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郭志同并未被要求交代问题,他还是常务副市长,本市一位重要领导。除了他主动谈及的问题,我们还不便追问其他事情。他告诉我们米欣到市里见他的那天晚上,他们在他的宿舍谈了工作和学习。我们很想了解一下,在近四个小时,感觉起来相当漫长的晚间时分里,他们一起认真学习了什么。说不定真是十分浪漫的法国语言,如米欣所称?但是此刻我们还须对郭志同保持足够的尊重。
郭志同率队离开本市前往北京。我们则立刻取证,从镇上、市有关部门领导那里核对他说的情况。我们介绍过,米欣上门送钱不久后,郭志同曾带着市相关部门领导到了盘山镇,在石井村村部喝过茶,当时他拍许阿泉的肩膀表扬:“你的茶不错。”几小时后郭志同一行到了镇政府,在会议室开会。会后发生了一件事:郭志同在离开会议桌前忽然打开他的大公文包,取出里边厚厚的一个大信封,隔着会议桌当众丢到斜对面米欣的面前,时米欣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上边记录着郭志同的重要讲话,还有各指示要点。
“小米,你拿回去。”他说。
时会场上有十几个人,我们找到其中的每一个,所有人都证实确有此事。他们都记得那个细节,说法基本一致,以我们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没说谎,也无丝毫串供迹象。为什么他们早不提及呢?因为没人知道郭志同丢给米欣的大信封里装的是大笔现金,都以为是在交办某特别公务,有如一位大领导把自己的水杯交给会场服务员,让她先放到主席台相应座位上,以备大会开幕时可以鼓掌入席,不必端着个水杯鱼贯而出。谁会刻意留心这种事,猜想水杯里装的是茶,还是白开水?因此那天大家没太留意,但是都有印象,因为郭志同是当众行事。我们一核实,人们就想起来了:不错,有那事。厚厚的,重重的纸袋,丢在桌上“啪”的一声。
事情竟然这样!难道我们分析有误,郭志同无辜,罪在米欣?
我们的直觉和感情都难以接受这个结论。
我们要求米欣做出说明。郭志同是否当众交还大信封?她是否收下来,然后把它弄到什么地方?怎么处理的?她听完我们的问题,眼神再显呆滞,跟早些时候得知有青年男子为她上交款项一般,哑口无言有如一尊石像,什么都没解释。
她从此沉默。
她还拒食。不是一下子完全不吃,是越吃越少,直到只喝一点水,粒米不进。这姑娘俏丽柔弱外表之下,性子竟如此刚烈。我们把她送进医院,经医生百般劝导,她说话了。她告诉医生她不是故意自伤,是实在吃不下东西。
“很痛苦。”她说。
是什么在她心里作痛?私自截留又不愿说出下落的赃款?已经被她自己毁坏了的形象和前程?对法律惩罚的恐惧?无以自辨?或者另有隐情?
郭志同从北京回到市里。他听到了一些情况,反应异乎寻常。
他直接给我们打电话,询问米欣。他说,有人告诉他米欣被送入医院,特别监护,情况很严重。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要是出了事,谁也负不了责任!她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多大的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有必要搞得这个样子吗!
我们答复:郭副市长的意见我们已经记录下来。我们将予研究并反馈。
他甩了电话。
这人极不冷静,超乎寻常。
我们要说一下郭志同,此人的妻子在不久前做过一次乳腺癌手术,这件事对我们办案并非毫无意义。据我们了解,郭妻在入院时已为晚期病人,她所接受的手术更多的具有“人文关怀”意义:科学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手术刀止血钳电骨锯各种奇门兵器如此齐备,病人未及一一享用,怎能让她撒手西去?病人难逃一死,手术可能只会加速其死亡进程,但是家人亲友能够无所事事听之任之,把她扔在病床上等死吗?于是手术,相对而言做得还成功。那段时间里不少人注意到郭志同的异常。他衬衫领子挺括,外观明亮有形,一如既往,但是脸容憔悴。人们一打听,才知道其家有事,其妻术后还在化疗,头发尽落,反应相当剧烈。郭志同身任要职,事务众多,所谓百忙,现在增添此忙,焦头烂额。此人应当说是处置有度,家中情况只向书记市长报告,对外一律不说,因此市里其他人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方才耳闻。人们挺感叹: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提上紧迫日程,郭志同首当其冲,责任重大。这种情况下努力工作且卓有成效,不能不说值得肯定。
据了解,郭志同妻子的病情目前暂时稳定,但是肯定来日无多。
郭志同尽量不让妻子病情为人所知,这有他的考虑。以时下风气,只要他说一声,家门和医院病房门就可能被慰问探视者蜂拥挤破。郭志同手中握有一定权力,他能替人解决一些问题,从经济往来到干部升迁,都能说上话,会有许多人乐于为他雪中送炭。他妻子病房里的果篮会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送来的鲜花足以开几间花店,现金礼包肯定也不在少数。郭志同能承受这般盛情吗?不行。这会弄得四处响声,直至声名狼藉。郭志同显然知道轻重,未见借机敛财贪小便宜之举。他也不是此刻才表现出类似素质,他一向相当注意,所谓“一般不拿”。这个人头脑清楚,他年轻、有能力,政治上大有前途,不会因小失大。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不太可能聚敛大笔资财,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很可能会感觉到经济上突然降临的巨大压力,有一种强烈的需要感,这时就可能动摇,侥幸心理可能油然而生,从而被乘虚而入。
但是事实似乎与分析相悖,此刻嫌疑尽在米欣。谁让米欣成为主嫌?郭志同。郭市长披露当众退赃的情况,米欣无言以对,他的嫌疑也得以解脱。他这么做具有合理性,这位领导年轻能干,备受瞩目,是所谓众人看好者,已进入迅速上升通道,其提拔重用几乎指日可待。这种时候涉案影响莫大,具有毁灭性,他确有必要迅速澄清情况,让自己脱身。相对而言他几次三番对办案的干预就非常反常,对他来说,比较明智的选择应当是离得越远越好。既陷米欣于嫌疑,何须再为她百般焦虑,如此失常?我们觉得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不像是装的。郭志同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想芝麻西瓜都要,郭同志要保,小米也舍不得放?他不觉得技术难度太大,挑战性太强了吗?
