。五年之内还要提高,用公家的权,赚自己的钱,现

在已经不再时髦了,很正常。尽管这样,你还是有赚头

的,如果真能达到亿元产值的话,一年三四百万利润是

没问题的。”

郑天良跟天和集团达成了销售和管理的意向性协议

,郑天良想等县里批准后,就正式签订合同并立即执行

。他对自己的第一个亿元企业充满信心。

郑天良还没来得及跟黄以恒通报关于“合和”亿元

企业的发展规划,黄以恒先找到了郑天良

已升任县

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黄以恒秘书宣中阳走进了郑天良办公

室,他恭敬的对郑天良说:“郑县长,黄书记叫你到他办

公室去一下

。”

这一次是郑天良去了黄以恒的办公室

黄以恒热情地让郑天良坐在办公室里的两张单人沙

发上,郑天良坐沙发还是有些不踏实,但他的屁股似乎

192

比他的心理要进步了许多,落坐得很稳当

黄以恒跟

他并排而坐,表示了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一般下级到

上级办公室

要么坐对面的小椅子上,要么就站着汇

报或聆听教诲

以表示上下有别的等级

两人坐定后,黄以恒先跟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说我家的小建群非要吵着跟你家清扬一起上南门

小学,两个孩子玩得像亲兄妹一样,现在的孩子太孤单

了,要是不搞计划生育,每家有两三个孩子,做游戏玩

弹子就有伴了。黄以恒跟郑天良都住在县委大院宿舍区

黄以恒在东头

郑天良在西头,两人平时互不串门

,倒是两个孩子玩得很要好,喊小孩回家吃饭都是夫人

去叫

一来二往,两位夫人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黄

以恒夫人钱萍在商业局工作

经常会带两斤白糖送给

郑天良夫人周玉英,周玉英说:“钱萍真不错,有情有义

的。我真想跟他结拜为干姐妹。”郑天良说不行,此事

也就不行了。黄以恒跟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郑

天良觉得一般以这种方式开头的谈话

肯定是很严肃

的话题,但很严肃的话题在黄以恒那里又能以很轻松很

193

随意的方式说出来

郑天良在猜测黄以恒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要他去

省化工厅去跑项目和资金

,上次去省城代表县政府给

化工厅厅长送玉枕,郑天良就是不干。黄经恒就耐心地

对郑天良说:“老郑呀,我们是求人办事,求人的事本来

就是丢面子的事。”郑天良说:“我是求上级组织对我们

支持

, 而不是求人。”黄以恒说组织也是由人来控制的

,他们就是说不到一起去。郑天良虽然还不到四十岁

但他在县里已经被当成是八十岁的人了,大家说得

客气一点叫“跟不上形势”,说难听点,就是“保守、

僵化、顽固”。这个创办了全县第一个乡镇企业并且成

了全省乡镇企业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

就被改革

的潮流拒绝在主流舞台之外。尽管如此

, 市里、县里开

会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开放是必须要提到郑天良的,这

就像提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提到***一样

黄以恒跟郑天良关上门在屋子里抽烟,烟雾围绕着

办公室的桌子和墙上的合安县地图在空中盘旋,闲谈中

郑天良毫不节制地咳嗽了几声。县委办和宣中阳都知道

194

黄书记只要是关上办公室的门

, 就意味着里面的谈话

极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任何电话也不许转进来

,这个规矩的执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阳控制。

黄以恒总是先跟郑天良点上火,然后才点自己的烟

,他的关键性的话就是在点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出来

的:“老郑呀,合和酱菜厂在我县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具

有里程碑意义的。”

郑天良不知他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黄以恒说:“但

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酱菜生产的工业化

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产经营主体已经转向了民

间和个体户,政府的精力和钱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业

和新型产业的建设上了

为了建十大亿元企业

, 县里

打算进行战略调整,把传统的农副产品加工业、手工业

全部向民间转移,把乡镇企业办到乡下去,政府集中精

力抓‘十大’。”

郑天良隐隐听出了这次谈话与“合和”酱菜有关,

于是他就开始为合和厂的前景进行了自作主张的设计:“

黄书记,昨天我刚去了扬州天和集团,季虎彬总裁愿意

195

跟我们联营,进入他们的销售渠道后,用不了五年,合

和就是亿元企业了

我正要向你汇报这件事。”郑天良

平时很少在私下称呼黄以恒黄县长黄书记,也很少用“

汇报”这个词,一般都是“有个事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样”

,黄以恒就说“好吧请坐”。但今天他感到心里有些底

气不足。

黄以恒根本不会接着郑天良的话题往下说,他必须

按照自己的思维将谈话逐步深入下去,这是官场上级对

下级的一种意志,这种意志保证不了,就会使权威到挑

战。黄以恒还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对合和厂有感情

,但作为党员,我们的感情还得服从于全县改革开放的

大局

服从于整体的事业发展。好在你不是马坝乡乡

, 更不是合和厂的厂长,你应该能想通。”

郑天良说:“合和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实现了联

营和强化管理后,明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四千万的销售额

上。”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

, 先跟你事先通

个气,关于五八十工程如何实施的问题

我们要拿到

196

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

黄以恒说得就像青菜烧豆腐一样简单轻松,而且没

有把根本性意思说透

他让郑天良几夜都睡不着

, 合

和厂究竟往哪里去,他在猜谜。

县长办公会晚上接着开。

会上的议题主要是“五八十”工程具体实施的事。

其中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兴建年产五万吨啤酒厂和改

造合和酱菜厂的事

由于县城的急剧扩张

, 原来在城

边上的合和酱菜厂现在的位置已规划成了即将兴建的啤

酒厂的新厂址,而且还在五条商贸大道之一的宏光大道

的主干道上。

会上大家一致认为

宏光大道是县城连接工业区

的唯一一条商贸大道,合和酱菜厂挡在道中间,要拆

迁;十大亿元企业有七个在工业区,里面再放一个乡镇

企业在里面,也很不协调。根据合安县经济战略调整的

需要,乡镇企业一律要放在乡下办,县里要集中财力办

十大亿元企业,合和酱菜厂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个体的

197

酱菜生产已经规模化,夺取了合和的发展空间,县委县

政府决定,停止对合和厂每年提供的一百五十万财政周

转金,将钱集中起来办大事。合和厂在搬到马坝乡政府

所在地后,承包给“全和酱菜有限责任公司”,

条件是

合和所有员工一律不许辞退,而且每年要上交乡政府二

十万元承包费

黄以恒说:“租赁承包是目前经济改革

中实行的一个新的政策

试行的效果很好

, 中央经济

工作会议上也要求各地为了提高经济效益,转变经营观

念,用灵活的机制来适应市场的变化。这次合和厂的租

赁承包又走在了改革的前面,合和在过去和现在都是我

们县改革的排头兵

。”

郑天良像一个玻璃茶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被摔得粉

碎,这支离破碎的碎片注解着他对毁灭的深刻感受。郑

天良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为什么要把全省明星乡镇企业

承包给个体户赵全福,为什么合和厂有了转机还要把它

扼杀掉,为什么工业区规划让合和厂既占了啤酒厂的位

置又挡了宏光大道的路,为什么我这个管工业的副县长

不知道工业区的设计,这是什么用心?”

198

黄以恒作为县委书记县长如果对郑天良随意发难无

动于衷的话,只能说明他的权威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

击的

黄以恒不可能像郑天良那样情绪冲动,但他的

话比郑天良更具杀伤力,他摆摆手,示意郑天良控制好

情绪,然后平静地说:“郑县长

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是

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呢,还是马坝乡的乡长或合和酱菜厂

的厂长?同志们看得很清楚,你是在代表马坝乡和合和

酱菜厂说话,那么你能不能也代表一下县政府说说话

呢?合和过去是明星

但明星是不是也要搞终身制呢

,大寨是***树起来的明星,不同样也被历史淘汰了

吗?是不是因为是***树的,我们还要每年都去参观

朝拜呢?这不符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精神。我们对合

和的历史地位和为改革做出的贡献是高度肯定的,也是

任何人抹杀不了的

但自从你老郑到县政府后,目前

合和销售直线下降

管理落后,观念陈旧,打不开市

场,争不到货源,再这样下去,不要两年

这个厂就

消失了,现在县委县政府通过承包的方式改变经营模式

,既符合中央的精神

也等于是挽救了这个厂。工业

199

区的规划是专家们定的,不是哪一个人定的,说老实话

我们都看不懂图纸,但我们应该相信专家

, 这是起

码的科学态度。我希望郑县长不要把合和厂与个人的功

过联系起来,而要与全县发展的大局联系起来。”

黄以恒的话将郑天良逼入死角,他的话让人们看到

郑天良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政治金牌不放

似乎他要把

自己的一生吊在这块金牌上,因此不顾全县的大局不顾

自己的副县长的职责

一味地为个人的政治前途捞取

资本保住资本。而郑天良的话又暗示了黄以恒所做的这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和别有用心的,利用合和厂暂时的困

难打着改革的旗号将郑天良的政治资本全部没收,并逐

出县城

, 斩草除根

所有副县长副书记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谁也

不会说出来

说出来的话都是刷过油漆的崭新的家具

大家都知道当年他们在朝阳公社共过事,对于其中

的一些不便翻出的陈年老帐也是很清楚的,但任何人都

不会也不愿承认所有矛盾与分歧与历史有关。历史是一

个无耻的妓女,她可以任人把玩

, 但不可以放弃卖身

200

的利益,这是历史和妓女的共同原则

参加会议并不代表你就一定是举足轻重

分管民

政、地震、抗洪救灾的副县长田来有按说在这个会上是

不宜发表过多意见的,但他似乎很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他看到郑天良坐在那里哑口无言,嘴里直喘粗气

就站出来拥护黄以恒的重要讲话,这个从县政府接待处

主任提上来的副县长声情并茂地说了一些与会议议题关

系不大的话,他说:“黄书记的讲话高屋建瓴、高瞻远瞩

,体现了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实事求是的精神

更体现

了黄书记把握全局控制全局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改革开

放的气魄与胆识,黄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是我们全县七

五期间经济建设的指导思想和纲领性文献。我个人表示

坚决拥护衷心支持,并决心以实际行动为完成黄书记为

我们规划的建设蓝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部分与会的县领导想笑

黄以恒看田来有讲得

有些过分,就批评说:“老田呀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们的决议是集体研究集体讨论通过的,今天也是为

了取得统一的意见来进行讨论的。我的讲话不是我个人

201

的,而是代表县委县政府这个集体的

我不过是这个

集体的一个班长

一个站在前面第一个堵枪眼的人而

已。”

郑天良站起来反驳田来有:“你老田除了说这些话之

还能不能说一些让人听起来不恶心的其他话?要

是现在还搞文化大革命,***四人帮肯定要提拔你,可

惜他们都已经完蛋了!”

田来有脸也涨红了,他跳起来说:“你老郑怎么能这

样说话?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如果你一定要我再说一

点其他的话

, 那么我告诉你,真正别有用心的是你

承包出合和酱菜厂你心疼了,你的金字招牌倒掉了,所

以你恼羞成怒,对黄书记的话也不当一回事。你总是把

个人利益放在党的利益和全县利益之上的,这就是我要

说的其他话

不要再冒充什么正人君子了。”

黄以恒打断了田来有话

狠狠地批评了田来有:“

你老田是什么意思?老郑没有你那么狭隘,你说话的动

机我看也不见得就多么光明磊落。”

这时,其他县领导也出来和稀泥

说你们两人都

202

少说两句吧

大家还是要以研究工作为重。

田来有被黄以恒呛了一顿后

,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地。他就像一个不称职的饲养员在给老虎喂肉时反被老

虎咬去了一个手指头

所以他坐在那里骨头缝里都直

冒寒气。

在讨论上五万吨啤酒厂工程时,会上充分发扬民主

所有的民主都在论证这个决策的正确性和英明性,

只有黄以恒比较清醒,他说现在不是论证上得对不对的

问题

, 而是要讨论如何上:“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明

年一期工程投资六千万

年底就投入生产,第二年投

入两千万,实现五万吨瓶装和散装啤酒的规模,实现产

值一个亿

, 利税一千五百万。为了保证质量

, 提高竞

争力

, 我们的建设必须高起点

上规模,设备要全部

从德国进口。省计委已批准立项,明年春第一批设备就

到上海了。”

郑天良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头脑不要发热,周边南

京、扬州、上海、徐州这样的大城市都建了啤酒厂,我

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既没有资金保证,又没有交通优势

203

,而且缺乏技术力量,有没有必要建这么大的规模?我

个人是有不同意见的,现在要把明年对乡镇企业支持的

六百万财政周转金都砍掉,有多少乡镇企业要垮台。”

黄以恒总是不紧不慢地伸出温柔一刀:“郑县长,我

觉得你不像一个搞工业的副县长,很像美国参众两院反

对党的议员们,但不同的是

你要干实事

, 而那些反

对党的议员们除了想夺权外

是不干实事的

。 这就是

区别

。 你讲的困难,我都考虑到了

, 而且考虑得比你

还要残酷

但这就是挑战,这就是对我们能力的考验

,我向市委梁书记立下了军令状,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能

实现的话,我引咎辞职。说老实话,我们在位一天,就

得干事,干实事

干大事,这是改革赋予我们神圣不

可推卸的职责。工作就是在挑战中完成的,没有哪一项

工作是轻而易举地一步登天的,这跟你老郑当年办合和

酱菜厂不一样了

那时候,你只要干了,就能赚钱,

人们的意识和观念还不到位。而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

工作也不会是像造酱菜那样简单了

关于乡镇企业,

要逐步向民间转移,向个体经营转移

这一点我已经

204

说得很清楚了

如果都靠财政周转金活着,这样的乡

镇企业是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郑天良看黄以恒不动声色中又将他奚落了一顿,他

就毫不客气地说:“黄书记,你不能对乡镇企业有偏见,

财政周转金只是关键时刻支持一下,比如合和酱菜厂收

菜的时候需要的资金量大,临时性的借用

不超过一

年就还了。怎么能说靠周转金养活的呢?”

黄以恒说:“老郑,你看你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一谈又谈到合和酱菜上去,你总不能让合安县的整个经

济发展的出路全都靠吃酱菜来实现吧?合和酱菜厂是在

一年内还了周转金,可其他乡镇企业呢

至今还欠县

财政三千多万没还,只要是县财政的钱

好像是外块

,捞到手就不想还,当然更多地是还不起了。财政局李

局长几次向我辞职,你们可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果我们不用有限的资金去搞大企业,不彻底改变全县的

经济面貌,我们就永远穷争饿吵

, 永远不会有出路。”

会上的气氛有些压抑,会议室里的烟雾将一张张脸

模糊了。他们在烟雾中发扬民主集中制,在一天一夜民

205

主后

, 最后由黄以恒集中起来形成了决定

。 郑天良必

须接受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这天夜里,北方一股冷空气正在东移南下

明天

和后天将影响我县。县电台的播音员就是这样说的。

等到他们散会的时候,郑天良裹紧了衣服,他的袖

子里灌满了初冬玻璃碎片一样的风

抬头看天上,天

上的星星各就各位,很遵守纪律,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

发着清冷的光

它们永远也不开会

, 因而也没有民主

集中制的原则。想到这,郑天良身上打了一个寒颤

合安县工业区离县城一点五公里,重新命名后工业

区面积达八平方公里

大量农田被征用

, 一些农民由

此而吃供应粮而成了县国营企业的工人,而合和酱菜厂

的工人在城边上干了十年,不但没有成为城里工人

还要搬到乡下去,成为个体户的雇工,于是合和酱菜厂

的工人们开始了集体抗争。

工业区工地上一片热火潮天,化肥厂、塑料厂、缫

丝厂正在大规模扩建

电子元件厂、啤酒厂的拆迁和整

206

地工程同步进行,“三通一平”在三个月里基本完成了

,省电视台、市电视台的记者几乎常驻在这里报道合安

县的“深圳速度”。工地上彩旗飘飘,尘土飞扬,机声

隆隆,歌声嘹亮

可宏光大道建设与啤酒厂兴建工程

在进行到合和酱菜厂时,遭遇了前所未有抵抗,城建局

吴成业带领的市政工程队在合和酱菜厂被工人赶跑了,

吴成业的眼镜在与工人的推搡中被打碎了

啤酒厂工

地的推土机和挖掘机被扣留了,工人们还放掉了机器轮

胎的气,让它们彻底瘫痪在工地上,像几条被打死的狗

一样趴在那里不动了。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

正在接受省报记者采访的黄以恒听宣中阳说吴成业

要找他,他就对宣中阳说,让他等一会

黄以恒对省

报记者说:“合安的改革与经济腾飞与省委市委领导的高

度重视与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与全县三十八万人民群

众的热烈拥护是分不开的

我们深切感受到人民群众

的改革热情是空前高涨的

有了上级党委关心支持和

人民群众拥护相应这两个保证

, 才有了今天的‘合安速

度’。县委县政府的意志高度统一,我们认为,改革需

207

要科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

, 但更需要勇气和胆识

,挑战和机遇共存,抓住机遇,乘势而上,错过机会

有负众望。县城的五条商贸大道拆迁建设正在同时

进行,先扒房,进篷帐

支好灶

再给粮,拆迁户安

置得很好;工业区进展一帆风顺

各项建设正在高速的

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

送走了记者,工商局凌局长抢在前面要找黄以恒,

吴成业说他先来的

就不答应凌局长先汇报,两个人

在县委办吵得不可开交。黄以恒叫宣中阳让他们两个一

起进来,都是为五八十工程的事

凌局长说,由于拆迁范围太大,这个月工商税减收

六十多万,而一些没有拆迁的工商户也赖着不交工商税

说拆迁影响了他们生意

收税的工商管理人员有好

几个被打伤了

他气愤地说:“这些人简直就像天安门

广场的暴徒

我请求县公安局派警察帮助我们镇压。”

黄以恒说:“你怎么能把人民群众说成是暴徒呢,要做耐

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要让人民群众充分理解五八

十工程,要让人民群众自觉地支持和服务于这个大局

208

。”凌局长火上浇油说:“除非你把他们都提拨为科局长

,直接归你指挥了

他们才能服从大局。你不派警察

,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下个月工商税要减少八十万,我

已经做好了下台的准备

不过你要是撤了我的话,只

会越收越少

。”黄以恒坐在那里不支声了,他过了一会

儿才说:“凌局长,我知道你们工作很辛苦

, 但是为了

合安的改革发展,我们只能

这样了,工作慢慢做。我

将抽出时间来跟你一起下去收税,另外再让县电视台、

电台、报纸加大对五八十工程的宣传力度,但绝对不能

抓人。”

坐在一旁冷场了好半天的吴成业插话说:“前些年省

委魏廷旺副书记来的时候,你不是让公安局抓人了吗?

我今天也是来申请派公安协助我们抓人的。”

黄以恒说:“老吴呀,你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了

, 怎

么能说这样的话,这次天安门事件后,还能轻易出动警

察吗?你这不是存心想让我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毁在

我手里吗?”

吴成业眼镜摔裂了,他从碎裂的镜片里看到的黄以

209

恒也是一种分裂的形象,于是就说:“反正合和酱菜厂的

工人已经将我的眼镜打碎了,下一步他们就准备将我的

骨头打碎,如果你再不派警察加强力量,我只好先申请

你赔我眼镜,然后再赔我骨头

。”黄以恒说:“你为什

么不去找老郑?”吴成业说:“郑天良现在是副县长,不

是酱菜厂厂长

也不是马坝乡乡长,局面失控了

, 我

当然向你求救,老郑是无权调动公安的。”黄以恒说:“

你先回去

我马上跟老郑商量这件事的处理办法。无

论如何,月底,一年要将道路让出来!”

凌局长和吴成业还没走,财政局李局长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喊道,财政上已经分文没有了,都用去“三

通一平”了,老干部的医药费,还有下个月的工资,怎

么办?我的县太爷!吴成业临走前丢下了一句话:“羊不

吃草,想吃树叶,它爬到树梢上后,才知道要付出代价

。”

黄以恒还没弄懂这话的意思,吴成业已经走了,凌

局长李局长更是一头雾水

他们的理解能力局限在人

民币的图案的设计上,这与他们的职业有关。

210

郑天良身上有许多农民的习性和乡村兽医的拙朴,

他习惯于在一条直线上思考问题,又喜欢在一条直线上

解决问题,他一直活在一个平面中,他生活在乡村土地

土地的一览无余成为他的一种不可抗拒的性质。

所以,他在当官十几年后,还是那般容易让人一眼看透

就像一桶透明的水

比如说在反对黄以恒的租赁承

包合和厂这件事上,人们就一眼看出了他对合和厂的个

人情感,而且捍卫得毫不含蓄,捍卫得理屈词穷,这就

是他的直线思维的必然结果。

黄以恒找来了郑天良

他在沙发上坐定后,黄以

恒照例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张沙发上,以保持永远平起平

坐的格局。郑天良却照例表现出对五八十工程的异议,

他说:“五条大街一起建,影响到近一百多家工商户,四

百多户居民,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工厂,税收大幅度减少

,县财政眼看就要断炊,钱,钱从哪里来?我早就跟你

提醒过

, 但你是一把手

就是不想对我的善意发扬一

下民主。工业区现在是四面楚歌,有三个工程三个月开

不出建筑费

工地的工人们要到县政府食堂吃饭,这

211

些工作我可以帮着做,但钱怎么办?自来水厂说管线的

钱不到位,马上就要停水,他们已经顶不住了。你想过

没有,我们县三十八万老百姓现在每人要背上八千块钱

的建设债务,而现在每人年均收入只有六百多块钱,如

果让他们还清这些建设债务,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

娶老婆,全县老百姓要还十二年。你这不是大跃进那一

套又是什么?”

黄以恒静静听郑天良将牢骚发完,然后问他一句:“

你讲完了?”

郑天良说:“我当然没讲完,但这些就够了。”

黄以恒照例先给他递去一支烟,又点上火:“终于轮

到我能说话了”,他永远是举重若轻地说:“关于五八十

工程的事

, 现在再说是毫无必要的。天塌下来

, 我一

个人顶着,资金的问题、社会稳定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而工业区的建设,你去解决,这是分工,也是职责。我

今天找你来,就是让你去做一下合和酱菜厂的工作,让

工人们立即撤出工厂,全和厂在马坝的新厂房我已经看

过了,比现在的合和厂气派得多

。 我觉得这个厂的职

212

工是会听你指挥的,再说啤酒厂的建设也是你负责的

老吴的眼镜都被工人们打碎了,这还像话嘛

, 但有

一点我们必须保持一致

也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激化矛

盾,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马上我还要去省里跑资

金。这事我就全权委托你了

。”

郑天良说:“工作我可以去做,但是他们提出的条件

我答应不了。”

黄以恒说:“条件你可以代表县政府跟他们谈,我们

人民政府不要忌讳人民向政府提条件,只要撤出工厂,

什么都可以谈

就像只要台湾承认一个中国

, 什么都

可以谈一样,原则立场是不能让步的

。”

县委政府的车全都出去跑项目和资金去了

郑天

良的外交能力是肯定不行的,这几乎已成了共识

以就让他坐镇合安负责工程建设。郑天良答应立即去合

和厂工地现场,郑天良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当他牢

骚发完,份内的工作是从来不马虎的

没车了,郑天

良说他骑自行车去,黄以恒说这不行,他让自己的司机

沈一飞用桑塔纳送郑天良去现场。县里只有黄以恒一个

213

人有桑塔纳专车,其他人都是从两办调车,车子都是“

伏尔加”、“拉达”这一类老爷车

开专车的沈一飞地位

比其他驾驶员自然要高出许多,也应了天子脚下五品官

的老话。沈一飞穿戴整齐,雪白的衬衫领口常常挂着一

根领带。

郑天良坐在沈一飞的车里,看到他脸上傲慢的神情

很不舒服,他想要是其他人搭他的车还不知是什么脸色

,他总觉得沈一飞的这种情绪主要出在领带上,因此从

不穿西装的郑天良对沈一飞的领带耿耿于怀。

车窗外,尘烟滚滚,打桩机和推土机惊天动地地在

吼叫着

只有啤酒厂那一块一片沉寂,天空由此被分

割成清浊对比的两块。进入工业区,道路越来越难,路

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在距离合和酱菜厂和啤酒厂工地还

有一华里的地方

沈一飞将车停下来了,他轻描淡写

地说:“郑县长,前面路不好开了,你自己走过去吧!”

