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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故事:新官员小说精选 第四章

第四章

原来却是钟路琳自己露了马脚。她主动打电话给李彬,讲得那般亲切,让李彬起了疑心。他吩咐了解情况,钟路琳要车的消息让他格外生疑,于是深入调查,终于查出了钟路琳不事声张定下的两张机票。

“你这什么意思?”县长大人咆哮道,“不够朋友!”

钟路琳说李县长水平很高的,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清楚。李彬忽然就冷静下来。

钟路琳说,她很感谢李彬为她安排的这一次海湾之行。本来她是想等回到北京后再打电话表示感谢的。她和可可在海边这三天过得特别愉快,她会永远记着这三天的。但是她明白自己是在一个非常不合适的时间来到这里的,她想她们还是走了比较好。钟路琳说,她在这里进一步了解了李彬县长,还有跟他有关的一些情况,她也更加明白李彬为什么想让她来,知道李彬有什么话要跟她说,这就更让她想走,不走不行。昨天她去看了红树林,一直冲到林子边上,迫近了看。看到一群鸟从林梢上扑腾腾飞向海空,那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早先她觉得自己发出一篇有关浅沙湾红树林的报道具有偶然性,那篇文章写完后并没有马上出手,直到某件事让她特别反感,于是鼠标一点才发了出去。现在她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发生让她反感的事情,那篇文章她终归会发出去的。她跟很多人不一样,她有一个女儿叫可可,孩子生而残疾,命途艰难,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可可,还有她。是因为人类太可恶,毁坏了太多自然吗?有人告诉她畸形怪胎的出现跟环境污染有关,她不知道是否确切,她只希望可可未来生活的世界不要被毁坏得太糟,这孩子比别的孩子更为脆弱,更需要呵护。

“我又犯了大错!”李彬生气道,“不能让你自己去那片该死的林子!”

他的意思可能是说如果他亲自陪同,会用其如簧巧舌打消钟路琳心里的所有古怪念头。他说此刻他还在开会,明天再讲,明天他无论如何要来见钟路琳。他让钟路琳老实呆着等他,哪都别去,也别想去。他已经下令封锁海上乐园,禁止钟路琳离开。

钟路琳接完李彬电话后,立刻打电话向大堂要一辆出租车,明早七点出发去机场,并请六点钟叫醒她和可可。小王的车肯定不会来了,她直接向酒店要。服务生记下顾客要求,没有多话,可能他装傻,也可能是李县长的禁令尚未传递到这个层次。

晚十点,可可上床,很快入睡。钟路琳收拾行装,整理好一应物品。午夜十二点也关灯就寝,那时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明早会不会真给扣在这里。她想反正走着瞧。慢慢地睡着了。

午夜,门铃大作,钟路琳醒过来,一看表才三点。她很吃惊。然后门铃再响,可可也被吵醒,钟路琳赶紧起身跑去开门。

却是李彬,独自一个站在门外。

“对不起打搅了。”他说,“我把那个会结束掉,立刻赶来。”

钟路琳挺气恼,问李彬深更半夜想干什么,要来亲自宣布某个扣押令?李彬说正是这样,他怕电话指挥不灵,特意专程赶赴海上乐园,务必将钟路琳母女拿下,禁止离境。

“警察也来了?也许还有手铐?”钟路琳说,“还等什么,让他们快上。”

李彬笑,说那些人都在下边守着呢。不过钟路琳干嘛这么冲?李县长真的这么凶恶?那首诗怎么说?乌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红颜故,江山尽可抛。钟路琳就不允许别人稍微表达一下感情吗?李彬让钟路琳放心,她不会受到性骚扰,宝贵的睡眠时间也不会被占用太多,他在这里只呆半小时,马上得往回赶。明早七点,他得陪同省里调查组人员用早餐,然后有公干,他不正在挖肉补疮吗?那事要紧不容疏忽。

“来回赶四小时,为了跟你呆半小时,你就不略表同情?”

钟路琳看着李彬,摇摇头。

“回去忙你的吧。”她说,“我不会改主意的,别费心。”

“你是说你非走不可。另外有些想法你也不打算改变,比如海边的那片破林子?”

钟路琳咬咬牙说:“是这样。行了吧?”

他看着钟路琳,忽然笑了起来。

“好。”

他说他知道会是这样。其实他今晚起来没想跟钟路琳谈这么沉重的话题。他们之间有不少此类话题,但是这么宝贵的半小时怎么能这般沉重?他打算邀钟路琳一起放松一点,一起抽支烟,他们难得的有此共同雅好。

“你看怎么样?”他问。

钟路琳看着他,一声不响。

“咱们就在走廊上抽?”

一支烟抽完了。李彬问:“再来一支,怎么样?”

钟路琳点了点头。

抽第二支烟时还一样,一言不发。这支烟有点情况:李彬抽着抽着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人抽烟时半瘫着身子,眼皮紧闭,恨不得一口过足瘾的样子,他就那样子迷糊过去,不留心看还以为这人沉迷在瘾头上,实际不是。钟路琳注意到他夹在指尖的香烟在独自燃烧,他已经睁不开眼了。钟路琳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看着那支烟在他指尖变成白色烟末,一段一段断落在他衣襟上。

直到燃烧的烟头灼痛他的指头,这人才清醒过来。

“得走了。”他啪地一弹跳起来,有点夸张地叫,“痛苦啊。”

“为什么呢?”钟路琳问。

还是那句话:太早谈恋爱了,现在丧失机会。早恋害死人。

真是不讲其他,这人说走就走。走到门边上他才告诉钟路琳,刚才他说的禁止离境什么的都只是开玩笑,来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由县政府办公室蒋主任明天一早送钟路琳母女去机场。他知道自己没法留住钟路琳,他把县里事情先停下来,专程赶来,是为了见她一面,表达自己的歉意,否则再没机会了。

在门边李彬忽然想起他的打火机,说:“好像丢茶几上了。”钟路琳反身走回厅里,从茶几上拾起那只打火机。李彬在门边打开手机,可能要招呼司机,没顾上接钟路琳递过来的打火机。钟路琳顺手把它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忙着打电话的李彬对钟路琳挤一挤眼睛,发笑。他的两眼浮肿,满是血丝,表情滑稽,略显诙谐,衣服上白花花有几处灰点,是刚才迷糊时落下的香烟末。钟路琳情不自禁抬手拍掉那几个灰点,忽然就从腰间一揽,把他轻轻抱住。李彬僵住了,抓着手机高举双手,不敢往下放。好一会儿他忽然笑出声来:“我投降。”

钟路琳把他放开,也笑。

“别怕。”她说,“假的。”

第二天一早,蒋主任准时赶到,代表县长送钟路琳离开。在机场候机厅里,他跟钟路琳还说那句话:“李县长水平很高的。”

他相信李彬能够把事情摆平。他说:“上边有领导很器重他。”

钟路琳略有所悟,问道:“他们是不是也很器重这个项目?”