郭志同就米欣情况甩了电话后,于隔日再次打来电话。
“昨天我有些不冷静。”他说,“这样吧,我考虑了一个办法。”
他说,目前有必要让米欣稳定情绪,恢复健康,即使只从办案看也需要。米欣涉嫌案件,该怎么查就得怎么查,该怎么处理就得怎么处理,任何人都无权干扰,这一点他清楚。他是常务副市长,他管经济,不管办案,本不该就案子说三道四,只是米欣的案子跟他有些牵扯,他管的工作也跟米欣有关系,因此才会谈及这些。他考虑要请米欣做一件事,既是工作需要,又有助稳定她的情绪,让她配合办案。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们,也会正式向市里主要领导报告。
什么事情呢?还是阿贝尔小姐。大约十天之后,阿贝尔小姐将率她的工作小组再次光临本市,对盘山隧道项目做最后一次实地考察。争取阿贝尔小姐再次前来,是郭志同数次率队进京,多方努力取得的最重要成果。以目前情况看,此项世行贷款案成功可能已达八成,只要阿贝尔小姐此行考察顺利,对该行关注的几个问题有满意的结论,事情便可基本敲定。
郭志同向我们宣讲厉害。他说,本市的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不仅关系本市,对整个省都具战略意味。这一改造完成之后,原道路坡陡弯多路窄通行不畅状况将得到根本改变,新通道将可容大型集装箱货车快速畅行,从容会车,本省沿海城市港口的货物将可以沿这条便捷大通道进入山区腹地。本市将因此成为交通枢纽,提升经济战略地位。本省内地其他地市则获得了新的发展机会。这就是为什么项目会得到省里,以及中央各有关部门重视的原因。
“事情关键在阿贝尔小姐。小米可以起很重要的作用。”
郭志同告诉我们,在京谈判时阿贝尔小姐多次问起米欣,问郭志同为何不把米欣带到北京跟她见面。阿贝尔小姐说,她看过市里传来的一些法文译件,她看出是米欣译的,她很喜欢这个姑娘。如果她再次到访,希望市里安排米欣陪她,这是个条件。
我们反复斟酌,决定跟米欣谈一谈,时她还在医院病床上,处特别监护之中。
她表示愿意参加这一项工作。只要我们批准。具体做哪些事,做到什么程度,只要我们定下来,她照办。
“但是你行吗?”
她说从现在开始她会增加饭量,她能让自己恢复健康。
她还让我们放心,说她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她不会做不该做的。
我们的难题得以化解。实话说不仅郭志同郭同志为她操心不尽,最不希望她躺在医院的应当还是我们。不由我们惊讶于郭志同对她的了解以及他提出的这一办法。小米确让我们感觉奇特。这样一个姑娘当然会喜欢工作,而不是喜欢接受调查。也许工作让她有成就感,感觉到自己为人所需,确是某种人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摆脱审查,可以不必再面对我们以及我们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另有图谋。
她要求把有关资料提供给她,尽可能多地掌握一些背景情况和谈判内容,有助于从各工作角度为阿贝尔小姐翻译和服务。这一要求可以满足。
她在我们的严密监管下开始工作。毕竟高级人才,这人一进入状态即表现出其敬业素质和超强能力,那几天里她埋头纸堆,熟悉掌握资料,做翻译笔记,态度极认真。她的进食恢复正常,身体状况很快好转,不再躺在床上,不几天脸上就有了血色。
她说:“需要我那几本书。”
她面对的资料里有不少技术用语,以她的法语水平,应对一般生活用语没有问题,技术性语汇则远远不够。她需要几本工具书,这种书本市其他地方找不到,只一个地方有,盘山镇,她的宿舍里。我们同意她回盘山镇取这些资料,当然要由我们派出的人员陪同前往。她不愿意了,可能是不想让盘山镇机关的同事们看到她眼下的窘状。她从包里找出房门钥匙,把它交给我们,还在一张纸上开下了书目。
“在我的书架上。”她说。
我们在她的书架上找到了那些书籍。有一本没找到,叫《法语汉译浅谈》,从题目看不是工具书,应当不太重要。米欣开书目时曾说,找到几本算几本,有些书她记不准,可能放在省行政学院她的宿舍,不在这边。我们本着尽可能找齐以支持其工作之精神,在她的书桌和床下纸箱里翻找,最后打开其书桌抽屉,终未寻获。
米欣宿舍书桌是老式旧桌,宽大笨重,有三屉一柜。小柜装有茶叶、点心等食物,顶个食物柜,三抽屉二小一大,左右两个小抽屉一个装有文件材料,一个装有化装护肤品,时下女孩少不了这个,我们表示理解。书桌中间大抽屉上了锁,一旁放材料的小抽屉里丢着一串钥匙,我们试着用它开抽屉锁,一试就开。
没找到该书。锁在里边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准确点说不是信封,是档案袋。
我们想起那些目击者的证词。目击者谈到郭志同在盘山镇政府会议室把东西退还米欣时,用语小有差别。有人说看到那是个大信封,有人则说是个纸袋子,还有人提到了档案袋。我们并没太在意其间的差别,我们可能有些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们说的是一个大信封。目击者的注意程度彼此有别,对一件无关事项,他们不会留意每一个细节。他们说法有些区别,提到的东西似乎也差不多:厚厚一袋,外包装物为纸制,类似信封那样的东西。这好像就够了。直到在米欣的抽屉里发现那个档案袋,我们才忽然意识到有些差别值得注意。
这个档案袋很普通,没有具体单位标志。档案袋纸质很好,很厚,背面封舌上有一条系绳,封套上钉有一个小纸圈。袋子容积不小,放两条香烟进去正好。如果不想封死,可以把封舌的系绳绳头往封套小纸圈下一缠,封口便不会摊开。需要取出里边物件也容易,绕开系绳即可。
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会不会是这个档案袋?郭志同说过,他曾打开米欣带来的大信封,看到里边的东西,他很生气。显然许阿泉的炸药包已经被拆,不是原封不动。那个大信封可能拆破了,上边还写有许阿泉的名字,让无关者看了似乎不好,郭志同可能不想太张扬,因此把东西换装在档案袋里,再还给米欣。
米欣不愿说出下落的那笔钱会不会就在这里?
我们打开了档案袋。不是。里边没有现金。什么东西让一个档案袋如此鼓鼓囊囊?两本书,省有关部门编辑出版的《领导干部必读》。该书汇总了近年上级发布的各重要文件,包括反腐倡廉的各有关规定,厚厚一本近四百页。档案袋里塞了两本这样的书,档案袋背部系绳被仔细系好,整包锁进了米欣的抽屉里。
此件异乎寻常。如果是通常学习用品,何需米欣如此细心收藏?难道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竟然就是这个?两本书?所有的目击者都证实郭志同把厚厚一个纸制袋子丢在米欣的面前,谁能证实里边装的就是四迭现金?
我们感到震惊,为其中的可能性。
我们迅速接触米欣,把档案袋和那两本书摆到了她的面前。她立刻认出这是她的个人物品,显然对其记忆很深。我们请她解释怎么回事。她说她不知道。
“郭志同退还你的就这个吧?”
