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微凉。
林寿终于缓缓地苏醒了过来。
他闪着一对漆黑的眼眸,像两颗沁在水中的黑珍珠,满是疑惑和茫然地扫视着昏暗的四周。
此地,狭小污秽,形似牢狱,空气中还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道。
这让林寿不禁纳闷起来。
昨儿是他警校毕业的大日子,晚上哥几个庆祝喝了个酩酊大醉,本来约好今儿去幽会几个妹子的,怎么一觉醒来,竟仿若时空置换了?
难道是昨夜的宿醉还未睡醒?
还是寝室的那几个损友,跟他玩起了“密室逃脱”?
林寿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先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本想挣扎起身,可是刚一动弹,从前胸和后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赶紧撕开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衣衫,这才惶然发现,他的胸膛上竟满是一条条的鞭痕,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再撕开衣袖,拉开裤脚,撩起后襟,皆是如此,全身上下竟没有半点完好的皮肤。
林寿瞬间怒了。
妈的,是哪个混蛋趁我醉酒时打的我?
有种现在出来单挑,看老子不削得连你妈都认不出来你!
可是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任他如何喊得歇斯底里,也不见有一人出声回复他。
如同石沉大海,销声匿迹。
良久良久,林寿满脸颓废地躺在了破草堆上,眨着一对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屋顶的一角。
那里悬挂着一张破碎的蛛网,正如他此刻脑中混乱的思绪。
时间慢慢地开始流逝,直到一抹夕阳透过墙上的陋窗,在青灰色的墙皮上留下最后一道余光。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突然从紧闭的门外缓缓地传来。
有人来了。
林寿慌忙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猛地扑向了那一扇狭窄的小门口。
“喂,有人吗?快放我出去!”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而且还涉嫌故意伤害,这可是重罪!”
“我可是警校毕业的预备刑警,你们这也算是袭警,情节更为严重,还不快放了我!”
“喂,喂,回话呀!”
“……”
他的连绵叫喊声,却依然没有得到半点的回答。
林寿用力地将脸贴进门口的缝隙里,艰难地向外张望,只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正扶着墙皮一瘸一拐地缓慢走来。
走廊并不长,可她却走了好久。
等走到林寿的小门前,她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是个小姑娘,年龄约有十四五岁上下,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脸庞上略有几分苍白和消瘦。
不知怎的,林寿的心底,竟突然弥漫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明明并不认识她好吧。
而小姑娘却像是对他十分的熟悉,她那一双特别好看的眉眼,自看到林寿的第一面时,就笑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儿。
她倚在门口边先喘了会粗气,也顾不得再擦净脸上的汗水,就先将肩头的包袱解下来。
粗布缝制的补丁包袱,包裹的很是厚实,她一层层地解开,直至最后一层,露出来一个杂和面的窝窝头,还有一小块咸菜疙瘩。
“哥,饿了吧,快吃。”
她捧起那个窝窝头和咸菜,像献宝似的一股脑儿塞进了林寿的手里。
“哥?”
