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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政诗 第六十七章——第七十四章

第67章

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

——致老苏区人民

阳光灿烂,

百花缤纷。

但是,在我们中国,

还有这样一个县境!——

“苏区学大寨”

五个金闪闪的大字,

在这片土地上

镌刻深深;

“旧貌变新颜”

一行红朴朴的诗句,

在这片土地上

逗引行人。

客厅里:

颂词篇篇,

祝酒殷殷;

大路上:

红闪花环,

彩舞绸裙。

但是,

十里车尘,

怎盖得住:

土圆仓凄凉的蛛网,

卖嫁女泪湿的衣襟;

一笛秋风,

不忍传递:

报纸力夺的丰收,

白发饥病的呻吟。

呵!我的亲爱的

苏区的人民哪,

难道你们当年,

用仅有的一根线

缝补红旗的弹洞,

用仅有的一把米

挽救饥饿的革命,

就只是为了

换回这千古不移的

——贫困?!

难道当年

苏维埃主席

讲述过的幸福,

你们用土铳和梭标

从大地主噬人的

狼斗里,

从资本家吸血的

酒杯中,

抢出来的幸福,

竟变成了:

镜中之花、

水底之月、

天上之云?!

难道你们的鲜血,

只能染红新中国的大印,

却不能染红

你们生活的阳春?!

难道你们只能为革命

肩负牺牲的使命,

却不能为革命

掌握国家的权柄?!

难道是怕你们变修,

草鞋、破衣、

稀饭、瓜菜,

才成为你们生活的水准?!

难道革命是用

饥饿、

贫困,

来报答你们抚养的恩情?!

你——

一个革命的母亲,

仅因为三只

“吃了社会主义”的母鸡,

被逼得离乡背井。

当年,

***的百般屠杀、

千种酷刑,

也不能把你从苏区赶跑。

你熬了多少罐鸡汤,

一勺勺都喂给了革命。

现在,你不得不去异乡村头,

在乞食中打发残生。

你——

一个烈士的儿子,

仅因为一杆

“资本主义牌号“的土铳,

被罚得家产全倾。

当年,

还乡团的百般清剿、

千种禁令,

也不能使你的枪口哑默。

你打了多少只禽兽,

一回回都送给了红军。

现在,你只得忍痛砸毁土铳,

在牛棚里泪听狼鸣。

至于你,

我们可敬的

双目失明的红军老人呵!

请不要在你补巴重叠的

土布衣上

挂上你的勋章

走进民政局的大门。

民政局长的记事本里,

急需救济的有:

县委书记的远亲,

区委书记的老表,

公社书记的外甥。

双目失明的红军老人啊,

请你还是回去吧,

去用你的一个鸡蛋

换取:

二两拌菜的盐、

一枚补衣的针。

呵,你也不要说

走得太累,

歇一个晚上再登归程。

县里的小车虽多

然而载不尽:

上司视察、

记者光临;

县里的客房虽好

然而住不进:

破衣红军,

在野功臣。

双目失明的红军老人呵,

你还是回去吧!

请急速地登程。

只是要注意:

山路的崎岖,

薄暮的猿吟,

用你手中的拐杖,

用你未灭的心灯。

假如是花神,

欺骗了大地,

我相信,

花卉就会从此绝种,

青松就会烂成齑粉!

假如是革命,

欺骗了人民,

我相信,

共和国大厦就会倒塌,

烈士纪念碑就会蒙尘。

但是,不!

革命——

并不是忘恩负义的

薄幸儿。

领导革命的共产党,

无时不在惦念

苏区的人民。

一场暴雨

洗劫了这片土地,

党立刻送来大批的物资,

营救蒙难的乡亲。

但是,这些物资却被人篡夺,

营建起:

“土皇帝”的别墅,

“新贵族”的客厅;

百日大旱

龟裂了这片园林,

党立刻运来大批的粮食,

救济受灾的人民。

但是,这些粮食却被人盗用,

变成了:

增产的指标,

丰收的凭证。

为什么这些人

能够像强盗一样,

骗取革命的外衣,

红色的大印?

就因为,

他们长了一条

会撒谎的舌头,

他们生了两只

会观风的眼睛。

他们的手下,

也有一个小小的“王守信”式的人物

帮他们送礼,请客。

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去换取自己的高官厚禄,

去赢得上司的至亲宠信。

在那狼奔鼠窜的十年,

他们为虎作伥,

坏事干尽。

“***”一朝复倾,

他们却将责任

推得一干二净。

但是,人民怎能忘记

他们和“四人帮”骨干

亲密合影的欢颜?

