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下手那么狠。”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清朗语声,听声音像是个年轻人,语气充满了朝气和清脆,与刚刚洞外传来的声音完全不同,叶零落刚刚放松的眼神猛然一滞,转头望去。
只见此时在红帐之外一丈处,正有一个瘦高挺拔的绿色身影优雅立着,有红帐阻隔,叶零落看不清那人容貌,却也能窥得几分轮廓,此人身形高挑精瘦,双肩如刀削,脊背挺似松,一身烟青色的束腰劲装垂垂坠地,更显的利落精神,头发由发冠高高束着,双臂一个背后一个放于腰前,行走之间不疾不徐,衣摆随着步子轻轻起伏,脚步声既慢又轻,极有礼数,端的是一派风雅。
叶零落皱了皱眉,这分明就是个不过二十岁的潇洒公子。
绿衣公子行至红帐前却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突然停住了,站在红帐外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就连对自己都不例外。”
上官羽躺在地上,还没有从巨痛中缓过来,睫毛微微颤了颤,没有说话。
绿衣公子见他没出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怜爱的揉着青头鬼的头,一边瞥了眼地上的乾坤扇:“以你现在的伤势,居然还敢用它”,他偏头看了叶零落一眼,“这小姑娘是存心要你的命啊,你何时也会带这样的累赘在身边了?”他并没有趁上官羽虚弱立刻下手,反而慢条斯理的聊起天来。
上官羽胸口起伏几下,就这几下似乎就耗费了极大的力气,闭着眼,还是没有说话。
绿衣公子含笑看着自己手边的青头鬼,修长洁净的手指毫无顾忌的抚上青头鬼那流着脓水的丑陋面庞,青头鬼们也一改凶戾模样,俱都乖顺的伏在他脚边蹭着脑袋,似是十分享受,绿色公子怜爱的抚了一会儿便略略拍拍它们的头,将它们不情不愿的遣开一些,然后抬起脚步,缓缓朝红帐内走去,在经过那把染了上官羽血的赤色长剑时,目不斜视的将剑拔起,脚下步伐丝毫未滞。
叶零落惊魂未定,此时见他逼近,不自觉的紧张了起来,慢慢朝上官羽身边挪动,眼睛紧紧盯着绿衣公子,一眨不眨。
然而绿衣公子又怎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丫头呢?他径直走到上官羽身旁,微笑着把剑横在了上官羽的脖子上,就在此时上官羽却突然说话了:“八年了,当年木洵也是这样死在你手里的吧?”
绿衣公子眼波微动,唇角笑意犹在:“你还记得。”
上官羽微微睁开眼,道:“当然记得,堂堂幽叶岛是怎么沦为鬼域走狗的,相信当年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忘的,尤其是霜雪。”
绿衣公子原本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温和模样,即便手上做着杀人的动作,表情也还是笑的像个邻家大哥哥,此时闻听这话却忽的笑容顿收,剑锋猛的下沉两寸,语气倒还安稳如初:“你我不过彼此彼此,谁又比谁干净多少呢?你莫不是忘了你这清渺峰主的位置是怎么来的?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你觉得清渺峰会不会反过来把你生吞活剥了?”
上官羽闻听此言,瞳孔突然一缩,却依旧云淡风轻的躺着,只淡淡道:“所以这就是你有恃无恐的原因?青灯,并不是所有欺师灭祖的人都是一类人,比如我和你。”
一直在旁边听的稀里糊涂的叶零落此时却猛然抬起了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不太明白,只得弱弱开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灯照壁转头看向她,略带惊讶:“怎么你还不知道?”他重新看向上官羽,笑道,“你没告诉她你是杀了你师父,才得到这峰主之位的吗?”
“什么?”叶零落愣住了。
上官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嘴角扯了个弧度,眼神却是阴冷的,默了半晌,才道:“你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就很得意?”
