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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故事:新官员小说精选 第二章

第二章

“这个人也当村长?”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死光了!”

他下令立刻拿掉罗伟大的村长职务,不能让他干。县民政局长支支吾吾,应不了话。吴悠即出面解围。她管不了村委会选举事项,但是浦湾乡是她挂钩,可以说话。

吴悠问民政局长:“要解除村长职务,法律上怎么规定的?”

民政局长翻条文,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需要由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要求罢免并提出理由。然后还需要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有选举权的村民半数以上通过才能罢免。法律没有允许上级政府罢免村委会人员的条款。

黄必寿不听。黄必寿说:“都是些木头!法律是定给你们这些木头坐的?还是定给你们睡的?”

吴悠却不让步。吴悠说县长你不是木头,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大家都得依法治国,你就不用啦?这是原则。黄必寿这才有些收敛,他说吴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罗伟大有前科,心怀不满,让这家伙当村长,肯定会给咱们弄出大乱子的。

黄必寿如此看中罗伟大,是因为此人特别。罗伟大不过三十四、五,年纪不大,经历不少。在当村长之前,他是一介村民,办有一个碎石场,自封经理。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过刑,在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历时五年。在当犯人之前他还有来历:当副乡长,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黄必寿,时为乡长。

当年,黄必寿和罗伟大在乡里任职时,乡镇干部除各项乡村工作外,还承担督促村民缴纳各项税费的任务,包括催缴农业税、特产税、村提留、乡统筹等等。乡干部们各自包点负责,完成任务好者得表扬、奖励、提拔,完不成任务的当然相当狼狈。当年罗伟大以有魄力,有能力备受看好,这人出身农家,读过中专,脑子管用,熟悉农村,基层工作有一套,别人弄不下来的事他弄得下来,别人完不成的任务他能完成,因此颇受赏识,被视为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

有一年六月,全乡狠抓税收进度,按上级要求必须“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罗伟大去了一个村子。他问村干部村里哪户人家不交税费还最难缠?村干部说了一户人家,欠费六百余元,死活不交。罗伟大说就拿这个。别的人见了刺头躲,我是专捡刺头拿,拿了他,看谁还敢。他带着人立刻上门收钱,恰那家人都不在家,罗伟大命人在门上贴了张封条,还有一张告示,让户主到村部缴交欠费,交清才启封。告示还说,谁敢擅自启封,谁就得承担一切后果。

“告诉他,想跟罗乡长试试就来。”

罗伟大年纪轻轻,在四乡已经颇有名声,村民们多怕他,因为他特别厉害。那天被封了门的人家一听说撞上罗乡长了,自认倒霉,不敢硬抗。两个钟头后就有一个老人找上村部,拿来了两百元,说现在就有这么多,余下的他们去借,只求罗乡长同意启封,让他们能进家门。罗伟大眼睛一瞪说少废话,我这么好骗?回去!不把钱给交齐,睡猪圈去!老人不服,求情无果,心里一急就跟罗伟大吵起嘴来。罗伟大也不多说,朝他胸脯用力一推,把他推出村部。

罗伟大难逃严惩。起初县里乡里都有人保他,说他是在推搡中无意间碰伤老人,说老人有先天心脏病,说不是罗伟大下手太重,是老人自己骨头太脆,还说应当念及罗伟大动机是好的,是为了拔掉钉子户,保证不折不扣完成上级税收任务。案子拖了一段时间没有处理,恰逢上级来了文件,严查伤害群众事件,罗伟大案拖得不巧,赶上风头,谁都保不住,给抓去判了五年。

当年罗伟大案发后,黄必寿曾把他臭骂过一顿。黄必寿说死的村民那么老了,当罗伟大的爷爷都行,罗伟大怎么出得了手?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黄必寿乡长会骂人,但是碰到百姓也不敢乱动舌头,别说如此下手!他早就告诫过罗伟大,认真负责大胆工作跟胡作非为欺压百姓根本不一回事,罗伟大为什么就听不进去?耳朵臭了,还是想逞能、表现、往上爬?罗伟大掉了眼泪,说自己一贯表现突出,没有功劳有苦劳,这一次过失也是为了工作,请乡长和上级能念及以往,拉他一把,别让他一个跟头栽到底。黄必寿说:“不办你,百姓还不反了!”

结果罗伟大真给严办了。

罗伟大是坝下村人。刑满释放后回到村里务农。毕竟读过书,风风光光当过乡干部,蹲过监牢,见多识广,能量不小,不是一般村民所能比。这人回乡后,很快就靠经营碎石场发家,罗经理经营中颇有手段,该下手敢下手,也能施小恩小惠。这年村委会换届,他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竞选中他提出,如果当选村长,他有办法让村民收入大幅提高,他还要为村民们出面,就当年的征地补偿向开发区和上边讨个公道。这个人知道利用法律和时机,知道怎么打动村民,获取拥护和选票。他还有经济实力。县里乡里中意的其他候选人都无法跟他抗衡,罗经理就这样成了罗主任,即罗村长。

黄必寿张嘴开骂,吴悠却坚持已见。她认为即便如此也应依法行事,无论如何。

吴悠奉命前往北京,作为县政府代表,与省、市有关方面领导一起,就浦湾电厂二期工程项目报批事宜进京汇报。浦湾电厂是外商投资兴建的大电厂,一期工程六台机组已经发电,二期工程上四台,是本省火电发展一大项目,也是浦湾开发区最重要项目。电厂二期项目上马涉及许多具体问题,省里牵头组织一个团组进京,由一位分管副省长带队,向国家相关部委汇报。事关重大,原定黄必寿县长亲自参与,代表项目所在地的县政府。临行前黄必寿把自己撤下来,把吴悠排了上去。吴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办。此前黄必寿没有一点表示。吴悠召集坝下村民代表在浦湾乡政府开座谈会,黄必寿来电话制止吴悠承诺解决碎石问题,紧接着又来电话让她返县城,称有急事要劳省领导大架。什么事呢?就是顶替黄必寿,代表本县政府到北京去。

“吴副不必操心浦湾。”他告诉吴悠,“我亲自料理。”

他还说,罗伟大这一回跳出来,肯定还有名堂。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家伙。不管罗伟大藏到什么旮旯里,他黄必寿一定要给他一刀,把该罗经理罗主任那两个伟大的蛋挤出来,劁掉,扔到屋顶上晒太阳去。当年黄某人用一把劁刀制造过无数菜猪,现在不劁猪,劁人,谁敢乱来就劁谁,让该家伙变成个菜人。

吴悠还提意见:“县长注意,处理这种事得重证据,当县长尤其不能乱来。”

他笑,他说他知道吴悠的意思。尽管放心,黄县长自会依法办事。早先依法劁猪,现在是依法劁人。

吴悠没跟他多说,也没法多说。算起来,能够在黄必寿县长治下,聆听如此重要理论论述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北京回来后差不多就该打点行装了。

她去了北京。大项目审批环节诸多,省市县十数人在京整呆了一个星期,此行目标基本达到,大家打道回府。吴悠搭民航班机到达省城机场,时为黄昏,她的司机已经守在机场到达厅里,等着接她。吴悠计划在家里住一夜,第二天再返县里。

从机场往家里的路上,吴悠随口询问,了解县里情况。这些天还行吧?县领导们都有些什么动静?没什么大事吧?司机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黄县长胳膊断了,差点没死。”他说,“在浦湾出的事。”

吴悠呆了。

“你说谁?黄县长?黄必寿?”