他们和“四人帮”骨干

举杯痛饮的时辰!

起来揭露他们!

起来控告他们!

可是,一些胆敢宣战的勇士

却被他们关进

私设的监狱,

让青春陪伴着

绳索捆绑的真理,

镣铐锁住的晨昏。

我的亲爱的

苏区的人民哪,

那些只用一只左眼

看路的人,

决不会怜悯

你们的贫困。

他们

不似强盗剪径,

恶似强盗剪径,

出外巡游

身边总带着:

监狱、镣铐、警棍;

他们

不似诸候分庭,

狠似诸候分庭,

对抗中央

私自搞一套:

政策、条例、法令。

他们可以不懂

1+2=3,

但他们必须懂得,

革命

就是斗争!

斗争

就是专政!

如果谁要打破这个公式,

他们就咒骂你

反对社会主义革命,

仇视无产阶级专政。

跟你嗜血成仇,

把你怀恨在心。

所以,在他们的手下,

昨日的苏区

——火坑!

春雨浇不灭鬼火淫淫;

今日的苏区

——冰坑!

骄阳穿不透千丈坚冰。

呵,写到这里

愤怒的泪水,

淋湿了我的衣襟。

我多么地希望

我的诗能长上

强健的翅膀,

飞到省委领导同志的

办公桌上,

飞到“中央纪检”的

公文袋里。

让我们的党知道

中国

有这么一个县境,

党内

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佞臣。

让我们敬爱的党知道哇,

在这一片烈士鲜血

浸红的土地上,

闪动着几十万双

悲愤的眼睛!

1979.9.1愤笔

第68章

乡村之歌

我的坐在风车上的乡村呀

我的吸着旱烟袋的乡村呀

你说,我该怎样歌唱你呢?

曾是一片缠绕在

纺车手柄上的空间

你的遗产是一份

永远也无法饮尽的酸辛

我是一只鱼婴

诞生在你干涸的河床上

青砖祠堂门口的石狮子

它的比悬棺还要古老的眼光

是我吮吸的

第一口生命的乳汁

当母亲自己拿起剪刀

咔嚓一声,为我剪断脐带的一刹那

我甚至还没有学会哭就已经老了

生命的全部意义

在于一年一度的青山

青山下一年一度的饥饿

饥饿中一寸一寸的愁肠

通向秦时明月汉时关的

一寸一寸的隧道啊

藏在我的血肉里

谁又能把它抠走?

时间的肌肉,在我的乡村里

被捏成一支空竹,没有开花的时辰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成长着

把瘦在母亲眼中的童年

一块一块地掰开,投进门前那一口

涮洗马桶的池塘

现在,我走在乡村大道上

以杜甫还乡的方式

一杯一杯,饮着八十年代

明亮的阳光

这曾经是那个原野上

萧索地横着几个塆落的乡村吗?

这曾经是那个湖汊里

孤独地簪着几丛苇花的乡村吗?

走到那根苍藤下,不见了

去年在这里上吊的五月

琥珀样闪光的麦浪

用厚重的乡音告诉我

三十年来,是谁把它赶进遥远的记忆

现在,又是谁

把它放回到田野上

今年雨水正好

被乡长锁进抽屉的那些灵魂

纷纷都回到自己的家

它们用青色的语言互致问候

互相展览刚刚到手的墒情

每一位农夫都朝向自己的圣地

语录牌与大字报组成的青铜篱笆

再也无法阻挡

麦子和稻谷

奔向它们真正的主人

谷雨茶的清香,不再只是泡出一个

被杜鹃鸟唱得慵懒的黄昏

人们的干劲春笋一样疯长

哪怕以手当犁

也要把刚刚分到手的土地

耕成梦境

徜徉在重新有了姓氏的乡村

走在黄河北岸的驴道上

走在长江南岸的渔歌里

我真切地感到

被烙得满身伤疤的历史

哪一块叫烟

哪一块叫云

叫烟的烟在南国的蓑衣上

叫云的云在北国的长城顶

非烟非云的

则是一张膏药

贴在我常常化脓的诗心

瘦得如同水车龙骨的大乡村呀

白天佝偻在田里

夜里赤裸在床上的乡村呀

我是你养育的大手大脚的儿子

小时侯,我是聪明的傻瓜

长大了,我有点傻瓜的聪明

也许你从我青色的胎记中看出

我不是你期望的那种孝子

所以,如果我砍柴

你就用苍茫的山路叮嘱我

如果我裁秧

你就用吸血的蚂蟥叮嘱我:

