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翠鸟,驾着一瓣莲花飞辇。带着惠果、郭暧,穿过长安的街市,直奔升平坊而去。
见师兄淡然庄严,郭暧探身向下看去,因为身子变得如蚂蚁一样大小,视野受到限制,本来熟悉的楼宇、街巷早已不可尽观,路上的行人,也都如通天的巨人一样。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一念间的功夫。郭暧、惠果的莲花飞辇已经来到升平坊一处僻静的角落。惠果再念咒语,二人轻轻飘落在地,一瓣莲花坠落风尘,一只翠鸟任由飞去。
二人转出巷角,漫步来到杜环府前。杜环的事,郭暧早有耳闻,想来是杜家的人边求神圣,访到青龙寺求佛祖渡救杜环,是以惠果才会出面揽下这档子事吧。
郭暧扣动狮面鎏金门环,通通通一阵脚步声传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倦色的小仆,那人见来的一僧一俗,摇了摇头,嘴里咕咕哝哝,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神棍巫汉,若有本事便进,没甚本事的还是快快散去吧!”
“青龙寺惠果!”惠果不紧不慢的答道,一脸祥和。
那小仆一惊,似是想起了家主的嘱托,赶紧领了二人直奔后宅而去。
一路上撞见杜府几个家人,俱是一脸的倦怠,想来这些日子,一家人都被这杜公子折磨的不轻。
此时,杜环正昏昏睡着。他的房间里,杜环的父亲正同来访的礼部侍郎张颂尧闲谈着,看的出来,他正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焦虑和担忧。张颂尧不住的劝慰,保证说这次由青龙寺惠果出面,杜环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看来,正是这位张大人,将惠果介绍给杜家的。原来在数月前的一天晚上,张颂尧正同自己的宠妾吟诗赏月,忽然有一只黑猫斜刺里蹿了出来,嗷呜的一声,对着那宠妾的面门直扑过去,张颂尧本能的一挡,那黑猫被撩在地上,黑猫并不顺服,也不闪去,嗷嗷低吼着,鬃毛炸立,连番几次蹿起直扑那小妾,却不曾得逞。
一旁的家人看了,随手抄了木棒石块上来打那黑猫,几下给打死了。一时伤了雅兴,张颂尧连忙叫人将那黑猫就地埋在了后花园里。自己同小妾回房歇息去了。
半夜无事,谁知次日清晨起来,那小妾气息微弱,身体僵直,竟似死去一般,一开始张颂尧只当她是惊吓过度,请郎中开了几服回神养心的汤药,却不曾想一连吃了半月的汤药,那小妾丝毫不见好转。这一来,张颂尧心中不由的后怕,想起那黑猫来的邪狞,一阵冷汗直透脊背。
张颂尧沉思良久,忽然想起那青龙寺来。青龙寺本是开元三大士之一的不空金刚所创的佛门密宗法坛,不空精通无上密法,佛法精深,深得玄宗皇帝崇奉,坊间也流传了许多关于他降妖除魔的传说。
张颂尧因在礼部任职,几次朝廷组织的法会上也曾与不空有过交集。于是,便亲自登门求这位佛门金刚帮自己消灾杜难。不空金刚派去帮张大人祛除妖邪的,正是这位少年僧人惠果。
惠果,选了一个月圆之夜。据说,月圆之夜,正是妖魅凶性毕露的时候。惠果没用什么针药,只是吩咐张家的护院引路,去花园里挖出了当时埋下的那具猫尸。
那护院用铁铲翻动不几下,便露出一物,旋即用铁铲一翻,那护院登时吓得丢了铁铲,躲在了众人身后。众人簇拥一看,哪里有什么猫尸,却是一捧乌黑的头发,只有一捧乌黑的头发,而那名护院分明记得,当时正是自己将那被打死的黑毛,埋在了此处。
张颂尧亦是惊诧不已,心中连连叫苦,果然遇见了邪魅之物,不禁的看向一旁的惠果,却见惠果不但丝毫没有惊惧之色,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孩童的俏皮。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纵然修炼了无上的密宗奥义,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孩子的天性。