青灯突然畅快的笑了起来:“哈哈哈,以前或许还有几分忌惮,但现在……的确很得意。想你堂堂上官氏少主,清渺峰嫡系高徒,就连四岛三峰也和你渊源颇深,仙道之中谁人有你背景强硬,可谁又能想到,就是你这样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背地里却也身负一身邪功,阴诡之道怕是比你的仙道正法用的更得心应手吧?”他止了笑,语气突然柔和了下来,“你说你在鬼域跪血池、种毒蛊的时候,你父母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还以为你在清渺峰上练剑下棋呢?你为了活命万人厮杀的时候,你外祖正带人往清渺峰上送新酿好的酒,口里还叫嚷道‘要与这小子好好拼拼酒量’。你被扔到噬灵渊群鬼撕咬的时候,你妹妹抱着琴在玉瓣池等你给她弹你说好的新曲……啧啧,当年这些事,我们这些人可都知道呢,可你那些最亲近的亲人们却恰恰丝毫不知,真是让人忍不住觉得可怜啊。”
上官羽眸光沉静,依旧波澜不惊。
青灯见他仍旧不理自己,却也不恼,淡淡道:“怎么?绝影领主这是自知难逃一死,放弃挣扎了吗?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在听你说话”上官羽道,“若非你提及,我都忘了还有这些事。”
青灯笑道:“你一向不拿这些苦当苦,不记得才正常。”
上官羽随手拨开颈上的剑,好似这把颈上利刃只是个摆设,强撑着坐了起来:“所以你觉得我很惨,心里平衡了吧?”
青灯呵呵笑道:“平衡,当然平衡。我这个人一向很知足,自己的东西半分不会让,别人的东西也决计不会碰一丝一毫,所以我没有那些人贪,不眼红你的命。”
上官羽真诚道:“这个我信。”
“可是我不眼红,不代表别人也不眼红。”青灯缓缓转着手上的扳指,“正如你所说,八年前幽叶岛是如何沦为鬼域走狗的,当时在场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木洵是谁杀的,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满手鲜血的,是你,我的绝影领主啊!”
谈及此,上官羽的目光变的涣散了些许,似是想到了很久远的陈年旧事,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眼神里满是冰冷:“当年若非你,我也不会入了鬼域。”他缓缓抬眸,“说起来,我有今天,也该谢你一谢。”
青灯一直保持的温润笑意不知何时也彻底消失了,他背过身,抬头望着头顶的一角天空,轻声道:“这个可真不敢当,羽师弟,当年可是你们自己愿意来营救我们的,我可没逼你。”
“哈哈哈哈哈哈”闻听这话,上官羽终于狂笑起来,像是发怒又像是自嘲,他出乎意料的激动了起来,叶零落从没想到过他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的言语带起这么大的情绪,不由呆住了,好奇这句话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事情,足以让他控制不住情绪,此时只听上官羽突然高声道,“是!是我们枉做好人,非要去做那救世主,才惹来一身骚,合该我倒霉,但我那两位师兄何辜,也要陪着你那腌臜算计沉沦一生!”
谁知青灯听到这句话猛然转身,也同样激动起来:“陪着我的腌臜算计?羽师弟,你要记得他们可是为了救你才断了退路的,如果他们当时放弃你,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这脏水可别只往我一个人身上泼啊!”
上官羽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刚刚还满是怒意的眼神一下子软了下来,叶零落能看到他眼眶微眨之际有些闪躲,像是心虚,不,怎么会是心虚呢?叶零落觉得自己看错了,上官羽是不会心虚的,有什么事能让他心虚?
“你怎么了?”叶零落小心翼翼的问。
上官羽没答话,青灯倒是调整好了情绪,又一脸阴险的笑了起来:“你家主人这是愧上心头,难以自持了。”
“你闭嘴!”叶零落截着他的话音喝了一声,“谁问你了!”
这冷不丁的一句呵斥竟出自小丫头之口,倒着实是把青灯给惊的一愣,盯着小丫头倔强的表情愣是没回嘴。
上官羽则在这个空挡迅速掩去了自己的情绪,他平静道:“小丫头,这是我们的私仇,你最好别过问,否则……”他突然顿住了,少顷,略带猩红的眼睛缓缓望向叶零落,“我不想杀你。”
这是上官羽第一次对她展露杀机,叶零落心中大震,即便再好奇,一时间也不敢出声了,青灯却冷哼一声,紧接着道:“怎么?当年做都做了,现在却不敢让人提了?你越不想让人问,我就越要提醒你,提醒你寻枫是怎么死的!提醒你你究竟是个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
闻听寻枫这个名字,上官羽一直压抑的情绪像是被冲垮了最后一道屏障,顷刻决堤,他骤然抬头,一把抓住青灯的衣领,忍无可忍道:“寻枫是你害死的!是你!你还敢提她!你怎么敢提她!”他突着双目,额头青筋暴起,抓着青灯的手攥的直发抖,急促的呼吸中隐约能听到抽泣声。
青灯看他这样子却十分愉悦,畅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怎么不敢提她,我那么喜欢她,整个清渺峰没有人比我更喜欢她,即便她最后嫁给了木清,我也还是最心疼她的那个,所以到她临死之前,我还让她见了木清最后一面。”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又道,“哦对了,不止木清,还有你们三个千里迢迢去救她的师兄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哈哈哈哈!”
