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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语 找人

1

县城地方小故事也少,自古以来,东门老街上的人们几乎都是相互重复地活着,很是无聊,直到最近半个世纪里,才出现了两位让人们在茶余饭后喝茶和剔牙缝时值得提起的人物。一位是“裕泰号”绸庄老板的千金刘玉曼,抗战胜利后女中的学生都赶时髦嫁给穿美式军服配备美式卡宾枪的国军,十八岁的刘玉曼嫁给了一位国军少校,结婚三天后,少校开赴前线,临行前,他送给新婚妻子一条狮子狗,此后,音讯全无。四十年后,少校从台湾来大陆寻妻,刘玉曼早已亡故,而狮子狗还活着。饱经沧桑的狮子狗与老态龙钟的少校似曾相识,相互凝视良久。这一则传奇故事被登在一家晚报的“趣闻轶事”栏里,东门老街的人对这件事议论比较多的是: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人是活不过狗的。另一位人物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老景,老景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命虽留下了,腿却一长一短了,老景拖着长短腿就像一件散了架的旧家具基本上算是报废了。解放后,老景在县酱菜厂看大门,政府照顾分配了一份工作,但政府不能照顾分配一个老婆,而且老景还有一个毛病,喜欢“抬杠”,比如职工下班时带一小团酱菜回家喝稀饭,老景就颠动着长短腿将职工死死地堵在铁门里,职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靠着酱菜厂带一小团酱菜也值不了几分钱。”老景抬杠说:“不是‘带’,是‘偷’。”闹到厂长那里,老景当然是对的。老景对厂长说:“决不让一根酱菜偷偷通过大门。”说这话时,老景刚看了黑白电影《渡江侦察记》,那里面敌江防司令说过的一句台词对老景启发很深:“命令沿江各部队,加强警戒,封锁江面,决不让一个共军和一张纸片过江!”厂里人都认为老景这样拖着长短腿喜欢抬杠的人要想娶一个老婆,就如同那个国军少校端着美式卡宾枪反攻大陆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想让千千万万解放了的人民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也是一千个不能答应一万个不能答应的事。

然而,人世间有些事就是那么似是而非不可思议,就像刘玉曼活不过狮子狗一样。老景这个好“抬杠”的残废就是因为抬杠而抬回了一个老婆,一个让东门老街许多人流着口水想入非非的美人。文化革命的年代里,酱菜生产出来了,人民群众想吃但没钱买,于是厂里放假一个月,所有职工背着竹篓上山下乡走村串户卖酱菜。老景卖到了一百二十里外四面环山人烟稀少的田家坑,这天晚上,他沿门卖到刚死了男人的年轻的田寡妇家,二十一岁的田寡妇在油灯下眨动着一双忧郁而美丽的大眼睛说没钱买酱菜,老景问能不能用酱菜换一碗稀饭喝,田寡妇犹豫了一会儿表示原则上同意,还没最后谈好,一队人马操之过急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田寡妇和老景连夜押到了大队部一间贴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的屋里。一位戴黄军帽手里抡着皮带的年轻人审问老景:“你这个流氓,你说你们干了什么?”老景说:“没干什么!”年轻人在别人的起哄声中,将皮带在空中甩得呜呜作响,“说,你和她什么关系?”老景很平静地说:“男女关系。”终于人群中爆发出愉快的欢呼声,年轻人兴奋得流出了鼻涕:“奸夫淫妇终于活捉了!”老景说:“我没跟她睡觉。”年轻人脸部抽搐着变形了:“那你为什么承认了男女关系?”老景突然一拍桌子:“混蛋,我是男的,她是女的,不是男女关系是什么关系?”所有起哄的人都愣住了,油灯在屋里泛出含糊而暧昧的光,外面山区的风声异常清晰。年轻人僵硬了片刻,突然蛮横地对着美丽的小寡妇抽出一皮带:“我操你个婊子!”老景用身子一挡,皮带抽在他脸上,血流如注。第二天,老景和田寡妇被批斗游村,老景的脖子上吊了一个笨重的猪圈门,上面用白漆写着:“打倒流窜流氓犯!”田寡妇脖子上吊了一只破鞋。游村结束后,田寡妇对老景说:“我在村里没脸活下去了,大哥,你就带我走吧!”老景说:“我不把你带走,不就被白斗了。”

回来后,老景如实说了酱菜被暗算的经过,厂长不仅没让老景赔钱,反而又送了一缸酱菜给老景做结婚礼物。田寡妇后来对老景说,抡皮带的年轻人夜里敲过她几次门,她都没开,其他年轻人起哄主要是看中了酱菜。

老景损失了半筐酱菜,赚回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2

过日子就像做梦一样,老景一梦醒来,儿子小毛已经高中毕业了,自己一长一短的腿也越来越别扭了,停产大半年的酱菜厂基本上也算是死刑犯上诉没什么指望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老景望着他和田寡妇惟一的儿子葵花一样嗤嗤地往上蹿,他就每顿多喝了两杯高粱白,老伴说:“酒对身体有害。”

酱菜厂停产,老景就等于是失业了,他望着与他患难与共几十年的大铁门一天天生锈,心里像塞满了没腌熟的酱黄瓜。他并不知道停产的真正原因,也就学着电视里的腔调,跟聚集在一起打牌下棋的职工一道,破口大骂厂领导腐败,新来的当替罪羊的厂长找到老景,很客气地递给他一支烟,说:“我想腐败,但又不知道这个厂能给我提供哪些腐败的享受,你是老职工,给我指点指点。”老景一想,除了库存的快要过期的酱菜,一无所有,全厂已集体加入了128大军(下岗最低生活保障金)。这个老厂四十六名正式职工,六十四名退休职工,要想把这个厂玩转,除非中央领导来当厂长,这是老景最朴素的理解。

老景的胃随着酱菜厂一步步滑坡就一步步疼得厉害起来,厂里没钱看病,老伴没工作,倾家荡产的积蓄只有两千元,听说现在上大学又要交钱了,老景觉得一辈子存下的两千元已经提前划到大学财务账上去了。老景儿子小毛是县中学的优等生,他每次考试第一名就像用菜刀切豆腐一样又稳又准。

小毛高考成绩下来的当天,老景正在县医院看病,先是一位大夫很冷漠地给他做胃镜,那胃镜像一把刀子伸进胃里乱搅一气,老景肝胆俱裂,死去活来了好半天,大夫一边跟护士小姐调情,一边很轻松地对老景说:“去做ct吧!”老景说:“有毛病吗?”大夫说:“你的眼睛很迷人。”老景看大夫跟护士小姐肆无忌惮,就又要抬杠了,他用手敲着桌子:“胃镜都看不出什么毛病,为什么要让我去做ct,你以为我是大款呀?”大夫歪过一颗严肃的脑袋,告诉他:“只有ct才能证明你是不是癌症。”老景愣在那里,一头雾水。

老景感到花钱多待遇就不一样,老景交了三百块钱做ct,果然舒服,不疼不痒,一位嘴上涂了鲜艳口红的女大夫很温柔地对他说:“一个星期后来拿结论。”他觉得女大夫要不是口红有些过分,很像二十年前的田寡妇,身段也挺好的。

