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靴子千里进朝堂 背棺材初心仍不改
落帆阁会议的前几日,高挂“果毅公府”匾额的讷亲府大门门首,停着一顶顶官轿。
讷亲的一群心腹官员端坐在厅堂太师椅上,看着坐在正首的讷亲。讷亲在厅里来回踱步数匝,站停道:“一口密折盒、十把大钥匙,犹如大鼓重擂,震得紫禁城落瓦纷纷。”
众大臣纷纷点头议论。讷亲起座:“不扰贪官,不得民安。民安不在,岂有国安?国安不存,岂有君安?君若不安,哪有臣安?只有将裕善、十大臣给毫不手软地杀了,才是顺了民意、安了君心、稳了臣营!”讷亲叹了口气,“今年圆明园的落帆阁会议,这一二日就得开了,你们之中有好多位是要赴会的。往落帆阁上一坐,若是只当个看戏的,还不如换身行头上戏馆去坐着嗑瓜子!”随后甩下一屋子的大臣,进了厅后的厢房。
大臣们看向潘八指,潘八指道:“今年此会之主旨,定然是如何处置二案。这次讷中堂找大家前来,讷中堂给各位一个尺寸,那就是‘杀’这个字,各位得同个嗓门给喊出来!”
落帆阁会议在冬日阳光闪着的刺目光晕下看似平静地开始了。大臣们脸色严肃地走在圆明园的甬道。偃伏在晴空下的圆明园恢宏壮丽。海晏堂阶下喷水池里,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在喷着水柱。一块黑底红字的御匾“落帆阁”挂在紧闭的紫红阁门上。
张六德道:“各位大臣!皇上有旨,各位进落帆阁之前,都将花翎顶戴摘下!”大臣们一惊,骚动起来,满脸狐疑地相互观望。讷亲一咬牙:“摘!”大臣们纷纷摘帽,搁在门边的长案上,落座。
乾隆扫视了一眼分坐两旁的大臣:“刚才,朕让你们摘去了大帽子才能进来。你们定是会想,身为大臣,摘大帽子那就是革职。其实,朕只是想告诉你们,摘帽的意思就是今日别把自己当成大臣,以便将此次‘北远会议’开得随意些,就当今日是跟朕聊聊家常。”
大臣们互相看着,松了一口气,绷紧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
乾隆道:“今日,朕给各位一个字,一个‘官’字,让各位好好说一说当官是怎么回事?”
大臣们都低头沉默,谁也不敢第一个回话。
乾隆道:“你们都是些官居一品、二品的大臣,不会不知道,官怎么当。说错了,朕不责怪,更不惩罚。你们就轻轻松松地说话!”
大臣们齐声道:“臣等遵旨!”
乾隆道;“今日没有‘旨’,更不必‘遵’。君臣之间是在唠家常。”
张廷玉道:“那老臣就先来个信口胡言吧!方才在门外摘帽之时,老臣突然觉着,头顶的官帽这么一摘,头顶不是轻了,而是重了!重在热血涌顶,不得不去想一想,什么才是为官之德、为官之责、为官之难、为官之险、为官之惧!”
众臣纷纷点头。乾隆面露赞许之色。
讷亲接口道:“这五个‘官’字,其实是在说官员百态!咱们这些人,在做官之前,就开始学官话,走官步,入官学,读官版书,做官样文章!等好不容易做上了官呢,就打官腔,摆官架子,有人甚至做官商,缴官课,披甲为官军,嫖官妓,吃官宴,找官媒,听官戏,还有使官奴,行官法,坐官监,盖官印,执官帖,最终免不了下官牢!这小小一个‘官’字,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乾隆频频点头。
梁诗正道:“早几年,我听刘统勋大人说过,有的人拼了命争官做官,有个‘六字诀’。”
“哦?真是刘延清说的么?好,说来听听!”乾隆道。
梁诗正道:“刘大人说,这六个字是:空——也就是空闲,有时间去锲而不舍地求官;钻——也就是钻营奔走,无孔不钻,有孔必钻;吹——也就是吹牛,什么场合都吹,不吹得七窍生烟不罢休;捧——也就是捧场,给自己、给上司、给亲朋好友捧场,只要有机会,什么都捧;恐——也就是恐吓,对下官、对百姓,甚至还要抓住同行的把柄,把同行恐吓得坐立不安,以便从中换取好处;送——也就是送礼,只要沾着个礼字,什么都敢送,轿子,屋子,银子,女子,补子,什么都送,就连官帽子也有人敢当礼品送!刘大人说的这六字诀,全在此了。”
众臣纷纷议声:“说得好!都概而全之了!”