孩子啊,你要记住

应该当一条没有舌头的鱼

可是,我的乡村母亲啊

你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你不该让我听你的松涛

响在父亲咽气的时刻

你不该让我看绷在布机上的忧伤

怎样被织成布、缝成衣

让我穿上它,走进

六十年代的暴风雪

七十年代的地狱之门

一朵花不能忘记凋零的痛苦

电闪和雷鸣,也不能全都藏进

山的皱褶里

我的乡村母亲啊

你的那些暗夜的泪水

必然会流成我的灼热的仇恨

亦如你的粘在草秸上的微笑

像一把爱情的雕刀

刻下我的生命的年轮

把十亿农民

变成八十年代魔术师的

那个人

我把颂歌唱给你

如同我把颂歌唱给

一天怀孕三次的果树

千丈冰雪里

那一双烙痛寒光的脚印

你是一个专扫劫灰的清道夫

你把十亿农民挂在要饭箩上的中国

摘下来,清洗干净

让她回到漠漠水田的

白鹭的翅膀上

回到浸在兰花幽香中的

山谷的风景里

往年三月

几乎全部中国乡村的鸟

都变成声声啼血的杜鹃

而今年

它们又全部变成了画眉

捡蘑菇的女孩子

又在山路上捡回

已经干枯了的欢乐

牛啊、羊啊,正理直气壮地

甩着它们的“资本主义尾巴”

在当年生长饥饿的田头上

拍打越冬而来的苍蝇

尽管响在日历上的惊蛰春雷

还是由印刷厂统一制版

尽管人们还是那么生疏地

把浸泡在清明节的种子

说成是他们的生命根

但毕竟,毕竟卡在历史喉咙里的那根刺

已经拔出

且不管还有人

把它说成是

定海神针

我的在捣衣石上捶洗的乡村呀

我的在独轮车上吱扭的乡村呀

你说,我该怎样歌唱你呢?

为你歌过,为你哭过,

你的钝斧,不只一次

砍出我的欢乐和忧伤

乡村母亲啊,在今天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请你为我纺织一双结实的草鞋

穿上它

在蜂儿翻飞的地方

在兔儿奔跑的地方

在清渠为线划成的田网之上

容我

把你的生机丈量

1981.春草于北行列车上

第69章

汨罗魂之祭

是谁,造出这一条汨罗江,

淹灭你烈火般燃烧的生命?

如果你心中没有装下祖国的忧患,

人民败叶一样飘泊的命运,

岂不还是驷马高车、终日宴饮,

在飘飘仙袂中昏花你的眼睛?

如果你听任良心的腐烂,

用杜鹃花一样的语言谄媚昏君,

自己也受着卑鄙者的奉迎,

你肯定能够华栋巍峨、妻妾成群,

死后有一片辉煌的墓地葬你尸身。

可是,楚王宫青烟袅成的厚重雾瘴,

不能遮蔽你锋利的眼睛。

击穿晦暗,用正义把它击穿!

你要挽强弓,射天狼;抽长剑,抉浮云。

但你的强弓、长剑被人焚毁,

仅留下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泽畔行吟……

悲歌耗尽心血,希望化成灰烬,

屈夫子啊,你纵身一跃——

南楚烟波,竟敢鲸吞一座昆仑!

诗人的生命只能在痛苦的树上结茧,

难道这是上苍的旨意、天帝的手令?

屈原不屈,但我绝不相信,

毁灭你的,竟是千秋为之敬仰的

你的如江河腾涌的澎湃诗情!

如今,两千多个春秋过去,

这英雄的国度还在颂扬你伟大的声名。

端阳节的龙舟,划过漫漶的历史烟波,

应和绿野上俚歌曲曲,樵山中木斧声声。

百姓人家的门上蒲剑,酒内雄黄,

也在驱赶你所深恶痛绝的瘟神。

中国的神话没有塑造阿波罗,

你就是人民心中最崇敬的诗神。

忧思中,怒火时刻都会爆裂你的心脏,

那爆裂的心脏,对人民依然赤诚。

而遗弃你的昏君何在?

谗害你的南后何在?

繁华的楚王宫早已荒草森森。

扼杀天才的黑手已在泥土中腐烂,

皇袍上的金龙再也不能张牙舞爪,

它的浮艳和骄横,已变成一堆齑粉。

呵,那劝你的渔父何在?

他生命的皮囊,多装下几载光阴?

