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雾气蒙蒙，夜空之中只露半截月牙。

爷爷备好香蜡纸烛和一把柴刀便带我上山。

大概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夜风吹进后脖颈，有些煞人。

山是深山。

早些年间山上野兽极多，因此村里有不少好猎手，直至九年之前那场突生变故，年轻人都出了村去。

夏末，本该是蝉鸣深林的好时候，林子里却悄无声息，只剩我和爷爷两人的脚步声在这山里飘荡。

我问爷爷：“上门当女婿为什么要来这深山，难道这山里还有住户吗？”

爷爷说这山里哪还有人家，早几十年都搬去村里了。

我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再次问道，那我们来山里上谁家门呢？

爷爷只说让我别管，到地方就知道了。

我便没有再问，只是心中暗自猜测，会不会深山里住了一个仙女姐姐。

爷爷再没说话。

我看不到爷爷的表情，却能感觉到爷爷此刻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闷。

如同这满山大雾。

山中一路披荆斩棘，埋头行了约莫三十里的脚程，直至深夜之时，爷爷才说到了。

我抬头望去，眼前是个大大的石门，石门两侧好像有东西，只不过这山中野草太深，加上夜间视野不好，看不真切。

爷爷手持柴刀，手起刀落，野草应声而断，齐刷刷倒在地上。

很快，石门就露出真容，而我却被吓了一跳。

石门两侧各刻有一只大蟒，身躯蜿蜒盘旋，两个碗口大的头颅正对着我，不知眼睛是什么材质，闪着幽光，在这夜里显得十分可怖。

爷爷转过头来，空洞的双眼让我觉得有些瘆人。

“点三炷香。”

我只好照做，点了三炷香插在地上。

爷爷当即下跪，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词，伏地不起。

爷爷小声呢喃，我听不真切，只听到什么“仙娘娘保他一命”什么的。

待三炷香烧完，爷爷额头已经见红，他转过头来，让我磕头谢恩。

虽然爷爷已经没有双眼，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严肃气息，所以这三个头磕得极重，极响。

我磕完头才起身，也不知是爷爷按到了哪里的机关还是怎的，石门竟自己打开了。

石门打开，云聚月藏。

爷爷在前面带路，牵着我的手，脚步沉重。

石门里面的空间应该是个墓穴，虽然无光，但我竟觉得比外面看得还要清楚。

墓道两边雕像极多，大多是蛇头人身，穿着古代的衣衫，衣衫大多已经被时间磨损。

看得我心惊肉跳。

墓道不长，大概走了二十来米就到了主墓室，墓室内并无沿途那些让我觉得可怖的雕像，只是正中放了一口巨大石棺。

也许是这石棺看起来没什么奇特之处，让我觉得心安几分。

走到石棺面前，爷爷吩咐我在石棺左右各摆一只蜡烛，点燃。

我摆好蜡烛，点了三次，都没点燃。

墓室内是没有风的。

爷爷大概是听到我多次划火柴的声音，神色焦急，拿起柴刀就往左手掌心一划，血流不止。

爷爷让我递给他纸笔，他接过后竟用毛笔蘸血，画了几道我看不懂的符。

画完符后，爷爷又从包里摸出一个圆圆的物件，是用红布包着的。

他颤抖着双手，把红布层层掀开，里面露出一个青绿色的玉镯子，在夜里还有莹莹绿光，好看极了。

爷爷取出玉镯子，摆在石棺面前，点燃刚画的符箓，这才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等他再起身时，终于将蜡烛点燃，而他血流满面。

鲜血流进两个漆黑的眼眶，尤其吓人。

我记事儿之后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吓得哭了出来。

爷爷却不以为然，纵然满脸的鲜血也盖不住他的笑意，连说了三遍好字。

地上符纸烧完，连同玉镯子也一并不见了。

爷爷又弯下身去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推开了棺盖，惊得我甚至忘记了哭。

难不成这棺盖是纸糊的？

棺盖被推开之后，爷爷一把把我拉到他身旁，速度快到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我心想完蛋，棺材里面不会有僵尸吧。

当然，这只是一瞬在脑海中闪过想法。

幸运的是石棺内部并无僵尸什么的，不幸的是石棺内部还有一个木棺，比这个石棺要小一号。

再看那木棺，表面光滑如玉，颜色猩红，如同滴血。

爷爷放开我的手，摸索着木棺棺盖，推开五十公分左右。

所幸这次我有了准备，在他刚准备推动棺盖之时便光速闭眼。

爷爷拍了拍我的头，在我睁开双眼之时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扔进木棺。

我挣扎着想爬出来，却被爷爷一把按住。

“小九，切记天明之前都不要出来，任何人叫你都不能答应，切记不要答应！”