郑天良非常恼火,这不等于是将他逐出车外嘛

他压抑住情绪说:“我本来是打算骑自行车来的,可黄书

记非要用车送,你得给我送到底。”

214

沈一飞从手上褪下了类似于伪军戴的白手套,面无

表情地说:“郑县长

我马上要送黄书记去省城,晚了

就赶不上了,关键是车底盘太低

, 如果碰坏了,就会

误了大事。”

郑天良本来想说难道我去工地就是小事吗,但他忍

住了,他下了车后自己冒着灰烟像穿行在一个找不到敌

人却大肆轰炸的战场。他不想跟沈一飞计较,他认为这

是奴才跟了主子后的一种典型的狗仗人势的张狂

以恒的司机将他扔在半路上,回去看来还得搭工地拉水

泥的车

。 最初他还以为黄以恒的车要一直等他下班

这一厢情愿的提前幻灭让他心里很窝火。

合和酱菜厂大门口

几百工人正手里拿着砖头、扛

着菜坛子与城建局和啤酒厂工地的工人们对峙在那里,

一副誓与工厂共存亡的架势。

吴成业见郑天良来了后,就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得

赔我眼镜,你们的工人将我眼镜砸碎了。”

郑天良甩开吴成业的胳膊说:“你今天是为宏光大道

来的,还是为眼镜来的?”

215

吴成业反唇相讥说:“我是坚决反对五条大道这假大

空左倾冒进工程的,你的弯子转得比我快多了,该提拔

了。”

郑天良向吴成业翻了一个白眼:“这是什么地方,现

在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本来想讲一句你真该当一

辈子反革命,可时间地点不适合

, 他就不说了。

工人们见郑天良来了,就高声喊叫起来:“郑县长,

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

一些人上来拉着郑天良说:“郑县长,关掉合和厂

不得人心呀

这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呀,我们工人的

眼睛是雪亮的

。”

郑天良听到这话

心里一酸

他没想到工人们居

然比他看得还要透彻,但他在这种场合

他不能火上

浇油。他在问厂长于江海在哪里,工人们说于江海在县

城澡堂子里做推拿,他的腰扭了,大概过一会就要回来

,工人们也在等他回来决定是不是将推土机烧掉,以绝

后患

。 郑天良说:“简直乱弹琴,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

去洗澡推拿。”

216

正说着

于江海骑着摩托车从烟尘滚滚中冲了过

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见到郑天良连忙跳下车

来:“郑县长,你也来了,

我正想找你呢?”

郑天良说:“我看你动作灵敏得很,腰怎么在这时候

扭了?”

于江海说:“不就是躲吗?你看这场面

, 我哪

能对付得了。”

郑天良将所有职工全都集中到院子里

准备做思

想工作并与他们就有关条件进行对话

酱菜厂院子里

一片狼藉,几十个一人高的菜坛子站在各个角落像永远

也平不了反的反革命,空洞的大口仰天长啸,坛口上落

满了灰尘,一些过去的菜汁粘在坛口上流露出死不瞑目

的印记。

郑天良站在一口倒扣在地的小菜坛子上,他顶着初

冬的风声,大声地说:“同志们,乡亲们,合和厂不是关

, 而是易地发展

我们的‘合和’商标是经过国家

工商局注册的,目前只是租赁给‘全和’厂使用,我们

用知名品牌帮助马坝乡发展蔬菜加工的产业规模化,乡

217

镇企业重心下移

乡镇企业向民间个体经营转移,这

是县里统一的战略布署,是从全县经济发展大局出发制

定的政策。另外,县工业区要建大企业,要发展支柱性

工业,所以合和厂的搬迁也是为了服从于全县五八十工

程建设的大局。”

郑天良的声音有百分之二十在风中被损耗了,但工

人们总算听懂了郑县长的意思,他们看郑天良对自己亲

手建起来的厂突然关闭没有丝毫的意见,也感到意外。

既然郑县长都同意关了这个厂,再想挽救这个厂是没有

什么结果的

但工人们提出了又一个要求,即工业区

大量招工

他们要求转城镇户口进国营工厂工作。

郑天良感到不好办

他说:“如果工人的家在工业

区内的王庙村

按规定是可以转城镇户口和招工的,

但家不在王庙村的,就不能照顾了。进全和厂也一样是

当工人,如果全和厂侵犯了你们的利益,县政府会出面

维护你们利益的。这一点

, 我可以保证。”

工人们不同意,他们在下面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做

国营厂的工人,我们不做个体户的雇工!”

218

场面一片混乱,有人开始冲击围墙外的推土机和挖

掘机,他们手里拿着报纸,掏出了打火机,少数情绪化

的职工喊出了“点火烧机器”的呐喊。

郑天良急了,他的头发在风中也乱了,他站在坛子

上大声地喊道:“乡亲们

同志们,我们有话坐下来谈

,千万不能干出违法的事情来,我求求你们了。”郑天

良以他朴素的思维理解着这件事,真的点火烧起来

他就讲不清了

人们甚至会说这是郑天良煽动策划的

,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候

于江海在郑天良的指挥下到门外将工人

们一一劝回工厂的院子里,然后他用一把大铁锁将门反

锁上。

于江海跳上坛子

大声地说:“同志们,这件事已

经有了转机,县里同意了我们的部分要求,县委县政府

答应,合和厂家在工业区王庙村的工人全部招工进国营

厂,不在王庙村的工人,由于为全县改革开放做出了贡

献,县里特批三十五岁以下的工人一律农转非

招工

进国营厂

这样我们非工业区的工人将有八十七人转

219

国营职工

。”

下面一片欢呼,郑天良脸色煞白

工人们散去后,郑天良在厂长办公室里狠狠地训斥

于江海:“这是谁让你这样乱宣布的?”

于江海不以为然地说:“县里决定的。”

郑天良发现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厂长,居然对

自己说话还遮遮掩掩,就更加恼火:“县里决定的

, 我

怎么不知道?县里决定的,你为什么不向我先汇报?”

于江海不支声

任凭郑天良咆哮怒吼

, 就是不说

县里谁决定的,也不说为什么不向郑天良汇报的事

吴成业说:“老郑呀,你为什么要逼小于呢,他长的脑袋

才有几两重?我早就说过,你是一个优秀的乡村兽医

。”吴成业说话始终只说半句。

郑天良当然知道他被黄以恒耍了。黄以恒让他代表

县政府跟工人谈判,但却又不给他开出底价,用一句似

是而非的“什么都可以谈”来捉弄他,而他在没有黄以

恒表态前

, 实际上是“什么都不可以谈”,

谈了也没

用。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他居然将底牌已经全部亮给

220

了于江海,在这个事件中,给人造成的感觉是,合和厂

的前途于江海说了都能算,就是郑天良说了不算。

还有那个可恶的司机沈一飞。郑天良准备找黄以恒

摊牌。

黄以恒从省城回来后,主动找到了郑天良,他没等

郑天良发难,就说:“老郑呀,还是你出马管用,合和厂

工人非常顾全大局,拆迁工作这么顺利,我没想到。这

就是你的威望和威信。”

郑天良阴着脸问:“县里是谁决定另外农转非招工合

和厂八十七人的呀?”

黄以恒一脸惊讶:“没有这回事呀,我怎么不知

道?”

郑天良说:“没有人代表县政府打招呼

, 他于江海

敢假传圣旨?”

黄以恒说:“是不是于江海在局面失控的情况下,自

作主张说的话

我要追查这件事。”

郑天良看黄以恒一脸茫然,甚至还有点委屈的样子

他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击他

。 离开黄以恒办公

221

室,他直接叫来了于江海:“你这个混蛋

, 县里是谁让

你宣布另外招八十七个工人的?谁说的?”郑天良是可

以骂于江海的,这个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厂长,居然跟

他玩起了迷魂阵。

于江海一脸痛不欲生:“郑县长,我实在对不起你

呀!”

郑天良板着脸:“算我瞎了眼。”

于江海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他说:“郑县长,我看当

时的情况很糟糕,如果要是真是点火烧了机器,几十万

一台,我们赔不起呀,也会影响你的形象,所以我就随

口自作主张地说了另招八十七人。”

“那我当时问你

怎么不说?”郑天良口气已经软

了下来。

于江海终于抹了一把男人的眼泪:“郑县长,我怕你

骂我

。”

合和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土崩瓦解,郑天良苦心经

营的合和酱菜厂不到一天就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天

黄以恒找到了郑天良,先是说:“我让沈一飞来向你道歉

222

,真不知道这小子居然把你丢在半路上,我已经狠狠地

批评了他

你看是不是让他再写一个书面检讨?”郑天

良说:“我不接受他的道歉,至于书面检讨你看着办吧!”

果然在县直机关党员评议会上

, 沈一飞就自己的工作

态度和工作作风在党小组会上做了深刻检查,检查中提

到了对领导的服务缺少细致和周到,其中就提到了为了

担心车子底盘碰坏,将郑县长没有送到目的地,郑天良

坐在那里抽烟,一句话都没说。

在拆迁工作全部结束的时候,黄以恒和郑天良一起

视察了宏光大道建设现场和啤酒厂建设工地,郑天良看

着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工厂已是烟飞灰灭

胃里一阵

阵发酸,腿脚软弱无力地踩在废墟上,他看到碎砖断瓦

间有一只土头灰脸的老鼠很徒劳地在寻找食物,老鼠睁

着一双鼠眼,以一寸的目光很迷惘地看着郑天良脚上的

鞋子,鞋子上沾满了灰尘

黄以恒看似很随意地对郑天良说:“合和厂为我县的

改革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对这批工人妥善安排也是必

要的,工业区需要大量工人,于江海假传圣旨,虽说有

223

些恶劣,但也属迫不得已

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招三十

五岁以下的农转非

而是将四十岁以下的全部都招进

来,也算是你对这些工人有了个交待

于情于理都能

说得过去。这一决定最好还是由你去宣布。”

黄以恒这样一说,等于是此事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

要了,郑天良能做的就是宣布增加了一些招工名额

郑天良找不出适当的理由进行反击

这次风波的结果就是

于江海为工人争取了权益

而郑天良却是对工人们的要求无动于衷。由于一个

小厂长于江海居然为工人们从县里争来了八十七个招工

指标,所以副县长郑天良非常被动,在良心发现后,他

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由一开始的坚决不同意到很无奈

地去重新多争取一些招工名额,以安抚人心平息众怒。

郑天良在这个事件中里外不是人,尽管后来他看似做好

人,实际上只是证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好人

人都看清了,工人也看清了,只有郑天良没看清,他无

法在这错综复杂的情节链中理出头绪来。

关于这件事的内幕

二十年后,耿天龙和郑天良

224

曾经有过一次对话。具体内容耿天龙不愿对我说得太清

楚。

第八章

“全国优秀共产党员”郑天良

黄以恒的能力在五八十工程建设中得到了充分的体

现,他能将别人办不成的事办成,将别人能办成的事办

得更好。梁邦定书记在县五大班子会上说:“改革是什

么?改革就是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

。 合安

县这一届班子把我们这些当年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志们没

有想到没有办到的事给办起来了

, 而且办得很好,五

八十工程比原计划的速度要快得多,高起点、高标准、

高质量、高效率,创造了全市经济建设的又一个新的奇

今天我主要是代表市委向你们表示慰问和祝贺的

。当然工程还在建设中,还会遇到一些困难

但市委

相信你们

也会全力支持你们。希望你们县委县政府

一班人一定要搞好团结,同心同德,团结是我们改革取

得胜利的根本保证。”梁邦定书记的讲话既是对黄以恒

225

的肯定和支持,也是向县委县政府一班人敲响了警钟,

不搞好团结不支持五八十工程就是反对改革,就是反对

市委

。 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郑天良坐在下面埋

头抽烟,若有所思。

黄以恒的本事就是每当工程建设遇到资金问题,遇

到县财政发不出工资的时候

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兵

来将挡,水来土淹

砥柱中流而纹丝不动。一期工程

还没结束时,他已经从省市各委办、厅局争取了四千多

万建设资金,从省市县各家银行获得了建设贷款一亿六

千万。黄以恒在县长办公会上说:“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手

段,能给县里弄来钱

就是我们的功臣

。 建设没有钱

是不行的,我已经求爷爷拜奶奶当够了孙子

所以我

希望县委县政府一班人都要出动,利用一切关系

建设资金拉过来!”

郑天良是拉不到钱的

黄以恒说:“你坐在家里给

我管好钱,我对你完全放心!”

郑天良不理解黄以恒的好意,却问起了另外一件

事:“宣中阳怎么也插手啤酒厂工程了,没有你同意,他

226

怎么敢带一个建筑队进来?而且没有进行工程招标。”

黄以恒说:“这怎么可能呢?县委县政府所有领导的

亲属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不许参与工程,这个规定还是

我提出来的,我怎么能带头违反呢?”

郑天良说:“我要将他们逐出工地,所以向你先打一

个招呼!”

黄以恒说:“老郑,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 如果宣

中阳打着我的招牌安排工程队进去

我马上就撤了他

的县委办副主任的职

。”

啤酒厂工地共有四支参加过招投标的工程队在建设

,而宣中阳介绍的“万源建筑工程公司”负责土建这一

块,土建总投资是一千二百万,单工程费就高达四百万

,老板万源整天开着一辆“丰田”轿车,肚子挺得高高

, 走起路来比县长书记还要阔气

这天黄昏,沈一飞开着桑塔纳在啤酒厂工地将正下

班回家的郑天良半路上截住,沈一飞从车里跳下来,表

情灿烂地对郑天良说:“郑县长

晚上万源总经理请你

去‘溢香阁’吃饭,上车吧!”郑天良看了沈一飞一眼

227

问:“是黄书记让你来接我的吗?”沈一飞说:“不是

黄书记。”郑天良说了一句不去,就扬长而去

。 黄昏最

后一缕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地上留下一个暗淡的影子

软软的

, 若无若有。

郑天良先将啤酒厂现场总负责、县经委主任秦得辉

堵在工地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

他说:“是谁同意让

万源公司承包土建的?又是谁让带来的?”

秦主任说:“是宣中阳

。”

郑天良说:“你听宣中阳的,还是听我的?这里谁是

总指挥?每个工程队进驻都要进行招标,为什么这么大

的工程就随便让人进来了?”

秦主任委屈地说:“郑县长,你不要对我发这么大的

火好不好,我不好向你多说什么,你最好还是问宣中阳

去。”

郑天良找来了宣中阳,宣中阳抢先很客气地对郑天

良说:“郑县长

, 这事我正要向你汇报呢

, 万源公司前

天刚来,又没正式开工

算不上先斩后奏。”

228

郑天良说:“你竟敢瞒着黄书记私自将工程队就带来

了,大兵压境,不是先斩后奏是什么?”

宣中阳说:“万源建筑公司是上面介绍来的,得罪不

起。”

郑天良说:“***介绍来的也不行!必须参加公开

招标

。”

郑天良要去找黄以恒,宣中阳将郑天良拉住坐下来

,又给他递上烟:“郑县长

你消消火,不要再找黄书

记了

他已经够辛苦的了,不能再为一个建筑队的事

再去打搅他

我给你说清楚还不行吗?”宣中阳站起来

又给郑天良倒了一杯水,将脑袋伸向郑天良压抑着声音

说:“万源公司是省建行刘行长介绍来的,我们在省建行

刚刚谈好了六千万贷款,刘行长提出来了,我们谁能顶

回去?市领导也专门打招呼了

我们只能网开一面

以大局为重,以建设事业为重了。破一回例吧?”

郑天良坐在那里没说话,沉默了一会,问:“你怎么

不向黄书记汇报呢?”

宣中阳说:“黄书记太忙了,我还没来得及向黄书记

229

和你汇报。由于这是刘行长和市有关领导都同意的事,

他们就把工程机械直接开过来找我了,我只好先把他们

送到工地安顿好,然后再向你汇报。”

郑天良不想跟宣中阳纠缠什么,他准备向黄以恒通

报,勒令万源公司必须先参加招标

然后才能进驻工

地施工

在郑天良找黄以恒之前,这天晚上,黄以恒却第一

次走进了郑天良的家里。进门后,他先喊了郑天良夫人

周玉英一声嫂子,然后就很随便地说:“请嫂子给我倒杯

水吧,不要茶叶

。”

郑天良看黄以恒上门

就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

他很是有点意外,一刹那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这

只是一种情绪的一个瞬间,他对这个从前的下级总有那

么一点抹不平的心理高度,他给黄以恒递烟的姿势就像

当年在朝阳公社食堂里吃饭时他将一块肉夹到他碗里一

样,有点俯视,还有点关切,内涵很复杂

周玉英将水送上来后

问:“钱萍怎么没过来

, 还

有建群呢?钱萍整天跟我说将来我们要结儿女亲家,建

230

群跟我们家小清扬玩得好得很

。”

两个女人经常往来,友谊很深

两家的孩子同在

南门小学上六年级,零食都是伙着吃

上学放学一路

来一路去。黄以恒接着周玉英的话说了一句:“就怕高攀

不上哟!”郑天良说:“首先我就不同意,将来你家儿子

跟你一样当了大官

我家女儿像我一样整天当个小媳

妇,这个罪可不是好受的

。”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的

和听的都不会当真

有科学家作过统计,串门子聊天

谈话

哪怕话题再重要,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都是废话

也许客厅本来就是为说废话而准备的。所以郑天良

不打算将万源的事放在家里讨论和争执,明天到办公室

再说。

黄以恒当然不是为说废话来的,他招呼周玉英也坐

下来,他说:“老郑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这次

到府上来主要是跟你谈一点私事

, 其实也是公事。”

说到这里,黄以恒停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喝白开水

白开水苍白无味。他看了郑天良一眼,郑天良故作

231

镇静

, 倒是周玉英急不可耐:“黄县长

, 有什么事你尽

管说吧!钱萍要给我买的黄颜色的毛线,如果紧张的话

,就算了

我也是说着玩的

。”

黄以恒歪过脑袋靠近郑天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点

就是为了工作从来不顾家庭的,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作狂

,平时对嫂子关心很少

这么长时间了

, 嫂子工作都

没解决。”

周玉英插上话说:“老郑这个人就是一个脑筋不会拐

弯的人

, 整天就会说大道理,还是黄书记体恤民情

你看我们废品回收公司被小贩子们挤垮后,我现在一个

月只有六十块钱生活费。”

黄以恒说:“我已经跟人事局打过招呼了,让嫂子进

外贸局或商业局都行,总不能当了县长老婆,连一口饭

也糊不到嘴吧?”

郑天良看着表情诚恳的黄以恒,他有些感动,但他

还是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回收公司有七十多职工都

没着落,现在让周玉英去好单位,老百姓怎么看我们这

些当领导的?”郑天良语气虽然平和,但里面多少还有

232

点教育黄以恒的架势。

黄以恒说:“老郑呀

我这是以私人名义到你私人

住所来跟你交换意见的,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上纲上线

了。我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你,也体现我作为一把手对

跟我一起干活的同志们的关心。我不关心是我的事,你

不接受关心是你的事,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

如果你

和嫂子都同意了,我明天就让人事局把这事办了

萍也整天批评我对你老郑的事不管不问,在此我向嫂子

道歉。”

黄以恒的话说得既有原则性,又有人情味,周玉英

感动得眼泪差点都流了出来

可郑天良就是坐在那里

不表态

黄以恒走后,周玉英跟郑天良大吵了一仗。

自从郑天良负责五八十工程后,郑家的院子的门铃

就再也没有安静过

一旦夜幕降临后,各建筑公司、建

材公司、砖瓦厂、钢材厂的大大小小的地下党们倾巢出

他们在夜幕的掩护下怀揣着礼品和形形色色的动

233

机按响了郑家的门铃

郑天良先是要求周玉英按门铃

的所有人都不许进门,一律由周玉英挡驾,周玉英按照

郑天良的要求说“我们家老郑不在家。”如果来人硬要

往里闯硬要塞东西时,周玉英就堵住门说:“我要是收了

你的东西,老郑明天就要跟我离婚。”说着就将门关死

了。后来郑天良就将家里的门铃拆了

可敲门声比铃

声更加恐怖。

在万源公司招标这件事上,郑天良坚持万源公司先

招标,中标后才能参加工程建设。黄以恒说:“我还不知

道这件事,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这天晚上,省建行刘行长带着一行人来合安考察贷

款投资的项目,晚上县政府在县城蓝湖宾馆请刘行长一

行人吃饭

, 黄以恒要郑天良参加

一般说来,郑天良

从来不参加陪客,可到县里来了以后,黄以恒对他说:“

老郑,你不去不行,这不是公款吃喝

这是为了工作

。你说谁不想回家吃一点可口的家常饭菜,谁难道是想

为了给家里省一顿饭钱而参加公款吃喝的吗?不都是为

了工作,这公款的酒是好喝的嘛,为了办成事求人喝酒

234

低下头颅,放弃尊严

你是人,我们不是人?”黄

以恒不软不硬的几句话,说得郑天良毫无还嘴之力。所

以郑天良在接待上级领导和有关行业主管部门领导的时

候也就不得不去参加,而且他再也不提交伙食费的事了

,马坝乡他定的规矩在这里已经作废了

他只是告诫

自己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然而这种心理设计多少有些

自欺欺人的意思,这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人家手表后

安慰自己说

我能不偷尽量不偷。

蓝湖宾馆经过改造,院子里堆了一座假山,假山上

流淌着自来水管子里冒出来的假水

假山假水烘托出

宾馆院子里的一派虚情假意,郑天良走进来的时候喜欢

将目光落在树上,树是真的,他发现这些树因为缺少风

情而被假山假水一年四季地嘲弄着

穿过宾馆二楼的宴会厅

, 来到了一个最大的包厢“

惊鸿一瞥”,

郑天良看到了宽敞的包厢里弥漫着温暖而

抒情的光线

黄以恒正在跟一个头发很稀少的人兴致

很高地窃窃私语,郑天良进来后

, 黄以恒向郑天良介

绍了头发很少的人是省建行的刘行长,还有一位肚子挺

235

得很高的胖子万源总经理

万源很困难地弯下腰同郑

天良握手:“郑县长,久仰久仰

一直还没机会向您报

, 也没来得及登门拜访,有失敬意

, 还望宽恕

。”

郑天良感到万源柔软而多肉的手上传递着一些别有用心

的暗示。

在座的还有分管民政和地震的副县长田来有、经委

主任秦得辉、县委办副主任宣中阳、最让郑天良吃惊的

是沈汇丽也来了

黄以恒对郑天良说:“沈汇丽已经调

到县政府接待处工作了,她可是我们县的形象大使。”

郑天良也不由自主地跟沈汇丽握了一下手,他感觉沈汇

丽的手有一种胶质的感觉

让你的手粘上去不容易松

开,沈汇丽用她那“迷下蔡,惑阳城”的眼睛勾了郑天

良一眼:“郑县长,以后我在你手下还望你多多关照。”

郑天良对着沈汇丽灿烂的牙齿开了一句玩笑:“我想关照

也关照不上呀

你归黄书记领导。”大家说笑了一阵开

始喝酒。

郑天良对田来有不怎么搭理,他看不起这种脸上挂

着讨好笑容的人

他觉得领导干部靠出卖笑容过日子

236

是一件让子孙后代都很耻辱的事。而田来有却对郑天良

显得相当客气

他在酒桌上多跟郑天良敬了一杯酒,

而郑天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田来有伸过来的杯子和笑容

一杯也不回敬。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场合田来有来

干什么?而分管财政金融的陈副县长却没来

酒桌上以刘行长为核心

左边坐着黄以恒

, 右边

坐着沈汇丽

郑天良自作主张地挨着沈汇丽坐下,可

黄以恒说:“老郑呀,你过来,我们俩坐在一起,关键时

刻我可以给你代酒。”郑天良酒量有限,只好坐了过去

。沈汇丽的身边迅速被万源总经理占领了。

喝酒的过程极其漫长,酒桌上的明星当属沈汇丽,

他一杯一杯地敬着刘行长,刘行长眼睛毫不含蓄地色迷

迷地咬住沈汇丽,有几次他因注意力过分涣散而将勺子

里的汤倒进了自己的衣服上,其他人见刘行长如此这般

,就不敢跟沈汇丽挑衅

而沈汇丽除了将刘行长当场

放倒

, 还跟每人喝了两杯,郑天良感到意外的是

, 她

跟自己喝了三杯。沈汇丽也喝多了

, 她硬着舌头说:“

郑县长

, 我最佩服你了,你是真正的男子汉。”秦得辉

237

站起来向沈汇丽发难:“黄书记就不是男子汉吗?说错了

,罚一杯!”沈汇丽又倒满了一杯站起来说:“黄书记,

我说错了,敬你一杯!”黄以恒笑笑:“他说的没错,郑

县长就是一条男子汉!”万源是那种肚子大酒量小,有钱

而没有身份的人,所以在桌上喝得谨小慎微,他给每个

人敬酒的时候,都是双手捧杯

以示万分的虔诚。他

向郑天良敬酒的时候还不忘说了一句:“往后还请郑县长

多多关照!”