就是他。浦湾又出了大麻烦。村民闹事,把警察打了,乡长也给打了。黄必寿断了左胳膊,好在不是百姓打的,是自己出的事。那一天上午黄县长在县里开会,接到浦湾乡告急。县长匆匆把会停下,带着几个人直扑浦湾。他们抄近路,走县道,那条路路况不好,窄得很,半道上县长的车被一辆货车挡了,轿车跟在货车后边,左穿右钻,总是超不过去。县长性急,骂司机真是个王八。县长的司机脾性好,跟他那么多年,心里有数得很,本不该着急的,却不料那天也急了,豁出去跟货车抢道,一不小心车给挤出路面,翻在路坡上。还好被一棵树卡住,要是再翻出去一点,连人带车都会滚到山沟里,那就不是缺胳膊断腿,是全数报销。

“人怎么样?现在在哪?”吴悠急了。

司机说县长还在医院里,几个人里数他伤得重。

吴悠问浦湾怎么回事?为什么闹的?司机摇头,说不清楚。

“听说防暴警察都上了。”他说。

吴悠在座位上呆坐片刻,即做决定。

“我回家取点东西就动身。”她交代说,“咱们不等明天了,连夜回县。”

没有人要她如此行事,特别是到了她完全可以抽身离去的时候,谁能要求她如此行事?但是她就是放不下。如黄必寿表扬,吴悠总是这般优秀。

吴悠前往北京之前,曾在浦湾乡开过一个坝下村民代表座谈会。座谈会上几乎每个村民都提到了本村碎石的销售事宜。吴悠知道碎石为该村一大产业,村民关心这个问题当然具有合理性。当时她也有些异样感,因为村民们以往也谈这个问题,但是却不显得特别突出,村民们到省城上访时,主要提出的还是要开发区和政府按岭上村的标准,补偿他们征地款。现在为什么异口同声满嘴碎石头了?是不是他们明白了,知道历史旧账很难按今日价码再行补赔,因此他们转而以争取当前利益为主要目标?或许他们早先抓着昔日旧账只是一种铺垫,其真实用意是为了促成眼前利益?如果是这样,他们就显得很有章法,或者说,在村民们的身后设计组织指挥了这一切的那个人很懂得章法,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

坝下村的碎石销售问题比较特别,牵涉时日久远。当年开发区投建时,因为低价征用了该村大片土地,确须对村民们有个交代,当时的县、乡政府与村民和开发区建设部门形成了一个不成文默契,就是开发区内建设所需要的碎石就从该村购买。坝下村产碎石,碎石又为开发区建设大量需要,在坝下就近购买,从道理上说对双方都有好处。却不料这里另有名堂:从一开始起,坝下村卖给开发区的碎石价格就比其他地方同类物品要贵上一两成。距离更近,运费更低,价格更高,明摆的不合理,却因为有默契在先,加上当初征地补偿极低,坝下村民认为这样做天经地义,开发区也有心以此弥补。如此过了近十年,时过境迁,开发区建设部门和区内各企业单位认为情况不能再继续了,开始试图以市场方式解决问题,坝下村不降价,他们就直接购买外边的便宜碎石,将坝下弃之不顾。坝下村民不能接受,矛盾骤然尖锐。

几天前,吴悠还在北京。坝下村民在村外通往开发区的大道上拦截了两辆自卸卡车,卡车上装的全是碎石,是浦湾电厂基建工地从附近村庄的碎石场直接购买的。村民们跟卡车货主发生纠纷,从口角到老拳相向。司机和货主被一拥而上的村民从卡车上拉下来痛打,共四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厂方和伤者亲属向开发区公安分局报案,警察奉命迅速查办此案。他们仅用二十四小时就掌握了线索,锁定两个打人主要嫌犯,并依法实施抓捕。不料警察进村捕人时突遭百余村民围困,不得不把捕获的嫌犯当场放掉,否则无法出村。混乱中执行任务的警察和随同进村处理问题的乡长都挨了打,乡长伤势比较严重,满面流血。当晚县里采取紧急措施,从全县各地调警察到浦湾加强警力,控制事态发展。坝下村民也不含糊,竟开出十数辆满载碎石的拖拉机堵在路上,把进出开发区的通道塞个水泄不通,事情就此闹大,对峙陡然升级。

当晚,吴悠的车还没驶出高速公路,手机响了,竟是黄必寿。

他已经知道吴悠归返的消息。他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说吴副县长真是好干部,县里大小官员要是都像吴悠这样爱岗敬业,热爱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早就天下太平,全面小康了。他说此时此刻非常想念吴副,想念吴副提出过的许多宝贵意见。

“太亲切了吧,县长是脑震荡了?”吴悠由衷关切,“到底伤得怎么样?”

这一问还真让她大吃一惊:黄必寿居然已经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此时也在车上,正在前往浦湾,继续其被车祸中断过的旅途。黄必寿说他的左胳膊断在肘以下部位,已经让医生用夹板固定了,现在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另外就是脸上有些擦伤,没大毛病,不外青一块紫一块,形象不好,跟个战场上跑出来伤兵差不多。总的说不碍事,不怎么痛,可能因为麻药。左胳膊不能用让他特别不习惯,因为他总是用左手打手机,换成右手老觉得不对头,好像那手机是偷来的一样。

“这样吧,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后天县里有几个会,你去顶一顶。眼下书记在省里开会,县里几个管事的都给我叫到浦湾,家里没剩几个人,靠你了。”黄必寿交代说,“浦湾这边你不必操心,我处理。需要的话我再叫你。”

吴悠说县长行吗?能撑得住?黄必寿说谢谢关心,也就一个小车祸,光荣负伤,小意思。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这是传统。当年他把左手背起来,只用右手就能劁猪,今天一样,断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照样劁人。

吴悠松了口气。她想看来情况不是太严重,黄县长断了条胳膊,也还活蹦乱跳,至少嘴上活蹦乱跳。他不好意思再让吴副打头阵了,也不能总是女士优先吧?当然不排除是另一种情况,该县长可能还不放心,怕吴悠再帮他“为群众排忧解难”。

第二天吴悠在县里忙了一天,出席了几个会,分别做“重要讲话”。时县里领导紧缺,除外出开会的,几大要员都被黄必寿招到浦湾,包括县里分管政法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分管政法副县长、分管信访副县长、公安局长等等。众领导前方应急,吴悠在县城帮他们顶岗,开会讲话,保证县城首脑机关正常运转。作为即将离任的本县“省领导”,一个挂职干部,到这个份上也算极其称职了。

但是她始终放心不下,无数心思都在海边,牵扯着浦湾。

第三天一早,吴悠在机关食堂吃早餐时跟一位副县长碰面,后者昨晚刚从浦湾现场赶回县城办事。吴悠得知浦湾事态越发严重,开发区通道仍被封锁,坝下村男女老少二千余人轮流值班,坚守于村头他们设置的路障边。黄必寿已经发布最后通牒,要求坝下村民在今天之内撤离现场,搬开路障,否则即采取强硬措施。已经有大批警察被调至浦湾,配有车辆、防暴器材和相关武器,还有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集中于现场。

吴悠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她问黄必寿的情况:“他人怎么样了?”

“这里肿得,”副县长指着自己的眼睛,“就剩一条缝。”

吴悠呆不住了,即在餐厅里打几个电话,把手头上的事情略作交代,然后叫上司机,直奔浦湾。在路上,考虑再三,吴悠打电话找人,她找罗伟大。

她还想通过该罗经理罗主任,力争先把事态控制住。

但是电话不通:“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吴悠在坝下村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看到了黄必寿。这个光秃秃的石山包上拉着几顶帐篷,被布置为黄必寿的临时指挥所。山包前方就是开发区大道,黑压压围着村民,还有他们的路障,道西侧是坝下村,道东边不远就是海湾,海浪在阳光下平静起伏。

黄必寿看到吴悠赶到,非常意外。

“你来干什么?”

