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敏慧的柔弱背影被她关在了破木门的外面。

破木门被锁上了，裘光明悲痛欲绝地想：“勇强的音容笑貌，以后只能在她和俊峰的身上找了。”

钱敏慧疲软无力的脚步声在渐行渐远，恍恍惚惚的，裘光明仿佛听见脚步声变成了人话：美佳死了，志鹏死了，现在勇强也死了，他们不是敏慧走了会又回来的脚步声，他们再也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你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裘光明感到自己的头颅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得他没有力气支撑。

此刻，裘光明觉得，村上春树写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这句：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对他和张勇强而言，是一语成谶。他头颅里的铅，正是这句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张勇强的谶言。

裘光明没能撑住，谶言把他的头颅压得颓然垂下。他悲痛得近乎绝望的目光，被谶言摔砸在地上。泪珠悬吊在他的眼眶边缘，摇摇欲坠。

泪雾浓厚迷离，让裘光明充斥着悲愤的眼球无所适从。他为张勇强的去世而悲，更为自己的求助害死了张勇强而愤。

“我相信你的判断，子良，我支持你！”张勇强的话像是有着神奇穿透力的天外之音，清晰地钻进裘光明的脑海里，唤醒了他几近溃败的坚强。复苏的坚强在擦火，试图重新点燃他的心灯。

坚强擦出的火花，激活了裘光明颓然暗淡的目光。那目光又晶亮犀利起来，穿透过浓厚的泪雾，射落在地上的斑驳光点中。光点才是火星，是大自然免费赐给人类的生命火光，它的炽烈点燃了裘光明的目光，也点燃了他的心灯，让他望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浴火重生。

裘光明也无法用理性控制住在他内心发狂的感性了，他的心声在对他说：“佳佳和志鹏我已经没能赶去送他们最后一程，现在我就是爬，也要偷偷爬去送勇强最后一程！”

张勇强还没来得及给裘光明准备拐杖，平常下床大小便，裘光明都是用手撑着摆在床前的板凳上，挪移到便桶边去的。凌晨两点钟，裘光明知道这个时候当天的道场法式已经全部做完，道士们都睡觉了，灵堂里只有俊峰和敏慧在守夜。他又用双手撑着板凳，挪移到木门边，抓起靠墙立着的一根木棒，撑在腋窝下，一瘸一拐地，摸黑走出了破屋。

快到宋奶奶家时，裘光明停下行进。他前后左右地环顾了片刻，见确实没有人在盯着自己，才丢掉木棒，趴下身子，匍匐在地上，朝着宋奶奶的院门爬行而去。

边爬，裘光明边咬着牙想：“如果道士们在里屋睡觉，我就爬进灵堂，去给勇强道个别。要是道士们在灵堂睡觉，我就在只能在院子里，悄悄给勇强道别。”

趴在院门边，裘光明望见只有灵堂里还亮着灯，张俊峰和钱敏慧背对着院门跪在张勇强的遗体前。

大黄土狗展昭趴睡在灵堂门口，它睁开眼皮，闪烁起两只炯亮如星的大眼睛，摇着尾巴，跑到裘光明的身边。在白色的油性纱布中，展昭寻找到了裘光明的耳朵，它伸出暖呼呼的大舌头，在耳朵上亲热地舔舐。

裘光明摸了摸展昭的额头，耸动起身子，爬进了灵堂。

细微的爬行声惊动了张俊峰兄妹俩。他俩回头望见匍匐爬行着的裘光明，不禁地，都被怔得目瞪口呆。

裘光明停下爬行，将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嘴边，示意他俩不要吱声。张俊峰和钱敏慧接连点头。

张俊峰起身走到裘光明旁边，蹲身想要搀扶他。裘光明摆摆手，径直爬向张勇强的遗体。爬到张勇强的头前，他坐起身，把脸靠在张勇强灰白的手上，默默淌泪。

“奶奶，裘叔叔来了。裘叔叔的腿伤还没好，他是爬着来的。怎么办？”钱敏慧蹑手蹑脚走进宋奶奶的卧室，压着嗓音唤醒了宋奶奶。

宋奶奶翻身起床。

“赶紧去，把你裘叔叔扶到这屋来。”宋奶奶扣好棉衣扣子，坐到屋里的桃木椅子上，一边理头发，一边悄声对钱敏慧说。

裘光明被张俊峰和钱敏慧搀扶进了宋奶奶的卧室。

一见到宋奶奶，裘光明就甩开张俊峰兄妹俩的手，又全身匐地，爬到宋奶奶脚前，把头磕得如同在捣蒜一般。

“子良，你怎么伤得这幅样子？敏慧光跟我说你受伤了，走不得路，说不了话，没想到是这么严重。”裘光明满头满脸的油制纱布，还有他打着石膏的腿，让宋奶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含着泪，俯下身子，悄声地说。

裘光明抬起泪眼，用满是歉疚的目光，无声回应宋奶奶的关切。

“奶奶，裘叔叔他现在还是没法说话。”张俊峰悄声解释。

“子良，你起来，你到底在遭些什么罪哟。快起来。”

宋奶奶弯下腰，想扶起裘光明。可裘光明硬挺起臂膀，牢牢匍趴在地上，摇着头不肯起来。

“我们现在不能光顾着难过。”宋奶奶无奈，直起身悄声说，你心里头的苦，大妈现在还不明白，可你的心情我能明白，我跟你一样心痛。大妈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相信你，愿意跟勇强一样保护你。既然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了，就在大妈的房间养伤。”

裘光明和张俊峰兄妹俩纷纷环顾了一下房间，又齐刷刷地，将困惑的目光投在宋奶奶的脸上。

宋奶奶走到她的老式雕花木床前，掀起拖到床踏板上的深蓝色床单，对裘光明悄声说：“你看，我这张床的床脚挺高的，你能爬得进去。等一会儿，我就让俊峰在床底下铺上稻草和垫被。家里有外人的时候，你就躺在我床底下，这有床单罩着，没有人会发现得了你。”

放下床单，宋奶奶坐回桃木椅子，微沉地叹了一声气，又接着悄声说：“子良，勇强他傻呀，他为什么就不信任自己的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