他也许是个哲人,但绝不是弄潮儿,

所以只能荡一叶轻舟,邀二三闲客,

在细雨微风的芦荻滩头,

发一些不关痛痒的议论。

宝剑加袈裟,曾长期统治我们的国土,

苦难与忧思紧箍着历代求索的诗人。

他们追随你的脚步,或长歌,或悲嚎,

或拔剑而起,发出呼天怆地的长吟……

现在,当我献给你这一首颂歌,

忧愁和痛苦,却不能向我靠近。

虽然你瘦骨棱棱的身影,

如一棵丹枫,矗立在我生命的长途;

虽然你愤懑至深的诗章,

如一道闪电,照彻我思想的波心。

呵,捧读你的《离骚》,洒下我五更热泪,

在那劫难的年头,面对着狼鼠横行。

我常常自豪,与你共饮长江水,

曾都在南国的土地上漫步行吟。

你的芒鞋踏过的土地,

橘树林遮蔽的村塆,空谷兰镶嵌的小径,

还有那蜇气波动的江洲沃野的温润,

也曾像一曲瑶琴,拨动我的心灵。

但我渐愧没有你的如椽巨笔,

不能兴会湘灵,不能礼拜东君,

不能掬一捧云梦泽的清清水波,

洒出去,变成一串亮晶晶的诗韵。

可是,有一点我们心心相印,

我愿学你,顽强地开辟诗的大路,

让它通向船坞、田舍、原野、乡村。

哪怕大山深处的一户农家,

我的诗,也将亲切、虔诚地叩问。

今天,我又一次品味你诗词的甘露,

却再也不愿将你的老泪啜饮。

在那些月光温柔的晚上,

我突然觉得,你的时代已经死去,

黎明的大门从来不曾为你开启。

而我却是朝霞的宠儿,春天的子孙。

尽管晦暗也曾经把我笼罩,

但毕竟短暂,哪有不败的瘟神?

虽然短暂的痛苦留给我长久的沉思,

那沉思之果,有苦涩,也有芳馨。

屈夫子,如今你在哪里?

是和东君一起驾着六龙巡天?

还是在哪一座祭庙独吟悲愤?

魂兮归来吧,魂兮归来!

你的归途将有春光弥布,

漫坡的五月橙,争作你芬芳的诗韵。

看到故乡的田野多彩缤纷、摇曳,

无边芳草拥你芒鞋,斑斓粉蝶扑你衣襟。

呵,我坚信,你重新归来,

还是那支彩笔,还是那副胸襟。

你不会忘记人民的痛苦与欢乐……

如果人民给你一支雷管,

你的诗,将有火山的烈焰喷射;

如果人民给你一支牧笛,

你的柔情,必定是永不凋谢的彩云。

啊,屈夫子,屈夫子,

魂兮归来吧,魂兮归来!

在你诗的草地上踏青的万千诗人,

虔诚地把你等待,等待你前来验证:

赞美祖国时,请你看他们的诗

像不像江南莲舟上荡来的少女,

用最美的歌,唱出纯真的爱情;

捍卫真理时,请你看他们的诗

像不像赴汤蹈火的勇士,

冲锋中,决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1982年端午节写于秭归

第70章

中国丝绸赋

朋友,你想知道二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国丝绸就已经是多么艳丽吗?请去看看今年六月份在湖北江陵、即当年楚国郢都附近的八岭山上,一座极小的墓葬中,出土的一批精美绝伦的丝织珍品吧。这些死溪里开放的鲜花,会给你民族的自豪,以及沉思……

阴惨的墓穴中,荧荧的磷火

将多少枯骨,冶炼成死神的笙箫?

乌鸦可是梵铃超度的灵魂?

皈依腐臭,只有野狗接受它的鼓噪。

时间的镰刀,刈倒了巍峨的宫殿,

该有多少战国美人,跌进了死海茫茫!

不要夸耀吴戈越剑的犀利吧,

它几曾斫碎死神设下的魔障?

发霉的绿肆意编织自己的花环,

不朽的青铜剑,空有它的锋芒。

但是,美——人民创造的美,

却可以战胜腐烂,超脱死亡。

啊,你,远古的中国丝绸啊,

虽失身于冥宫,却不做它的奴隶,

纵被裁成尸衣,也不做凋谢的海棠。

虎座鸟架鼓,那被死神掳来的歌手,

低沉的歌声如熟稔的眼光

对着你凝视,你的叹息,你的忧伤。

你的美,忧伤中收缩,收缩中扩张。

每年,你从洗过繁花的春雨中

吸收人间的色彩,生活的芳香。

一次次躲过镇墓兽凶残的追捕,

你,要挣脱死神布下的黑暗罗网。

啊,你美的金箭,终于击穿一大叠

阴郁的岁月,从屈原放逐的年代里

射过来一片炫目的光芒!

