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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想你 §感谢跳舞

先离题说几句废话。我想,傲岸地站于高山或天上藐视他人的文字固然易像大手笔,但勇于剖析自身的卑微,以求改进和焕发的文字未必就是小手笔。我还想,种土豆和拣土豆,两者的功绩是不一样的。我的跳舞属于拣土豆之类,虽也有收获,但于种土豆类的跳舞远逊一筹。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我曾好长一段时间蔑视过跳舞。我妻子比我更长久地鄙视过这一行为(她是鄙视,比蔑视还要甚之)。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十多年后(多么可怕的漫长),蔑视和鄙视跳舞的人却先后成了热情的舞者。这里无须声明,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和妻子都成不了舞迷,因为这既需天赋又要精力,我们都不具备。我只是想由衷地感谢,跳舞为我的生命增添了活力,并且改善了夫妻关系。这感谢之情是在犹犹豫豫矛矛盾盾战战兢兢的漫长实践中深重地发自内心的,就像海洋里山一般的大涌是深深厚厚的水体逐渐酝积所成,而不似水皮上轻薄的浪花随意而生转瞬即逝的。这里还得说句废话,我只是想感谢感谢跳舞,并没歌颂说每个跳舞者都多么多么光荣甚或伟大,也不是针对部队不许军人到营业性舞厅跳舞的规定而言。说来话长。

1979年末的我国,舞事正如太阳初升前的晨星般寥落呢,我有幸参加了拨乱反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第一次盛大文学艺术工作者会议(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文艺观念方面的更新之见连篇累牍,令我开心得忽如自己驾了国产的解放牌汽车在中国大地七奔驰起来。可是却还没见过跳舞(指交谊娱乐性的舞,别种艺术性演出的舞如芭蕾舞、自由舞等是见过的)为何物。会间,好像是团中央(记不准了)在国际俱乐部举办一次大型舞会。文代会只三十岁以下代表发了舞票,而我是解放军代表团里两名得票者之一,另一个我又不认得。当时拿着舞票真不亚于得了一张出访资本主义国家的通知书样忐忑不安。以前在各种批判会上听说跳舞是诸种不健康生活方式之一,现在我却被邀请了。去还是不去?独自去参加名声不好的活动,领导和其他同志会对我有看法的,不去呢,票又是大会办公室发的,扔了而跟大伙去看那些平时也很容易看到的电影或京剧什么的,不就失了一次开眼界的机会吗?犹豫再三,我还是拿了票去请示领导。经历过坎坷的领导看看票和请柬说:“禁了多年的东西又出来了。不过你可以去看看,正好有客人想要今晚的戏票还没着落。”