蒋用一种标准公文语言说,浅沙湾项目从一开始就受到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心。有关领导曾亲自视察,亲自调研,亲自论证并亲自做出重要决策。李彬县长受命负责这一项目,也是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心。

“明白了。”钟路琳说。

她要蒋主任带句话,让李彬县长注意身体。应当特别敬业,特别对得起上司们的关心重视,也应当稍微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少抽点烟,吸烟有害健康。

一个月后,李彬突然切断与钟路琳的所有联系,没有电话,也不接电话,办公室电话、手机一概不通。蒋主任也一样。估计他们是一起换掉了自己的所有电话。钟路琳试过几次,李彬的手机永远一句标准程控答复:“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使用中”。

李彬一定组织起千军万马往浅沙湾里扔石头。他得赶紧干,以最快的速度,在新的麻烦到来之前制造出一块“李埭”以名垂千古并铺就一条得到器重和晋升的通道。他现在肯定害怕钟路琳,或者与钟路琳相类的人打横炮,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以期躲避对手的攻击。

钟路琳问自己该怎么办?从心里说她非常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但是眼睛一闭,她的脑子里就是那一片海水之上的红树林,树梢上鸟群在扑腾腾飞起,这一场景让她不能自已,有如香烟。她想自己还会要做点什么的。

为什么那个人上瘾也上得这么强烈?尼古丁,还有浅沙湾的堤坝?

那一天,在西郊云林山庄,钟路琳与小妹相逢。她们都是贵宾,到这里参加一家大公司的媒体联谊活动,该公司实力雄厚,起家于污水处理行业,正在进军首都房地产业,首期开发的云林山庄为高档别墅区,气派不凡,豪宅满目。当晚酒会,宴会大厅金碧辉煌,令人眼花缭乱,几近奢侈。小妹与钟路琳坐一桌,聊天中忽然提起旧事。

“还记得那李什么?”小妹问,“那县长,答应给咱们送安全套的那个?”

“李彬?”钟路琳笑道,“怎么提起他?不会是人家向你求婚了?”

“你咒我啊?”小妹大笑,“李县长千古了。”

“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前些时候,小妹他们周刊社有人到南边跑发行,到了李彬那个县,不巧碰到该县政府人士忙于举丧:县长死了,同死的还有主任,秘书和司机各一名。四人死亡属因公殉职性质:有强台风正面袭击该县,县长率队下乡指挥抗灾,去了浅沙湾,却不在乡里村里老实呆着,坐上车带着人跑进海湾中的那条水坝。这人担心台风大潮把修了一半匆促停工的水坝冲毁,前功尽弃,因此不听劝阻,非要上去看看。结果一排大浪扑过,连车带人全部落水,无一生还。

钟路琳愣了。

接下来一道菜是龙虾。鲜美的生虾肉摆放于冰块上,一片片晶莹剔透,在明亮灯光中闪耀着诱人的光泽。钟路琳却没了胃口,她下意识地摸出一支香烟,塞在嘴里,手里拿着打火机,却没有打火。

“路琳,路琳!”

钟路琳这才发现自己把烟衔倒了,烟头含在唇间,过滤嘴倒在了外边。

她拿下香烟,勉强笑笑,起身离桌,说要打一个电话。走出宴会厅时她情不自禁地按键,把手机贴在耳畔。手机里是标准程控答复:“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使用中。”

她再也没法忍住,即失声痛哭。

疑点重重

据我们调查,这两个人原本不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郭志同的办公室,时两人并无出格之举。他们认认真真握手,郭志同说:“认识你很高兴。”

米欣肯定不是郭志同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给他印象显然挺好。这女孩秀气,懂事,秀气就是好,懂事更难得。如今电视里疯疯癫癫跳来跳去多是些傻妞怪女,米欣不一般,她特别沉静,话不多,与其年轻俏丽正成对照,可能就是这一点让郭志同有感觉。他说:“小米不错。”

把这两个人拉在一起的也是个女子,她叫蒲思陶,从省城来,头衔是省行政学院副教务长,大约也就三十五、六,跟郭志同相仿,风韵犹存,身份特别。郭志同和米欣都管蒲思陶叫“蒲老师”,这有来历:郭志同几年前曾在省行政学院读过在职研究生课程,时蒲思陶是班主任。因此蒲老师年纪轻轻,已经有些倚老卖老的资格。她对米欣说,小米你别管他郭志同什么领导,他就师兄吧。当年在学校大家开玩笑管他叫郭同志,那几年一到考试郭志同郭同志从早到晚追着我,巴结极了,总想让我给他们透点题。郭志同你自己坦白。郭志同笑,说搞题目不是关键,主要的还是想找机会亲近蒲老师,我们班百分之九十都是男子,男子中百分之百单恋蒲老师,我是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单恋得尤其厉害。可惜蒲老师不给机会,总把郭志同郭同志拒之门外,从不开恩,让人家自尊心特别受伤。郭志同真会给女士把脉,说得蒲思陶咯咯咯乐,像抱窝的母鸡。米欣在一边只是听,不插嘴,微笑,坐得笔直,很得体。

那天晚上郭志同请两位女士吃饭,让政府接待科安排。郭志同在席间对蒲思陶说:“蒲老师放心,小米就交给我们了。”后来我们核对,他的确是说“我们”,并没有把美丽的小米装进米袋单独拎回家熬粥独享之意。米欣是蒲老师手下经济学高级研修班的学员,这个班二十余学员,在职干部脱产研修性质,学制两年,其中第二年安排到基层挂职,边实践边研修边完成论文,并定期回校集中开展教学研讨活动。米欣被安排到本市,到盘山镇任镇长助理。本市是县级市,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挂钩盘山镇,关照得到。蒲老师热心,特地从省里赶来,为她的前后任学生牵线认识,请师兄照顾师妹,领导关心下属,于是这两个人便欣然相逢:“认识你很高兴。”

一个来月后,有个上午,郭志同带着市相关部门主要官员,加数位随行人员隆重前来,到盘山镇公干。时本市提出修建南部大通道,要彻底改造原省道,通过拓宽、降坡、取直、改线,提高公路等级,使之不再路窄坡陡弯多通行不畅。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主管经济工作,该大通道项目为他一手促成,全力主抓。这人手笔颇大,他看准盘山镇,准备在此实施突破,废弃原盘山公路,开掘一座大型公路隧道,称“盘山隧道”,使险道变为通途。这一设想当然颇具轰动效应,却好比杂志封面美女可望而难及,因为耗资惊人,一个县级市的财力根本无法承担。

镇里头头说有啊,小米,米助理,郭市长认识她?

