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赤彤丹朱 二十

老实话吧!“救济特捐”原来就是用来救难民的,可是救到现在,难民更多,而“特捐”还在未知之数。上海满街满弄是难民,靠布施活命,市政府当局除了在“市容”方面觉得伤脑筋,“照顾”“负担”,实并无其事也。

联总会送大批难民回乡,但时仅年余,今日难民的数字,比送回原籍的,又不知增加了多少?

——摘自《当代晚报·朝花夕拾》:《难民还乡》

我曾以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即将到此结束了。

我没有想到,自从爸爸平反后回了报社,他就像是一棵返青的老竹,在绵绵春雨之中,从四周的泥土里爆出了无数的笋尖;又像是一屉正待缫丝的蚕茧,从沸水中扯出了一根根数不清的线头。

张恺之自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加入地下党,一直是在白区工作;去杭州办报、又搞策反,也多与“敌人”周旋;他周围这一大堆复杂的人事关系,因当时的革命需要所造成后来的历史疑点,是他在解放后首当其冲被打翻在地的主要原因。

而后,他被逐出革命队伍,打入另册,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沉入社会底层,直至“生产自救”,直至沦落到街道服务站谋生。

这漫长的三十年间,他亲见比他的遭遇更为悲惨的其人其事,如墙角密密的蚂蚁群落,在他身边蠕动,比比皆是。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雪球。从建国之初的第一场冬雪起始,足足滚了三十年。雪结为冰,冰又裹雪,挟卷着草棍纸屑煤灰烂叶这世上所有的垃圾,和那些渣滓一般的人。并将他们难以辩白的冤情,挤压成泡沫和碎片,层层叠叠地包藏其中,垒成一座难以融化的冰山。

而如今,黑色的大山崩裂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就像这满城街巷的民房下堆放的一块块蜂窝煤,黑黝黝乌涂涂,瞪着期待的眼睛。

当张恺之从那座黑山下得以解脱之时,他蓦然发现,冰壳下至今还伸着一只只挣扎的手臂,一声声微弱的呻吟,向苍天呼吁着公平和援助。

在爸爸一直牵念的朋友们中,他首先想起了余杭横湖的杨天波。

一九四九年杭州解放前夕,在地下市委的领导下,爸爸开辟了余杭横湖的地下武装,使横湖成为迎接解放军进城的门槛。而杨天波正是这支秘密武装中最年轻的一员干将。然而建国之初,当张恺之接受审查并被开除党籍后不久,便株连到杨天波。一九五一年七月,杨天波被后勤学校不分青红皂白勒令退学,清洗回了老家,回到横湖镇上,靠出卖劳动力为生。起初挑黄沙养家活口,后来又自学了一些电的知识,在电管站和粮库做临时工,一过就是三十年。

爸爸间或听熟人谈起过杨天波的情况。还听说他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面对昔日的“战友”如今的窘状,很多年中一直萦绕于他心底的愧疚感,重又阵阵袭来。就算自己真的有罪,也不应该殃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进步青年呵。因此,对于这些解放前由于受了他的思想影响而参加革命、解放后又因他的牵连而受尽迫害的老朋友,爸爸总有一种难以摆脱的负罪感。

他立即给杨天波写了一封长信。希望他尽快向当地组织提出申诉。杨天波隔了很久才回信说,余杭县对他的申诉一直没有答复。于是爸爸亲自跑到余杭县去询问,得知余杭县不肯受理,因为杨天波当年并非余杭县处理的。爸爸进一步作了了解,才弄清杨天波当时是省军区后勤学校的学员,应该找省军区解决。爸爸又找到军区政治部联络处的熟人,坚持让杨天波再去找军区申诉。经过如此几次三番的奔波折腾,军区总算受理了杨天波的案子。一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军人来报社找爸爸,请他为杨天波当年的情况作出证明。这位军人就是负责复查杨天波一案的李处长。不久后,军区联络处的一位青年干部专门来到报社,告知了杨天波被平反的喜讯。

杨天波被落实政策后,在县粮食局办理了离休手续,仍由地方安置,后来一直协助镇政府工作。据说横湖溪上那座小石桥,当年曾为“地下武装”迎接大军解放杭州立过奇功。如今人们已嫌这座桥窄小,集资在上游再建一座新桥,于是精力充沛而热情不减当年的杨天波,便担任了建桥的副总指挥。

我是在杨天波叔叔被平反后的那年春天,在杭州家里见到他的。他的嗓音洪亮,被多年乡间的风雨涂抹得黑红的圆脸上,尚留着几分“秘密武装”时代的豪气。

我说杨叔叔这些年你受苦了。听爸爸说,“文革”时,你被人诬告陷害,说你是“反革命集团”的头目,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余杭“文革”时著名的“407”专案,据说牵连了五百九十六人,被迫害致死十四人,是真的吗?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杨叔叔欠了欠身子说:你看,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就是那时被打伤的,一到阴雨天气浑身都痛得动也不会动了……不过这还算是好的,总算是个幸存者,大难不死啊。要是给你说说那年“407”冤案的刑罚,我敢说你这样年纪的人,怕是听都没有听到过哩……