她沉默。
“你尽管说。”
她说:“让我工作。”
我们决定此刻不予强求。根据政府办公室通报,阿贝尔小姐即将到来,可以容许米欣先准备该事,然后再交代案情,相信她最终会说出真相。我们感觉到真相可能非常丑陋,有如地狱恶鬼,郭志同很可能是在偷梁换柱,精心制造一个退还之假象。而米欣可能没想到郭志同是在“退赃”,当时也许还以为是师兄关心其成长,给两本《领导干部必读》以供学习之需。她也可能觉得情况有些奇怪,因此把它们锁进抽屉,以备今后了解。这都可能,但是无法证明。人们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不会是米欣自己取走档案袋里的钱,再把两本书放进去?她说得清楚吗?郭志同说退了,有多人目睹为证。米欣说没有,除了自己争辩,谁能佐证?人们凭什么要相信她?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推测。
几天后,阿贝尔小姐率她的小组再次光临本市。这一次她和她的随员只呆一天。上午客人从机场直接去盘山镇实地考察,下午在市宾馆会议室会谈,晚宴后客人离本市赶往省城公干。行色匆匆。
米欣参加了整个接待过程。从机场接站开始,直到客人离去。一路上她跟阿贝尔小姐交谈甚欢,我们未明其详,却也充分感觉到法兰西语言的魅力。从她们见面时阿贝尔小姐的高兴劲看,该女老外喜见米欣是真的,郭志同并未胡言。老外特别是女老外可能就这样,办事讲规则认死理,人也特别率真,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如我们含蓄。谈判双方均有译员,米欣只是列席人员,起的作用却不小,以我们观察果有沟通情感之效,足见小米不仅可用于煮粥。米欣投身工作时精神状态良好,脸上竟有笑容,神态生动了许多,不像近些日子拒绝合作不思茶饭时那般表情僵硬。
我们密切关注米欣与郭志同的接触,这两人均有涉案嫌疑,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偷偷接触,传递信息协调动作,例如为某一个档案袋统一口径?郭志同千方百计把小米弄进这件事里,是否含有这个目的?我们等着看。我们并不担心他们搞鬼,如果有助于进一步发现问题,实现查案的突破,让他们碰一碰无妨。
他们果然进行了接触,情况比较特别。
根据与市政府办公室的约定,我们派专人陪同,用办案专车把米欣按时送达市政府大院,上了前往机场接客人的中巴车,时随员陆续上车,米欣坐在后排。几分钟后郭志同的轿车开到,他也上了中巴,坐在前排通常的首长位上。他扭过头看坐在后边的随员们,看到米欣时他向她笑了一笑,表现轻松,还特地加以问候。
“小米来了。”他说。
“是。”她答。
很普通,很平常,轻描淡写。
然后他们没再直接交谈,直到晚宴后送客。时一行人走到宾馆大厅外,跟阿贝尔小姐挥手告别。客人所乘中巴刚走,郭志同即转过身跟一旁本市相关工作人员握手,致以领导的亲切关怀。郭志同在握手时还逐一表扬勉励,不外“材料搞得不错。”“继续努力啊。”“别累坏了。”等等。米欣站在人群的最后边,因此是最后一个跟郭志同握手的人。
“小米都好吧?”郭志同把手伸向她时问了一句。
实话说小米不是太好。她马上就要跟我们一起乘坐守候在一旁的车辆离开,继续就某一笔款项的问题做出交代,该问题与郭志同大有牵连。郭志同郭同志清楚得很。
但是米欣笑了,笑容相当明朗。她回了郭志同一句话,在握手毕那一刻。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听出那是个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她用我们都不知道的语言跟郭志同说话,也不多说,就讲一句。郭志同竟然听得懂。他略停顿,跟着做了答复。这回不再是“小米都好吧”那么通俗易懂。他也说那种话,非汉非英,外语,与米欣一样,叽哩咕噜只讲一句。
米欣告诉我们其实没什么,他们就是用法语做一次彼此问候。我们知道米欣学过法文,她的好学精神使本案屡有波澜。我们不知道原来郭志同也懂点这个。如此看来,米欣声称他们曾经在郭志同的宿舍漏夜共学外语,并非绝无可能。或者不止那个晚上,他们在其他时间里也曾于百忙中抽空学习过法兰西语言?为了阿贝尔小姐及其贷款,或者为了郭市长米助理彼此间有些可疑的关联?难道他们还那么有远见,早就准备在特定场合用一种只他们明白的暗语进行紧急交换信息,例如今晚?
郭志同带大队人马前往省城,与省有关部门一起跟阿贝尔小姐做最后谈判,以便最终签订协议。省城事项由省里部门主导,人家按人家的规矩办,郭志同插嘴的空间有限。省城人才多,不缺法兰西语言专业人员,不必有劳郭志同挖空心思跟我们周旋,打小米的主意。
据我们了解,盘山隧道贷款协议本拟在下个月签订,因本省另一地区还有一项世行贷款项目,那个项目的进展稍慢一些,省主管部门原考虑两家同步,办清楚了一起签约。郭志同以本市项目急迫为由,非要先办这个不可。他几次三番上北京协调,到省城找人,开展所谓“穿梭公关”,进这个衙门,走那个单位,从处长一直找到厅长、主任,最后惊动了省里的大领导。这人办起事有一套,锲而不舍,终于如愿以偿。
但是他挨了骂。一位省部门重要官员非常不高兴,说郭志同怎么搞的,小小一个县级市副职,蚊子咬了一点事,什么人都敢找,把省里原先的安排给打乱了,都这样还了得!有哪个项目不急?有哪个项目急到这种程度?一条小隧道怎么啦?天塌地陷了?郭志同虚心接受批评,连声检讨、道歉,说就这么一条小隧道,干扰了全省大局,给领导增添麻烦,非常难过,非常过意不去。检讨得很动情,很诚恳。但是另一边他也没耽误,该找谁找谁,该办什么办什么,盘山隧道项目贷款事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人显得很急迫,情不自禁。他的一些做法,别说省里那位重要官员不高兴,以我们旁观也确实有些过分。盘山隧道项目很重要,很急,似乎也还没急成那样。我们认为郭志同可能出于心虚,是不是担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已来日无多了?
在省城期间,郭志同一边联络、谈判,忙碌其公事,一边用各种曲折方式了解本案进展,难以释怀。显然他心里有数,他涉案很深,他关于许阿泉贿款来龙去脉的解释表面看天衣无缝,疑点还是无法根本排除。这人很警觉,那几天他时常打开手机看看再关上,然后向身边工作人员要手机,说是自己那个没电了。他会拿着别人的手机走到外边去讲话,不让旁人听其言说,说完话还手机前,他多半会细心地把本条通话记录删除。此人精明,一贯精细,此刻显然是在防范,他担心自己已被我们盯住。
在参加接待阿贝尔小姐之后,米欣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有所恢复,亦不再拒食。但是她还是不合作。这粒小米不像小米,她似乎不易煮烂。
我们告诉她不要有顾虑,是什么就是什么,实话实说,尽管把真相告诉我们。她摇头,声称自己无话可讲。我们问她抽屉里的档案袋是不是郭志同丢给的那个?她拒绝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果她告诉我们,不错,这就是郭志同当众退还的东西,袋里确实没有钱,装的就那两本《领导干部必读》。我们能相信她吗?她有什么证据证实自己,我们有什么证据相信她而不是郭志同?皆无实据。她无疑会有这方面的担心,但是依然可以说出真相,我们信不信另当别论。一只鸡在被无辜宰杀之前会努力拍打肩膀,嘎嘎尖叫,四处求助,同时表达对施害者的不满,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气愤。小米如此高级人才,怎么就不会呢?