郑天良用一杯酒敬全体在座的人

, 宣中阳说:“不

行,酒桌上无大小

郑县长不能搞特殊化,你这简直

就像中央首长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国庆招待会一样

杯酒敬一万多个人

不行!”

郑天良根本就不睬他

自己先喝了下去

, 别人喝

不喝,他全然不顾。

喝完酒,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酒桌上的话

是用水掺酒精勾兑起来的,半真半假虚实相间,离开酒

桌全忘了。

郑天良有些累

晕晕乎乎回到家,倒在床上就想

238

睡觉

。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 是万源。“郑

县长,你的公文包丢在宾馆了

我马上给你送过去好

吗?”郑天良怕他有什么名堂,就说:“放在那吧,我明

天早上去拿

。”万源说:“我现在在刘行长房间,他明

天一早就走了

他叫我送到你家去。”说着就放下了话

筒。

郑天良硬着头皮在客厅里接待了万源,万源落座后

一再道歉,仿佛他就是为了道歉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郑

县长,我向你检讨,本来我是应该第一个就向你报到的

,刘行长还有市委梁书记也要我及时向你汇报情况,可

我一来就忙着安顿机器设备,真是罪该万死,还望郑县

长宰相肚里能撑船

饶恕小弟一回。”

郑天良终于第一次听到了求人的卑贱和猥琐

里甚至有了一些同情。但他的话里很显然又搬出了刘行

长来压他,而且他终于知道了市委梁书记是直接支持这

件事的,但万源没有讲与黄以恒有关

。 郑天良说:“万

老板,啤酒厂土建这一块按规定要招标,我们必须按规

矩办事,你说对不对?”

239

万源说:“郑县长的话无比正确

, 当然要按规矩来

。”说着就将郑天良的塑料公文包放到桌上说:“郑县长

,我就不打搅你了

影响你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郑天良看到包里就像被人打了

一拳头一样鼓胀了起来,他说:“包里是什么东西?”

万源很轻松地说:“是我们公司的一些资料,请郑县

长过目。”

郑天良不打开包

他说:“这些资料你还是先拿走

吧,明天到办公室再给我

。”

万源说:“明天还有一些资料要送到你办公室,这是

给你的个人资料

。”

郑天良说:“从小我们老家就有这个规矩,叫伸手不

打送上门的脸,所以我请你将资料先带走,不然我就只

好向县委汇报后再送有关部门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

万源说:“郑县长,兄弟我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在

家靠父母

出门靠朋友,你怎么处理我的心意,我不

管,但我得按我们江湖上的规矩办事。实在对不起了,

240

我告辞了,打搅郑县长了。”说着就一头扎进了黑沉沉

的夜幕中。

郑天良仍然坐着不动

他打开包一看

, 是几捆钞

票,他喊房里的周玉英:“快出来,我们发财了,你给我

数数,多少钱?”

周玉英从里屋出来后

看得眼睛都直了,她一辈

子也没见地过这么多钞票

数了两遍

, 整整五万。周

玉英数钱的样子像一个饿昏了老鼠面对一堆送到嘴边的

面包,香气太浓,以至于不敢下口了:“老郑,这么多钱

怎么办呀?”从里屋跑出来的女儿清扬嘟着小嘴说:“

爸爸

, 买一台彩电,再给我买一块巧克力,不,买三块

巧克力。”

郑天良说:“睡觉去吧,好事都在梦里呢!”

第二天,郑天良上班后提着一袋子钱直奔县纪委,

纪委周书记看着一大堆钞票就像面对一堆炸药,他不敢

接。他问:“郑县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纪委收你的钱

一定要搞清楚来龙去脉

而且你最好先向黄书记汇报

一下。”郑天良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万源公司给我

241

的工程回扣款五万元,死活推不掉

我只好交纪委

再由你们转交给县财政

现在我们的资金非常困难,

多一分钱也是好的。”郑天良看着不够冷静的周书记就

有些不满

, 他扳着脸提高音量说:“这是按规定上交的

是我们每个党员必须遵守的纪律,不需要向黄书记

汇报。你给我开一个收据就行了

。”

纪委收下了郑天良上交的五万块钱,开具了收据。

郑天良又叮嘱纪委周书记说:“此事不要对外讲,你知道

我的意思吗?”

周书记谨慎地点点头,郑天良就有些出言不逊地

说:“我担心你这纪委书记究竟是反腐败

, 还是腐败反

你?”

黄以恒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对郑天良说:“老郑呀

,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让你负责五八十工程我就像上

了保险一样放心

。”

郑天良有些火了:“这个纪委书记老周怎么一点组织

纪律性都没有呢,这种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难道还

要给我表扬授勋吗?”

242

黄以恒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件事让我知道算不

上违反纪律

。”

下午,郑天良接到了梁邦定书记从市委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梁书记充分肯定了他拒腐蚀永不沾的清正廉洁

的作风,他说我发现和培养的年轻干部不仅能力强而且

作风过硬我感到自豪和骄傲

郑天良对着话筒接受着

市委书记的表扬

一开始是站着接的电话,腿酸了,

他就坐了下来,还顺便从烟盒里拨出一支烟

划着火

柴,边抽烟边接受表扬,他总觉得梁书记还应该辩证地

说点别的什么,可梁书记说出的真相却超出了他的预

料:“万源公司参加五八十工程建设我是知道的,省建行

刘行长给我打过招呼,为什么我不给你打招呼

就是

怕引起误会,现在经营活动中不正之风愈演愈烈,我怕

给你带来压力

我是向来保护年轻干部的。今天给你

打这个电话

一是肯定,二是坚决支持你的工程招标

的方案。任何人也不能破例,经济建设不能以牺牲党的

形象和领导干部的政治生命为代价。”

郑天良放下电话,心里一股暖流就涌上了心头,与

243

此同时还产生了一些愧疚的歉意,他以为这件事是梁书

记插手的,可梁书记为了保护他,一直不给他打招呼,

为了支持他,特地打电话给他信心。他想这可能是万源

拉虎皮做大旗坑蒙拐骗的伎俩,他甚至怀疑刘行长也与

此事无关,是万源跟宣中阳瞒天过海唱的双簧

但他

又无法解释刘行长来的时候跟万源在一起喝酒。

黄以恒书记县长一身兼后,书记县长办公会就经常

合在一起开

那些没进常委的副县长们经常在会前开

玩笑说,黄书记兼县长我们都享受常委待遇了

黄以

恒就说:“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们除了多干活外,还有什

么待遇?”开会前的一些谈话总是轻松的,可会议一开

始,话题就沉重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峻。今天

的书记县长办公会主要是讨论两个问题,一是建设资金

如何保证到位,二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评比要合安

县推荐一位人选,市委要求这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不在

基层推荐,要在县领导中产生

原因就是合安县的发

展速度在全省后来居上

县级领导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244

在讨论建设资金保证到位的问题时,黄以恒用中性

的叙述语气对大家说:“现在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如果工业区的电网建设都竖上电线杆可以省百分之四

十的投入,但电路不埋入地下

一是影响工业区的现

代化的水准,二是还有安全隐患,将来再改造还得花钱

。啤酒厂工地眼看又要停工了,土建的资金必须立即到

明年春进口设备还得要花五千万。省建行答应的

六千万贷款现在又卡住了,一分钱也不贷过来,所以我

们大家都想想办法,怎么再去疏通。现在这些掌权掌钱

的老爷们,我们真是装够了孙子都不行,爷爷应该是疼

孙子的

而他们不仅不疼孙子,还给手无缚鸡之力的

孙子们小鞋穿。这是怎么回事呢?”

郑天良听出了黄以恒的话里似乎在征求解决问题的

办法

但实际上是在说郑天良堵死了万源公司的路,

让人家五万块钱打了水漂

结果省建行六千万贷款泡

了汤,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黄以恒不知是在谴责省

建行背信弃义

还是在说郑天良自作聪明误了县里的

大事。总之黄以恒从来不会在公开场合以尖锐的方式表

245

达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这是官场之大忌

。 不公开尖锐

并不是就丧失了尖锐的品质,绵里藏针

笑里藏刀就

是另一种温柔的尖锐。

黄以恒不说,但田来有副县长站出来说话了

天良一直搞不明白会下总是笑眯眯的田来有一到会上就

总跟他过不去。他收起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笑容,表情严

厉地向郑天良挑战:“省建行六千万贷款不到位完全是老

郑造成的,我就一直搞不懂,你老郑究竟是以县里的五

八十工程为重呢,还是以你个人的出风头为重呢?刘行

长亲自来到合安考察贷款项目,又把万源请到了场,这

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你要人家刘行长跪下来求你赐给万

源工程吗?而且宣中阳已经将底全都交给了你,你究竟

是装糊涂,还是存心希望五八十工程在黄书记手里垮

掉?五万块钱上交纪委,为什么不向黄书记汇报,为什

么不想办法退给人家,自作主张交了后,为什么又让全

县人民都知道了?好像别人都是贪官污吏,全县就你一

个清官。这下好了

你为五八十工程已经挖好了坟墓

,如何收场就看你的了。”

246

郑天良听着屋外的风声,他知道这个冬天在窗外正

猛烈扫荡着一切残存的树叶和抵抗的烟囱。他不能容忍

田来有的挑衅,于是他拍案而起:“你田来有算什么东西

除了讨好卖乖、出卖原则、无视党纪国法

, 你还能

干什么?我在马坝搞改革开放的时候

你不就在县接

待处负责倒酒泡茶和安排洗脚水,居然对我的工作都能

指手划脚了

。”

郑天良这些过激的语言无疑有点卖老资格和居功自

傲以势压人的意思,但田来有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跳

起来说:“难道你还要躺在酱菜厂的酱缸里一辈子不爬起

来?合和酱菜厂不也垮掉了吗

, 你卖什么老资格!你当

公社书记,黄书记也是你的部下,所以你没有一天不希

望黄书记继续听你的瞎指挥。省建行的钱是你搞黄的

还得要由你追回来。”

黄以恒先是不说话,当他们将话说得越来越过分的

时候

黄以恒以一把手的权威制止了这种改变了性质

的工作争执,他希望在这个会上能把各种矛盾都暴露出

来,但不希望人身攻击的话出现在这个场合

, 于是,他

247

将手中的红蓝两支铅笔自上而下地顿了两顿

像一个

音乐指挥家在处理休止符时的姿势:“少说两句好不好,

就事论事

讨论工作,不是讨论谁的功过是非,更不

要无限地上纲上线

老田,你这个同志就是有些喜欢夸

大事实,我不赞成

。”

老田这个从接待处主任提上来的副县长

没有什

么政治资本,底气不足,但他在捍卫领导尊严与意志上

,他是可以杀身成仁的,许多年后,郑天良才知道

一个上级能当众批评你,有时候就是一种关心和爱护,

如果要是能骂你的话,那你差不多就可以进入亲信行列

了。批评和骂在特定的历史场合就是一种荣誉。

田来有脸色苍白

郑天良直喘粗气,两人都不再

争论。问题通过争吵已经非常明确了,黄以恒又说:“我

们有了问题

关键是如何面对问题

, 解决问题,而不

是追究责任。要说责任

我的责任最大,如果我一开

始就过问这件事

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所以省

建行我们还得去,该烧的香还得烧

如果你们其他同

志不愿去的话,我就再去省城,求人求多了,就麻木了

248

,我得拉上市委梁书记给我壮胆子

他跟刘行长是当

年的老同学。”

所有的人将目光瞄准了郑天良,郑天良心里很不是

滋味,但他还是想强词夺理:“如果刘行长因为万源招标

的事卡我们脖子,我就到省纪委、中纪委告他去!”

县委副书记乔岸打断了郑天良的话说:“老郑呀,你

说刘行长卡我们脖子

证据呢?刘行长从来没有提过

万源的事,既没有会议记录,也没有批条子

你怎么

告?”郑天良当然还没弄懂

刘行长来考察的时候让万

源到场喝酒已经说明了一切,中国人历来讲究含蓄,官

场上许多事主要靠暗示,暗示和听懂暗示是官场的基本

功。郑天良在这方面简直就连幼儿园还没毕业。

乔岸的话让郑天良非常沮丧

, 他像一头被制服的

牛,心犹不甘却又无能为力。于是他只好拼命地抽烟,

香烟深入肺腑,脑袋里一片浓雾。

谈完了贷款的事,就开始讨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人

选的问题

在这个会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郑天良

,郑天良在县领导中的基本评价是,这个人算不上什么

249

坏人

, 但绝对是不能沾的人

年轻时,很有魄力,走

在改革前面

人到中年,思想僵化,观念保守,不适

应时代的变化

他的古怪与反常的言行使他已经逐步

成为改革的阻碍和惰性力量。因此,他在县政府实际上

是一个孤独的人,确实在进入县政府大院后,几乎看不

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县委副书记乔岸说黄以恒是当之无愧的人选,为了

合安县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沤心沥血倍尝艰辛

以大家也没有人提出异议。眼看就要一致通过的时候,

黄以恒说话了:“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鼓励,但我

要说的是合安的改革与发展是大家共同奋斗的结果

而不是我个人的,这一点我在多次会议上都说过。所以

我作为班长,如果把荣誉都留给我自己,这就等于认定

了合安县改革发展是我个人的,群众的舆论也不好。”

黄以恒喝了一口水,嗓音就清亮了起来:“我的意见是将

郑天良同志推选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候选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对这一提议感到很

惊讶

在这个等于是清算郑天良严重失职的会议上居

250

然又冒出了这么个截然相反的提议

人们都觉得这有

点像在枪毙一个死刑犯的时候

, 当枪口已经对准脑袋

的时候,突然拿枪的人宣布要给他授勋,刺刀下授勋是

改革中出现的最高的仪式

黄以恒清清嗓子说:“郑天良作为人选是当之无愧的

,其理由有以下几点。一是郑天良从我跟他在朝阳公社

共事开始就知道了他的为人,从不公款吃喝

吃食堂

从不搞特殊化,朝阳公社也就是后来的马坝乡风气一直

很正。这与他这个带头人的作风是密切相关的

二是

从来不徇私情

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本人,谁的夫人是

在家待业的

谁的夫人只拿六十块钱生活费?没有。

前不久,我还提到了将郑天良的爱人调到外贸局或商业

局,人事局我也打了招呼,接收单位也落实了

可老

郑就是不同意,他说回收公司七十多人都没安排

不能搞特殊化。爱人跟他吵

他就是不答应。三是为

官清廉,老郑从来都不用公款招待私人吃喝,回老家看

望生病的姐姐用了一次公车交了十块钱汽油费

这次

万源的五万块钱贿赂款上交县纪委

虽然客观上造成

251

了省建行贷款不到位

但不能说他上交贿赂款就是错

误的,难道一个党员干部把五万块钱留下来居为已有就

是对的吗?显然这是说不过去的

。 这次贷款事件有其

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原因,不能把社会的不正之风造成了

我们工作受阻的责任划到老郑头上去

这是不公平的

。”

郑天良听着黄以恒的话

是真的被感动了,他觉

得自己受了这么多委屈,只有黄以恒是最了解他的,他

内心里产生了对黄以恒的真诚的愧意。进县政府以来,

他总是对黄以恒的决策持怀疑态度甚至公开进行否定

而黄以恒从来没有跟他发生过正面冲突,表现了一

把手宽阔的胸怀和气度,虽说都是为了工作,但他内心

里实际上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信任和心理的不平衡。

然而郑天良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借口,他认定自己

绝对是从工作的角度跟黄以恒唱反调的,而一旦争执的

事情形成决议后

他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的,就拿合和

酱菜厂搬迁和承包来说,虽说跟黄以恒顶得很厉害,但

最后他还是从大局出发去厂里做说服动员工作。他觉得

252

他是支持黄以恒工作的,他给“五八十”泼冷水是怕黄

以恒在工作中出现更大的漏洞

, 他这种支持比田来有

的肉麻的吹捧和毫无原则的赞扬更真实更诚恳。想到这

, 他也就渐渐地内心平静了下来。

黄以恒以一把手强有力的论述证明了郑天良优秀共

产党员的必然性,他用这种方式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是

征求大家意见,实际上是不容更改的意见。一般说来

领导说话的语气和叙述态度就已经告诉你发扬民主

的尺度和距离是多远了

有时候

领导的话一出口就

知道讨论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所以做下级就一致说完全

赞成或同意的话,不懂这一点,就说明你的修养还不够

,功夫还不到家

所以今天黄以恒将话说到这个份上

,很显然不是为了征求意见才这么说的

于是大家都

表示同意

只有田来有没说话,但他也没说反对,应

该算是弃权

不过这一票弃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郑天良在这个冬天的晚上就成了“全国优秀共产党

员”。黄以恒问郑天良有什么话要说

, 郑天良被田来有

一开会就将了一军

气得情绪有点扭曲了,所以黄以

253

恒让他表态的时候,他仿佛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终于找

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他第一次说了两句套话:“感谢同

志们对我的信任,我也会把这个荣誉坚持和捍卫下去,

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

改革开放决不能以牺牲党的

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为前提。我虽然做得还很不够,但我

无愧于良心,无愧于共产党员的神圣职责。这就是我要

说的话。”

虽然是候选人,但材料上报后,很快就获得了批准

郑天良从县城到省里同许多优秀共产党员们一起,

坐火车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中央的表彰和中央领导

的接见并合影留念

前后十多天时间,郑天良好像一直在梦中飞行

那种神圣与庄严的感觉就像一个教徒终于聆听到了神的

召唤和上帝的福音。

这一年冬天许多豪华而体面的场景成为郑天良一生

最重要的记忆。十一年后,郑天良被枪毙前回忆起这一

年冬天北方的天空和阳光

, 不禁潸然泪下。

254

第九章

吴成业也唱对台戏

吴成业反对同时建五条商贸大道

认为这是穷人

摆阔;郑天良反对上啤酒厂,说合安县建五万吨啤酒厂

是不切实际的左倾冒进。尽管他们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但性质是一样的,即反对“五八十”工程,反对“五

八十”工程,等于是反对黄以恒,而他们都是黄以恒在

行政干部学院时的同学,小县城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风吹草动全城都能感觉到摇晃,所以县城里的政界的

人们都说这是“第三梯队”间的矛盾,在这个矛盾当中

黄以恒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和胸怀,以事业为重,

以合安县经济发展的大局为重

, 忍让妥协

, 求同存异;

也有些人挑拔说黄书记心太软,对两个反对派姑息迁就

,这等于是政治上战略退却,等于是放任后院起火。不

过,吴成业泥鳅翻不起大浪,他不过是城建局的一个副

局长,就像一篇文章中的一个无关紧要标点符号

全可以省略或忽略不计,而郑天良就不一样了,他是分

管工业的副县长,负责着工业区的建设,他的杀伤力足

255

以毁掉“五八十”工程,而黄以恒不但没有听信别人的

谗言,还把“五八十”工程的重中之重交给了郑天良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吴成业反对后说不干就不干了,而

郑天良却不一样

他虽然在会上反对,但他在会后仍

然严格执行县委县政府形成的各项决议,工作照样地干

,这就是说原则性比吴成业强。

吴成业在商贸大道建设中总是提出这样那样的责难

和反对意见

黄以恒并不跟他计较,就让他在一边负

责监管进度,决策上的事和投入的事就不让他插手了,

拆迁遇到困难的时候,也不让他出去冲锋陷阵了,现在

县里成立了拆迁办

合和酱菜厂厂长于江海已经被招

工进了拆迁办

转了城镇户口,还当上拆迁办第三小

组的组长,享受副股级干部待遇,黄以恒就此事征求郑

天良意见时还说对于江海这样的顾全大局的同志应该给

予重用,并让郑天良负责找于江海谈招工转户口当股级

干部的事,这等于黄以恒出礼金让郑天良出面做人情,

郑天良找于江海谈话,于江海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了

256

这件事,他说他不想再腌酱菜了。郑天良感到于江海似

乎从一开始向他辞职的时候就有些蹊跷

也许他早就

跟黄以恒联起手来准备对合和厂下手了,但郑天良不往

深处想,他是一个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人。吴成业在于江

海负责宏光大道沿途农户拆迁后

, 就轻松了许多,他

有时嘴里哼着京剧看于江海跟老百姓打架,实在过分了

,他就上前去拉架。于江海干了一个多月,脸上就被划

出许多道血痕,凭着血迹斑斑的形象于江海迅速地转干

了,成为了正式的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于江海下手更狠

了,终于有一天被老百姓砸断了一条胳膊,住进了医院

,黄以恒到医院看望了他,称赞他为合安的改革与发展

付出了血的代价,黄以恒让宣中阳送去了“蜂王浆”和“

中华鳖精”,于江海感动得当场就流下了泪水。郑天良

去医院看于江海的时候将他骂了一顿:“我要是再看到你

跟老百姓打架,我就叫公安局将你抓起来!”第二天宣中

阳告诉于江海,打他的几个老百姓已经被公安局抓起来

了,拘留十五天

外加罚款。

黄以恒将吴成业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开始两人

257

还开了几句玩笑。当领导有时候要学会跟下级开玩笑,

开玩笑表示领导很亲切,很平易近人,容易造成与民同

乐的氛围。黄以恒最近也学会了开玩笑

有下级说黄

书记也开玩笑了,黄以恒就说这叫苦中作乐

工作压

力这么大,不开开玩笑

让神经松弛一下,那自己的

办公室就离马克思的办公室不远了,这话就很有些玩笑

的成份了。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 那年头有一首歌叫《笑

比哭好》,

劝人们不管面对如何的挫折都要笑,然而像

于江海那样

腿都被打断了你还要他笑

, 这是不大可

能的

黄以恒将吴成业按到沙发上坐下,就开玩笑说:“你

们当过反革命的就是不一样,走路都是横着走,文革中

当过反革命的人就跟当过老红军一样,资格太老

都不敢得罪你们这些反革命。”

吴成业也被这无拘无束的玩笑弄得情绪很轻松起来

,他说:“当过反革命的人就像出家的和尚,牢都坐过了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黄以恒说:“是呀

连***都敢反,还不敢反县委

258

书记吗?”

吴成业说:“我可没反过你呀,你不能再给我打一次

反革命了。”

黄以恒说:“你反‘五八十’工程,算不算反我呢?

那我告诉你,‘五八十’垮了承担责任的是我,而不是

郑天良和你,我的老同学,你想过没有?你是不是觉得

在老同学困难的时候应该帮我一把。”

话题渐渐切入正题。吴成业说:“我能做的事当然会

做,我不能做的事想做也做不了。比如说,跟老百姓打

架。”

黄以恒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

打架不打架的,这叫发生纠纷,出现纠纷妥善解决不就

行了,怎么能把党群关系干群关系对立起来呢?我今天

找你来是让你做能做的事,你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

高材生,给我设计一些民房总是可以的吧?”

吴成业说:“五条商贸大道你不让我设计,民房估计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

黄以恒说:“商贸大道不是不让你设计,而是你不愿

259

设计,县政府决定设计成统一的五层楼

你非要两层

三层四层混着来,最后建出来就像参差不齐的狗牙一样

难看,县政府能按照你的思路来吗?”

吴成业说:“不要再纠缠什么历史了,你要把我的历

史翻出来

, 就是反革命

。 有什么事

, 你快点下指示

吧!”

