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过了几天。在这些天里,云谨之也终于知道了那孩子叫什么。
据她自己所讲,她一直也没有个像样的名字,连她娘,也都是叫她在家中的排行。所以,他便叫她“小七”了。
而这小七,在那天回来之后,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不过好在云舒的医术高,给她喂了点药后,等到第二天,她的烧也就退了下来。
不过自打那以后,小七就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着天空发呆。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天,云谨之刚从外边钓鱼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了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小七。
“小七?”因她的身子还没好,所以也不能带她出去散心。而他平日里也要帮着娘做些事情,所以很多时候他只能把她留在家里看家了。也不知道这小七如今到底缓过来没有,这成天的看着天空发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谨之哥哥,你回来了。”闻声,小七马上就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鱼篓子。
云谨之把鱼竿挂到一旁的墙上,然后过来牵过小七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眉头微皱着看着她,表情有些严肃道:“小七,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
小七挠了挠后脑勺,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道:“没有啊,我很好啊。”说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低下头来看鱼篓里的鱼,道:“谨之哥哥,今天钓的鱼好大啊。”
说起这个,云谨之显得就特别自豪了:“那是,这可是我今天绕了远路去钓的,是不多见的大黑鱼呢。等会儿呢哥哥就给你露一手,给你做点好吃的!”
“你这回该不会把盐跟糖弄错了吧?”小七见他这般,想起前天他兴起给她做的那碗“甜汤”,结果咸的她到现在还是有些“念念不忘”。
“咳咳……”云谨之不由地面色一囧,轻咳道:“后来我跟娘也学了点厨艺,你少看不起人了。”说着,他便拿着起了鱼篓子站了起来:“你先回屋等着,我先去把这鱼处理了,等会儿就能吃了。”
“哦。”小七乖乖地应声道,看着他转身进厨房的背影,心里不由地觉得很是温暖。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因为娘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所以才派了大娘和谨之哥哥他们这样好的人来到她身边。
本以为失去了娘,她会受不住的。可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有大娘和谨之哥哥陪着她,她也总算是一点一点地熬了过来。至少,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那已发生过的事实了。
所以,不论是为了关心她的大娘他们,还是为了死去的娘亲,亦或是为了她自己,她都该好好地活下去。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有机会,“回报”那些曾经将她们母子当成畜牲一般对待的人。
……
“咳咳咳咳……”
这一梦,叶离就觉得自己像是把自己的前半生给回顾了一遍似的。恍惚间,她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饱经欺凌,但仍心存希冀的小七身上。
这梦太长太长,等到梦醒时分,她仍还存着仿佛大娘和谨之哥哥还在她身边,从不曾离开的痴想。让她在那一个瞬间,有些分不清哪里才是现实,而哪里才是虚幻的梦境。
只知,等到她再睁眼时,梦中场景已换,眼前物是人非。
只见眼前景物以朱红色调为主,四周陈设较为古朴。其他倒也平常,只不过这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草药味儿,让她觉得自己是来到一座药庐了。
不过,她怎么会在这儿呢?而这里又是哪里?她不应该是在虎牙狱的吗?
叶离正欲坐起,可动作不小心牵到身上的伤,让她疼地倒抽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从屋外走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披一件鹤氅,举止从从容容。两鬓虽有霜色显现,不过观其面容,却难找出些许几经岁月雕磨的痕迹。在他身上,反倒是能看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来。
叶离听到动静,便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直到看清来人长相,她不禁有些惊讶地开口,道:“镜台先生!”
沈孤鹤轻颔首表示回应。他走近,将肩上的药箱放下,随后搬了一条凳子来到叶离跟前坐下。
“叶将军,将手伸出来,也好方便沈某为你号脉。”说着,他便取出一个小型布枕,放在在床沿上。
叶离照着他的话,将手腕搁在了上边儿。
沈孤鹤长指轻搭在她的脉搏上,片刻之后,将手收回,惯性地捋了一把下巴上的长须,语气显得有些云淡风轻地,“叶将军的伤算是无大碍了,只不过这伤口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完全养好。”
闻言,叶离想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经过处理,思及自己身上掩藏的秘密,不由眉头微蹙,道:“先生,我身上的伤……”
沈孤鹤见她的神情,便是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便答道:“叶将军放心,你身上的伤,是沈某让苏木处理的。”
叶离这才稍微地松了口气。
镜台先生的医品她是信得过的,听他这么说,想必是他将已她的女子身份掩下了。
不过从他刚才出现的时候,叶离就存着疑惑,于是便问道:“先生怎会来到这里?而我……又怎么来了这里?”
以她对慕容皝的了解,他没让手底下的人打死她就算好了的,怎么可能会让人来医治她?
“沈某是为了来这燕宫找回一些东西的。” 说这话时,沈孤鹤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低沉。
随后,他拿过一旁的药箱,从箱里拿出了一个瓷瓶,并从里边倒出了几颗药丸,然后递给叶离:“倒是将军你,怎么会被燕王抓进了虎牙狱?”