吴悠说不干什么。来玩。

他笑,他说行了,知道,感谢关心。

吴悠发现黄必寿情况不妙。这个人嘴上活蹦乱跳,实际情况相当严重,除了吊在脖子下的左胳膊,脸上伤得不轻,已经肿胀如斗,特别是左脸颊肿得不像样,左眼真的就成一条缝了。他的帐篷里有医生,有输液架,顶上半个战地救护所了。这人相当镇定,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没有太特别的。唯一没预料到和失控的就是他自己遭遇的车祸。好在老天有眼,恰路旁长有一树,把他的车一举卡住,一车大小安然无恙。

吴悠知道浦湾的事态发展并不全在黄必寿掌控之下。吴悠奉命撤出浦湾前往北京之后,黄必寿直接过问浦湾事项,他在浦湾乡政府坐镇指挥了好几天,着力方向与吴悠大体相同,也是多方动员劝服,做村民的工作。同时他还组织人员悄悄摸查,力图搞清罗伟大与上访事件的关联,搞清罗伟大的准确下落。那些天坝下村很平静,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刚好县里有事,黄必寿离开浦湾回县城,却没想坝下村突然借开发区的碎石车起事,一至不可收拾。

“这家伙盯着我们。”他对吴悠说,“他就在村里,幕后指挥。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

他说的还是罗伟大。他说坝下村风波的根源就是罗伟大,要害是碎石的销售。以前只知道罗伟大是坝下的碎石大户,什么“罗经理”。其实不止,他已经成为本地的碎石老总,于暗中垄断了这一行业。他的碎石场不光生产碎石,还收购村民的产品,再卖给开发区单位。他给村民的收购价超过市场价一成,村民因此普遍得益,他自己获利更多:开发区单位必须以超过市场价一成半至两成的价格买他的碎石。罗伟大不仅收购本村的碎石,他还控制村外的市场,凡进入开发区的碎石必经其手,不经其手进不了,经其手就得抽成。黄必寿说这小子会玩,当年当副乡长时就这样,胆子大,点子刁。罗伟大为什么想当村长?他不是喜欢那顶末等乌纱,要拿它重温往日罗副乡长之官瘾和成就感,“为群众排忧解难”,罗经理是需要这个位子,当罗主任,把坝下村民跟自己捆在一块,保障他的最大利益。

“省领导”吴悠无权指示,但是有意见,她当然要提意见,否则她干嘛不服从黄县长安排,非得从县城赶到浦湾,让黄县长倍感亲切,当然也倍感意外?

她建议县长立刻离开浦湾,回县医院治疗,养伤。她相信医生肯定也是这个意见。为了今后更好地为全县人民服务,县长应当立刻走人。除了县长,这里的其他领导,包括警察和防暴设施,除留少量人员维持秩序,其余应全部撤离。这里的事情交给她处理,给她点时间,她来劝导村民撤毁路障。这件事先办,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黄必寿问:“你能办得到吗?”

“我会想尽办法。”

黄必寿说不行,已经屡试不行了。几天里政府方面充分表达了善意,为了最大限度争取群众,甚至答应既往不咎,只要村民撤离。昨天他黄必寿县长还亲自向村民代表表了态,答应尽量考虑村民的要求,在县政府可能的范围内,帮助村里解决困难和问题,例如可以把开发区大道延伸到村子另一侧,为村里的小学校建设新校舍等等。政府会关心群众,村民也须听从劝告,不能再任人蛊惑。他给了村民一天时间,让他们在今晚之前撤离,过期不候。从目前得到的情报看,许多村民认可政府的努力,但是他们受制于罗伟大,罗伟大不打算听从,他还准备闹下去,非要政府书面承诺,保证开发区使用碎石必须由坝下提供,让坝下村其实就是罗伟大继续欺行霸市垄断市场,这怎么可能,怎么能够允许?罗伟大显然高估了黄县长的忍耐力,低估了政府的决心。

“你还打算拿什么打动他?”黄必寿笑问,“一把果树剪,还是一打牛绳?”

他说情况已经变了,吴悠还可以用一条围巾,或者一场荔枝疏花果园讲座解决问题?不行了。罗伟大这脓包已经溃烂,得把脓头挤出来,割除掉,问题才能解决。

“罗伟大可以用其他方式处理,他要真有问题,跑不了的。”吴悠坚持,“现在他跟群众裹在一起,硬干会伤害无辜,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黄必寿说行了,吴副的意见提得非常好,提完就行了。走吧。

“赶紧回去。”他说,“县里那些会没个领导参加怎么行?县长们都死光了?”

吴悠恼了,抬高声调说她哪都不去,就呆在这里。她是省里派来挂职的本县副县长,挂钩浦湾乡,除非黄县长能宣布解除她的职务,否则谁也别想把她从这里撵走。

黄必寿眯起眼睛笑,他肿胀的左眼已经不是一条缝,是整个儿闭合了。他问吴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为黄县长去打头阵,还是特意在此碍手碍脚?吴悠说这还用说,她呆在这里不干别的,就是要碍手碍脚,绝对不让黄县长胡来,为所欲为。

黄必寿让人拿来四件防弹衣,命令吴悠一行穿上。他说,现在天气冷,衣服多,穿上这个看不出来。非穿不可。

黄必寿说:“有备无患。他们可能有枪,土枪。”

“省领导”吴悠注定要为黄必寿县长打头阵,真是躲都躲不开,赶都赶不走。这一次不比以往,颇具风险,现场没有谁不清楚。

吴悠让随行的三个人穿上黄必寿叫来的防弹衣,自己不穿。如果对方真的用土枪朝她开火,估计黄氏防弹衣顶不了什么大用,但是她不能因此置随行人员的安全于不顾。现场气氛接近白热化,已经发生过暴力冲突和流血伤人事件,不能不有所防备。黄必寿让吴悠防备谁呢?还是罗伟大。罗氏碎石场的杂工、保安和管理人员里有一批外来人,他们多出自监狱,是罗经理当年服刑的狱友。罗伟大一个“归正人员”,用人们习惯的说法叫刑满释放人员,凭什么能在几年中欺行霸市,把这一带的碎石交易给垄断了?因为他厉害,他有两手。此人知道怎么笼络人,能说会道,懂竞选,善鼓动,很多方面得益于当年乡政府的培养。他还敢下手,当年敢一把伤人把自己送进监牢,现在更是“该出手就出手”,手下养着这么些人,谁不怕他几分?几天前警察进村捕住了两个打人嫌犯,后来被迫当场放掉,两个人都不是地道的坝下村民,是罗伟大碎石场的人。据说他们手中还有枪,已经具有某种黑社会性质。

那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从小山包上往下看,坝下村头开发区大道上的路障和人群依然黑压压一片。夜幕即将降临,黄必寿的最后通牒已经无效,到这个时候,即使村民们决定撤离,也已无法漏夜撤清。黄必寿县长已经没有退路。

他必须孤注一掷。有一个情况迫使他非干不可:市长给黄必寿打来电话,命他今晚务必解决问题,让开发区通道开始畅通。市长讲得非常严厉,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坝下村闹的这场事已经惊动全省,比早几天村民围坐省政府大院门外还要厉害。一个地处偏远海湾的村庄在自己村头闹事,本不至影响如此之大,但是这个村位居一个省属开发区的咽喉地段,加之这个开发区还有座浦湾电厂,情况便根本不同了。