黄以恒说:“我们县已经被列入了全省改革试点县,

所以我们无论经济建设还是城市建设、乡村建设都要走

在全省的最前面。明年底工业区一期工程投产后,全省

的改革试点现场会就在我县开

, 所以县政府决定

, 要

把这个会开成一个改革开放的示范会

经济腾飞的经

验会

, 城乡一体化的观摩会,到时候五条商贸大道、工

业区七大企业全面投产,合安县两年大变样的蓝图基本

就实现了

现在我们为了强化试点县的内涵,决定在

三省交界的王桥集新建一个经济实验区

建成横跨三

省的农产品、小商品批零集散中心

另外就是要在从邻

县进入我县境内的十八公里沿线道路两旁建新型的农民

新村,十八公里一字排开的两层小楼,要让省市领导们

260

一进入到我县境内就要看到改革开放的崭新面貌。”

吴成业说:“你这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农村真的到

了那一步了吗?这种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都是假大空那一

套,如果每个老百姓都看透了共产党的干部搞形式主义

搞花架子搞弄虚作假

他们还能相信你真的为老百姓

办实事吗?”

黄以恒很平静地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形象工程

不等于是花架子,而是对客人的尊重和对自己发展的信

如果你将合安县搞得又脏又乱苍蝇横飞屎尿遍地

,是真实了,是显得很可怜了

, 是值得人同情了

, 外

商和投资者可能会怜悯你

会给你送一些破棉袄旧鞋

子,甚至还会捐一点钱让你买粮吃,但外商绝不会到这

个破地方来投资的。你说是不是?你家里来客人总不会

连马桶还放在屋里吧

美国政府接待中国首脑的时候

,也要在白宫南草坪搞三军仪仗队、奏国歌升国旗吧,

你能说这是搞形式主义搞花架子?”

吴成业还真辩不过黄以恒,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

对付他就接着说:“十八公里的两层小楼

, 钱呢?农民

261

收入只有五六百元一年,一幢小楼少说得一两万,到哪

儿去偷钱去?”

黄以恒以他一惯的举重若轻的语气说:“县里补一点

,农民拿一点

银行贷一点,用三条腿走路,你看如

何。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没有钱找我

拿不出图

纸来就找你。套型由你定,尤其要强调厕所的位置和设

厕所干净整洁和保证用上井水是新农村文明的标

志。”

吴成业说:“我反对你这种形式主义,但我决定这次

执行你的指示。”

黄以恒说:“我们的钱很紧,要体现实用和美观相统

一,你可不能按资本家的公寓设计哟!”

吴成业说当然不能再犯县城中心广场上的雕塑错误

了。县城中心广场刚刚竖起了一座三十六米高的不锈钢

雕塑,花掉了近八十万元钱

还是专门从上海找专家

设计的,吴成业认为设计得很好

, 三个抽象的女性托

起一轮太阳,长发在风中飘扬

, 微仰的头颅眺望远方

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可县城的老百姓不买帐,他们在雕

262

塑落成的第二天就编出一句打油诗:

合安领导瞎屌干

造个雕塑八十万

三个女人托个蛋

要多难看多难看

这四句顺口溜传到了黄以恒的耳朵里,他在晚上散

步的时候又去看了看,确实有点难看,太阳白森森的,

是像个蛋

三个女性面部生硬而含糊,眼睛鼻子都看

不清。也难怪老百姓不满意

这雕塑家搞那么抽象干

什么,存心是让人看不懂

所以他内心里也很不安,

这次决定请吴成业出马设计新农村别墅,最起码可以省

设计费,而且有话还好商量,今天以开玩笑作为他们见

面的开场白,效果确实不错。

然而

吴成业拿出来的设计方案让他很不满意。

吴成业设计的农民新村两层小楼总共设计了六种套

型,不是供选择的

而是六种套型间隔使用,造成一

种参差不齐和错落有致的变化,黄以恒听了介绍后说:“

你又给我来狗牙交错了,这十八公里农民新村就像一支

263

迎接客人的仪仗队

要整齐统一,这是县长办公会上

定下来的

, 如果这个歪戴帽子那个跷着二郎腿

, 这还

像队伍吗?顶多是一支打了败仗的游兵散勇。”

吴成业说:“十八公里清一色麻将一样

, 没听说过

。而且不符合基本的美学观点,建十八公里的房子,不

对称的和谐是最起码的要求。”

黄以恒说:“你给我上美学课了,我听不懂。你不仅

没按照县里的要求设计

而最大的问题是你将每户的

水井都设计到楼的后面了,这样车辆经过这一路段时

就看到我们还没有吃上井水,而且改建的厕所也设

计到了屋后,车辆经过时根本就看不到厕所。”

吴成业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这水井和厕所究竟是给

老百姓用的,还是让领导们看的?你这不是花架子是什

么?”

黄以恒说:“你不要吵好不好?我们的建设方针除了

体现城乡一体化的建设成就外

, 还要把农民别墅建成

一支展示合安改革开放成就的迎宾仪仗队,建成一个改

水改厕走在全省最前面的样板和示范,所以我事前一再

264

跟你讲要从设计中体现出改厕的巨大变化。”

吴成业说;“任何人都不会把厕所和水井作为设计的

目的,作为一个设计者所能做的只是如何突出房屋的实

用价值和审美价值,如何让人们感觉不到厕所和水井的

存在。”

黄以恒说:“你是专业权威

我们当然要听你的,

但当专业和政治发生冲突的时候,你说政治服从专业呢

还是专业服从政治呢?”

吴成业说:“按文革的观点来看,一切为政治服务,

***就曾提出过不能用军事代替政治

那么我倒要请

教你,现在是政治挂帅呢

还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呢?”

黄以恒心里暗暗叫苦

这个老反革命确实不是好

对付的,于是他就岔开这个无聊的争执,说:“小平同志

讲了,办实事,不争论

所以我想请你能不能修改一

下设计方案,筛选出一种最好的套型作为统一的建设标

准,另外就是要将水井和改进的卫生厕所位置移到楼的

前面来,要让来合安的客人们都能看到。”

265

吴成业笑了起来:“将厕所放在楼前面?没听说过世

界上还有如此漂亮的楼房设计。”

黄以恒说:“当然不能放在屋里,毕竟没有自来水冲

,只能用井水冲

井放在楼前不难看

, 但厕所放在前

面也肯定不雅观,我们之所以请你这个专家,就是要让

来合安的客人们既看到了厕所,又感觉不出是厕所,这

关键就是要靠你发挥专长了。”

吴成业说:“那么就请你另请高明吧。我是坚决不会

这么做的,厕所放在家门前

夏天东南风一吹,家里

全是厕所的味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县领导们是怎么想

的?你们出风头,连厕所也要当演员。我不干!”

吴成业扭头就走了

他是那种说得出来就能做得

出来的人。黄以恒最终没能让吴成业帮上忙

他让宣

中阳代表他去跟吴成业又谈过两次

希望他能改一改

图纸,找外地专家设计还得多花好几万。吴成业说:“在

钱和政治之间,钱必须要服从政治。黄以恒在乎钱就不

会搞这个花架子工程了,现在许多农民都说没钱,要盖

就让县里掏钱。我看他怎么办。”宣中阳也碰了一鼻子

266

灰回去了,他对黄以恒说:“这个吴成业也许适合到地震

局当局长。”黄以恒坐在那里,没有说话。那天他正在

患感冒,他靠在椅子上想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感冒并

不是外部的风寒所致

主要是自己身体内部出了问题

,内部出的问题才是病灾的根本原因

后来他又发觉

这个结论实际上没什么意义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早就

讲过

, 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

郑天良从北京回来后,那种感觉也就是成语中所说

的“满面春风”,

他见人就散一支“中南海”香烟

他本想给黄以恒一包“中南海”,

但觉得那样做未免有

点讨好和感激的嫌疑,所以他就忍住了

只是在黄以

恒刚抽完一支的时候

又递上去一支。郑天良有一种

被接受洗礼后的澄明和清澈,他向黄以恒说起了中央领

导跟他们在一起照相的时的情景

, 许多人为了能抢到

跟中央首长最近的位置

甚至还发生了一些拥挤,郑

天良说他就站在最后一排

他将照片拿出来给黄以恒

黄以恒看到郑天良站在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仅

267

有一粒黄豆那么大

黄以恒说:“不管怎么说,你总算

是跟中央领导留过影的人了,这是你的自豪,也是我们

全县党员的骄傲。”郑天良也不怎么谦虚了:“我虽然做

的还不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从来都是把党的原则

和组织纪律当作是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一面镜子

时刻

反省自己是不是以个人利益为重了

。”黄以恒说:“这

一点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所以我的提议并没有

人站出来反对,这就是你的威望之所在,就连跟你争吵

的田来有都没有表示异议

噢,我还要告诉你一声,这

半个月你不在家,我们已经将省建行的钱又争取过来了

,梁书记可是出了大力了

那天在省城跟刘行长都喝

得夜里在旅馆里吐血了。所以钱的问题你也就不用担心

了。这半个多月出去也够辛苦的了,先休息两天

洗澡,换换衣服,调整好了以后

, 再来上班。”

郑天良说要立即投入工作,黄以恒说在家陪陪嫂子

吧。郑天良说老夫老妻的了有什么好陪的。黄以恒说就

这样吧

说着就被宣中阳喊去参加电子元件厂的奠基

去了。

268

郑天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让他休息几天,这可

是从来没有过先例,县里的七品官们还没那么娇贵,还

有就是电子元件厂奠基

他这个分管工业和负责工业

区的副县长为什么不去。他有些糊涂了

两天后,黄以恒将郑天良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天

很冷,黄以恒让县委办公室的小林又拎了一个煤炉来取

暖。等他们点上烟,泡上茶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暖和

了。黄以恒这次先给郑天良递上烟

, 他说:“有一件事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很难办,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市里盯得紧

我想也许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解围了

。”

郑天良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再说你是一

把手,你可以直接指示我去做什么事,也不存在什么帮

忙解围

。 除非你是私事

。”

黄以恒诚恳地说:“说起来我们现在是上下级

, 但

论年龄你是我兄长,论能力你比我强,论资格你也是我

的老上级,有些很困难的事我还真不好以组织的名义向

你提出来,但我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得向你开口

。”

269

郑天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有话你就直说吗,我能

做的事还有什么推托的

这点组织原则还是有的,更

何况我还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嘛!”

黄以恒说:“你老兄能有这个姿态,我也就放心了

我们县作为全省的改革试点县

争来也是不容易

老书记梁书记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试点县压力太大

我前天洗头的时候

, 发现头发居然掉了不少

, 你看

头顶已经剩不了几根了,还不到四十就这样了

五十

岁一过真不用洗头了。当然了,试点县也有许多政策上

的优惠,贷款上的优惠,专项资金上的优先划拨,这都

是其他县想争也争不来的

老书记对我们年轻干部的

希望很高,他想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一些宏伟理想通过我

们这些年轻干部来实现,所以要求也很高,总是说要给

我们压担子。我们都是老书记发现和培养的,所以对他

老人家提出的一些建议是没有理由不执行的

关于在

三省交界的王桥集建经济实验区的事

上半年我就采

取了拖的态度,但老人家最近追得很紧

批评我执行

不力

, 并要求我们县在年底前就要搭好架子

, 筹备组

270

人员全部到王桥集报到,一期建农贸市场批零中心的五

百万年底前一定要到位

其中省里拨二百万,市里一

百万,县里拿二百万,二期明年下半年建小商品城,投

资两千万,也是三家出钱。试验区是副县级建制,要派

一个能力强,懂农业和商业的年轻干部去担任试验区管

委会主任,这个人选可把我愁坏了

我想来想去,实

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因为那里的工作难度太大,一条

小街,经济也不是发达,没有人能在那里干出名堂来

全县找不到能打开新局面的具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来

,说老实话,甩手当官容易,真要是干实事,开拓出新

的事业来,根本就不容易,这一点我们两人是最清楚的

。现在想要去的人很多

但我能答应吗

, 能放心吗?

那里干垮掉了

我怎么向老书记交差,怎么向全县三

十八万人民交待。所以这一段时间来,我简直是彻夜不

眠,想来想去,只有你去最合适,只有你能为我解这个

, 只有你能在那里干出事业来

所以说,今天我找

你谈这件事,既是代表组织,也是代表我个人

因为

如果找不出合适人选来,我这个一把手就是无能。”

271

郑天良被黄以恒的诚恳打动了,他说:“我当有多大

的事,实验区我去干不就行了,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我是没有理由讨价还价的。还有哪些具体要求,你就

直说吧,我很快就可以把班子搭起来开展工作

。”

黄以恒用一种感动的目光看着郑天良,他真想跟他

握一下手,但他还是忍住了冲动

他说:“我以个人的

名义向你表示感谢,以组织的名义保证给予你全力的支

持。合安县综合经济实验区是副县级建制,这是市里明

确过的,你去了后的职务是县委常委、副县长兼实验区

管委会主任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的考虑是,进入

常委后便于你开展工作,保留副县长我也是有想法的,

也就是说你老兄什么时候觉得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回来

,给你留一个实职的位子,不能让你回来一脚踏空。车

辆配备一部新桑塔纳和一辆三菱面包车,虽说离县城三

十五公里

但开车回来也只要半个小时,嫂子去工作

也行,留在县城也行

总之,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工

作,我们的目标是三年后实现亿元交易额,这样我们

‘五个亿元乡镇’就可以很快增加一个

, 你的担子绝不

272

轻松。”

郑天良非常简单地看待这次人事安排,所以答应得

非常爽快

他觉得自己可以独挡一面地大干一场了。

而当郑天良去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上任后,县城

里政界的人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想到,黄书记不动声

色地就将‘五八十’工程的钉子给拔掉了。”

黄以恒的谈话在许多年后被郑天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是到实验区是组织安排,刚刚当选的全国优秀共

产党员应该是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的

二是戴高帽子

给足面子,将郑天良打扮成一个除了他实验区就地球不

转了的唯一人选。三是激将法,这个工作不好干,是全

县没有任何人能胜任的

所以你去上任就是全县唯一

能干的人材。四是以情感人,以情动人,安排好位子,

还进入常委

随时都可以回来,县里还留着位子,可

进可退,进出自由。但一当你上任了

实际上也就骑

虎难下了

对于郑天良这样的人,好进不好退,干好

了是县里的支持,干不好就是你的无能,回来也只能是

273

灰溜溜的。五就是通过这些明升暗降、表面重用实际是

弃用的方式将影响着“五八十”工程顺利进行的保守僵

化不适应时代潮流的绊脚石搬开。

上任的那天,王桥集还举行了隆重的实验区挂牌仪

, 市委梁书记、县委黄书记及五大班子全体成员全都

到场,省市县电视台摄像机反复转动着,将一张张光辉

灿烂的脸留在了胶片上。

仪式结束后,黄以恒对郑天良说:“今后由我的司机

沈一飞负责为你开车。”

郑天良说:“怎么好意思用你的司机呢

, 我重新配

一个司机。”郑天良不喜欢沈一飞。

黄以恒说:“沈一飞技术好,我就忍痛割爱一回吧,

要让他充分保证你的安全

。”

这时,大家招呼上车了,所有领导和来宾们都跟郑

天良握手道别

几辆大面包车在滚滚尘烟中疾驰而去

,当郑天良孤独地站在路边向面包车挥手告别的时候,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合安县的政治核心了,实验

区的牌子临时挂在乡政府牌子旁边,有点寄人篱下

274

更像一个不合法的伪政府一样被悬挂在冬天的风中

郑天良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一点

什么

但这时候,过年的日子已经临近了,小镇上到

处都是杀猪宰羊的声音,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气中弥漫着火药的香味。安排好了单人宿舍

支好了

取暖的煤炉

他仿佛又回到了朝阳公社。

郑天良打电话让沈一飞来接他回家过年,一切只有

等年后再说了

第十章

实验区里“无言的结局”

县城里五条商贸大道一起修,拆迁工程庞大,百分

之四十的老城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成为废墟,站在县政

府办公楼里向下看,整个县城像被刚刚轰炸过一样呈现

出一派劫后余生的荒凉,砍倒的树歪在碎砖断瓦中,干

枯的枝叉在寒冷的空气中流露出死不瞑目的绝望

以恒对郑天良说

,“***讲过不破不立,我们正在破

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

275

数千老百姓在帐篷里度过了除夕,他们把全部希望

寄托在新年的鞭炮声中

各个乡镇舞龙、舞狮的队伍都来了,锣鼓队、高跷

队还有一些花灯在县城的废墟上经过。他们盲目乐观的

情绪感染着每一个市民

市民们在这些队伍经过时就

自发地燃起了鞭炮,县政府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里整天

播放着《亚洲雄风》的歌曲,这一年北京要举行亚运会

,县城里的人被歌声鼓舞着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

大年初二郑天良回乡下给姐夫拜年,去年他给姐姐

买了一件羽绒服,姐姐说穿不惯这轻飘飘的东西

是老棉袄厚实,郑天良说姐姐你的胃不好这衣服是暖胃

的,姐姐就说让兄弟破费了

郑天良说没有姐姐我就

活不到今天,说到往事

姐弟俩唏嘘不已,没想到姐

姐还没将衣服穿热就去世了

郑天良看着姐姐的遗像

愣了好半天

今天他给姐夫带去了一条“红梅”香烟和

两瓶县酒厂生产的“合安特曲”,周玉英带着女儿清扬

在厨房里帮着洗菜做饭,而外甥大宝却在舅舅来的这一

天出远门到同学家去了,他对父亲说不想见舅舅。饭后

276

姐夫对郑天良说:“玄慧寺是靠乡邻们筹钱修的,才建了

三间正殿

悟能法师云游四方也化了不少缘,你要是

能批就批一点钱,村里人对你有些意见,再说悟能法师

就是灵

他说今年国家要出事,你也有灾,全应验了

。天安门闹出了人命,你也被下放到了乡下。”姐夫迟

疑了一下

, 带有征求意见地说:“你最好去玄慧寺烧几

柱香

, 也请法师给你解一解凶结。”

郑天良当然不会去玄慧寺烧香拜佛,他说:“我是共

产党的县长,怎么能干这种事

。”但他说完后心里却有

些虚怯,他没想到当了常委后却被理解成了遇到凶险,

到王桥集实验区被看成了降职

, 郑天良觉得姐夫的话

肯定不是代表他一个人的观点。他不会解释什么,但心

里还是有了一些当年刚坐沙发时的感觉,有点不踏实。

回到县城后,黄以恒要请郑天良一家过来吃饭。黄

以恒想推掉,他不愿意搞这种吃吃喝喝的名堂

但周

玉英却非要去

就说:“大过年的

你抹人家黄书记的

面子,还有一点人情味吗?钱萍说老母鸡汤她昨天就炖

好了,还烧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猪蹄。”郑天良问钱萍

277

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猪蹄的,周玉英说是黄书记说的

。郑天良听到这里心里还滋生出一些感动来,吃猪蹄还

是十多年前在朝阳公社食堂时的习惯

那时每到星期

天加餐

食堂万师傅总要给单身的公社干部们加一个

荤菜,征求郑天良的时候,郑天良就说红烧猪蹄,工资

低,一个星期只能奢侈一次。

周玉英要带点礼品到黄以恒家去,郑天良不同意,

周玉英说过年不能空手到人家去,你去乡下不是也带礼

品给你姐姐姐夫吗,郑天良说那是亲戚。周玉英坚持拎

上了从姐夫家带回来的一瓶芝麻油,郑天良看了看就没

再争执什么

但他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那是一种吃

饭时牙齿硌到了一粒沙子一样的感觉,虽不伤人但又很

别扭。

两家虽说一个在院子东头一个在西头

郑天良从

来没踏进过黄家的门

倒是黄以恒为周玉英工作的事

到郑府上征求意见

黄以恒将私事放在私下的场合办

将郑天良的事当作是自己的事来办,大年初三又将

郑天良一家人请到自己家里,这就多少将两人的关系放

278

在私人的范围里来对待

而这两次私人交往如果要概

括一下主题的话,即黄以恒不仅对郑天良尊重和关心,

而且愿意以一种私人感情来消化工作中的一些分歧和社

会上的许多谣传。

黄以恒一见面就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连连道贺:“郑

兄、嫂子,新年好!快请进!”

郑天良也同贺新春,周玉英手里拎着一瓶芝麻油奔

厨房找钱萍去了,两位县长夫人见面就谈如何烧菜的事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起了花炮和橡皮筋,下午的阳光

落在院子里,冬青树和腊梅花的枝叶与花瓣相辅相成。

黄以恒让郑天良坐在沙发里,郑天良个子高大,一

下子又陷进了弹簧里

不过他很快调整姿势让自己稳

定下来

黄以恒泡茶递烟的动作极其熟练,这让郑天

良又想起了朝阳公社的一些生活场景,这种历史场景的

还原总是容易破坏郑天良平静的情绪,这时,他就感到

历史确实是一个包袱。

黄以恒坐下后说:“年初一要去几个退下来的老干部

家拜年,昨天去建群外婆家拜年,直到今天才有空请老

279

兄过来叙叙。”

郑天良说:“我也是从乡下才回来,总体看来,农民

收入有提高,但思想觉悟始终提不高

过年就是忙赌

钱,还有就是封建迷信活动很盛行。”

黄以恒说;“是呀,我们现在改革遇到的最大的问题

就是观念和行动都跟不上去

这一点你在几年前那篇

文章所提到的观点是很准确到位的。”

一提起那篇文章

郑天良很自然又联想起了行政

干部学院的日子,又想起了省委魏廷旺副书记。这种联

想让郑天良无法面对往事

他岔开话题说:“没想到你

家里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 也不装修装修?”

黄以恒指着简陋的家具和朴素的墙壁:“好像比你面

积要大一些

多一间房,另外就是我有十七寸的彩电

就好这么多。”

郑天良也就顺水推船地说了一些心里话:“可我们有

些干部却把掌权当着捞钱的工具,我真搞不清他们是怎

么想的?”

黄以恒说:“是呀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

280

要那么多有什么意思。我记得好像是香港的哪位

富豪说过,人是

1,钱是

0, 钱越多,

0 就越多,比如

100 到 10000, 如果人没有了,也就是

1 没有了,剩

下的全是

0 了,钱就毫无意义了。”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尽可能与工作无关的

轻松的话题

黄昏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来临

了。厨房里的菜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钱萍招呼吃饭。

两家六口人,桌上堆满了二十四个菜,冷盘、热炒、

烧菜、烩菜、汤煲一应俱全,郑天良差点说出了“吃饭

还要搞这么多形式主义干什么”,但大过年的

, 场合不

对,也就不说了。黄以恒拿出了一瓶“茅台”,他一边

给郑天良倒酒,一边解释说:“我这可不是什么搞腐败捞

来的

我是特地为你来在百货公司买的

当然了

, 这

是钱萍开后门买来的。我们两个在县里一年忙到头了,

开后门买一瓶好酒也算不上什么滔天罪行

。”

郑天良似乎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黄以恒

使能找出来

也不能在黄以恒将自己待为上宾的时候

,为一瓶好酒上纲上线。

281

黄以恒不停地给郑天良夹红烧猪蹄,又招呼钱萍给

周玉英舀老母鸡汤,从场面上看,不像上级请下级吃饭

倒像下级请上级吃饭。郑天良在这种感觉中对黄以

恒就多了一份情感的东西,情感就像老母鸡汤

又浓

又稠,让你无法拒绝。

两个孩子吃两口

就去玩一气,他们对吃饭不感

兴趣,他们生活在游戏中。

桌上实际上只有四个大人在吃喝,黄以恒倒了满满

一大杯酒敬郑天良夫妻俩:“我一直是把老郑当作兄长来

尊重的,这不仅是因为老郑年龄比我大又是我以前的老

上级

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的合作中,无论我们遇到什

么工作分歧,但最终都是老兄让着小弟,而且在很多谣

言和挑拨离间中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

支持。所以我以私人的名义向郑兄和嫂子表示感谢

。”

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

郑天良也站起来回敬黄以恒夫妻,一是对盛情招待

的感谢,再就是接着黄以恒的话表明了态度,他说:“当

我以工作为重

以事业为重

以党的原则为重的时候

282

,我就不会把工作分歧上升到个人恩怨上去,也不会相

信什么谣言。”

黄以恒接着说:“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将一些

似是而非的事无限地扩大化和阶级斗争化,比如说在老

郑到实验区任职一事上

就有人传言说这是梁邦定书

记的安排,说我跟老郑都是梁书记的人,是搞宗派主义

山头主义,其实这完全是我跟老郑协商的结果,那根本

就不是一个什么美差。进常委怎么啦,以老郑的政绩和

能力,早该接任县长了,但有些事就是摆不平,市里县

里的有些人就是不希望我们两个人同时上嘛,我都干累

死了。”

黄以恒叹了一口气,又给郑天良倒满酒,郑天良说

自己酒量不行,黄以恒就说你喝半杯我喝满杯,两人你

来我往竟将一瓶酒对吹了

周玉英在用汽水敬黄以恒夫妇,她说:“我家老郑是

直脾气,有得罪黄书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他这

个人没心眼。”

黄以恒也恰到好处地说:“我有时候跟老郑沟通不够

283

事情一多,就不大注意细枝末节了

, 在有些事上做

得也很不周到,也产生了一些误解,还望郑兄和嫂子能

宽恕

。”

灯光照耀着桌上渐渐变凉了的菜,郑天良面前是一

堆骨头,嘴上不可避免地油光灿烂

这次家庭宴会不

知不觉中就成了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聚会

成了一

个互相谅解互相团结的聚会。家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

家里的事任何时候都显得很好解决,因为家里的矛

盾是定位在自家人这一性质上的,所以一般说来,私人

的事在家里解决,工作上的事在酒桌上解决

这几乎

就成了中国国情的另一道风景。

临走的时候,黄以恒送给郑天良一条“红塔山”香

烟,郑天良坚决不要,黄以恒说:“你不要把我们的私下

里的关系工作化好不好,这是老弟给你老兄的一点敬意

总不能算是我向你行贿吧?你不还带来一瓶芝麻油

吗,如果你非要在大过年的时候按工作原则办事,那你

就将麻油带回去,另外我们再坐下来算算今晚的伙食费

,人均分摊一下要付多少钱。这不是存心要将我们的关

284

系庸俗化嘛。”

郑天良无话可说

周玉英接过黄以恒的香烟,说:

“只要是黄书记给你的,一千条也照收不误

既不是

建筑队给你的,也不是下级给你的,怕什么?”

