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从未有过将冰雪感应抽出体内交予别人的先例,因此也就无人知道,冰雪感应不仅仅是响应冰雪召唤的强大力量,也是雪族特有的天然防御屏障,保佑珍稀精贵的雪族孩子的健康成长。
就连慕容怜也没有料到,虽然抽去了冰雪感应的莫达罕不会死,但却会生不如死。
因为他绝大多数的冰雪感应现在正在他哥哥的身上尽心尽力地呵护着,可他哥哥所受的痛苦却会反弹到已经不再强大的他的体内。
谁都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八岁后的莫达尔很少生病,那是因为所有的疾病都降到了莫达罕的头上,当他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和朋友们玩耍嬉戏,或者全神贯注地接受精英教育时,他的弟弟却有大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满口呓语。因为冰雪感应之力太过微弱,别说自我治愈,连体内正常的新城代谢都无法正常运作,一点小病都可能令莫达罕处于濒死状态。
可当莫达罕全身溃烂淌着脓水时,却没有人照料他。
刚出生时候,龙琰真王对孪生兄弟的爱,不分轻重。可岁月无形中有着改变一切的力量。经年累月的栽培与浇灌,父亲的心,早就已经渐渐倾斜了。除了对儿子的爱,还有未来的期冀,对家族的交待,太多太多的砝码,渐渐地让心中那杆天平失了衡。
无疑,他是偏爱莫达罕的。而如今的莫达罕,亲手打碎了他的希望和信仰。他是何等的失望,失望到有些愤恨。
即便是强大如龙琰真王,也无法阻止那必将到来的命运。似是在为最后的离别做准备,龙琰真王,再也没有来看过这个曾带给他无数欢乐与期冀的儿子。并且,为了避免再次见到他勾起曾经的伤心往事,以及看到他日渐虚弱渐渐死去的难过,他的父亲狠心地阻止了他的母亲来探望他。
心灰意冷的父亲放弃了他。
虽然,他的父亲在放弃他时,并不知道他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病重的莫达罕蜷缩在床榻上,隐约明白了整个世界都放弃了他。
他所在乎的所有人,都不再在乎他了。
莫达尔在练武场上冲锋陷阵,受了伤也毫不退缩,那种程度的痛苦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只当自己是骁勇善战,却并不知道那绝大部分痛楚都加倍转移到了莫达罕身上。
他从不知道当他为了‘北荒第一勇者之王’,‘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而拼命时,他那几墙之隔的孪生兄弟正浑身是血地趴在那间阴暗的冷宫里,疼的满地乱滚,生不如死,宛如身处地狱。
当他在练武场里满头大汗地练着刀法,在其他世子们嫉羡的目光中炫耀着浑身肌肉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正因为他的日益强壮而每况愈下——莫达罕就像一个影之替身,为他承受了一切‘负面效应’。
倘若过了八岁一个周期的轮转,莫达罕没有抽取冰雪之力去救莫达尔,他会顺其自然地变得强大,那么冰雪之力越来越弱的莫达尔虽然最终会支持不住地死去,但至少他不需要承受这样强大的反噬之力。
而如今这样的状况已经远远甚于了‘雪族的诅咒’,更像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一个为了另一个,付出了一切。
可是这样的代价,为什么要他来承受?