青灯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别畅快的事情,笑的愈发酣畅,到最后竟隐隐有些癫狂,边笑边含糊不清的低喃着什么,没有人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上官羽见他大笑,也呆在原地不动,只是那眼里的悲怆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叶零落第一次见他如此仇恨的看着一个人,却又半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上官羽映着明月的眼睛里隐约有雾气涌出,在她看不到的另一边眼角悄然滑落。
“她的孩子……”上官羽张着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可这四字一出,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颤的弱如蚊蝇,良久都未敢再开口。
“她的孩子……”青灯停了笑,背对着他们二人,抬头抚了抚眉间,手指不动声色的从眼角划过,语调平稳道,“那孩子恐怕是你这辈子最愿意牺牲一切去救的人吧?可惜啊,他还是死了,而且就死在你的眼前,你清清楚楚的看着他,却什么都没做。”他转过身看着上官羽,“后悔吗?怨恨吗?这么多年来,你还有没有日日夜夜想回到那个晚上,再重新救一遍那个孩子?”
上官羽喉头动了几下,良久开口道:“我不光想再救那个孩子一次,还想回到那天,杀了你!”
如果那天他死了,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青灯听到上官羽要杀自己,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露出欣慰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上官羽的头:“羽师弟,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都已经忘了他们母子呢,不然你为什么急着藏起自己的罪恶,回来做那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他真的像个慈爱的师兄一样抚着上官羽的头发,眼神却越来越冰冷,“怪不得师兄,当年她之所以落得那样的下场,有我的算计,但究其根本,她还是为了你!如今你要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做你干干净净的仙门少主,那没办法,师兄我就只能再帮你重新回想一下你是怎么进的鬼域了,债还没还清就想走,你对的起他们吗?”
他们为了你下场凄惨,如今你想抽身干干净净做人,想的美!
上官羽闭着眼睛沉吟许久,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师姐……师姐她……”
一阵阴风陡然刮起,割裂了微微飘扬的红帐。
叶零落眼前一黑,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她眼前飞了过去,再睁眼时,却见上官羽竟蓦然抬头,那双眼睛里丝毫不见刚刚的颓败与悲怆,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杀气,他红着眼睛执扇,那柄笼罩着阴郁邪气的乾坤扇此刻正抵在青灯的喉咙上。
他在良久的等待和忍耐中,抓住了唯一可以反攻的间隙。
“欠债的不是我,是你!当年出卖幽叶岛的是你,故意送消息给我们的是你,骗他们夫妇进陷阱的是你,逼我走火入魔的也是你!若不是我被你逼的不得不动用乾坤扇,我也不会杀性大发失手杀了木洵,我若未失神智,他们夫妇就还有一丝希望。是你,是你怨恨师姐嫁给了木清而不是你,所以你一定要报复幽叶岛,不,你不光是要报复幽叶岛,你还要报复将她许配给幽叶岛的师门!你恨我们所有人,但你为什么要连师姐一起害?你不是喜欢她吗?喜欢她难道不该保下她一命吗?你杀谁都可以,木清乃至整个幽叶岛我都不在乎,可你偏偏连她都不放过!你甚至把她的孩子……把她的孩子……你还他妈的是人吗!”上官羽一拳打在青灯脸上,直把他打的倒退十几步,跌在了石壁上,“你也配说喜欢她?你根本就不是喜欢她,那不过是你为自己的嫉妒找的可怜的借口!”他一把拉起青灯,“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你师姐不会死,大师兄不会死,师父不会死,木清不会变成现在的霜雪,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这些都是你的债!你的债!”