黄以恒说:“嫂子

我可没有一千条烟送老郑,我

这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省给他抽的,因为他烟瘾比我大

。”

郑天良晚上回来后,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觉得黄

以恒对自己除了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外,在对待妻子周玉

英工作的事上

, 在推荐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这件事上

在对他的人格尊重上应该说是无懈可击的

即使在他

当副县长一事上也都是当作自己的事来办的。从私人情

感上说,黄以恒对自己关爱有加,到王桥实验区当管委

会主任

, 给自己的进退都留好了路,还进了常委

。 把

三省交界的这样一个全省瞩目的综合经济实验区交给自

己,也就是给了自己第二次独挡一面再创辉煌的机会,

也等于是为自己下一步的政治前途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舞

台。这里面包含着信任

更包含着关心

, 但黄以恒不

285

愿直接说出来,他只是说这是不好干的工作,是一个让

他很为难的工作

只有不好干的工作为难的工作才能

做出政绩来。

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是郑天良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春

节,他像一个加满了油的推土机,野心勃勃地要在王桥

集推出一片崭新的世界来。

年初六一大早,郑天良就让沈一飞开着县委的一辆

旧的桑塔纳送他到了王桥集乡,路况太差,沙石路坑坑

洼洼

车子开到半路坏了,郑天良下车后,看光秃秃

的土地在阳光下就像被撕碎的枯黄的古书铺在冬天的风

中,郑天良站在风中抽了一支烟,又撒了一泡尿

车后,他感到有些冷。沈一飞捣鼓了好半天才将车子弄

响,破旧的车子与破烂的道路相互折磨,车轮下面发出

古怪的声音,像一个残废的老人发出的哮喘声。

沈一飞现在的态度很好

他上下车前都主动为郑

天良开车门,郑天良就不客气地对他说:“像你这样把注

意力放到开车门上的司机,我对你能否把好方向盘很不

286

放心。”沈一飞态度谦恭地说:“黄书记叫我一定要将郑

县长服务好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郑县长多多批

评。”

郑天良问:“黄书记叫你给我开车门了?”

沈一飞不支声。郑天良并没有考虑如何让黄以恒兑

现配一辆新桑塔纳的事

他在想如何让第一期五百万

资金尽快到位,通往县城的这条路简单地维修一下就要

花四五十万,而实验区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占地一万二

千平方米,即使建简单的铺面,加上道路水电改造,至

少要六百万,五百万根本不够,还有王桥集位于合安县

的“西伯利亚”,要想让外省的商户们都来交易

, 首先

是王桥集联结外省边界的三条公路四十七公里按初等级

标准修建

, 至少也要三百多万

还有二期的小商品批

发交易市场的资金两千万能不能保证得了

, 县里的“五

八十”工程资金缺口大概还有一个亿左右

, 这种矛盾怎

么解决

好在合安县现在是全省经济改革的试点县,

有省市领导的支持,银行里有的是钱,银行里的钱是国

家的,国家当然不会在乎合安县两三个亿资金的。社会

287

主义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拿国家的钱办小家的事,花国

家的钱比花老子的钱还轻松

有时儿子不还老子的钱

,老子跟儿子动手打架,但花国家的钱没人来跟你打架

,钱不是银行私人的,你花的钱都用在了建设上,又没

贪污,怕什么呢?因此官员们最担心的不是欠债,而是

借不到债,一些地方官员的政绩就是靠从银行搞来多少

钱而评定的,不搞白不搞,为了借债搞一点不正之风就

像儿子借老子钱的时候给老子送一包点心一样文明礼貌

。郑天良没本事搞钱

郑天良是在酒桌上找到王桥集乡党委书记陈凤山的

虽然年初六正式上班,从上到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

工作要做,县里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叫“初六上班点个

卯,十五小酒没喝好,二十上班手不熟,三十才算节过

了”。王桥集乡政府院子里空空荡荡,办公室除了一个

值班的办事员外,还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

它们似乎缺少过年应有的食物,声音有些烦燥

郑天良问陈凤山在哪里

值班的说在郭乡长家里喝酒

288

郑天良找到陈凤山时,他们在郭乡长家已经将八瓶

白酒掀了个底朝天,酒肉的气息四处蔓延

一个个喝

得红光满面,郑天良要是平时,可能就要发火了

今天是过年第一次见面,而且在行政关系没理顺前算是

站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就忍住了

。 他进去后只说了一

句:“各位诸侯新年好!”

陈凤山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说:“

郑主任

你也不先打个电话来

, 来来来

, 先喝两杯!”

其他乡干部依次站起来跟郑天良握手

他们的手上沾

满了酒和油汤。

沈一飞说郑县长已经在乡政府食堂吃过饭了。陈凤

山就说那就晚上到他家接着喝。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了

郑天良说:“老陈,我们还是先把合署办公后的工作

议一议吧

。”郑天良用了一种商量的口气

陈凤山一听说工作,马上就借着酒性发作了:“他黄

以恒搞什么名堂

实验区连个招呼都不打立即上马,

一味地命令我们先配合

可王桥集乡干部们怎么安排

289

,他就像对待没娘老子的孤儿一样不管不问了,连个交

待都没有

你叫我们怎么工作?”

郑天良解释说:“县委还没来得及做过细的分工安排

,但你们都是实验区筹委会的成员,王桥集乡改为综合

实验区后

我们现在要立即着手平整农副产品交易市

场的土地,先让机器开进去,尽快拿出工程设计方案和

建设招标的条件。这些前期规划工作必须在正月十五前

要完成,不然就不可能在年底跟县城工业区同时举行落

成典礼。”

陈凤山将一杯白酒一口喝下去,声音吵哑地说:“郑

主任

钱呢?五百万到位多少了?我听说才划过来二

十万开办费,工程一上马,花钱如流水,现在搞工程的

,可不都是优秀共产党员,‘不见票子不拉弦’。我说

这话绝没有对你郑主任的不敬,我是对黄以恒没有信心

,更何况你本来就是被黄以恒排挤出来的。”

郑天良沉不住气了:“你老陈怎么能这样说话,建实

验区是市委的决定

我也是市委任命的

, 而不是黄以

恒任命的,怎么能说出排挤这种没有原则的话呢?没钱

290

由我来找县里和市里,但你们作为实验区筹委会成员,

下午,不

马上跟我一起回乡政府开会!上班时间还在

喝酒

, 成何体统!”

郑天良一扳起脸发火,所有乡干部们的酒全醒了,

他们抹着脸上的虚汗

纷纷离开一桌子残羹剩汤,他

们从鸡鸭鱼的残骸中站起来

像一群喝醉酒的俘虏被

郑天良押进了乡政府会议室

他们知道郑天良的脾气

陈凤山原来跟黄以恒在县政府办是同事

省农校

毕业的,不知什么原因,提为副科级秘书后就被下派到

了合安县的“西伯利亚”王桥集乡,他对黄以恒很不满

郑天良的理解是可能是因为两人在同一个办公室上

, 而且自认为能力不弱

, 而一个上去了

, 一个却下

来了

心中难免有些怨言,而郑天良在这种时候,却

必须要从大局出发,维护黄以恒的威信

春节过后

他更加明确了这一原则。

陈凤山对郑天良说:“郑主任,我比你更了解黄以恒

。”郑天良对陈凤山说:“我不希望你再说一些人际关系

291

上的事

, 我们要多谋事,少谋人。”陈凤山说:“你不

谋人,人要谋你。郑主任,你要不是有省委魏廷旺副书

记给你谋一下人的话,你还不是在东店乡跟我一样喝得

醉熏熏的。”郑天良说:“我即使在东店乡也不会像你这

样不思进取,自甘沉沦。”陈凤山苦笑了笑:“郑主任,

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但我支持你就把实验区办起来

了?”郑天良说:“我只要你支持就够了

。”

郑天良知道陈凤山心里憋着一肚子窝囊

这个自

命不凡的人当然不敢跟他摆老资格,他在朝阳公社当书

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但陈凤山心里不

服黄以恒是能看得出来的,而现在的黄以恒根本不需要

陈凤山这类角色来评定功过是非,他是市里省里树的典

, 连郑天良现在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 陈凤山并不一

定反对建实验区,他真正反对的是没有让他主政实验区

,副县级职位是他们这些乡长书记们一生而为之奋斗的

最高理想,可这个理想却偏偏在机会来的时候又失去了

,他对黄以恒过激的评价就在所难免了。

从年初六开始

郑天良就将乡政府的大小官吏们

292

全都作为人质绑架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

家在这里的

回家吃饭,家不在这里的一律吃食堂,谁都不许喝酒,

包括陈凤山在内

还没人敢反抗郑天良,郑天良觉得

在乡镇这一级他总是能那么一呼百应如行云流水,这也

许真应验了老反革命吴成业的那句话:“你只适合在乡镇

当一把手

。”这话究竟是说他的能耐只能在乡镇当头呢

,还是说县一级的衙门根本就容不下他这样的人呢?无

论往哪一方面想,都不是好兆头。不过,在这关键时期

,他不愿往深处想。

吴成业是年初七到王桥集的。吴成业最初在电话里

答应了郑天良的请求,可沈一飞车子开回去接他的时候

,他却不愿来,他说如果设计的交易市场被否定了还不

如不来,郑天良在电话里骂他道:“你这个老反革命,怎

么就喜欢跟革命唱对台戏呢。你要是不来,我明天早上

就赶回去吃住在你家里

只到你答应为止。”吴成业在

电话里说了一句:“好吧

我答应你,但一个无赖是干

不成大事的。”郑天良说:

“我从来没说让你来帮我干

大事,不就设计一个交易市场吗

, 也就四五百万的盘

293

子。”

到正月十五晚上九点多钟

前期规划已经完成

交易市场的图纸是吴成业设计,一个十字小街向四面幅

射,两层青瓦白墙的带有徽派建筑特点的铺面古色古香

错落有致,郑天良说:“你可千万要为我省钱哟!”话说

得小心翼翼不敢得罪。吴成业说:“每个铺面除了马头墙

要多花三四百块砖头外

造价比农民家建房子都要省

百分之二十的钱

比黄以恒找人设计的通往省市的那

条窗口道路上的农民新村造价每幢要省百分之三十五的

钱。你看能给我多少奖励吧?”郑天良说晚上我奖励你

吃红烧猪蹄,吴成业对陈凤山说我的智慧就值三个红烧

猪蹄,陈凤山笑着不答腔,郑天良说:“不,你最少也得

值四个猪蹄。”设计方案一致叫好,而平整土地的工作

在初八就开始了,陈凤山动用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又招

了两百多民工

昼夜不停地奋战在工地上

, 因为是在

乡政府边上的农田里建市场

所以也不存在拆迁的事

,农户们在献出土地后,每户只要花八千块钱

就可

以得到一个铺面,而每个铺面的造价是一万四千多块钱

294

,其余都由政府贴了。工程建设分工已经明确

水、

电、路、工程招标、质量监督、招商入住、包括建澡堂、

办学校、邮局、厕所等等都已经落实到人了,郑天良总

负责,主要是筹划资金到位,保证工程顺利进行,按计

划年底举行落成典礼已不成问题。所有的人眼睛都熬红

了,他们有人胆大妄为地跟郑天良开玩笑说:“郑主任

你的政绩主要是靠绑架人质实现的。”郑天良并不生

, 他说:“反正喝酒喝不出政绩来,小平访问日本的

记录片里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日本人靠玩命干出了奇迹

,即使像吴成业这样的科技分子,他不玩命

就不会

设计出大家都满意的图纸,也不会让他的科技知识变成

生产力。”郑天良说完这句话

走到窗前听远处工地上

的推土机还在轰鸣着,他对一屋子乡干部们说:“走

到食堂去,我请你们喝酒。”

夜幕下的王桥集,正在酝酿着郑天良压抑了好几年

的欲望和梦想

吴成业在离开王桥集前一天晚上跟郑天良进行了一

次长谈,吴成业从来不把郑天良和黄以恒当成领导,他

295

把他们当成是同学,从关系上说他跟郑天良更近一些,

所以平时来往也多一些

但吴成业跟郑天良就没说过

什么好听的话

今天也不例外,他坐在郑天良的单人

宿舍里,手里捧着一把自带的紫砂茶壶,说:“老郑呀

你要是想干事呢,就在下面干;你要是想当官呢,就

在上面干。”

郑天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好像在上面干的

人就不是干事的,当官跟干事在你这里就是对立的,岂

有此理

。”

吴成业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嘴角上还挂着漏出

来的一滴:“当官和干事在你身上就是对立的

。 在上面

干,既要会当官也要会干事,或者说既要会干事更要会

当官,你是属于那种会干事不会当官的人,当官对你来

说不仅干不成事,而且还会当不成官

失败是注定的

。”

郑天良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恼火地说:“难道我现

在不是既在当官又在干事吗?”

吴成业说:“假如我说你现在既不是在当官,又不是

296

在干事呢?”

郑天良真火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了,你这样的老

反革命除了牢骚之外

就不能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一

点安定团结的话

唯恐天下不乱

。”

吴成业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下几盘象棋

吧!”

郑天良跟吴成业摆上棋盘

一直杀到夜里两点半

总比分是八比七,郑天良赢了,吴成业说:“在实验

区这个地方

我必须让你赢

。”

郑天良说:“好像你让我赢的一样

, 我这是凭实力

赢来的,不服,再来一盘。”

这时,沈一飞喊两位吃夜宵

, 食堂做了两碗骨头

汤泡锅巴,郑天良吃完后还问这是谁安排的,沈一飞说

黄书记要我做好服务工作,是我让食堂做的。看着眼皮

发涩的沈一飞

郑天良并没说反感的话

, 只是说:“你

赶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送吴局长回去。”沈一飞走了

,郑天良望着他孤独而凄凉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丝怜悯

297

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的资金只到位三百万,这比

黄以恒答应的去年年底全部到位不仅晚了两个月,而且

还有两百万没到齐

郑天良给黄以恒打电话要求在五

百万之外再追加一百万建设投资,因为当务之急是要修

好王桥集到县城的三十五公里公路,还有通往外省交界

的三条四十七公里道路,单这一项工程就需要一百多万

,如果路修不好,市场建起来也没人来经营

另外还

要在三省边界的县市要提前做宣传、打广告,这也需要

一大笔资金,如果资金紧张的话,郑天良建议小商品批

发商城缓建,用这笔资金来完善道路交通、电网改造和

自来水工程,小镇上至今还没有自来水

郑天良说起

来没完没了,他在向黄以恒求援,黄以恒在电话里说:“

你说的意见很好,我完全同意,现在你是实验区的一把

手,要放手把工作抓起来,有些事你可以不向我汇报

我完全信任你。资金的事我再来协调

, 争取尽快到

位。”

郑天良放下电话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有些惘然了

298

一期投入本来说好了是要提前到位的,现在还要协

调,“尽快到位”还要“争取”,

他想问哪一天到位,

但他似乎要是这样问,就是对黄以恒的不信任,此时,

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边远的“西伯利亚”离开黄以恒

还真是无法干下去,在县里的时候怎么一点这种感觉都

没有呢。有一个民间传说中说

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小

妾,总认为自己很漂亮,给一个有钱而没有牙齿的老爷

做偏房很冤枉

同床异梦,后来有一天老爷对小妾说“

你到扬州看一看琼花吧”,于是就给她带足了盘缠上路

了,到了烟花三月的扬州的时候

, 小妾发现钱没有了

,她原以为自己很漂亮,肯定人家会争着给她吃的穿的

,可没人给她免费的午餐,除了进窑子当妓女,无路可

, 于是小妾开始怀念那个没有牙齿的老爷来

, 她一

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到了老爷的怀抱,哭着说:“我再也

不离开老爷了”,老爷抚摸着小妾的头说:“我没有牙齿

有钱,你有漂亮的脸蛋没有钱,你做偏房一点都不亏,

谁也没欺负谁,我们之间很公平。”郑天良小时候听这

个传说时没任何感觉,他今天回忆起这个传说的时候有

299

了一些感觉,但究竟是什么感觉,还是想不透彻。郑天

良想问题就像他下棋一样,只能看到下一步,而一个优

秀的棋手,下棋看五步。这是吴成业说的。

郑天良将到位的三百万挤出二十万来修连接县城的

三十五公里路,本来要四十万,现在沿途有四个乡镇愿

意动用农用拖拉机无偿运送沙石、民工无偿上路在狗啃

过一样的路基上铺沙石,这样就省下了二十万。他们热

烈欢呼县里拿钱修路,乡镇长们也都说还是郑县长体恤

民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实验区的钱,县里的钱都用在

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工程上了,全县除了连接省市的

那条道路铺了柏油,其余都是伤痕累累

像被鞭子抽

烂了脊背。郑天良还拿出了五十万先将连接外省的三条

四十七公里道路铺垫干土路基,等资金一到位,再铺沙

石。如果路和交易市场同时完工等于也就能按时开业了

,如果路不修好,交易市场建成后除了供参观用之外,

毫无意义。陈凤山不同意郑天良的意见,他说:“先把市

场建起来,修路的钱等黄以恒拨过来再修,不然,你到

时候,一件事也做不成。”郑天良自信地说:“资金没问

300

题,关键是我们必须要将修路和建市场同时进行,这才

是有效的,我们不能干没效率的工作。晚半年开放市场

,要损失多少钱。”陈凤山不跟郑天良计较,只是说了

一句:“郑主任,你不要以为我是反对你,我只是出于好

意给你提个醒

哪有实验区已经开工了,班子还不组

建的?他黄以恒工作再忙,也该到这里看看,你现在虽

有分工,但由于职务不明,职责也就不明,郭乡长到洪

山砖瓦厂谈好了三百万块砖的价格却不敢拍板

搞得

人家怀疑他是假冒的领导,问他什么职务,他说是筹委

会委员

, 人家说不跟委员谈,要跟领导谈

。 我们这不

是要官,而是要那些官们对我们下面的同志负责

都是我们的头了,我们又还能有什么官呢,不就是为了

方便工作嘛。”

郑天良专门到县里找黄以恒

, 可黄以恒却很难找

到,一会在市里,一会儿又去了省里,临时约好的见面

时间,他一进城,县委办却又说黄书记被市委梁书记叫

去了。“五八十”一期工程今年年底建成,这是县里最

关键的一年,年底的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要在合安召开

301

,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自从过年后就没睡过安稳觉,

大家都在玩命

县委常委会和县长办公会几乎已经取

消了,有什么事黄以恒电话里通气讨论,黄以恒说:“今

年我们一定要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

把时间全部用

到工作中去。”

让郑天良感到气愤的是他走后,工业区建设改由田

来有副县长分管了。他问了几个常委和副县长,关于田

来有的分工调整为什么不经过县长办公会,其他领导都

态度很暧昧地说,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分工。从这一天

, 郑天良开始慎重地考虑起了社会上的谣言

, 田来

有虽然经常在会上被黄以恒批评,但他仍不遗余力地赤

裸裸地宣传黄以恒的讲话精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郑天良不能在县城久等,他要沈一飞在县城死守

只要黄以恒一回来

立即打电话让他赶回来。交易

市场工地的水泥和钢材时断时续

, 资金不到位

, 工程

无法按时完工。郑天良坐公共汽车回去的时候,头上冒

出了冷汗,当他看到沿途四个乡镇老百姓在尘烟灰土中

302

义务铺沙石

心中稍有安慰。

回到实验区,陈凤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将帽子

往桌上一掼,说:“郑主任,这他妈的没法干了!”

郑天良甩给他一支烟说:“你是骂我呢

, 还是骂谁

呢?”

陈凤山说:“我骂黄以恒

他把钱全用在县城的面

子工程上了,财政局李局长已经对我说了,砸锅卖铁先

保证县城的建设,这是黄以恒定的调子,我不用问就知

道你这次去县里一分钱也没要到。”

郑天良说:“实验区本来就是县里的五八十工程之一

,保证县城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建设

并不是就让我们

实验区停止建设,黄书记完全同意我们关于修路的方案

和投资规划,你就给我少发一点牢骚。”

陈凤山说:“我们现在纸上谈兵

, 做黄粱美梦,郑

主任你不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吗?反正我是受够了

先跟你汇报一下工程情况吧,通往外省三条路的干土路

基工程现在修了不到一半停下了,张庄村和柳下河村的

老百姓不许施工,要把土地征用补偿费先付了才给动工

303

,我去做说服工作,老百姓说我已经不是乡里的书记了

就不买我的账

我叫派出所去抓人,派出所说县里

有过明确指示,六四以后,合安县不许出现一例警察与

老百姓冲突的事。”陈凤山端起郑天良的杯子咕咕噜噜

地喝了一气,“交易市场工地开工量不足百分之四十,

材料跟不上

有两个建筑队已经走人了。”

郑天良坐在木头椅子上

望着窗外的树全绿了

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还弥漫着阴凉的气息,他拉上

陈凤山说:“走,到现场去!”

交易市场工地上,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在干活,

十字街只能看到一个暗示性的轮廓

砖头水泥钢材全

都用完了

郑天良和陈凤山穿行在有些清冷的工地上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地上没有旗帜和标语,

也没有人声鼎沸的劳动的场面,他们更像是来凭吊一处

刚刚挖掘出来的遗址,春天的风漫过郑天良的头发和这

片新鲜的遗址,然后将一片片尘土卷向半空。

郑天良正在揉眼睛里的灰沙

, 一个戴安全帽的人

304

跑过来拽住了陈凤山的胳膊:“陈书记,你得给我把前期

的钱付了。”

郑天良睁开眼睛看到戴安全帽的人一脸酱菜的颜色

,戴安全帽的汉子用不信任的目光咬住陈凤山:“你说开

工一个月内付百分之三十的建筑费,我都干两个月了,

你一分钱也不付,我手下六十多个民工要我的命,他们

说我是骗子。你现在要么是给我付钱,要么就给我一个

个地去向民工解释

我不像其它工程队

, 只干了几天

,撤走了损失不大,我都干两个多月了,两条水泥路都

快铺完了

你们当领导的要讲良心。”

这个拽住陈凤山不放的人是交易市场修路的工头王

富安。

陈凤山挣脱了王富安的手指着郑天良说:“这是实验

区的一把手郑县长,我是按照他的指示办的,我没骗你

们。资金一时没周转开来,但绝不会不给钱,政府说话

还能不算数,难道郑县长还能骗你吗?”

郑天良问王富安:“按百分之三十

要付你多少

钱?”

305

王富安说:“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九块

。”

郑天良说:“明天下午三点你去乡政府大院实验区财

务科领钱。”

王富安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手下的民工们还等着这些钱回家买化肥呢。”

郑天良有些恼火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郑天良跟陈凤山走远了,郑天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如同钢针一样尖锐。

陈凤山说:“郑主任,你这一说真话,说假话的就只

剩下我了。不过,好像财务科说食堂买米买油的钱都不

够了,还是你权力大好

一锤定音,我们说话不算数

,全成了骗子

。”

郑天良心里有点烦:“这种时候

, 说这话有什么意

思?难道让王富安跟你在工地上打架?是我说话不算数

,我是骗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非要我跪在王富安

面前承认吗?”