唐思训道:“我也来放胆说几句!自从我当官之后,连我女儿都问我,做官是咋回事?我就告诉小妮子,这官啊,一做上,就清静不了,那些不想好好做官的人,整天跟唱大戏似的,说的全都是戏词儿。见了面,抱拳作拱,其实肚里没准就在骂着你的十八代祖宗!我这么一说,我那宝贝女儿倒说,那做官多好玩啊,天天有戏看!”
乾隆大笑道:“你女儿说得好。她叫什么?”唐思训心慌:“区区小女乡野之名,不敢玷污龙听!”乾隆道:“说来无妨。”唐思训提胆:“小女官名唐紫琪,外号小放生。”
大臣们再次被逗得哄堂大笑。
乾隆也笑起来:“那你就好好放她的生,别让她跟你学!”
唐思训急忙顿首,一脸认真:“臣领旨!”
邹子旺道:“我给唐大人接个茬吧。这做官哪,这么做着做着,总有一肚子话要说,回家给老婆孩说了,他们不信,也不愿听。那就有了两种去处。有一种人,就喜欢上外头找女人说去!还有一种人,就找自己的狐朋狗党,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把肚里的事,全端出来!这叫啥,这就叫结党营私!”
铁弓南冷声一笑,闭目不理。一时没人接话。
梁诗正见快冷场了,开口道:“邹大人说的这两种人,在咱们官场上比比皆是!可话说回来,他们不这么做,也没辙。他们身边有那么多把锁,那些朝堂要办的事都搁大箱子里,严严实实地锁着,让他们做官做得不踏实,想本分为官,又怕蒙在鼓里,连办差立功的机会也没了……所以,朝堂之事若是能件件像头顶上的明瓦似的透着亮,让为官者都能看明白、听明白、想明白,那么……”
张廷玉注意到乾隆的脸色在变,轻轻拱了下梁诗正,低声道:“舌头打个结。”梁诗正看了看乾隆的脸色,意识到什么,把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唐思训的近视眼没看清乾隆脸上的不悦,还在想借着话题表现一番,将膝盖一拍:“唉,这么窝囊地混着做官,官就做疲了,对朝廷也就越来越没指望了!官员要是对朝廷没了指望,他就得找出路啊,出路在哪,在银子上啊!这就是贪官的来路!……”
乾隆猛地打断唐思训的话:“朕怎么越听越离谱了?天下之治,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败之而有余。你们议了这么多,句句都在刺痛着朕的心。你们是不是真的都明白了什么是为官之弊、什么是为政之要、什么是为国之难?”
众臣吓了一跳,急忙起身下跪,齐声道:“臣等明白了!”
乾隆道:“朕要的就是这‘明白’二字!好吧,今年的‘北远会议’开始吧!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朝中出了裕善案和十大臣案,举国震惊。此次北远会议的主旨,就是要你们好好议一议,对这些人该如何处置?是宽是严,是留是斩,给朕拿出一个说法!”乾隆说完,站起向门外走去。
圆明园上空乌云推涌,突然下起了大雨。大雨如注,一片檐溜声。大雨连下了三日,北远会议也在雨帘中连开了三日。
三日之后,张廷玉与讷亲到养心殿西暖阁向乾隆禀报“远山会议”的结果。会议中歧见颇多,连张廷玉与讷亲都是各执一词。张廷玉主张施以严惩,但不可全杀,而讷亲则就一个字:“杀。”
乾隆听完,思绪沉沉。遣了张廷玉和讷亲,来到瀛台,想理一理思绪,恰遇皇后也在瀛台,二人便并肩漫步在亭台楼阁间。
乾隆心情沉重:“平日,朕来瀛台走走,图的是一日之清闲,可现在,朕心重如铅。历年的北远会议,都开得非常好,朕本指望今年的北远会议也能开出个好结果来,能将满朝文武都引归正道。可是,朕这回失望了。这也让朕想起了刘统勋当年说过的一句话:弯下腰来的,未必都是在收割粮食,还有卑躬屈膝的奴才。”
皇后道:“是啊,有些人对贪官污吏的宽容,甚至视恶而不见、惩恶而不坚,那才是大清国的危险所在。”
乾隆道:“朕之所以没有下旨斩了裕善和十大臣,并不是举刀而不忍,实在是为了让臣工们都能参与议案,从中得出教训,往后不再违政逆法。”