我就带着审视不轨行为的眼光惶惑着极不自然地走进舞厅。如果从发自内心的审美感觉说,无论舞厅的建筑风格和舞者们的衣着姿容都是美的。但我总以为这外表美里隐有不洁动机。周长百多米一圈座席上只我一人满眼问号在东张西望。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女的有丈夫吗?男的有妻子吗?没有妻子或丈夫的有称为对象那种朋友吗?他们是在和自己妻子、丈夫或朋友跳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呢?忽然发现一对年轻女子同跳。全场只这一对同性相舞者,我当即盯住她俩并与那些异性相舞者比着加以研究,同时掏出小本子记录印象。不想舞曲停时她俩一左一右坐我身边了,还同我搭了句话“你是记者执行任务啊?”我说记着玩的,便乘机想探问她们工作单位、职务、是否党团员。她们马上反问我:“不是记者查什么户口?请我们跳舞吧!”我忽然紧张起来,连说不会。因为跟我说话,她们耽误了一支曲子。再奏一曲时有位起码五十岁的秃顶胖男人将她俩中更漂亮的一位请去跳华尔兹了。他们的舞步快速而优美,神情极轻松愉悦,丝毫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但我还是疑心,要不怎么专请年轻漂亮的?剩我身边这个也很端庄,只是与被秃顶请走那个比稍逊一点。这反而使我有点好感和安全感,敢于壮胆坐那里向她讨问关于跳舞的事了,也许因为没了伴,有人说说话也比独自坐着好些,她竟挺愿意跟我聊的。这样别人以为我俩是同伴,就没人再来请她。中间她和她的同伴曾非常热情友好地硬把我拉下舞池,一人带我走了几步。和年轻漂亮女子面对面搭腰握手,窘得我脸红口讷手脚无措,身子也抖。她们直笑我说解放军跳个舞就吓这样,上了战场还不得叫敌人吓趴了哇。见我不堪救药只好招呼组织舞会的几个男同志来带我。男同志也极热心,仿佛跳舞是项伟大的事业,他们在为事业而宣传群众培养骨干发展队伍似的。我虽仍不理解跳舞究竟是为什么,但此情此景忽觉不会跳舞给军人丢了面子,舞会就在我这念头诞生之时结束了。那两位女伴同我握手道着再见,有个还给我留了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回到会议住地同志们都猜说我有了什么喜事,要不咋会满面春风,我才发觉心情确实少有的好,以致夜里长久不能入眠,直到梦中还与那留了电话号码的漂亮女子握手搭腰学舞。醒来又不时将梦中情景加以回味,那留下的电话号码时时带着铃响和她的音容怂恿我坐到电话机旁。房间里就有电话,但我总觉得电话号码与梦境一样都是假的,不然她为什么给我留电话呢,我又不会跳舞。挨到会议临近尾声,我终于鼓足勇气将那号码拨了,正是她接电话,而且离我很近。她十分高兴,约我到她家去玩。那一刻被她坦诚的笑声感染,我竟答应马上去。可走到她家门口又犹豫了。她是好人吗?她说去玩是指学舞还是别的什么?一想梦中学舞情景我又退缩了,转身想走时她已开了门来迎我。我便叮咛自己,一旦发现不良苗头一定当机立断毅然离去。她把我领进一道朱红大门,又进一道朱红中门,第三道朱红小门才是她家的独栋楼门。举行四十人舞会不成问题的大厅里,她的公公婆婆在会客。我才大吃一惊,她公公是中央某重要部门有名的大首长,会的客是某省要员。她把我向她公公婆婆作了介绍后领到楼上她的住室。她丈夫正教儿子写字。原来她已是两岁孩子的母亲,丈夫是比我英俊许多,工作岗位比我重要许多,各方面都不逊于我的好男人,而且夫妇俩都是中央机关的共产党员。她丈夫十分热情,好像来了自己的朋友一样,亲手削了苹果,冲了咖啡,陪坐一会儿后说孩子闹人,便抱了到别屋去,让我们好好聊。我的那层封闭他人保护自己的小家子气硬壳,忽然在宽松大度的气氛中被自身内在的压力胀裂,心灵深处卑微的小人之念随着一阵热烘烘的脸红偷偷溜掉,整个身心浴着纯洁气息,心被净化了。我们聊到了各自的经历,聊到了事业和业余爱好,当聊到家庭生活时,她说她丈夫原来跳舞比我还笨,是她请那位女伴硬把他教会的。她那位女同伴就是她丈夫的舞伴。那晚因轮到丈夫家庭值日带孩子,才她俩去的。她说她丈夫三十来岁就发胖了,睡眠也不好,不跳舞哪行。她丈夫哄好了孩子又过来和我们一块聊。那天聊得非常愉快,我要走时她丈夫非要留吃饭,可是孩子又闹。两人商量后,决定由妻子陪我上街吃去(那天又该丈夫家庭值日,他说定好的制度不能轻易破坏)。送我和他妻子出门时他说:“朋友了,初次来家还能不吃顿饭!”

不消说,那顿饭后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和憧憬,我羡慕她的家庭关系和生活方式,尤其赞叹她们别具一格的家庭生活制度。封闭或开放自己,得失多么不同。如果我死死封闭自己,再过十年也不会有这些新鲜感觉。可一离开首都回家气氛不一样了,我不敢把这样一个朋友跟妻子说,只试探着先讲了跳舞的事。果然妻子正告我:“出息了,敢上舞场了,不定哪天还敢交女朋友呢。以后少出去参加乱七八糟的会!”当时我真庆幸没说出请吃饭的事,不然非吵一架不可。

不管怎么说,从此我不认为跳舞的没好东西了(当然跳舞的里头出了坏东西我也不负责。什么好事里不可能出几个坏人呢?)。跳舞以其神秘的诱惑力居进我心里。但仍是不敢问津。好几年后去北大荒采访,同单位一个学过舞蹈的朋友一路利用间歇教大家跳舞。我本来就笨,又装了妻子的警告在心,愈发笨得恨人。那朋友直恨我说:“太没出息!大胆学,怕什么呀?”后来看过她找给的《邓肯自传》,跳舞才终于以美好形象在我心中树起,不但开始遗憾自己不会跳舞,而且强烈慨叹,什么时候全中国人民都会跳舞就好啦。

又过了一年(已是距第一次见过跳舞的第六年啦),地方作家协会要同我们军区笔会全体同志跳舞联欢。大多数同志还不会呢,领导不得不临时组织集体学舞。既然是领导组织,回家好和妻子交代了,才暂时没了顾虑。白天写作累得头昏脑胀,跑步、掰腕子、撞拐、散步……什么活动都改换不了思路,一学跳舞不一样了,汗流浃背,身子轻松脑子也轻松,如鱼游水般欢畅,自觉动作也如邓肯一样美好。一个反对跳舞的朋友探头睹见我的舞姿,兜头一盆凉水:“我的妈呀,难看死了,不是那块料痛快干点别的得了!”我的自尊心自信心一下遭了挫伤,冲那朋友好一顿大火:“你太可恨了,好心办坏事!你太残酷了,嫩苗地上驰马!封建卫道士!”他也火了:“你冠冕堂皇什么呀,说到实质跳舞不就是男女调情吗?”我不示弱:“对,就是男女调情——调节情绪,有什么不好?你看你,就会抽烟,一天两包,抽得面黄唇黑嘴臭,屋里成天失火似的烟气不绝,呛得同屋人看不进书写不了字睡不着觉——损人义不利己!国家提倡戒炯可没提倡戒舞。你戒了烟,靠跳舞调整情绪不好吗?”