陈凤山看郑天良脸色难看,就骂了一句:“妈的,黄

以恒是最大的骗子

。”

306

这一次郑天良没有反驳。他想着半拉子工程的远景

,心里就像塞满子碎砖断瓦和废钢筋。

沈一飞的车子在县里没回来,回来也无法开到乡下

的土路上去。郑天良跟陈凤山坐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前

往张庄村和柳下河村,陈凤山问驾车的派出所长钟明带

没带枪,钟明说枪带了但他不敢拿出来,陈凤山说保护

郑县长怕什么,钟明就说如果真出现了危及郑县长安全

的事

他会掏枪来维持局面的。郑天良坐在车后说问

题没那么严重。

郑天良一路上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得吐出来,他的鼻

子里呛满了灰尘。他准备找群众谈一谈,要他们以大局

为重

支持工程建设,征用土地补偿金下半年保证兑

现,而且每亩可以从三百六十块钱,提高到三百八十块

钱。郑天良和陈凤山看到路基建设全都停了下来,眼看

和外省的通道就此截断,他就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一样

,身首异处。

地里的麦苗在经历一冬的严寒后,它们在春风的鼓

舞下从田地里纷纷地站了起来

满眼的绿色张扬着复

307

苏的生命和压抑后的崛起,郑天良的视线里铺满了这种

旺盛的气息。

到了柳下河村,郑天良本来要找一些村民代表们来

谈一谈个人与集体、小家与大家、局部和大局的关系,

可几十号老百姓却不请自来了

, 他们将郑天良和陈凤

山堵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不让进屋

钟明所长拨开人

群说:“让郑主任进屋跟大家谈。”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

子堵住门说:“不行,就在外面谈判,让他们这些官老爷

们与农民打成一片。”钟明有些火了:“你什么态度

敢这样跟县长说话?”小伙子嘴上留一圈胡子,扬起一

颗蛮横的脑袋:“怎么了,你县政府欠我们老百姓钱不给

,还有理了?我们是老百姓,你能把我的扁担开除了

让我当国家干部,我马上就不要钱了。”下面一片哄

笑声。

郑天良感到农民的觉悟甚至不如文革时期了

年夏天

他们村里肥料坑发生中毒事件,老百姓都是

带头往前冲

想到这,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但他必须

要保持住镇静,他大声地说:“同志们,建交易市场,没

308

有路就没有生意,有了路,大家都可以去经商,而且外

省的商贩们才能把我们这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去,这是利

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工程,同志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补

偿金下半年全部一次性兑现,而且每亩提高二十块钱

。”

下面一阵起哄:“我们要现钱,不给现钱不许开工!”

人群中站出了一位歪戴帽子中年人,他走到郑天良

面前,问:“你就是实验区主任?”

郑天良说:“是的!”

中年人说:“你看我穿得很破,但我不骗人,你穿得

很整齐,只能说明你是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骗子。为什

么其他几个村都给钱了,不给我们村

欺负我们这里

人老实

, 是吗?告诉你

我们老百姓的意见是下半年

每亩提高二十块钱也不干,现在我们宁愿降低十块钱一

, 来现钱,马上开工。”

陈凤山不能容忍曾是自己子民的老百姓骂郑天良是

骗子,他拿出了乡党委书记的权威喝斥道:“你再敢骂人

,我就将你铐起来!”

309

老百姓们全都吼了起来:“你这个下台干部,还敢耀

武扬威

, 只要你敢动一下手

我们就叫你们站着进来

,躺着出去!”说着就围了过来

手和拳头也攥紧了,

少数人还扬起了手中的铁锹,跃跃欲试。

派出所长钟明一看情况有些失控

就从怀里掏出

手枪,他爬到院子里一个报废的石碾子上,将枪指着下

面黑压压的人头大声嚷道:“全都给我往后退,谁要是再

敢胡来,我就不客气了。”

衣服很破的中年人将郑天良的袖子拽住了,并做出

了扣押人质架势,“你要是敢开枪,我们就将县长扣起

来!”

钟明见几个老百姓同时围住了郑天良,就对着蓝汪

汪的天空开了两枪:“退回去,谁再敢碰一下县长

, 我

就打死谁!”

下面的老百姓被刺耳的枪声吓住了。他们开始往后

撤退,嘴里却喊着:“政府要对老百姓开枪了,你们是国

民党!”

郑天良还没游说就被逼入了死角

而且毫无还手

310

之力,他感到无比悲伤,这个当年被老百姓前护后拥的

乡党委书记,当了几年县长后居然落到今天这种窝囊的

境地。他不知道是老百姓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抑或

是世道变了

回来的路上,郑天良批评了钟明:“老百姓不就是有

点情绪吗,有必要掏枪吗?”

钟明说:“要不是***,我他妈的非要铐几个关

起来!”

陈凤山说;“郑主任

你现在不在基层干了,你不

知道现在老百姓多难管,比如说计划生育、三提五统的

上缴

做一万年思想政治工作也不管用,你不带枪,

不搬他家具和粮食,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下去。谁不想和

平相处呢

, 实在没办法

可你们在上面的有几个知道

我们基层干部的苦处呢

我是赞成对六四的处理的,

中国还没到搞民主的时候。”

郑天良对陈凤山的怨言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是觉

得无比窝囊,如果资金能按时到位,哪怕追加的资金一

半能得到落实,他也不会遭遇如此被动。回去后立即起

311

草追加投入的报告,不然实验区就无法运转,不要说二

期小商品城了,就连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也会成为空中楼

阁和一个不能插花的空花瓶。

陈凤山被颠得脑袋直晃荡,他的声音在三轮摩托车

上被撕裂成一些语言碎片:“你负责

, 搞,钱,我负责

工程

, 今天让你来,受苦,也就是让你,知道我的,难

处。有钱

我就,能搞好,工程。我,不想当骗子。当

然,你也不想当骗子。那么,谁来对我们,这些不想,

当骗子的人负责?”

郑天良心里乱极了,他没有理会陈凤山的话

没有责怪他将自己放在火上烤的意思

他知道陈凤山

心里的牢骚总是太多

主要是快半年了,县里不给他

们明确职务,名不正言不顺地充当着伪军的角色。因为

筹委会成员都是临时的,除了郑天良一个人是市委直接

任命过的外。

三天后,沈一飞打电话说黄书记回来了。于是,郑

天良就连晚跟陈凤山等人商量追加投入的报告,一期工

程预算不足包括修路原来总共要追加二百万

现在打

312

报告减为一百五十万,交易市场缺额部分通过铺面招租

和发售从商户手里筹措一部分资金,另外再从银行贷一

部分资金

, 然而贷款必须由县政府出面才能办到

, 而

几家银行已经被县城的几大工程贷得鼻青脸肿

郑天

良是无法贷到钱的

另外他还准备了一份实验区工程

进度的提纲准备向黄以恒汇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

黄以恒确实是他的上级,他确实需要向黄以恒汇报

他离开黄以恒就像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太阳一样

会渴死枯死。

当郑天良跟陈凤山等研究好了汇报提纲和追加投入

的报告后,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

回到宿舍,郑天

良接到了黄以恒打来的电话

。 黄以恒在电话里说,“你

就不要过来了,明天早上我准备到王桥集综合实验区去

,一是去看看你

二是看看工程,三是将悬而未决的

班子问题定一下,组织部余部长跟我一起去,有关班子

配备我先跟你通个气,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看还是要

将陈凤山和郭克林用起来,都是一些年富力强的同志,

跟你配合也不错,拖这么长时间,主要是考验他们是否

313

能真正地支持和配合你的工作

。”

郑天良一听这话,心里不得不佩服黄以恒考虑得细

致周到。在陈凤山的反复的牢骚中

郑天良嘴上没说

但心里也有些觉得黄以恒确实对下面的同志不够负责任

,现在才知道黄以恒是为自己考察班子,让他们在悬空

时看能否支持郑天良,能否对郑天良服气,事实证明,

这两个人对郑天良从人格上到工作上都是尊重和支持的

,陈凤山虽然说话较冲

但郑天良定下的事,他是会

不折不扣地完成的

他觉得陈凤山跟自己的脾气有点

像,只是他现在是一把手

好多时候要收敛一些

。 所

以他完全同意县里安排。

郑天良只是不清楚为什么黄以恒对这里的工作了解

得如此全面,因为春节后他除了开过一次常委会后,他

们就没见过面

也没汇报过具体工作,电话里黄以恒

总是说对你完全放心,根本没谈到过陈郭二人的事情。

他估计这可能与沈一飞有关,他觉得沈一飞实际上将这

里的情况像复印机一样复印给了黄以恒,沈一飞充当的

是特务的角色,但自己是在实实在在地工作,郑天良甚

314

至愿意多一些特务将自己的辛苦和艰难能复印过去,他

现在对沈一飞并没有多少反感了,他觉得沈一飞对自己

态度极其谦恭而尊敬,服务得无微不至,他现在对这样

的奴性的部下少了一些恶意,多了一些宽容,而且沈一

飞并没有在黄以恒面前说什么坏话,他现在连关系都转

到实验区来了

沈一飞不可能拽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

黄以恒的小车开进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的院子,

是上午十点钟

郑天良见到黄以恒就像一个端着破碗

流落街头的孤儿遇到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这种感觉

让他觉得自己孤立无助,孤立无助的时候黄以恒是最后

一根救命稻草。

黄以恒下车后疾走几步上前跟郑天良紧紧握手:“老

, 辛苦了,辛苦了!”然后又一一跟实验区筹委会成

员们握手,在握住陈凤山手的时候,黄以恒说了一句:“

我早就说过

老陈的能力不仅在于能当好一把手,而

且还能当好副手。”陈凤山勉强地笑了一下

, 搞不懂这

话是褒还是贬

315

沈一飞从车后面搬下了几箱鸡鱼罐头还有一箱“红

塔山”香烟,这是县里给实验区同志们的慰问品,郑天

良说:“黄书记,你真把我们当作是困在上甘岭的志愿军

战士了?”陈凤山接上去说:“我们现在比上甘岭还要艰

难,上甘岭战士只要守住阵地就行了

我们不仅要守

, 还要进攻。”黄以恒说:“你们用战争来比喻合安

县改革开放的建设事业

很准确,我现在满脑子听到

的不是机器声

而是枪炮声

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

。 这些慰问品是我让宣中阳昨天临时准备的

, 你们

这一块是最艰苦的,挂牌后我第一次来,代表县委县政

府表示一点心意,算不上腐败,也不要有什么顾忌。”

郭克林乡长显然有些感动了

他说:“有黄书记这份心

,我们就足够了

。”

沈一飞还从郑天良家里带来了两瓶黄豆烧咸猪蹄

这是周玉英特地为郑天良烧的

郑天良发觉沈一飞

这个人就是比较细,这肯定是他有意安排的

寒暄了一气后,黄以恒就要去看实验区农副产品交

易市场的建设工地。于是他们用一个多小时视察了十字

316

街的半拉子工程,黄以恒很高兴地跟零零星星的工人们

握手,他对郑天良和陈凤山等陪同的人说:“建设速度比

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而且设计也很完美。”郑天良说,

“现在开工不足百分之四十

资金是最大的问题,黄

书记你得救救我们实验区。我们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

。”黄以恒吃惊地问:“还有这样的事?我马上让计委拨

一百万过来。”

回到从前属于乡政府的实验区会议室,黄以恒当着

全体人员的面立即给县计委蒋主任打电话;“我不管你有

多困难,你得先给我拨一百万过来。不行,啤酒厂工程

即使停下来,也要保证实验区的资金。这里是最困难的

时候

我建议你老蒋什么时候下来看看,郑主任他们

的工作精神是会打动你的铁石心肠的。你们在城里有酒

喝,郑主任他们这里却连米都没有了。我们都太官僚了

。明天不行,马上就拨!”

黄以恒绷着脸放下电话

郑天良陈凤山等人都没

说话,但他们还是被黄以恒的这种工作作风打动了,他

们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静静地坐下来,准备黄书记做重

317

要指示,所有的人都按规矩打开了笔记本准备做记录。

郑天良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他知

道今天的会议内容必须要记。

郑天良主持会议

他先请组织部余部长宣布实验

区的班子组成名单和任免事项,除了郑天良已经由市委

任命为实验区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外

县委任命陈

凤山同志任管委会副主任兼党委副书记、郭克林同志任

副主任兼纪委书记,其余的乡干部们将分别担任人事科

长、财务科长、保卫科长、后勤科长、设备科长、办公

室主任等,其任命工作由实验区党委决定后报县委组织

部备案

, 这是组织人事权下放的一个重要改革措施

新上任的陈凤山郭克林照例要表态

一个是感谢

组织上信任,感谢县委县政府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同时

也还得要表示一下全力支持郑天良同志的工作,搞好团

结,扎实苦干,绝不辜负县委县政府和广大人民群众的

殷切希望,绝不辜负黄书记对我们信任,甚至还说出了

一些标语口号式的决心,诸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言

过其实的话。这样的话不过是套话而已,所以说也就说

318

听也就听了,谁也不会当真,全国的干部们上任

都是这么说的

郑天良对实验区的建设工作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

的汇报

, 他根本不谈成绩

而只谈问题,其中首要问

题是资金,资金直接关系到工程能否按时完工;其次是

道路建设的追加部分一百五十万能否批准并在六月底前

到位,如果路修不好,年底很可能工程完工后也是有场

无市;第三是周边省份的宣传、广告问题,资金投入不

低于百万,究竟这项工作由实验区来做,还是纳入到全

县的“五八十”宣传中一起做。郑天良说:“我们新班子

虽然今天正式组成,但这个班子的工作从去年底就正式

开始了

大家都憋足了劲,要为我县的改革开放和经

济建设大干一场,但我现在深深感到,如果没有县委县

政府的支持,没有黄书记的支持,我们是不可能做成任

何事的,人定胜天在王桥实验区是不可能实现的

。”郑

天良说这话绝没有有意恭维黄以恒的意思,他是发自内

心地感觉到了个人的缈小以及黄以恒主宰生死命运的不

可撼动的地位。

319

会场上官最大的人要么第一个讲话,要么就是最后

一个讲话,据不完全统计,最后一个讲话的居多,就像

最著名的歌星总是最后压轴一样。黄以恒在最后做重要

讲话

黄以恒说他今天主要是来看望大家而不是来视察,

因为这里的工作由县委常委、县政府副县长郑天良同志

主政是不需要视察的,他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在实验区主

持工作的,而且郑天良同志的工作能力工作作风是公认

的,作为我县改革开放的旗手和领军人物

郑天良完

全有能力有信心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深化改革的今天实

现二次创业和再造辉煌

这一点县委县政府包括我本

人深信不疑,“当然,实验区还面临着一些困难,刚才

天良同志已经讲得很充分了,但这个困难是前进中的困

难,是发展中的困难,所以我们就不会因此而放弃努力

实验区面临的困难也就是县里遇到的困难,我们现

在不缺少热情,不缺少干劲,不缺少革命加拼命的精神

,缺少的就是资金

实验区是全县一盘棋中的一个重

要棋子,从全局来看,要向实验区倾斜,资金问题我回

320

去后要协调,要保证实验区的建设资金,哪怕是县城工

业区项目缓建停建

也不能让实验区停下来,同志们

,王桥综合经济实验区是我们全县一盘棋中的重中之重

是第一个以农业开发和农村市场为战略目标的大工

程,我心里实际上比同志们还要着急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的困难,但在郑主任的直接带领

和统帅下

, 实验区克服了许多困难

, 取得的成就明摆

在这里。这次来看了后,我有三个没想到

一是没想

到建设速度如此之快

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二是没想

到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如此之高,不计得失毫无怨言地奋

战在第一线上;三是没想到实验区遇到的困难如此之大

,工程开工不足

资金严重短缺。但我有信心

, 因为

我们首先有一个坚强团结的领导班子,有一支能战斗能

吃苦的队伍

有县委县政府的强力支持,没有什么克

服不了困难,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火焰山。”

黄以恒的讲话赢得了下面的热烈的掌声。郑天良迟

疑了一会,也跟着鼓起了掌,他的两个手掌很不团结,

每次相击,都是蜻蜓点水

比较勉强。作为实验区一

321

把手

他想问黄以恒五百万即使明天拨过来一百万,

还有一百万什么时候到位。计划投入的资金都不能保证

,那么追加的道路建设资金、水电改造资金又在什么时

候能落实

黄以恒什么都答应了,但他就是没有时间

表。郑天良想再次就这些事让黄以恒拍板,但如此在公

开场合发难,等于是逼其就范,有点“西安事变”逼蒋

抗日一样,郑天良有这样的胆量,却没有了这样的勇气

,因为每一分钱都必须要黄以恒签字才能划拨。

黄以恒临走前还到郑天良的宿舍坐了坐

他看到

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只摆放着一张木床和一张开了裂缝的

桌子

就想起了十几年前在朝阳公社的那个相同的空

间,只是黄以恒不需要再给郑天良送上火钵,但他仍然

说:“老郑,你这床怎么行呢,明天我叫县委办宣中阳给

你送一套新家具来。”郑天良说:“我凑合着没事,可工

程一点都不能凑合,你还是从其他地方挤一点钱给我吧

。”黄以恒说:“资金的问题你放心,我会解决好的。”

郑天良想反抗一句说你去年就答应五百万提前到位,可

推后了半年都不到位,我怎么放心。可他还是压抑着自

322

己的情绪没说。位卑言轻

英雄气短,他仰起头望着

屋顶发愣

, 屋顶的木梁上

一只蜘蛛为自己编织罗网

,它在寻找一种作茧自缚的生活。

黄以恒又对郑天良说:“你赶紧把部门负责人的班子

配好

, 用人标准由你定

我不干涉,但我有一个建议

,跟你对着干的人坚决不能用

不然工作你就没法开

展。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供你参考。你看沈一飞怎么

样?”

郑天良看了黄以恒一眼,没说话。

黄以恒说:“一飞年轻不太懂事,但自从上次挨了批

评后,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为你服务,

就是要让他从灵魂深处端正态度,转变感情立场,我看

他一回县城就主动到你家找嫂子给你带菜,而且言谈中

对你非常尊重

我把自己身边的人配给你,不仅是要

彻底改造一飞的世界观,对他也是一个磨练,不然就不

会有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飞为你服务,让外界的

谣言不攻自破。我建议让沈一飞做办公室主任,副科级

,让他在你手里提起来,这比我提他更好

这个意见

323

,我也是供你参考,决不强求。”

黄以恒的话总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郑天良没想到

沈一飞派到他身边来工作居然被黄以恒分析出这么多的

意义来,而且都是合情合理

郑天良说了一句:“沈一

飞的事,我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大问题。我现在最着急

的是资金到位的问题。”郑天良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耻,搞明码交换,即你保证我资金到

我给你的驾驶员提为副科级。副科级在县里就是

高干,它相当于省里的副厅级、中央的副部级

, 县里的

特权是从副科级开始的,干不到这一级,就不能算领导

干部。

黄以恒没有正面回答郑天良的话

只是轻描淡写

的说了一句:“这件事你不要过分有什么压力,我随便说

说而已。”临走前,黄以恒还说了一句:“老郑,你都过

四十的人了,要注意身体,不能因为工作而累垮了身体

。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

黄以恒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乡村土公路总是

灰雾蒙蒙

郑天良目送着黄以恒的黑色桑塔纳一头钻

324

进了灰雾中

落日的余辉尾随着一团灰雾渐渐远去,

直到成为视线里的一个黑点

晚上

实验区党委会接着开,各科室人选很快就

落实了,原来的副书记副乡长全都成了副科级的正科长

,因为实验区是副县级,所以下属部门的正职只能是副

科级。在讨论办公室主任人选时

, 陈凤山和郭克林几

乎一致推荐由沈一飞出任,郑天良说:“一个驾驶员当办

公室主任是否合适?群众会怎么说?再说谁来开车?”

陈凤山说:“车由乡政府驾驶员小傅开,技术不比沈一飞

差。”郑天良说:“这么多人选,怎么你们俩都推选沈一

飞?”陈凤山说:“黄以恒跟我和老郭都打过招呼了,难

道没跟你打招呼?如果你觉得不给沈一飞任命有利于我

们实验区工作的话,我们就跟你一起抗一回圣旨。”老

实的郭克林说话了,他脸上始终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表

情,他不紧不慢地说,“黄书记并没有坚决要提沈一飞

,难就难在这里,我认为这是黄书记在考验我们的政治

立场,提不提沈一飞实际上也就是表明黄书记在实验区

说话能起多大的作用,其实黄书记要想提沈一飞,放在

325

县里任何单位都很容易。”陈凤山说:“还有一个目的就

是为了避人耳目

将沈一飞放在下面提

, 目标小一点

,不然在县里容易引起舆论。”郑天良最后表态说:“老

陈,不要把问题复杂化

我同意提沈一飞为实验区办

公室主任,主要是小沈在后勤服务这一块做得很出色,

而且在县委办呆了很长时间,耳濡目染,工作能力组织

能力都足以胜任这个职务。”

郑天良从来不愿在下级面前暴露他对黄以恒的真实

态度

这不是他狡猾,而是他的组织原则和他的做人

原则,有什么分歧拿到会上当面摆开

会后绝不轻信

谣言和传说。

第二天上午

各部门负责人任命的名单已经上报

县委组织部

郑天良找正职谈话,陈凤山和郭克林找

副职谈话

这是组织规定,也是例行公事,其套路像

数学公式一样步骤明确逻辑严密,无外乎组织上对你很

信任,相信你一定能胜任,再说几句勉励的话,被任命

者首先感谢然后是表态。郑天良跟沈一飞谈话的时候

有些改革精神,郑天良一上来就说:“黄书记跟我打

326

了招呼,所以我们就决定让你出任办公室主任,你有什

么想法?”沈一飞眼睛里放射出翻身解放的光芒,毫不

含蓄地表示出了放弃方向盘后的激动:“郑主任

, 黄书

记虽然打了招呼,但最后还是你拍的板,没有你力排众

就不会有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从今往后,我就是

你的人了

如果我对你有二心,我就是畜牲。”郑天良

有些火了:“沈一飞,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什么你的人我

的人,大家都是在为实验区工作

, 工作干不好,我会

立即就撤了你。”沈一飞拍着胸脯说:“郑主任,你批评

得对,我也不会说话,反正你以后看我的行动好了。”

这种谈话就像两个鱼贩子不谈鱼的问题却谈起了打

渔的人穿什么衣服以及用了什么型号的鱼网。

宣中阳押着装满了家具和办公桌椅的两部“解放”

牌大卡车开进了实验区的院子里,一张带席梦思的大

床、一个组合柜、一把转椅、一个崭新的办公桌搬进了

郑天良的房间,郑天良对宣中阳说:“我要这些家具干什

, 我要的是建设资金

还有那些办公桌,坐在办公

室里是建不成实验区的

。”宣中阳抹着头上的汗说:“

327

这些家具和办公桌椅是县里临时调拨的

黄书记说你

们现在的条件很艰苦,必须要从细节上进行关心和支持

当然了,你的家具也是公家的,不是给你个人的

也就三四件

算不上什么不正之风。”郑天良始终感到

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离建设主题太远

而主题却被一

个个细节淹没了。

财务科会计向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间的郑天良

汇报说:“县计委的钱到账了

不是一百万,而是五十

万。”

郑天良站在春天的阳光下,脸上直冒虚汗:“说好了

一百万

, 怎么又变成五十万了?”

会计是一位小女孩,她被郑天良暴跳如雷的声音吓

住了,声音软弱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郑天良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到了宣中阳的头上:“宣中

你给我将这些破玩艺全都给我拉回去,搞什么名

堂!不给钱,给这些柜子桌子当棺材用呀?!”

宣中阳声色不动地说:“郑主任,黄书记也有他的难

处,工业区土建工程虽然完工了,但外装修和设备款缺

328

口很大,计委蒋主任肯定是分两批划拨,黄书记说的话

,他是不会打折扣的

。”

郑天良情绪有些败坏,说话也就难听:“宣中阳,你

怎么只为工业区说话

而不为我实验区说一句话

, 难

道实验区不是县里的工程?”

