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你的好多信都没回了，只是电话里回复几句，这半年多实在是忙累。去年秋天以前的五十多年岁月，只因眼病住过一次院，可去年秋到今年上半年，仅半年就在医院呆了两次。主要因为从去年初当了单位主要领导，班子人却不齐，忽然一下子事太多，又由于新鲜感不知累，就累着了。而今年的五一和十一两个节日长假，也没抽出一点闲暇，连日记都停记三四个月了。我从中学时就记日记一直坚持了三十多年，今年却中断了，近来必不可拖的事忙过去了，打算恢复起来，看来也得十一月份才能恢复。跟你说这些是忽然感到，经历了一年多生活及工作变化之后，生命的阶段似乎也变了，原来的不少欲望和冲动现在平静了许多，虽然有些还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心也无余力也不足了。说这是向你解释没给你写信的原因，不是让你分心想家里的事，家里没有值得你分心的事。你一心干好工作读好你的书就是了。你在外地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好处在于独自认识和闯荡生活，不好处在于，我和你妈每天积累的人生体验不能及时有效地交流给你，白浪费了。
你妈惦念你的婚事，免不了着急，做些不周到让你不高兴的傻事，这你不用怪她。我倒不太为你的婚事着急，但有时感到你是不是与女人交往方面的能力不强啊？或是不重视这方面啊？其实会不会和女人交往与相处，也是很重要的能力和素养，应该重视。一个男人能在优秀女人眼里留下美好印象，是很了不起的事情，靠赌气发火来硬的都不行。男人既要有阳刚之气，又要有胸怀和自我牺牲精神，还要能善解人意。不懂心理学，不会感悟女人心理的男人也不能算优秀男人，也许该算低能男人呢！当然最重要是事业方面的才能。女人往往是男人的镜子，你好感的女人对你什么态度可以照见你的形象。形象有外在部分和内在部分。太封闭的人，尽管他内在很优秀，但不会分寸得当地展示自己，那也不容易博得优秀女人的好印象。对才貌双全的女人，想方设法（当然不是卑鄙与邪恶的）去接近和交流，这需要勇气，也需要才能。光有勇气和真诚是不行的！有时匆促的勇气加过分的诚挚反而会坏事。你有许多优点，比如能吃苦，能忍辱负重，能不张扬不动声色地埋头做出许多不寻常的事来，尤其事业方面的进取心和能力都很强，这我和你妈都放心。就是接触女孩子方面，部队里机会少，等你做出来让人家刮目相看的事了，这需要时间，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好多机遇已失之交臂了。你应锻炼在短暂的时间里通过机智、幽默、活泼等一般人都喜欢的素质来让对方了解你，这很重要。一个男人是否机智幽默活泼有趣，能随时给人带来乐趣，确实很重要。如果太严肃，太孤独，男人女人和他相处都感到累的话，人家就不爱和他相处。会关心人也很重要，尤其你们这些独生子女，不知怎么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关心人……行了，不多说了。道理都很简单，但只有在日常的实践中才能真正理会。我和你妈不在你身边，你这么多年都是和人怎么具体交往的我们都不知道，情节和细节都不知道，所以有时就着急，也无法具体帮助你，你注意在生活中加强锻炼就是了。
再就是关于学习的事。我知道你对读中国人民大学不太满意，对此，我也多少有点同感。若从我本意想，北京大学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较好，比较开放，能造就优秀作家。清华不是文科学校，但治学严谨又是名牌。可我们得面对现实。真正优秀的人才并不一定都是名牌学校造就的。你能考上中国人大读硕士，已给我们争了面子，就一般意义讲，我们已很满足了。你的不满足，想考北大读博，说明你有大志向，这很好。但事已至此，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心情愉快地在人大读下去，人大的优势是出领导人才，但文学方面和自然环境逊色。你可注意利用人大的优势，同时借鉴北大的长处来完善自己。可以每月到北大转一次或听一次北大的课（通过熟人找到听课的办法，交一个北大的学生朋友也是办法）等等，那就可以身在人大心在北大了，将来自己就可成为集人大和北大优点于一身的人了。将来还可找机会读读北大的博士，便可彻底弥补了。
遇事有了愿望而没好办法时，就想想你所认识的人里谁可帮你实现。实际可借力实现你想法的人很多……你能写信给徐伯伯汇报你的情况，也是很有出息的行为，但关键是你信一定写得有水平，让他感到你身心健康，有志向，想有作为，而不是给他添事找麻烦。哪个领导不希望手下出几个像样的人才啊！
还要注意身体锻炼，学会休息和娱乐，这也极其重要。身体没有活力再一旦有大病，志向也会逐渐变小，且无法实现……没时间多写了！
匆此祝好
爸爸草于10月23日
附：
《儿子的信》
爸：