夏天的黄昏,空气中涨满了潮湿和闷热,等到太阳一头栽进西边的高邮湖里,东门老街上的人们纷纷将竹床、躺椅、黑白电视搬到狭窄的石板街上,老景从医院回来时,一些街坊已经在巷口甩开膀子喝酒啃卤鸭爪子了,他们的嘴上油光闪亮肉香弥漫。他们对老景说:“老景呀,你的家伙管用,一枪打出了个大学生。”老景走在街坊们羡慕和嫉妒的目光里,心情很平静,他想说:“你们的儿子考不上大学,可你们这些做老子的有几个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老景认为,世上的事情就是在得与失相交叉的链条上转动的,比如说,他得过小儿麻痹症,但补偿给他一个漂亮的老婆,他老婆漂亮,但农村户口找不到正式工作;老婆没有正式工作,但补给老婆生一个聪明的儿子;他和老婆一个残废一个无业,但老天补给他们儿子考上大学。1976年的时候,老景就有了这样的初步认识,他曾经对人说过,如果都像***“四人帮”那样,每天有酒有肉有小轿车,又想要当国家的一把手,这样的好事是不可能的。

回到家,潮湿阴暗的屋里坐满了亲戚和街坊,大家坐在一个吱吱作响的老式吊扇下挥汗如雨地议论着,每人表情都很庄重,大多数人都说:“看来,是要到省城去找人。”

老景的儿子小毛考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分数。

老景的表弟秦局长穿着背心,对一屋子街坊说:“各位再想想,多提供一些省城亲朋好友的名单。”他用笔在一张纸上紧张地记录着。

很快,秦局长将写满了十八个人名单的纸条交给老景:“明天一早,你就立即动身赶往省城。”

老景说:“小毛考了重点大学分数,还要找人?应该是大学来找我才是。”

秦局长说:“你又来抬杠了,你以为分数高就一定能录取?按你这么说,水平高的人就一定当县长,当县长的人就一定是水平高的人?”

老景一想,是呀,表弟是他认识的水平最高的人,到现在不过混一个地震局局长,电视广播里说云南河北都地震了,而本地死活不震,表弟主要任务是研究象棋。

老景一般不跟表弟抬杠,但他还是说:“我的病可能不轻,要是用不着去省城找人,我还是想省下钱来看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街坊都说:“你老景小时候该害的病都害完了,不会有大毛病的。”

秦局长说:“你主要还是舍不得花钱。”

剃头的胡四从湿漉漉的竹椅上反弹起来:“我告诉你,老景,现在办事送礼是正常的,不送礼办事是不正常的,这是天大公司杨经理剃头时对我说的,人家走过全国各地,还到澳门去赌过钱,见过大世面。”

修鞋的章铁嘴进一步开导老景:“你没听说吗,现在老鼠想在屋里打洞,必须要征求猫的意见,猫刁难说这件事违反了‘猫鼠不共戴天’的原则,然后猫又暗示鱼是很有营养的,老鼠冒死到河里抓了一条鱼送给猫,事情就谈成了。日久天长,狗看到猫和鼠勾肩搭背地在一起喝酒,就再也不好管闲事了。”

老景在潮湿的砖地上来回颠动着长短腿,像电影中遇到困难的日本鬼子大佐,老景觉得亲戚街坊们在逼他投降,在烦躁和心神不宁的来回走动中,老景踢翻了一个小板凳,脚趾头尖锐地疼痛,他突然站住不动了,酱菜色的脸上汗水源源不断:“你们不要再说了,小毛是我的儿子,难道我是狼心狗肺,不管儿子的前程了?”

老景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恼怒,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老式电扇吊在屋梁上,无济于事地旋出混合着汗味和烟草味的热风,一阵一阵地。

秦局长说:“张副县长的女儿也考了高分,张副县长下午已经开车去省城了,城里达到分数线的学生家长都出发了。”

老景给每人递上一支烟,说:“感谢各位提供路子,明天一早,我去省城。”

大家都说,老景这个人就是喜欢抬杠,其实心还是好的,这几十年来,街坊们有目共睹铁证如山。

3

“利民旅店”蜷缩在省城高楼大厦的缝隙里类似于一个猥琐的乞丐或一个潜伏多年的特务。这是一条仄逼巷子里快要报废的三层筒子楼,墙上刷满了“拆”的字样和一些非法的“牛皮癣”广告,阴暗的楼道和狭小的房间终年不见阳光,几幢高层建筑在窗前傲慢地直插天空,这个多余的建筑里住的大多是身份不太明确的含含糊糊的社会闲杂人员,比如卖老鼠药的、专治梅毒淋病的、还有一些算命打卦的云游四方的离家出走的准备离婚的没有身份证的……每天八块钱的房费使老景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利民旅店”205房间。

他背了一口袋咸鱼和一篓子咸鸭蛋,他要用咸鱼和咸鸭蛋兑换儿子的前程,两千块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用的。

205房间三张铺,一张有裂缝的木桌,木桌上是一台十四时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塑料盆塑料拖鞋和两把腿脚失灵的木椅,墙上贴着“住店须知”,其中一条明确规定“不许卖淫嫖娼”。

老景进去的时候,一胖一瘦的两位房客正在喝啤酒,桌上堆满了卤菜和鸡鸭的骨头,胖子见老景背着口袋拎着篓子,说了一句:“老人家,做买卖的?”

老景点点头,将咸鱼咸鸭蛋很谨慎地塞进床底下。

中年胖子油乎乎的手抓着一个卤猪蹄子伸过来:“老人家,过来,一块儿喝酒!”

老景正要推辞,猪蹄子已经塞到了他的手里。

戴眼镜的青年瘦子说:“不要客气,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

老景有些感动,就从床底下篓子里摸出三只煮熟的咸鸭蛋和一瓶高粱白烧酒,他喝不惯啤酒。

中年胖子魏兴,乡镇企业采购员;青年瘦子曹清,北方一家化工厂的技术员,在本地一家化工集团进修业务。胖子光膀子,豪爽侠义;瘦子穿白衬衫,一尘不染,谈吐文雅。老景凭直觉感到这两个人是好人,但表弟秦局长临行前对他说了三项基本原则,一是提高警惕,二是不要抬杠,三是速战速决。于是,老景也就尽量避实就虚,不敢多啰嗦。

老景去公共卫生间冲了冷水澡后,坐在床上抽了一支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那时候,黑白电视上选美姑娘正挺着胸脯翘着腿做造型,并且答非所问地回答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魏兴说太刺激了,他要出去找一个玩玩。

半夜里,魏兴敲门进来,老景从一个恶梦中被敲醒了,他看到曹清正在看一本画报,魏兴对他说了一些“新来的被整成了一摊烂泥”之类意义含混的话。老景似乎听懂了部分意思,太困,不愿多想,就又沉沉睡去。

一大早,老景从床底下摸出两条咸鱼和五十只咸鸭蛋,用塑料袋包好后揣进了一个黑色人造革拉链包里,拉链包年代久远,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迹已经模糊。

老景在楼下买了两根油条风卷残云般地咽下,然后左右看看所有的人都来去匆匆,就夹紧咸鱼咸鸭蛋,颠着长短腿往104路车站走去,他觉得自己有些像地下党,但地下党没有残疾,自己过于慌张更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偷。想到这,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以平等的步伐和镇静的表情与行人步调一致地走向104路车站。

今天他要去找地矿研究所的吴研究员,吴研究员是街坊王老七的叔伯舅爷。王老七在国民党时代曾见过他一面,当时他们都穿开裆裤站在护城河边比赛撒尿,此后四十多年里并无往来,但其下落基本清楚。

上班的人难民一样冲向公共汽车,老景怀抱着咸鱼和咸鸭蛋挤上车时,身上的灰布衬衫全都湿透了,他感到身体像一把百孔千疮的漏壶,汗水层出不穷。

早晨八点多钟,天空就向地面泼下了稠密的火,高楼大厦的天蓝色玻璃在阳光下融化成一片虚幻的光斑。城市在贪婪的欲望中盲目地向天空生长,在钞票揣满了腰包后,城市的人们靠减肥药和仿真动感乳罩来维持活着的自信,而老景却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全家每个星期能吃一次肉,每天早上能吃两根油条,而油条和肉和理想最起码要在四年后才能实现,因此,老景对减肥药和乳罩的广告,表现出相当的冷漠和麻木。