郭志同说:“在吗?叫她一起吃饭。”

镇里头头当即跑出去喊人。镇食堂做得出什么好饭?也就冬瓜炖排骨土鸡蛋炒韭菜一类乡村水准,郭志同叫米欣一起用餐,用意当然不在为小师妹补充营养。

米欣那天恰未外出,随叫随到,与郭志同郭同志再次相逢于饭桌。

“你们注意,”郭志同向一桌人介绍米欣,“小米是人才。”

那天不是初识,他对米欣已如数家珍。他说小米是省行政学院高级研修班的高才生,她跟班上其他人不同,人家研修两年毕业通过答辩才算研究生,她进来时就是了。小米本就是重点大学的经济学硕士,选调为政府公务员,在省城那边一个市里机关工作,然后又被招入研修班,作为未来高级行政人才培养。

“我没说错吧小米?”他问米欣。

米欣还那样,微笑,点头,没多说。座中即有人恭维:“郭市长怎么会错?领导水平高,脑子特别好,早几年就研究生毕业了。”

郭志同开玩笑,说他也就凑热闹混了张文凭,研究些啥自己都搞不清楚,疑点重重。不像人家小米来历清白,档案上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特别询问:“他们这两个对你怎么样?”

他指着座中镇书记和镇长。米欣笑了笑道:“很好的。”

“我要检查。”郭志同说。

他检查什么呢?饭后,一行人匆匆离开盘山镇,郭志同居然还能抽空,在离开前领着书记镇长一起去米欣的宿舍,检查本镇是否重视人才。其余事情他一概不问,就查一件事:住得怎么样。米欣是镇长助理,镇上安排她跟妇联主席住一个房间,房间还算宽敞,郭志同却摇头。他问:“你们盘山镇穷得只剩下半间屋子吗?”他说小米除了参加基层工作锻炼外,还得撰写她的高级研修论文,两个年轻女干部住在一块,不说话行吗?难免互相干扰,谁来帮她完成论文?书记还是镇长?水平够吗?站在一边的两个镇头头连忙一起表态,说镇政府房间紧张,干部住宿条件不好,但是无论如何一定给小米调个单间,宁可把他们俩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交给小米。

米欣说谢谢领导关心,这房间很好,不影响她写论文,不用调,真的。

郭志同说:“小米别怕他们给你穿小鞋。他们要敢吃你,告诉我。”

他开玩笑,他说咱们这里只会种水稻产大米,没种过小米。物以稀为贵,得特别珍惜。姓米的在本县真是不多见,只知道当年北宋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其中有一个米芾。没准姓米的都练书法有家传?什么时候请小米写几个字,裱起来挂墙上欣赏。

镇书记和镇长在一旁起哄,说小米的字还真不错,不像现在一些大学生离了电脑不懂横竖撇捺,自己的名字放在纸上都是东倒西歪。小米真可以写几张送给郭市长。郭市长水平高,古时候的书法家都认识,让郭市长看中了可不容易。

镇上立刻张罗给米欣调房子。米欣很自觉,只说领导关心心领了,房子不用调,这么住挺好。屡劝无果,镇书记给郭志同打电话请示,说这可怎么办?小米真坚决,或者就算了?郭志同不高兴了,不是对小米,是对该书记。郭志同说你怎么连个小事都办不清楚?你什么学历?小学没毕业吗?该书记一听这话说得重了,很发愁。苦思冥想,忽然想出了个主意。他到市里找市妇联主席,说本镇妇联主席年纪轻,工作热情高,但是妇女工作不熟悉,办法还少。书记提出让镇里的小主席到市里跟班,向市里的大主席学习一年,帮着烧水泡茶,也开阔眼界,提高水平,知道怎么搞妇女工作。市主席大喜,因为她那个单位人少事多,有人帮着打杂,不必占编制开工资,何乐不为。镇里这个小主席也高兴得不行,她是城关人,丈夫孩子都在市区,到市里帮忙可以兼顾小家庭,还混个脸熟,有利争取日后联系调市里大机关,因此喜不自禁。镇里少个人手,天塌不下来,小主席走后腾出屋子归小米独占,很自然,不勉强,不劳小米费心谢绝,其他干部也不会有意见。郭志同的要求因此不折不扣得到了落实。

郭志同高兴了,表扬说:“水平不错,达到本科。”

那一段时间郭志同经常到盘山镇,忙碌其大通道和公路隧道。有一天他带来一批贵客,其中有两个老外,一男一女,个头特别高大。郭志同亲自陪同贵客上山,查看规划中的隧道工地,亲自介绍周边环境,忙了一个上午。由于来的有老外,镇上食堂酒家没人会做西餐,中饭免了,赶回市里,一行人只在盘山镇喝了点水。事前郭志同交代除了备茶,要给客人煮咖啡。镇上谁会弄那玩艺儿?还叫小米。小米不是老外,却是重点大学硕士,省城来的高级人才,现学现研究,总比纯种本地土包子强。

结果小米做的咖啡客人挺满意,靠的也就是两罐雀巢。两老外中那女的是头头,人称阿贝尔小姐,她在喝咖啡时高兴了,讲出一句洋话,随行翻译没听明白,呆在一旁发愣,小米忽然就接上去,叽哩呱啦跟老外说开了。

郭志同大惊。他问小米:“阿贝尔小姐说什么了?”

小米对领导一乐,竟开玩笑:“她说了,‘认识你很高兴。’”

后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阿贝尔小姐喝咖啡一高兴,一旁翻译的水平就不够了?原来她是加拿大魁北克人,那儿居民多为法裔,母语是法语。时下国际机构来来去去的老外工作用语基本为英语,阿贝尔小姐一行不例外,只是她工作之余一兴奋不觉就把母语说了出来,给他们一行配的英文翻译当然只好抓瞎,呲牙咧嘴,不如所云,如本地土话形容,叫“鸭子听雷”。也巧,米欣懂点法语,她在大学过了英语六级,她还修过第二外语,就是法语,她很喜欢这一语言,成绩很好。

小米到市里住了三天,陪同阿贝尔小姐,直到客人一行离开本市,才坐着市政府办特派的轿车回到镇上。后来她又奉命到市里去过数次,都跟阿贝尔小姐有关。这位阿贝尔小姐哪来的神仙?让郭志同这么高水平领导那般百忙,还要高级人才小米一块陪上?这有原因:阿贝尔小姐供职于世界银行,是该行驻中国机构的一个代表,负责审查本市拟建的盘山隧道贷款项目。郭志同手笔大,没钱,想修隧道,主意打到世界银行去了,要利用世行贷款办成此事。