惠果左手一摇,不远处一丛淡竹飒飒作响,一段早已干枯的竹子斜飞过来,落在惠果手里。轻轻一震,枝叶飘落,只留下一段竹竿,惠果掂掂分量,还算趁手。
众人眼见惠果的手段,心中直呼菩萨,纷纷挪步,站在了惠果身后。
惠果看众人的狼狈样,心下一动,一把将那竹竿插入地上的乱发之中。只见那团黑发,忽的有了生命一般,一阵的躁动狂乱,如千万只水蛇摇摆,一时,吓得众人连连退后,不敢再靠近惠果。
待到惠果念动咒语,那团黑丝乖乖的缠在了竹竿头上,月辉如银,过去了好一阵子,众人才敢蹑手蹑脚赶上前来。
张颂尧虽不懂的佛门秘术,却是久阅人情世故的,知道是惠果孩子气发作,也不挑明,赶忙上前来连声道谢。
自打惠果进得张府,就没多说什么话。此刻见张颂尧前来致谢,摆摆手道:“不用急着谢来,真正的妖物还在后头。”
张颂尧等人一惊。
“你这宅子并非你自己起建的吧?可有什么隐秘之处,不妨说与僧人。”
张颂尧再惊,心下知道厉害,便道这宅子后院深处有一座小楼,日久尘封,当初买下这座宅院时,牙头讲明了那小楼内有幽魂出没,让他当心,只因自己贪图价廉宅大,这才硬买下来,将那后院封了,住将下来,却也没出过什么灾厄。
惠果不听他细说,一句“带路。”一众人直奔后院去了。
穿过两进院落,来到一处高墙前,看样子,是这位张大人将院墙加高过的,一处小小的窄门也是后来新换的,月光下,生铁的锁头已经乌黑一团。惠果,以那缠绕了发丝了竹竿一指,铁锁顿时化作粉屑簌簌落下。
一阵阴闷的吱扭声,门开了。惠果,持了竹竿径自进去,剩下张府一众人,进也怕,退也怕,任由自己僵立在小门外,脖子、眼睛,不听使唤一样的,朝着里面巴望着,看也怕,不看也怕。
院落内,高墙横起,大树蛮生,皎洁的月光,只有微微点点能够透过层层的枝叶落在眼前的木楼上,木楼只有二层,却修建的甚是高伟,萦绕着多年的阴腐气息,看去好似人间鬼殿一般。
惠果再诵法咒。楼门应声而开,他一晃竹竿,走了进去。
众人看着惠果走进木楼,恍惚间,木楼中已灯火通明,似是惠果燃起了那一捧青丝。只听得耳边阵阵邪风呼啸,间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也许,是岁月太久的缘故,那哀嚎的声音,已难辨男女。
霎时间,哀嚎声陡然暴涨,如一声炸雷,火光摇曳,铺天盖地的发丝如长蛇一般在楼内盘旋伸张。这是在警告来者。
门内,忽明忽灭的火光中,一袭翠色的衣衫裹在一副枯骨之上,那已化作白骨的头上盘旋着无数的发丝,铺满了整个世界,瘦小的惠果站在那里,如狂风到来前的一片秋叶。
众人开始害怕,他们开始担心眼前这位瘦小的僧人是否能够抵挡住这强大狂暴的邪魅。他们紧紧的簇拥在一起。
漫天的黑发化作一个巨大的骷髅,一口对准惠果扑咬下来。众人吓得一闭眼,冷汗透满全身,只等听着咔嚓咔嚓,那惠果便被妖魔咬碎吞噬了去。
时间凝固,似乎又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迅速流逝着,那邪魅渐渐安静下来,也许惠果已被连皮带骨的吃完了吧。人们更加的恐惧,担心那魔物会迅速的袭向自己。
然而此时,张颂尧,却渐渐感到身上熨帖着些些暖意,难道是天亮了?不然哪来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慢慢睁开眼,一下子呆住了,他仿佛看见一尊巨大金身的佛,那些温暖的光芒就是那佛所照射过来,再一看时,又分明是惠果站在那里。
他揉揉眼,的确是惠果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金身的佛祖。木楼内空空荡荡的,没有了邪魅的踪迹,整个楼殿变得敞亮起来,明月高悬,参天的古树下,小楼临风,已换做诗情画意般的所在。
众人渐渐都睁开眼来,面前的风景变了,人们的心情也变了。大家见惠果微笑走过来,纷纷上前问询那究竟是何等邪魅。