皇后道:“皇上的这番苦心,未必人人都能明白。或许还会有大臣以为皇上肃贪只是权宜之计,画了张虎皮吓唬一下人而已。更有甚者,或许还会有人这么私议:皇上打贪是在清君侧、除异己,立帝家之威。”
乾隆笑了笑:“皇后想得真细。倘若真是如此,他们就高看自己一眼了。误了一趟渡船,就没有下一条渡船了。”乾隆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唉!朕身边能得心应手的大臣越来越少,不知孙嘉淦到了山东,有没有将刘统勋给劝回。”
“刘统勋若是知道皇上此时的心境,哪怕爬也会爬来。危天下之臣不可不逐,安天下之臣不可不任。这句唐人的话,他以往是常挂在嘴边的。”皇后道。
乾隆道:“你给他送去了一只铁靴子,他真要是穿上了,想必他的这条残腿也就入史册了。”
令乾隆和皇后翘首以盼的刘统勋却正在诸城县城看一出好戏。
几日前,从京城赶来奉命查验官仓的户部主事侯祖本住进了诸城的“洪升客栈”。
客房的桌上摆着四碟炒菜、一壶烫酒。侯祖本正独自坐在桌旁,边喝酒边哼着小曲儿。忽然门声一响,手臂上扎着绑带的纪衡业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来。
在这雪夜的会面,纪衡业开门见山地告诉侯祖本,诸城官仓本就是个空仓,验不得。在侯祖本被吓出一身冷汗,断定纪衡业此次必死无疑的时候,纪衡业倒出六个银锭——三百两银子,将那个“死”字换成了“生”字。两人合力导演的一场验粮大戏,便在诸城县城,敲锣打鼓地上演了。
侯祖本收了那三百两银子之后,也无心喝酒了,在客栈住了几日,便做了几日的噩梦。终于挨到验粮当日,四杆火铳对着天空放响,诸城官仓大门外“嘭嘭嘭”冲天冒出一朵朵白烟。一支锣鼓唢呐队顶着风,吹打着喜庆乐曲。放铳的衙役齐声高喊:“山东诸城官仓今日验粮,万事大吉!”
临时搭起的“验粮台”上,搁着一张大桌子,正中并排坐上了侯祖本和纪衡业。韩县丞登台,在摆放着一大堆签牌的桌子跟前站定。一排大桌后头,十来个地方绅商依次走来,择位而坐。显然,他们是被请来监督验粮的。
侯祖本低声道:“后头这班人靠得住么?”纪衡业道:“他们都是地道的当地绅商,我要的就是借他们的眼睛。”
韩县丞在验粮台前双拳一抱,大声道:“诸城官仓今日奉旨验粮,已万事齐备,只等侯大人发验仓之令!”
侯祖本正襟危坐,重咳一声:“今日验仓,章程你知道么?”
韩县丞道:“知道!本仓有仓廒四十八座,分甲、乙、丙、丁四个仓场,为让仓粮粒粒见验,将仓粮全部运上马车,从甲仓开始运到这儿的验粮台来开验,依次到丁仓验完,每验完一车归仓一车,以保每粒粮食都在侯大人和各位绅商的法眼之中!”
侯祖本站起,对着身后的绅商抱拳相问:“各位大贾,这等验法,意下如何?”绅商们齐道:“此法甚好,甚好!”侯祖本道:“好,那咱们就一块睁大眼睛,替朝廷掌眼了!”
他回过身,坐回椅子,取过桌上的惊堂木,重重地一拍。侯祖本道:“开验!”锣鼓唢呐班子震天动地地吹奏起来。侯祖本威严地步下台去。
令纪衡业和侯祖本没有料到的是,这出喧闹的大戏也落入了明眼人的眼里。
谷山、小放生、王不易一行人,从宁古塔出来后,绕道诸城,来寻谷山的老师刘统勋,见诸城已然成了一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城。正纳闷时,却在路上看到一群士兵领着十来个穿着鲜亮马褂的绅商从横街走过。爱看戏的小放生按捺不住,拽着谷山和王不易跟上前来,正当了这出验粮大戏的观众。
验粮台边的锣鼓声突然停下,第一辆运粮的马车在大门外的围墙边拐出,向着验粮台驶来。车上,装满粮食的麻袋堆得高高的,赶车的车夫是个大麻子,执着长鞭,抽得啪啪响。
这辆马车后头,紧跟着四辆马车,车上也装满了粮袋。趴在墙头看大戏的三人露出头来。
王不易道:“看,来粮车了!”
谷山道:“来了几辆?”
小放生踮着脚看了一会儿:“像是有五辆!”
韩县丞高声唱报:“甲仓头车粮到,满车重二十石!验——!”