林寿听到那一声呼唤,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立在了当场。
紧接着,一段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洪水波涛一般,疯狂汹涌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
现在是万历四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614年。
他叫林寿,字长青,是个秀才,今年正好20岁。
林家世居山东布政司下辖的银丰县,父母早亡,只留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胞妹名曰“林婉儿”,今年只有15岁。
喏,便是面前这个双腿有伤的小姑娘。
在林秀才的记忆里,他虽是长兄,却从没尽得长兄如父的责任,反倒是他妹子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话说这林秀才,也实属不消停。
先是荒废学业,流连青楼妓院,为此不惜豪掷千金,致使家道中落。
而后,还曾为争夺一名花魁的“使用权”,而与街头的泼皮混混起了争执,当夜就被人敲了闷棍,扔进了臭水沟里泡了三天三夜。
还是林婉儿听到了消息,托人从臭水沟里捞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病瘫在床头,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的病秧子。
又是林婉儿遍寻名医为他诊治,诊金昂贵,那便卖田、卖房、卖家具,直至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无处安身。
甚至她那双残腿,都是在雨中跪求清泉道观的孙神医时,被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给冻伤的。
可以说,那几年若没有林婉儿的贴心照顾,只怕现在林秀才那坟上的茅草,都得长到有一人多高了。
后来,终不负所望,林秀才可算是病好安康了。
本以为林家就此可以否极泰来。
却不曾想,就在昨日,县衙王典史竟将林秀才屈打成招,以“窃偷圣旨的大盗同伙”的罪名,而将他关入了县衙里的死牢。
想必是林婉儿肯定是听到了消息,这才一瘸一拐地进入死牢中探视。
……
事儿,就是这个事儿。
林寿脑中的记忆虽然有些杂乱无序,但还是大致理清了脉络。
他还估计着,肯定是昨夜的林秀才,没能抗住县衙酷吏的鞭打毒害,就此一命呜呼去了阎罗殿。
而林寿也不知是何原因,竟侥幸附身在了他的身上,代替他成为了这死牢中的一介冤魂。
唉。
真可谓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丫头……”
林寿终于干涩地开口。
这是林秀才对自家胞妹的专有称呼,他从不喊她“妹子”,也不唤她名字“婉儿”,就只叫她一声“丫头”。
林寿初时还有些不适应,待在心里多加默念了几遍后,再喊出口时,竟是越发的顺嘴和亲昵了。
“丫头啊,你可知现在王家的案情如何了?那被偷的圣旨可有消息?”
他这第一言,自然要问清楚案情的发展了。
谁知,林婉儿的眼眶却先红了半圈。
她抽噎着鼻头道:“我知道哥哥是被冤枉的,可是咱官府中无人,家中又再无银钱打点,只怕你这冤屈,此生是难以昭雪了。”
“今日,县衙里已下了消息,王家一案审理结束,男丁皆被发配充军,女眷尽被贬入教坊司为妓,至于哥哥……”
说到这,她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的悲伤,泪如雨下。
“县衙说,偷窃圣旨乃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念在你只是从犯的份上,估计会判个一个斩监候。”
“他们还说,此罪没有累及家人,算是皇家了不得的恩赐了,奉劝妹子我不要再上告云云。”
“哥,反正你就放心的去吧,妹子这里你不用管,我早想好了,待替你收完尸,入了坟,我便跟你一起去了。”
“黄泉路上,咱兄妹俩一起走,也不孤单不是?”
“……”
林寿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心头不禁泛起了一片酸楚。
这得是对这个世界多么的失望,才会如此安然地说出对死亡的向往。
他慢慢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张日渐消瘦的苍白脸颊,林寿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不行。
绝不可坐以待毙!
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这蕙质兰心的妹子考虑啊!
逝去的林秀才,那就是废物一个,即使活着也没啥作用。
可他林寿不同。
穿越之前,他可是警校毕业的高材生,在校期间的各项考核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尤其是在探案追踪上,那更是连年被评为优等中的优等。
甚至,他还被同学们冠以“现代版福尔摩斯”的荣誉称号。
一个小小的窃案而已。
而且还是发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大明朝。
林寿不认为这件案子的破解难度,会比22世纪的超级大窃案还要高。
他相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能凭借着所学的专业知识,洗掉身上的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
所以,他立刻义正辞严地道:“丫头,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哥哥可以向你保证,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答应我,可千万别做傻事呀!”
“哥,你这是……”
林婉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哥哥如此严肃的态度。
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粗鲁声音,突然大声喊道:“喂,时间到了,林家妹子,你该走了!”
这是狱卒进来撵人了。
林婉儿只得咽下了口中未说完的话,抹着眼泪,扶着墙皮,一瘸一拐的,恋恋不舍的向外走去。
林寿还是不放心,他使劲地趴在门缝里,继续高声呼喊。
“丫头,记得我说的话,千万别做傻事啊,等我,老老实实在家等我!”
可是寂静的走廊里,却是没有传来半点的回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