那天傍晚,他还在太医署当值,在看见外边的几个侍卫将满身是血、伤重临危的她抬进来时,被吓了一跳。
“此事说来话长,”叶离微叹一声,接过沈孤鹤递来的药丸,送至口中,吞了下去。随即又道:“先生还没告诉我,我是怎么来的这里?”
沈孤鹤想起了前些天慕容恪在燕宫朝堂上做出的惊人举动,不由地摇了摇头,叹道:“叶将军此番可是欠了桓郡王一个极大的人情啊。”
叶离闻言,有过片刻的失神,随即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向慕容皝求的情。”
沈孤鹤复又看了一眼她的反应,随后便顺带着将其间发生的事全数告诉了她。
……
五天前,那时叶离刚被带进虎牙狱,慕容恪随后就进了宫向慕容皝求情,让他暂时不要对她进行处置。而当时慕容皝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得进去他说的是什么?而于此同时,虎牙狱那里,已由慕容皝派去的人对叶离开始进行审问了。
慕容恪为求得慕容皝的首肯,在被慕容皝赶出书房后,硬是在书房门口跪了一天,后来下了雨,他也是在雨里跪了一夜。直到后来慕容皝让人将其打晕送回了桓郡王府。
到了第二天,慕容恪仍是拖着一副未愈的病体坚持去了早朝,并联合几位大臣继续为她请命。
那慕容皝见他为了一个敌国将领竟做到了这般地步,当即便大发雷霆,罢朝而去。结果慕容恪便在宣德殿门口,又是跪了整整一天。
后来邵旻派人禀报了叶离在虎牙狱里的情况,慕容皝担心她的死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又加之慕容恪为她请命而用的自损的招,最终无奈,只好退了一步,答应了慕容恪。
只不过前提是要让慕容恪为此给出一个能令他满意的条件,以此作为答应放过她的代价。
于是慕容恪便在慕容皝面前约法三章,愿以他接下来的三条重要军功作为代价,让慕容皝答应在她身上的伤好之前,不再对她进行处置。
……
听完沈孤鹤向她叙述的其中的缘由后,叶离本就皱在一起的眉头,此刻皱得又深了几分。
沈孤鹤一篇长话结束,在给她细尽说完了因果后,叹道:“叶将军该要想清楚,若是只为了报仇而报仇,如今所做的这些,是否值得?而在你视作仇敌的面前,在对他们予以报复的时候,心里是否又有报复完后的快感?”
叶离的经历像极了年轻时的他,可是等他真正手刃仇人后,再回顾往事时,才发觉自己在报仇的途中失去了太多太多。等他幡然醒悟时,一切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了。所以,他才对此深有感触。他也不希望这个优秀的后辈重覆那一条不归路。
同样的,他也不想看到玄恭那孩子因此受下那些本就与他无关的牵连。
闻言,叶离陷入了沉默。
或许真的如沈孤鹤所说的那般,报仇不能给她带来什么。
那日密云一战,在知道大仇即将得报时,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几分。如果说背负着仇恨的她是痛苦的,但在她亲手将手里的长枪送进慕容恪——这个仇人的身体里时,她心中的痛苦还是没能消减半分。
报仇不能使她获得快感,但同样,有仇不报只会让她更为痛苦。所以她才会在报不了仇后一心求死。如果那日她死了也就罢了,可如今慕容恪将她救下后,她又该以何面目去面对他?
