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文人,其性格特征之一的狂,最为非文人所关切。
但大多数非文人,通常都能接受这个现实,好像文人的狂,是理所应当的。鲁迅先生对于魏晋时期文人的狂狷,持一种很宽容,甚至赞赏的态度,尤其对于带头狂狷的阮籍和嵇康,抱有好感。所以,这世界上的文人,狂者多;不狂者少,绝对不狂心如止水者,几乎没有。因此,狂,也就成了文人的标志特色。
不过,在中国,太过正经的道学先生,对于这种文人的性格特征,反感,抵触,看不惯,很恼火的。其实,大多数文人的狂,不妨碍别人,也则罢了。因为狂是文人膨胀的结果,是成就感难以抑制的发泄,只要对别人不构成观瞻上的不舒服,感觉上的不自在,心理上的不抵触,精神上的不讨厌,我们没有理由不允许人家自我感觉良好。因为良好,而狂一下,狂两下,第一,无伤大雅,第二,无可厚非。不必马上把眼睛立起来,面皮紧起来,像灶王爷那样严肃无比。
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封建社会史,涌现出来许多优秀的文人,同时,也产生出来更多的灶王爷。这些道学先生,有点像日本农民种西瓜那样,为了运输装载的便利,非要把本来圆形的西瓜,硬憋在方形的盒子里,让它长得方方正正,整齐划一。一代一代,一朝一朝,就将文人的“精气神”桎梏如方西瓜似的,自敛,自锁,自囿,自封。想来想去,数千年来,孔夫子《论语·颜渊》所说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四勿”,是把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的思想和行为捆绑起来的戒条。
因此之故,我对于提倡小孩子读经,非常反感。我不禁想,那些先行者们干吗要进行一次“五四”运动呢?
对文人而言,若笃信孔夫子的“四勿”,成天子曰诗云,只能写八股文。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想也别想,即使写出来,绝对有一股木乃伊味。而木乃伊,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四勿”样板。文人在这种盒子里,去圆就方,循规蹈矩,削足适履,按部就班,恐怕也就无以为文了。其实孔夫子的原意,并不要求大家做木乃伊。而是他的学生颜回问他:如何才能做到“克己复礼”?老夫子才想到形而上的东西,对这些晚辈来讲,大概难以把握真谛,但是,端肃自己的言行,制约个人的欲望,总是能够逐渐做起来的吧?于是,颜回拍拍脑袋,说,老师,我明白了,实施“四勿”,方可“克己复礼”,是不是?老夫子很高兴,觉得孺子可教。这种本质上属于师生之间道德修养的方法探讨,到了历代封建统治者手里,却成了钳制老百姓思想的得力工具。在中国,什么事情就怕绝对,就怕极端,就怕过头,就怕大张旗鼓,加上道学先生拿住这“四勿”,所谓“拉大旗作虎皮”来对付知识分子,就起到了使西瓜由圆成方的成长盒作用。
这也是觉悟的中国知识分子,发起“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原因。因此,如今再拾儒学,张扬孔孟,会不会又把封建礼教,程朱理学的沉渣,重新泛滥上来?真是很令人感到寒栗不已的。
大概在“五四”运动以后不久,1925年,在湖南的***,那年他32岁,写了《沁园春》一词。这首早年的诗,很有振臂一呼,呐喊自由的浪漫主义色彩。其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句,更道出知识分子奋斗追求的紧迫感。“方遒”,用白话来说,就是“来劲”,按诗意推论,“方道”对意气风发的“书生”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么,文人的“方遒”,也就是“来劲”,则更属理所当然了。文人的来劲,在非文人看来,就属于“狂”了。其实,这首词中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在当年的道学先生眼里,肯定是百分之百地“狂”了。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讲到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个狂狷时代,“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深知其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文章。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自曹操起,到曹丕,曹植,曹睿,鲁迅先生总结成为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他认为:“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大概文学运动的发展规律,也是循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原则。曹操的“尚通脱”,与他以前以后的统治者,让圆西瓜长成方西瓜,出发点不同,结果当然也就不同。试想,任何一个蛮正常,蛮自然的中国文人,其禀赋,其脾胃,其意趣,其蕴涵,在盒子里,被拘束,被收缩,被制约,被扭偏;不在盒子里,能延展,能舒放,能开拓,能自在,肯定会有迥然相异的差别。这差别,表现在文章之外,便是魏晋文人的狂狷。
狂狷,有两种,一是可以接受的狂狷,在太正经的人看来,或可谓之“轻狂”,“张狂”的狂狷;一是不可以接受的狂狷,属于的的确确的“傻狂”,“猖狂”,在统治者眼里划入“疯狂”,“丧心病狂”的狂狷。说到这里,你不能不感慨曹操的厉害,鲁迅就很崇拜他,他声明:“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因为这位统治者,既能把狂狷从魔瓶里释放出来,也有办法将文人的这种性格,收拾得干净彻底。