吴悠刚从北京回来,去办的就是这家浦湾电厂的二期项目。这家电厂是火电厂,烧煤。现代大型火电厂发电量巨大,相应的就是惊人的煤耗,电厂建在偏僻海边,可以减轻污染,利用相对便宜的海运,减少发电成本,提高企业利润,这是该电厂立足浦湾开发区的一大缘故。为了满足巨大的煤炭需要,这家外资电厂在澳大利亚买下一个露天煤矿,有一支自己的大型运煤船队,源源不断把煤炭运过大洋,在开发区码头卸船,再用卡车运入电厂。坝下村民阻断开发区通道时,电厂的运煤船队正抵达码头,数船煤无法卸货,压在港口,电厂用煤便开始告急。浦湾电厂是全省电力供应大户,举足轻重,本省今年春旱,水库蓄水不足,水电站无法正常发电,全省电网倚仗火电厂供电,电力本就特别紧张,浦湾电厂只要停下一台机组,全省不知就有多少工厂城镇要拉掉电阐,其后果不光黄必寿承受不了,市长都无法承受。坝下村民在这种时机用这种方式起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拿捏得极准,抓住了要害。

黄必寿考虑再三,决定暂不行动,派人最后再做一番劝服。他估计事态发展至此不下杀手锏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市长有要求,不试着再做说服就动作,顺利的话还好,万一不顺出点麻烦,到时候市长责怪,实无法交代。这个关头上把人派上去当然有风险,但是也进一步表明政府劝导村民的诚意,能再争取一些人心,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扰乱隐身村民后边的那些人,为事件的最后解决创造机会。

派谁上呢?吴悠。黄必寿自我解嘲说:“还好你吴悠藐视领导,赶而不走。刚才要让我赶走了,这会我找谁蹚地雷去?”

这个时候黄必寿自己没法上,不仅因为他断手肿脸是个伤员,主要是他负指挥之责,得呆在他的临时指挥部帐篷里掌握情况,必要时下最后决心,做最后决定,没有谁能够取代他。理论上讲,此时此刻呆在现场的其他县领导都有资格也有责任下去蹚地雷,但是没有谁比吴悠更合适。她是女性,来自省城,牵扯的矛盾恩怨最少,一段时间里与村民多有接触,为村民所接受,最具亲和力,引发暴力对抗的风险相对较小。

“只好再次劳驾,不好意思。”黄必寿说,“想不到事到临头,还要女士替我们冲锋陷阵,我们这当的他妈什么鸡巴县长!”

“行了你,”吴悠说,“该谁就谁,县长早说过的。”

其实凭什么就该吴悠?吴悠不是本地干部,她到这里是挂职的,且马上就要离开,把她推上前台处理类似爆炸性问题毫无道理。但是吴悠不推辞,事实上她是自己凑上来的。她曾经挨过黄必寿一番狠骂,虽然她决不因此认为坝下风波就是自己处理岭上征地款考虑不周激发起来的,但是黄必寿有一句狠话让她无法忘怀:“你有责任!”

吴悠带了三个人前去。县政府办小朱,两年里一直跟从吴副县长,性别女。浦湾乡刘副乡长,碰巧也为女性。县公安局一位侦察员换上便衣随同,该侦察员男性,中等个头,结实强壮,但是为避免刺激村民引发误会,未携带枪械装备,万一有事,只能赤手空拳保护三位女子,与防弹衣相类,属聊胜于无。

四人上路,侦察员开车。刚动身,黄必寿急招手命令停车。他让人拿过一架无线电对讲机塞到吴悠手中,要她随时联络。

“村里不通手机,”他说,“通讯公司这帮家伙尽吃狗屎!”

吴悠跳下车,跟黄必寿又说了句话。

“县长千万要冷静。”她说,“等我消息,别动手。”

他不做表态,只说:“去吧。”

吴悠驱车下山。身后是小山包,帐篷,大批人员、警察和车辆。前边是黑压压的村民、路障和村庄。中间地带异常空旷,只有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晃晃悠悠驶过。那一刻吴悠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害怕,是一种伤感。

他们一直走到路障前。村民们认出吴悠,立刻有人掏出家伙指着她,不是黄必寿极其提防的自制手枪,是几瓶矿泉水。

“吴县长来了!喝水,喝水!”

吴悠说谢谢,接过了一瓶水,但是没喝。她问村长在这里吗?村两委有谁在这里?没有谁在也没关系,哪个村民都行,大家一起谈谈。这里吵得很,说不成话,天也快黑了,大家找个说话的地方好不好?就到村部去吧。谁要是知道村长、村两委的人在哪,帮着叫一下好不好?让他们到村部商量事情。大家推举代表也行,推举不了也没关系,大家都可以去,一起商量,总能有一个解决办法。也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对不对?国家要发展,开发区的工厂要开工,村民们自己也得生产生活过日子是不是?再这么拖下去,荔枝花要掉了,地要荒了,农时要耽误了,碎石也打不出来,谁不受损失呢?走吧,一起去商量个办法。

吴悠一行穿过路障,走进了坝下村。围在一旁的村民们给他们让了条路,却没跟上,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吴悠按照商量过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趋村部。村部距离不太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没等他们走近,村中忽然响起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眨眼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还有狗叫,“汪汪汪”全村响遍。

吴悠低声招呼身边干部:“别慌,镇定。”

她自己只觉得掌心里全是汗水。

但是没有事。他们一直走进村部,身后跟上了大批村民。坝下村村部是一幢二层建筑,石墙,灰瓦,有些年头了。村部二楼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摆着一些长凳,还有一张长桌,桌上丢着几个茶杯,里边的茶水冒着热气。

显然几分钟前还有人坐在这里喝茶。是罗伟大,还有他那些人吗?

吴悠顾不了太多。她往靠里的一张长凳上一坐,转身招呼跟进来的村民,让他们在长桌周围坐下,说:“还有位子,后边还可以再进来,坐满它。”

从那时起,直到午夜,她片刻不离,一直坐在那条窄窄的长凳上。

有一拨又一拨村民进了村部大厅,车轮般从吴悠面前闪过。其中有不少老人,有妇女和儿童,还有些青壮年汉子。吴悠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面孔似曾相识,更多的是从未见过。在吴悠面前坐下的村民们表情各异,有的神情冲动,有的惴惴不安,有的不声不响。吴悠不停地跟他们说话,听他们的意见,回答他们的问题,反复劝导。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电灯亮了起来,吴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声嘶力竭,嗓子肿痛,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有人给她递了个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发觉是甜的,糖水。不由她抬头看,递茶缸的是个中年农妇,她并不认识。

农妇挺腼腆。她笑,也不说话,从身后拿出个东西放在吴悠面前,竟是吴悠自己的物品:曾被黄必寿讥称为“牛绳”的那条围巾,不久前在省城省府大院前,她把它围在一个农家孩子的脖子上,该农家孩子衣着单薄。

“吴县长是好人。”农妇可能是那孩子的母亲,她说,“大家都说。”

吴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小朱神色异样,脸色惨白,表情骇人,不禁一愣。

“小朱怎么啦?”

“包,我的包。”

小朱随身带的小包不见了。进坝下村之前,吴悠让大家把身上东西都清理一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带。此后小朱的包里只装着一样东西,特别紧要的东西,就是一行人动身前黄必寿塞给吴悠的对讲机。进村之后,小朱曾数次离开村部大厅,找僻静处跟外边联络,及时报告情况。黄必寿曾通过对讲机发来两次指令,小朱把它分别写在纸条上,悄悄递给吴悠。其中一条指令吴悠声称等候时间够长了,准备离村,以催促罗伟大或他的代表露面。另一条指令吴悠相机行事,如果一直没有进展,即行撤离。小朱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躲进厕所以避人耳目,不让旁人注意她与外边的联络。但是显然暗中有人盯住她,盯住她包里的物件。村部大厅里村民来来去去,人员杂沓,一行人忙于应对,难免有疏忽之际,待发现东西不见已经晚了。

吴悠说:“行了,别管它。”

她自己止不住心头发颤,知道事情挺严重。对讲机失窃不仅让他们与外界失去联系,还可能让窃机者得以偷偷监听外界联络信息。如果这是有意识有组织的行为,例如是那些在村子里四处敲锣的人的行为,情况便格外严重。

她想起黄必寿。如该县长曾经形容过的,此时此刻真是“非常想念”。黄县长一定在那小山包上跳着脚骂人吧?失去这边的消息之后,他会想干什么呢?