这是一向和蔼的爷爷第一次在我面前那么凶狠。

我重重的点了点头，胡乱擦了一把泪水，哭着躺回了木棺。

听着爷爷脚步越来越远，恐惧越来越多，我哭得越发大声，最后几近撕心裂肺。

哭累了，我的注意力才转移到棺材内部，棺材之内并没什么尸体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件大红色的嫁衣，嫁衣上方置有一凤冠。

还有之前爷爷拿出来的那个玉镯子。

凤冠点金缀银，嫁衣华贵大气。

棺内不仅没有我想象中的腐味儿，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香味。

不一会儿我便沉沉睡去。

“小九，小九，我的好儿子，妈妈来看你啦。”

是妈妈！

在一片迷雾中，我隐约看到妈妈的轮廓，她在离我不远处的树林中向我招手。

“妈妈……”

我哭喊着就要向不远处的妈妈跑去，可我才踏出两步，就好似被人拽住双腿似的定在原地。

迷雾中的妈妈见我过不去，便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而我从梦中哭着醒来，从小同村孩子总说我是没有妈妈，就在刚才，我是多想近距离见妈妈一眼，我多想让她再抱我一下。

就这样，我哭泣中又沉沉睡去。

“陈九，你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爸爸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糖葫芦。”

还是在那片迷雾中，我一眼便认出了爸爸的身影。

我想跑过去，我想跟着爸爸回家，我想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可是这次我只迈出一步，便再不能动弹半分。

如先前一样，爸爸的身影逐渐隐于大雾之中。

我再次惊醒，我想爬出木棺，我想回家。

可当我的手才抓住棺材两侧时，脑海之中全是爷爷离开之前的叮嘱，我松开双手，躺回棺材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的木棺内部温度要比先前低了好多。

战战兢兢之中，我再次睡着了。

“小九，爷爷来接你回家了。”

迷雾中，不远处，爷爷脸上满是慈祥，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不对，他不是爷爷。

爷爷明明是没有双眼的！

下一秒，那爷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两颗眼珠突然掉落在地上，朝着我诡异的笑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被人拖住。

我回头一看，只一瞥，便惊为天人。

一位皮肤白皙的高大女子，身着棺内那件大红色嫁衣，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双眼如同明珠，嘴唇鲜艳，如同朱砂。

纤细的手上戴着那个玉镯子。

美极了！

她一手抵住我的后背，一手指着前方的“爷爷”，轻喝一声。

“滚！”

那爷爷闻声，竟突然化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双眼死死地瞪着我，眼中毫无掩饰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撕碎。

“你能保得了他一时，能保他一世？”

那少女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身后的仙女姐姐答非所问，只是不轻不重又说了一句。

“我让你滚。”

那少女无可奈何，跺了跺脚便消散在雾里。

“我们回去。”

一瞬，我便好像来到了一个大殿之中，殿内有一张大床，床的两侧挂着红色灯笼，好不喜庆。

迷迷糊糊之中，我不知怎的就躺到了床上，而神仙姐姐居然侧躺在我身旁。

“仙女姐姐，我们这是成亲了吗？”

我对成亲其实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不知为何，那一瞬，这个词恰好在我脑海之中跳了出来。

“嗯。”

仙女姐姐双颊挂满红霞，好看极了。

这晚，我隐隐约约之中感觉有条蛇盘在我身上。

我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环头四顾，棺内除了我之外，其他东西都已消失不见。

即便心中再多不解，我只当是做了个梦，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去找爷爷，我想回家！

我爬出木棺，跑出墓穴，顺着昨夜来路狂奔。

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

终于，我跑回了村子。

到家门口之时才发现，院子外围满了人。

我跌跌撞撞穿过人群，隐约听到有人骂我灾星，克死全家，诸如此类的话。

进院子的时候，我崩溃了，彻底崩溃了。

爷爷吊死在了院子内的一棵老槐上，七窍流血，手脚被捆。

“帮忙啊！求求大家帮帮忙啊！”

我转头向着院外众人，跪下磕头，磕到我头破血流，地上全是血迹。

这才有人进院子，组织着把我爷爷放下来。

这天，我在屋里发现爷爷留给我的字条。

“小九，从你见到这张字条时起，你便不再姓林，切记，改姓为佘，叫佘九！”

“爷爷很高兴你能活着回来，你不必为我悲伤，算卦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也不用为我搭建灵棚，让我尸体曝晒三日，之后直接下葬，一切皆是天意。”

“还有，你十八岁之前，切记不能谈恋爱，否则爷爷做的这一切，便是白费。”

“十九岁之时，去青阳城找林家完成婚约。”

“活下去，切记。”

“陈怀义，留。”

我把字条紧紧攥在手心，泪如雨下，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