典型的例子,便是祢衡和孔融两位“狂”得可以的文人。
汉末,平原德州的祢衡,史称他“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尚气”,亢奋浮躁,“刚傲”,盛气凌人,“矫时”,针贬是非,“慢物”,悛愎自任,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评价。一个人养成这样难以恭维的毛病,便不大容易得到别人的尊敬了。这位年青才子,自视甚高。“建安初,来游许下。始达颍川,乃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无刺字漫灭。”
古代的“刺”,即今日之名片。汉代造纸业处于始创阶段,极金贵,祢衡怀里揣着的这“刺”,其实就是一块刻有自己姓名、籍贯、学业、履历的竹简。但是,有得狂的狂,或许还会为人所重,无得狂的狂,便不会有人买账了。他到处送“刺”,可没有人接受。这块竹简,老是派不上用场,也就休想当时许都的政府机关,文教团体,给他安排一个位置了。可“刺”老是在口袋里磨来磨去,刻上去的字迹,都快光秃到辨别不出来了。这位年青人即很失落,很郁闷,长时间的失落和郁闷,就憋出一肚子火气。
有火,就要发作,而且是大发作,击鼓骂曹,这是中国文人史的惟一。只此一例,再无第二。
如果在唐朝,还是这个祢衡的话,顶多对圣明的天子,发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怨而不怒”的呻吟,打死他也不敢击鼓。
如果在清朝,如果仍旧是这个祢衡,只能“臣罪当诛兮”地诚惶诚恐跪在丹墀之下,磕头如捣蒜口号“吾皇万岁万万岁”,别说击鼓,连想都不敢想的。
呜呼,五千年来,中国文人的性格,在孔夫子的“四勿”调教下,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基本上都成为循规蹈矩的方西瓜矣!这也只能说是历史的进步,文人的进化了。
祢衡若在今天,很可能在省市作协有份固定收入,外加出书版税,日子应该过得去,不算殷实,但绝不致有冻馁之虞。可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零,他的家乡遍地饿殍,哪里养得起一个作家,便来到天子脚下,谋份差使,混个公职,有朝廷俸禄可吃。虽然要求也并不高,但当时曹操政权,刚刚创建,百废待兴,虽然也在网罗文人雅士,可他属于无名小辈,谁知道他是老几啊,有关部门不一定好好安排接待,到处碰壁,这火也就越憋越大。
鲁迅在文章里说过:“曹操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到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然而,百密一疏,曹操竟把这一个有点儿刺儿头的祢衡给疏忽了,于是惹出一场麻烦。当时,有人向祢衡建议,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首都文艺界会列队出来欢迎你吗?你既然得不到曹公的罗致,那你就去投奔陈群、司马朗这样的大人物,庶几能在许都政界,谋一份立足之地。
他眼睛一翻,陈群是谁,司马朗是谁,我在许都能看得上的人,只有两个,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口气之大,出言之壮,让人咋舌,这就是曹操那个时代不以为奇的狂而且妄的现象了。年青文人通常缺乏自控能力,轻则失衡,重则颠错。于是,给人留下来的印象,就剩下一个字——狂。这也是稍稍有点子本钱的文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而且不仅仅局限于年青朋友,什么年龄段的人都可能头脑发热,都可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跳将出来的。那些上了点儿岁数的老者,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那些有把子年纪的前辈,认为自己怪不错怪有能耐的,也难以幸免“老夫聊发少年狂”地表演一番。在文坛上,这班老少两类狂徒,可谓屡见不鲜,层出不穷。老的,以老大自居,口含天宪,作领袖状,少的,以才子身份,口发狂言,作霸主状。主席台,雄踞其上,麦克风,抢在手中,发言时,口吐飞沫,走路时,目中无人。当然,文坛没有他们不热闹,有了他们,那热闹也真教人受不了的。
于是,祢衡与孔融一拍即合。鲁迅说:“七子之中,特别是孔融,他专喜欢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讥讽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世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祢衡的文学水准较高,这是他狂的资本,政治水平极低,遂酿成他掉脑袋的悲剧。他根本不了解曹操之整肃孔融,孔融之抗衡曹操,是皇族、贵族、士族、名士,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所代表的寒族,草根,平民,市井之辈的复辟与反复辟的决战。近代学者陈寅恪先生所说:“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杀崔琰,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处置董承衣带诏案,吉平下毒案,都是着眼于“摧破其劲敌”,也就是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基础的士大夫阶级这个大目标,是半点也不温柔的。