老景边看窗外的街景边注意听售票员报站名,公交车里汗馊味女性化妆品的气味和残存的油条味一败涂地地混在一起,老景的胃就有些疼。可能是喇叭质量伪劣或线路有故障,报站名的声音总是像一个酒鬼喝醉酒一样沙哑而含混。车在城市的噪声中滑行,老景挤过去问一位牙齿长得很好看的女售票员:“鹤岭站可到了?”女售票员说:“已经过了三站,你再补五毛钱车票。”老景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女售票员漂亮的牙齿缝里吐出了这样的话:“每站都报了站名,你为什么不听?补票!”老景准备继续抬杠,但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就忍了。

坐车返到鹤岭,他向左走了五百米,地质研究所到了。看大门的老头见老景很严肃地抱着黑包,就以怀疑的目光分析老景。老景被叫到传达室填登记表,老景只在解放后上过三个月夜校扫盲班,认识的字很少。他用一杆很不好使的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填写了半个多小时,才填好了来客姓名、来自何处、来找何人、来有何事,老景在填写的字中大约有45%左右是错别字,填到:“同(通)路子,请吴烟酒(研究)员让我儿子靠(考)上大学。”门卫笑了,“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老景说:“我在厂里也是看大门的。”

吴研究员的办公室在三楼,老景探头探脑地进去了,一位长相朴素的年轻女子正在阅读一本过期的杂志,她的嘴里咬住一根冰棍,部分汁水滴落到地上。老景蹑手蹑脚走过去还没问话,年轻女子迅速抽出嘴里的冰棍:“没有旧报纸。”

老景说:“我不是收旧报纸的,我来找吴研究员。”

老景说话时气息柔软谨小慎微类似于一个大夫正在做难度很大的颅腔剖开手术。

年轻女子说了一声“不在”,又继续阅读过期杂志。老景看到她脸上一颗豆大的黑痣很不恰当地长在薄嘴唇的右上侧,因而时刻给人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老景知道那叫“苦痣”。

老景不敢再问,就很小心地准备坐到一张开裂的木椅上,他越小心动作就越僵硬,屁股还没落坐,麻痹的那条细腿就碰翻了一个痰盂,发出了尖锐的声响,所幸痰盂里没痰。老景扶正痰盂,连声说:“对不起!”

屋内很热,一个吊扇在屋顶不厌其苦地转着,热风掀起了墙上的一些矿产分布图,图上布满了苍蝇一样密集的色块,标明煤、石油、矾、金刚石的分布和储量。

老景以为吴研究员大概出门去买烟或是上街买菜了,这在县城是比较普遍的事情。老景不好意思再问,就坐在那里等,咸鱼和咸鸭蛋塞满了黑包,包里显得内容很充实。老景看到茶几上的开水瓶,他意识到喉咙里干得冒烟,想喝水,又不敢开口,忍吧,坚持就是胜利,他想吴研究员收了咸鱼咸鸭蛋后,肯定会倒一杯水给他喝的。在县城,客人上门,即使不带咸鱼咸鸭蛋,也得先送上一杯茶。

等了一个多小时,吴研究员还没有回来,年轻女子早已吃光了冰棍,老景发现她仍津津有味地咬住竹签。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人进来说所里正在分西瓜防暑降温,年轻女子迅速从椅子上弹起来吐出竹签出门了,老景听到年轻女子说:“去晚了剩下的都是小的。”声音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的走廊里。

老景试探着站起来问花白头发的人:“你就是吴研究员吧?”

花白头发看到老景,愣了一下,问:“你是从下面来的?”

老景点点头。

花白头发友好地说:“你来一趟不容易,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约一下。”

老景说不知道号码,说着就打开拉链包掏出了咸鱼和咸鸭蛋:“吴研究员,我是王老七的街坊,小毛上大学全靠你了。”

花白头发说:“吴研究员昨天去大别山硫铁矿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老景呆呆地站在那里,血直往脑袋上涌,又昏又麻。

老景收拾好咸鱼咸鸭蛋走的时候,已经有人陆续下班了。老景下到二楼,他忍不住进了一个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很贪婪地猛灌一气,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他抹了一下嘴准备再撒一泡尿,这时,一个穿裙子的姑娘手里攥着一团粉红色的卫生纸进来了,正要捋裙子,见老景,大叫:“有流氓!”

老景知道自己跑进了女厕所,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夹着包就跑。

他听到身后有许多脚步声,吵吵嚷嚷地喊道:“流氓在哪儿?”

中午,老景在一个小巷的小吃店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只身来到大街上,他看到整个城市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球,到处都在冒烟喷火,人们狼狈不堪地在阳光下走动,大部分商场很萧条地面对着中午难熬的时光。老景跟着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一起坐到了一个大商场门口的风机下,凉风如同新婚女人的手温柔而细腻。老景身上的汗也渐渐地风干了,商场里女营业员们趁没顾客的时候,聚在一起猜谜语聊天。

三点多钟了,大街上的太阳依然明晃晃地喷吐着汹涌的热浪,老景从商场门口清凉的大理石上站起来,他要去找朱大头的表妹夫。坐车时将方向坐反了,大城市的道路怎么看也看不出南北的头绪来,城市是一个迷宫,城市是一个陷阱,怀抱着咸鱼的老景注定在迷宫中要走弯路,要犯错误,要吃苦头,要艰难摸索,这一点老景能理解,他识字不多,但参加过许多政治学习,他知道中国革命在走上正轨之前也经历过许多坎坷和挫折,一直到遵义会议才算言归正传。

老景南辕北辙后在一个三十多层的证券大厦门前下车,证券大厦里成千上万的人正在里面公开赌博,投机的事业兴旺发达。老景有些想不通,几个亲戚朋友在一起打牌来一点小刺激,公安局逮到后硬说是赌博要罚款两千,而玩股票就不算赌博,摸彩票等于是明目张胆地在广场上聚众赌博,可不但不被处理,还贴标语、做广告,彩旗飘扬。老景觉得世道变了,他有时跟顺手带一块酱菜回家喝稀饭的职工过不去,确实有点小题大作了。

天热老景心里更烦躁。

他准备穿越马路到对面坐车往相反方向去。

中午的面条被那个四川人放了许多麻辣汤,现在老景又热又急,口渴得嘴唇干裂,他想喝一大茶缸凉透了的茶水,可省城到处都是外国的“可乐”、“雪碧”,那是一种喝下去渴上加渴的玩艺。

过马路跟通过鬼子封锁线一样麻烦,斑马线、红绿灯、车辆、人流,一不小心就出事。老景过了马路后,口干舌燥,忍无可忍之际,就吐出了一口咽不下去的唾沫,正准备上车,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妇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她一把拉过老景,手很熟练地撕了一张票据塞给他:“随地吐痰,罚款十块!”

老景说:“我没吐痰。”

红袖章妇女指着地上一小块快要耗干的唾沫:“没吐痰,这是什么?”

老景说:“是唾沫。”

红袖章妇女说你要是再狡赖就叫市容委纠察队把你抓起来,老景说你凭什么乱罚款,红袖章妇女又撕了一张票据塞给老景:“你态度恶劣,再罚十块!”

