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在我走入书房之后,父亲已摒去左右,我见状,上前关好门窗。
父亲的手指在案几的残局上轻巧的摆弄,遂即扶正衣冠,步向一架屏风之后。
那屏风上绘着松下童子图,松枝之间幽光隐隐。
我会意,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这个密室时,是三日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密室中的放着八口沉沉的箱子,四箱金银,四箱珠宝。中间供着数十个林林总总的灵位。
最顶处竟赫然是“宋太祖赵匡胤之灵位”!
我依然记得那日父亲骄傲而悲凉的声音:“棠儿,我们本不姓韩,而是姓赵。我们祖先就是宋太祖赵匡胤!祥兴年间,大宋国破家亡,你曾祖父是宋末宗赵昺的叔伯,在崖山海战时遭奸人出卖,随陆秀夫及赵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而死,”他说着,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道:“这是凤舞,本是一对匕首,还有一把龙吟,不知归处。你曾祖父临死前曾亲手把他们交给到你祖父手里,若不能报国仇家恨,来日,就以此剑自刎以谢家国。
“后来你祖父被护国将军张世杰,就是你刘福通刘伯伯的父亲,冒死带出宫外。等他年岁稍长后,就在江浙一带起兵造反,希望能恢复山河。可惜,那时叛徒李熊将载有起义义士名单的黑名册交给浙东道宣慰副使苟贴儿,这个黑名册,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一旦上报朝廷,后果不堪设想。你祖父为了抢回这个黑名册,带领义军冲锋陷阵,岂料苟贴儿设下埋伏,义军不幸中伏,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人,逃亡至武阳青田,而苟贴儿紧追不舍。
”多亏了青田富甲刘濠,就是玢儿的祖父,设计搭救,不但让你祖父躲过一劫,更借着大火烧掉了黑名册,取了李熊的狗命。国仇家恨实难忘,你祖父休养几年之后,开始经营白莲教,在教中蓄养势力。到我这一代,其间万般艰难,几度风云,中途还被迁徙至冀南之地。好在,元朝如今内忧外患,气数将尽,光复宋家山河指日可待。林儿为独子,日后起事自然是要担大任的。我本无意让你牵连进来,奈何天意弄人,你是赵家长女,此去虽惊险万分,却义不容辞。我问你,你可愿意担当?”
荣耀!这个有关末路王朝的悲壮故事并没有让我感到哀戚唏嘘,在那一刻,我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里都注满了突如其来的荣耀!每一个平凡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不平凡的身世,以此来慰藉自己注定凡善可陈的苍白生命。而年幼的我,如愿与偿的得到这份沾着危险味道的甜蜜殊荣。曾经晦涩难明的人生轨迹瞬间被属于王族的朝阳照亮,活着不再是一种载满怨恨的苦苦支撑,而是上苍赋予我的充斥着生机的使命。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我心中所有爱与恨的载体的父亲,在这风云激荡的时刻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与他同舟共济,从未有过的重视让这份荣耀彰显了其所有应具的意义。
“我愿意!”这是我的选择,面对人生的沉与浮,做出的第一次选择,痛快而果决,毫不迟疑。
而今再看这间密室,八口大箱俱已不见,只余那数十个层层林立的灵位在烛光中明灭,凄凉沧桑之意更浓,那份荣耀却依旧不曾褪去。
“棠儿,跪下!”父亲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顺从的跪下,随着父亲俯身行跪拜之礼。
父亲仰面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山童携女宛棠跪拜。”
说罢,他点燃一柱香,躬身插在香案上,青烟袅袅,愁绪萦锁。我也照样做了。
礼毕,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父亲,况且兹事体大,便将这两日之事以实情相告,只隐了珠儿这一层。
他转身向我,低声絮语。
听罢,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午后,白莲教众人相约到官府,要求讨个说法,我是当事人,自然要跟父亲一起前往。
等我走到府衙,已是人声鼎沸。教众们聚集在门口个个面红耳赤,来势汹汹,几个衙吏见状,紧守府门,不放人进去,场面更加混乱不堪。见到此情此景,我与父亲不禁面面相觑,悄然隐没于众人中。
忽闻“支呀”一声,府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名戎装大汉,大约四五十年纪,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一双星目精光灼灼。这人便是察罕帖木儿,汉姓李,人称李察罕。
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清光冷冽的大刀,扬眉喝道:“官府重地,谁敢放肆!”
众人皆被他的一记厉喝所慑,登时静默无言。但是很快,嘈杂之声复起。
这时,一个青衣老者抚须上前,向后微一摆手,众人都不再嚷闹。那人正是教中长老杜遵道。
果然有人按耐不住了!父亲轻轻握住我的手,微微摇头,示意我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只听杜遵道皱眉道:“老朽今日与众教友前来,实非寻衅滋事,只是来向您讨个说法。想必日前白莲教山谷遇袭一事大人也略有耳闻吧。”
察罕帖木儿点头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十分难过。我已着令手下的人去调查此案,相信不日就会将贼人捉拿归案。”
杜遵道又道:“大人可知是何人所为?”
察罕帖木儿道:“杀人越货,想来山野荒林之中多有盗贼出没。”
杜遵道叹了口气,道:“看来大人还没有追查到那人。”
察罕帖木儿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杜遵道慢慢道:“老朽不才,碰巧在现场发现一物,想必是那盗贼所有。”
察罕帖木儿眼中霍然一亮,道:“既有证物,应当早早呈上。”
杜遵道向身边一名黑衣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遂即双手捧出一把长刀,递给察罕帖木儿。
这把刀并不稀奇,只能算是中品,但刀面上赫然铸着“官府敕造”四个大字。
察罕帖木儿脸色变了变,遂即喝道:“这群大胆贼人,不但杀人越货,还胆敢伪造官用兵器,你放心,我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杜遵道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只不知为何方圆百里内,这批人踪影全无。除非……”
此言一出,众人又开始骚动,人人眼中义愤填膺。
察罕帖木儿问道:“除非什么?”
杜遵道扬声道:“除非这些人就是官府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