正好出现祢衡这个愤青,就煽动他跳出来与曹操作对。如果没有孔融这位大名士,将他吹捧,给他撑胆,他也未必会跳出来击鼓骂曹。第一,他愣头青,一拱火,就敢上;第二,他不经捧,一叫好,就来劲;第三,他正气不打一处来,那根磨成光板的“刺”,记录着他这些天在许都饱尝到的冷落,耻笑,侮辱和闭门羹,于是,不知所以,傻狂起来。于是,就有了出曹操丑的击鼓骂曹。这一举,他出了名,也送了命。
这就是年青人少不经事,被人利用的毛病了。
他也真够狂的,脱光衣裳,光着膀子,抡起鼓槌,将曹操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一次,大家十分奇怪,曹操居然没有发火,既没有下令杀他,也没有下令关他,而是派了两个人,牵来三匹马,把他架在马上,两位公安人员客客气气地夹扶住这位才子,礼送出境。临行这一刻,曹操搞了一次欢送会,在许都东门为他饯行,让当时的文人俊士,都来和他辞别。这个很隆重,也很莫明其妙的场面,颇有点儿黑色幽默。祢衡当然不想走,可被人夹得紧紧的,哪怕申请下马去卫生间一趟也不准。再回头看那位老文人孔融,小文人杨修,都戴着玳瑁边的墨镜,像黑道老大似的,站在路边,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不是这两位不救他一把,第一,他们说话根本不管用,何况从来也不曾管用过;第二,这小青年才气是有的,勇气是可嘉的,然而这种二百五的狂,用过一次也就废了,无再利用的价值。于是,跟他挥手,拜拜再见。
这时明白也晚了,给人家当枪使,替孔融等保皇派骂了曹操,自己却被押解出境了。
到了荆州,刘表不傻,也不愿担杀知识分子的罪名,又把祢衡恭恭敬敬地送到江夏黄祖处。结果,这位青年作家还是因那张骂人的嘴,掉了脑袋。如果,他不击鼓骂曹,也不在告别许都的那场送别会上,意气风发地粪土了在场全部名流,如果,他不傻狂,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话,也不至于死在江夏,埋葬在鹦鹉洲。“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估计这位狂得可以的文人,到底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送了命的。
击鼓骂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掷的战斗,从此成为绝唱,这就是书生意气的知识分子,既勇敢又脆弱,有胆量无谋略的弊病了。后世人把这笔账,仍旧算在曹操头上,这当然也不怎么冤枉借刀杀人的曹操。
24岁的祢衡,前程远大,好好写你的文章得了,何必贪图文章以外的声名呢?而孔融,杨修正抓住了他的自负,自以为了不起的弱点,蛊惑得他口出狂言。如果他不表现得那样躁狂的话,也许不至于如此下场。凡过分狂妄自负的人,无不错误地看轻对手,而把自己估价得过高,结果碰了个头破血流。但文学史只承认文学,却不买他击鼓骂曹的账,至今人们都记得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可祢衡的《鹦鹉赋》,几乎很少有人读过的了。
傻狂,终究不过是傻狂而已。
孔融的狂,结果也并不比祢衡更好,不过,他一是孔子之后,士族精神的象征,二是现任建筑工程部长,前任地方诸侯,三,也许是最重要的,他是文化人的领袖,汉末时期众多名士的一号人物,所以曹操尽量不去动他,不想动他,某种程度上还不敢动他这位大名士。名士,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被统治者用来当招牌的,一种是未当成招牌而与统治者别扭的,孔融属于后者。当时,名义上的皇帝是刘彻,这位汉献帝,说好了,是傀儡,说不好,就是高级俘虏,用镀金牢笼关起来的囚犯。在许都,曹操说了算,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拥有予取予夺的最高权力。孔融认为自己在给献帝做事,不买曹阿瞒的账,总是跟他不合作。
从曹操下定决心讨伐袁绍起,孔融就与曹操意见相左,在大政方针上与曹操公开唱反调。与被监视的汉献帝过往甚密,动不动就上表,也很遭曹操的忌。有一回曹操禁酒,他反对曹操的极端做法,说:“尧正因为喝酒,才成为圣贤,桀纣虽然以色亡国,但也不能为了防范,不许此后的男女婚姻呀!”让他很下不了台。袁绍失败以后,他给曹操写了封信,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犯了一次傻,问他,“典从何出?”他回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因为曹操打下冀州时,把袁绍那位漂亮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儿子曹丕。于是,可想而知,曹操对他多么恼火了。
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并不十分成熟,勇气不小,斗争经验相当缺乏。过于自信,对时局估计错误,小看曹操,进行无谓的挑衅,书生意气,闹得有点过头,组织自由论坛,作为抗衡力量。他哪里知道,当政权安危受到威胁时,文学家曹操的浪漫感情,是要让位于政治家曹操的。而且,祢衡骂了一通,曹操竟然没有操刀,也在鼓励着他。结果,便不自量力地,向曹操发动正面进攻。其实,曹操的容忍,自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当时,军事上的强敌袁绍未灭,江山不稳,才不敢对孔融下手罢了。一个统治者,可以不理会与当局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但对不合作而且狂得出格的知识分子,就不会轻轻放过的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后汉书》载:有一次,孔融把国舅何进得罪了,何进手下的人“私遣剑客欲追杀融。