老景本想再申辩一下唾沫与痰的区别,虽然随地吐痰罚款但并没有规定吐唾沫也要罚款。在县城吐痰是很自由的,有一次他在县政府大楼走廊里还吐过一口痰,当时一位正去上厕所的领导干部不但没有罚他款,还对老景友好地点了点头。想起表弟关照的不要抬杠,他掏出了二十块钱。其时,老景全身汗如雨下。

妇女捋了捋快要滑落下来的红袖章,说:“罚你二十块钱是让你学会文明。”

老景看到围观的人顶着烈日看热闹,脸上一阵阵发烧,他觉得这种事太窝囊了,在厂里看大门,他是专门处罚别人的,可一辈子也没处罚过吐痰的人,再说痰吐到地上,又没吐到你身上。

眼见天色将晚,老景一长一短的腿已挪不开步了,一窝火,胃又疼得厉害。老景坐车回旅馆。

一天一事无成,老景觉得有点对不住儿子。

4

老景抱着咸鱼咸鸭蛋回到“利民旅店”。

他一头倒在床上如同一个受伤的战俘,脑子里反复出现白天里的那一个个错综复杂的画面。

魏兴和曹清两人拎着一捆啤酒和一大包卤烧回来了,魏兴进门就剥去了背心,露出了丰富的肚子:“老人家,生意做得怎么样?”

老景说:“还行。”

戴眼镜的曹清仍然穿着白衬衫,先是说了一通厂里很忙的话,接着就将卤菜倒进了一个瓷盆里,又用三个刷牙杯子倒啤酒:“老人家,喝酒!”

老景说:“谢谢,我吃过了。”

魏兴走过来一把拎起瘦骨嶙峋的老景:“看不起我们,是吗?”他将刚点燃的一支烟塞到老景嘴里:“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老景被连拖带拽地按到桌边喝酒,他摸出了床底下的一瓶高粱白,然后你来我往地喝起来。

曹清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

魏兴说:“要想找小姐,由我负责。”

老景有些感动,就跟两位狠狠干了一缸子白酒。喝完酒,他没有冲澡,倒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老景置身于这个城市,就类似于一篇结构流畅的文章中加了一句废话,老景也觉得有点节外生枝的别扭。大城市里许多事情都是他想不通和不能容忍的,吐痰罚款毕竟还能找些借口,禁止吸烟就完全属于无理取闹了。这天上午,老景在肝病诊疗中心大厅的长椅上等朱大头表妹夫常大夫时产生了许多联想,当时他掏出烟准备点火,向四周看一眼,面色有病的人走来走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对面的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警告,老景将烟插到烟盒里,心中闷得慌。他想,如果抽烟就像喝农药一样有害,国家就应该禁止造烟,烟造出来不许抽,这跟孩子生出来不让他活一样没道理,要不就应提前计划生育掉。而报纸电视里还非常激动地报道说云南的烟叶又丰收了。在县城过日子比较平静,而到了省城,他就发现大城市有许多破绽,不过许多重大事情是领导干部们管的,他也就不愿多想了。

省肝病诊疗中心的常大夫说他根本就不认识朱大头,老景就急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你帮帮忙。”老景脸上露出了“除此之外死路一条”的表情,弄得常大夫左右为难:“你要找的常大夫叫什么名字?”老景递上了联络图上名单。常大夫看了后直摇头:“我是治肝病的,但不是你要找的私人肝病诊所的常桂山,我是省肝疗中心的常怀。”

下午四点多钟,老景找到了用祖传秘方治肝病的常桂山。花了八块多钱车费,老景发现常桂山的肝病诊所就在省肝病诊疗中心左侧五百多米远的紫槐路口,一块白漆锌皮招牌捆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招牌上写着:“常桂山大夫专治乙型肝炎和中晚期肝硬化、肝腹水、肝癌,祖传秘方,灵丹妙药,起死回生,请君光临。”

循着招牌上箭头所指,老景走进了肝病诊所。小诊所低矮陈旧但也还算干净整洁,常大夫穿白大褂,跟大医院大夫一样,脖子上还吊了个听诊器,只是常大夫说话结结巴巴,这使老景觉得和祖传秘方之间有些不协调。

老景先是叙述了一通自己和朱大头的特殊关系,又强调指出他救过朱大头的命:“那次不是我跳进护城河,恐怕今天朱大头的骨头早就烂掉了,真险呀,捞上大头,都没气了。你知道,大头从小就没学会游水。”

常大夫显然对这些陈旧的往事没有什么兴趣:“原、原来、如此,我是大夫,看病还、还行,让你儿子、上大、大学,力不从心。”

老景攥住常大夫的手,像攥住偷酱菜的职工的手死死不放:“常大夫,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你们省城人的胳膊比我们县城人的腿粗,朱大头说你肯定会帮忙的。”

常大夫拗不过老景,脸上有了些妥协的表情,问:“你、儿子,多少、少分。”

老景说比重点大学分数高十八分。

老景见事情有了转机就剖肚子一样拉开了拉链包,从里面掏出了咸鱼咸鸭蛋:“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

常大夫问:“体检、可有、有毛病?”

“没有。”

常大夫说:“好吧,就、就这样吧,我帮你想、想办法。”

老景走到大街上,想唱一句“包龙图打坐开封府”,怕当街唱戏文被罚款,就不唱了。他觉得应该干些什么,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项目,最后,老景去买了一瓶“可乐”。

晚上老景在巷口买了二斤猪头肉五瓶啤酒。魏兴和曹清有些措手不及:“老人家,发了?”

老景将猪头肉倒进瓷盆里,然后用牙咬开瓶盖,说:“今天,我陪你们喝啤酒!”

三人你来我往喝得热血沸腾,老景酒后吐真言说明了来省城的动机,他将满满一刷牙杯啤酒端起来跟二位碰了个丁当响:“东门老街自从民国以后,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老街只住三种人,马路边剃头的,澡堂里搓背的,菜市口杀猪的。”

魏兴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买卖人,但又不好多问,恭喜你,老人家!”

曹清话不多,还是说:“你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老景就将这两天的经历如实道来,并就行动方案和实施步骤征求意见,老景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

魏兴听了老景的叙述后,说:“老人家,现在哪有送咸鱼咸鸭蛋办事的,第一次烟酒探路,第二次红包攻关,这是我们做生意的行规。”

曹清说:“不能盲目上门,先要弄清要找的人电话号码,再查清详细地址、乘车线路,然后才能行动。”

老景说街坊只提供了名单和单位,没有提供电话号码,东门老街没有人家装电话,装了也没用,县城小,几步远就找到人了。

最后三个皮匠研究一致同意,咸鱼咸鸭蛋不能再送了,不然是要犯大错误的,曹清说现代医学已经证明腌制食品是致癌的凶手,魏兴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老景说:“人家为我帮忙,怎么能叫狼呢。”魏兴说:“打个比方,也就那么个意思。”

5

天渐渐地亮了,摩肩接踵的高楼竹笋一样地从黎明的黑暗中剥离出来,并清晰地暴露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坚硬和顽固,老景从“利民旅店”没有光线的楼道里,一摇一晃地走出来了。

旅店门前右侧就是长途汽车站,站前广场上挤满了准备出发的人群,人们各怀心思来去匆匆,各种各样的方言面粉一样琐碎。一些人从早晨就开始流汗了。老景经过站前广场时在地摊上买了一本省城电话号码簿,摆摊的要十块老景只肯出五块,经过几轮反复的讨价还价,老景胜利了,抱着厚厚一本号码簿如同抱住了要找的人的胳膊和腿。老景觉得这开局开得不赖。

烟酒的价格太贵。能拿得出手的两条烟两瓶酒至少要三百多块钱,而老景总共只有两千块钱,按人均一份计算,钱缺的太多。烟酒差了送不出手,买好了钱不够;送咸鱼咸鸭蛋致人癌症;送红包底气不足。老景头上开始出汗了,他在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哝着:“怎么办呢?”