宣中阳还是不温不火地说:“郑主任

, 你对我发这

些火我能理解,可我是做不了主的呀

我的任务就是

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请你放我一马!”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知道将无名火发在宣中阳身上

无济于事

也不公平。他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中

间,像被关进了一个牢笼。

这五十万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一个水缸,刚溅起一

些水花就无声无息了。郑天良首先付了几个工程队的施

工费

然后剩下的钱全都用到了修路上,他对陈凤山

说:“砖瓦想办法先赊过来

水泥厂看能不能跟他们通

融一下,缓一缓付钱

。”陈凤山说:“看来,我只好去

砖瓦厂水泥厂行骗了,好在我小时候跟人学过算命,会

一点骗术,重操旧业,争取再发挥发挥吧。不过县里没

329

有钢厂,没法骗

三百吨钢材计划早下来了,工地急

需,没钱买,怎么办?”郑天良说:“我马上去县里要

钱!”

郑天良赶到县城后并没有见到黄以恒,他没有跟黄

以恒约好,因为约好了也没用

黄以恒说走就走了,

事情千头万绪,黄以恒的时间和自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果然郑天良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押运啤酒厂进口设

备去了,本来黄以恒可以不去,但他说要亲自到上海找

专家对德国的设备在港口进行检查,如果是旧设备或坏

设备,当场就不允许出关

近一段时期

, 国内许多地

方都被洋鬼子骗了,黄以恒说六千万人民币的学费是谁

也付不起的。

郑天良让县委办安排了一辆车子去工业区看了看,

工业区的建设非常快,大片的厂房已经建成,合和酱菜

厂已经成了啤酒厂的厂址,这个完全投产后年产值一亿

元的特大型企业将成为合安县的另一个标志

看着连

绵成片的厂房

郑天良只能靠回忆来想象酱菜厂的位

置,啤酒厂和酱菜厂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合安县经济

330

成就的象征,县城里的人都说郑天良的酱菜厂除了还留

一个被个体户租用的虚名外,连一个遗址都没留下

很有点斩草除根的味道

今天郑天良在这片工业区迅

速经过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匆匆过客的感觉,酱菜厂

不属于他了

工业区也不属于他,“西伯利亚”的实验

区的命运也牢牢控制在黄以恒的手里,此刻他无法控制

住这种联想

当这种联想渐渐清晰的时候

, 郑天良脸

上就一阵阵发热。

五条商贸大道也已经完工,一些工人们在墙外面刷

黄颜色绿颜色紫颜色的涂料,路两边正在种植花草,一

些回迁户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坛子罐子提前往新居里搬。

吴成业陪郑天良视察

他对郑天良说:“五条商贸大道

每条只有七百五十米,而不是原先设计的一千米

弄一下上级领导

没人拖着皮尺来量。主要是商户招

租不到百分之二十,资金又跟不上。只能如此了。”郑

天良对商贸大道和工业区本来就有不同意见

这是他

预料之中的事,他在此刻自我反省的是,建王桥集综合

经济实验区是不是也存在着左倾冒进的成份在里面,随

331

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实验区建在那个地方,

看起来是三省交界,但向外的道路一条都没有

没有

任何优势可言,还不如建在东店乡,但为什么要建在那

个鬼地方

他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建实验区也是假

大空搞面子工程,他现在已经成了这种假大空面子工程

的忠实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当年他在马坝乡当党委书记

的时候

, 之所以能有后来的“全省十佳乡镇”,就是走

了一条稳打稳扎

先小后大,由农而工的道路。想到

这,郑天良的头上就冒出了许多汗,阳光照耀着他的头

顶,他感到自己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就像他必须粘住黄以

恒一样,他成了粘在头皮上的一根头发。

中午在大街上,他遇到了于江海跟赵全福正一起去

下馆子吃饭,于江海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老

领导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们一起喝酒去!”于江海已

经转为副股级国家干部了,手心里热乎乎的,很有些小

人得志。曾被郑天良撤职的赵全福在租用了“合和”商

标后,已经成为个体户中全县的首富,有小道消息说黄

以恒最近刚换的“丰田”轿车就是赵全福送给他的,赵

332

全福好像跟郑天良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他笑容满面地

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你中午一定要给我个面子,

没有你和于队长将合和厂工人造反的风波平息,合和厂

就不会顺利搬迁,就不会有我赵全福的今天。我一直想

去王桥集看你,又怕你太忙

, 影响你工作。”郑天良发

现赵全福的话里充满了得意与嘲讽,他就有些气急败坏

,气得一过分,说话就容易有失分寸

郑天良挣开赵

全福的手指着身边的吴成业说:“我跟吴局长中午已经约

好了在一起吃饭,所以我不能领你的好意,我要告诉你

的是,你赵全福再牛

也是一个体户!”

赵全福张着嘴,舌头僵在牙齿的后面

说不出一

个字来。

吴成业拉起郑天良就走:“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就

是比你这个副县长牛。有本事你也开一辆豪华车给我们

露两手!”

吴成业拉着郑天良走远了

于江海赵全福面对着

两人的背影苦笑。

333

黄以恒从上海回来了,郑天良将他堵在办公室里,

黄以恒喜形于色,他抢在郑天良前面说:“老郑呀,设备

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

从德国法兰克福运来的

, 机

器上的油纸都是新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从复旦大

学请来了专家

还有南京的专家,六月底我们就可以

喝上最纯正的德国口味的啤酒了。”

郑天良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到时候,你喝啤酒

我喝农药。”

黄以恒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让你喝啤

酒?”

郑天良终于发作了,他站起来指着黄以恒灿烂的表

情:“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说好了五百万提前到位,开工

快半年了,钱断断续续,工程停在那里。你在县城里有

钱买花种草,我那边连买砖头的钱都没有

说好的一

百万,怎么变成了五十万?你这不是耍人吗?”

黄以恒收起脸上的光芒,显得很惊讶:“这是怎么回

事,老蒋怎么能这样做呢?我来给他打电话

让他来

一下

。”

334

计委蒋主任在电话里说他正在接待省计委的领导一

时过不来,关于拨款一百万的事,因为要保证田来有副

县长给啤酒厂厂区买进口草皮还有花木,所以提前被拨

走了,要等下一批贷款到账才能考虑实验区的钱。另

外,田副县长要求缫丝厂从西安进的设备钱一定要留足

,我实在没办法。电话按了免提,所以郑天良全听到了

,他对着电话吼道:“你这个姓蒋连他妈的***也不如

,你只保证田来有,我他妈的实验区是小娘养的?”老

蒋在电话里抗议说:“你们领导怎么能随便骂人?你们有

, 你们现在就开会把我撤掉算了!”黄以恒说:“大家

都不要吵了,都是为了工作,犯不着伤感情。我要你下

笔贷款到账

首先保证郑主任的实验区。”说着就挂断

了电话,黄以恒的意思也就是这是不容再讨论的事

就这么定了

所以他不跟老蒋再打口舌官司

郑天良又向黄以恒发难:“田来有何德何能?让他来

分管工业区,调整分工我怎么不知道

你把我这个常

委、副县长像耍猴一样耍?”

黄以恒将郑天良按到沙发上坐下来

他给他点上

335

烟:“老郑呀,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你有困难向我发

火,我有困难向谁去发火?我们大家为了合安的事业只

有团结起来才能形成合力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县

里虽说对实验区很重视,但停留在口头上和文件上的多

,实际行动少了一些,各部门有意无意地将资金向县城

的几大工程倾斜了,毕竟这里的盘子要大得多,你看我

不是在努力地纠正这一点嘛。关于田来有的分工

只能说是临时分工,带有特殊性,几个副县长一人一摊

子,你一下去,我怎么办?田来有的威望当然没有你高

,如果拿到会上去讨论调整分工,不也是吵得不可开交

。 所以我只好专制一回

反正是临时性的,也算不

上犯多大的原则性错误。不过,田来有这几个月干得还

是不错的

, 工程进度和质量管理像你一样的严格

, 人

真还不可貌相呢。我马上将他叫过来,你们俩也多多交

流一下,资金的问题你也跟他协商协商。”

郑天良又来了情绪:“我凭什么跟他协商,实验区资

金是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黄以恒说:“老郑,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再意

336

气用事了。资金划拨是我说了算,你向我要资金没错,

他向我要资金也对

所以你们如果都到我这儿来吵仗

,剩下的就只有逼我跳楼了

你们两个多协商协商,

一个是取得相互理解,另一个就是要显示出相互团结,

团结才有力量。虽然他曾对你有所冒犯过,但如果我们

把它放在工作的性质上去看待,就不会有多大的矛盾,

这就像你也经常不同意我的意见

没什么了不起的

都是为了工作嘛。我可从来没跟你过不去,我们的关系

无论从公从私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协调的。你老兄姿

态高一些,中午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大家多交流交流

。我现在要去见省计委的领导,一个副处长,对我们来

说就是皇上,得罪不起

。”

这时,宣中阳已经将田来有带过来了。黄以恒说:“

你们两位一线将军交流一下建设经验

我先过去一

下!”

田来有主动向郑天良伸出手,郑天良握着田来有的

手说:“你这手温暖有力得多了。”

田来有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我是来向郑主任求

337

教的

, 宝贵经验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哟。”

郑天良说:“黄书记叫我向你取经,你怎么没几个月

就把这么大的工程给建成了,我怎么就建得那么难呢,

有什么经验?”

田来有说:“郑主任这话就有点见外了

, 我能有什

么经验。这只能说这里比你那里好干

那里就是难干

,让我去我更是寸步难行。”

郑天良说:“不,只要有钱,你也能干好;如果资金

不能保证,我在县里也同样寸步难行。你说是不是?”

田来有连连点头说:“是,是,没钱是干不成事的。

如果没有黄书记压住计委给我资金保证,我也会是走投

无路的。”

郑天良眉头皱紧了,他说:“黄书记并没有说要给你

保证呀,他只说要保证我的实验区资金呀,他还要我跟

你谈一谈,希望你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尽可能让一

点资金给我们实验区。”

田来有说:“我能有什么意见,黄书记只要同意,我

还能把钱抢过来?”

338

郑天良说:“有你这个态度就行了,我马上找黄以恒

算账。”

田来有走后,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办公室等他来了

后摊牌

中午十二点二十分,黄以恒来喊郑天良一道

吃饭,郑天良板着脸说:“你看是我掀你的桌子,还是你

先免我的职?”

黄以恒先是一楞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既不掀桌

子,也不免职,吃饭!”

郑天良说:“田来有全说了,县里有的是资金,是你

压住计委给县里的工程留住了。”

黄以恒举重若轻地说;“田来有懂什么?他要是什么

都懂,我这个县长书记不就让他干了

你还能听他的

话?凭心而论,你什么时候觉得他的话是可信的?包括

那些在县长办公会上讲的话

你信还是我信?不就是

现在没人嘛,你还要我把话说多明白?”

郑天良一时还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谁真谁假

,他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 天空是蓝的

也是青的

。 蓝

的青的都对

都不对。郑天良发觉这事情怎么这么难

339

判断呢

郑天良准备跟黄以恒去吃饭,县委办副主任

宣中阳跑过来说:“郑主任,不好了,实验区工地上出人

命了!陈凤山叫你赶快回去。”

郑天良拨腿就往楼下直冲

县委的车子在修好的合王公路上飞速前进,三十五

公里路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回到实验区,陈凤山等

人已经赶到了现场,郑天良也就马不停蹄直奔出事地点

。交易市场南街在上楼板时,由于没钱租借起重机吊装

,为了省几个钱,就动用民工抬水泥预制板,上午十一

点的时候,金月村民工金太光在抬楼板时

木杠突然

断裂,处于下面的金太光被楼板砸到脑门上

脑壳当

场碎裂,脑浆就像浆糊一样喷了一地,现场惨不忍睹。

郑天良赶到现场的时候,金太光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捶兄

顿足

哭得死去活来。金太光被一卷席子卷好了放在

工地上,就像一麻袋粮食一样,血迹已经风干了,只在

土上留下一些浅浅的暗示。周围围满了群众,群众议论

纷纷,他们都说怎么能用人抬楼板呢,这不是把人往死

里赶嘛

。 郑天良出现的时候

金太光的妻子扑上来抱

340

住了郑天良的腿:“郑主任呀,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我

家的顶梁柱倒了,上有老

下有小,我怎么活呀!”哭

着哭着就将头往地上磕。

郑天良弯下腰扶起金太光的妻子:“大嫂,实在对不

, 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会把你家安置好的。”郑天良

眼圈也红了

他鼻子发酸。

沈一飞过来拉走了金太光的妻子,他说:“郑主任会

为你处理好善后事宜的

先把后事处理了再说。”

这时一个推着平头的中年人站出来说;“不行,先谈

好条件

, 人才能下葬

不然我们就将死人抬到乡政府

去。”

沈一飞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和胆量,他大声地说:“

你们不要再逼各位领导了,出事故完全是意外。你们现

在谁能代表死者家属谈判?”

推平头的中年人说:“我是他哥哥,我跟你们去谈

。”

沈一飞说

,“先将死者抬回去

, 然后我们才能谈

判,如果你们把人抬到实验区办公室,性质就变了。”

341

在沈一飞的果断地应对下,死者金太光被抬走了,

谈判也同时在实验区办公室开始了。郑天良要陈凤山和

郭克林一起去谈,沈一飞说:“各位领导都不要去,你们

考虑宏观上的大事,这样的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我会

把结果及时向你们汇报的。”

郑天良将陈凤山郭克林招进自己的办公室商量对策

,他们怕死者家属闹事,更怕提出无理要求

陈凤山

说:“都是黄以恒这个王八蛋,他要是保证资金投入,我

们租几台起重机来吊装,也不至于出人命。”郑天良这

次没有对陈凤山刻薄的语言进行批评

他确实感到了

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又没有出路的绝境中,他

没想到自己是如此脆弱

现在如果黄以恒要想捏死他

,就像捏死一只小鸡一样容易,他是刚出壳的一只小鸡

后半夜三点四十分,沈一飞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

此时疲惫和焦虑的郑天良和陈凤山郭克林正坐在苍白的

灯光下等结果

结果出来了,赔偿意外死亡补偿金一

万四千块钱,外加丧葬费一千五百块钱,共一万五千五

342

百块钱。一手交钱,一手安葬死者。沈一飞说:“他一开

口要价五万,还要领导们参加送葬。我就说,你这是意

外死亡,又不是领导们害死的,完全是无理要求。再说

这次意外死亡死者本身也有责任

, 杠子是死者的

, 而

且避让不及时。还有乡下盖楼房都是用杠子抬的,要是

在其他地方,你可能一分钱赔偿也弄不到,金太光哥哥

总算同意了现在这个方案。”

陈凤山高兴得跳了起来:“郑主任,我们这个办公室

主任选对了

沈一飞真是谈判的一把好手,要价比我

们预料的要少得多

。”

郑天良没说话,他想死者也是怪可怜的

再多的

钱也买不到一条命,钱可以复制,而命却不能复制,实

验区没有更多的钱可以赔,只能如此了

后来他对沈

一飞说了一句:“明天让财务上安排一下钱,越快越好

。”

沈一飞在等待着郑天良表扬

, 可郑天良就是不说

,沈一飞又问了一句:“郑主任,你看这样处理合适不合

, 如果不合适我再去谈。”这多余的一句话纯属节外

343

生枝。但这句话使郑天良无法吝啬地说了一句

,“我看

合适。”

这天夜里

郑天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遇到

了玄慧寺的悟能法师坐在他的椅子上对他进行审判,而

审判的内容与法律毫无关系

悟能法师说:“欲海无边

,佛法苦渡;墨汤无源,此中有我”。接着郑天良就被

一股从天而降的黑色巨浪卷走了,他呛了许多口又咸又

甜的水,在滔天骇浪中,他看到了讨饭的姐姐和肥胖的

赵全福还有耿天龙等人坐在船上向他扔过来救生圈,救

生圈始终离他只有几厘米,他就是够不着,他向岸上呼

喊,岸在一万里之外

岸边坐着几个人,脸色很模糊

地抽烟并且翻开了一张图纸

不知道在叽咕着什么。

此时站在祥云之上的悟能法师对奄奄一息的郑天良说:“

心狱自炼,万劫不复。”声音带有回声,类似于从电影

院里发出来的。

郑天良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外漫进来,屋内

被阳光很不公正地分割成歪歪斜斜的几块,他面对着窗

外的阳光发楞,梦中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沈一飞喊

344

郑天良吃早饭

食堂里早上为郑天良特地准备了鸡蛋

炒饭和豆浆

沈一飞给郑天良端来一份酱排骨

, 郑天

良有口无心地吃了几块,把早饭完成后,他到财务科问

县里的钱是不是到账。财务科会计说早上刚到,只有三

十万。郑天良气得骂了一句:“妈的!”

现在有一点钱就买一点材料,这哪像是搞建设,简

直是让这群人在练习如何挤牙膏

, 牙膏是不可能一次

性挤完的,所以郑天良只能今天用一点钱去买水泥,明

天用一点钱去换砖头,后天再付一点钱给建筑工程队。

陈凤山说江村砖瓦厂厂长坐在实验区要钱

欠的二十

万块钱不付的话

这个厂就要垮了

。 郑天良说只能先

付十万

还得给三条路上付十五万筑路费,不然民工

全都要回家

路基如果夏天没有完工、沉降,下半年就

无法铺沙石

年底市场开业就是白日做梦

而上午,最要紧的事是将一万五千五百块钱先提出

来付给死者家属

没有比死人更重要的事了

。 沈一飞

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将这件事全部处理好了

郑天良给黄以恒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打算还让

345

我这里死多少人?”

黄以恒说:“还差二十万如果明天不拨给你,我撤了

老蒋的职,如果撤了老蒋还不兑现,我就将我坐的这辆

车抵押给你。”

郑天良说:“不是差二十万

而是一期投入还差一

百二十万没到位,追加的钱要不要开常委会讨论,我随

时准备回去参加讨论。”

黄以恒说:“追加的款项我已经跟各位都通了气,完

全同意

, 只要贷款资金能周转过来,马上就拨给你。”

郑天良在电话里以哀求的声音说:“我的大书记,你

县城两三个亿的盘子,可你却对我这三两百万这么划拨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是支持我的

, 又叫我怎么面对社

会上的那些谣传。”

黄以恒说:“你是不会听信谣言的,这一点我对你十

分放心

。 县城的工程虽说有两三个亿的盘子

, 但大都

是专款专用,计委的账户上从来就没超过两百万,你也

应该想想我的难处,这三十万还是从财政局账上划过去

的,是发工资的钱,你不信就去问财政局李局长。怎么

346

能说我不支持你呢

。”

郑天良放下电话后,觉得黄以恒就像夏天一台运转

不正常的空调

该放冷气的时候送暖气,当你正准备

拆下来送去修理,它又开始送冷气

于是你就坐在冷

气中又开始吃饭,刚端起碗,它又送来了暖气,你说它

坏了

, 它却好了;你说它好了,它又坏了。郑天良实在

拿不出一个确切的主意

以一种清晰的态度来对待黄

以恒,所以他跟黄以恒之间的工作关系很富有诗意的飘

忽,然而工作不是诗歌,更不能朦胧

黄以恒让郑天

良这个尖锐而平面的人终于过上了诗性的生活。

郑天良为建设资金不能保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沈汇丽的到来让郑天良死里逃生。

这是一个星期天,沈汇丽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下车

后来到实验区办公室,实验区领导们都已经下去了,郑

天良在柳下河村悄悄地召集了全体党员开会座谈,主要

目的就是让党员们带头支持道路建设,带头缓收征地补

偿金,郑天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从大道理上说

,这是支持改革开放和合安的经济建设

那么建设好

347

了又是为谁呢?从小道理上说,实际上就是支持我们全

体的柳下河村的老百姓自己,你们的粮食由于交通不便

卖不出去,丰收了也发不了财,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公路建成后,你们的农副产品可以通过这条路运出去

也可以送到交易市场去卖。”党员的觉悟就是高,他

们纷纷表态先让路

后补钱

。 甚至有个别党员提出

如果政府困难,明年给补偿费也行,但没有得到一致响

应,郑天良说年底全部兑现。

这次没带派出所的人,会却开得很成功

郑天良

的情绪就有些高涨

陪同他一起去的沈一飞说:“只要

把话说开了,老百姓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郑天良说

,“这不是给面子,而是我们的诚心打动了老百姓

。 精

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们一回到实验区院子,就见到了沈汇丽,沈汇丽

一见到郑天良就说:“郑县长,你们星期天还在工作

都成焦裕禄了。”

郑天良有些吃惊,他对沈汇丽的牙齿耿耿于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洁白而密不透风的牙齿

因此就像所

348

有的男人面对漂亮的女人都会放弃自负一样

他握着

沈汇丽的手说:“我们乡镇干部哪有什么星期天,不比你

们县里的干部。什么风把我们的大明星吹来了?”

郑天良居然开起了玩笑,一般说来,漂亮的女人对

于防止和克服领导干部的官僚主义是非常有效的,郑天

良也不例外。

沈汇丽指着沈一飞说:“我来看看我哥哥,也来看望

看望郑县长

不违反组织纪律吧!”

郑天良吃惊地看着他们:“怎么沈一飞是你哥哥?我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

沈汇丽说:“因为这不属于领导管辖的范围

, 所以

也就没有及时向郑县长汇报。如果这违反了组织纪律的

话,我现在就向郑县长检讨。”

郑天良觉得沈汇丽的话总是像她的牙齿那么磁性而

富有光泽

, 听起来很舒服

任何领导都愿意接受漂亮

女性的挑衅,这种挑衅使上下级距离土崩瓦解,距离在

男女之间是很可怕的。虽然县里有传言说沈汇丽跟黄以

恒有一腿,但郑天良宁愿相信这是谣言。

349

中午郑天良沈汇丽沈一飞在食堂小餐厅吃饭

汇丽带来了一罐子红烧咸鸭,当场也上了桌

沈一飞

让食堂加了一个红烧鱼和一份红烧猪蹄

桌上基本上

以肉类为主

郑天良吃得热血沸腾,他身上农民的习

性非常顽固,吃饭喜欢吃荤,而不喜欢素菜,这是穷人

翻身后对物质生活的一种报复。

沈一飞在饭桌上一再对沈汇丽说他在郑主任手下学

到了不少东西,也有了不小的进步,还说郑主任对自己

非常关心之类的话

沈汇丽说:“那我要向郑县长敬一

杯酒。”沈一飞准备去拿酒,郑天良说:“我们就以汤代

酒吧,下午还要去工地。”说着就端起碗里的菜汤跟沈

汇丽碰了一下,沈汇丽回眸一笑,郑天良被她风情万种

的眼神击得粉碎,沈汇丽说:“郑县长是我见到的最讲原

则性的一个县领导

而且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

真的很钦佩郑县长。”女性的表扬有时候比上级领导的

表扬还要让一个健全的男人感到光荣,郑天良心里自然

就有了一些忘乎所以的情绪

想起实验区工程建设的举步惟艰

郑天良感觉到

350

有负于沈汇丽的表扬,他说:“我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可

工作不把我放在第一位

实验区的工作快都把我压垮

。”

沈汇丽说:“有这么严重吗?在我的眼里,郑县长是

从来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困难的。”

郑天良说;“不能这么说

比如有资金保证,我可

以战胜一切建设速度和建筑质量上的任何困难;如果没

有资金保证,我就战胜不了这些困难

。”

沈汇丽不可思议地说:“资金算什么困难?拿国家的

钱为国家进行建设

那么多银行开着不就是提供资金

的吗。如果郑县长看得起我,我来帮实验区到银行贷款

。”

郑天良没想到沈汇丽说到贷款就像吃猪蹄一样轻松

,他很怀疑地看了一眼沈汇丽的牙齿:“你能给我贷五十

万吗?”