那朋友没想到我会这般发火,我也没想到凡事斗则进他竟被说服了。第二天晚上他陪我到学舞那屋,边看边鼓励我舞姿有进步等等,从此不再说跳舞的坏话。那次联欢会我第一次下场请人了,舞姿照样难看是不消说的,难得的是完成了一次飞跃。学舞信心自此树立起来。

和妻子经历差距越大,看问题便越分歧。这分歧不解决便增加隔阂。因而我越是在外面学了舞心情高兴,回了家便越苦恼。如实说跳舞了必得吵架,不说或说谎又实在难过,长此下去不闹大矛盾才怪!

又过一年。朋友们好心将我和妻子一块邀去舞厅。那天我也有向妻子显显舞姿让她高兴高兴的意思,开场一曲就请人。正跳到得意处见妻子愤然拂袖而去,我立即像断了电的机器人停住舞动,好歹追上妻子,却怎么解释也不管用。她也认准说跳舞就是调情:“愿调你自己调吧,别让老婆也跟别人调!”

好心做的事不被妻子理解那是太痛苦了。我心像被她一尖刀横戳进去,左右的伤口都在流血,像流尽了,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精神上打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跳舞情结”。为家庭太平计,我决心不再入舞池一步。但我们之间罩着的阴影却没散,弄得她精神不好,日益多病,我也情绪不佳神经衰弱。一旦我偶有高兴时候她便以为肯定是偷着跳舞了。精神可以变物质这说法很深刻。精神出了毛病真个可导致身体出毛病。有天妻子骑车上班,平平坦坦大马路上忽然就摔了一跤,造下腰腿病三天两头疼得不能上班。然后物质又变精神,腰腿坏了使得精神愈坏。我整天无可奈何,谁见了都以为在患病。

直到去年春天(1990年4月),我们单位在大连办笔会,听说大连某疗养院治疗妻子那种腰腿病有好办法,领导亲自帮助联系把妻子接去治疗。笔会结束时又是联欢舞会。领导考虑让我能顺心参加,特意做工作把我妻子请了去。我“跳舞情结”尚在,不敢也没情绪跳,默默陪妻子坐在那里。不想领导带头,笔会所有男同志都来请妻子跳舞。安排治病的好意加邀请跳舞盛情,她终于走进舞池。十来支曲子下来竟忘了腰疼,后来还督促我:“跳哇,这回你反倒不跳了!”

我简直想当场蹦个高为妻子的初舞欢呼万岁啦,恰巧一支迪斯科曲奏起。我是不会迪斯科的,却突然心血来潮冲进舞池中央,狂跳起来。也不知跳得像什么,反正大家说简直不敢相信是我在跳。我自己也不相信。那是生来头回有过的狂跳啊,下来后袜子都汗湿了。妻子上前祝贺说跳得挺好,我说为她而跳。她激动地递我一杯饮料,我举杯一饮而尽。啊啊啊,万岁!妻子跳舞啦!

疗养院专门有个“舞疗厅”。刚入院时妻子从不光顾,那次舞后,开始每晚提醒我带她去了。先是看,继而学,出院后病也见好,舞也入门,每天坚持早起跳上一场,精神日见愉快。

现在,她反倒嫌我一天也不出屋,光死囚在家里看书写作,脸捂蜡黄了。她不时跟我谈体会说:“跳舞是好,人变勤快了,讲卫生爱美了,言谈举止也文明了。不然谁请你跳哇?”目前,我倒是必得听妻子讲讲才知道市面舞事如何了。前几天她说:“有些人舞风不正,就会跳感情步。”她把贴得较近那种慢步叫感情步。我就刺激她:“你不爱跳感情步就净心跳你的理智步得了,老干涉别人干啥?说不定哪天你也要那么跳。想想当初,对喇叭裤、牛仔裤,你不是反对一通最后也穿起来了吗?”

这几天她什么也不骂了,一心在提高舞技和选择舞伴上下功夫,舞技越高对舞伴越挑剔,并一再说:“快步也好,慢步也好,交谊舞也好,迪斯科也好,喜欢哪种跟性格有关,不必强求一律。哪种舞都是生命的朋友。”还说:“一个人封闭就自我折磨,一个家庭封闭就相互折磨。跳舞使我性格开放了!”

感谢跳舞——这篇文章就是妻子叫我写的,写于3月8日国际妇女节沈阳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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