——有一种土刑,叫做“称元宝”。就是把人的两只手绑起来,吊在屋檐下面,双脚离地八个钟头,放下来的时候,人都昏过去了,他们就用冷水把人喷醒,再反绑在凳子上,再绑八个钟头。等到松开绳子的时候,两只臂膀老早不会动了。我女儿给我送来一罐饭,我哪里还会用手拿筷子吃呐,肚子又饿,实在没有办法,我就用下巴把罐子推倒,用舌头舔着吃,像猪一样。可我宁可像猪,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不承认他们就越发不肯罢休。几天几夜不让我睡觉,叫我用半只脚板,站在一张桌子的边缘上。那怎么能站得住哩,几分钟脚就麻了。我一直坚持到后半夜,实在是太瞌了,结果一闭眼睛,就从桌子上跌落下来,撞在桌子前面的一副凳杠上头,休克过去。12月的寒风刺骨,过一歇,我又被风吹醒,晓得自己是困在地上,心想还不如就在这泥地上困一觉算了。看管我的人发现了,拼命用脚踢我,踢在我的肋条骨上,钻心刻骨地痛出一身冷汗,又昏死过去……

那个时候你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呢?我又问。

想到什么?他反问了我一句。迟疑了一会,又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哕!

他把头扭过去,望着窗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个时候我。想……我想我真是上了张恺之和朱鸿钧的当了……我还想,早知如此,我何苦去参加革命呢!

他停了停,又说:我想来想去,我还得先保住这条命,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除非他们把我打死,我一定不能自杀。等将来出去了,我定要去找张恺之问一问,当年他给我天花乱坠地描绘的新社会,什么平等民主和公平的新社会,难道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的喉咙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苦笑着说:我晓得自己欠了你们的债,这笔账,我这辈子是还不起了,所以只好请共产党的政策来帮我还……

杨天波嘟哝了一声说:那么又是谁欠了你的债呢?实在说起来,当初也是我自己情愿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乍听有声,再细听,那雨点若有若无的,融入了窗外嘈杂的市声中。

那么,曾一进与倪布明,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张恺之每天在堆满了稿件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望着那些四方来信上黑色的邮戳,愣一会神,心里便涌上一阵针刺般的隐痛。

曾一进和倪布明的名字,始终是连在一起的。

这两位在策反海宁地方武装、争取海宁和平解放的斗争中,始终跟随在爸爸左右的国民党起义军官,一九五一年九月各被判处五年徒刑。刑满后,曾一进回了天津老家,一直在天津炭黑厂当工人,始终未能结婚成家;倪布明去了杭州郊区一个叫上泗的乡下当农民,妻子已同他离婚,他自己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这些年中,爸爸自顾不暇,只是间或地听说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虽无佳音可报,只知历经几十年的坎坷,彼此都还健在。

解放初爸爸的“问题”虽由他们引发——罪名之一就是在对敌策反时,拉进了一大批如曾、倪这样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而受到追究。但爸爸仍然难以忘记当年患难与共的“战友”——

一九四八年底,当这位在苏州任流亡学生总队上校总队长的倪布明,从苏州匆匆路过杭州,准备回福建老家去时,是中正大学的老同学曾一进挽留了他,并介绍他认识了张恺之。当时正对张恺之十分佩服的曾一进,曾告诉我爸爸说,蒋**的亲信刘某某,即将被派往浙江省出任民政厅厅长。而倪是刘某某的老部下。若是刘来任厅长,由倪出面,弄一个县长当,起义不成问题。于是张恺之对争取倪布明抱有极大的期望。但后来刘某某未来浙江,此举作罢。曾又说倪父曾是蒋**的老师,可直接面见蒋氏。张恺之得到上级批准,便派了倪去溪口探听蒋的动向。其时国民党已人心惶惶,倪未能见到蒋本人,只见了刘某某。得知国民党近期的计划,一是准备上山(打游击);二是准备下海(去台湾)。溪口正乱作一团。于是倪决定放弃随国民党撤去台湾的想法,而与曾一进一起,留在大陆迎接全国解放。其实,按曾、倪的资历,日后完全可以在台湾军界混个一官半职,然而他们却在年轻的共产党员张恺之的鼓动下,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当他们自以为从此获得了新生的那个时刻,绝不会想到,他们将从此被当作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嫌疑,几十年不得翻身。