惠果,不欺人,当下说明了原委。
这座宅子原来的主人,是高宗时一位武将,因为战功,颇受恩宠。他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妾,模样十分的俊俏可人,一次酒宴,这位武将的一位朋友,趁着酒意,偷偷多看了几眼这位小妾。不料这武夫妒意大起。数日后,武将单独宴请了那位朋友,那朋友还幻想着能再见那小妾一面,欣然赴约。
席间,那武将命人抬来一件巨大的蒸笼,笼屉揭开,水汽散去,登时吓得那位朋友目瞪口呆。那蒸笼内,分明盘坐着的,正是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妾,如今已被剥去衣衫,当做猪羊一般蒸熟了。那位朋友,当下明白是自己的多情害死了这位无辜的女子,悔恨交加。一时间,竟当场坐化。
那古楼内的女魅,正是那位因为丈夫的妒意而被蒸杀的小妾。
惠果说明原委,又对张颂尧认真说道:“那小妾被冤杀,尸骨就埋在这木楼窗前的石榴树下,怨气不散。那一日见你和小妾恩恩爱爱,她妒忌你们的爱情,适才化作黑猫,乱扑了一通。我已同她谈妥了条件,明日你去乾陵一遭,山下东南方,有一座武将的坟墓,你且与下人带几桶牛马的便溺,浇在那将军的墓上。三日后正午时分,你再来石榴树下,将她的尸骨取出焚化,亲自撒于灞河之中就好。她本是灞河之上,漂流而来的一个孤儿,且随她漂流而去吧。”
惠果嘱咐完毕,递给张颂尧一片木简,飘然出了张府。木简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张颂尧认得,那是高宗时一位著名的武将,征讨高丽有功,骄奢一时。坊间也的确流传着一些他残暴嗜血的故事。
张颂尧依足了惠果的吩咐,将诸事一一办妥。不仅张大人的小妾怪病痊愈,更是在挖取那女魅尸骨时,在木楼的基座下得了黄金珠玉一包,欢喜非常,从此和爱妾更是如胶似漆。
对惠果,张颂尧更是视若神佛。因此,在听说杜家的事情后,因着多年的交情,便向杜家强力推荐了惠果,来为杜环驱魔治病。
惠果、郭暧,进到杜环的卧房。见众人迎上来,惠果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寒暄之意。
床上,杜环穿了一件紫色的波斯女衫昏睡在那里,形容枯槁,不见血色,唇、眉、眼影,依着波斯女子的样式胡乱描画了一番,看来十分诡异。
惠果伸出二指,一探杜环的脉息,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精巧的木盒,木盒光滑平整,没有丝毫的雕饰,只有木材本身的纹理如山水云霞,很是漂亮。木盒的盖子滑开,里面是数段檀香。
惠果燃起檀香,令郭暧关起门窗,吩咐诸人退后,再退后。
张颂尧知道惠果要施法术,有些做作的嘱咐众人按吩咐行事,不要乱出声响。众人离开杜环床边一段距离,屏住呼吸静静看着。
门窗紧闭,屋内暗下来,阳光透过琉璃的花窗投射进一道道光柱,惠果手里捏好燃着的檀香,烟气丝丝缕缕,看得分明。
惠果把香安插在床头,手结不动明王印,口诵金刚萨埵咒,只见烟气聚成一缕,徐徐冲入杜环鼻中。顷刻,烟气又从杜环鼻中徐徐而出,渐渐凝聚成一具人形,尺余高,手脚头颅,甚至连眉眼口鼻都看的真切。
众人惊讶之余,又见惠果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映着那烟气聚成的小人儿,惠果再诵咒语,那小人儿兀自舞动起来,摇头晃脑,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好似在诉说一段波折起伏、惊险万分的故事。
郭暧离的近些,听明白那小人儿说的是一种波斯古语,一时后悔当初没和她好好学习这门语言,不然,今天这如此精彩的故事,自己可以先大饱耳福了。当下只得硬着头皮,看那小人儿演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