有客言于进曰:‘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皆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进然之,既拜而辟融举高第。”由此,可见孔融具有显赫的地位和人望了。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地好起来,好得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后汉书》载他和弥衡的一段对话:“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一个成了孔子,一个成了颜回,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吹捧的热烈程度。正如今日文坛上,某些评家吹作家作品不朽,作家吹评家文章盖世的现象一样,那臭脚捧得相当肉麻而有趣的。
这位大名士,不由得不狂。无论其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在汉末,都称得上众望所归,举足轻重。有资格看不起曹操:“你算老几?”于是,这位自以为士族豪门的代表,自认为知识分子的领袖,就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将他的府邸成为反曹操的各种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乐部”。这时,中原已定,袁绍覆灭,他这时就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和儿时让梨的美德了,对不起,找了一个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队伍中的这种败类,还不俯拾即是,写了封密告信,检举孔融“与白衣祢衡跌宕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据说,他的两个儿子,也知道他早晚要倒霉,所以,军吏来逮捕孔融时,这两兄弟正在下棋,别人劝他们赶快躲一躲,他们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小孩子都知道处境危殆,孔融还要当反曹的领袖,这就是狂得他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东南西北了。
按说,孔融的言论,严重程度也未超过祢衡,但曹操不杀祢衡的头,为什么对孔融却不肯轻饶呢?如果说孔融是大文人,曹操同样是大文人,由于文人相轻,嫉妒才华,才要置孔融于死地的话,那么陈琳在文章里,指着鼻子骂曹操,也不曾掉脑袋。那为什么要将孔融弃市呢?
在曹操赐死崔琰令中,有一句话,值得深思。“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由此可以了解曹操最忌畏的,是反对派结成一股政治势力。他之不杀祢衡,因他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文学青年罢了,势单力孤,一条小泥鳅,翻不出大浪。不杀陈琳,因他不过是一个写作工具,而且已经认输降服,不可能有多大蹦头。而孔融则非如此,“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成为当时许都城里一股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无法容忍的,所以,狂妄到了头,只有伏刑一道。
伏了刑,曹操还不罢休。在露布全国的文告中,说这个孔融不孝无道,竟在大庭广众中宣传,说一个人,与他父母不应承担什么责任,母亲嘛,不过是个瓶罐,你曾经寄养在那里面而已。而父亲,如果遇上灾年,大家饿肚子,你有一口饭,假使他不怎么样的话,你也不必一定给他吃,宁可去养活别人。这样一来,曹操不仅把孔融打倒,还把他彻底搞臭了。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儿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
千古以来,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化人方面的名声,是不算甚好的。但是也要看到孔融,杨修,祢衡,崔琰这些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的过高估计,对自己影响,名声的过大评价,对自己意志,勇气的过度膨胀,而作出不切实际的挑衅行为,都是由于这种有得狂也狂,无得狂也狂的文人性格,而招致以卵击石的悲剧。在那首《沁园春》的词中有一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说得极其透彻,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事,人与这个社会,人与这个自然,甚至人与自己的性格,都存在着一种契约的平衡关系,这才能得到一种相对的自由。然后,经过积累,经过量变到质变,才能实现新的平衡。所以,书生意气,掌握适度,挥斥方遒,自臻佳境,这自是最好的状态了。当然,偶尔一狂,也无大碍,反过来说,若无一点点狂,成了方形西瓜的文人,还能写出锦心绣口的绝妙文章吗?不过,狂过了头,必贻后患,狂大发了,难以收拾,这就需要及时的警醒。
因之,意气伴之以聪明,言行随之以睿智,眼界常放之长远,视野当尽量开阔,方能在为人为文中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