以上就是我们掌握的郭志同与米欣之间交往的基本情况。表面看没什么,很正常,多与工作相关。但是稍稍深究,就能发现不少疑点。

郭志同为什么非让给米欣配单间宿舍?在米欣自己坚持不要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施加压力固执己见?纯粹关心人才帮助写论文吗?据我们了解,因为挂钩盘山,还因为修大通道和隧道,那段时间里郭志同经常出入盘山镇,并曾数次留宿不归。盘山镇政府在生活区备有一间套房为客房,以供重要客人临时住宿之用。套房在宿舍楼四层最尽头处,相对隐秘,与米欣所住宿舍仅间隔一室。如此条件实非常有利,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来去,避人耳目不需太高水平,小学毕业足矣。

郭志同几次三番让米欣到市里,纯粹就是配合做世界银行阿贝尔小姐的工作吗?据我们了解,除了有关工作,郭志同与米欣还另有接触。有一个晚上,郭志同把世行贷款工作项目组的人员拉到一家歌厅,让大家卡拉OK,说是工作进展不错,以此犒劳,米欣在场。那天大家都喝了点酒,郭志同领导与民同乐,也上去唱歌。他唱的居然是网络流行歌《老鼠爱大米》,且把有关歌词改为“我爱你,爱着你,就像鹌鹑爱小米”。常务副市长竟然自比为鹌鹑,以表对小米的爱意。他真像该鸟能生出外壳花花点点的小鸟蛋吗?郭志同郭同志如此表白,让其间人特别兴奋,也就不怕领导有些没大没小了。大家起哄,鼓动小米去献花。小米捧着一束花真的就上去了,脸孔涨得通红,笑得非常灿烂。米欣这样的姑娘是不能笑的,她一向比较沉静,一旦生动起来难免“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好比古时左盼右顾的美女,效果特别强烈。

疑点因此丛生。

我们必须了解掌握这两人的个人交往情况,这是办案需要。

我们处理的这个案子说起来很一般,并不显得非常复杂,但是办起来却比一般案子复杂得多,因为一些特殊缘故。

案子发生于春节前夕,时盘山镇石井村村长许阿泉等人合谋组织年关攻势,拟对镇、市两级相关领导实施暗杀。这些人倒还不是恐怖分子,他们没打算非法购买枪支,躲在哪个暗处守候领导们,看准了冲出来开火。他们的行刺比较人性化:送炸药包,包里不装炸药,装人民币。这就是说他们要利用新春佳节慰问领导,实施贿赂。这种行径可类比为暗杀,其事如杀,其行要暗。许阿泉等人贿赂领导有缘故:本镇公路改线和隧道开掘动工在即,主体工程外,有大量辅助工程项目。石井村位居镇区附近,地少人多,有务工经商传统,比较富裕。村长许阿泉等人手中握有工程队,在全市承搅工程,此刻特别看好掉到家门口的这一大馅饼,唯恐染指不得。

有一个人让他们比较犯愁,就是郭志同。郭志同身为常务副市长,主管本市南部大通道建设,本镇公路改线和盘山隧道工程,包括各附属工程怎么做,他最关键,某种程度上说,比市委书记、市长起的作用还直接,还大。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谁管得着谁就老大,不能只看级别职务。许阿泉将郭志同立为头号暗杀对象,心知只要拿下他,一切都好办,但是如何下手?

许阿泉多方打听,了解郭志同的职称,听说他属于“一般不拿”等次。这什么意思?我们知道眼下职称五花八门,例如助教、馆员、二级作家、一级厨师等等,什么条件如何产生享有何种待遇均有文件规定。郭志同没有职称,因为他是公务员,按规定不评职称。国家公务员有考评制度,年终到了,通过规定方式,评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等次,这种评定亦有文件为据,比较规范,可列表公布,为官方方式。与此同时,社会上还流行另类评定,这种评定缺乏文件依据,比较模糊,含义混乱不清,只在口头流传且多藏匿于暗中。例如某人被评为“吃大草”的,这是说该人不看小钱,要大炸药包才炸得死。某人为“通呑”职称,即该人贪得无厌,什么都拿。也有的称“一概不要”,这种领导不要去碰,碰了自找没趣,没准还自找麻烦。类似评说往往似是而非,缺乏证据,很难确信,不乏相互矛盾,有意诬陷之例,但是常常又惊人之准。许阿泉图谋行刺领导,他当然要四处打听该领导的相应职称,不管其准确程度如何,至少可供参考,以求有的放矢。

人说郭志同一般不拿,这是说他在这方面比较注意,但是并非无懈可击。按一般情况让一般人给郭志同送炸药包肯定不行,没用。谁去了才有用?谁送的他会拿?那只有他自己的人。自己人交往,彼此都得照顾面子,有时很难一概推拒。因此许阿泉断定,刺杀郭志同必须让郭志同自己的人去干,找不到这种人就弄不死他。

这不现成有个人吗?小米,米助理。

郭志同不是本地人,来本市任职前,他在大市的政府办公室工作过。本市是县级市,俗称“小市”,小市上头有个“大市”,也就是所谓的地级市或者“设区市”,小市归大市管。郭志同家在大市市区,小市这边无亲属,盘山镇除了镇领导,恐怕就米欣靠得近,许阿泉的事情请镇领导出面不宜,小米似合适一些。

许阿泉认识小米,他是村长,自己还有工程队,跟镇长助理时有工作联系。他这种人当然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关系的事情什么都得知道点。大家都看到米助理是人才,长得也不错,当然也会格外关心她怎么回事,所以许阿泉知道小米与郭志同关系不一般。但是认识小米是一回事,让小米帮着办事是另一回事。为许阿泉送炸药包这种勾当,哪里可以跟当年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相提并论,凭什么小米要替他办?因此许阿泉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办法。

有一天镇长带米助理到村里检查工作,村长许阿泉请两位镇领导在村中小饭店吃了顿便饭,煮两条溪鱼,做一锅土鸡汤,豆腐青菜,均土产,原汁原味,镇长吃得很高兴。席间许阿泉问镇长有没有人到市里去,他想托带一点小东西给郭志同郭市长,镇长随手一指说:“还找谁?交给米助理吧。”

镇长说,郭市长交代要一份报告,是关于盘山隧道环保影响方面的,听说世界银行贷款项目都很注重这个。镇上已经拟了个初稿,正打算派小米专程给郭市长送去。

“许阿泉你跟他什么事啦?”镇长明知故问。

许阿泉说也没什么大事。他刚听说郭市长家里出了事,他妻子手术,现在在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听说是乳腺癌,相当麻烦的。郭市长那么有水平,人那么好,一心为工作,怎么就家里遭灾了呢!听了真是心里着急。

镇长说他也有耳闻。他问:“小米知道情况吗?”

