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灯光下,连莉手捧着一本新书。这部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章章节节扣人心弦,此刻正看到较劲儿处,不看完此段便不能合上书本入睡。
倏忽墙壁有咣当咣当有节奏的撞击声——隔壁屋里是爸爸妈妈的卧室,老爸到省城参加省工商联大会去了,深更半夜的,妈妈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什么呢?她站起来走到隔壁妈妈居室门口,拧了两下门把手没有拧开,正要敲门,忽然隐约听见屋里妈妈娇声娇气地说:
“喔……轻点儿嘛……我知道你有劲儿……”
妈妈跟谁说话呢?同事、朋友来串门的?为什么不在客厅里谈?锁着门在卧室里谈什么呢?妈妈的腿关节经常疼痛,请来了医生看病呢?忽然隐约听见屋里传来男人和女人调情的脏话:
“你真蠢!”女人嗲声嗲气地说。
“不是我蠢,是上帝蠢——他造了男人和女人,让男人和女人干这勾当……”
男人的声音好熟悉!是他——连胜?她折足到哥哥的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灯光。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推开门叫了两声“哥”,没有回答。推门而入,室内无人。她反身出来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墙壁那有节奏的撞击声消失了,可是,耳边仿佛还有男人和女人的对话,心血一涌,觉得什么东西涌到喉咙要吐出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愿听到哥哥和妈妈的声音,却又想听到一点儿动静证实他和她真的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哥哥和妈妈怎么能干那种事情呢?连胜啊连胜,她可是你的妈妈呀,你怎么能干出那种对不起爸爸的事情?邵凤兰啊邵凤兰,你可是连通达的妻子哟,你怎么能干出那种对不起你那董事长丈夫的事情?
她不愿听不想听,可耳朵偏偏又警觉得很!尽管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天没亮,她的耳朵突然又被唤醒——墙壁再次响起那种咣当咣当有节奏的撞击声,隐约还有妈妈的娇声娇气的声音。过了好大一阵儿,没有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似有开门声。
她下意识地走到门边,轻轻开个门缝向外窥视,只见连胜身穿睡衣从爸爸妈妈的卧室出来,急匆匆溜进他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连家客厅里,一家人正在饮茶闲聊看电视。
总经理连通达双眼直瞪瞪地看着电视荧屏,风趣的小品节目丝毫未能引起他发笑。他的心沉甸甸的!今天从省城归来,一进门,女秘书冶芳交给他的第一份文件是通达石英厂被查封的材料,他的心顿时像从通达大厦二十三层楼顶上掉了下来!此刻,他的脸仍然是阴沉沉的。
“爸爸,章磊把石英厂给败了,应当把他送进监狱!”连莉气愤地说。
“连莉,你不要那么咬牙切齿!章磊跟你有什么冤仇?好歹他也是我们的朋友,他老爸还是爸爸的恩友故交不是!”连胜不满意妹妹火上浇油,想为章磊说情又惧怕爸爸那种脸色。
“你一边儿趴着去!”连莉瞪了连胜一眼。
总经理连通达没有吭声。他一边抽烟喝茶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思潮翻腾,多少年前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的荧屏上:
他和章国栋从穿开裆裤时起就在一起玩儿,小学同桌中学同班,一块儿下河洗野澡,一块儿上山抓蝈蝈儿,有了好吃的一块儿吃,有了好玩的一块儿玩儿,受欺侮时两人联手对付那坏蛋。那一年中学毕业了,两颗火红的心相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打起背包,一起沿着“洒满阳光的大道”走到了“广阔的课堂”——一个山高石头多、地少土瘠薄的村庄“榆树堡”。在那里,两人一块儿面朝黄土背朝天,手握锄杆汗滴禾下土,一块儿就着野菜蘸盐水,喝小米稀粥吃红薯,一块儿在黄豆粒儿大的灯火下看书,脱光了衣服抓虱子,然后两个光脊梁紧贴着躺在纸糊的凉炕上同游梦乡……
一天,二道岭供销社进来一批运动衫。一个知青伙伴到公社办事,路过供销社顺便买了一件回来穿上。他和章国栋看了觉得挺不错,决定一起去二道岭供销社买运动衫,另一个知青伙伴让他们给捎一件。第二天早饭后,两人一起跑到二道岭买了三件运动衫,从供销社出来便蹲下用树枝在地上划算。章国栋嘴里一边叨咕着“一件是三元六角八分,三件是……”一边用树枝在地上从个位数开始一个数一个数地乘,不料,旁边有人说:
“一共十一元零四分。”
章国栋扭头一看,有一位老人坐在旁边地上摆个地摊卖些儿童小玩具什么的,面前地面上摆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子儿。
“老大爷,您是怎么算的,算得这么快?教教我好吗?”章国栋谦恭地微笑着说。