侯祖本走近第一辆马车,打量着鼓囊囊的粮袋。每个粮袋上都印着“诸城官仓”四个红字。侯祖本将大钎子往其中一个有隐秘标记的粮袋里一戳,抽出一看,是黄灿灿的谷粒。他闻了闻稻谷,又往嘴里扔了几粒,一嚼,嘎嘣响,满意地大声道:“大好稻谷!发签!”库官立即将一支竹签递出,韩县丞对着一排官绅一照,往马车上竖着的一根草柱子上一插。
韩县丞重声道:“甲仓头车验毕,入仓——!”
小放生道:“验仓原来是这么验的,真无趣!”
谷山皱着眉头:“验仓该是进到仓里去验,怎么把粮先装到车上,再运到大门外来验呢?”
谷山趴在墙头:“王不易,看出什么名堂来了么?”王不易道:“进去一辆又来一辆,就这名堂。”谷山道:“可这赶车的车夫难不成都是孪生兄弟?”
王不易道:“谷爷是说……”
谷山道:“已有五十多趟车进大门了,可赶车的只有五个人。那五辆车一进,最后头那个准是个大麻子,等五辆一过,这麻子又来了。”
小放生道:“这不奇怪,卸了车又装上车,就这么几个车夫在运粮。”谷山道:“可他们从大门进去,也没见着从大门出来。”王不易道:“对啊!这么一说,我也觉着纳闷了!”
王不易盯着看了一会儿道:“我也看清了!这么多辆车在往仓里运粮,其实只有五辆车,赶车的一个大麻子,一个大胡子,一个烧饼脸,一个塌鼻子,还有一个长得跟我有点像!”
小放生道:“你在给人看相?”
谷山道:“这五个人赶五辆车运二千五百石、共三十万斤粮食,这不能办到!除非,这五辆马车压根就没卸车,进了大门又从后门拐出来,再绕个圈,又回到了大门,藏下签牌又从后门绕出来!”说着起身道,“你们待在这儿,我去仓里看看!”说完,他翻过墙,趁着暗下来的天色,猫着腰朝官仓跑去。
谷山原本以为这个验粮的大日子,自己的老师刘统勋一定会出现,却未承想,验粮时没见着,官仓里没见着,却在诸城府的大牢里完成了师生二人时隔多年的再次见面。
原来,白天刘统勋乘着马车前来观看验粮时,被纪衡业安排的饥民缠住,耽搁了验粮的时辰,到时,验粮台上早已空无一人,便在城中打听了朝廷派来的验粮官住在何处,又踏着雪夜的淡淡月光向洪升客栈行去。
刘统勋下了马车,刚在客栈门口站定,突然,不远处“嘣”地响起了清脆的火铳声。正驾着马车的琴衣,听到火铳声,飞身下车,顺手从马车的辕杠夹缝里抽出了一把剑,几乎是眨眼间工夫就跃到近前,挺着剑,挡在刘统勋身前。
刘统勋道:“别急,听听是哪儿来的动静。”琴衣侧耳一听,道:“东边传过来的,像是火铳声。”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火铳响。
漫天大雪中,小放生边向后开着火铳,边和王不易奔跑着过来。两人身后,一群执着刀枪的士兵紧追不舍。
小放生靠在客栈的门边,对着追兵又开了一铳。王不易掀起棉衣,露出腰间的一个布口袋,往里掏出一把野核桃,对着追兵掷去。两个追兵被野核桃砸中,滑倒在地。
琴衣“嗖”的一声将剑挥出去,横在了小放生和王不易面前。
小放生打量着琴衣:“你是谁?”琴衣道:“你,把火铳放下!你,把手里的核桃也放下!刘统勋大人在此,谁也不得造次。”小放生和王不易看着剑,无奈地将手垂下。
刘统勋道:“琴衣,去告诉追来的士兵,让他们也把刀枪放下。”琴衣将剑指向追兵,重声道:“刘大人在这儿,把刀枪放下!”
刘统勋问士兵:“为何追杀这两人?”士兵道:“这两人私闯官仓!对了,他们还有一个同伙进仓去了,已被捉拿!”小放生跳起来:“你们敢捉拿谷爷?”
刘统勋道:“谷爷是谁?”小放生道:“谷爷是从宁古塔回钱塘的爷!”刘统勋眼皮一跳:“他叫谷山,对么?”王不易吃惊:“对啊!莫非您认识他?”
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就敛去了。
小放生道:“你真要是认识谷爷,就帮着去把他给救出来!”刘统勋道:“你这个小丫头,怎么称呼?”小放生道:“我外号小放生,官名唐紫琪,管我叫小放生就行!”
