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遗憾的事不会是一件两件。以往对亲人对事业的遗憾,有的说了,有的淡漠了,倒是最近一个新鲜的带着露珠般的遗憾还鱼似地在心水里游动着,有点发闷,写出来也许就不遗憾了。
也就前几天,我到一个叫柳湖的宾馆参加一部书的研讨会。现在的研讨会,一般都是围圆桌、椭圆桌或长方形条桌相对而坐那种,人多点就在桌后再加一圈椅子。我参加这次是围绕三四丈长、两三米宽那种长条桌而坐的小型研讨会,三十多人,一律在前排就座。再就是现在的研讨会都开得短,不管参加者要说的话说没说完,开饭时间到了必得结束,顶多往后延个把小时。这是按经济规律办事,再开的话又得多一顿饭钱。
那天的会是上午开的。春天的上午,春意从门和窗缝弥漫进会场,与会者嗅着春的气味,精神爽爽朗朗的,我更是。我那天刚换上春装,自觉穿得比以往得体。灰黑面料带白色细细竖条纹的西服,深黑色呢绒衬衣敞着领,偏不扎领带,感觉与自己白得很厉害但又掺着绺绺天然黑发的颜色以及春天的气息都很协调,因此心情更加轻松。
会已经开始,到介绍完了参加者,并开始了第一个发言时,又进来三个人。他们正好把我对面空着的位子填满了,而恰巧与我直面相对的是位少女,并且是全会场除服务小姐外唯一的女性。不用说,这道离我最近的风景使我下意识多了几分谨慎和意味。我想不想看她她都在我眼里坐着,同样,她想不想看我我也坐在她眼里了。单就我俩而言,这是否就叫缘分?
看去她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我这么说是参照了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的年龄。黑衣少女一头披肩又不过长的黑发,脸不算白但在格外黑的浓发和黑得适度毛衣衬托下,不仅显得白而且显得很有一种独特的个性和英俊气质。她身材苗条,但给人感觉不是文弱而是健美。
最后进场在众目睽睽下能泰然就位并敢检阅一下所有目光的人,在我看来那是英雄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多岁女孩了。她扫视完全场便坐正了姿势,眼光自然就落到我这里,我感觉她眼光落我身上时似乎跳动了一下。然后她从挎包摸出一本书,打开放在桌上,两手的指头分散开往披肩发里一插,双手托头,两肘支桌管白看起书来,研讨发言好像并没听。
不管她听与没听,她的出现为会场添了一道宜人的风景,说人是环境最重要的一部分可能就是这道理。我爽朗的情绪又增了一份爽朗。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发了言。发言效果嘛,我从少女慢慢把头从书上抬起来而面向我,感到还是可以的。
发完言我便愈加轻松,可以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睁眼四顾着听了。在我忽然一次睁眼时,正好与少女的眼光相遇。我眼睛被舒服地刺激了一下。说实话,我很愿意她这么望着我。可是,习惯性地,我怯懦的眼光迅速被动摇了,局促地在她注视下收敛起来。我是借往本上写字收敛目光的,其实没什么要写的,只是胡乱划了一阵。
划过我忽然又一抬头,少女纯真无邪却很有魅力地注视着我的眼光,又与我局促的眼光相遇了。那一刻我有了被她捕捉的感觉,忽然十分强烈地猜想,她是干什么的?记者?编辑?作者?肯定不是研究人员,死读书读死书的研究人员是不会有她这种有力眼神的。她看的是被研讨的书吗?她看进去了吗?
她根本就不看了,在注视我。她真怪,也真大胆,她为什么注视我呢?和我直面相对这当然也是理由,但她可以将目光移向别处的。她不移,反而捕捉似地等待着我的目光,而且一旦等到就捉住不放。我被她捕捉得将游移的目光定了定,忽然产生一个奇想,她的眼是不是有毛病不好使,是否不是注视我而是空洞无物的茫然。
不是,绝对不是。她即使是戴了隐形眼镜的近视眼,看书的距离证明两三米内看人也是没问题的。我连她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眼光一与她眼光接触即刻便有火花跳跃的感觉,那是活生生的焊接所产生的火花!于是我全身都有暖热的火花在开放。于是我也忽然有了勇敢。我向自己下了动员令:面对她如此美丽而欢悦的火花你干嘛局局促促违心地躲开啊?你满头白发完全是她父亲的年龄,反而颠倒过来弄得你是少女似的羞怯?快点挺起胸来勇敢地翻身上马,接住她的目光较量一番!