“你瞧——”老人拿三块小石子儿摆在地上,三块石子儿从上到下排成一队,接着在最上面那块石子儿旁边放一块小石子儿,这块石子儿的上方则放了一块大石子儿,然后后边和前三块小石子相对的地上又放三块小石子儿,这三块小石子儿也是从上到下排成一队,其上方也放一块大石子儿。章国栋一看心里顿时明白:这是三元六角八分的算盘珠式摆法。那大石子儿代表五,小石子儿代表一,从前到后则是元、角、分位。接下来,老人一边叨咕“三三得九,三六一十八,三八二十四”,一边很快地按照百、十、个位顺序乘以三,该进位的则进位,说时迟那时快,只几秒钟便得出“一一零四”。
“妙!妙!妙!用石子儿代珠算,实在是妙!谢谢老大爷!谢谢老大爷!”章国栋兴奋地拉着老人的手乐呵呵地说。
山沟沟里别的不多,石头子儿多得很。从此,章国栋对珠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儿,没事便拣来几块石子儿当算盘珠子研究珠算方法。在农田里劳动歇乏时,他就在地头上拣几块石子儿摆,回到青年点吃完了饭,他就在院子里拣几块石子儿算,他还为生产队计算工分。后来,他当上了大队部会计,买了几本会计和珠算的书自学起来。
章国栋在生产大队队部当会计,有许多机会和公社、大队的干部接触。他人缘不错,混得很熟。那一年,凭一手老趼上大学的年代到来,高等学府为工农兵敞开大门,他和章国栋都想有机会上大学。一天,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下到了公社,连小学都没有念完的农民凭着手上的老趼就可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可是,高中毕业的知青却拿不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许是因为章国栋在大队部混得很熟,工作表现不错,也许是因为农民“以农为本”想学农科而不喜欢工科,大队部将一名工科大学生的指标落实在章国栋的头上了。
章国栋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心里十分高兴,他也为章国栋有机会上大学而高兴。章国栋从大队干部家里讨来点白酒,两人坐在炕头上干了一杯,然后将这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卷成一个卷儿,两人用手握着它脸对脸地躺在炕上,满面笑容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章国栋对他说:“连哥,这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你的!”
“什么?是我的?”
“连哥,你上大学吧!公社和大队部那边,我都跟他们说好了!”
就这样,章国栋把大学录取通知书让给了他连通达,而章国栋自己却留在山沟沟里继续摆弄石头子儿!后来,城市工厂招工的指标下达到公社,特别照顾给章国栋一份招工表,章国栋才有机会回城当了一名工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从工人到车间统计员熬到工厂会计。通过考试,他还弄了个会计师职称!
神州大地进入八十年代,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旗帜下,全国各地名目繁多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地平线上出现,他跃跃欲试,找到章国栋谈了创办实业公司的想法。章国栋当即表示赞成和支持,不但口头支持,而且付诸行动——辞掉了那份“铁碗会计”职务,立即投入到通达公司的创建工作之中,并且倾家倾囊而出将全部积蓄都拿出来加入通达公司的股份。这些年来,章国栋真可谓为通达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章国栋等兄弟朋友的热情支持、协力相助和积极参与,岂能有通达公司的今天!
章磊事发,作为他的老爸、现任通达公司总会计师的章国栋没有坦护儿子的过错,认为儿子挪用通达公司为发展石英厂引进设备而来之不易的贷款,由此而引出的对石英厂的审计查帐又发现儿子多年来贪污挥霍一大笔一大笔的资金而造成石英厂连年亏损,就是投入监狱也是罪有应得!章磊不但损害了石英厂及其全体职工的利益,而且也损害了作为股东的章国栋的根本利益和创业形象!
“爸爸,你倒是说呀!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章磊?难道说就这么算了不成?”连莉见电视又出现了讨厌的广告,便转过来追问。
“我看,只能放他一马了!章国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呀!”夫人从旁讲情说。
连莉对她眼一斜嘴一撇哼一声,心说:难怪你和连胜都为那个章磊求情,你们都是一路货!真不知道你们如何能心安理得地面对爸爸,难道说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叼去了?真恨不能把你们伪善的假面具撕下来,让爸爸看清你们的丑恶面目!连莉想告诉爸爸面前为章磊讲情的这一男一女是一对奸男淫妇,不但不要听他们的瞎参谋而且应当把他们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可是,没办法开口:一个女孩子如何讲奸男淫妇的事情?再说,爸爸正在为章磊毁掉了通达石英厂而伤脑筋,如何可以火上加油给爸爸增添烦恼?连莉呀连莉,你可就爸爸这么一个亲人啦,可不能把爸爸气个好歹的!好吧,看那一对奸男淫妇的狐狸尾巴能藏多久!
