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兄说话才好笑，难道我什么时候摘眼罩暗中观察，还得提前告诉你一声？”雷醒我不咸不淡，处之泰然。
那只独显的左眼澄澈深邃，火光一照，琉璃异色闪耀。
程守亮和鲁招运不由得朝文悔轻瞧去，眼神异样。
荒夜掩没，鬼窟环绕，身在此中之人，难免风声鹤唳。
包一翔呵呵一笑，“人固为人，鬼固为鬼，阴阳不混扰，泾渭自分明，哪有什么半人半鬼之说？雷少侠不仅胆识过人，而且谈吐诙谐，此番相会，何其有幸！”
文悔轻投来感激一瞥，“多谢包兄仗义直言，刚才雷少侠的话，差点连我自己都信了，哈哈哈哈……”
他莫名觉得畅快淋漓，引得其他四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好，我这识人辨鬼的本事你们不信，那就再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占风卜叶。”雷醒我眉毛一扬，意味深长，抬头望向那棵坟场老树，不再言语。
其他四人一时也无话，惟有风雪在天，篝火在地。
而那具离地悬空、如受天谴的无头女尸，在中间……
老树光秃，只在枝丫末梢处，偶有几片老而弥坚的残叶顽强据守。
雷醒我的目光，便落在这些残叶上，眼波流转时，似有浩渺玄奥之义，蕴藉其中。
四人跟着他瞅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门道，倒是不时从那女尸身上扫过，更觉寒意浸骨。
之前他们谈兴高涨，阳气旺盛，心中恐惧被逼退至犄角旮旯。
而此时阴气反扑，顿生人人自危之感。
连看似耿介刚直的程守亮，也裹紧了身上棉袍，眯起迷离睡眼，准备靠坟而眠。
包一翔的圆胖脸也有些拉长，干咳一声，正想起个话题。
雷醒我却如临大敌，“嘘——”
“小兄弟，瞧出什么了？”鲁招运压低声音。
“有客来。”
“客？自何方来？”
“自西来。”
“是人是鬼？”
“唔，寒风有信，说是人，而残叶告喻，说是鬼……这回连我也糊涂了，莫非是这些树叶生长于坟场，沾染了鬼气，以致判断有误？”雷醒我喃喃自语。
其他人听他说得荒诞不经，样子却煞有介事，心中不免暗笑。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程守亮耷拉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人？！”鲁招运猛一抬头。
其他人也察觉了，不约而同向上看。
“呱——呱——”那道不请自来的黑影，在树顶迎风展翅，得意地叫了两声。
竟是只乌鸦。
“哈哈，瞧你们，一个个都是江湖豪侠，如此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文悔轻嘲人自嘲。
包一翔等三人面色讪讪。
雷醒我自火堆中抽了一根柴火，向上一抛。
那团火光在空中停留的一瞬，照亮的画面令人毛骨悚然。
乌鸦之上，一只鬼影隐身黑暗，悬浮夜空。
寒风中她长发覆面，长袖悬垂，仿佛凝立不动，又仿佛随时会跃下，攫人而噬。
地上的人各自抓紧兵刃，绷直神经。
“乖乖，还真招了个脏东西！”鲁招运往地上一啐，对雷醒我竖大拇指，“小兄弟，你果然有些门道。”
雷醒我却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女尸。
鬼影见行藏败露，森然飘远。
雷醒我纵身上树，意欲查看女尸背部。
女尸忽动，双臂以反常理的角度和力度，向后猛击……
“噫！”
地上四人异口同声。
这一变故，比鬼影现形更令他们惊诧。
树上女尸腾转跳跃，总以意想不到的怪异招式，发动闪电般的攻击。
地上观者，无不替雷醒我捏一把汗。
谁曾想，雷醒我竟能以怪制怪——
奇招异式，施展时毫无涩滞。
女尸浑身关节都可随意扭转，雷醒我虽不及她，但也已经达到了一个活人的极限。
况且身为活人，他在另一方面又略胜一筹，那就是可以运用智慧与策略，跟对手灵活周旋。
包一翔等人的目光，充满大惑不解。
如果这个雷醒我不是无师自通，那么他的师承渊源必定蹊跷古怪。
此时他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江湖上有什么门派研习如此奇特生僻的武技。
兔头女尸见占不了便宜，虚晃一招，骤然腾空，向乱葬岗最高处飞纵而去。
之前飘走的鬼影，正等在彼处。
隐隐约约，她开始寂寞起舞，凄凉歌唱：
“美人头，不常有。
贵公子，千金求。
求得美人同枕卧，
蝶浪春宵去万愁。”
“美人头，我自有。
赠公子，情可酬。
深闺夜长何所寄，
曲径通幽为君留。”
……
树下四人，时而面面相觑，时而四面窥探，生怕这岗上千百孤魂野鬼，会被这亡灵歌舞唤醒过来，一涌而至……
树上的雷醒我往那边一指，“有没有跟我一起去看看的？”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文悔轻笑答，“我看这女鬼，淫邪擅魅，当心她看上你年轻帅气，惦记一辈子，你可就麻烦了。”
包一翔连连摇头，“我来这是为了郭老爷的赏银，不是路见不平，况且此去凶险之极，大家何必枉送性命？”
鲁招运吸了吸红鼻头，“老鲁不怕死，不怕鬼，可老鲁怕死无葬身之地。小兄弟，今晚要不是在这乱葬岗，我就跟你去了。”
程守亮开始不作声，此时高高跃起，落在旁枝，对雷醒我道：“走吧，我去。”
树上两条人影，一纵即逝。
“好小子，见了个女的，命都顾不上，莫非那女鬼真是国色天香不成？”文悔轻吞了吞口水，拔腿就追。
鲁招运一愣，自言自语，“小兄弟，老鲁知道你是位高人，跟你这趟买卖，不求发财，赚点棺材本就行。”
随即也冲了上去。
“你们，喂，我说你们……”包一翔连连招手，叹气摇头，“怎么摊上这么一帮莫名其妙的浑人？”
转眼间，这里只剩他一个。
他打量四处，又打了个寒颤，连连跺脚，“罢了罢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次别赔了这条老命，就算是赚了。”
提气一蹬，足尖在坟头之间噌噌上蹿，肥胖的身影，竟也去得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