镇反一开始,交际处的胡处长便打电话给我爸爸,说你当初介绍曾、倪二人来交际处工作时,写的介绍信,很有问题。你怎么能担保他们没有政治问题,还说出了问题可以由你负责呢?爸爸分辩说,他们属于国民党青年军官中的叛逆分子,思想是倾向共产党的。当时他们写了历史自传,我了解他们的历史情况。胡处长说,无论如何,你这么写是不妥的,谁也不敢打这样的保票。现在只有把他们交给有关部门去审查了。这一“审查”,便有去无回。

所以当平反后的张恺之,终于找到那份至关重要的中央文件,找到那一段简洁明了的准确依据时,他说这下可好了,这笔债总算有人认账了。文件上的那段话的大意是说:凡是解放前参加中共地下组织秘密工作的国民党军政人员,都可以作为起义投诚人员对待,等等。

那段日子里,他写了许多许多的信,发往曾一进和倪布明的所在地,要他们一步步按程序来解决问题。并告诉他们,自己将为他们那一段起义的历史,作出实事求是的证明。对于曾一进和倪布明一生的遭遇,爸爸总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必须要为他们证明,证明他们的清白和功劳——如他当年曾经给予他们的许诺,重新回归革命队伍。那些日子里,爸爸给我的来信明显变得潦草,他说他实在太忙,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几十年积累的“旧债”,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偿还得完呢?

妈妈说,爸爸已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如痴如醉,乐此不疲。

曾一进与倪布明二人,最终被撤销原判。

1992年夏天,爸爸听说曾一进已身患重病,嘱我与妈妈专程到天津去看望曾伯伯;那时他早已落实了政策,与一位退休女医生建立了家庭,并有了一套小小的单元房。我和妈妈叩开了他的房门,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惊奇。一个面容清癯、风度儒雅的老人,平静地坐在窗口的藤椅上,与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语。他只是问了我一些关于文学方面的事情。关于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什么也没说。

那是一间陈设极其简朴的房间,处处留着多年清贫的痕迹。只是在他的桌上、枕边,摞着一些书。

我去厨房续茶水的时候,望着案板上的半根黄瓜,我的眼睛刺疼。我不会忘记,“文革”中我还在北大荒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时间,每逢年节,我总会收到从天津发运到农场的食物包裹,里面有当时限量供应的腌肉和腊肠。爸爸说那是他一个叫曾一进的老朋友寄给我的。他希望我在寒冷的北大荒农场,还能有一个好身体。

那时我尚不知这个曾一进伯伯,为什么会这样关心我。如今面对这位淡泊无言的老人,我的眼睛酸涩,又一片模糊。

一九八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家的房门被轻轻敲响。

门口站着一位佝偻着脊背的老头,拎着一只肮脏的人造革包。

是张恺之吗?我可算是找到你啦!老头向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你是哪一位呢?爸爸疑惑地问。他一时想不起来,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的老人是谁。

我是骆中杰啊。来人已是涕泪纵横。

老骆啊?你怎么……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当年杭州市委策反领导小组负责人、杭嘉湖独立游击支队副支队长,一个干练的工农干部,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他在这个秋夜突然造访,实在大出张恺之的意料。

我……我是来请你帮忙的呵……骆中杰似乎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请我帮忙?有事你尽管说好了。爸爸仍然觉得迷惑不解。那个瞬间他的脑子里忽然如闪电般掠过了这个熟悉的名字——骆中杰。他记起来,一九五九年在钱江公司的文化补习学校,为犯人编班的时候,他曾经在学生的名册里,看见过这个名字。他还记得在名字旁边有一条备注:骆中杰,上海青浦人,一九四〇年入党,曾任青浦地下县委书记……因历史问题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但张恺之当时却无法得知,像骆中杰这样资深的地下党领导人,为的是什么样的“历史问题”,竟被判了重刑。

那夜窗外的桂花飘香,房间里弥漫着一阵阵浓重的馥郁。爸爸起身关上了窗户,他觉得今夜这桂香充满了苦涩。

那是一个曲折离奇而苦涩沉重的故事。很久以后当我听爸爸复述这个故事时,我的手心竟是一片冷汗淋漓。

一九四五年,骆中杰任青浦县地下工委书记。抗战胜利时,主力部队北撤,当时有两个伤员病情太重,无法随部队前进。部队便将这两个伤员,交给了地方党组织,隐藏在一个农民地下党家里。当时国民党正在青浦县到处清乡抓人,风声很紧,地下组织无法把他们送去治疗,一时也不可能把他们转移去别处。这两位伤员的伤口溃烂、腐臭生蛆,他们天天哭闹,扬言如再不给他们治病,就要杀人。那个农民党员担心万一暴露,身家性命难保。骆中杰也发愁如此下去会引发许多问题,甚至导致整个地下组织遭到破坏。正在他焦急万分之时,有人提议,干脆将这两个伤员,就地“处理”掉算了。