转了十几家商场,终于在车站附近的一家烟酒批发商场买到了便宜的烟酒,与大商场相比,两条烟两瓶酒便宜一百多块。老景看批发商场门前有铜字招牌,招牌上的霓虹灯还闪亮着,就觉得“为民商场”跟他人造革包上的说的一模一样,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老景想起表弟秦局长讲的要“提高警惕”,就小心翼翼地问一位眼圈很蓝的售货小姐:“该不会有假货吧?”小姐眨动着一双有些迷人的眼睛:“在我们商场里,只有假顾客,没有假商品。”老景从扣在裤带上的小钱包里抽出二百零三块钱付账。小姐用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塑料袋装好烟酒,最后还对老景说了一声:“欢迎您再次光临。”

老景觉得小姐的服务态度比县城的要好得多,态度好人又长得好,县城是见不到的,这使他改变了对省城的最初的印象。

老景找到杨干事时,杨干事正在跟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一起吃西瓜,他们的嘴唇四周沾满了红色的瓜汁,一些西瓜籽被先后吐到了一个作废了的快餐盒里。

老景将烟酒明目张胆地垛到杨干事的办公桌上,杨干事将一块西瓜递给老景,老景说:“我不吃,谢谢!”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口水汹涌。

杨干事听说了来意后,用一条比较脏的毛巾耐心细致地擦着嘴和手,说:“我二大爷这个人脑子不好,让你来找我,就像一个病人不去医院却去了戏院。”杨干事白白胖胖,跟日本鬼子翻译官有点相似,不过杨干事裤带上没有手枪,有一只bp机,杨干事扔下毛巾:“我是搞产品质量检验的,如果你有伪劣商品可以找我,至于你儿子上大学应该去找招办,老同志,你说呢?”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他们有事要谈,就各自捧着西瓜串门去了。老景将每张桌上的西瓜皮从办公桌上捡起来连同西瓜籽一起放到废纸篓里,再用抹布抹桌上残余的西瓜籽和西瓜汁水。杨干事说你不用收拾,老景仍不吱声,擦得一丝不苟。

杨干事说:“我真的不认识招办的人。”

老景放下抹布,脸上的平静突然崩溃,悲声大放:“杨干事,我求求你了!”

老景从塑料袋里掏出赤裸裸的烟酒:“你是省城的大干部,你会有办法的。”

杨干事嘿嘿冷笑了起来:“大干部?他妈的领导都瞎了眼,至今连一个科长都不给我。”

老景看杨干事有些伤口上撒了盐的痛楚,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干事瞟了一眼烟酒,目光紧紧咬住老景:“你将烟酒送到办公室里,这像话吗?”他用手指着烟酒,“再说,你送礼本来是好意,可送假烟假酒,不是对人起码的不尊重吗?”

老景一惊,忙申辩说:“我是早上刚买的。”

杨干事说:“那只能说明是你刚买的假烟酒。”

老景感到事情搞糟了,手不安地在身上搓来搓去:“杨干事,实在对不起你,我错了。”

杨干事站起身,接过老景递来的一支烟:“你把假烟酒带走,将你儿子的姓名、分数、准考证号码留下来,我托人去打听一下。”

老景握别了杨干事丰满柔软的手,抱着烟酒下楼直奔车站“为民商场”。他觉得卖假货比随地吐痰要严重得多,有人专靠卖假货赚取十倍赔偿来发家致富,这跟贩假钞相比,既安全又方便,既维护了消费者利益又体面地赚了钱,可以称得上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想到这,老景就有些兴奋,如果按十倍赔偿,应该得两千零三十元,老景想商场要是认罪态度较好,他可以考虑按五倍赔偿,这样就可得一千零十五元。老景觉得有时候挣钱还是比较容易的。

老景走进商场大门时有一种领导来检查工作的感觉,他拎着烟酒正气凛然地站到了蓝眼圈小姐面前,老景严肃地说:“同志,早上你卖的假烟假酒,怎么办?”

蓝眼圈小姐说:“不可能,我们这里没有假货。”

老景一拍柜台:“你还敢狡赖,卖假货坑害百姓,罪大恶极!”

老景抬杠时喜欢拍桌子,今天这个杠是一定要抬的,总不能被人打了耳光还要赔上笑脸,这是一个人的主权问题,电视里讲过,主权问题是不能讨论的。

许多顾客都围过来看热闹,这样不花钱看戏的好事是很少能遇到的,一些不买东西的人也跑了进来,他们伸长脑袋一边看一边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分析这件事,大多数意见是商家太缺德。

小姐说:“老先生不要动怒,我带你找我们经理去谈,好吗?”

“去就去!”老景拎着烟酒跟在小姐后面走进了经理室。

经理室里堆满了方便面纸箱、啤酒、饼干等,许多苍蝇热情高涨地在经理的脑袋和饼干啤酒之间飞翔,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经理是一个嘴上长满了胡子的年轻人,手腕上戴着粗如手铐的金链,每个指头上都套着一个钻戒。老景发现这个人像一个个体户大款,不像是经理兼书记的人物。

经理放下手提电话,坐在一张棕色的真皮椅上,他漫不经心地就拍死了一个歇在他胳膊上忘乎所以的绿头苍蝇:“什么,你说我们这里卖假货?”

经理嘴上茂盛的胡子频繁地颤动,说话的时候,他用熟练的中指将苍蝇的尸体弹出胳膊。

老景说:“难道你卖假货还不承认?”

经理用钻戒手指敲击着落满了饼干屑的办公桌:“我告诉你,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就来找我;你要是还想多活几年,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老景的脸上涨出了稠密的愤怒,他把烟酒推到经理面前:“你自己看吧,是不是假货?”

经理将手伸向老景:“我不看,你说是假货,拿出检验报告来!”

老景说:“杨干事亲口告诉我的,是假货。”

“混账!想蒙我的人还没出生,你从别的地方买假货到我这里诈骗钱财败坏我商场的声誉,我看你是存心不想活了。”

经理打了一个响指,屋外蹿出两条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表情残酷地站在老景两边,手指扳得格格直响。

经理说:“你说是在我们商场买的,发票呢?”

老景愣住了,平时在县城买油盐烟酒从没开过发票:“没有发票,但塑料袋是你们商场的。”

经理手一挥,两个汉子劈头盖脸一阵拳脚,老景像泄了气的车胎一样抱头蹲到了地上。经理说:“我们的商品袋连垃圾箱里都有,你这老东西想栽我,也不问问我是谁。”

老景感到自己有一种被活拆了的感觉,要是打断了胳膊和腿就再也不能为小毛去找人了,他想起儿子的事还没办完,想起表弟秦局长的话,他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抹掉嘴角上污紫的血,双手作揖道,“对不起,算我错了,好不好?”

经理问:“你是不是无理取闹?”

老景说:“是的。”

经理问:“你的货不是在我这里买的,对不对?”