虽然黄必寿发布过指令,吴悠仍咬紧牙关不走,不想就此放弃。

自始至终,罗伟大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声称自己可以代表村民与吴县长商谈问题如何解决,所有来来往往者都说他们不知道此刻村里谁在管事发话。他们想知道的就是政府是打算赔偿,买他们的碎石,还是打算让警察冲进村抓人?但是吴悠也发现,随着自己一行人的劝导,村民们的口气在变化之中。起初他们的情绪比较冲动,渐渐地就显得动摇不定,特别是老人们忧心忡忡,妇女们焦虑不已。有人对吴悠说,他们不想这样,他们是没有办法。他们相信吴县长,相信政府会合情合理帮助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知道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但是他们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听我的。”吴悠说,“我保证对大家负责到底。”

随同吴悠进村的便衣警察挤上前,在吴悠面前摊开右手掌,手掌上写有三个字:“速撤。樵。”

竟是黄必寿。黄县长真是了得,吴悠一行丢失步话机后,他依然有办法把指令传递过来,显然他还另有卧底。他用如此紧急方式,用只有吴悠才明白出处的方式传递的这条指令意思非常清楚:吴悠一行的使命已经告结,劝说无效。可能另外还有些什么紧急情况,他准备采取行动了。为防不测,赶紧撤退。

吴悠没有理会。拒绝服从,她还要争取。

几分钟后,村里忽然又响彻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狗又吠成一片。深夜里的锣声和狗叫听起来地动山摇,格外惊心动魄。

吴悠凭息静气,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待大家回过神时,村部二楼大厅只剩下吴悠一行四人,所有村民已经全部离去。他们也没走散,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晒场上。时过午夜,暗淡路灯下,晒场人影晃动,黑压压一片。

“看看怎么回事。”吴悠摆摆手说。

那一刻她觉得极其疲倦,特别地无助。

便衣警察跑下楼,立刻又奔了回来。

“吴副!吴副!”小伙子声音全变,急切中透着惊慌,“铁门给上锁了!”

“别慌。镇静。”

但是吴悠自己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那些人竟会这么干。现在吴悠及其随员被单独困在坝下村部,与村民接触的途径被强制阻断,除此之外,他们跟外界的联络也被彻底阻断,有如被对手扣押的人质。

“我去把锁头砸开?”小伙子急中生智,“吴副咱们走?”

吴悠把手一摆:“别急。我考虑一下。”

她静坐片刻。她又想起黄必寿,此时,如果是他在这里,会怎么决定?

“咱们不走。就在这里,到走廊去。”她下了决心。

她说还是不能放弃努力。显然我们已经取得成效,有些人怕了,不让村民再跟我们接触。但是我们可以从走廊向晒场喊话,继续向村民施加影响。

她心里其实另外还有一句话,特别无奈,也特别悲凉,没法直接说出来:只要他们四人坚持在这里,黄必寿投鼠忌器,就不会贸然采取极端动作。也许依然可以在最后关头遇到转机。

她没有料想到异常情况。这晚的当事人里,许多人都没有料想到这个异常。

突如其来,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之际,电灯忽然一起熄灭,坝下村部顿时一片漆黑。不仅村部,坝下全村灯火尽熄,霎时间完全没入夜幕。时为农历月初,多云天气,月光不见,下半夜时分,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吴悠哎了一声,脱口道:“坏了。”

她听到空中响起一个巨大声响,炮弹爆炸一般。耀眼的白光应声而起,照亮了天地。与此同时村外马达轰鸣,警笛齐响,声浪滚滚冲来,千军万马一般。夜半惊雷,坝下村为之震颤。

“吴悠!吴副!”他在楼下大叫,“吴副县长!”

没有应话。

黄必寿带着人冲上二楼,用手电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厅。吴悠和她的三个随员安然无恙,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桌边。吴悠泪流满面。

“你怎么能这么干。”她哑着嗓子说。

黄必寿说那时不能等了,只能动手。他不知道可能招致严重后果吗?知道。他这么热爱头上的乌纱帽,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决定的分量?但是只能那样,这时候该他黄县长了。他说过,不是他怕死,是还不到他死的时候。现在到了。

黄必寿动用了照明弹和催泪瓦斯,让数十辆消防车和警车同时启动,扑入坝下村,制造出骇人声浪,先声夺人,同时用大型推土机和铲车把坝下村头的路障一举摧毁。有一批事先安排潜入村子的便衣警察同时动手,控制住村中四个专事敲锣聚众者。因此事到临头,坝下村意外安静,没有响锣,也没人喊叫,说得夸张一点,连狗都不知所措,吓得一声不出。聚集村头和村部外晒场的村民们全都蒙了,场面上有十数秒钟静止,随即人影杂乱,大家四散逃离,眨眼间跑得一个不剩。因夜色暗淡,慌不择路,有数人摔伤,其中两少年摔倒于地,遭身后躲闪不及之村民踩踏,伤势较重。幸被警察发现,由救护车急送医院,因抢救及时捡回了两条命。

便衣警察同时突袭了罗伟大藏身处,这人机敏,已跑得不知去向,未当场捕获。警察开警车在村中穿梭来去,用高音喇叭反复播音,命令罗伟大于第二天到乡派出所投案,否则后果自负。隔日夜间,在限定时刻之前,前罗副乡长,现罗经理罗主任罗村长自知无法再对抗下去,终于露面,投案自首,走出藏匿地,撩开数十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之神秘面纱。罗伟大缴交了其属下员工从吴副县长随员身上偷窃的对讲机一架。警察在罗伟大碎石场起获一批凶器,包括匕首、马刀、钢鞭、短铁棍等物件,但是未发现火器。

两个月后,吴悠被通知到市里去,一位相关领导找她谈话。时吴悠的两年挂职时限已经过了,因需要协助处理坝下事件后续事务,经报省有关部门同意,还暂时留在县里工作。市里领导找她为了一件事:他们希望吴悠正式留下来,从省直部门调到地方工作,还在县里,拟任县长,为此需要征求其本人意见。

吴悠当场拒绝。她说,她知道这是上级的信任,很感谢。但是她自认为是专业人员,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合适的职业行政官员。她在县里挂职两年,有的事办的还行,也有些事办得不好,她自己心里有数。当基层领导不容易,她比黄必寿差远了。

领导说:“知道你的意思。黄必寿的问题不谈,我们谈你的事。”

吴悠还是拒绝。领导也没松口。他说,他们仔细研究了吴悠的情况,觉得她最合适。特别是当前,浦湾开发区和浦湾电厂在省内举足轻重,其正常运转和发展,与当地环境是好是坏关联度极大。刚刚发生的坝下事件留下不少后遗症,处理不好遗祸无穷。省、市、县、乡、村民群众和开发区利益都要顾及,都要协调,谁能协调所有各方?吴悠最合适。吴悠是省里干部,上边的途径比较畅通,下基层就挂钩浦湾,下边的情况非常清楚。尤其是素质好,能力强,有亲和力,群众最接受。所以要吴悠来当这个县长。以常规看有些破格,却是应当。当县长自然不是只管一个浦湾,吴悠当然也还有历练不足经验不够等等问题,这有什么?谁天生会当县长?干了就会了。领导让吴悠再慎重考虑一下,强调说,会充分尊重吴悠本人的意见,但是如果确实需要,市里正式要求,省里正式决定,吴悠还是应当愉快服从,这是规矩。

“黄县长你不要害人。”她说,“我会恨你的。”