米欣没吭声。

镇长开了句玩笑:“人家领导对你很温暖,看起来你对人家领导不太温暖。”

两天后镇长特派他的吉普车,单独送米欣到市里去。此行显然特别重要,镇长亲自安排车辆以确保无误。许阿泉托米助理给郭志同带的“小东西”是个大信封,厚厚的,掂起来有点份量,封口已用胶水粘牢,信封上写有“许阿泉托”等字样。

当晚米欣便去“温暖”领导。到哪呢?郭志同的宿舍。郭志同住在市政府机关大院二号宿舍楼,该楼俗称“单干户”,住的都是本市的大人物,凡单身前来本市任职的外地籍领导都安排在这里,一人一单元。郭志同住四楼。该同志的宿舍旁人上不去,他基本不在宿舍接待客人,有事者一般都让上办公室。如同其“一般不拿”职称,特殊情况下,自己人例外。

小米是高级人才,她很细心,懂事。谁都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去哪干啥了。当天一到市区,她就让镇长的司机把车开到宾馆,安排住下来,说今晚办事,可能会晚些,就不回镇上了,第二天一早走。司机问她办事是否用车,她说不用,走几步路吧。

她在当晚七时四十分悄悄离开宾馆,出门前换下她的牛仔裤,穿了条白色裙子,看上去格外明丽动人。她在七时四十五分到达“单干户”,按了电控门铃,对讲机一声未出,只听门锁“啪啦”一响,她悄悄就上楼去了。时四楼郭志同宿舍亮着灯。米欣在那座楼呆了将近四个小时,晚十一时四十分才走出楼下的电控门。

谁把时间搞得如此精确?两个探子,辅助人员,米欣对这两人浑然不知。从她入住宾馆开始,这两人就对之实施跟踪。米欣在“单干户”呆了近四个小时,他们寸步不离呆在楼外一棵树下一辆小货车驾驶室里,整整守了近四个小时。

他们供称,米欣前去“温暖”领导时,身后背着一个黑色双背包。米欣年轻靓丽,来自省城,品味比较高,担心手捧大信封有碍观瞻,她就把东西放在双肩包里出出进进。许阿泉的“小东西”过分厚重,看来确需那么一个外包装。

他们还供称,米欣呆在“单干户”的近四小时里,四楼郭志同的宿舍始终窗帘紧闭,但是一直亮着灯。这显然不能说明问题。同样的事情,有的人喜欢关了灯摸着黑干,有的人则喜欢在充足光线下对着大镜子进行。

米欣在第二天一早回到镇上。镇长轻描淡写问了她一句:“办好了?”

她只点点头,一声不吭。

一星期后,郭志同率市有关部门一批要员到盘山检查大通道和大隧道建设的筹备情况,路过石井村。一行人把车停在石井村村部,在那里喝了茶。时许阿泉村长挤上前跟郭志同说话,郭志同在许阿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很亲切很温暖。

“你这个茶不错。”他说。

郭志同有水平,该直白时直白,该含蓄时含蓄,说话滴水不漏。或许他觉得许阿泉不错的不仅其茶。

数月后事发。有一封举报信直送省城,报称盘山镇石井村村财混乱,村长许阿泉以权谋私,将上级拨付该村的征地赔偿款项私自截留,擅自挪用。举报信经省有关部门领导批转下来,要求认真查处。起初大家没太当回事,以为这就一个村级事务,内部矛盾,互相咬,鸡毛蒜皮。派两个人查一下账,让村长把吃下去的万儿八千吐出来就完事了。不料一查下去不得了,财务果然混乱,被挪用的款项居然不小,涉及到村级以上人物,领导便重视了,要求组织力量彻查。这一查,许阿泉实施春节攻势行刺领导案浮出水面。许阿泉交代出一个被刺领导名单,包括乡镇干部、财政税务工商银行部门领导,还有几位市级官员赫然在册,其中为首的就是郭志同。

他拿了四万。

嫌犯纷纷落网,米欣也被我们纳入视野。从表面情况看,这个人即不是施贿者也不是受贿者。但是她在本案中处于一个关键环节上,许阿泉的炸药包经由其手交到郭志同手中,本贿赂案通过她得以完成。

这里有疑问。米欣是有罪,还是无辜?她奉镇长之命,受许阿泉之托把一个“小东西”转交给郭志同。她是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据镇长和许阿泉交代,他们曾谈及郭志同妻子手术之事,高级人才米欣如此聪明如此沉静,她应当能够猜到封在如此厚重信封里去“温暖”领导的会是什么。知道了还上,她就有了共犯之嫌。

另外她在郭志同房间里呆了近四个小时,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干了些啥?设法排除某一包炸药的导火线?或者一起研究某个共同关心的问题,例如米欣特意换上的特别明丽动人的白色裙子?

我们决定动她,目前只能先动她。

许阿泉行贿案发案之初,一些涉案者十分紧张。有两个人努力表现正常,一个是郭志同,一个就是米欣。那段时间里这两人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显露出对该案的关切,也没有出格之举。郭志同郭同志跑省城,上北京,操持其大通道大隧道项目的报批和筹资,与世界银行阿贝尔小姐百般友好,大套近乎。忙碌工作之余有时还开开玩笑,表现一下自己的学历和水平,以及轻松愉快。小米一边参加基层工作锻炼一边撰写其高级研修论文,盘山镇政府那个米氏单人宿舍的灯光经常彻夜通明。

案情已经牵连到郭志同。郭志同身份不低,没有足够证据和把握,未经规定程序得到批准,不能贸然动他。特别是此人身任要职,所直接负责的重大建设项目即将投建实施,大事将行,动这个人要考虑各种因素,时机不成熟不能匆促从事。

我们先找了米欣,用一种比较亲切比较客气的方式,请她提供帮助。春节之前,某月某日,她是否受镇长之命到市里找过什么领导?

显然她对本问题已有思想准备。时镇长和许阿泉均已从其居所、办公室匿迹,被我们请入办案地点交代问题,外界纷纷然已传闻众多,米欣当然清楚。她告诉我们,自己确曾奉镇长派遣,去市里找郭志同常务副市长,交一份重要报告并做相关汇报。

“有没有转交许阿泉的一个东西?”