如梅雨消歇时南方的森林,

恬静的湖水能揭起层层青苍。

如月色凝成的露珠,滴成期望的

绿叶,在原野上丛丛开放。

一叶扁舟,你钓起几重碧浪?

莺花海中,你掬起几捧红香?

啊,一叠远古的丝绸,

一条楚国的画廊。

是从江南莲藕中抽出的纤丝,

还是鸟飞的弧线,给了你想象?

你是猝然止住飞翔的清风,

一阵歌声的震颤,就使你复活。

是波浪遗失在沙滩的激情,

你拾到它,赋给它色彩,音响……

啊,一叠远古的丝绸,

一座自然神建造的庙堂。

奔虎、野鹿、麒麟、凤凰,

它们和睦相处,在褐色原野上,

这是象征我们民族肌肤的原野啊,

吉祥容得下瘟神,凶恶能不吞食善良?

它们当中,还有翩翩起舞的少女,

她告诫邪恶?她诉说哀伤?

啊,一叠远古的丝绸,

一方中国的土壤。

穿过历史的森林,越过榛莽,

越过流沙毒水,无女高丘,淫雾荒野,

芝兰丛中,我把郢都的织匠造访。

啊,巫咸,你这远古的神巫,

不要站在郢都城的门口,盘问我去向。

我不想找你占卜,预知明天的风雨,

我只想从你的手中,找回一片枯黄的

历史落叶,寻觅它逝去的翠光。

至于图腾的语言,你不要告诉,

我是不肖子孙,蔑视神的力量!

啊,宓妃,你也不用从崦嵫山赶来,

咨逞你的美色,炫耀你的鸣珰。

你的美不能把我征服,我不爱罂栗,

因为它是鸦片,抽上它就面瘦肌黄。

走开吧,宓妃,去和邪恶的人放荡。

我只想从远古善美的花园里,摘一朵

哪怕是一朵微末的矢车菊,

看她重新焕发出生命,纯洁,芳香。

好哇,屈原,我崇敬的诗人,

你来得多巧!请领我去找寻

那个美的创造者,在您的故乡。

我想,郢都的织匠定是你的朋友,

不然,芰荷芙蓉,又怎能制成你的衣裳?

他的金梭,你的彩笔,两只长桨,

划着美的轻舟,冲破死海中重重险浪。

织,在血海中,在风雪里,在焦土上,

应和着鹿鸣呦呦,战车辚辚,雷电交响。

历史,在纺轮上沉重地转动、转动,

纺轮,浸着历史的血,透出殷红的光。

在邪恶的氛围中,刻意创造美,

远古的织匠啊,你织着自己的形象。

采桑女罗敷,给了你春天的色彩,

织进她的豆蔻年华,天然模样。

湘水女神,给了你袅袅秋风,

织进她纯真的思恋,紫色的惆怅。

我尊敬的远古织匠啊,

尽管你们生命如沉默的秋虫,

黄昏的原野有渐渐逼近的荒凉。

但你们创造的热情却如鹏鸟腾飞,

怒触冥顽的冰山,将蕙风花雨摇荡。

织,把屈原的愤怒织成炽烈的深红,

织,把人民的痛苦织成凝重的土黄。

借荆山上美玉的碧色,织出你的意志,

把兵燹中残存的青鸟,织成你的向往。

啊,这是在织美丽的丝绸吗?

不!是在织中华民族的形象!

那是谁的驼队?踏着风雪茫茫。

驼铃,敲垮了冰山,敲退了万里寒霜。

那是谁?扬起中华古国的猎猎旗旌,

穿过沙漠的海市,冲破虎豹的驿站,

将半个地球的国家门环叩响!

啊,多么神奇,多么辉煌,

中国第一条通向世界的友谊之路,

竟是那些平凡的织匠,抛着他们的

金梭织出,织得那样宽广!

当骠悍的日耳曼人,精明的土耳其人,

摸一把丝绸,像摸到温柔的月光,

他们怎不把执剑的手向苍穹举起,

勒住嘶风马,凝视遥远的东方。

看到丝绸上绣出的虬龙丹凤,

中国的形象,便在他们眼前飞翔。

它们腾飞的舞姿,昭示一个勤劳的民族,

它们绚丽的鳞毛,不正是华夏智慧的闪光?!