黄必寿笑。他说吴县长得把称呼改过来。不是黄县长,是黄副局长。

黄必寿已经被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分管畜牧兽医工作,重操旧业。黄必寿的降职就因为坝下事件。虽然最终使村民设置的路障得以撤除,未导致浦湾电厂机组停机的重大事故,但是反应过急,动作过度,致村民多人受伤,留下祸根,影响恶劣。黄必寿说,如此处理在他料想之中。在下令警察冲进坝下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最好结局就是这个,当时他估计到的还会更惨一些。

他力荐吴悠接替自己。未经吴悠本人许可,直接向省、市相关部门和领导书面推荐。他说自己教训深刻,现在需要吴悠这样的干部这样的做法。他用自己发明的六字谶言把上级打动了:“用吴悠,可无忧。”黄氏名句。

黄必寿说,吴悠这次跑不掉,她非干不可,自己做点牺牲,家人做点贡献,哪怕只干两年。当初他千方百计把吴悠拖进浦湾事务,本来就是算计吴悠是“省领导”,可以在今后提供浦湾事务方面的帮助,哪想竟是为如今的安排预做了铺垫。真是英明无比!黄必寿说他不怕招吴悠恨,这一回害人害定了。于公于私,吴悠都得干。于公是什么?现在该你,该你的时候你还往哪跑?于私是什么?吴悠欠他,他为了吴悠丢掉了非常热爱的县长乌纱,她还能不干?

“别胡扯。”吴悠说,“哪赖得到我头上呢。”

黄必寿还是笑。他说他承认,不全是吴悠的错。那天晚上他总归是要行动的,不行动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他也不是对老爱提意见的“省领导”感情过于深厚,主要的还是因为吴悠出事他承担不了责任,对吴悠的母亲、他自己的老校长无法交代,对吴悠的丈夫和儿子无法交代,对上级也无法交代。因此他下令行动。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吴悠。

坝下事件那天,半夜里,黄必寿脖上驮着自己的断胳膊,肿着一只眼睛盯着下边的村子,特别是坝下村部的动静。坝下村突然全面停电,他在一片黑暗中当机立断下了决心。他担心罗伟大故意制造断电,企图摸黑乘乱下手,伤害吴悠诸人。这时拖延几秒可能就来不及了。

“把她给我抢出来!”他在那一刻气急败坏。

其实当晚停电与罗伟大一伙无关,属意外事故。本省近期电力紧张,电网超载严重,意外停电事故在城乡各地时有发生。罗伟大也供称绝无伤害吴悠的打算。他说旁人敢打,吴县长不敢打,因为她是从上边来的,而且“村民会反起来的。”

这都是后话了。

尼古丁

钟路琳到吸烟室抽烟。吸烟室在会议厅门边小厢房,有一面玻璃隔门,隔音效果不错,门扇一闭,会议厅里的声响立刻就给挡开,几乎一丝不漏。

钟路琳不动声色。她在门边沙发找个位置坐下,从小包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刚点着烟,有人拉开玻璃门进来,快步从钟路琳身边跑过,一直跑到最里边。

“我来了。”他低声道。

抽烟男子一声不吭,继续抽他的烟。说话的人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身子前倾,腰微弯,站姿让看的人都觉得挺吃力。他的右腿略略抖了几下,可能是下意识动作。

“你们干什么吃的!”抽烟男子忽然发怒,“搞成什么样子!”

“很意外。”站立者吃力道,“意外。”

“赶紧想办法立刻补救。”抽烟男子把手中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咬牙切齿,“认真些,小心点。”

钟路琳冷眼旁观。她知道这两个人。抽烟的男子占据本吸烟室主位没有错,他是本地主人,县长,叫李彬,钟路琳的小袋里有一张他的名片。另外那位站立者年纪要轻一些,看起来就三十出头,姓蒋,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这一天里一直跟钟路琳一行有涉。钟路琳知道他们,他们倒不见得清楚此刻吸烟室里的钟路琳为何方仙姑,因为团组里乱哄哄的,人多,钟路琳又特别低调,不招谁惹谁。

她没想到贵为县长的那位男子忽然就招惹起她来。该男子阴沉着脸从他的主位上站起来,在姓蒋的主任尾随下穿过吸烟室走向玻璃门。途经钟路琳临时占用的茶几时,县长停下脚步,弯腰拾起钟路琳随手扔在茶几上的香烟,看看,又丢回茶几上。

没有一句话。旁若无人。

钟路琳也不吭声。看着这位县级大官派头十足地走出吸烟室,钟路琳的脑子里静悄悄冒出了两个字:“打他。”

钟路琳跑了数千公里,到这个用一扇玻璃门与会议厅隔开的小吸烟室里抽烟,说起来挺偶然。钟路琳在北京一家大报供职,当记者,每天开辆车在京城颠来倒去赶场跑新闻,靠一支诺基亚手机耳听八方,用一台东芝笔记本电脑堆砌文字。一周前主任给她一张机票,临时抓她救场,说:“这趟差本来说好我去,老总忽然变了卦,让我跟他去东北。别的人一时派不出去,只好劳驾你。”

钟路琳不想动,说:“主任,我的情况你知道的。”

主任问:“可可又感冒了?”

钟路琳说:“她要是光会感冒倒也没什么。”

主任非常同情,显得相当为难。他说,他要请钟路琳吃饭,甘家口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那里的漱羊肉特别好,老板他熟。到时候他买单请客,但是这趟差无论如何要请美丽能干的钟小姐帮忙。受朋友之托,他不派一个人去实在交代不了。他知道钟路琳有情况,他也知道钟路琳特别敬业,特别能克服困难。家里的事让先生先顶着吧,不行的话找些哥们姐们一起上,总之这趟差不得不出。

钟路琳只好挺身救火。其实她摊上的事情怎么讲都不坏:南方一个沿海省份搞了个大型宣传活动,请了北京和外地一些重要新闻媒体的记者前来,组成一个新闻团组进行集体采访。主办方把该省沿海的基础设施建设作为宣传重点,用“黄金海岸记行”为采访活动总题。官方组织的这类采访活动总是经费充足,机票报销,食宿全包,游山玩水,好吃好喝还有礼品可拿,采访压力不大,吃饱喝足玩够之后,用人家提交的材料写几行应景文字,或者干脆把人家预先写好的新闻通稿剪一小段下来,拿到自己供职的报刊上发一发也就了事,皆大欢喜。这种差事摊上别人可以算是好事,唯钟小姐例外,因为有些私人缘故。她这一趟差出得魂不守舍。近一周时间里,钟路琳跟来自各大媒体的男记女记们乱哄哄乘一辆豪华大巴,自南向北领略该省“黄金海岸”,听听介绍,看看码头,参观外商海洋企业,亲自享用海滨旅游服务设施,有空时打打哈欠海吹神聊,不必太计较到时候如何“纪行”。钟路琳已经开始归并行包准备打道回府,采访团过于顺利的活动日程突然遭逢意外。

那是一条省道,依山傍海修筑,车队被拦截处位于半山腰,面前是一片月牙形的浅海湾,海湾上有大片渔排和浮标。海湾一侧有一个简易码头,该码头也被一些人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码头外有数十艘大小船只在海风中摇晃。

钟路琳看到远处有一条修了大半截的堤坝,灰蒙蒙露出海面。海浪沿堤坝打出一线白沫,浪涛中灰坝与白沫断断续续向海角延伸,弧弓形坝线吃力而执着,看上去特别醒目。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建筑群影影绰绰排列在海湾一侧。有人指着那些颜色鲜亮的建筑群说,本地著名的海上乐园就在那里。