她沉默,不否认,也不予证实。这人天生丽质,却沉静,话不多,此刻为甚。

“请你再回想一下。”

她还是那句话。交了一份报告,汇报了。是关于盘山隧道对环保的影响。

显然我们的问题触及要害,且米欣有重大嫌疑。如果她绝对无辜,只如邮政部门特快专递投递员一般负责把某邮包送达某处,她完全不必做任何隐瞒,只需把我们已经掌握并通过其他有关人员证实的情节如实告知:不错,把许阿泉的一个大信封转交给郭志同了。信封封口是粘上的,不知道里边装的什么。这样就行了,到此为止,她没事了,与本案再无牵涉。但是她缄默不语。

这人给我们很深印象。以往只听说小米熬粥味道不错,却不知道擅长研修经济学的该小米竟有如此本事,胸有静气,遇事不慌。当然,她才二十六岁,学历不低,阅历却还嫌浅,经验不可能太足,办法也不会太多,她已经表现出这一弱点。

我们决定对她采取措施。不动这个人不行,她是本案关键环节,她不开口,有关事实就无法认定,特别是无法认定郭志同受贿。动她也让我们多有顾忌,因为严格说她不归我们管辖,她是省行政学院经济学高级研修班学员,在本市只是临时挂职性质,她所就读的学校直接归属省政府,影响深及全省上下机关。而且以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看,这个人即不是受贿者也不是行贿者。对她采取措施于我们实有不忍。

但是她对自己涉案事实拒不交代,她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却偏让自己身陷其中。这人号称高级人才,如此行事却显愚蠢。

我们跟她的学校联系,含糊其辞说米欣他们镇有点具体事项,我们需要她配合做点调查,近期她可能无法回校参加相关的定期集中教学研讨活动,由我们代为请假。学校方面不知其中大有内容,没多问,欣然同意。

然后请君入瓮,正式通知米欣在规定时间到我们的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她一“进来”,立刻有人沉不住气了:郭志同常务副市长。此前他一直表现正常,正常得超乎寻常。

郭志同与米欣不一样,他是师兄,老牌研究生,他在努力显示他的学历和放松之际,密切关注着本案的进展。我们一动小米,他不再做很认真很高兴很轻快之状,匆匆忙忙随即登场。但是他并无舍身炸碉堡之气概,他派人进攻,迂回出击。

世界银行的代表阿贝尔小姐要求本市提供一个重要数据资料和有关细节说明,其要求事关项目最后敲定。处理不好,盘山隧道项目可能将从该行贷款备选名录中撤下,本市所做的努力及花费的资金将全部报废。因此这是件大事。郭志同亲自安排有关部门准备了相关材料,务求详尽。为了确保事情妥当,郭志同提笔为阿贝尔小姐写了一封信,信不满一页,并不长,但是在充分显示郭志同常务副市长书法水平的同时,也充分表达了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本市六十余万人民对该小姐及所属机构的友好和期待。

这封信最好能译为法文,因为阿贝尔小姐可能对中国国粹书法缺乏了解,却容易被其母语打动。此刻本市唯有米欣可堪此任。

郭志同派市政府办一位副主任处理此事,该副主任不知底细,打电话到盘山镇找小米,意外得知她“进去”了。主任赶紧向郭志同报告,问这可怎么办?郭志同对此当然并不意外,他有经验,不说怎么办,只说办什么,很开明很体贴:“办法你们想,另外找人译也可以。总之这封信一定要附上法文译本。”

这还能怎么办?主任找到了我们。他说这件事确实比较重要比较急,小米的问题是不是严重到不能参加处理此信的程度?如果是,他没话说,天塌地陷听天由命。如果不是,他就希望我们网开一面,不是对小米网开一面,是对他。

他当着我们的面给郭志同打了电话,请领导证明他绝非伪造上喻。他这个电话肯定在事前经过郭志同授权,否则他不敢打。郭志同通过该主任的手机跟我们直接沟通,电话里口气和蔼可亲,充分表现出领导的风度,但是没有一点含糊。

他说他很痛心。他相信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们不会对小米采取措施。他希望我们在办案中坚决执行政策,充分注意小米个人的情况和特点。小米是从省上来的,此案办到头,除了面对她本人,还得面对省上,因此必须严守办案规定,不能逼供,不能乱来,不能草率。他说在过去的工作中,他跟小米有所接触,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女干部,一个人才。案子必须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希望不要造成过分而不必要的伤害,还有什么比毁掉一个人才更让人痛心?

他再三强调了争取世行贷款的重要,似乎不放米欣,不仅本市相关项目流产,世界银行本身亦将立时倒闭。

我们决定让米欣为郭志同,也为世界银行救一次火。它并不妨碍我们办案,可能还有助于我们从旁观察,进一步了解掌握他们间人所不知的情况。我们让米欣在受审地点办公,让她把郭志同那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变成法文。看来这个人确有素质,她没有推辞郭志同为她添加的额外负担,受审期间,她本有权专心对待审查事项而谢绝其他无关业务。当然,比较起来这一业务对她心理压力可能会小一些。小米颇敬业,可能也因为非专业译员,翻译那封信并不轻松,她花了一整天时间,反复斟酌修改,一遍一遍,倾注大量心血,终于在规定时间完成任务。

我们将文稿电传省有关部门。经急请专家审定,译文词句妥当,未发现问题。

在翻译信未署名时,该小米下意识停顿,斟酌许久,一直下不了笔。其实全文中就那几个字最简单,我们都会翻译:“郭志同”,把汉语拼音写上去就行了。

她在那一刻眼角潮红。

这以后案子急转直下,米欣一举惊人。

她不再缄默,开口承认了大信封的存在。我们向她宣读许阿泉的证词,许阿泉说自己亲手将封有四万元人民币的大信封交到米欣手中。吉普车司机等人的证词是亲眼看见米助理手捧一大信封坐车前往市区。许阿泉的两个监护人员则证实她背着双肩包进入郭志同的宿舍楼。我们问她对这些证词有何解释。她问:“我否认过吗?”

她还真没否认过。当然她也没承认过。

她说有这么一件事。他们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把它放在双肩包里,背着它去见郭志同常务副市长,这些事都有。但是她没把信封拿出来,没有如约转交,那笔钱并没有送到郭志同的手里。

我们面面相觑。

“为什么!”

她说她清楚里边装的是些什么。她觉得不应当。

“东西呢?还给许阿泉了?”

没有。没还。

“那么在哪?”

她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怎么处理?”