青灯一掌推开上官羽,啐了口血沫,舔着腮道:“我的债?对,是我的债!是我故意把幽叶岛的弱点告诉鬼域的,也是我算定了你一定会去救他们,所以才提前埋伏好了伏兵,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包括寻枫,知道为什么吗?呵呵呵,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我在鬼域攻打幽叶岛的三天前曾去找过她,我求她跟我走,只要她跟我走,我保证一辈子护她爱她,还能把她带离这场灾祸,我是想救她的,可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她说以后不想再见到我,让我就当做我们从没认识过,十年相识,只因我对已为人妻的她表露了心迹,她就要疏离我,我当时跪着求她,求她跟我走,我想让她活着,即便她已经开始厌恶我,但只要她当时肯跟我走,她就能活!但她……呵呵……我就算那样卑微的跪着求她,她也不肯走,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再苦苦相劝,她想和木清同生共死,那我就成全她,连带着他们的孩子……我也一并送给他们!”
上官羽怒发冲冠,暴戾而起,一拳挥来:“你混蛋!”
青灯被扇倒在地,扶着石壁悠悠站起:“我混蛋,你比我更混蛋!你说这是我的债不是你的债,呸!”他拿起那把赤色长剑,剑光随着灵力注入愈发耀眼,一剑横扫过去,剑气将外围的青头鬼瞬间碾为烂肉,这一剑直接刺向上官羽心口处,上官羽用乾坤扇勉力格挡,却还是被震出数丈,吐血不止。
叶零落见状大惊,慌忙跑到上官羽身边,但因上官羽身上本就有重伤,再加上这一剑更是雪上加霜,她不敢动他的身体,怕再弄疼他,只得轻声唤他:“上官羽,你……你没事吧?我帮你止血。”说着从自己身上扯下布条就往他裂开的肩膀上缠,只是这布条怎么缠都会洇过来,配着他那身白衣越看越吓人。
上官羽似也是痛极,躺在地上隐忍着抽气,任由叶零落包扎。
叶零落一边包扎一边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滴在上官羽的伤口上,再化为血水洇开,她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包了多久,也丝毫不在乎旁边虎视眈眈的青灯是不是要趁机偷袭杀了他们两个,直到最后她用双手也堵不住上官羽的血的时候,才猛然侧首,含着泪的眼睛像野兽一样凶戾,狠声道:“你恨寻枫没嫁给你,恨她师父没将她许配给你,可这些跟上官羽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想救她,一切都是寻枫自己的选择,与他何干?何至于你这样死缠着他不放!”
青灯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上官羽怒道:“与他何干?问的好!问我不如问他!他心里清楚的很,你问他!”
叶零落微微一愣,半晌,低下头去看上官羽,只见上官羽微睁着眼望着天,睫毛一颤一颤的,他锁着眉没有说话。
青灯嘲讽的笑了:“他不敢说,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有愧,他不说,那就我来说!”
“当年你师父之所以定下寻枫与木清的婚事,并不是因为狗屁的什么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烂俗理由,而是因为那时你刚刚因缘际会的收服了乾坤扇,灵力几乎耗尽,正是最虚弱最需要护持的时候,再加上乾坤扇戾气四溢,清渺峰根本压不住,你师父为遮掩乾坤扇的痕迹,耗费了大半修为才堪堪稳住了护山结界,没让邪气溢出清渺峰,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灵力为你护法了。你师父担心乾坤扇闹出的动静太大,仅凭护山结界恐瞒不住鬼域,乾坤扇是什么东西?若让鬼域知道是你收服了乾坤扇,他们会放过你?届时你必然会被鬼域令主带回鬼域强迫你归顺,而你师父那时的状态也决计护不住你,他不想鬼域令主知道你的存在,不想让你像他一样堕入泥潭,日后不得脱身,他必须为你争取更多的时间,足够你修养元神恢复元气,所以他选择了与平日关系最亲近的幽叶岛联姻,而且这个联姻的人还必须是对你情谊深厚的人,这样才能保证不管出多大的事那个人都能调动幽叶岛来帮你,有幽叶岛在,鬼域令主就算想强求,也总会掂量掂量,不会贸然和两大门派同时撕破脸,不然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你收服乾坤扇闭关之后,才提起他二人的婚事?你、我、寻枫和木清自幼一起长大,你师姐打小就待你亲厚,在她眼里你就和她的亲弟弟没什么区别,她明知你的处境,又怎会拒绝你师父?她是为了你,才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的起因不是我,而是……你!说我害了她?其实是你毁了她才对,若没有你,她就可以自己选择,她自己选择,就未必会选木清,一切就都会不一样,所以……你才是罪魁祸首!”