啊!艳丽的中国丝绸,如百花在西域盛开,

引得多少蜂蝶,为它沉醉,为它轻狂。

但是,创造与毁灭交织的国度啊,

勤劳的织匠织得出锦绣,却织不出血浆。

败血的皇家额头上阴沉的皱纹,

化成经纬,和洁白的蚕丝一起混纺。

丝绸从此暗淡了,织匠的悲愤,

凝成一轮明月,照着瘦绿残红的夜郎。

金梭将一叠叠悲惨的岁月,

织成泣泪的牡丹,在血泊中开放。

暮砧声声,寒衣处处催刀尺,丝绸啊,

你织尽多少民女的哀诉,眼泪行行,

岂知塞外征人,早成白骨,烂了衷肠;

瑶台隐隐,云想衣裳花想容,丝绸啊,

你织出多少贵妃的香巾仙袂,锦裘绣帐,

皇帝老儿为她消魂,哪顾得白发苍苍!

啊,战争、徭役、荒淫、腐败,

像一只只秃鹫,在丝绸上兜起风霜。

产生美的国度,美被亵渎,

织匠啊,你怎不痛断肝肠?

但是,谁能说蚕娘们从心中抽出的彩丝,

不能织一根绞索,套往凶恶的豺狼?

它们虽织过陪葬木俑身上的彩衣,

然而也织成纯白的丝绢,让三闾大夫

在上面书写他愤怒的篇章;

它们虽织过少女的纤绳,在运河岸上

拉着隋炀帝载满罪恶的画舫,

然而也织成陈胜、吴广的造反大旗,

迎着飙风,在天地间永远飘扬!

今天,面对这些死溪里开放的鲜花,

我激愤,为我炎黄;我骄傲,为我炎黄。

时间的深渊里埋藏着美,同腐臭一起,

死亡的幽壑里锁着丹凤,她终于朝阳。

翱翔吧,丹凤,这是你的时代,

等着你的不是地狱,你飞在天堂的路上!

还要为织匠招魂么?不!不要将

薤露歌高唱,织匠没有死,他的血

不正在流贯我们每个人的心脏?

我们就是美的创造者,我们就是织匠!

来呀,朋友们,快开动我们的纺织机,

织出崭新的中国丝绸,民族新妆。

织!但我们决不再织蒲团,

放在神龛下面,承受蒙昧、无知、惆怅,

我们要为日夜梦想飞腾的祖国

织一面大帆,去战胜惊涛骇浪!

织!但我们决不再织纤绳,

让它拉着苦难,穿过迷谷、险滩、雾瘴。

我们要为华夏,织出一条光明大道,

请羲和驾着太阳飞奔,从东方,到西方。

织啊!织啊!织啊!

我们织出的中国丝绸,

决不再是死溪里开放的鲜花,

用芬芳遮掩腐烂,用艳丽覆盖死亡。

它是一块明净的天空,阴霾和毒雾

永不能阻遏蔚蓝与橘红的交响;

它是一方彩色的原野,我们的祖国

从翠绿丛中崛起,放射出生命强光!

1982.5.17初稿于荆州

1982.8.12改于武汉梨园

第71章

长 江 情 思

岩石是沉默的,

因为它没有生命;

我对长江的爱也是沉默的,

这是因为我对它的恋情

太深太深。

长江啊,在你两岸的青枫林里,

繁衍出多少纯朴的子民?

由于是吮吸你饱满的乳汁,

他们血管中都奔流着优美的感情。

我有幸在你一条支流的边上降临人世,

呱呱坠地,就闻到你波涛远荡的芳芬。

但在我整个天青色的童年里,

都未能亲睹你红胜火的江花。

只是在迁徙的大雁的嘴中,

才知道你吸引了所有向往温暖的精灵。

在一个雁翅滑落寒秋的黄昏,

我终于来到你岸边的一座古镇。

立刻,一幅神奇的巨画在我眼前展开:

苍茫无际,分不清太阳是升起还是降落,

烟村与城市,都在殷红的波涛中沉浸。

在这里,仿佛我故乡瓦楞上的小草,

也能长成支撑苍穹的大树;

喝一口长江水,仿佛那些佝偻的背脊,

会重新挺起,变成力可拔山的巨人。

从此,只要我来到长江之滨,

总禁不住心潮澎湃,想象飞腾。

总禁不住低声地,低声地

把长江询问:

长江啊,请告诉我,

你这一条诞生于冰窟的大江,

怎样撕裂乱山,从酷寒流向阳春?

你两岸众多的古莲子一样的湾落,

何处是大禹曾经驻足的烟村?

万川疏凿,众水争赴,

深沉的伟力呀

是怎样劈开雄险的夔门?

啊,还有我们佩着陆离长剑的屈原,

怎样逡巡于你的岸边,倾诉他的悲愤?

在他听来,你的每一叠波涛的喧响,

都是如此慑人心魄的壮丽乡音。

绿叶素荣的桔树,美好高洁的秋兰,

他歌颂的都是你孕育的丽质缤纷。

当夷陵之战的血浆漂红了下游的群山,

美玉陷进污泥,鸱枭独占芳林,

长江啊,他感到你蒙受了极大的耻辱,

一颗衰竭的心哪再经得起地陷天倾?