她只说:“很后悔。”
后悔什么?不该愉快地接受镇长交办的任务,还是不该与郭志同幸福地学习在一起?她不说。这姑娘性情沉静,比较内向,可能由于早年家庭破裂感情无归的影响。沉静女子往往坚韧,百倍执着,她当然知道问题相当严重,显然打定主意要独自承受。
这里自有其原因。
我们询问她对郭志同常务副市长有何看法。此问很含蓄。她回答得也很含蓄。她说郭市长是领导,是上级。不是吗?
“他很器重、关心你,是吗?”
她说你们好像也很器重、关心我的。
我们问她是否听说过郭志同之妻患恶症接受手术并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情况?她说她有耳闻。我们问她是不是感到同情?她略停顿,回答说是的。我们问她经过这一段调查,在郭志同声明自己已将赃款公开退还她后,她对郭志同是怎么看的?以前的看法没改变吗?她不回答了。
“你没觉得很受打击?”
她沉默。
后来她说,原先她不认识郭志同。到盘山镇挂职后才知道他。她对郭志同很钦佩,特别是参与了盘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建设的一些具体工作后,接触多了,感觉很深。郭志同有水平,有学识,能力很强还非常细致。她研究生毕业后就被选调进机关工作,虽然阅历还浅,也见识过一些领导干部,像郭志同这样的不是太多。
“关于他就这些,不要再问我了。”她说,“我不会再说什么。”
“你们的交往始终是正常的上下级交往吗?”
她果然如其声明,从此拒绝回答任何关于郭志同的问题。
我们向她了解郭志同并无不当。这两个人是不是一起睡过觉并未列入本案调查范围,但是她和郭志同均已涉案,如果他们的关系与案子相关且阻碍办案,我们有权涉及。我们怀疑他们关系不正常,不仅来自道听途说,还有间接物证:那一次,我们在米欣书桌上锁的抽屉里除找到装有《领导干部必读》的档案袋外,还发现了一样特殊物品:一盒安全套,已启封并用掉数个。
有许多迹象让我们推测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郭志同由衷地关切小米,米欣涉案后,他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是几次三番犯忌现身,颇不冷静,甚至有些奋不顾身,可见难以割舍。但是我们也大有疑问:如果他们之间真是一个器重、关心,一个钦佩、同情,在工作学习中建立了如此深厚的男女之情,早在研修法语之余一起研修使用过安全套,感情这般胶着,郭志同怎么会那样制造退赃假象,事到临头一摆手,自己脱身而陷亲爱的小米于热汤文火中?弄一个青年男子冒称小米男友替她交款,让她百口莫辩,更难以想象。
只有郭志同能够解答我们这些疑问。我们能否跟郭志同再次正面接触?请他再回忆一下当时的细节?例如米欣留在他宿舍床几上的许阿泉款项是何包装?一个大信封,写有名字,是吧?他退还米欣时是不是换成个档案袋?许阿泉的原信封还收藏着吗?会不会掉包时装错了,把两本什么书装进了档案袋里,那些钱则另有去路?我们相信郭志同还会说得天衣无缝,就像安排阿贝尔小姐接待事宜一般,他很细致,有经验,是老研究生,不似小米只会拒绝回答。也许我们可以在询问中发现新的疑点,并据以突破案情。人再聪明都不可能做到永不失手,他也一样,否则他这样的聪明人此刻怎么会跟我们纠缠不清?
我们分析郭志同涉入本案的可能:妻子患病确需用钱,许阿泉看准了下手,事到临头郭志同没把自己把握住,心存侥幸,认为这样拿应该不会出问题,所以收受了。为防万一他精心制造退赃假象,做得两头有用:要没出事,他就是给米欣送两本书供其学习,要出了事,他就可以说是把那钱一退了之。此人无疑聪明,可能就是这种聪明让他自己深陷本案。
这都还只能算是我们的推测。郭志同身份比较特殊,缺乏有力证据,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跟他接触呢?
我们反复斟酌。郭志同在省城也没闲着,如事后人们所笑:他努力为我们提供额外帮助,以求尽早结案。
那时世界银行贷款事项大局已定,他比较有时间了。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负责具体筹备、谈判事项,类似重大项目的最后签字人倒不是他,要由市长亲自到省里画押,不必有劳郭志同郭同志表现其书法水平,因此他得以在百忙中抽空行事,“自觉协助”我们开展工作。
他去找了省行政学院的蒲思陶。这位蒲老师算是始作俑者,当初没有她那般认真负责,热情地把小米交给郭同志,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案子。所以郭志同找她也对。郭志同这一回是郑重其事,他通过蒲老师找到了行政学院的主要领导,正式接洽。
他说,他不是以常务副市长的身份找院领导汇报工作,他是以个人和校友的身份来反映情况。他向院领导介绍了米欣在其领导下涉案的过程,当然只是有选择地说一些情况和细节,没讲出我们最为关切的真相。他也并未讳言自己亦在案中。他说米欣被调查的事情跟他有关系,所以他才会如此冒昧来找学校领导谈。
郭志同亲自出马,找米欣学校的领导讲这些,如人们形容叫“赤膊上阵”,以他的身份和行事特点看挺反常,与他在米欣涉案后的表现却相当一致。此人在本案中的行为特别尴尬,我们形容过,陷小米于水火的是他,为她着急的恰好也是他。
他说他认为米欣是无辜的,米欣可能有一些不得已的情况,也许涉及隐私,她不愿意讲,因此卷入案件无法脱身。据他观察,米欣外柔而内刚,很坚韧,很执着,学习和工作中都这样,感情上恐怕也是,一旦认定,很难让她回头。如果不及时帮助,她的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毁于这次事件。学校领导和老师对她肯定更为了解,这样一个人才不该毁掉的。
郭志同干什么?做爱护人才宣传?不是,他有目的。他说米欣涉案后他很着急,曾找过有关部门和领导,试图施加一点影响,但是无效,因为自己牵涉此案,难以控制情况,有些话不便说,说了也没用。他考虑,事情已经拖了不短时间,再拖下去怕要出事,因此找到学校。米欣是行政学院高级研修班的学员,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挂职期间表现一流,涉案情况比较特殊,责任并不在她。牵涉的案值也不大,区区四万,款子亦已全数追回,实不必再追究细枝末节,这事怎么说也不该搞到这种程度。
他请求学校正式了解干预此事。米欣涉案后,学校曾派出蒲老师前去联系过,起了积极作用,但是光那样不够,现在应当正式接洽,表明态度。如果学校了解到的情况不像他说的这样,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他的妄言,他愿意接受处置。如果是,则请学校对自己的学生施以援手。他听说米欣早年颇多感情波折,家庭破裂,母亲已逝,父亲形同虚设,她就像个孤儿,出了事谁替她出头替她说话?只有学校。学校眼下就是她的娘家,娘家应当关心自己的弱女。只要学校出面,事情肯定会有转机,下边办案部门不可能漠视不顾,案子能结会结,不能结案的话也可能让米欣先行解脱,有关问题存疑待查。学校挽救了一个优秀学员,保护了自己的无辜弱女,为国家为事业留下了一个有用之才,这是千秋功德。
郭志同颇懂动之以情。他还危言耸听施加压力。他说学员在校期间出事,对学校影响很不好。如果出的是恶性事故,比如死了人,学校没责任吗?米欣受审期间曾拒食、住院、濒危,虽然后来情况缓解,却很难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堂堂省行政学院,省政府直辖的高级行政干部学府,出了学员非正常死亡案,如何向省政府交代?米欣要是一个很糟糕的学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那还好说。如果不是这样,学校能听任事态恶性发展吗?