“你师父嫌我是清渺峰旁支,不比幽叶岛势大,所以就把寻枫送给了木清;你师姐为了帮你,死活不愿意跟我走;至于木清,他是我兄弟,却抢了我最爱的女人。你们都该死!可惜当年那晚,我报复了所有人,却唯独你被乾坤扇护着没死,后来还入了鬼域做了二十四刃之首,这是我唯一不甘心的地方,不过后来看着你明明不愿意与鬼为伍,却偏偏又必须在鬼域听人差遣,一点一点把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我就觉得更畅快,还有什么报复比看着你这样煎熬更大快人心的呢?所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回去干干净净的做人,就算鬼域令主准了,我也不准!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烂泥里做鬼,不然你怎么对的起寻枫为你受的苦呢?哈哈哈哈……”
烂泥。恶鬼。杀孽。
是啊,早就烂透了的命,沾了多少亲友恩师的血,怎么还妄想能干干净净的做人?
根本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了。
上官羽闭上眼,好像又看见了山门前那执伞而立的红衣身影,正拎着两坛杯雪向他招手,对他喊:“上官快来,这是我偷偷藏的酒,师父不知道。”
叶零落守在他身边,余光看到他手边的乾坤扇闪着的黑色灵光已经在慢慢转紫了。
青灯无声的笑了。上官羽已经压不住乾坤扇了,乾坤扇反噬了。
青灯手上的青色灵流渐渐凝聚成一把长剑,剑身色如碧玉,透如琉璃,剑柄上刻着青莲印记,与清渺峰的八角银铃上的图案一般无二,他拖着剑慢慢走向上官羽。
“鬼域很多人都想让你死,唯独我一直没想过要杀你,因为我就是要你在鬼域里活着,要你时时刻刻看到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那是寻枫拼了性命也不愿让你变成的样子。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要走,那这一切也就该结束了,我用这把剑杀你也算是同门相残,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叶零落自然没本事拦他,看着他一步步逼近自己,竟也没半分惧怕,她低头看着上官羽,回想这一路他救自己,救别人,杀他的人一波一波不断找上来,似乎个个都和他有仇,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也不知道类似青灯这样的恩怨在他身上还有多少,看着他如今终于力竭,虚弱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她只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一个快要被压断的扁担,一头是良知,一头是生死。
为了还活着的人,他不能死,为了活着,他就要不断牺牲别人。
活不能活痛快,死不能死踏实。
叶零落突然有些心疼。
青灯举起剑,缓缓道:“去,死,吧。”
一剑劈下。
叶零落在最后一刻俯身上前,抱着上官羽紧闭双眼。
砰!
一声重物撞击的声音传来,叶零落紧咬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叫出声,不过一瞬之间,头上就已布满了细汗,正在她抖的厉害的时候,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叶零落一惊,猝然睁眼,只见上官羽正平静的看着她,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叶零落捂住嘴,略略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受伤,而上官羽也还好端端的躺在原地。
那刚才的声音?
叶零落小心的转过头,看到青灯此刻正顺着石壁瘫软跪下,他握剑的手有血流下。青灯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根本说不了话。
叶零落皱了皱眉,愣住了,就在她不明所以的时候,视线转到她和上官羽的正前方,却看到有一个面带黑色面具的男人稳稳立着,这男人的面具遮住半张脸,上面有暗金线条。
叶零落一眼便认出这是上官羽的面具,哦不,是……绝影的面具。
这男人身前还有一朵用灵流凝聚而成的莲花,共有八瓣,一瓣为严冰、一瓣为烈火、一瓣为星辰、一瓣为雷电、一瓣为金石、一瓣为明光、一瓣为隐风、最后一瓣为真莲。此莲花每瓣皆不同,却俱是莲花花瓣的形状,拼接在一起光华耀眼,笼罩在外面的灵光似是给它打上了一层光晕,花瓣轻轻上下摆动,俨然如活物一般。
青灯看着这莲花,脸色惨白如纸,不可置信道:“八蕴华莲……怎……怎么可能……八蕴华莲不是只有上官羽有吗?”