她沉默。

这是个高级人才,但是她对我们这个领域可能还比较陌生,因此她的才能还无法充分施展。她声称自己私留了那笔赃款,却无法说明其下落,就像一个杀人疑凶无法说明自己把作案匕首扔在何处。经反复做思想工作,反复追问,她给出一个下落,她说春节前夕她曾回省城学校,曾独自前往著名的灵峰寺游览,那笔钱被她扔进寺里大殿前的功德箱,许阿泉的烈性炸药因此化成了一笔佛门善款。

对于我们这些专业人员来说,米欣的这一说法想象力过于丰富有如小说,却虚假得让人啼笑皆非。尽管有如天方夜谭,我们还是有必要核实情况。我们通过省城宗教部门查询米欣提到的寺庙,该寺颇有名声。据反馈,米欣所称时间里,该寺未接收一笔达四万元的无名捐款。该寺庙功德箱信徒所捐善款均每日清点,据清点记录,那一天大殿箱中捐款总数未达四万。

我们认为是她在撒谎。这个人相对较单纯,撒谎的学历不高,她的谎撒得比较拙劣,无法自圆其说。她有可能在两个方面撒谎:其一为赃款下落。会不会是她私留赃款后移为它用,因故无法交还,或者不愿交还,因此编造了所谓捐给寺庙的谎言。第二种情况更特别:她根本没拿这笔钱。她圆满完成了镇长交付的任务,把许阿泉的大信封交到郭志同的手中。离开“单干户”时她的双肩包是空的。她没拿这钱,不可能把这些钱弄到哪去,非要她说出个下落,自然只能胡编乱讲。

我们怀疑是后一种情况。这种情况很特殊,其要点是米欣往自己脸上抹黑,替郭志同承担受贿罪责。她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四万元不算天大数目,却已经足够了,谁摊上了谁逃脱不了追究。或者是受贿,或者是其它什么罪名,它都足以让该事主受到法律惩处并身败名裂。米欣有什么必要这么干?或者不是她为什么,是谁要她这么干而她也不得不这么干?米欣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之前,郭志同想尽办法把一份简短的函件送达其手,让她眼角潮红。或许这封指定要她翻译的函件只是一个道具,藏身其后的郭志同要通过它竭力表现自己的存在,同时提醒米欣一些什么?

米欣默然无语。我们感觉到她沉静外表下的沉重。

我们追问那天晚上她跟郭志同在哪里见的面?她说是在郭志同的宿舍。这是实话。我们问她时间,她也没撒谎,但是把时间范围缩小了一点,说是八点左右,到十一点左右。我们问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干什么啦?她一声不吭。

显系要害。

后来她说,那段时间里他们在学外语。法语。时郭志同常务副市长准备到北京跑项目审批,拟会见阿贝尔小姐,他不懂法语,想现学一点,跟阿贝尔小姐交谈时用一下,可以调节气氛,增强亲近感。这就像国家元首出访外国,临时学几句该国语言,合适场合一说,不管学得像不像,都让所到国上下浑身舒畅,感到亲切和愉悦。

如此聪明的小米难道真的弱智到以为我们如此弱智?她谎言之拙劣让人忍不住发笑。接下来她还打算如何编造其谎言,以描绘他们郎才女貌一男一女相聚灯下,极其纯洁漏夜读书之具体情景?他们是在“单干户”郭志同厅中的桌子,还是在其卧房的大床上共同努力,翻来覆去地学习法兰西共和国的官方语言?

有一青年男子从省城匆匆前来。他说他是米欣的男友,刚听说米欣出了点事,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案子尚在审理之中,有关情况目前无可奉告。眼下也不是涉案人员不受限制地与外界接触的合适时候。

“听说是为了四万块钱?”男子问。

“谁告诉你的?”

“外边都在传。”他说。

他说,他决定先上交这四万元以协助办案,替米欣表明合作之态度。但是他要声明,他不认为米欣会拿人家钱。如果米欣跟所传的四万元钱有关,肯定别有原因。米欣并不缺钱。上交这四万元是他个人的行为,没跟米欣商量过。他跟米欣前不久曾见过一面,当时她没说什么。前些天他听到传闻,千方百计想找米欣,已无从联系。

这人听说还不能允许米欣同他见面,很失望,留了电话和联系址,告辞离去。

我们没想到我们尚在千方百计寻找下落,这笔钱就自动找上门来,有如长着一对翅膀从天上翩然降临的可爱天使,当然说它是插着引信的炸药可能更为合适。米欣男友对这笔款项解释含糊,以其出现之突然分析,不能排除米欣将赃款交给自己男友,男友听到她涉案情况后赶紧上交的可能。

我们向米欣询问究竟,她神情顿显异常。

她曾声称自己私自留下那笔赃款,却无法说明其去向。当得知男友为她上交了一笔钱时,她有如挨了当头一棒,整个儿傻了。

“这是许阿泉的那笔钱吗?”我们问她。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故态复萌,再次缄默。我们告知其男友交款事宜,本想减少其思想负担,选择合作而不是继续其水平很低且徒劳无益的撒谎。我们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

这时又有一位要角为米欣前来。蒲老师,蒲思陶。她带着正式介绍信前来接洽,要求了解米欣的情况。米欣还是该校在校生,学校有必要,也有权知道相关情况。

她说她已经见过郭志同了,郭志同请她直接找我们谈。我们曾经代米欣向该校请假,“协助调查”,当时他们没在意,现在找上门来了。蒲老师没跟我们说明如何获知米欣涉案消息,是所谓“外界都在传”,还是有人例如她的旧日单恋者郭志同急切传递的情报。也许她还跟郭志同一起商量了有关的接洽要点?

我们没有向她透露案情,我们说,会在合适的时候正式通报学校。

“我们对这位学员很了解。”她很强硬,“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挂职表现也很好。如果你们搞冤假错案,我们不会轻易放过。”

我们告诉她,米欣已做初步交代,从她自己交代的情况看,没冤枉,她有问题。

“不可能。”她坚持,“这个学员很成熟,家境也好,她不会见利忘义。”

我们问她对米欣的了解是否很多面,除了档案和年终鉴定表的记载,还有哪些?她是否对学校撒过谎?她读经济专业,个人经济情况如何?跟谁有过大宗经济往来?她男友是干什么的?没钱?还是很有钱?