纵身一跳,他芬芳的诗韵

化作你波间的万千游鱼,

美丽的中华鲟,至今是世界珍品。

长江啊,还请你告诉我,

如今,我该去哪里追寻

杜甫的孤舟,李白的小艇?

那两岸啼不住的猿声,

早已随无边落木在三春的桃汛里沉泯。

琵琶女的幽怨,

也不再在萧瑟的江面徘徊,

黄芦苦竹,一样能吹奏亮曲柔音。

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

生死共你的波浪,该有多少谪客迁臣?

醉岸上的繁花,捉水中的明月,

生当你的歌手,死作你的精英。

友麋鹿而餐秋菊,却不忘兼济天下,

长江啊,没有你,怎么能产生

如此旷达的诗人?

维舟三峡,我们虽再也不能听到

那深勒进纤夫肩胛的旧日滩声,

但是,长江啊,我们深知

在你气势惊天的淘沙大浪中,

我们历代该有多少弄潮儿

借你的灵动,建树了他们

无比崇高的人品!

不止一次,或泛轻舟,或登游轮,

我航行于你玫瑰色的波心。

你的两岸虽没有紫色的葡萄园,

却有淳朴的乡风,人间的奇景。

蜀国凿道,巴人悬棺,

虽然罩人以神秘的灵氛,

但你的被巨大风车推动的历史

却在村姑的山歌中,变成绯红的爱情。

现在,这历史又变成了

葛洲坝的二十七孔排箫,

无论桃花汛中,还是芙蓉浪里,

它都在不懈地吹奏我们时代强音!

巫山之巫,再不能用蓍草

预卜神女风鬟雾鬟的青春了;

葛洲之葛,又怎能放出长藤,

挽住我们大江涌向世界的黎明?

让祭祠的龙舟千百次搅起江南的激情吧,

飞棹处,过罢孤山有莫愁;

任紫燕的红尾殷勤地剪开四月的烟雨吧,

金山寺没有了法海,寒山寺的钟声

只是把鱼米乡的宁静捎给游人。

长江啊,你汹涌的波涛不但孕育了人杰,

你桔色的江花,更是万里地灵铺锦。

淘金沙,揽乐山,锦江春色来天地;

过红岩,下赤壁,天低吴楚石头城!

你汇聚每一条波浪,哪怕一条细微的涧水,

也带着强烈的中国色彩,

你注入变幻莫测的太平洋,

在那里,你际会世界的风云!

长江啊,我的长江,

你就是这样奔流到海,石破天惊!

那些被艄工大橹摇得滚圆的岁月,

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深深印痕。

从遥远的雪线倾泻而下的洪流,

击溃了怯懦者的梦,

撞碎了莲花似的云。

每一次,遨游于你浩淼的烟波,

我都会想起另一条长江,并充满欢欣。

那一条长江,同你一样

有着响遏行云的粗犷船歌,

压伏了波浪,吸干了雷鸣。

有着欢欣闪电的缟素江鸥,

做我们征帆的明亮的眼睛。

有着宽广无比的胸怀,不用锚链

锁住詈骂,却把激情紧握手心。

有着火焰在浪尖闪烁,它万里冲刺,

不为走向浮雕,而是要洗净乾坤!

长江啊,那一条与你媲美的大江

正是我们炎黄子孙创造的激情

每一个祖国的赤子,向着既定的方向,

无数涓涓细流,必汇成洪波万顷。

血流于斯,汗流于斯,情汇于斯,

不舍昼夜的奔流啊,一年多少春汛?!

日之光,夜之光,宇宙之光啊,

都含蕴于这一条长江,万古奔腾!