院领导非常惊讶,也很不高兴。可能很少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说得如此尖锐。
郭志同竟当场掉泪。
他说他知道自己很不冷静,很不应该。他是老校友,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班长,他愧对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栽培。米欣为他而涉案,如此人才要是因他毁坏,那是天大罪过,他会内疚终生,永远良心不安的。人有时确实很不得已,此刻想来,个人进步啊发展啊升迁啊没必要看太重,会适得其反的。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冒昧之处请院领导原谅,他的心情请院领导理解。
“很后悔的。”他说。
后悔什么呢?没人知道,这是个永远的疑问。
当天午夜,郭志同在省城的南公园荷塘意外落水,被发现时已经溺毙。
这个人的死亡亦疑点重重。
郭志同原定于第二天一早从省城返回本市,此行功德圆满,世界银行贷款协议已经签下,市长和大批工作人员已经先行离开省城归返。郭志同算是头功功臣,可以一起荣归任上,但是他没急着走,说还有一些后续事项需要处理,独自在省城留了两天。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后续事项其实与盘山隧道无关,他是在为自己涉嫌的案件活动,包括到省行政学院替米欣说项。据我们所知此人活动范围不小,他有一种紧迫感,他在省城找了几位重要部门的官员,其中有一位省领导的秘书。他找的人里有一个是律师,可能是做咨询以防万一。他努力为日后事宜谋划,绝无想死之迹象。死亡前数小时,他还交代司机早点休息,打牌别打太晚,第二天一早走,精神要饱满。
此刻显然不是他找死的合适时候。内有病妻来日无多,外有小米尚未解脱,他在省城千方百计活动可能会有效果,即使最终不行,他被拖入案中,如他自己形容:“多大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总案值四万,一条命抵之略重。
但是他却把自己弄死了。
这一次到省里办事,郭志同下榻于本市驻省城办事处客房。出事那天黄昏他让司机送他去一个酒店请客人吃晚饭,其中一位贵客即某省领导秘书。饭后郭志同让司机送客人回家,交代司机送客后直接回办事处,他自己在附近另有事项,办完后有车送他回办事处,司机就别管了。郭志同另有什么事项呢?就是去行政学院宿舍区找蒲思陶蒲老师,并一起去见院领导,在那里痛哭流涕了一番。事毕他离开行政学院,并无车送,他坐出租去了城南的美轮美奂大酒店,该酒店紧挨着南公园。
当时大约晚上十点,他给办事处主任打了电话,让他安排相关事宜。美轮美奂大酒店是省城有数的五星级大酒店,本市驻省城办事处与之有协作关系,有时假其店接待特别重要客人,都由办事处主任电话特约安排。郭志同告诉该主任立刻预约,说事情较急,一刻钟后有用。主任只用五分钟就办妥了,回电话称已联系清楚,在酒店四楼玫瑰厅。郭志同说行了就这样。事后办事处主任回忆,郭志同在电话里很自然,不显异常。我们知道时此人刚激情燃烧般痛诉过心曲,难得他很快就能让自己恢复平静。
此客显然重要,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会面,估计与郭志同牵连的案子有关。贵客托事迟迟不到,最终还是不来见他,颇显意味深长。
郭志同于接近午夜时独自离去。一个人喝掉那么些酒,步履不免蹒跚,却也不太显出醉态。据我们所知这人酒量一般,且通常不太喝,当晚如此表现很异常,考虑到那时他心情特别地欠佳,借酒浇愁情有可原。金色年代醇香宜人,酒精度不低,高级洋酒的特点是不上头,再醉成什么样,不会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是后劲十足。郭志同可能就是被其有力后劲击倒的。在足够的酒精配合下,人很容易做出超常之举。
他进了南公园,死在公园深处的荷塘里。没有搏斗痕迹,没有他杀迹象,也肯定不是无意中失足落水。其死亡地与公园甬道隔有一片林子和草地,不是自愿前去落水,一般人不会走到。溺郭志同于死的那一汪水面说来令人感叹:最深处只及腰间,大多数地点水深及膝。相信郭志同只要一个俯卧撑就能把鼻子伸出水面呼吸。但是他放弃了。恰如民谚所云,有时一盆水就能溺死一条汉子。
据警察现场勘查,死者落水前曾在荷塘附近停留一段时间。那里有一条双人椅,他在双人椅上坐了坐,再毅然落水。由于地点偏僻,光顾者少,塘边那条双人椅落满灰尘,警察在椅上找到郭志同的坐印,它显现在尘土中。郭志同的坐印紧靠双人椅左侧,似乎很小心地为一位隐身人留下了右侧的位置。
我们想起了他在美轮美奂大酒店最终没有等到的神秘客人。据酒店人员回忆,数月前郭志同与一位客人一起来过该酒店,点了同样几种特色菜,要了一瓶金色年代。他们喝得不多,也吃得很少,只是交谈,十分融洽,欢声笑语不绝。跟他来的是位年轻姑娘,人很漂亮,看上去很文静,穿一条白裙子。
也许是她?当晚郭志同只是在重温旧梦,等候一位自知根本不可能到来的客人?这种重温和等待可能很伤感,特别在一场沉痛诉说之后。超量酒精无疑具有迷惑与放大之效,他就这样跟我们匆促拜拜了。
米欣听到郭志同死亡的消息即显呆滞,难以置信之态。
“不可能。”她说,“不可能。”
我们跟她说到美轮美奂大酒店,金色年代,南公园荷塘边的双人椅。她泪如雨下。以我们印象,小米一向沉静,情绪波动时最多眼角潮红。此刻印象得以改写。这姑娘哭起来与众不同,没有号淘,没有抽泣,基本无声,唯泪珠如雨。
她后来不知去向。与我们分手后她离开盘山,从省行政学院退学,也没有回到她入学前的工作单位。在经历这些事情后,她可能认为继续留在公务员行列里有所不宜。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事实上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把相关情况告诉我们,郭志同丢给她的确实是两本书吗?他们俩怎么回事?是不是美酒荷塘长椅曾共度过一个省城良宵?概不言及。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下她顺手一弹,把落在身上的灰尘污垢一拂而净,这已经很简单很容易了。她却不,只说人都死了,别再问她了。此其个性。我们没再要求她说,如其所言,人都死了,那些事已经不再紧要。本案以众多疑点未解告结。
愿他们曾感觉愉快。