骆中杰当时对这种提议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革命同志之间,竟然会有这种极其残忍的念头。即使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也决不能同意。他当即表态说,事关人命,究竟如何掩护这两位生命垂危的伤员,必须请示上级领导决定。但当时上级领导正在转移之中,一时联系不上。县工委也分散活动,情势十分危急。骆中杰到处寻找愿意掩护这两位伤员的群众,但却迟迟未能落实。初冬的一日傍晚,他外出回到驻地,发现那两位伤员的床铺已空,有人报告说,伤员在当天上午咽了气,因担心情况随时有变,所以将他们草草入土安葬了。

对于这个说法,骆中杰当然是有怀疑的。但因当时的环境复杂,“地下”组织面临四方威胁,又没有伤员非自然死亡的证据,伤员既然已死,他无法让他们复生,也就只好作罢了。只是没有完成上级的任务,他心里怅怅。那天晚上,那几个原来看护伤员的人,弄了些熟菜,在一起喝酒,还叫他也一道来喝。他夹了两筷子肉,喝了一盅酒,心里觉着有点不对头,就问他们这买酒的钱是哪里来的?那几个人喝得迷糊,醉醺醺说是从那两个伤员的身上找出来的,反正人已经死了,把钱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白白浪费!骆中杰一听大怒,一脚踢翻桌子,将他们臭骂了一顿,拂袖而去。

伤员之死与喝酒的事情发生后,骆中杰自责甚深,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愧对上级领导,更愧对那两位伤员。他随后便主动向淞沪工委领导作了汇报,并请求处分。许多年里,这个再也无法弥补的过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使得他常常寝食不安,辗转难眠。

于是一九五四年他在华东党校学习时,又一次主动向组织作了彻底交代。当时党组织经过调查,认为他作为地下县工委书记,对于伤员被害未能及时制止,确实负有一定责任。但他事前事后立场鲜明,并为保存地下组织做了大量工作。为惩前毖后,给予记大过一次的处分。一九五五年,他从原来市总工会的组织部长,贬为劳保部副部长。

然而到了反右后期,一九五八年,没有任何解释,突然宣布对他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送某农场劳改。一九六八年获释后,回青浦老家务农。无党籍无公职,老婆早已同他离婚,如今是孤身一人,晚景凄凉。

爸爸听完了他的叙述,很久没有说话。

骆中杰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喃喃自语……有人说,这叫做坦白从严,是我自找的苦头,不过我倒是不后悔,我承认自己有罪,我不该同他们一道喝酒……我只是想,这么多年过去,党也应该宽恕我了吧……可是我两次申诉,两次都被驳回了……

你请求宽恕是没有用的。爸爸打断他说。问题不是宽恕与否,而是从党的政策上衡量,你到底是不是有罪。依我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澄清你究竟是不是有罪的问题。

骆中杰嗫嚅说:我没有参与杀害伤员,我始终是反对这样做的。当时上级也认为我有责任,但责任是间接的。

是的,你没有直接责任,所以证明你没有罪。爸爸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你不是有罪,而是有错。错和罪,是根本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混为一谈的。你在当时那么复杂的环境中工作,确实需要考虑整个地下组织的安全,而且你始终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那两个伤员。你没有完成任务,是你的失职,但不是犯罪;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他们喝了酒,放松了警惕,是政治错误,但也绝不是犯罪。你说是不是啊?

骆中杰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亮色,脸上恍然大悟。

爸爸站了起来,在屋子中央来回踱步。

依我看,这几年平反的大量冤假错案,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由于中国目前的法制不健全造成的。爸爸的眼睛注视着骆中杰衰老的脸庞,一边激愤地说: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是阶级斗争,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是朋友就是敌人;量刑不是依照客观事实,而是根据政治需要;定罪不按法典,而是任人好恶。你想,这样几十年下来,岂不是纲常紊乱、敌友不分、黑白颠倒,把本来支持这个政权的人,一个一个地打倒在专政的铁拳之下了么?

那……那我的申诉……骆中杰嗫嚅着,惶惶抓紧了手里的拎包。

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住下。张恺之十分痛快地说。我来赶个夜班,帮你重新起草一份申诉书,把你要求平反的关键理由,陈述清楚。明天你自己抄写整理一份,再送上去试一试,你看好不好?