刘统勋道:“要是我没猜错,你是浙江巡抚唐思训的女儿。”小放生深感意外:“你怎么知道?”刘统勋道:“我和你父亲曾经同朝为官,当然知道他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外号叫‘小放生’的野丫头。”王不易吃惊:“小放生!你……你是巡抚大人的千金?”小放生道:“没你的事——我说这位爷,要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刘统勋大人,谷山的老师!既然刘大人是谷山的老师,学生有难,总不会不救吧?不然,你就不是我父亲的同……同什么来着?同僚!”
刘统勋没说话,一瘸一拐地朝一旁的士兵走去,“告诉我,是谁把谷山给抓了?”
士兵道:“小的只是奉纪部郎之命,别的就不知道了。”
刘统勋吃惊:“这么说,抓谷山的是纪衡业?”
刘统勋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诸城官仓的时候,韩县丞正挥着马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被捆在柱子上的谷山。案桌旁坐着纪衡业和几个随行官员。韩县丞道:“说!你是哪来的?为何私闯官仓?”谷山咬着牙关不作声。鞭声呼啸。
纪衡业看到进来的刘统勋,先是一惊,示意韩县丞停鞭。
刘统勋看见谷山血淋淋地被绑在柱上,暗暗皱眉。纪衡业急忙行礼:“刘大人,什么事把您给惊动了?”谷山抬起脸,震惊地看着刘统勋,双目圆睁:“老师!我是谷山!”他绝对没有想到,竟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自己的老师!
刘统勋没理会谷山,问纪衡业:“纪大人,手臂上的伤如何了?”纪衡业道:“好多了。刚才那儿一碰,又在淌血。”
刘统勋道:“琴衣,带着伤药么?给纪大人一瓶。”琴衣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纪衡业。
刘统勋道:“纪大人,把谷山交给我吧。他曾是我的学生。如今不管他犯下何罪,我都有脱不了的干系,容我把他带回去,细细盘问。”纪衡业一脸为难:“这……”刘统勋道:“看来,你让韩县丞抽鞭子还没抽够,还想着再抽。那好吧,干脆将师生俩都绑柱子上,一块儿受鞭吧。”
纪衡业道:“卑职不敢!——将谷山放了,让刘大人带走!”韩县丞着急,一语双关道:“纪大人!若是放了他,朝廷追究下来,怎么办?”纪衡业瞪起了怒眼:“由我顶着!放了他!”
韩县丞无奈,铁着脸给谷山松了绑。
谷山抹去脸上的血迹,在刘统勋跟前跪下,抱拳一拱:“谷山见过恩师刘大人!”刘统勋从椅上站起,冷冷道:“大湖里不死,死在尿壶里,不值!”
琴衣把马车赶到谷仓门口,刘统勋、谷山、小放生和王不易坐上了马车,车上的“刘”字灯笼在风雪中摇晃。
谷山的脸上还在淌血,他边擦拭边包扎着。刘统勋道:“说吧,怎么回事?”
谷山道:“我看出那些马车不像是在验粮,就趁着他们还没把灯笼点亮,翻过断墙,跑了过去。”
刘统勋拢着袖,闭眼听着。
谷山慢慢回忆着:
借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谷山东躲西藏地向一辆正在领签的马车跑去。谷山钻到车底下,趁着车夫和库兵不备,抓住了车杠。车夫领了签,马车向大门内驶去。谷山凌空挂在车底,随着马车一起进了大门。
车轮转动,根本就没有停下。马车没有去仓廒,而是径直往官仓的后门驶去,马车轮子碾过一条满是泥浆的小道,驶出了后门。灯笼已经点起,从后门驶出来的马车径直奔向大门。
谷山看明白了,这五辆运粮车没有进仓运粮、卸粮,原封不动地在大门和后门之间来回绕着圈,每绕一回,取一支粮食进仓的签牌……
马车在官仓大门前停下,等着“验收”领签。谷山从车底下朝外望去,借着灯笼的光亮,验粮台前的每个人的嘴脸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马车在韩县丞的大声唱牌声中又驶进大门。
谷山透过车板栓,用力扳下一小块木茬,扎了一下车上的粮袋,流出来的全都是沙子!
在这些绕圈马车上,粮袋里装着的竟然不是稻谷,而是沙子!谷山突然想到,这座诸城官仓会不会是座空仓?谷山朝仓廒跑去。
谷山把四大仓场都查看了一遍,没有一座仓廒不是空的!谷山明白过来,今晚他遇上的是大清国一桩骇人听闻的空仓案!
马车内,谷山已包扎完额头上的绑带,道:“说完了。”刘统勋道:“谷山,你说那粮袋里面装着的不是稻谷,是沙子?”谷山道:“是沙子。”
刘统勋捞起车帘,对着琴衣重声吩咐:“马车掉头,回官仓!”
