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您已奔波了那么多日,上山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不如停下歇歇吧。”
颠簸的车厢内,玉嬷嬷劝着自己的主子,淮恩侯府的老夫人叶芸珠。
以叶芸珠贵夫人的身份,本该在这知天命的年纪里养得气度雍容,可她却偏偏皱纹深深、面相精明,皆是一生操劳奔波的缘故。
叶芸珠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态度却很坚决:“不,现在就上山,咳咳……”
玉嬷嬷早已习惯了叶芸珠的病,忙用巾帕擦拭了叶芸珠的嘴角,掩去巾帕上的那抹血色。
老夫人吐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叶芸珠喘了一声,说:“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说着,叶芸珠便紧紧抓住玉嬷嬷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忘忧山的山路崎岖难行,仅容一人通过。叶芸珠年纪大了,腿脚又惹上了风湿的毛病,不出几步便觉双膝酸痛难忍,可她咬着牙,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一步步向山上攀去,不曾停下片刻。
十六岁那年,她嫁给淮恩侯府的三公子顾青云,不过刚拜了堂,天使便送来了请夫君应召出征的旨意。
她盼啊盼,指望良人归来掀起那落下的红盖头,先等到的,却是顾青云战死沙场的消息。
淮恩侯府就此败落,她还来不及为那只见过一面的夫君伤心,便扛上了整个家的重担。
白驹过隙,这一扛,便是大半辈子。
如今淮恩侯府俨然已成世家之首,她每每看着祠堂里列祖列宗黑黢黢的灵位,都会生出感慨:
她这般操劳,应当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和亡夫了吧?
却不想,那失踪了整整四十年的夫君,突然就有了消息。
走完山路,如行过坎坷一生,叶芸珠抬头,只见山间云蒸霞蔚、落英缤纷,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身处仙境之中。
送来的消息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里,就是让他盘桓了四十年,记不起家中父母妻子的地方吗?
山间流水淙淙、清风徐来,却驱不散叶芸珠心头的阴云。
还在少女时期的偶尔得闲之时,她也曾想过,日后要寻一个方外之境隐居度日,再也不管侯府杂事。
想着想着,手中的事攥了一辈子,她也过了做梦的年纪。
云舒云卷,露出云中的一处小院来,院子不大,门前搭着一个瓜架,如今正是结果的时候,个个长得饱满喜人。
玉嬷嬷只觉自己扶着的手又重了些,叶芸珠已经将半边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
“老夫人,要不我们还是……”玉嬷嬷劝道。
叶芸珠没有说话,抬脚径直向院子走去。
紫藤院落外,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正拿着药碾子碾着草药。
碾草药可不是个轻省的活计,但男子的力气很大,不过片刻就将竹匾里的药材都碾成了药沫收好。
男子收好草药,刚站起身,院子里便钻出了七八个小萝卜头,抱着他的腿喊道:“爷爷,我要吃黄瓜!”
男子笑得粲然,一手拎起年龄最小的女娃娃,让她坐在自己的臂膀上,用另一只手摘下水灵灵的黄瓜递给孩子们。
院子里传来女子的一声娇娇软软的嗔笑,女子乌发如云、红光满面,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缂丝石榴裙。她拿着巾帕笑着揩过男子额上的汗珠,说:“你太宠他们了。”
“自家孩子,我不宠谁宠?”男子笑道。
直到听到这一声爽朗的笑容,叶芸珠才从男子的脸上读出几分熟悉来。
叶芸珠犹疑道:“是他吗?”
“是三爷没错。”玉嬷嬷说。
“那位女子,就是他这些年的妻子了?”叶芸珠满嘴苦涩,“玉梅,你说,他们怎么看着这么年轻啊?”
玉嬷嬷叹息一声,不敢答话。
老夫人四十年来日夜辛劳,日子过得,哪有这对逍遥度日的男女自在呢?日子过得不自在,人也就露出了早衰之像。
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依偎在了男子的怀中,问道:“侯府那边,夫君不去看看吗?”
男子调笑道:“你想让我回去吗?”
女子嗔怪道:“哪有女子愿意夫君去陪着别的女人的?”
男子便笑着说:“好好好,为夫不去,就留在此处给娘子日日画眉可好?”
女子像是双十少女般娇笑了起来。
叶芸珠看着院门前依偎的身影,喉间一阵腥甜。
下山的路上,叶芸珠一直没有开口,玉嬷嬷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感觉自己扶着的手越来越轻。
直到迈下最后一阶台阶,叶芸珠突地呕出一口血来,鲜血淋漓,染红了衣襟。
玉嬷嬷忙喊着“老夫人”,却见叶芸珠双目瞪得滚圆,眼中却没有光彩。
一探鼻息,叶芸珠已经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