沈汇丽说:“多的不敢说,一百万应该是没问题的。

市工行孙行长每次来都是我接待的,他说如果我有什么

困难

, 无论是公还是私,找他贷个一两百万没问题

351

只要县政府做担保一下就行了。”

郑天良突然一激动

对沈一飞说:“一飞,拿酒去

,我要敬你妹妹一杯。”

他们那天三个人将一瓶洋河特曲喝了个底朝天,一

百万贷款的意向是在酒桌上敲定的。郑天良想,这一下

,他终于自己能找到米下锅了,省得田来有等人说他郑

天良只会花钱不会搞钱,这一次,他要露一手

账算

在追加投入的份上,县里拖欠的建设资金还得继续要

郑天良跟沈汇丽一起回到了县里,车子是小傅开的

又稳又快

坐在车后的郑天良和沈汇丽有好几次腿

脚不谋而全地碰在了一起,郑天良有一种被电流击伤的

感觉,这种感觉使他的心杂乱无章地蹦跳着,而沈汇丽

似乎没任何反应,她依然谈笑风生地跟郑天良说着一些

似是而非的话题。郑天良并不在意沈汇丽跟黄以恒真有

什么关系,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一百万能不能落实下来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沈汇丽在车上对郑天良说了这样

一句话:“你不一定是一个好县长,但你肯定是一个好男

352

人。”这句话郑天良好多年都没弄懂里面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郑天良找到黄以恒谈到了县政府担

保贷款一百万的事。黄以恒非常激动:“老郑,你能贷到

款算是给县里解了大围,现在的银行已经被我们贷遍了

,每家都拿腔拿调地大谈金融管理条例,好像我们把钱

弄过来买酒喝买烟抽了一样,要不是合安是全省经济改

革试点县,恐怕早就断粮了。”

黄以恒满口答应

而且同意将这笔钱作为追加的

投入,一期剩余的款项照样付给。但黄以恒没问这笔钱

是谁出面贷出来的,也没必要问,因为假如知道了不是

郑天良亲自贷出来的,是很伤面子的,郑天良也没说

县政府签字画押大印一盖,手续就算齐全了

没两天,沈汇丽就将贷款办出来了

郑天良对沈

一飞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妹妹。”

沈一飞说:“两个星期前,我跟她说了郑主任这里资

金很紧,所以她出于对郑主任的尊重,主动对我说要来

实验区看看,并一口答应找孙行长贷款

。”

郑天良这次不是记住了沈汇丽美丽的牙齿,而是记

353

住了一个深明大义的侠义女子的全部内涵

也许她是

为了回报自己对沈一飞的提拔

, 也许是沈一飞主动找

了沈汇丽帮忙并想表现出自己在关键时刻同舟共济的精

当然也不排斥沈汇丽真的对郑天良发自内心的钦

佩与欣赏。

贷款到账后,郑天良给沈汇丽打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说:“小沈呀

你可是我们实验区的功臣,将

来实验区修志的时候,一定要记上你一笔,你这是名垂

青史

。”

沈汇丽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郑县长,我可没那种想

法,为实验区贷款

我也没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我是

为你郑县长贷款,换一个人,我才不干呢。这与我哥没

有任何关系,我做事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郑天良对着话筒感动了,他说:“将来如果你有什么

困难,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决不推辞。我也是以个

人意志说这话的。”

放下话筒后

郑天良忽然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悲凉

县里的工程竟要通过个人关系来办

, 他这个当县长

354

的办不成的事却通过接待处的办事员办了,他这个县长

还要为公家的事向下级表示感谢

。 这种感觉相当别扭

,有点类似于儿子给老子送了一袋口粮

老子还要弯

腰向儿子致谢。

县里的二十万也来了,郑天良终于喘了一口气,然

而当他将八十万拨到公路建设上时,交易市场的建筑材

料缺口又暴露了出来,水电改造还是无法正常进行。

正在这时,两个调查组几乎是相继进驻了实验区。

郑天良傻眼了。

一个是省公安厅督察处和市公安局督察室的联合调

查组绕过县公安局后调查实验区派出所所长钟明开枪威

胁老百姓的事件,还有一个是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

调查实验区楼板砸死民工金太光的事件。

这两件事被定性为“事件”,而且是排好队一样地

紧接着抵达实验区

两件事都与郑天良有关,在建设

最紧张的关头,这两件事被调查让郑天良陷于绝境。

公安督察组的人对郑天良基本上是不需要什么文明

礼貌的,他们吃住在实验区的小招待所,自己花钱

355

沈一飞想请他们喝一顿酒,那位省公安厅的邵组长扬起

严肃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沈一飞吓得不敢说话

了。

调查主要围绕钟明违反了《人民警察枪支管理和使

用条例》展开

。 但这件事是因为保护郑天良不受围攻而

采取的危险措施,所以郑天良三天两头要被调查组叫到

小招待所里问话,还做笔录。郑天良看不惯这些人板着

脸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有几次差点向他们发难,他想责

问:“你们究竟是来帮助我们改进作风的,还是来破坏我

们实验区建设的?这件事既没伤人,也没产生什么游行

示威的后果,给钟明一个纪律处分不就行了,没完没了

地调查还让不让人工作了?”但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

了。

邵组长只是摆摆手示意郑天良坐下来接受调查,他

们拼命地喝水

却没人给郑天良倒一杯水。郑天良于

是自己掏出香烟,也不给督察组的人抽,表现出明显对

立的情绪

邵组长问:“钟明去柳下河村是你让他去的,还是他

356

自己要去的?”

郑天良心里窝火,未加考虑,随口说了一句:“我让

他去的怎样?他自己去的又怎样?”

邵组长不耐烦了:“是我调查你

还是你调查我

呀?”

郑天良咽了咽胸中的恼火,说;“是陈凤山同志让他

去的

, 我同意的。所以说是我让他去的

, 与陈凤山没

什么关系

你们就这样记吧。”

邵组长说:“这就是说实验区管委会主任到村里工作

是警车开道

并让派出所长持枪械保卫。”

郑天良说:“不是警车开道,而是管委会的车子不在

家,而且土路不好开车才让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去的,

你要知道,我们可摆不起那个谱,我们只是干活的,如

果没有三轮车的话,我们会骑自行车去的。钟明平时一

直随身带着枪,因此也没不存在持枪械保卫一说,请你

们这些没有呛过乡下灰尘的上级领导们不要无限地上纲

上线了。”

邵组长看着郑天良傲慢的态度就不客气了:“郑主任

357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

最起码你是擅自动用警车。在

没有任何人身伤害的前提下

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出了

警察当着你的面威胁老百姓擅自开枪的严重事件,你居

然无所谓

, 很轻松

好像只有你是在工作,别人都是

吃干饭、乱找茬的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人民警察

用人民给他们的枪来威胁人民,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

, 你能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郑天良说:“怎么定性随你们的便

, 我要说的就这

些,你们可以让市里将我撤了

, 没什么了不起的!”

郑天良的态度让调查组的人又多留了几天

他们

始终在问钟明这样一个问题

郑天良知不知道你带枪

去,知道带枪后他的反应是什么,你开枪后郑天良又没

有将这件事上报,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钟明回答得含

含糊糊似是而非

连郑天良也隐隐感觉到,调查钟明的事件变成调查

郑天良的事件。

邵组长他们临走的时候跟郑天良打了招呼

他对

郑天良说:“谢谢你的合作

不是我们跟你过不去,举

358

报信中反映的问题太严重,我们不得不调查得细一点,

这是我们的工作。看来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村里也去

, 没有人吓出精神病来

, 也没有人当场昏倒

。”郑

天良敷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法

制课。”

他觉得这封举报信的内容比邵组长透露的内容要恐

怖得多

那么是谁举报的呢?难道是村民,村民们对

派出所掏枪开枪应该不会陌生,原来的王桥集乡收三提

五统费和搞计划生育都是让派出所带着枪和手铐下去的

,这样的事也不是发生过一起。郑天良不愿再往下想

他为工程的事已经焦头烂额。

夏天已经剩下最后几天了,实验区的建设工地连基

础工程都还没完工,他准备到县城向黄以恒辞职,可这

时,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又来了,他必须对

金太光被砸死的事配合调查,如果派出所钟明开枪事件

是间接地牵连到他,那么金太光被水泥板砸死这件事就

与他直接相关了,因为这关系到郑天良如何对实验区建

设进行管理以及如何抓安全生产的问题

当然还牵涉

359

到对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责任感等严重问题。他这个一

把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调查组调查期间,黄以恒将郑天良召回县城进行了

一次长谈

。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郑天良安慰他说:“老郑

,不要有什么包袱,积极配合调查就是了。我找你来就

是给你提醒一下,不要再像上次对省公安厅督察组那样

,态度要诚恳一些,工作上出一点差错很正常,谁也不

是圣人。问题可大可小,我们一定要争取最小的责任和

最轻的处理,要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

说实在的,我

是对两个调查组有看法的,也跟梁书记作过汇报,但这

都是省里派来的,而且都绕过了我们县委县政府

在只能争取将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县里市里肯定是

要做工作的

但你也要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争取让

事情尽快过去

。”

郑天良像一头斗败了的公鸡,他闷闷地抽烟,有些

心灰意冷的绝望

他说:“黄书记,你就答应我辞职吧!

回来后,我什么权也不想要了,实在不行,我就回老家

种地去。”

360

黄以恒笑了:“老郑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有点像刘少

奇受委屈时说的话一样,现在没有***四人帮了,你的

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

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我的实

验区还指望你呢,你一撂挑子,不是给我来了个釜底抽

薪吗?”

郑天良想说,你只要我干活又不给我资金保证,是

谁抽谁的薪

而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没什么用的,

现在是如何对付调查和减轻责任的问题。从黄以恒的话

里可以明显听出,郑天良这次肯定是有责任的,而县里

市里能做的工作就是责任大小的问题,这个调子等于已

经定下来了,而且处分郑天良也是肯定的,只是如何处

分轻一点

郑天良听出了这两个信息后,他想为自己

辩解

如果资金及时到位,他怎么能让民工抬水泥楼

板呢,不就是没钱租起重机械吗?但这种辩解在此刻是

软弱无力的,不能说资金不足,就应该放松管理,更不

能说因为资金不足,就可以无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黄以恒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虽然郑天良有问题要处分

361

,但实验区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 但黄以恒的话比这要

有人情味得多:“实验区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实验区

实验区不仅是县里的重点建设工程,也是实现你政

绩的一个重要舞台。如果你现在撒手回来,舆论会怎么

实验区又怎么好向全县人民交待呢?我毕竟是一

把手,人民群众会说我用人上出了问题

所以即使目

前困难再大

我们两人都要顶住,不能让人看笑话,

而且你老郑也不是那种一遇到困难就轻易会认输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有些情绪,这可以理解,但就此放弃,这

不符合你的性格。”

郑天良想说,你说过

我只要不想干

, 随时都可

以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但他仔细一想,现在回

来又算什么,他怎么解释自己的落荒而逃,如果因为犯

错误回来,则对他的将来等于是堵死了前途,如果因为

工作干不下去回来

人家只能认为他是一个无能的平

庸之辈。他不能对每个人说黄以恒资金不到位

那么

人们要问为什么不给你到位,他不好解释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是一个你想跟他发火也发不起来

362

的领导,即使发火也会让你不到两分钟就发不下去,而

黄以恒从来不跟人发火。黄以恒会很大度地劝你:“工作

要商量着干

没有必要争吵嘛。”他还会讲团结的意义

。领导就是嘴大

他怎么说都有理

, 下级总是理屈词

穷。

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对郑天良比较客气

,郑天良态度也很合作。调查组的组长林处长是一位中

年人,他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在报上知道了合安县的马坝

乡是全省十佳乡镇之一,所以对郑天良非常钦佩,郑天

良听了这话,心里不仅有些伤感。因为郑天良多年前是

值得钦佩的,而多年后却无法再让人钦佩了;官当大了

,名气却变小了;地位上来了,影响却下去了。这使他

在这个多事之秋对自己十分敏感起来

他隐隐觉得自

己就像一个气球,飘得越高,空气的压力越大,爆炸的

机会越多,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分钟。

林处长对郑天良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

他跟

郑天良的谈话显得很平常,甚至还有些温情的味道。林

处长说:“其实这件事在全省的安全生产的事故中只是一

363

件普通的意外伤亡,比起小煤窑瓦斯爆炸死几十人影响

要小得多

, 这种事不举不调

不报不查,接到了举报

,我们就必须查

这是工作,也是职责,希望郑主任

能够理解

。”

郑天良表现出了应有的诚恳和合作姿态:“不管别人

怎么举报,总之是我们工作中出了问题,有问题就不能

回避,这次调查对我们工作以及对我本人也是一个警示

我将承担我要负的责任。”

林处长一行四人先在外围进行了调查和了解,并且

对建设现场进行了勘察,现在的工地上已经租用了两台

起重吊车,只是两层小楼用起重吊车给人的感觉有点小

题大做

金太光家属见来了调查组,就想再要一笔钱

,说一万五千五百块钱买一条命太亏了,他老婆带着孩

子跪在林处长面前,眼泪鼻涕含糊不清地纠缠在脸上,

样子很凄惨。林处长说他主要是来调查事故情况的

不是落实赔偿的

而金太光的妻子却哭着请林处长这

个青天大老爷给她做主家里稻子在田里没人收割顶梁柱

倒了。

364

调查组最后一次跟郑天良见面时有这样一些对话

林处长问:“郑主任

工程质量管理是你负责还是

陈凤山负责?”

郑天良说:“具体分工是陈凤山副主任负责工程

我负责落实资金与钢材水泥计划等。因为我是一把手,

是总负责,所以我不打算推卸责任。”

林处长问:“陈凤山副主任有没有向你请示要求租用

起重吊车以保证施工安全?是不是你为了省钱不同意租

用吊车?”

郑天良说:“陈凤山没有提过租用吊车的事,因为乡

镇工程中的两层楼施工都是用人抬楼板。我是提出过要

节省开支这一总的原则,但没有不同意租吊车一事。我

们的资金非常紧张,工程时开时停,如果下一步资金还

得不到保证的话,实验区就是一个半拉子工程。”

林处长说:“资金紧张与安全生产是两回事,不能用

资金紧张来牺牲安全生产,按规定建楼房必须要有起重

设备,你说是不是?郑主任

如果要落实这次事件的

365

责任的话,你觉得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心里会有

一个数

, 以便向上级汇报。”

郑天良说:“我的责任是管理不严,安全意识不强

。”

林处长点点头,说:“郑主任对这件事的认识是到位

的,态度也是诚恳的

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向上反映

的。请郑主任放心,我们不会让你过分为难。”

调查组走后,秋天已经正式抵达,田里的稻子成熟

了,棉花也起摘了

树上的苹果红了,庄稼人开始收

获他们构思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成果。而这个秋天,郑天

良面对着半拉子工程,他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合安县的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

区的七大企业已经建成并正式投产了。啤酒厂六月底开

业已经生产出了类似于德国口味的啤酒,目前产量不高

销路不错,电子元件厂八月份投产后为上海的一家

电视机厂生产电视元件,黄以恒数次去上海厂方协商,

366

上海的这家电视机厂终于同意拨给合安县六百台十四寸

的黑白电视机,这些电视机全都分配给了省市进入合安

境内的十八公里公路两旁的农民新村的住户,农民说盖

房子已经借了太多的债,没钱买,县委县政府决定先送

到农民家里

钱以后再付

农民不花钱还能有电视看

当然愿意。另外缫丝厂、轻工机械厂、水泵厂都在十

月份陆续投产,整个工业区厂房林立机器轰鸣,一派工

业现代化的繁荣兴旺的景象,面对这一大片工业区,县

城的老百姓们对黄以恒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们都说黄书

记不仅能干而且敢干会干,是合安改革开放真正的领路

人。只有五条商贸大道还有些不尽人意

县里要求五

条七百五十米的千米大道两旁商店十月底之前必须全部

开业,但由于县城商户只需一条半街就够了,所以县委

县政府要求县直各单位落实五个铺面,每个乡镇必须安

排二十户进城

完成不了任务,动员不来商户,各单

位、乡镇自己掏钱买铺面。眼看离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

召开还有不到一个月,铺面销售和出租还有百分之三十

没着落,黄以恒紧急召集县直各单位和各乡镇一把手开

367

会,黄以恒在会上说:“商贸大道的建设是百年大计,是

合安县保持可持续发展的一个战略性工程,也是我县经

济建设成就的集中体现,所以我们各单位各乡镇要提高

认识,要有长远眼光,这些铺面在五年十年后就会成几

倍几十倍地升值

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单位有些

乡镇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表现出小农意识和小市民的狭隘

目光。如果你们在座的各位对人民不负责任,对合安的

经济建设不想承担责任,那么县委县政府也不能对你们

负责任

, 我今天要重申的是

如果你们的计划铺面在

十月二十日前还不能进驻的话

我请你们把帽子交出

来。我就不相信

合安县找不到想干事能干事会干事

的科局长和乡镇长来。”

黄以恒语气是平静的,但平静语气的背后是斩钉截

铁的不可越雷池一步的界线。因此这平静就像悄无声息

的手术室里一把锋利的刀子伸进了病人的肚子里。

十月底,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

,合安县五条商贸大道有四条构成了“井”字形城市框

纵横交错的五层新楼和新开张的店铺将合安县城

368

渲染得繁华而气势恢弘,向工业区延伸的宏光大道就像

一把勺子的勺柄恰到好处地将城区与工业区连成一体

这样无论从工业区到城区还是从城区到工业区

见到都是工商一体化经济腾飞的兴旺景象。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召开前,郑天良的处分决定也

下来了,市委下了一个文,内容如下:

关于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的处分决定

合安县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主任郑天良同

志,由于管理不严,工作不细,责任心不强

四月十

八日擅自动用警车和警力到柳下河村开展工作,在干群

关系紧张对立的时候,郑天良同志没有及时采取有效措

施控制局面化解矛盾,致使随行的实验区派出所所长钟

明违反公安部《人民警察枪械管理和使用条例》向群众

开枪示威,造成了严重的负面社会影响。五月十三日,

实验区建设工地在没有起吊设备的保证下

无视生产

安全,致使施工的民工用木杠抬楼板非法安装,造成木

杠断裂、民工金太光被楼板砸中头部当场死亡

, 后果极

为严重

, 群众反响强烈。

369

郑天良同志作为实验区的主要负责人,对这两起事

件负有领导责任和管理责任,根据十一月十二日市委常

委会研究决定,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处分

。(涉及

两事件的其他人员,建议合安县委县政府另行处分

并将处分决定上报市委)

抄报:省委组织部、公安厅、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

抄送:市人大、政协、纪委、市直各单位、各县县

委、县政府

中共

河远市委员会

一九九

0 年

十一月十三日

文件下发后,黄以恒找郑天良谈了一次话,他们两

人在深秋的下午坐在黄以恒办公室的沙发里喝茶抽烟,

黄以恒安慰郑天良说:“为这事,我找到市委好几次

梁书记倒是没话说,而且也坚决不同意处分,但市委也

370

不是梁书记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省里有关部门只知道

查,根本不知道在下面工作的难处

死死盯住不放

梁书记最后只能保证不在党内给予处分,行政记个过,

也算是给上面一个面子

不得已而为之。梁书记叫我

给你打个招呼,叫你不要有思想负担,他来合安还会找

你谈一谈。”

郑天良脸色灰暗

声音软弱而无力:“我给县里的

工作抹了黑

深感内疚和不安。但这两件事也是事出

有因

, 黄书记你应该很清楚。”

黄以恒歪过头,窗外的阳光就从他脸上移走了,他

说,“确实这两件事也不算什么,但问题就在于有人告上

去了,开枪也就是扣了一下板机

, 也没任何伤亡,工

地砸死人是常事,乡下搞工程哪有什么起重机,但这些

事摆到桌面上就不好说了

什么警察开枪威胁人民群

众,领导干部无视民工安全,让民工被楼板活活砸死了

。听起来就很吓人。现在真是没办法,不干事什么问题

都没有,一干事就会出事

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目

前还没被抓到把柄而已,有时想想

真有点灰心,我

371

们图什么

不就是图能干出一点事业来吗?”

郑天良说:“我真搞不懂,是谁把这些事告到省里去

了,目的是什么?用心何在?”

黄以恒说:“是呀

现在你不干事,说你无能,一

干事就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就会跟你捣乱

中国

经过文革这些年

有的人一辈子什么本事都没学会,

就是学会了告状和看笑话。”

郑天良说:“这次处分之后

我决定立即向县委市

委提出引咎辞职

。”

黄以恒说:“县委以及我本人是不赞成你辞职的,这

一点我上一次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你一定要把实验

区干下去,让成绩来说话。”

郑天良说:“你让我怎么干呢?”

黄以恒说:“县里的工程已经全部完工了,剩下的工

程就是实验区了

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二期小商品城

明年一定要上马。”

郑天良想说,你连一期的钱还欠五十万没到位,还

谈什么二期?这半年来被调查组搞得晕头转向

一期

372

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现在只是一个半残废的工程,根本

就赶不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了。他有一肚子怨言,但

此刻却发不出火来。

黄以恒仍然很轻松地对郑天良说:“这个处分决定对

外就不公开了

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虽说小平同志

也三起三落

但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们

, 经不起折腾

所以我对梁书记讲了这个想法,他也说这个处分决

定主要是做给省里看的。梁书记明年春天就要退居二线

了,他对我们两个从他手里提拨起来的年轻干部一直是

关怀备至的,处分你就跟处分他老人家一样让他难受

。”

郑天良说:“实验区没能赶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

我有责任,所以我请你认真考虑我的辞职请求

。”

黄以恒说:“实验区你有什么责任?要说有责任,责

任全在我

我没有及时跟上资金,怎么能把账算到你

头上去呢?实验区没完工是为县里的工程做出了牺牲

这一点我要在常委会讲透讲到位,你只有功劳和苦

劳而没有责任。再说谁也没有强制性地要求实验区今年

373

一定要完成一期开业,只是提出了一个争取完成的软性

目标

, 不完成是因为客观原因

而不是主观原因。我

当然想同时完工

但在资金实在太困难的时候,只能

从大局出发了

没有人会揪住这件事不放的。不信你

去查一下去年底县长办公会的记录,我提出的目标就是

实验区争取今年完成一期工程向现场会进行展示

没有说一定要完工。今年春天人大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

是这么说的

。”

郑天良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橡皮泥,捏成什么形状

完全在于黄以恒,而不在泥本身,他突然感觉到作为一

个下级,不承认自己是泥是要犯错误的,他是被黄以恒

塑造着的。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十一月二十日在合安县隆重举

行。合安县城到处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城里弥漫着新

鲜油漆的味道,江浙沪运来的各种真的假的商品堆满了

商铺

, 全县数十万次民众前仆后继涌进县城

, 不少人

在广场的“三个女人托个蛋”的雕塑下面照相,他们都

374

为合安的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和自豪。工业区里

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货车和集装箱源源不断地开进开出

,一派繁忙的节奏。现场会来了近千人

省市五大班

子全部到场,各县书记县长以及分管工业的副县长、经

委、计委、工业、商业的局长们全都聚集到了合安县。

整整一个星期

参观学习、研讨座谈、喝酒跳舞,既团

结紧张又严肃活泼

黄以恒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和激动,他在介绍经验时说:“虽说我们县今年的工农业

总产值将要完成二十一亿,但我们离江浙及沿海地区还

有很大的差距

我们决不能固步自封骄傲自满,万里

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所以与其说在合安开现场会,还

不如说是开找问题的会、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黄

以恒的话在会场上引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个目前全省建

设得最好、经济成就最高、发展最有活力的县委书记能

以如此清醒和理智的态度对待成绩

其居安思危高瞻

远瞩的目光使所有与会人员都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黄以恒不是谦虚

而是将合安放在整个沿海东部经

济发展的大背景中来衡量自己和要求自己,这就是一种

375

现代意识和战略眼光。省委顾书记在视察了十八公里的

农民新村后

从楼下到楼上,再从楼上到楼下,他看

到了一往无际的两层小楼连接着县城和另外一个穷县,

他还看到每家都有电视机,用上了井水和卫生厕所,不

管怎么说,这些都摆在每个人的面前用事实说话,所以

黄以恒再谦虚也掩盖不了自己的政绩,当顾书记看到啤

酒厂里许多辆外省的货车在这个初冬的季节排队拉啤酒

时,他被感动了,在总结大会上,顾书记情绪激动地

说:“我从合安看到了什么叫‘深圳速度’,

从合安也

看到我省改革开放的光辉前景,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

的努力和奋斗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奇迹,江苏浙江能

做到的,我们省当然也能做到,合安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合安给我们提供了信心。合安这一典型在三省交界

的地方具有特殊意义,它是我省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也是一个桥头堡,它向人们证明我省的改革开放正

从合安与东部沿海地区形成连接的通道,而且以同样的

速度和规模将我省的经济融入沿海东部经济圈。”

郑天良也参加了六天的现场会,会上没有人提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