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头，拜香，守夜。

林青心上午照顾林父林母，中午便回到牛头村，夜半三更时，小厮们都已经睡下，她还与易子庭守着棺木，天快亮时才又离开。

中夜时分，夜枭忽然躁动，尖锐的嗓音就像在预示着什么，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渗人，林青心抬头，看着半圆的月亮，疏影横斜，诡异阴森。

眼前长臂一伸，林青心肩上便多了件外套，刚好抵挡住夏夜偶尔到来的寒气。

“我不冷。”林青心声音沙哑。

易子庭从旁边抓了一摞铜纸，扔进火盆，“你不必如此，你熬不住的。”

火光跳跃闪动，映入那双沉默乏温的双眼，却没有燃起半点热情，易子庭神情麻木地看着前方，表情晦涩。

林青心偏头审视着他，这是个很贴心的男人，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她极好，她带给他的却都是磨难。

“……我会熬住，”林青心蓦然哽咽，“对不起。”

易子庭眼睫一颤，对上她的双眼，那双明媚动人的双眼，才刚走过十四岁，就变得暗淡伤神，注满泪水。

“不是你的错，”易子庭闭了闭眼，抓住她的手，捂在怀里，“这是意外。”

“不，不是意外，”林青心一头撞上他的胸膛，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肩膀不住地颤抖，“怎么会是意外……我看见了凶手，是那个人，翠玉轩里的伙计……”

胸前气息剧烈地震动，易子庭双眼一暗，却又出乎林青心预料没有任何其它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林青心明白得太晚。

易子庭张开双臂环住她，挺拔高挑的男人在这时猝然无力。林青心只觉耳后一凉，有什么东西落在耳廓上，她张了张口，却终究只字未言。

他被她背叛却能坦然面对，耳后英勇地奔赴沙场，遭她鄙夷却能不声不响，始终默默陪在她身边，但他现在在哭。

她从未见他哭过，他那么坚强，现在却抱着她哭得这般压抑，结实的身体都忍不住发颤。

林青心用尽全力抱着他，心中的仇恨和愤怒浓郁了起来。

清晨的时候，小厮送来早饭，易子庭却从旁边拿出几张银票交给他，“这是你们的工钱和卖身契，父亲下葬后，你们就自由了。”

小厮大惊，扑腾一声跪下，“少爷！”

易子庭视而不见。

小厮咬牙，将银票分发下去，驱散了所有人，暂时留下了几名苦力抬棺材，最后还是回到易子庭身边，“少爷，老爷去了，你总要有个人来照顾您的起居。”

易子庭没有开口拒绝，小厮从便当他默认了自己可以留下，每日还是端茶倒水伺候着。

林青心欣赏忠仆，但这忠仆每日送来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虽说本朝规定守孝期不可食荤腥，但重伤重病者并不在此列。

易子庭手臂肩背都受了伤，流了不少血，又每日跪灵，食些荤腥也无不可。

故而在守孝第四日中午，林青心叫住小厮，打听出厨房所在。然而易家薄有资产，厨房看着实在贫瘠，半点荤腥都无。

林青心干脆拿起背篓镰刀，自己跑到后面的地里摘了几个茄子，又从池塘里捞了条鱼，做了个糖醋茄子和清炖鲤鱼，送到灵堂。

小厮嗅着空气里的香味，看着林青心的眼神活像在看怪物。

易子庭看着她将饭菜放下，沉寂几日的肚子竟难得有了饥饿感，一时却没动作。

“试试吧，”林青心微微一笑，“这茄子是在你家地里摘的，鱼是在池塘里抓的，虽然有些瘦，但应该够了。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虐待自己。”

易子庭垂眸看着色香双全但白眼翻得很凄惨的鲤鱼，一言不发。

小厮许是不满林青心那句“虐待”，忽然开口，“林姑娘，你抓鲤鱼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它身上绑了根红绳？”

“看见了啊，”林青心还很不解，“说起来，你们为何要在鲤鱼身上绑条红绳，怕它跑了吗？”

小厮表情扭曲，“因为它是少爷的宠物鱼。”

林青心拿筷子僵住，人家亲父刚走，自己却把人家的宠物鱼给摘了，还送到面前请人品尝……

“早就不是了。”易子庭瞥了眼小厮，大大方方地拿起筷子，夹了片鱼肉放进嘴里，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微笑，极淡，极轻。

而后他又看向小厮，道：“少说话，多吃饭。”

小厮：“……”

林青心看着闷头吃鱼的易子庭，见他胃口比前几日都好，忍不住道：“其实养鱼很简单的，以后我教你，太瘦了真的不好吃。”

易子庭：“……”

一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林青心心满意足地端起空盘子离开，易子庭气色好些，小厮为他换了药，总算也松口气。

等林青心回到灵堂，易子庭已经又为易父添了炷香，林青心正要跪下，易子庭却突然站了起来。

“嗯？”林青心怔住，“怎么了？”

“三日跪堂结束了，”易子庭看着她眼底的黑色，“你回去吧，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林青心心下一寒，“没关系，我只是下午来此守灵，娘知道我的意思，她也是支持的……”

“青心，”易子庭打断她的话，“清蒸鲤鱼很好吃，我从没想过我的小娘子会有这样一双巧手，能做出这世上最好吃的清蒸鲤鱼，只是青心……你该回去了。”

“你什么意思？”林青心咬着下唇，“口口声声唤我娘子，却要赶我离开？”

易子庭移开目光，“你我还未交换庚帖，算不得夫妻。”

林青心脸色一白，“是不是因为爹……你后悔了，是吗？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伸手？难道只是为了一时的慰藉？！”

易子庭没有回答，离开灵堂，冷峻的脸再度恢复到毫无情绪色彩的当初，这一次，连个敷衍的似笑非笑都没有留下。

“你不学养鱼了吗？子庭？”林青心颤声问。

离开的人始终没有停留，林青心惨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道：“至少，让我送爹入葬，好吗？”

易子庭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