老景说:“对,我搞错了。”

经理从抽屉里拿出微型录音机:“你的话我都录了下来,既然你拿来的都是假货,我们要统统没收。”

老景摇摇晃晃地走出“为民商场”时,一位中年妇女对他说:“这些商店都是黑店,车站附近是最乱的,出门在外,可要当心。”

老景回到旅店,一个人倒在床上,想起几天来惊心动魄的事情,他枯涩的眼睑里流出了一行浑浊的泪水。

晚上,魏兴、曹清回来后问老景事情办得怎么样,老景说还好,只是找人太难找了,老景从包里拿出电话号码簿,说:“我认字不多,请两位兄弟帮我查一查电话号码。”

曹清接过厚厚的电话号码簿随手一翻,说:“老人家,这是八年前的号码,早过期了,卖废纸只值两毛钱一斤。”

曹清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新的电话号码簿:“这本新的是我下班回来路过电信局买的。我们晚上帮你把每个人的电话号码、详细地址查准确,重新列一个表。”

老景连忙递上香烟,冰凉而孤独的心里也就滋生出了浓浓的温暖,他枯燥的嘴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翕动,想说一些感谢的话,又不知怎么说是好。

老景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全身也就不再疼了。

魏兴和曹清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才将要找的人名单、详细地址、电话号码、乘车线路列出准确的表格。魏兴说:“老人家,你不用再跑冤枉路了。”

曹清建议出去吃大排档,老景说不用了,魏兴拉起老景就走。城市露天大排档在偏僻的巷口几乎是铺天盖地,下岗同胞们相互压价自相残杀,生意却红红火火昼夜不息。

甩开膀子喝酒时,老景说起了杨干事在办公室不愿接受烟酒的事,魏兴说:“你这样做等于是想让行贿受贿公开化制度化,这是严重违反当前反腐败精神的。送礼只能送到家里,如果送红包一定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大家最后研究一致同意,老景下一步工作重点要从公开走向地下,从办公室走向家庭,从送烟酒走向送红包。根据轻重缓急,必要时,烟酒红包一起送,实现战略转移,直接关系到事情的成败。

老景没有说起买假烟酒和挨打的事。

6

老景拖着长短腿在夏天毒辣的阳光下奔走,省城的大街上留下了老景许多不规则的影子,老景在行色匆匆时发现自己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

重新修订了联络图以后,虽然避免了在办公室里烟酒与动机短兵相接,但老景找人的办事效率大大降低,先要去办公室问人家家庭住址,然后才能上门送礼。老景按魏兴的指示说:“请问你家住在哪里,晚上我到你家里去拜访。”被找的人很怀疑地看着老景,见他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就说:“有事在办公室谈吧。”老景就在办公室里谈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而办公室里的答复大多是:“这件事最好找招办。”回到“利民旅店”,魏兴说办公室是用来喝茶看报纸的,办事情一般在家里或在酒楼里。老景听得稀里糊涂,胃一疼,头上就止不住冒汗。

现在这种找人的方法,不仅耗时间,而且花费的成本成倍地增加。等人家下班后,老景打一辆出租车跟在单位班车后面,还不停地说:“跟上前面那辆车!”等到了宿舍区下车,再尾随其后摸清楼号门牌,跟踪是一件神秘而又好玩的事情,让人产生电影里的联想,可对老景来说,这并不好玩,打出租车花的钱太多,有时花了钱还跟踪不上。在跟踪林处长时,出租车紧咬住班车,可到了一个岔路口,班车刚过去,红灯亮了,出租车卡在停车线内,只见班车过了路口,一转眼,已下落不明。城市的道路像人身上的血管左右勾连前后交叉错综复杂。

林处长是联络图上十八人名单中惟一的一名副处长。

老景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尾随跟踪摸清了林处长家和准确门号。晚上,他提着大商场买来的正宗烟酒偷偷地钻进宿舍区,一口气爬到四楼,气喘吁吁地敲着408室的门,门打开后,一个衣服穿得很少的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夹住老景的脖子,老景感到快要咽气了,眼泪都憋出来了。女子恶狠狠地说:“干什么的?”老景从喉咙里很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找林处长。”女子松开老景,甩着膀子活动活动关节:“深更半夜敲门,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全省女子柔道第四名,差一点就拿亚军了。”女子看了老景的联络图和身份证,又见其残疾,就放行了。柔道第四名的女子对老景说:“林处长住在前边一幢楼的408室。”

老景感到城市的楼房大同小异,就像一缸酱菜一样,大小形状没有什么区别。老景转动了一下酸麻的脖子敲开了林处长的门,林处长死活不肯要烟酒,并说秦局长托办的事他是会认真对待的。秦局长跟林处长多年前在一次开会时认识,林处长还回忆起县城的“河蟹羹”鲜美无比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老景一再说:“一点小意思,请收下。”林处长说,“你要是送烟酒,这事就不谈了。”

老景只好抱着烟酒回“利民旅店”。魏兴说:“老人家,不是我批评你,来省城大半个月了,行情还没摸清,大热天上门就送点烟酒,你这不是看不起人吗?”

老景望着一堆死有余辜的烟酒,拼命地咳嗽着:“大兄弟,你给出出主意。”

魏兴用牙咬住香烟:“明天晚上,你送一千块钱去。”

老景一盘算,钱已不多了,就说:“能不能送五百?”

魏兴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不,说错了,套不住娘。”

曹清说:“老人家,小毛上大学的事要紧,没钱可以先从我这拿。”

老景第二天去林处长家时,林处长正在洗澡,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光着肥沃的肚子,类似于一面刚蒙好的新鼓。

老景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按照魏兴的指示,递烟时顺便扬了一下信封,这样的暗示相当于递上了一张名片。现在假烟假酒多,拿出去再换成钱,很麻烦。烟酒商贩们知道烟酒来历不明就痛杀价格,据传一个烟酒小贩在一电厂筹建办主任家收购了一条“中华”烟,回去后拆开一看,里面塞了十万块钱,从此他不再做小买卖,回老家后开了个粮食加工厂,还捐了一万块钱给“希望工程”,该小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一句:“取之于官,用之于民”,搞得记者莫名其妙。

林处长让老景坐到红木椅上还让爱人倒了一杯椰子汁,老景说不喝甜的喝白开水,处长风姿绰约的爱人从饮水机里压了一杯纯净水给老景。

林处长靠在躺椅上:“只是高考录取的事难度很大呀!”

老景将信封往处长所坐的方向推了推:“你是大干部,只要你肯帮忙,我儿子一定能上大学。”

林处长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上的画面,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在全心全意地啃一个漂亮的姑娘,后来姑娘哭了,男人就在屏幕上赌咒发誓。处长全神贯注,而老景觉得此类镜头几乎在每天晚上每部电视剧中都要出现,这就像酱缸里的腌酱菜要放桂皮、茴香一样,必不可少。

老景坐在空调充分的客厅里,身上的汗也干了,他看着墙上一幅装在镜框里的山水画,一条小帆船在峡谷的汹涌波涛中行进。

电视上“桂皮”和“茴香”的画面结束了。老景说:“我是残废,解放前是要饭的,四十二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

林处长从躺椅上站起来,他拿起分机电话按了号码,与电话线另一端的人谈笑风生,老景听到林处长喊电话线另一端的人陈处长,并且还说:“这件事对你来说不就是顺手推舟的事吗?”

老景坐在红木椅上,心跳得厉害,一粗一细一长一短的腿在空虚的裤管里蠢蠢欲动。

告别时,林处长说:“我已跟省教委的陈处长打过电话了。”说着就拿起茶几上信封,“不行,这东西你一定要带走!”

老景像看大门时不让别人带走酱菜一样坚决不答应,拉拉扯扯的动作让两人都出了许多汗。

林处长说:“你就是丢下来,我明天也会送到你旅店去,你这不是逼着我犯错误吗?”

回到“利民旅店”已是夜里十一点半钟,老景抱了一个西瓜回来,一进门就说:“林处长真是好人。”

魏兴看着激动过分的老景,问:“处长可问你住在哪个旅店哪个房间了?”