他立刻转头看向叶零落的方向,却见那地方此刻竟一个人都没有了。
可是叶零落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正看着自己,吓的她又抖了起来,上官羽再次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叶零落反应过来了,他们被隐了身形,青灯看不到他们。
青灯此刻惊惧交加,他刚刚之所以敢那么嚣张的挑衅上官羽那么久,是因为他知道上官羽早就在黄泉和易临手里受了伤,重伤之下的上官羽他自然不怕,甚至还敢言语激怒他,可是全盛状态下的上官羽,他承认他惹不起。就算他再厌恶上官羽,可对于上官羽的修为却还是得服气的说上一句及不上,没受伤的上官羽,不论是用残刃还是乾坤扇都足以杀了他,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和上官羽同列二十四刃这么多年还相安无事的原因,他杀不死上官羽又何必去找麻烦,而上官羽碍于鬼域令主的面子,也不能擅自杀死其他二十四刃,这种平衡足足维持了十年,也就直到今天,上官羽竟然自动叛出鬼域,他这才有机会等他重伤之后来捡漏,可谁知道那边躺着一个将死的上官羽,这边却又出了一个完好无损的上官羽!
这可太吓人了!
“你,你不是上官羽,刚刚那个才是,他的气息和灵力没人能装的那么像,我不可能认错,你是在故弄玄虚,你是为了救他才来诈我!”
黑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朝着八蕴华莲随意的挥了一下,只见那瓣烈焰瞬间呼啸而出,直直扑向青灯和他身边的一众鬼物,那烈焰甚是抓人,扑到了猎物便疯狂的吞噬,直到把猎物烧为灰烬才肯罢休,且这灵火竟还能吸收猎物的灵力,猎物化为齑粉后,灵火携着摄来的灵力更加毒热,再转而寻找其他猎物,凡烧过之处不见活气,比起流火岛那不痛不痒的冥火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灯用灵力罩起结界,暂时阻隔火势,可那火势太大,他的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到最后已退无可退了。
此刻他看向黑衣人的眼神满是愤怒和仇恨,却偏偏没有怀疑了。
鬼域没有人不知道,整个仙魔道能用出八蕴华莲的只有上官羽一个人,这是清渺峰的上乘功法,但数百年来却从来只闻有此功不见有此人,那密卷就算扔到大街上,也丝毫不用担心功法泄露,因为根本没人能练成,以至于清渺峰曾一度把这密卷十分的大方的献给了鬼域令主,鬼域令主研习数月,竟连门道都没摸清楚,最后也只好搁置一旁,如此绝妙功法却如垃圾一样被扔在书阁上,谁都想看,谁都能看,谁看都没用。
所以当上官羽当年化出莲身的时候,就连鬼域令主都亲自去他闭关的暗室前等着,护法结界刚刚卸去,鬼域令主便迫不及待的闯了进去,但谁知当时上官羽尚未完全收神,残余神识附在莲身上,把贸然闯入的鬼域令主直接震了出去,当然鬼域令主也不是泛泛之辈,立刻祭起灵力护身,虽然拦住了肆虐而出的莲杀,却还是受了伤。自那之后人人都知道上官羽练成了八蕴华莲,可他却很少用,很多时候他宁愿用乾坤扇都不用八蕴华莲,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八蕴华莲才是他压箱底的杀招。
青灯目眦欲裂的看着黑衣人,刚想要说什么,只见阴影处又走出一个人,这人白衣胜雪,面似冰霜,手上一把同有青莲印记的长剑,正是风净瑶身边的霏絮。
霏絮面无表情的走到黑衣人旁边,站定不动。
青灯神色更加确定了,他恼怒的笑了:“你竟然还有这层防备!用个冒牌货骗我,就为了要引我出手!”