那个深夜,爸爸在灯下伏案而坐。台灯柔和的光亮,在黑暗中弥散成一道透明的三角。这情景使他觉得十分熟悉,他想起了青年时代的笔墨生涯,那时每天夜里就是这样在灯下写着一篇篇文字激扬的专栏稿。一晃竟然几十年就过去了,当他重新坐在桌旁时,却是在为自己、为别人,一次一次地写着写不完的申诉材料。

他的笔尖沙沙从纸上滑过,像是一点点剥剔着历史的尘埃和锈斑,露出笔底人世的本色。他干得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就像修理着一只被台风扭曲了的白铁隔漏,得心应手地敲打着朽蚀的裂缝,再将它们镶拼嵌接起来。他将用笔慢慢剖开那些被曲解被篡改了的历史事件,然后在重岩迷雾中另辟蹊径。

屋角的沙发上,传来骆中杰沉沉的鼾声,伴着一声声惊悸的梦呓。天快亮的时候,张恺之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揉着眼睛,抻抻胳膊,扔下笔;把厚厚的一叠材料放在骆中杰的枕边,回到自己的房里和衣而睡。窗帘上已映出淡淡的曙色,天空脱去了黑色的长袍,如同一个走出牢笼的囚徒,沐浴在自由的空气里。他觉得很疲倦,却顿时没有了睡意。中指上的硬茧,在手上隐隐作痛。他的嘴边掠过了一丝苦笑。他想自己手里的这支笔,莫非真的只剩下帮人写申诉材料这一点用处了么?他等待了几十年的平反,而平反后他真正可做的事,好像只剩下去帮别人平反,这莫不是一种辛辣的嘲讽么?

但他无法拒绝。因为这不单是为了帮助那些人改变个人的命运,而是修改一种他至今难以说清其实质的历史存在。

三个月以后,骆中杰被撤销原判,并恢复了他十三级干部待遇,在青浦县城安度晚年。

从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三年期间,我每次回杭州探亲,家里总是门庭若市。我们的午饭和晚饭,经常被各种各样来访的人打断。来人自然都是来找爸爸的。不是来送材料,就是来取材料。爸爸在任何时候总是和颜悦色,来者不拒。那些人或是面容忧戚、或是滔滔不绝、或是心事重重、或是笑逐颜开,在我们家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伤心而又重复的故事。我初时不免略有厌烦,稍后又惊讶愤怒,再以后,便渐渐归于平静,在沉默中思绪万千……

一次我和爸爸上街,刚刚走出小巷,迎面过来一个老头,老远就冲着爸爸叫张先生。走近了,只见他满面笑容地向爸爸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弄得爸爸怪不好意思。

女儿回来啦?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在阳光下喜气洋洋地闪烁。

回来了。爸爸答应着。你这一向好哦?

好的好的,托你的福啊。自从平反以后,儿女们每个礼拜都来走动,拎着老酒,蛮孝顺的哩……

那就好那就好。爸爸也眉开眼笑的。回头又说:酒少喝一点啊。

晓得晓得。他连连点着头,并不走,站在那里目送我们。

这个额头上有刀疤的老头,是不是就是好几年以前,在这个院子里砌花坛的那个泥水工呢?我问爸爸。

你还记得他?爸爸觉得奇怪。

当然记得啰。我说。他这个人很怪,怪极了,脸上从来没有一点笑容,也从来不同人讲一句话,看上去蛮吓人的,我印象好深。有一次天气很热,我们从外面回来,买了几根雪糕,你看他在楼下干着活,汗流浃背的,叫妹妹拿了一根雪糕给他吃,他死活也不要。妹妹就把那根雪糕放在他旁边的花坛上,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她下楼有事,发现那根雪糕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地上化了一摊水,妹妹很气,说早知道他不吃,还不如不给他呢。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是啊。你记性倒是好。爸爸一边走一边说着。那时我每天从他面前走过,也是觉得奇怪。凭我的经验,我看出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痛苦埋在心里。我就去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使他不开心。他开始不肯说,我一次一次问他,他才告诉我说,他原来是京剧团的一个办事员,自然灾害那年,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吃了食堂的三个馒头,还拿走了两个萝卜。单位发现了,带着人到他家搜查,说有人检举他解放前是国民党特务分子,曾经跟踪过进步人士,就这样把他送去劳动教养三年。实际上,解放那年他才十三岁,说他是特务,真是无稽之谈。他额头上的刀疤,就是在劳教时挨打留下的。他劳教期满回到城里后,再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后来总算结婚生了孩子,但孩子长大后,总是嫌他有政治问题,对他一直不好,他觉得自己做人这一世,真是没意思也没盼头,你想想,就为了这么点事,弄得他几十年没有一点笑容……

如今他怎么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啊?我问。

爸爸不无得意地说:那是因为现在他的头可以抬起来了。

妈妈在一边插话说:又是你爸爸,为他写了申诉书,过了不久他的原单位就来了答复,说那个特务的罪名是当初别人陷害他的。不但撤销原判给予平反,还为他办理了退休手续。儿女都回来了,老头的日子过得很开心。

所以那段时间,妈妈给爸爸起了一个雅号:“平反专业户”。

可惜,爸爸这个“专业户”,只投入不产出。光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并无任何经济效益。不过,说他不“产出”也不完全对,毕竟,许许多多孤立无援的人,经他之手,重新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地站了起来。我想这大概可以算是爸爸生命史上最为辉煌的一页了——尽管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无穷无尽的审查之中,尽管他至今一事无成,但他在自己的暮年岁月,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那些被污辱被损害的人,恢复了人的尊严。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宝贵的——记得曾有人说过这句话。然而,直至八十年代,主宰这一方红彤彤的天空之神,才大梦初醒,为这片焦渴干旱的土地洒下了一场久盼的甘霖。

是永久滋润的雨露么?不知道。如果赤色的骄阳重又高悬?