为什么不是他的父亲,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九叔,不是慕容怜,不是任何一个雪族或者龙琰家族的人,却偏偏是他?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八千七百六十个时辰,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个瞬间,莫达罕的血液内终于燃尽了爱、期望与等待。
他憎恨他的兄长。
他憎恨他的父亲。他憎恨他的母亲,憎恨雪族,憎恨龙琰家族。
憎恨自己。憎恨所有人。
如果这个世界毁于一旦,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幻境似是被那样强大而灭顶的绝望与恨意侵蚀,出现了网状的碎纹,泛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涟漪,莫达罕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扭曲狰狞着,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似是被那样的画面感染,慕容汐竟挑了唇浅笑,然那笑意却是冷的很,三分讥讽,七分厌弃。
“你们达雅王宫,北荒男儿,可真是光明磊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王子像是已经完全呆了,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铺陈在他的面前,终于让他明白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命运,亏欠最多的到底是谁。
“不知者无罪。怎么,要是这么说,能感觉好些?”慕容汐偏过头来,眸色清凛,似幽色刀锋。
莫达罕跪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似是对弟弟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如果地面此时裂开一道缝隙,慕容汐觉得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幻境中的时光辗转又是一年。在兄弟两九岁那年的生辰,苏格勒终于因为太过思念莫达罕,再也忍不了丈夫的限制,私自使用了术法,来到了若水金殿。
彼时莫达尔正在父亲的寝殿里,穿戴一新,准备过他九岁的生日。一年的时间已让他摆脱过去的伤痛,脱胎换骨。而曾经纠缠在他的心里和梦魇中的莫达罕,也随着他的死和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
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怀里抱着骨瘦如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的莫达罕,哭的肝肠寸断。
他和父亲都惊呆了。
“比穆真,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你看看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母亲疯了一样地打父亲的耳光,失声痛哭。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不闻不问!自生自灭!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受苦的!”父亲跪在母亲的脚边,面色涨红,目呲俱裂,却并不能开口请求妻子的原谅。
可是那一声声质问,都像刀一样剜在了莫达尔的心上。
他手忙脚乱地跪行至莫达尔的面前,动用了全部的冰雪感应替莫达罕疗伤,但是莫达罕的身体却像是一个……漏气的皮球。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的。
奄奄一息的莫达罕慢慢地睁开了双眼,那双一年前还总是扑闪而生动地望着他的蓝眸,此时已经淡的几近灰蒙蒙,毫无神采。
恍惚中看清了他的面容,莫达罕的眸里难得地亮起了一抹颜色,他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揪住了他的衣袖。母亲停止了哭泣,和父亲齐齐地向他们望来。
这个动作让慕容汐也感到一丝意外。
她以为他恨他。
可他并没有。
小莫达尔的眼里流下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泪水。
泪水滴在莫达罕的唇边,浸湿了他早已干枯碎裂的唇瓣。他努力地咧着嘴角,想做出个笑的表情来,却让唇上的裂痕更甚,痛的他嘴角一阵抽搐。
“别哭,哥哥。”他还是温柔地开口,胸口却喘息的如同老旧的风箱。
这一句话却惹得屋内的三个人再也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连比穆真也不由得低低抽噎,声音粗犷更似咆哮。
莫达罕攀着莫达尔的衣袖,攒着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指颤巍巍地塞进了莫达尔的手心里:“莫达尔,我们……一起……去呼伦贝特……骑马……看月亮吧……”
最终,九岁的孩子在莫达尔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再一次目睹弟弟死亡的场景对于莫达尔来说显然是一场酷刑,他早已经哭不出来声音,泪水也流的干干净净。他茫然地跌坐在地下,看向莫达罕的眼神像是什么绝世瑰宝,表情悲伤的像是失去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他死了……是我害死他的……”莫达尔喃喃,认清这样残酷的事实对他来说是简直个可怕的打击。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弟弟,以胜利者的姿态。像是悲悯还是炫耀?他自己都分不清。当时虽年少,但毕竟已记事,他也不是感觉不到这是一场阴谋。可若是阴谋偏向于自己获利,又有几个人会不计一切地去捅破呢?
一直以来,他想,自己对莫达罕是有所亏欠的。不该和他发火,不该和他撒了谎,不该害他受伤,不该在他死之前不管不问。
都是命运啊。要怪,便怪这诸行无常的命运,给了他们做兄弟的情分,却没给他们相互关爱一同成长的时间。他这样安慰自己。
如此不断安抚着自己度过了十一年,十一年后他终于认清了一个可怕的现实,那就是,他弟弟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他,藉由着莫达罕的爱,亲手将弟弟送进了万丈深渊,送给了死神,送至了万劫不复。
而他却毫不知耻地享用着、霸占着莫达罕的一切,像是一个嘴脸丑恶的篡夺者。
“莫达罕……”
三个字百转千回在舌尖,他欠他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还不完。
“他真的死了吗?”慕容汐哑声说道,嗓音里蕴了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作为幻境的主人,她感应得到,故事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