她与他之间原先只存在着仇敌关系,可现在,她却同样欠了他一条命。
既然她活着,那她与慕容皝之间的仇恨就不可能就此终止。但如今,因为慕容恪,这件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又变复杂了许多。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沈孤鹤收拾着药箱,听到敲门声后便往外招呼了一声。
随后,门被打开了,随之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身着一袭青色罗裙,长得十分清秀,眉眼之间似凝着一抹淡淡的愁绪,举止气质上倒是有着几分沈孤鹤身上的那种从容不迫。
进了门后,她也不做声,只是站立一旁,对着面前两人打着手语。
“桓郡王来了?”沈孤鹤看着她的比划,随即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
沈孤鹤看了眼叶离,随后吩咐少女,道:“苏木,你先下去吧。”
苏木于是就退了出去,走之前把门重新合上。
“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叶离带着几分请求的目光看着沈孤鹤。
“是要让沈某将桓郡王打发走?”沈孤鹤不是没看出来叶离此刻眼底的为难之色。
“先生只需告诉他,说叶离没醒就是。”叶离心里很是矛盾,现在的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慕容恪。所以,能躲一时就是一时吧。
沈孤鹤见她这般,便颔首应允道:“那沈某便就这样跟他说了。”说着,他便起身,将药箱整理好,提上药箱出了门。
叶离见他出去后,便有些吃力地侧了个身,朝里躺下。
对着面前的墙壁,她试图平静下内心。可无奈心里实在太乱,无奈之下,叶离只好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
……
叶离这一昏睡就足足睡了五天。
沈孤鹤没告诉她的是,不过五天的光景,这棘城眼看就要变天了。
日前燕军探子传回消息,说石虎如今已按耐不住了。尤其是在听说了穿云弓就在棘城地界的事后,想要一举北进的欲望就越涨越大了。
可燕与赵现今仍是盟友关系,而燕也未犯赵分毫,赵就算有北进的野心,但若师出无名,吃亏的终究是赵方。正当赵为此一筹莫展的时候,燕却在此际给赵送去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原来,慕容皝先前无视与赵的盟约,背着赵攻打漠北段氏。而段氏首领为保自身利益,便暗中派使者与赵商议。
最终结果便是,石虎与段氏约好,借慕容皝违约之名,前后联手,以赵率军北伐为明线,拖住燕的主要战力。然后段氏届时只需假意投降作为暗线埋伏,让慕容皝放松对后方的戒备,到时两方来个里应外合,便可一举将燕击溃。
所以,石虎在段氏达成共识后,便立刻率领十万大军,挥军北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石赵大军便已踏进棘城境内。
而今,那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将棘城外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日慕容恪在为叶离请命时,正是以这次出战作为其中一个代价。而明日,他便要带军奔赴战场了。
这一战,事关燕的存亡。其实慕容恪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这一战,就算不为任何人,他也会请缨,且义无反顾。
而叶离一事,只是他为此战向慕容皝额外追加的款项罢了。
慕容恪来这太医署之前,并不确定叶离此刻是否已经醒来。本来此行显得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但他却还是忙里抽闲,来到了这太医署。
此时,已是午后。
春日午后的阳光不似夏日般的毒辣,也没有冬日里的凉薄,而是有着其他时节没有的绵长韵味。
浅淡的阳光透过树间的绿叶撒了下来,柔柔弱弱地在树下人的身上铺散开。
慕容恪身上还穿着方才上朝时的紫色朝服,熹微的光在他身侧拉出了一道影子。让苏木进去通传后,他便在门外静候着。
不出片刻,沈孤鹤便提着医药箱出来了。
见他出来后,慕容恪有些急切地迎上前去,问道:“沈叔叔,叶离他的情况好些了吗?”
沈孤鹤见他这般,在心里不住地又暗叹了一声。
这小子如今还不知叶离的真实身份就对她如此上心,也不知他日若是知道了叶离的女子身份后,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的伤已无大碍了,只消几日休养便可。不过她如今仍是昏迷不醒,你还是先回去吧。”
闻言,慕容恪显得有些失望:“那……我可否进去看看他?”
“可以。”沈孤鹤点了点头。他只答应叶离把话带到,至于慕容恪会怎么做,就不在他的操心范围之内了。
听外边没了动静,叶离还以为沈孤鹤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可还没等她松口气,后边就传来一声门轴摩擦的“吱呀”声。
听来人并未发出声音,为了保险起见,她也就装着昏睡的样子,背对着后方,保持着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样子。
慕容恪进了门后,也没在上前,只远远地看着床上那人背对着他的背影。
虽然来之前他也没想明白此番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随着内心所愿,来到了这太医署。
看着叶离的背影,他心里一时间生出了几分五味杂陈的感觉。但他一时半会儿的却不知心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在叶离和父王之间的仇恨还没了断之前,他与他之间只能是无止境的敌对关系。他可以将命抵给他,但是决不能对他多生其他感情。
也许真的是他疯了吧,所以总是在关键时候对他心软。明明很多时候他都可以下手杀了他,将问题解决。可纵他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又如何?他手里的长剑却独独在他面前停下,任由他怎样努力,他也还是下不了手。所以,最终,他宁可把自己的生死权交由给他。
但就算他下不去手,他仍可以借助他人之手杀了他,可他却迟迟没有迈出借刀杀人的这一步。
明知以叶离那样一个身怀仇恨,冷情无心之人,断不可能因他的所为而动摇半分,可他在对他的事情上,总是如魔怔了一般,心下还没考虑好,身体却已总是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讨厌自己的这般的理智全无,可他偏偏无可奈何。
他也没上前,只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就转身离开了。
听着后边复又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在察觉到这房里除了她之外便再无第二个人的气息后,叶离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刚才虽然没回头,但猜也知道是慕容恪。
不过一想到这里,叶离的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儿。
眼下在这么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得尽快养好伤,以方便随时离开这里。
虽然之前的她已然是没了生的念头,但既然老天爷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活着,那她便活着吧。
如果此番能够顺利从这里出去,他日再见,她与慕容恪之间也许又会变成之前的敌对关系。又或许,她会从中离开,就此遁入江湖里,去体验一把二哥曾说过的快意恩仇的潇洒人生。
只是,她与他之间,从此以后,便就只剩仇恨与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