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分,师涓就将被斩下头颅,奔赴另一个世界。或许,这对于她而言并不算真正的残忍,因为在那里,有承影在。
有承影的地方,师涓说,便不是地狱。
师瑜登上城楼,遥望着三里之外的刑场。今天,是师涓能真正作为女子存活在世上的第一天,亦是最后一天。尽管,这件事,只有师瑜和她自己知道。
师涓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卑贱的可怜的女人,身为区区的妾侍,她多么希望能生下一个男孩,从此获得尊崇。然而,她得到的只是一个可爱的女婴,扭曲的绝望令她疯狂,她不仅从小将师涓扮作男孩抚养,还四处寻找术士丹药喂与师涓,以厚重的布甲为她束胸,期望她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
这当然是荒谬至极,师涓除了喉咙那里长出一块“喉结”,身体上没有任何一个特征属于男子。那天,师瑜在怀疑之下检查过她的身体,即便是医术不精,她也能断定师涓是个女人,而那块喉结只不过是一个形状特异的软瘤,因生在皮肤内里又紧挨着喉咙所以形似喉结罢了。即便让古代的大夫查看,想必也是能得出如此结论的。
只可惜,师涓的母亲早年因疾病猝死,师涓又因从小被母亲当作男孩抚养,行为举止皆似男子,所以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异之人,除了每日惶恐不安地面对自己女子的身躯,在自卑之中长大的她早就失去了寻找病因的勇气。
这是一个多名荒唐而又令人扼腕的故事。倘若她能早一日知道,承影是不是就不会死,她和承影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如果,此刻距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了。师瑜为她备好了纸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她送行了。
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之间传来了城楼下的吵嚷,三三两两的兵士们叫喊着冲进城门,好像是搀扶着什么人,着急地往宫中赶去。这时的师瑜没有看热闹的兴致,刚把视线转回来,就听见一声震动她心弦的嘶喊:“快!快去向主上禀告,承影将军没有死,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什么?师瑜手中的纸钱散了一地,她惊愕地奔下城楼,拨开四周围观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追去。“等一等,等一等!承影将军——承影将军!”
“什么人?承影将军深受重伤,必须马上回宫医治。”守城将领拦住了气喘吁吁的师瑜。
“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师涓,师涓她——”
“你说什么?师涓……师涓怎么了?”前面被搀扶着的人转过头来,他枯槁的嘴角溢出血丝,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伤痕,疲倦不堪的脸庞布满了焦虑。
“她就要……就要被公主斩首了!你快点去见她,快啊——”师瑜来不及解释更多,用手指指着刑场的方向跺着脚说,“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去禀告主上,求谕旨!”
“师涓——师涓!”承影踉跄捂住胸口,旋即扯过一匹马,飞身而上。尘土飞扬,师瑜的眼前迷蒙得看不清他远去的背影。
刑场上,卫鲜儿已经举起了承影剑,飘虚的剑影在师涓的颈脖之上舒展着绝美的弧。师涓异常平静地望着前方,恍若自己炽热的目光一直不熄,就能看到她与承影最初相遇的那一刻。
清癯笑颜,一如满庭芳华,倾尽整个生命在一瞬间盛放。
为什么她还能笑,为什么?为什么握着这柄能够终结她生命的剑,心里却没有分毫快乐?莫非,能死在承影剑下,对于她而言,竟是一种幸福?卫鲜儿放下了手中的剑,师涓的笑在她的心底烙上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咒怨。
“师涓,我怎么可以让你笑着死去呢……”
……
“师涓——”声嘶力竭的叫喊唤醒了师涓本已麻木的魂灵,她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双臂扑向这个牵绊她一生一世的身影。
不是梦,不是梦,这是承影温暖的胸膛和臂弯,这是他从未在耳边消逝过的嗓音,这是他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了。
“承……影……”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连对方的脸庞也看不清了。只有泪痕干了又湿,师涓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的热浪,她却硬生生地将它吞咽了下去。她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让若上天怜见,能让她再躺在承影的怀中哪怕多一分多一秒,她会如何。
师涓轻敛眉眼,缓缓地牵起嘴角,将头埋进承影的颈窝。此刻,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们俩,没有任何人。
“我心悦……你。”轻若浮兰的一句话,字字坚韧。嫣然一笑,冰魂已逝。暗红的液体从嘴角溢出,一滴一滴,坠落在承影的心口。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承影淡淡的笑容,看得人默然心碎。他小心翼翼地怀抱起师涓,跨上马背。
赫然,师瑜看见他破裂的伤口渐渐分离出黑色的沟壑。难道?师瑜想冲上前去,可是一双脚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他,他要去哪里?”卫鲜儿眼看着自己灌入师涓口中的毒酒发挥了作用,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种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恐惧。
她张惶地奔过去,想要拽住承影的马缰。这时,一只手,从后面狠狠地钳住了她的腕子。“公主,你还不明白吗?即便是生死相隔,你……也无法把他们分开!”
卫鲜儿执念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下去。
她颓然地跌在在地上,眸子失去焦距。
到底,还是没能告诉承影那个秘密。不过,那还有什么重要呢?师瑜笑容安然地走在大街上,寻找着那张带她来到卫国的奇异古琴。
“哎呀!前面着火了,大伙快去救火啊——”街市里一片喧闹,人群中的人们叫喊着,大家三三两两地提起水桶往里街跑去。师瑜跟着人流,刚走了几步,眼睛就咻地瞪圆了。
那里,不就是买我古琴的那件商铺吗?师瑜惊愕地大叫起来。“哇呀——那张琴,那张琴,不能烧啊!”
师瑜扶着额头,又一次陷入了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