当年“方小”的那位董运谋伯伯,去四明山根据地后因痔疮严重发作不能行军打仗,卜明介绍他去苏州做地下工作。解放后任一丝厂厂长。但一九五五年肃反时撤职降级,至“文革”开除公职扫地出门,和妻子拖儿带女下放到苏北农村。董伯伯得了严重的肺病,全靠带去一只荷兰种奶羊,保住一条性命。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回到苏州。

难道还需更多的笔墨么?

就以爸爸向我提供的事实为例——在一九五一年镇反前夕,从国民党的《东南日报》接管过来的省报各部门中,因这样那样的“问题”,被送去审查历史的共十八人,其中十二人在学习班先后被判刑并送去劳改。经过漫长的三十多年,至一九八五年为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到了平反。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被平反的人中,除个别人以外,大多数人都还活着,并成为省报的离退休干部。

那位曾与爸爸一起在省劳改局编《新生报》的钱伯伯,镇反时被认为问题严重,送去临平重刑犯监狱,结果“查无实据”,被判三年徒刑。一九八〇年后,他多次向法院申诉,均被驳回,仍维持原判。他几乎失去信心,一次次涕泪纵横。爸爸对他说:法律不相信眼泪,它只相信事实。你在国民党监狱中并没有叛卖行为,而判决书上说你有罪,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是对你一生人格的判决,怎么可以不了了之呢?于是钱伯伯继续不断申诉,法院终于在一九八五年撤销原判,宣布无罪。他妻子何珍也在一九八五年平反,但一九九一年便发现得了不治之症,救治无效而死。何珍阿姨是他当年“刑满就业”后认识的。她十九岁时在一个部门当会计,只因查账时少了一百五十元钱,便以贪污挪用公款罪被判了二年。实际上这笔钱是一位有急难的女同事向她苦苦哀求借用的,而查账时那人却矢口否认。他们夫妻几十年中相濡以沫,一生郁郁。

而另一位徐衡伯伯,此时在民革办的业余学校搞教务,忙得不亦乐乎。他一九三九年入党,一九四二年被捕脱党。解放后被诬为大特务,报纸上曾登过大字标题。爸爸每次见他,都督促他快点去申诉。但这位前江西省南昌市地下共青团书记徐衡,却仍是一派名士风度,总是说:随它去吧!不久后中风而死。爸爸闻之欷歔不已。

当他的那些友人们终于被洗清了种种罪名,重新在社会上抬起头做人的时候,很多人却已先后走完了自己惨淡的生命里程,在那片火红而冰冷的烈焰中,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虽然这已成为过去。

这个漫长的故事也许是该结束了。

但它却似乎结束得很困难。

活着的人,虽然恢复了名誉,却已无法重新再活过一次。而那些早已含冤死去的人呢,地下的亡灵仍然渴望着再生。

我看着爸爸周围的朋友们,一个个相继落实了政策,我想爸爸的心情定会一日日轻松起来。然而爸爸时而欣喜,时而又独自闷坐,长吁短叹。难道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案,在继续困扰着他么?

一袭低沉的浓云,如一片不散的阴魂,始终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那个当年曾洪亮如钟的声音,一次次固执地在爸爸耳边回响:还我头来!

爸爸在某一个清晨醒来时,睡眼矇眬地对妈妈说:我还有最后一桩心事,实在放不下呵。其实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那就是俞文奎的问题。

俞文奎死了。这个原海宁县国民党自卫大队长,解放前夕向中共杭州市委领导的杭嘉湖游击支队投诚起义、并为海宁和平解放作出贡献的人,在一九五一年的镇反运动中,以恶霸罪被处决。

当年爸爸到杭嘉湖游击区旅行采访时,目睹“烧毛”部队搜刮民财、为非作歹,亲见俞文奎带兵较严,一直坚持游击抗日,在当地老百姓中没有恶名。这一点,当年曾隐居“和平军”,一度与俞文奎交好的鲍自兴,也能作出证明。

一九四九年俞文奎起义后,枪支人马全部如数上交。他手下有个叫张关荣的分队长,有民愤,解放前夕被当地群众揭发,畏罪潜逃当了土匪。解放初期,俞文奎曾被介绍到杭州一家工厂做工。镇反开始后,他被逮捕审查。他在“思想改造学习班”里写的“交心”材料,被认为是实事求是的。但后来风云突变,政府有关部门限令时日,让他去把当土匪的张关荣找来投降。俞文奎早已同张关荣失去联系,自然是无处可找。于是,俞文奎便以勾结土匪的罪名被处决。

日复一日,爸爸苦思冥想:俞文奎一案,按照党对待起义投诚人员的政策,应如何得到公正的结论呢?