采访团在月牙形海湾前滞留了近一个小时。诸记者们本次采访持请柬而来,被主人们捧为上宾,所到之处欢声笑语,热情有加,一些道行略浅者还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俗话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诸男记女记们对自己的角色很清楚,也都愿意投桃报李,认真配合,圆满完成本次“纪行”。但是采访团诸君不幸又都是些记者,且都有些专业修炼,职业敏感摆在那里,一有机会这种敏感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痒,自动跑出来凑热闹,像猎犬嗅到了野兔子的味道一般,那种感觉一上来,自己都没法把自己挡住。在公路上滞留的那段时间里,尽管随车的主人一再请大家安心坐在车上,说明有关方面正在迅速处理外边的事情,车队马上就要动身了。车上人就是劝不住,先是两个好奇心最强的男士声称下去解手,再是一个性格特别外向的小妹说要去透透气,然后跟下了几个好事者,到后来全体记者尽数下车,没有谁去解手放屁,一个不剩全都钻到路旁聚集的农民堆里去了。末了主人动用随团警车上的喇叭招呼了近二十分钟,才把四散记者唤回大巴。车队掉头离开。

这一天的日程迅速做出调整。海上乐园没法去了,车队来到附近的县城,开进县宾馆,全体人员进了一个会议厅,该厅附有一间用玻璃门隔开的吸烟室。当地主人在会议厅里开了个应急新闻发布会,发布了本县海上乐园的有关资料和图片,让大家神游一番,以示弥补。这当然只是新闻发布会的表面目的,其真实意图另有所在:该县县长亲自参加新闻发布会,亲自介绍海上乐园项目的情况,介绍这个项目对本县旅游产业发展的特别意义,同时为原计划的意外调整而亲自道歉。县长解释说,上午群众聚集海湾是一个偶然事件,该海湾正在投建一个填海造地工程,是经上级批准兴建的一个重点工程,对加强本地发展后劲意义重大。大工程牵涉总会比较多,有时不免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例如今天大家所见。但是该工程与群众的长远利益是一致的,也不存在处理不了的问题。今天上午,经过当地基层干部的认真劝说,群众反映的主要问题已经有了一个解决的方案,目前聚集人员正在散去,预计黄昏时交通将完全恢复。县长在会上当场要求省里主办方派出的采访团领队延长本团工作日程,安排各位记者明天再访海湾并到海上乐园参观休闲,他要亲自作陪,以一报今日之歉。领队即表示说,对本县领导的厚意大家心领了,采访团全体人员的返程机票都已经定好,难以更改,只能将一点遗憾留待今后。这时场上目光如梭,男记女记们互相交换眼神,对省、县两位地方官员演出的这一场双簧表示充分的洞察和理解。

然后发布其他新闻,县长跑到吸烟室吸烟。钟路琳鬼使神差也去了吸烟室,于无意中目睹了刚才讲话时彬彬有礼,满嘴敬语和笑谈的该李彬县长离开聚光灯时的咬牙切齿,旁若无人之态并就此决定:“打他”。

当晚采访团下榻该县宾馆。晚宴极其丰盛。饭后主人安排联欢舞会,一项不事声张的“补救”行动同时悄然展开。钟路琳是后来才有所意识,开始时她懵然不明。

有一位姑娘于舞会期间主动找钟路琳搭话。姑娘姓王,供职于本县报导组,为基层新闻干事,衣着时髦,看起来挺会来事。王干事向钟路琳要了一张名片,说她非常崇拜首都媒体的大记者,特别崇拜钟路琳这种年轻漂亮的女性大记者,她总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钟路琳这样的人,因此她非常希望能够跟钟路琳保持联系,得到钟路琳的指点。钟路琳给了该姑娘一张名片,却不多说,言辞方面极其吝啬。王干事倒不计较,她看过名片,注意到上边只有单位电话和传真号。这人立刻找出一支圆珠笔,问钟路琳的住宅电话号码,打算记在上边。钟路琳摇摇头说,她家里没有电话。

“没有?”王干事圆睁双眼,非常惊讶,“为什么呢?”

“装不起。”钟路琳冷笑道,“因为缺钱。”

该干事居然听不出钟路琳话里的讥讽,接着还问,这回要的是钟路琳手机号码。钟路琳说她的手机没有号码,因为欠费已经给北京移动通讯公司停机了。

王干事怅然离开,找别的女大记者要名片去了。

联欢舞会在十点左右结束。钟路琳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县接待上颇用心,也舍得花钱,记者们无论职务职称高低均一人一个标间,不必跟个谁谁临时同居,共享抽水马桶和睡觉磨牙之类恶习。这一点让钟路琳觉得满意。她这人有些落落寡合,不擅长跟随便什么人来事。钟路琳回到宿舍,刚在写字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门铃响了。

来的是姓蒋的主任。笑容可掬,非常亲切。

蒋主任送两包茶叶,包装非常精致,看起来价格不菲。他说,本地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他询问对本县的工作包括接待工作有什么意见?钟路琳说没有,感觉挺好的,所有一切都是。然后主任告辞。忽然他说:“对了,给个联系电话好吗?”

钟路琳在那一刻心里一跳。她有一种直觉。

钟路琳暗号照旧,决不慷慨满足对方。当然她不好再拿什么欠费停机之类玩笑之辞戏弄人家,尽管年纪不太大,这人毕竟是个主任,不是刚出道的小女生。钟路琳推托说她就要搬家了,待有新号码再告知主任。

“倒要请主任留一个能找到人的电话。”钟路琳说,“我可能还要请主任提供点情况,帮点忙。”

姓蒋的主任给了张名片,片子上该有的全有,包括住宅和手机号码。这片子其实钟路琳早就有了,采访团所到之处,当地官员特别是负责接待的官员总是把他们的名字和头衔传单一般地撒,不过撒得一多也就不知道谁有谁无了。

“钟记者有烟吧?”县长笑,“讨支烟抽。”

原来这位看上去目中无人的县级大官却是暗藏心计,他在吸烟室里两眼盯着天花板抽烟,看都不看钟路琳一眼,却在不声不响间把她给记住了,他还记住了茶几上那包烟的牌子。他说,钟路琳抽三五香烟,他挺惊讶。这种洋烟挺冲,很少看到女士有此雅好。他还感觉亲切,因为他不幸嗜烟,从来只抽一种,就是三五牌。今晚他到宾馆跟采访团朋友们辞行,口袋里的烟抽完了,别人给的抽不惯,就想起了钟路琳。

这位县长进了钟路琳房间。年轻人没跟进来,守在外头。钟路琳给了李彬一支烟,问:“县长就这事?”

他坐下来,说当然不止。县长看来倒干脆,立刻把来意挑明,未企图掩饰。他说,他在晚饭前下达一项指令,让蒋主任等一帮人收集采访团所有记者的电话号码以备联络,资料要求详尽,特别要有住宅电话和手机号。他给蒋的任务是确保百分之九十五,争取百分之百,所有堡垒要全数攻下,最多差一个,完成不了任务,唯蒋是问。蒋主任等一帮人使尽浑身解数落实县长交办的任务,晚餐后,成功率达百分六十,晚会后成功率上升至百分之八十五,经继续努力,目前所下达任务已经完成,采访团全体记者的重要电话除一人外已尽数掌握,未被攻下的唯一堡垒就是钟路琳。

“我决定亲自上阵,力图百分百圆满。”该县长笑道,“钟记者给个面子吧。”

钟路琳没有说话,顺手抓过一张宾馆短笺,刷刷刷写了两个号码送上。

第二天一早,采访团离开。县长站在大巴车门边,跟上车记者一一握手,亲自送行。与钟路琳握手时他开了句玩笑,说他挺悲哀的,美丽的钟记者看来是只供暗恋,不听任何仰慕者倾诉。他对自己的玩笑做出解释,说他已经认真核对过了,钟路琳给的两个号码都是假的,无一例外。