“唉——”总经理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还能怎么处置?你妈妈说得对,章国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章国栋的情份上就放他一马吧!撤了他厂长职务,哦,当然啦,即使不撤,他的厂长职务也没啦,就让他到公司里做一名公务员算啦!”
“爸爸,像他这样的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惯了的公子哥儿,不能让他进公司,让他到哪个分厂干活去,得让他好好改造改造!”连莉仍然觉得不能轻易放过那个毁掉一个厂子的章磊,觉得给他个出路就不错了。
“要不,就让他到我那个康乐宫去吧,给我当个助手!”连胜建议说。
“是当助手,还是臭味相投?”连莉不屑地又瞪了连胜一眼。
连胜也不满地白了连莉一眼。
“那个石英厂怎么处理?银行贷款怎么办?”夫人关切地问。
“银行贷款是以石英厂为抵押的,只有把石英厂交出去喽!”总经理仍无奈何地说。
“石英厂设备陈旧,连年亏损,谁能要它?”连胜摇摇头说,“无论给谁,都是个包袱!”
“石英厂拍卖,会有人要的!”连莉说。
“谁能要?”连胜问。
或许不愿理他,连莉没有回答。总经理连通达看了连莉一眼,心里明白:通达石英厂很可能被华仪石英厂吞并。最近,华仪刚刚完成两项工程的设计安装,获得了一笔百万巨资,加上原有积累,华仪目前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华仪石英厂真的并吞了通达石英厂。
杨帆得知通达石英厂拍卖信息后,立即给市里打报告买通达石英厂。银行、工商局、审计局一些有关部门对华仪进行了调查审计,认为华仪的各个方面都具备条件。既然如此,政府部门认为此事易从速解决:这不仅符合“五指并拢攥成拳头”的工业结构调整方针,有利于具有本市特色的石英产品在国内外市场上形成“霸主”地位,而且并厂工作完成得越快,就越有利于通达石英厂工人的重新就业。因此,杨帆的报告很快就批复下来了。
杨帆将通达石英厂收并过来之后,对石英厂结构进行了调整:将两个厂的石英材料生产统统集中于华仪石英材料厂内,形成一座规模更大的石英材料和产品的生产基地。将原通达石英厂改造成为一座新厂,形成一个红外加热器材、高强红外加热炉及烘道的设计、制造和安装工程的完整体系。于是,那块通达石英厂厂牌子被拿掉了,大门旁柱上挂出了一块新的厂牌子——华仪红外加热器材厂。
杨帆对原通达石英厂的人员进行了考核,那个厂的大部分职工都被重新录用。一部分被调入华仪石英材料厂,另一部分留在华仪红外加热器材厂了。这些职工“改换门庭”进入华仪之后,一改原厂落后的生产状态,二改原厂效益不好开不出资的状况,因而大家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加之择优录用的职工素质较好,一下子掀起了一个新的生产热潮。在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华仪的产值和利润都翻了两番,超过了华仪创建以来产值和利润的总和。水涨船高,随之而来的是职工待遇的提高,这是有目共睹的。于是,职工的生产情绪更加高涨,华仪的生产形势犹如原子爆炸的连锁反应,一发而不可收!
杨帆的胃口越来越大,紧接着又收并了本市最大的无线电厂。这家无线电厂始建于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的日子里,在红红火火的六十年代晶体管鼎盛时期是国内重要的晶体管生产基地,曾经拉出国内第一块单晶,制成国内第一只锗管,生产出国内第一批半导体收音机;在动荡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也没有停步,曾经研制出国内领先的集成电路;进入轰轰烈烈的八十年代,又挤身于组合音响、黑白和彩色电视机。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大潮中翻了船,连年亏损,最终走向了破产。破产后拍卖,在当前的经济气候下,许多企业朝不保夕,开不出资放了长假,除了华仪之外几乎没有哪家能买。于是,这家具有三十多年“光荣历史”的老企业终于改变了它的所有制,在原无线电厂的门柱上挂出了新的厂牌子——华仪电子器件设备厂。
如今,杨帆已经拥有三家工厂——华仪石英、华仪红外和华仪电子,于是,他开始筹备创建公司——华仪(集团)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