他写信给俞文奎的子女,希望他们能以家属的名义提出申诉。他还在参加海宁县党史座谈会时,发言呼吁为俞文奎平反。海宁法院曾来人作了调查取证。然而一晃几年过去,此案却始终被搁置,再无下文。

旷日持久的拖延,成了爸爸一块郁积的心病。

一个闷热的夏日,爸爸终于决定亲自出马了。他约了鲍自兴伯伯,两个人一起坐火车到海宁,直接找到市委书记,谈了此事。爸爸以一九四九年余杭县县长白冲浩兵临城下时投诚为例,余杭县早已为白冲浩落实政策,而海宁为何对率兵起义的俞文奎置之不理?他说得很激愤,呼呼旋转的电风扇下仍是出了一头大汗。急得鲍伯伯使劲地拽他的衣角,生怕他得罪了领导于事无补。那位书记刚上任不久,介绍他们去找法院的一位经办人。于是他们才算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位女同志告诉他们,俞文奎的案子是认真查过的。问题出在当年与爸爸一起去海宁策反的唐为平身上。他在证明材料中说,当时俞文奎起义是假,一次俞文奎曾对县政府建设科的科长说过,要伺机杀掉唐为平和张恺之,投奔嘉兴的国民党军队。——既然唐为平如此证明,我们感到事情非常棘手。那位女同志解释说。

这太奇怪了。我是当事人,可老唐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啊。爸爸觉得很惊讶。

鲍自兴伯伯提议,应该设法找到那个建设科科长,再次核实材料。

爸爸沉吟片刻,提出了两个疑点:他说当时如果俞文奎确实有叛变投敌、并杀死我们两人的打算,唐为平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以便采取对策?二是当时情况紧急,我和唐为平的脑袋都架在刀子上,俞文奎有枪有兵,要想杀我们易如反掌。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叛变杀人,而且一直服从我们的指挥。这两条,是不是可以推翻老唐的说法呢?

经办的那位女同志表示,一定继续追踪调查,把这件案子尽快彻底解决。

爸爸和鲍伯伯走出了法院的大门。他站在小城熙攘的街市上,眯起眼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匆忙过往的人们,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黑影。酷暑燥热的空气,憋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唐啊老唐,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你是怎么搞的呢?难道你真的有点老糊涂啦?你从一个省办公厅副主任,七斗八斗,一直到把你弄到劳改工厂去当管理员、拉大车,你自己就是一个冤假错案的牺牲品,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地对待另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呢?

回杭州的旅途似乎格外漫长。摇晃的车厢里,爸爸斜靠在车窗边上,远望着西沉的夕阳。他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天,六十多岁的人已不比当年,他确实觉得有些累了。但他却无半点睡意,心里很乱、脑子很沉。窗外掠过清悠的小河和古朴的石桥,那一刻他脑中突然跳出一句话,是那位欧洲著名的左翼党派领导人说过的一句名言:我们党就是依靠不断的清洗而生存发展的。——国际共运史的许多年中,这句话甚至已成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但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这个世界上,大概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存在;任何一位革命者,随时都可能、或者最终都将可能被清洗出革命的队伍。

那么,这种持续不断的彻底大清洗,其目的难道最终只为了留下一个徒有虚名的政权么?

车窗外刮来的热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汗。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当年他和曾一进、倪布明,就是从这条火车线上,奔赴海宁的。结果却使得俞文奎走向了他生命的终点。人生真像是一个奇怪的圆圈,许多人兴致勃勃地踏上远征的旅程,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却又回到了当初出发的原地。

——而对于他来说,命运似乎只给了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从他十九岁进入报界,时间已过去了半个世纪。这期间的大部分岁月里,他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也许本应是厚积而薄发,然而他却步将进而踌躇、笔将下而维艰。当人生的开头和结尾最后相交的时候,他才发现在那个将他圈缚的圆圈中央,竟然是一块偌大的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平反”的结局,究竟是一个喜剧,还是一种如今被人称为黑色幽默的悲剧。

爸爸的心底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悲戚。

时针已指向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

连绵的细雨已下了多日,那一天忽而停了。云渐渐散去,露出一隅灰茫的蓝天。阳台上爸爸亲手种植的蔷薇和金银花,湿漉漉的花瓣被雨打落了一地。

已是暮春了?爸爸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走到阳台上去。

他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什么呢?是雨是花还是草叶?不,似乎是同五月有关,似乎是同五月二十日有关,他们一生中的许多事情都和五月份的这个日子有关……然而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气息呢?真的想不起来了?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递给爸爸一封信。一封从海宁市法院来的挂号信。