老景说:“处长就是问,我也不会告诉他。”

魏兴和曹清都笑了,魏兴说:“论年龄,你是我长辈;论江湖中事,我是你师傅。”

大家继续埋头吃西瓜。

7

东门老街上剃头的、搓背的、杀猪的、讨饭的家庭出身注定了他们在省城的亲戚朋友与达官贵人基本上是不相干的。在过去的岁月里,彼此也都是为混饱肚子而奋斗的,至于串亲戚加深感情交流那种既花钱又高雅的活动对彼此来说都没什么必要,这就像一个杀猪卖肉的非要穿西装打领带戴白手套剁骨头并且在肉案旁边放一盆玫瑰花,毫无意义。然而疏于联系的亲朋关系让老景找人的难度成倍增加,十八个人名单中除表弟秦局长认识的林副处长外,其余最大的不过副科级,40%左右地址不详,40%中还有20%家里没有电话。这样找人的行动类似于考古。

修鞋匠章铁嘴的嘴比鞋钉还厉害,吹起牛来大多是不着边际,比如他说台湾在2001年回归,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舅舅在台湾国防部当中将司令,可东门老街上的人只知道他母亲是1938年从河南逃荒来的,生下他后就死了,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舅舅,而且还在台湾。不过他在省城确有一个隔了五代的远房叔伯侄子章世祥。章世祥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小青年,在源溪路小巷内开了一个日杂店。

老景找到小店时,章世祥正在跟工商、税务的大盖帽吵架,章世祥说你们凭什么扣我的营业执照。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工商大盖帽将烟头扔到地上,用一双棕色的皮鞋狠狠地踩灭:“我能发给你执照,也能收回你执照。”

老景看到这情景首先想到随地乱扔烟头应该罚款二十。

章世祥看着大盖帽拿走了营业执照,一个人站在小店前的阳光下发呆,小店铺的货不多,小本买卖。

老景讲明来意,又递上烟酒,章世祥坚决不收:“你开什么玩笑,我还要别人给我帮忙呢,执照被扣,不放血是过不了关的。”

老景见章世祥不肯帮忙,急了:“兄弟,你是省城的人,你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请你帮帮忙。”

章世祥说:“当年我考大学就是因为找不到人,才回来开小店的。”

章世祥不再说话,一拉卷闸门,关上小铺走了。

老景看着光脑袋小章穿一件紫红色文化衫越走越远,他脊梁上背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活着真累,别烦我!”

坐104路回“利民旅店”时,正是傍晚下班高峰期,老景抱着烟酒挤在人缝里,身旁一位剃着光头的瘦高青年紧挨着他,光头一只胳膊向上抓住车顶扶杆并且挡住了老景的视线,另一只手悄悄地伸向老景的腰间,老景裤带上的钱包里只剩下三百多块钱了。

老景觉得腰间被女人一样的手调戏了一下,他很困难地挤出酸枣一样的小脑袋,发现车里的人都在不停地抹汗,有人骂天太热。瘦高光头若无其事地眼睛盯着前方。

车在一个路口拐弯时,车里的人集体向右侧倾斜,一些男人趁机名正言顺地压到年轻女性丰满的胸脯上,年轻女性双手护胸也不好发作。瘦高光头就是在这个时候连掏带抢地拽出了老景的钱包。老景的黑绸布拉链钱包边角上有一根细带子,每次出门老景都是用死结扣在裤带上的,也就是说,一般的小偷即使掏出了钱包,也不会注意后面一根带子实际上上了一道保险。

这一次,钱包跟带子在车子拐弯时同时不见了。

老景一把揪住瘦高光头,大喊:“抓小偷,他偷了我的钱包。”

车里所有的人对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没有什么明显反应,他们很平静地目光注视着前方,对老景狼一样的嚎叫就像听到了售票员要他们买票一样从容而冷静,只有极少数人看了一眼嘴唇乌紫的老景死死揪住瘦高光头的手腕。

老景对车内的人喊道:“同志们,请帮我把小偷捆起来!”

车内的人衣衫很整洁地或站或坐,车厢内异常安静,有人听到了车轮轮胎滑过滚烫的水泥路面的声音。他们听老景过于冲动的喊叫就像听到了一千里外一只蚂蚁不幸受伤或死去的消息。

瘦高光头腾出一只手来向前轻轻一伸,老景就有了眼冒金星的感觉,光头说:“他妈的,你敢栽赃,老子废了你!”说着轻轻一抬膝盖,老景就顺理成章地捂着裤裆蹲了下去。

老景一手捂着裤裆,一手伸向前方大声向驾驶员喊道:“不要管我,把车开到公安局去!”

售票员小姐长得比较漂亮,她青春洋溢的脸上正表现出享受初恋时的光芒,她以婆婆劝媳妇与小姑不要吵架的口气说:“三牌楼站到了,你们不要再吵了,要吵就下车去吵吧!”

瘦高光头很轻松地跳下车走了。

老景瘫在车厢里如同一麻袋粮食。

老景下车时,大街上的霓虹灯全都亮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霓虹灯笔画潦草你来我往地闪烁着物质的光辉,城市浸泡在霓虹灯灯光里柔软而抒情,一些古典的钢琴曲正在豪华宾馆的酒吧餐厅里盘旋。

老景的烟酒也在车上失踪了。

老景一进205房间,曹清就告诉他魏兴已经在一个小时前走了,临走前给老景丢下了一瓶高粱白烧酒,老景问魏兴去了哪儿,曹清一脸茫然,他说晚上魏兴从外面回来时,神色不安,然后就收拾东西迅速离开了,他只对曹清说了一句话:“我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曹清说魏兴走后不到一刻钟,楼下就上来了几位拿着扁担、杀猪刀的乡下人,其中有一位长得比较糟糕的中年妇女手拿一把剪子说:“这个该死的陈世美,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他了。”据此类推,魏兴很可能与逃避婚姻有关,或者说与诈骗女色有关,比如说,中年妇女的女儿被魏兴骗走了。

老景说老魏是个很仗义的人。

曹清说现在许多人和事都似是而非,没有必要搞得太清楚。

老景将白天的遭遇告诉了曹清,曹清从床底下抽出了一个破纸板箱,纸板箱里塞满了塑料泡沫和一些旧电器元件还有几本画报,曹清从废旧杂物的下面掏出了一个棕色的带密码的皮箱。曹清将皮箱放到桌上,然后反锁上房间门,又用两张椅子顶牢。箱子打开后,曹清抽出了两捆百元大钞:“老人家,拿去用吧,不用还了。”

老景说:“我一定要还你的。”

曹清迅速关上密码箱,笑着说:“老人家,这两千块钱等你儿子大学毕业了再还我吧。”

老景说回去后一定把钱寄来。

夜里十二点钟,楼下服务台喊老景下楼接电话,老景揉了揉倦涩的眼睛,趿着塑料拖鞋跟在服务员后面下楼了,服务员是一个全身比例严重失调的中年妇女。

电话是表弟秦局长打来的,他叫老景回去:“已经二十多天了,听说录取的人早就走了,现在找人已经用处不大了。”

老景说:“不,我全部都要找到,多一个人,多一条路,现在办事没有熟人朋友,肯定办不成。我吐了一口痰,罚了二十块,要是在县城,要是亲戚朋友帮忙说话,谁还敢罚?”