蒲老师说米欣是外省人,出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医生,早年离异,她跟母亲生活,在她读大学期间母亲去世。可能因为家庭这些情况,米欣个性比较沉,相对内向,交际面不宽。但是她个人经济状况很好,母亲在家乡给她留有一幢小楼,另有相当数量存款。她父亲是当地名医,离婚后另组家庭,却也一直珍爱米欣,多有资助,米欣从不缺钱,也从不贪财。米欣曾经有过一个男友,是她大学里的同学,已在一年多前去了澳大利亚并跟她分了手,此后她没有新的男友。

我们请蒲老师暂留数日。我们说会郑重对待学校的这次接洽,对米欣涉案有关问题一定会实事求是并慎重处理。我们还希望从学校老师那里了解更多的情况,必要的话,请学校和老师协助我们消解她的抵触情绪,主动合作,使案情能尽快查清。

回过头我们寻找那位自称是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我们按照该青年男子留下的电话和地址与之联系。这才发现电话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

一个冒名者以如此方式给我们扔下一笔款项,然后销声匿迹,有些不可思议。青年男子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案情相关者?不愿暴露姓名想帮米欣一把的人?还是别有目的受命行事者?这肯定不是一起学习雷锋拾金不昧的故事,来历不明的人和来历不明的钱,情况挺反常。

所以米欣闻知此事后表现异样。

我们决定让蒲老师跟米欣见上一面。我们权衡利弊,觉得可行。蒲老师身份特别,她不会不知轻重,哪怕她跟郭志同有无数关联,当不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公然做手脚。本案关键是突破米欣,她曾经开口交代过问题,忽然又一言不发,不予合作,这时上门的蒲老师可能反倒成为我们的有力助手。学校可谓米欣的娘家,米母已逝,蒲老师就像她娘家派来的小姨,外甥女见小姨容易动情。

结果没有太激动人心。她们见面时很平静。

蒲老师说:“小米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米欣说谢谢老师。

蒲老师说大家都很关心米欣。听说她碰到了一些问题,相信她会正确处理,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也相信有关部门会实事求是。米欣说请老师放心,她明白。

她忽又眼角潮红。

此后案情再次急转。

米欣改口,不再极其费劲徒劳无益地为赃款下落编造谎言。她承认自己那天晚上把大信封留在郭志同的房间里。是在最后,临离开前才留下的。时郭志同到卧室接一个电话,她悄悄打开双肩包,取出大信封,把它放在茶几上。郭志同接完电话走出来,她即起身告辞。郭志同把她送到门边,没注意到茶几上的东西。

“你一句都没跟他提起?”

她说没有。信封上有字,不必她解释。她也不想说明,说不出口。

“为什么?”

她猜得出里边是什么。为此她很犹豫,当时曾想不拿出来,把它带回,退还许阿泉,不管此事。直到最后,临走前她才悄悄把东西留下。她听说了郭志同家里的事情,可能确实急需。如何处置应当由他自己决定。

“为什么起初不跟我们说实话?”

她一声不响。

她还正式声明她没有男友,某青年男子上交的四万元与她无关。

我们觉得这一次她说的情况比较可信。有趣的是她忽然不再撒谎。是不是自知无法把谎话编圆,因此放弃?我们觉得不像。以她的性格,无法圆谎时她会拒绝回答,而不是改口。她肯定是被什么触动了,其触动程度还相当大。我们猜想冲击她的可能是所谓男友为她上交的款项,或是与蒲老师的会面,也可能兼而有之。她与蒲老师间其实没说什么,一句意味特别的话都没有,但是老师的专程造访和关心会让她异常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归属,她是省行政学院一个高级班次的优秀学员,备受关注、前途远大的青年女干部,她为什么要无端承受罪责,毁掉自己?如果蒲老师的到访为郭志同策动,企图利用她给我们施加压力,支持小师妹拒绝合作,他真是适得其反。冒牌男友为她上交的来历不明之款有何意味?不管该可疑青年如何说明,其直接效果是让人感到赃款已见下落,同时把它与米欣联在一块。因为一些特殊缘故,米欣可能愿意为某个人承担罪责,但是如果发现被人栽赃,她肯定感觉抵触。

米欣已经说出要害,现在轮到郭志同郭同志了。

我们没有马上行动,因为郭志同将在近日再往北京,率本市一个重要团组,就世界银行贷款的几个关键事项做重要会谈。考虑到各方面情况,经研究,决定等他返回后再正式接触,请他配合调查,就某些问题做出说明。我们设想届时郭志同将如何对待询问。很有风度,很轻松,谈笑风生,如同他会见阿贝尔小姐?或者感觉起来比较沉重?郭志同不是一般干部,不仅因为他的职务。这个人在同一年龄段同一级别的干部中颇醒目,许多方面堪称佼佼者,没有人怀疑他前途无量。人们也这么说米欣,但是不一样。米欣是高级人才,可能很有前景,不过那还是一种预期。郭志同的上升则近在眼前,这人早为人们看好,干部群中屡有提任风传,这些风传不是没有根据的。

眼下他可能落马。

不料我们不找人家,人家却主动找上门来。郭志同在前往北京之前,一个电话把我们请到了他的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他很镇定,一如既往。他说,有一件事情,他反复考虑,认为应当跟我们谈一谈。不久前他曾跟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就米欣接受调查的问题谈了点意见。当时他就想跟我们说那件事,后来考虑不好,最终没谈。直到现在谈起这个他还很矛盾,他实在不愿意米欣受到伤害。小米很优秀,素质很高,很全面,在学校是高才生,到本市挂职工作努力,还能发挥特长,起了本地干部起不了的大作用,是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的有功之臣。这种干部应当受到褒奖,不应当受到伤害。

郭志同要跟我们谈什么事?是要害,他触及了那个大信封。他告诉我们,春节前的一个晚间,盘山镇长让镇长助理米欣送来一份报告。因为事情比较急,也重要,他让米欣直接到宿舍找他。除了送报告,米欣还跟他谈了些工作学习情况,离开后,他意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大信封,写有许阿泉托带字样。他觉得惊讶,随手把信封撕开,里边有四捆现金。他没细点,估计一捆一万,一共是四万元。

“我很生气。”他说,“小米怎么搞的?”

他说,后来他想不能怪小米。她还年轻,没经验。一定是许阿泉听说她到市里送报告,让她顺便带来,没告诉她什么,她不知其详。当然她也可能猜出点究竟,否则不会一句不说,悄悄就放在茶几上。米欣这是把一个难题放到他面前了。要是许阿泉等人上门送礼金,当场一拒了之就是了。让米欣这么丢在宿舍茶几上,就得考虑怎么处理才好。反复斟酌,他觉得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比较妥当。大约一个星期后,他带着一批人到盘山镇工地现场办公,曾途经石门村喝茶。看完工地,大家集中在镇政府讨论研究有关的几个问题。会后离开前,他在会议室把那些钱当众退还了米欣,时他的随行人员和镇上主要领导全部在场。

郭志同说,退还之后他再没过问此事。他相信米欣知道他的意思,相信她会处理好,谁把它交给她,她会把它还给谁。如果米欣没有参与其间,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会对相关者做严肃批评,甚至追究。米欣参与了他就不追究,他不想给米欣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她只是缺乏经验,不知究竟,可能还出于好意。

“小米可能有些苦衷。”他说,“希望你们即办好案子,又保护好干部,为她的未来着想,不管怎么样,她这样的干部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