钟路琳眼皮一抬做惊讶状,说:“是嘛?”好像无辜得很。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她想自己可能是过分了。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

回北京后有很多忙碌,在本报发了篇交差小稿后,“黄金海岸纪行”渐行渐远。

钟路琳已经决定“算了”。如果不是主任的一番查问,她没再想起那个人,还有“打他”的那一番冲动。毕竟小小一个县长,类似人物钟路琳见得多了。

那天上午,钟路琳在编辑部处理一篇稿子,桌上电话铃响,一接,是主任打来的,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钟路琳挺纳闷,不知又有什么好差事让她顶岗救场。到主任办公室一问,却没有,主任东拉西扯,云山雾罩。

“孩子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她说。

主任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物件递给钟路琳。这是个木头小人,串着几条线,一拉线小儿的手脚身子动个不停,特别滑稽。主任说这小玩意儿是红松木的,他到东北林区出差时弄的,挺好玩,送钟路琳的女儿可可。主任还说起不久前提到的漱羊肉,说还欠钟路琳一撮。他说,这些日子他那个开饭馆的朋友出国去了,等他回来再吃不迟。

钟路琳没听明白。

“是不是车给挡了?”主任解释,“农民造反?”

“这个呀。”

钟路琳说,这次采访整个挺顺利的。最后一天在北边一个县出了小岔子,不是什么农民造反,也就是几个村子的农民聚集拦截车辆。农民拦截的是一些载运石块的工地用车,那些石头是准备扔去填海的,该地有一个填海造地工程在兴建,农民对那个工程有意见,他们聚集拦车,跟施工单位形成纠纷,双方相持不下,阻滞了交通。

主任点头,表示他清楚了。他评论说,这种事让主办方最尴尬。费老大劲花好多钱弄一批人来,隆重推出得意之笔的同时,总是想让人家觉得本地形势大好,到处欣欣向荣,人家回去了文章也好写些。哪想老天爷就是这么会安排,农民兄弟早不聚晚不聚,偏就在采访团莅临之际出来集体亮相,让记者们一睹其盛,简直就是春光乍泄,不留神让人家看到了私处。尽管是下边县里的事情,省里主办方同样尴尬,没面子不说,万一哪个记者来劲了拿笔一捅,那才叫难受,花钱买骂,痛苦不痛苦?

钟路琳听主任发表议论,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装傻。主任点到为止,也不多说。再聊几句新开的漱羊肉馆,过一点嘴瘾便彼此拜拜。

当天晚上,钟路琳给小妹打了个电话。小妹姓刘,年纪小,才二十三、四,本有大名,却总被叫成小妹,这人性格特别外向,自来熟,人来疯,在一家周刊当记者。钟路琳在国家林业总局的一次会议上跟她认识,那天乘飞机去参加“黄金海岸纪行”时,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室忽然又碰上了,两人打个招呼,一问,居然奔一块了。后来在采访团里,钟路琳跟这女孩时有接触,说的话比别人多。彼此感觉也都不错。采访回来互相留了联系电话,但是一直也没联络。

钟路琳找到小妹时,她的手机里轰隆轰隆一片噪声,像是美军战机轰炸伊拉克一般。钟路琳问小妹在哪呢都怎么回事?小妹笑,说晚上跟几个朋友吃饭,这会在卡拉OK呢。这时噪音小了,可能是走出包间听电话。她问:“你找我有事?”

钟路琳说:“这两天有谁找你打招呼没有?”

小妹挺敏感:“是那什么填海造地吗?”

“对。”

小妹说,不是什么打招呼,是打门。来了两个人,说是到北京公干,领导特让他们上门找她,送一点土特产,同时“向记者汇报一下工作”。这两人也没谈别的,就是送了一份简报,称《浅沙湾填海工程有关问题圆满解决》。所谓浅沙湾就是“黄金海岸纪行”采访团记者曾经受阻的那个月牙形海湾。两位上门找到小妹的来客担保前些日子农民聚集的事件已如材料里写的那样得到妥善解决,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了。他们还询问小妹对浅沙湾填海工程有何意见建议,充满虚心求教的精神。

钟路琳说:“他们挺认真的嘛。”

“事关乌纱帽呢,是不是?”小妹笑,“那县长叫什么?李彬?多殷勤呐,不用结婚证,连安全套都给咱们大家备好了。”

那些人居然还通过上边的一个关系找到了小妹他们单位的一个头。那头已经答应“一定关注这件事”。当然不是关注哪个浅沙湾旮旯的农民为啥闹事,是关注有关事项不要在本刊捅出去。这就是说,即使小妹心血来潮打算捅一下李彬县长,经过该头一“关注”,她也就白费劲了。

“你呢?没让他们太高兴?”小妹问。

钟路琳说:“他们对我比较客气,没找我,直接找我们头了。”

后来钟路琳了解到,几乎所有参加采访团的记者都经历了一次类似探访,有的被上门直接“公关”,有的受饭局伺候,均“单打”,分别实施。只有钟路琳一个被轻轻绕过。可能因为唯钟路琳没有为他们提供准确的住宅电话和手机号码。如此看来当初县长李彬下令收集记者们的电话号码,声称“加强联络”,实属“别有用心”,是在为这次在首都展开的公关活动进行预谋。钟路琳在吸烟室里听到该县长咬牙切齿,下令“立刻补救”,本次公关当是其中重要一项。李县长的手下也可能对钟路琳的上司比较有把握,所以不必费心跟钟路琳艰难周旋。美丽的钟记者会抽烟,抽的是三五烟,这种人毛病特别多,不易摆平,县长亲自领教之后,当地人士可能已经形成共识。

钟路琳不动声色。她打了一个电话,直挂浅沙湾。那一天采访团被拦截于路时,记者们都得到了一份打印材料,是当地村民散发的。有一个自称是村民小组组长的人在钟路琳得到的那份材料上留了个电话号码,声称愿意提供更多的情况。钟路琳离开后没跟这个人联系,因为她已经决定“算了”。现在不一样,她要问一问了。

这位村民姓林。他说的情况跟县里人士的说法不同而跟小妹的推测一样:浅沙湾的事件还没完。当地农民听从政府的劝解,已不再聚集和阻碍交通,但是他们跟工程单位的纠纷尚未解决,施工尚未恢复。双方仍处于胶着状态。

所谓“浅沙湾填海工程”是这么一件事:浅沙湾是一个浅海湾,有着大片滩涂,有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从海湾北部注入。上世纪八十年代,该省水利部门曾对这块区域进行规划,提出可以利用海湾独特地形,修建一条堤坝,对一些地段进行填塞,改变河道,即可将大片扇形淤积区改造成陆地。这一规划提出后一直未能进入实际运作,因为牵动较多且耗资巨大。近年来,由于“海上乐园”项目的开发和拓展,以及一些政策性因素导致沿海用地呈现紧张,浅沙湾填海造地项目便为当地政府和外商一致看好,双方联手提出方案,经省有关部门批准,项目得以在一年多前正式实施投建。但是该工程有一个特大难题:海湾原有大片滩涂,当地村民靠它养鱼种贝,赖以生存,造地之后滩涂无存,农民以何为生?为推动项目实施,有关方面提出了对农民的赔偿方案,同时也提出造地之后拨出部分土地归农民使用。但是农民难以接受,一来认为赔偿过低,二来远水解不了近渴,未来的土地尚属画饼,当前的损失立等可见。有关部门一边与农民商谈,一边让工程先行动工,规划中的堤坝建了近三分之一,跟农民仍谈不拢,农民担心一旦堤坝建成将再无回旋余地,便开始阻拦施工,禁止载运石块的车辆进入海湾码头并装船下海。群体性事件因此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