爸爸一反往常用剪刀剪开信封的习惯,急急地撕开了信封。

他看到了一页文件的复印件,上面是一行漆黑而端庄的文字:

撤销原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俞文奎按起义投诚人员对待,并做好善后工作。

爸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那团久久不散的阴云,从高楼的顶端飘过,悠悠升空,融入了苍茫的蓝天。苍穹之下了无痕迹。

过了一些日子,爸爸得知,海宁法院曾派人四处寻找那位建设科长。此人在旧政权移交中有过贡献,又是学技术的,解放后一直当工程师,如今已在安吉一所林场退休。他回答法院的人说:老唐这句话,我想来想去,好像是没有说过。我觉得没有根据。

这一年春节,爸爸去给八十高龄的唐为平伯伯拜年。爸爸没有提起唐伯伯曾提供的那个材料一事,只是告诉他说:俞文奎终于已被平反。政府给他的儿子发了三千元的抚恤金;俞文奎当年在斜桥镇上的大宅院,解放初被政府没收后改成了斜桥卫生院,他的家属正在请求政府补配给一间住房……

这样好这样好……唐伯伯漏风的牙齿间,语音有些含混不清。

一切都结束了。

真的是该结束了。——爸爸的故事和我的故事。

尽管,生生不息、跌宕沉浮的人世间,那些悲伤和欢乐的故事,仍将和生命一起发生、一同延续下去……

一九八四年底,爸爸和妈妈先后办理了离休手续。他们像两块一辈子冒着黑烟却不能发光的煤饼,终于未及燃烧,就从炉膛中被搛出来,作为残剩的煤核,回家去发挥余热了。

离休是一个含义明确的总结、一个最后的证明和补偿。然而,每当他们长久地注视着这张离休证褐色的硬壳封皮时,常常觉得它像一个结痂的伤疤,在阴雨天气里,依旧泛出紫红色的瘢痕……

风和日丽的黄昏,年逾七十的张恺之和朱小玲——我的爸爸和妈妈,会在忙里偷闲,到湖边去散步。山色空濛,湖光潋滟,几只白色的水鸟,贴着湖面自由盘旋,悠悠滑落,又簌然惊飞。西沉的夕阳,收敛着满天彤云,正无奈地绕过山脊,去作黑夜里漫长的沉思。

我爸爸仍然每日骑着自行车,匆匆穿过拥挤的街市,奔忙着那些永远忙不完的事情。老朋友已经一个个少下去,年轻的朋友,又有谁愿意知道那些不可思议的往事呢?有时他胸口会突然袭来一阵莫名的隐痛,真理的许诺虽已幻灭,但他心底依然留着最后一个疑问,无处终了:他的一生,究竟为什么会陷于一个晚年才得以纠正的错案呢?究竟错在哪里?又为什么会错?是一不留神错的,还是必然会错的呢?改错了以后,还会不会重新再错呢?当然错了还可以有非凡的勇气改正,然后改了再错,如此循环往复地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么?

……

我终于合上了爸爸保存的那本薄薄的剪报。

我想起在开始写这部书的时候,我和爸爸有过以下的对话:

——那么,你会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惭愧吗?

——不!我只有遗憾。遗憾我没有能用自己的笔,为社会的进步服务。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我的笔不属于我。当这支笔还给我的时候,我却已力不从心……

——那么,你觉得后悔吗?

——不!因为我从来没有向命运低头。我庆幸自己从未谄媚,从未趋炎附势,从未自怨自艾。没有人能剥夺我的自尊。

——很不恭敬地说,爸爸,这样是不是有点阿q呢?

——不阿q怎么办?中国人就是依赖这点民族文化的传统精神,创造出五千年文明,支撑这苦难人生的呵……

然而我想爸爸却没有说出那最重要的一点: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无论幸运和背运,都同样是用一个人的生命来支付的。谁能说,一种受尽虐苛的人生,要比自由和欢乐的人生更有价值呢?

是他忘了还是他不愿意这样说呢?我不知道。

毕竟,我早已从爸爸妈妈体内脱颖而出,我们已分割为两个时代的人。我活过两次,对这一切真的还会懵懂无解么?

当我写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凝望窗外,以往北方夏季干热明朗的天气,近日却是连绵阴雨、濡湿沉闷;雾气迷茫、薄云层叠;天空说不出是什么颜色——非黑非蓝非橙非赤。唯有一只硕大的气球下垂挂的广告条幅,正悠悠飘过这座城市的上空,那是我视线中仅有的一点亮色,像一条巨大而鲜红的舌头。

1994年8月完稿于北京花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