本市的盘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均已建成,这条路不错。
冬至的圆子
出事那天是冬至,出事之前我们没有感觉到明显预兆,很意外。
大约晚间十一点,机关小车班司机孙来庆接到林光辉电话,要他马上把车开到白楼楼下,有急事,什么急事未经言明。事后孙来庆回忆,林光辉在电话里语调正常,很沉着,略拖点腔调,一如既往。孙来庆清楚他当晚喝了一些酒,不算少,却也没有过量,话音里毫无酒意。林光辉这人平常喜欢打哈哈,关键事情嘴巴很紧,不多说,以他的身份,实不必向司机孙来庆报告来龙去脉。他是用手机通知孙来庆的,没用房间电话,也许因为他不想翻电话本或者翻脑子,号码存在手机里,方便就行,不多考虑通讯资费,我们都常这样,不足为奇。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细节值得注意。
林光辉电话到时,孙来庆已经洗好脸刷好牙,准备上床睡觉,接电话后不敢耽误,即披衣出门。这天天气很冷,孙来庆多穿了件衣服,骑摩托去了机关车队,从车库里开出他的普桑轿车,直接开到白楼楼下。
这时他发觉有点奇怪,就是四楼西侧林光辉所居套房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几小时前,晚饭后,是孙来庆开车把林光辉从酒店送回白楼的。因此他一直认为林光辉是从宿舍打电话通知出车,怎么到地方一看一点光辉都没有?孙来庆猜想可能事情挺急,林光辉等不及了,提前关灯出门,下楼候车,此刻可能正在白楼里亲自下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郑重行走。孙来庆把车开到自动门边停稳,只等门开接人,却不料左等右等,别说光芒四射一个林光辉,连个老鼠都没等到。这时他才想林光辉可能并不在这个楼里,他可能又去了一个不便言说的地方,不好让孙来庆直接上那个地方接他,所以指定在此等侯,他可能正从那个地方向这边走来。
因此孙来庆耐心等待。
我们是事后才了解到这些的。当时浑然不觉。我们中有几个人当晚不在,也有几个因各自理由留在现场,就呆在白楼里,分别在自己的套间,看电视看书或者做自己的事情。时夜虽深但未太晚,还不是我们可以幸福入梦之时辰。这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之夜,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人们在这一天吃汤圆,佐以甜汤。本县人通常不管这种米制甜食叫汤圆,他们称“圆子”,这是俗称,有如我们住的这座楼学名“机关大院九号楼”,人们通常不这么叫而直称“白楼”,昵称“白宫”。此说属玩笑,借用美利坚合众国那一个著名去处,标示此楼在本县的突出位置。
林光辉住白楼,因为他是本县副县长,同时非本县人,与我们相仿。我们能够相聚于本楼,因为均为县级官员,同时又是离乡或离家赴任,由县管理部门安排任时住所。时下干部任职回避规定严格,书记县长等党政主官均不得在原籍任职,许多副职官员也是交流就任,大家不可能也不宜在任所买屋置产,又不能入住酒店或宿营街头,县里就得考虑安排,于是盖有白楼,汇集外地籍县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因此得以被戏称为“白宫”。白楼之白,是因为此楼外墙敷砌白瓷砖,当年建楼的县主要领导决定给本楼贴瓷砖,认为有品味,有格调,不怕风吹日晒染有污损,一旦脏了,拿高压水龙一冲,还是那么白。所以一楼白瓷。这位官员早已离任,他留下的白楼已显陈旧,但是色彩果然还在,白天感觉不甚特别,暗夜里比较突出,特别在寒冷而漫长的冬至夜晚,路灯照耀之下,白晃晃十分醒目,跟林光辉和我们一样耀眼于本地,内容有些复杂,或者说比较丰富。
他往林光辉办公室挂电话,没人接,显然林光辉不在那里。再挂手机,依旧关机。最后他鼓起勇气往林光辉的房间挂了电话。他这么干有些问题,因为上边黑灯瞎火,明摆的无人在场。如果有谁藏在里头,那一定是在干一些只宜摸黑干的事情,例如林光辉自己开玩笑时常说的:“重点培养女干部”,类似活动肯定不喜欢别人干扰。所以林光辉才把手机关掉,谢绝来电来访?司机孙来庆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冒惹领导不高兴之危险努力追踪,主要是害怕万一。不会是林光辉出什么意外吧?也许他已经打算出门,突然酒劲冲头摔倒于地?否则怎么会把车叫来,却什么都不交代,眨眼间不知去向,失去联络?
如同林光辉办公室电话一样,他的宿舍电话也是无人接听。时夜深人静,静得可以听到四楼林光辉房间里一阵接一阵,却无人理会的电话铃响。
孙来庆不知如何是好。他曾想到是否赶紧报告,例如向他们小车班班长,或者直接向政府办公室主任报告。林副县长如此这般忽然消失,很奇怪,可能出什么意外事情了。这种情况下司机有责任及时报告,以便有关方面及时寻找处置。但是也可能什么意外都没有,林光辉只是需要处理一件不能受外界干扰的应急事务,暂时自我封锁,关闭一下手机和电话,待事情处理完毕,他自会冒出头来。如果他终于打着哈欠冒出一个头来时,忽然发现到处鸡飞狗跳,有关方面例如警察正在全县甚至全市追查他,原来是自己的司机冒冒失失报称领导失踪了,这还了得!领导失踪案是不能轻易报的,一报就是大事。这方面有个经典案例,为胡长清案。据传当年江西副省长胡长清率一代表团到云南参加一个大型经贸活动,期间上级有要事,找到云南,却不见踪迹,团长忽然消失,有如在人间蒸发,全团上下没人知道该领导何往,任何电话都联系不上。有关方面担心出事,万分着急,全面追索,结果发现该领导并未涉嫌逃跑,他是持化名证件,借带团离省之机,抽空秘密飞往广东办事去了。人找到了,事却没完,因为已经惊动上下,需要搞个明白:他跑那儿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如此诡秘?于是调查,这一查事大了,从桃色一直查到黑金,最后以巨贪之罪被处死。
所以给孙来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并无把握情况下报称林光辉失踪。冬至这晚,这位年轻司机守在“白宫”下边苦苦等待,在寒冷的冬夜里哆嗦,不敢擅离半步,一心只盼林光辉突然从手机里冒将出来,一如既往地用他带点拖腔的口吻不慌不忙地问一声:“小孙吗?在哪呢?”
晚间一点半,电话终于亲切到来,在通常电讯来往比较稀少非常异常的时段里如期而至。孙来庆一接电话,哆嗦初止,大汗却下:从电话里冒出来的不是林光辉,是个女子的嗓音,很亲切,也是那么问:“小孙吗?在哪呢?”