是夜,都察院审房里肩头戴着重枷的十大臣的脑袋都架在了虎头铡下。十个院吏蹲着马步,双手紧扶着铡刀的刀把,等待讷亲下令开铡。一旁的张廷玉闭上了眼。
讷亲扫视一圈躺地上的十大臣,脸又浮起冷笑:“本中堂最后说一遍,眼下你们将还没交代的事都交代出来,那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想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藏在肚里沤屎,本中堂就手不留情了!”
张廷玉复又睁眼,低声:“讷中堂……这可是玩真的?”
讷亲也低声:“张大人少安毋躁。”
铡刀下,十大臣紧闭上眼睛,牙关咬得铁紧。
讷亲回脸继续望向十大臣:“把你们的狗眼睁开,本中堂这就把一只手给抬起来,我问一句,你们就答一句,要是答错了,本中堂将手往下一沉,你们的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十大臣将眼睛睁开,看向讷亲的手。讷亲的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地抬起。张廷玉的心一下悬起。讷亲近乎于咆哮:“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把实话拉破嗓子给喊出来,喊得越响越好!还有隐瞒的么?!”
十大臣在铡刀底下迸力暴喊:“没了——!!!”
紫禁城夜空中,传响着十大臣的暴喊声:“没了——!”
余音不绝。
火盆掉着火星。讷亲那只举在半空的手曲动着手指。
张廷玉的眼睛盯着这只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躺在铡刀下的十个大臣个个脸色惨白,像恶鬼似的喘着气,全都瞪大着眼,看着讷亲的这只手。讷亲的手突然往上一摆,重声道:“松铡!”
十个院吏将铡刀松开。十大臣大汗淋漓,瘫成了一地。张廷玉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讷亲、张廷玉跪伏在养心殿西暖阁地砖上。乾隆背着手站在窗前,沉默着站了许久道:“如此说来,该招的,他们都招了?”二大臣齐声:“都招了!”
乾隆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凌厉:“告知三法司,不要再拖了,尽快结案,朕要批斩立决!”
紫禁城里的滔天大案在养心殿西暖阁画上了句点,可乾隆心里的波涛却并未平息,他翘首以盼的刘统勋也正像他期望的那样,穿着铁靴子向京城进发。
当孙嘉淦的马车和护卫骑兵奔入诸城时,雪已稀落下来,晶晶莹莹地在阳光下闪动。
城门前的雪路旁,谷山、小放生、王不易三人在等着和刘统勋告别。孙嘉淦的宫闱马车和刘统勋的马车从城门洞中驶出。大队侍卫拱护两侧,蹄声如雷。在刘统勋的马车后头,拖着一副大轮子车架,车架上搁着一具大红棺材——这是十年前刘统勋治理天下粮仓时带在身边的那副红棺。
马车队伍停下。琴衣打开车门,扶着刘统勋从车里下来。谷山震惊地看到,刘统勋迈下车的一条残腿上,穿着的竟然是一只乌亮的铁靴子!
谷山道:“老师,您怎么穿上铁靴子了?”刘统勋道:“是皇后娘娘托孙大人送来的,说是穿上它,我这条残腿或许就有治了。试试吧,这十来斤熟铁真要是能把弯曲的腿骨给吊直,那就万幸了。你回到钱塘后,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尽快找到当年钱塘决堤的实情。要是有了新的发现,上京来告诉我!”谷山道:“学生记住老师的话了!老师,学生还有一事相求。学生在宁古塔八年,见过不少在那儿服刑的罪臣,可据学生所知,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冤臣!”
刘统勋道:“臣有三类:功臣、罪臣、冤臣,古来如此。朝廷每隔数年就会抽查旧案复审,真是受冤了,当会开释。”
谷山道:“学生说的冤臣,已经是无法再开释了。”刘统勋道:“哦?”谷山道:“他们都已死在宁古塔。”刘统勋道:“举例说来。”谷山道:“刑部律例馆纂修官周伏天。”
刘统勋道:“周伏天的案子,是雍正皇帝御批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翻先皇定下的铁案。”谷山道:“这么说,就算为周伏天找到了无罪的证据,也是白费?”刘统勋拍拍谷山的肩:“先把你和杜霄的案子洗清了再说吧。”
谷山茫然地点了点头。
刘统勋拖着左腿上那只沉重的铁靴,上了马车,车刚要动,刘统勋又探出脸来。刘统勋道:“谷山,你为何专提周伏天的案子?”谷山道:“我娶了周伏天的女儿大扇子。”刘统勋道:“这么说,你是这位大清律纂修官的女婿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告诉你妻子一句话:父有冤,女来申!”