回北京有四五天了，大体已安顿下来。心里一直想着快点把看过你的未定稿《不悔录》的想法写出来。经过一周的时间反复想，对自己的一些观点逐渐成熟也有了信心。这需要时间，要知道，对一个作品的看法一旦说了出来，就要做到轻易不改。
看过《不悔录》的第一个印象是，爸爸运用语言的能力比十年前更加简练、准确了。不多的描写和熟练的对话语言，使所有人物生动而且准确地展现了出来。小说更少了抒情和机智，却多了入骨的冷静观察，这是非有生活阅历的深沉积淀而做不到的。如此看来，经过十年的时间，爸爸的写作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是进步，而且是大的进步。
其次，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主旨，不知父亲察觉了没有，实际上，《不悔录》的主旨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母题。以儒家传统为主流的中国文学传统里面，普遍有“普济苍生”“兼济天下”的文人理想。文人们有着把自己的道德理想实践于社会的政治理想。即使在乱世不能实现自己的道德理想，也会做到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也许，在小说的前半部，爸爸的心态和《废都》差不多，抱着失望，迷惘的心境描写了作协机关，而从下半部开始，则有了一种精神力量，它不是道家的出世思想，也不是一种寸步不让的尖酸文人心态，而是抱着务实的态度，竭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争取实现“济世”的理想——把作协机关的大楼盖好，把作协机关的混乱整治好，让作家们有一个好的生存发展环境，也是希望自己和所有作家甚至所有人都有个和谐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在“济世”的同时，也努力坚持自己的道德理想，如“君子不党”，不参与领导之间的权力斗争，努力寻求掌权者之间的宽容与和解。我一直觉得这种“君子理想”和“济世情怀”是整个小说的精神力量所在。
第三，逼真的纪实性使该小说具有成为一部独特的甚至是重要小说的潜质。《红日》、《红岩》、《林海雪原》、《红旗谱》，这些小说尽管有着概念化的缺陷，可是，他们都是有着深厚而且不可多得的生活经验。这一点使它们成了“经典”之作。尽管不可多得的生活阅历并不是使小说成功的唯一因素，但我预感到《不悔录》会因为这样的生活经历而成为经得起考验的不同寻常的作品。尽管可能有人会认为小说的社会批判力量还不够强烈，但我认为小说的精神力量之所在，在于一种道德理想和济世情怀。再有意增加批判功能只会使小说显得做作，并伤害小说无时无刻所表现出来的真诚。这种真诚对小说的成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真诚的态度会使小说包容进来连作者可能都意识不到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小说经得起考验。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小说无意中在寻求实现一种文人理想，这种实现不是尖酸的不包括自己只针对他人的批判，而是务实的，身体力行的，自我牺牲而达到济世目的的。这种文人理想的实践更像《日瓦戈医生》，从气质上都很像。
从写作技巧、语言功力、生活经历的丰富和独特性，及对作协机关描写的大胆方面，甚至小说的结构都无可挑剔。尽管会为了发表还会要作这样或那样的技术性处理，避免引起这样或那样的争议，但这在我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过了几十年，人们不会再为这些地方来质疑小说的地位（甚至必要的争议是小说成功的一个标志）。
我倒认为问题在这里。首先，我说我自己的阅读经验。小说从头到尾绝不缺少吸引人的、新鲜的、起伏跌宕的、刺激的、紧张的故事情节。可是我在后半部才渐渐体会到内在的精神力量带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也许出在小说前半部分写作，爸爸还并不知要怎样写，或者一直在《废都》的影响下，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的真正冲动在哪里。而后半部，甚至是快结尾了才逐渐接近了自己长期以来所认同的道德理想。
想法大体说到这里。具体细节问题就不谈了。小说的成就目前已经不小了。只是，我觉得这部小说有成为《废都》那样地位的潜质。甚至会比《废都》更有可能走上正统地位。
小说还需要一以贯之而又强烈的气。气有了，小说就成功了。而靠零打碎敲是无法获得这气的。那么独特而宝贵的材料都在你肚里，而且经过了写作实践的检验，为什么不再敛敛气，把这部书修改成一本能传世的书呢？这可是别人没有的机会呀！
祝爸爸成功并身体健康！
稀元
×年×月×日草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