是副县长夫人,林光辉的妻子。她从市里给孙来庆打电话,询问林光辉的情况。她问孙来庆现在是不是开车在路上?林光辉是不是坐在车里?打瞌睡吗?他的手机没电了还是怎么着?这么晚了还没到?也没个信。
我们说过,孙来庆这年轻司机很聪明。他一接这个的电话就明白了,林光辉让他夜半出车确实有事,这事就是回家,他家里可能有些什么急事需要处理。林光辉家住市区,离本县八十余公里,一小时左右车程。林光辉的妻子显然知道他要回家,所以才会在冬至午夜过后还不睡觉,在家中认真守候,如同孙来庆认真守候于白楼下一般。她一定是左等右等等得极奇怪,早该到了,为什么总不见个丈夫光临?于是打电话追寻,这下更怪了,怎么电话也不通了?这时候便想起了司机。
孙来庆挺着急,不知怎么回答好。据实解释,说自己已经在白楼下守候多时,林光辉却非常奇怪地没有现身,又无从联络。这样说恐怕不行,县长夫人听了会满腹生疑,极不放心,说不定跟着就追究起来。林光辉要是从此从人间蒸发还好说,如果他没有蒸发,他还要冒出头来,那时他一定会生气不已,责怪孙来庆不会说话。
“这样的,林县长他是那个,有点事。”司机说了。
他急中生智,为林光辉打圆场。他说林县长在晚间十一点来钟要了车,本来是准备马上动身的。后来临时碰上了一件急事,非处理不可,只好先办事。现在他守在白楼楼下,随时准备待县长办完事后出发。县长那边的事情可能比较复杂,所以不接电话不见人。等县长露面了,他会马上报告,请县长赶紧跟家里联系。
“天都亮了!还联系啥!”
县长夫人非常生气,当然不是对司机。她让孙来庆告诉林光辉,她锁门了,睡觉了。别回来了,算了。
“他都说是什么事啦?”
孙来庆说他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开发区的事情吧,这些日子林县长他们忙的都这个,挺麻烦的。林县长说过,这事头痛,会把人搞死的。
“你们那个破开发区还真是死了的好。”县长夫人说。
孙来庆连说是啊是啊。他知道县长夫人的脾气,这种时候少说为佳。
这以后再没电话,不管是林光辉副县长,还是他的夫人。夫人已经发话要睡觉了,不再等候其夫返家,因此当然不必再打电话。林光辉不一样,把特地传唤来的司机丢在一旁不管,不来指示还切断一切电话联系,不吭不声销声匿迹,太奇怪了,不可思议。但是孙来庆只能死死守在白楼门外,在车里打盹,他始终没敢报称林光辉忽然不知去向。因此我们在白楼上始终浑然不觉。
深夜里,大约两点半时分,漫长的冬至夜黎明前比较黑暗的时候,也是人们包括白楼上我们这些人陷入最深睡眠状态的时候,有一个人于梦中被惊醒。此人为老张,县检察院检察长,住白楼二层朝东房间。老张年纪较大,睡眠需要少,加上承担开展全县检察工作之重负,特别是要反贪,加强打击职务犯罪,任务很艰巨,压力很不轻,因此总是很警觉,包括睡觉时。这天深夜他刚刚入眠,突然惊醒,好像听到窗外有一个声响:“砰!通!”
他断定自己搞错了。可能是被自己的梦惊醒。
然后平安无事,直到凌晨五点半。夏日这个时间,机关大院已经到处声响,这一群那一伙有许多早起锻炼的全民健身积极分子沐浴着晨光。冬至这一天比较特别,格外冷,还格外黑,积极分子们多还在被窝里健身,只有清洁工依例早起,他们不必健身,只需持扫帚畚箕活动,哈着腰借着淡淡的路灯开始一天的劳作。
突然有一个清洁工尖声叫唤:“哎呀呀呀!”
白楼后墙边,花坛旁趴着个人,身子蜷曲,到处是血,已不省人事。
这是林光辉。
这个时段已经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声尖叫足矣。几分钟后我们从白楼各层奔跑而下,“纷纷”赶到,聚集到后墙花坛边。那一天书记县长都到省里开会,本县最高领导为副书记老王,老王亦住白楼,老资格,处理突发事件很有经验。他在现场指挥,临事不乱,当机立断,迅速理清被清洁工骤然搅起,一时略显嘈杂的局面。
“通知110!打120!”他下令,“把值班保安叫过来!”
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警察同时赶到。机关的值班保安已经封锁了现场,除我们这些人,几个清洁工,还有先期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起大早人员外,无关者一律被拦在通往白楼后墙的小甬道上。救护人员用担架把林光辉从花坛边抬走,穿过甬道快步送上停在白楼前边道路上的救护车。时孙来庆还守在他的普桑驾驶室里,刚从迷糊中醒来。他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林光辉,目瞪口呆。
老王吩咐立刻给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组织医生全力抢救。老王还下令公安部门保护好现场,要县委办主任立刻向到省城开会的书记、县长报告,请求指示。
“还有家属。”他说,“赶紧派人派车去接。”
最后是防止不利影响扩散。林光辉是副县长,现职领导,特别要顾及影响。老王严肃要求,在负责部门调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许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四处乱说。
事情安排至此,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忙去,该办事的办事,该健身的健身,该吃饭的吃饭。行了。老王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是在考虑还有什么不周之处。他忽然问了一句话:“林副呢?林副县长在吗?”
林副县长在哪?救护车里,上医院去了。老王神经短路了,怎么问起他来?
老王却不是神经短路,他还继续追问林副县长在哪?有人明白了,回答说不在,昨天去市里了。马上又有人说好像回来了。老王说赶紧打电话。于是办公室主任站在一旁打电话找人。与昨晚孙来庆找林光辉如出一辙,办公室主任找了好一会,劳而无功。他报告说林副县长的宿舍办公室电话都挂了,没人接。手机也挂了,没开。正着急间,忽然有个人分开众人,穿过甬道跑了过来。
是林梅,林副县长。女。
她一眼看到了花坛边的矮木栅上挂着一件外衣,是一件黑色西装上衣。尚新,却沾有血迹。那一刻她表情顿变,极度震惊:“这谁?林副?林光辉?”