谷山、小放生、王不易站在路边雪坡顶上,默送着马车远去。谷山道:“走吧,去钱塘。”
刘统勋的马车跟随孙嘉淦的车队驶在大路上。琴衣远远地看到前面路中间跪着一个人,吆马放慢车速。
琴衣大声道:“父亲,前面好像跪着一个人。”刘统勋从窗里探出头吃了一惊。
跪着的是个官员,额头上盘着一根花白辫子,戴着一副大枷板。
刘统勋失声:“纪衡业?!你不是逃跑了么?为何又显了身跪在这儿,非要我带你去京城?”
纪衡业淌着泪水:“诸城官仓的事,您都知道了,又见您从官仓带走了一袋沙子,卑职虽然逃跑,可也知道自己定然难逃一死。既然早晚会掉头,还不如我自个儿把脑袋递给皇上。死意已定,心里再无牵挂,我给自己戴上了这副三十六斤五两重的枷板,跪在这,来求您将我一同捎走。”
他说得泪水涟涟,不停地摇着头。
刘统勋沉默了一会儿:“纪部郎,你能自个儿戴枷归案,说明你天良未泯。我知道,要将诸城这么大一座官仓弄成空仓,光凭你一个人办不到。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纪衡业不再犹豫:“山东巡抚萨哈谅!”
刘统勋眉头一跳:“萨哈谅?他是验鸟案中下狱的十大臣之一,难道他早在干这种欺瞒朝廷的事了?”
纪衡业道:“干了三五年了。不光诸城的官仓是空仓,临清和滕州的官仓也是空的!”
“果然不出所料!我问你,你明知道朝廷查仓之后,就会将仓里的贡粮转为赈粮,若是仓中无粮,此事立马就会穿帮,为何还要演这么一出马车绕仓的大戏?”刘统勋道。
“户部要查仓的通知下到清吏司后,我越想越害怕,就拿出了自己历年的俸禄和侵贪的银两,还将一帮狐朋狗党平日侵贪的赃银给逼出了三千两,派人上两广买回二千五百石粮食,只等着补进仓去。”纪衡业道:“可没想到,戏一开场就演砸了……”
刘统勋一震,急道:“从两广买下的粮食运到哪了?”
纪衡业道:“我已收到急报,粮食不日就能运到山东!对了,我戴枷见您之前,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等粮食一到,不再进仓了,立马就给各座粥厂送去!”
刘统勋长长松了口气:“干得好……在这件事上,你干得好!”他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碧蓝的天空,又深深地看着纪衡业,“能告诉我么,你为何会在这节骨眼上一梦惊醒,想着将功赎罪?”
纪衡业道:“裕善出事了,十大臣出事了,他们这些事儿不都出在一个‘粮’字上么?连他们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我纪衡业身为督粮的区区户部郎中,能瞒得过去么?与其被揪出来,还不如自己站出来,扛下这个罪,也好给子孙积点德,自个儿在来生也有个好的投胎。”
刘统勋道:“你这番话,在三法司审理此案时,我会替你作证。你刚才说,山东不光是诸城空仓,还有不少府县也有空仓,户部隶下的属员还有一大帮贪官污吏?”
纪衡业苦笑着摇摇头:“我是罪有应得,知道会有个什么下场,谁也救不了我。这些年,裕善对各省户部清吏司疏于管束。官员与地方商绅相互勾结,像蝗虫一般能吃则吃,全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更不将天下百姓的生计放在眼里!”
刘统勋道:“你把粮食补了回来,或许能免于一死。可那帮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或许不会去想,他们这一窝窝蛀虫不除不剪,会给大清国留下多大的祸害!”刘统勋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在颠簸的土路上,马车扬起的诸城尘土,也跟随马车一同驶向京城。刘统勋那辆拖着大红棺材的马车驶入城门的时候,京城雷声隆隆,大雨瓢泼。
十多个荷着刀枪的士兵守卫在京城刑场大门两侧。刘统勋和孙嘉淦的车队驶来,被士兵拦住。士兵道:“这路不通了,换道吧!”孙嘉淦从车窗里探出脸来,边咳边大声问:“这儿不是刑场么,怎么回事?”士兵急忙行礼:“回大人话,皇上批了斩立决,这几日就要将十大臣押这儿来开斩。小的们奉令在加固刑场的行刑台和观斩台。”孙嘉淦眉头一紧。
刘统勋道:“搭了这么大一个观斩台,看来这场开斩气势不小啊。”孙嘉淦想着什么:“难道十大臣的案子就审清了?”刘统勋开玩笑:“你以为缺了你这位刑部尚书,就办不成事了么?皇上是要快刀斩乱麻,尽快收拾民心,重整朝纲。锡公,这是好事啊!”