黑衣人不置可否,手下火势丝毫不减。
就在灵火即将把青灯最后一层结界也吞灭的时候,洞口却不知怎么突然卷进一股寒气,霏絮下意识出剑刺向洞口,回身之际却见涌入洞口的是一片劈头盖脸的霜渣雪花,那寒气透人骨髓,霏絮只挡了一剑,那剑柄上传来的寒意就已让她险些拿不住剑。
就在霏絮慌神这一刹那,一道青光从她鬓边划过,她再回身时,青灯已不见了。
霏絮看向黑衣人,黑衣人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丝毫没有去追的意思,反而盯着叶零落和上官羽所在的方向看了很久。
少顷,黑衣人走了过去,随着他的靠近,叶零落身前渐渐有灵光剥落,当那层透明的灵力屏障彻底破碎之后,站在洞口的霏絮也清楚的看见了他们,此时的上官羽早已不知在何时昏死了过去。
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久久没有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冷冷的笑了,手放到腰带上,朝他们又迈了一步。叶零落戒备的张臂护住上官羽,就在她要拉着上官羽后退躲避的时候,霏絮不动声色的一侧身,冷着脸挡在了他们前面。
霏絮和黑衣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很微妙,黑衣人刚刚用过八蕴华莲,连叶零落都看的出这人很难拦的住,但霏絮却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样,昂首立在叶零落和上官羽身前,眼神异常的冷定,气势竟丝毫不落下风,就这样一人一剑护在中间。
黑衣人玩味的看着霏絮,突然轻笑一声,毫无忌惮的蹲下身,抬手在上官羽颈间虚探,霏絮站着没动,但右手不知何时已握上剑柄,锐目死死盯着黑衣人的手,好像只要黑衣人敢碰到上官羽,她的剑就会立刻出鞘。
黑衣人探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就知道青灯来了,少不得就会提起那番旧事,他也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想不通,也是活该被他刺激。”这人说话语气极为凉薄,掺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声,竟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在嘲笑还是在恨铁不成钢。
黑衣人收回手,掌下灵力凝聚,手掌翻覆之间有一朵半掌大的八蕴莲结了出来,他将这缩小的八蕴莲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的乾坤扇上,只见乾坤扇上愈发浓重的邪气突然消了大半,原本喷薄欲出的暴戾灵流终于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一样,不再暴涨。黑衣人目光在乾坤扇和上官羽身上逡巡了一圈,像是在犹豫什么,就在他正欲站起来的时候,余光正好瞥到叶零落,叶零落此时正迷惑又戒备的看着他,迷惑是因为刚刚他说的话,戒备是因为她察觉到这人刚刚动了杀心。
黑衣人似乎觉得叶零落的眼神很有趣,盯着看了一会儿,嘴角又扯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那事错不在他。”
叶零落眼神一亮,脱口道:“你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黑衣人此时已站起来了,他理了理衣摆,并没有搭理叶零落,而是眯眼看向了霏絮,霏絮也侧目看着他,良久,黑衣人不屑的哼了一声,抬腿向外走去,边走边语气倨傲道:“算他运气好,今天不杀他了。”
霏絮谨慎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原本不打算说话的,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用八蕴华莲?”
黑衣人抱着臂笑的更倨傲了,他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了。
直到再也察觉不到他的气息,霏絮才微微松了口气,她这才蹲下身查看上官羽的伤势,叶零落在苍山上见过霏絮,知道她是上官羽的人,遂不阻拦,但霏絮却没那么好说话,确认上官羽还有一口气之后,就猛的一爪扣住了叶零落的脖子,眼神似乎能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叶零落惊惧交加,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钳制自己,倒是一直死在地上的残刃这时候动了起来,飞到霏絮身边晃了晃,霏絮盯着残刃看了一会儿,这才松了手,可眼里的警告丝毫未减。
叶零落刚喘过一口气,就咳着问她:“如果刚刚那个人碰了他,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扣住那个人的脖子?”
霏絮似乎没想到叶零落刚摆脱钳制,不是害怕也不是求饶,而是问了这样一句话,她手下顿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打不过他。”她说完这句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瓷瓶放到地上,然后起身走了。
叶零落看她要走,当即愣住了,很快又反应过来,大声叫道:“你不救他?”
霏絮背对着她道:“药已经留下了。”
叶零落疑惑道:“那你不带他一起走?”
霏絮一边走一边道:“他现在不能出去。”
一眨眼的功夫霏絮便不见了,只余叶零落和一把剑守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身边,带着一大堆疑惑长夜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