老王说已经用救护车把林光辉送进医院抢救。林梅没有应答,忽然身子一软,当众坐地不起。
那一刻我们都知道不好了。这事可能比我们料想的要复杂。
我们这个县有七位县长,一正六副。其中一男一女有两位县长姓林,按任职排名为序,分别为林梅和林光辉。一个班子里有人同姓同职,这不奇怪,特别是同为林姓更不奇怪。本地民谚称:“陈林满天下,苏吴占一半。”以我们观察,姓苏的姓吴的倒不见得多至占有人口之一半,姓陈姓林的确实不少,是否满天下未见精确统计,各种电话号码本上蔚然成群,却是不争的事实。你试着翻翻,就知道人家在这一带果然赫赫大姓,所以难免会有两个姓林的在一块平起平坐。
我们不知道林梅和林光辉祖上有何牵连,资料称林姓老祖可追溯至商朝的比干,因此两位林副县长有四五千年的渊源可以共享。我们知道他们俩来自不同方向,林光辉是本市人,籍贯、出生地、成长地都在本市市区,曾在邻县任职多年。林梅则是外省人,大学里读的是外经贸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本市外经局工作,后来才到本县任职。所以说林哥哥林妹妹恐怕五百年前还不是一家,他们的关联往远里查数以千载,往近里找也就是这几年时间。
我们称他们为林哥哥林妹妹,这是开玩笑。林光辉三十七、八,长林梅三、四岁,以年齿论,如此开玩笑并无不妥。但是这种玩笑仅在我们这些人之间开,因为林哥哥林妹妹贵为一县之副,都是领导,彼此之间开点玩笑不伤大雅,扩散到下属里边则有损形象。时下当个领导需要注意形象,例如正规场合不得长袍马褂奇装异服,宜着西装。我们需要注意,林梅当然更需要。女领导对形象总是格外在意,她们脸皮薄,开开玩笑可以,开得是地方还行,不是地方人家会不高兴,会计较的。
数年前,林梅林妹妹从市外经局来到本县,时县政府换届,林梅作为新任副县长候选人进入选举,那时她也就三十出头,主席台上一坐,举县皆惊,因为很年轻很端正,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似的。后来林光辉形容,叫做“姿色逼人”。但是她显然走错了地方,主席台跟演播厅毕竟不同,林梅在那次县人大会上丢尽面子:有近半数代表对她弃权,不投赞成票,她以过半数两票险出,创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建立以来,本县历届当选者得票最低的纪录。选举结果当场公布,林梅血色全无,表情有如死人,只差当众抹眼泪。
于是林光辉发表议论,说林梅这种女干部看来还需要“重点培养”。
这是笑谈。当时没有谁太注意,因为林哥哥林妹妹尚未相遇。林梅到本县任职时,林光辉还远在邻县,距本县三十公里。他已经当了一任常务副县长,虽然前景看好,却也鞭长莫及,还轮不到他超越辖区范围,跨界来培养美丽的林妹妹。
没多久,他们狭路相逢。
林梅以过两票险出,成为林副县长之后,县长有些发愁,不知道该给她派什么事做。哪怕是花瓶,总得找个合适地方摆放,否则也会碍事。县长有心让林梅分管文教,让她去操心剧团演员学区主任一干人物,反正中间有相关政府局的局长们顶着,事情坏不到哪去。不料林梅不干,她主动请缨,要管外经贸,管招商。她说她在大学读的是这个专业,在市外经局干的是这个,市里派她到本县任职,可能也有让她加强本县这方面工作的考虑,因此她希望还管这个。县长一听喜忧参半。喜的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如此勇敢,忧的也是这个小姑娘居然如此勇敢。本县外经贸工作不好做,像火炉里的烤地瓜一般烫手,主要原因是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偏居山区,道路等级差,环境劣于其他县区,做什么都事倍功半,很需要下气力,却很难出成绩。上届政府分管外经贸的副县长因工作成效不好,换届时被解职,改任非领导职务,前车可鉴,很少有谁愿意来接这个烫地瓜。所以县长挺吃惊,问林梅:“你是真愿意管这个?”林梅说:“县长我得证明我自己。”
于是就这么定了。
这个林妹妹不是林黛玉,人家不葬花,要上主席台。主席台不相信眼泪,这个道理我们知道,看来她也清楚。人都是要面子的,女人可能尤其爱面子,否则电视里哪来的那么多护肤品广告?林梅这人似乎不像表面那般柔弱,她遭到本县人民代表的怀疑,现在她想有所表现,为自己挣一口气。
那一年秋天,市里举办节庆及招商活动,大小客商云集市区。林梅带本县有关部门人员驻扎市区,全力招揽客户,决心拉几个像样点的项目摆进本县新设工业开发区,实现工作突破。对她来说这一次能否成功事关形象,别有意味,压力很大。因此特别用心特别努力。毕竟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几个客商被她说动,拉往本县。其中最为林梅看中的客商姓张,来自香港,手中有一个投资近千万美元的项目,搞的是无纺布。林梅在招商期间通过各种途径与之接触,千方百计联络沟通,盛情邀请去她那里考察。张先生说,难得女县长这么好客这么热情,就排个时间吧,看看去。林梅性子急,担心夜长梦多,请张先生即安排时间,能不能明日成行?张先生还说争取吧,容他排一排时间再说。
林梅非常失望。这个人却有韧劲,比男子黏糊,她不甘心放弃,即在酒店大堂现场办公,竭尽全力要打听出个究竟。她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把手机打爆,情况便明朗起来:张先生其实没走,没回香港,他还在本市境内,他坐的车正行驶在通往本县工业开发区的道路上,但是人家不是来跟林副县长约会的,他要在一个岔道口提前左转,奔赴邻县,那里另有一位林副县长在恭候嘉宾,是林光辉。
林梅即打电话,找林光辉。这可能是林哥哥林妹妹之间的第一次公务接触。彼此都有些身份来历,不可能不认识不知道,但是当时不在一个县里,互不搭界,没太多交往的必要,见面握握手也行,眼睛一转装作不认识也行。却不料注定得搞在一块。
林梅问林光辉是否邀请张先生到他们县里去了?林光辉没有否认。林梅说张先生的无纺布项目跟她已经谈出些意向,林副县长可能还不知道?林光辉大笑,打哈哈说他非常失望。电话里一听声音这么亲切迷人他就神魂颠倒了,不知道是哪个美丽的小姐要跟他见面。哪想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冲着大款冲着钱来的。
“你放心,我没打算跟这位张先生登记结婚,就是请他吃吃饭,吃完饭你要你拿走,该谁还是谁的。”他说,“我看他有些秃顶,肚子也大,怎么你会喜欢这个?”
林梅不跟他哈哈,只说:“林副县长,可记住你自己的话。”
她知道林光辉如此亲热全是装的,他没那么好对付,他这么拉走客商,不为谈项目,只为请人家吃一顿饭,傻瓜才信。林梅在酒店里生了会儿闷气,忽然起身,叫上司机随员,连同那辆宝马车立刻出发,一不做二不休,跟踪追击,直奔林光辉而去。
她决定不请自到,打上门去见张先生,在林光辉的地盘上专程诚邀他到自己县里考察,不管该林副县长作何感想。林梅如此举动有些超常,轮我们不会这么干,但是她不同,她是女性,刚刚任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急于有所成果,身上承载的压力特别大,所以她会有些超常举止。但是她未如所愿。赶到地方时已近中午,林梅直趋县宾馆,她估计客人一行应当在这里。总台小姐查了记录,说没有,并无张姓客商登记入住。林梅询问林光辉副县长在哪安排宴请客人?小姐也摇头,说她不知道。
于是林妹妹再找林哥哥。她打手机,说她来了,从市里回县途中顺道进来一访,求见林副县长。如果林光辉正忙于宴请贵客,她打算也去敬一杯酒。不知主人欢迎不欢迎?林光辉在电话里叫,说林副县长你怎么回事?这门上画着个大烟斗,是男厕所嘛,眼下左一个右一个全蹲在坑上,你大小姐突然闯进来抓人,让我们往哪跑?林梅说不用跑,请把手机给张先生,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行。林光辉在电话里笑,说林副县长真是性急,怎么可以呢?张先生害痔疮,肚子里的东西有点下不来,别把他坑了。林梅说现在不开玩笑,你们把客人弄哪去了呢?林光辉这才说,他请客人去城关土地庙烧香,据说这庙主发财,很灵。烧完香他会请客人在宾馆吃饭。请耐心等一会儿,热烈欢迎林副县长作为嘉宾一起共进午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