孙嘉淦也笑起来:“是啊,十恶不除,天下难宁。等开斩那天,我和你再来此地。”车队掉过头,朝另一条路疾驶而去。
打在京城的青石板路上的雨珠渐渐变得轻柔,流在养心殿的飞檐上的雨滴也断断续续,下得闲适。乾隆正陪着皇后看书,张六德满脸喜色地快步走进来,跪下道:“奴才张六德给皇上请安!”乾隆道:“张六德,你嗓子眼里透着个喜字,朕听出来了。”张六德道:“主子爷,今日打了两晌的冬雷,下了那么大一场透雨,刚才娘娘还问这老天爷给下的是不是喜讯,这会儿,奴才替主子捎话来了:刘统勋已从山东赶来,此时正在午门外等候传见!”
乾隆脸露惊喜之色:“好啊!孙嘉淦果然把他请来了!备辇!朕和皇后一块儿去午门迎他!”
正门轰轰隆隆地打开,穿着一身青色土棉袄、戴着一顶瓦片帽、蓄着连腮胡子、穿着一只铁靴的刘统勋肩膀一高一低地站在自己的那具大红棺材旁。
张六德快步奔了过来,大声道:“刘统勋接旨!”刘统勋一撩袍子,扶着棺材,艰难地跪下。张六德展开旨轴,宣旨:“闻大学士刘统勋半夜回朝,朕与皇后亲赴午门相迎。钦此!”张六德伸手去扶刘统勋:“刘大人平身!您瞧,皇上、皇后来了!”
刘统勋站起,抬眼看去,震惊。高高的正门洞里,两辆辇车停下,乾隆和皇后步下辇,一前一后疾步向刘统勋走来。乾隆道:“延清,你让朕好等啊!”皇后道:“刘大人路途劳顿,辛苦了!”
乾隆和皇后的声音从门洞里传出来,像空谷传音。刘统勋瘸着腿,趋步迎向乾隆。他在乾隆面前刚要下跪,被乾隆一把扶住道:“只要你回来,可见朕不跪,上朝之时可摘帽代跪!刘爱卿,大老远的给朕带什么来了?”
刘统勋道:“微臣带来了三样东西。一是给自己带来一副棺材;二是给刑部大狱带来一个犯官;三是给皇上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皇后微笑着:“这三句话,也只有从刘大人的口里能听到。”
乾隆的目光落在刘统勋的铁靴子上,弯下腰,用手指在铁靴子上弹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铮响。乾隆道:“你少说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皇后送你的这只铁蹄子!”刘统勋道:“延清在此谢过娘娘了!”
皇后道:“送你这只铁靴,一是为治你的腿疾,二是替皇上传一句话予你:行路之时,脚下要有战马之声!”
刘统勋道:“行路之时,脚下要有战马之声!娘娘、皇上,刘统勋记住这句话了!”
乾隆道:“明日早朝,朕就想听听这只铁蹄子是如何上殿的!走,看看你的那口棺材去,几年不见,朕还念着它。”
刘统勋陪乾隆、孝贤走向棺材。候立在马车旁的琴衣急忙跪下。乾隆道:“这是何人?”刘统勋道:“从山东带来的义女,名叫琴衣。”皇后看着琴衣,笑着:“姑娘,你能认刘大人为父,定有一番来历吧?”
琴衣道:“回皇上话,小女子八岁的时候,父亲死了,母亲也病故了,成了孤女。有一天,刘大人来到我家,将我收为了义女,从此以后,刘大人就待我像亲生女儿一般。等我长到十三岁,刘大人就把我送到了京师健锐营,跟着大内武师习武数年。如今,小女子既是刘大人的女儿,也是马夫,危难之时,还是侍卫!”
乾隆点头:“嗯,好一段父女佳话!琴衣姑娘,刘大人能将你收留在身边,当他的女儿,是你的造化,好好侍奉这位腿残的老父亲吧,这是朕的旨意!”
琴衣道:“琴衣遵旨!”
乾隆走近大红棺材,在棺身上拍了拍:“延清啊,朕记得,乾隆元年的时候,朕差点因为那幅《千里饿殍图》让你躺进这口棺材去。此后,你人到哪,棺材就跟到哪,你是在借着棺材告诉世人,你刘统勋是铁着心要替朕干出一番大事来,哪怕是死,也在所不辞。”
刘统勋道:“微臣又把棺材给带回来了,那就是说,微臣初衷不改。”
乾隆道:“朕要的就是‘初衷不改’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