我真的这样做了。她似乎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立即用她灿烂的目光将我也灿烂起来的目光撞击出无数火花。这火花只在我俩眼里闪耀,并没照扰了别人。我再次在心底赞叹起少女的有趣和勇敢。她真是了不得。她在向我的什么灿烂呢挑战呢?白发吗?与她有些近似的黑衣服吗?抑或是我的发言?还是我总在凝思的眉头和眼神?
我进一步鼓励自己,不仅是鼓励,而且擂起了战鼓。向这少女学习,再勇敢些!
我更勇敢地与她对视,全身是紧张的愉悦的甚至含有深深的幸福感。我的目光之线连通的不光是她动人的眼睛,还有与眼睛连着的半身雕像。她似乎在与我比赛专注和勇敢的同时变成了一尊美丽的雕像。她端抱着自己的两臂,身微微后仰。稍有点厚的嘴唇抿得微微有些动。她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的定力!
她长久不动的眼光和微动起来的嘴唇再次动摇了我底气不足的眼睛。我坚持不住眨了眨眼,并将眼光偏移了一下。她后于我好一会儿才眨下眼,微动的嘴唇流露出刚好可以察觉到的微笑,那是胜利的微笑,似乎还有对我这不堪一击者的一丝善意嘲笑。
这是我看世界看了四五十年的眼睛第一次发现的目光。我不敢再看,又忍不住还想看。我没有看够也没看明白那目光啊。
我闭目养神又酝酿了一会儿勇气,再次朝她睁开眼睛。那双我没看明白的少女的眼睛还在等待着我。她是个观察家和思想家呀,她看透了我准会再次向她看去的。
由于充分酝酿了勇气,我这次不感被动了。我有了与她势均力敌的自豪感:我成长得多快,瞬间就由怯懦变得敢和大胆的少女进行第三回合的比赛了。要尽情发挥自己,决不能再败给她。这可是战胜自己性格中最大弱点的关键时刻,以往你总是在你喜爱和向往的事物面前却步。如果这回你抵不住少女的目光,往后你就仍在喜爱的事物面前低头发呆吧。
我一个劲儿为自己擂鼓助威,而且越战越勇。我们都眼一眨没眨坚持了两三分钟,那是多么激烈艰难而漫长的奋斗啊!
这中间我想到了“交流”二字,也想到敌手攻心时使用那种叫“照”的眼战手段。所以我等于既与她进行了异性的交流,也与她进行了“照”之战。
直坚持到应该疲劳了但我仍没疲劳的时候,我动了眼眉和嘴角,意在动摇她的眼珠和嘴唇。她先还能雕塑似地凝眸着,当我第三次挑动眉头时,她眼睛终于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我马上微笑起来,只是让她明显可察的微笑,嘴一点没张眼也丝毫没眨。在我微笑指挥下,她的嘴唇抿动两下之后终于流露出微笑。
于是我俩都张开嘴会心地出了口气,她败了似地伏案歇息了。我继续阅读着她伏案的姿势。
不一会儿功夫,她这位大思想家知道我一定仍在注视她似的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又一次相接了。
这次没等“照”出胜负来,会就结束了。我们就停下来若无其事地随大家走出会场。
吃饭时我们隔着好几张桌的人头,还相互看过一眼,只一眼,饭后就半声招呼没打各自散去了。
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一点儿不知道!
那天我一直陷于激动中猜想,她是把我当什么人注视和交流的呢?不会当心存不良的坏男人而“照”的吧?不会的。是她在我还没注视她的情况下她先注视起我的。那么是突发奇想的一次游戏?一概不得而知。回到家里我好长时间心神安定不了,妻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如实把这件奇妙的事儿讲了。我问妻子:她究竟会是出于什么想法呢?
一个人究竟被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是最难得知也最想得知的。那少女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想我的,我无法得知了,而我多么想得知啊。
妻子说:“你过后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我十分遗憾地说,这正是我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