秦局长说:“你不要抬杠了,不是不让你找人,你去省城找人还是我逼着你去的呢,问题是现在找人已没有用了。”

老景说:“我在利民旅店,要不是两位朋友帮忙,恐怕早就连老命都没有了。”

秦局长在电话里反复强调找人时间和时机的重要性,老景说:“现在要办成一件事,就像腌一缸酱菜,需要许多配料,有些配方是偏方是秘方,差一种配料都能坏掉一缸菜。”老景还说:“为小毛上大学把所有的人都找到,工作都做了,即使不录取,我也不会后悔了。”

秦局长显然不好在电话里跟老景继续抬杠,一是电话费贵,二是老景抬起杠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秦局长要老景注意身体,老景说:“最近几天,我的胃已经一点不疼了,医生说有大毛病,都是糊弄人的。”

经过魏兴曹清的筛选和重新编排找人的顺序,最后几位确实让老景心里疑疑惑惑,比如说开小店的章世祥,与其说找他帮忙让小毛上大学,还不如让小毛帮他跟大盖帽打一架。但世间有些事就是那么不合规矩但合情理。老景找人找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为儿子小毛找人,还是在为自己的良心无愧找人。反正,找比不找要好,酱菜厂有这样一句俗话:“盐多不坏菜。”

找到邱明霞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邱明霞住在重型机床厂西北角的一间小平房里,她是东门老街杀猪的余老六的妻侄女儿。老景不知道邱明霞刚离了婚又失业下岗。

走进阴暗霉湿的屋里,一盏灯泡麻木不仁地吊在半空泛出昏黄的光,屋里弥漫着酸腐的味道。老景进屋后一再说:“余老六跟我是拜把弟兄,他喝起酒来半瓶不醉一瓶不睡。”

邱明霞年轻的脸上缺少精神,一副天灾人祸的样子,她不停地招呼老景喝水,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哭着。他们的对话也在孩子的哭声中断断续续。

邱明霞说:“孩子正在闹痢疾,也没钱住院,吃药不管用。”

天很热,一个摇头扇摇来摇去只摇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热风。

老景说:“我家小毛的分数还不错,只要你们省城的朋友帮帮忙,就一定能录取。”

邱明霞说她在省城不认识体面的人,她认识的都是下岗失业的人。

老景掏出四百块钱塞进孩子怀里:“不要见外,第一次见面。”

邱明霞说:“我帮不了你忙,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老景用一种长者的口气说:“又不是给你的,这是我们做长辈的给孩子的一点见面礼。”

邱明霞一时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景闻到了那不可避免的腥臭味,孩子又拉肚了。

小孩尿布片上、邱明霞手上、地上淌了许多稀黄的粪便,老景拿了一张卫生纸给孩子擦屁股,他有些生气地说:“你就是借钱,也得要给孩子看病。”他想说:“我借钱跑路子找人为儿子上大学。”可这话对比太鲜明,有些损人,就不说了。

老景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净了手上的粪便,又用煤灰将地上的稀粪盖住,扫净。

老景临走时对邱明霞说:“我儿子小毛上大学的事,你能找到人帮忙就替我说两句,小毛年年都是县中的三好生。找不到人就算了。”

邱明霞想说一些什么,老景已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城市的黑暗中。

城市的夜晚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洋酒和洋烟的气息。外国的风水在深夜的城市里主题明确中心突出。

8

老景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没找,找人的工作基本上已接近尾声了。老景有些高兴,就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高粱白,曹清说不喝白酒,就撬了一瓶啤酒,两人边喝边看黑白电视,电视上的新闻联播中说反腐败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果,一批经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中的腐败分子已经落网,他们在报纸的版面上开会作重要讲话,又在报纸的版面上被戴上手铐。

喝完了酒,老景有些累了,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下,又去冲了个凉水澡,准备早些入睡,明天打完最后一仗,回家。

迷迷糊糊正要睡熟,好像一个美梦刚刚打开序幕,老景听到一声剧烈的闷响,突然惊醒,睁开眼,见房间的门被撞裂成两半。

两个公安迅速扑到正在看电视的曹清的身上,曹清挣扎反抗:“你们凭什么抓人?”曹清还没喊叫完就已被反剪起双手,铐上了。另两个公安端着微型冲锋枪抵着曹清的脑袋:“再动,就打死你!”

“老实点,货藏在哪里?”拿短枪的公安用枪柄对着曹清的脑袋一使劲,曹清脑袋上的头发里就冒出了一股鲜红的血。

另一个公安在掀床和搜床底下。

老景一下子火了,冲过来一头撞向拿短枪的公安:“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那年轻的公安轻轻一拐胳膊肘,老景就倒在了地上,嘴里喊着,“你们冤枉好人!”

搜查的公安从床底下搜出了曹清的密码箱,撬开一看,塞满了一捆捆整齐的百元面额的钞票。

那公安歪过严肃的脑袋,目光紧逼老景:“你跟他是不是一伙的?”

曹清铐着双手,抢先说:“不是一伙的。”

老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着公安的鼻子,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告诉你,我们是一伙的,怎么样?”

“是一伙的,给我铐上!”一支冲锋枪迅速顶住了老景的脑门,另一个公安立即铐起了老景。

老景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混蛋,老子要告到中央去!”

老景和曹清被简洁地塞进了警车。

老景感到戴手铐比戴手表要难受得多,同时他感到背部和头部挨了许多拳脚。夜里,曹清和老景被关到了两个号子里,老景口渴,没水,他想,有酒也行,可酒在旅店里。

老景被审问了一个星期后,无罪释放。铐他的那位公安送他走出号子铁门时还送给老景一瓶矿泉水:“老同志,我们不会冤枉你这样的好人,但也决不放过曹清这样的坏人。”最后,公安还跟老景握了手。

曹清并不是什么化工集团进修的技术员,他是省城最大的毒品贩子,利用车站地段客多人杂隐蔽在小旅店里买卖毒品。老景怎么也不会相信曹清这位温文尔雅乐善好施的青年人能去贩毒。最后一次审讯是曹清和老景一同被带上来的,老景说他从没看到过曹清在205房间里买卖过毒品,而曹清却说自己从去年9月到现在为止共贩卖了四千六百三十克海洛因。老景听完,大放悲声:“小曹呀,你就是到我们酱菜厂去翻酱缸,也不该去干这种事呀!”公安人员笑了,曹清一言不发,表情极其平静。

老景回到“利民旅店”见人去楼空,终于病倒了,高烧不止神智不清,夜里从恶梦中惊醒,看灯光黯然,电风扇吊在屋顶呜呜作响,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人像一根稻草一样飘在半空中,昏迷中的老景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是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的歌词,“故事里的事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老景睁开眼的时候是在省城医院。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还有一个人没找。”

再仔细一看,身边站着表弟秦局长、儿子小毛、街坊余老六,还有小毛的班主任王老师。

昨天下午,一辆面包车风驰电掣地直奔省城接老景,小毛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了,从寄发的日期看,录取时间应该是老景找邱明霞帮忙的八月十二日。

盐水正一滴一滴地注入老景的血脉。

老景听到儿子录取的消息,眼泪断线似地滚滚涌出,在场所有的人眼圈都红了。老景想说:“总算没白来省城一趟。”可没力气说话,就任泪水濡湿了枕头。

小毛的班主任王老师对老景说:“小毛是全国重点大学分数,不需要找人通路子。今年录取按高分到低分统一由电脑投档,电脑只认分数,不认人。”

老景艰难地抬起头,神情委屈地一字一句地说:

“电脑,电脑也得听人脑指挥!”

后记:这是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夏天的故事。小毛九月六日启程去清华大学报到,老景送小毛上大学时经过省城找到公安局还曹清两千块钱,公安局收了钱开了一张收据,然后告诉他说曹清的毒品赃款全部上缴国库。老景说想见一下曹清劝他不要再干了,公安告诉他,曹清已在三天前被枪毙了。老景为儿子上大学花光了全家的积蓄,还借了五千四百多块钱债,及至老景从北京回来后到县医院拿ct片看病时,医生说不用看了,胃癌晚期。老景早就觉得自己的病凶多吉少,所以一直等到儿子走了以后才去拿片子。十月六日,也就是小毛上大学一个月后,老景在县医院二病区304病房去世。因路费困难,加之上学不久,家里没让小毛回来奔丧。年底小毛听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泪如雨下,后来写了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登在北京的一家青年报上。文中写及父亲一生的节俭、勤劳、朴实、善良,但没有写到这一年夏天老景在省城找人的事情。故作此小说虚实相间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