1983.11.26日写于武汉梨园

第72章

写在母亲的寿辰

缥碧的泉水认识你

潮润的樵风认识你

郁厚的霉苔认识你

蘑菇挤窄的松径认识你

但它们都喊不出你的名字

因为你没有名字

我的没有名字的母亲呀

今天是你的寿辰,牵动我多少记忆

隔着长江和平原,遥远地

我只有这一首小诗奉献

我知道,和你博大深沉的母爱相比

我的再细腻的诗句,也粗糙得

如同我家后山上风雨剥蚀的岩石

但我能因此,把这几页铺了多时的

稿纸,重弃于岁月的劳尘么

在通向母亲心灵的路上

诗句,在拥挤

西方人不都愿意寻根么

母亲,你若寻根

得到的将只有难以言喻的

悲哀和叹息

在很久以前,在晦暗的山林中

你的先人,他们生活的旋律

只是无尽地回旋在神农氏的镰刀

和鲁班挥动的斧斤中

漫长的历史分给他们的

是一个建不起祠堂的姓氏

所以,你只能在土地庙里降生

落下地便分享了菩萨赐予的风雪

寒冷与洁白凝成你的童年

芳草地上,没有你的影子

稍长,你就继承了

家族之歌中的某些音节

形成自己生命的歌曲

在乡村那些古老的戏台前

在洗衣石捶碎的汗珠与露珠里

在石杵捣破的深不可测的静默中

在永远也缝补不尽的小镇的长夜里

母亲啊,你的青春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衰老

一片发黄的叶子,而且有着蛀洞

但谁又能说

命运中没有显赫故事的人

就不值得尊重

你的移山心力

并不体现于伟业丰功

你只能将仅有的一碗稀饭

一半分给门外那老年的乞丐

一半给自己的孩子

但孩子们所不愿意吞食的

你却偷偷地咀嚼

我的童年是什么?

是你的梦境与微笑

你不能让你的儿子

像一只傲然的孔雀

生活在人们用赞赏的眼光里

你只能用散发着汗味的催眠曲

让儿子在你的没有奶水的怀中

获得最初的人生的意识

但是,最贫穷的母亲

还是有着最丰富的馈赠

当我饥饿,捡起地沟里的红薯

你告诉我,它们已经霉烂

然后去挑新鲜的野菜

让我饱尝春的芳美

当小山上沾手的松脂油

沾污了你给我洗得洁白的布褂

你立即要我脱下,并告诉我

爱干净,才是你的儿子

为了我的命运,那算命的瞎子

不知骗走你多少虔诚的敬意

他说,我的少年

要经历一场难以逃脱的魔窟运

你便用从艰苦的生活中

挤出的每一个小钱

为那些你所知道的冤魂

偷偷地,烧一些钱纸

并给我取了一个粗鲁的小名

为的是能够压住邪气

但我还是未能逃脱恶劣的命运

犹如纸船被水蛇撞翻在沟渠里

当我被流放到更远的深山

那一夜,母亲啊

你,抚过古井上的绳子

经历过绝望的人

最容易在幸福中陶醉

母亲啊,在那座

我一闭眼就见到了的小镇里

现在,你在做些什么呢

你不再担心,没有寿酒招待乡亲

小镇的故事早就在酒香中延续

也许,你还是有些遗憾的

因你的儿子距你过于遥远

但是,母亲你放心吧

我依旧保持了你给予我的

爱干净的习惯

1983.3.9.于武汉梨园

第73章

中国的黄金海岸

为中国沿海开放的四个经济特区和十四个城市而作

不只是几个小小的

石头磨过

海蛇风倦泊的地方

相思鸟的嘴填满风暴

在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的手中

泥土和木头支撑起这些城市

武士们跺一跺脚,房屋就要颤抖

颤抖的房屋还是房屋

颤抖的城市还是城市

在这些城市里生活的人们

生是颤抖的,死是颤抖的

爱情是颤抖的,仇恨也是

颤抖的

拿烟枪的手在颤抖,过足了瘾

他们颤抖着写奏折

写和约……

颤抖着去抚摸少女高耸的乳峰

乳峰也是颤抖的,直到里面

乳汁干涸,像一只皱皮的橘子

他们又再去吃新鲜的

新鲜的。仇恨也是新鲜的

无数单细胞的仇恨

孕育成果实落的声音

轻盈、温柔

没有声音的声音

只有大地听得懂它在哭泣

只有太平洋接纳了它的泪珠

泪珠又再凝成

鱼巢下的珊瑚枝

拍卖它的却是海盗

多美啊!世界这样赞美

伫在海边,烟尘中的颗粒

既不是行星也不是卫星

它们希望世界是一片苍苔

这样蜗牛就不显得渺小

但它们的年轮

毕竟刻在海边的岩石上

而又不是海中的蓬莱

是一个个顷刻就要

歪倒在风暴中的祭桌

先是祭海龙王

后来祭海盗

再后来不知道祭什么

祭桌留下了

它听到了什么?

海龟钻到桌布里下蛋吗?

水说:我就是真理

人最初是,有翅有腮的生灵

那时候,贝雷帽还没有时兴起来

鱼也不懂得穿裤子

火说:我就是真理

烧得干水,把泥土烧成钢

因为我产生了图腾

和腰围兽皮的猎人

风说:风说些什么呢?

它说着鳄鱼的话,河马的话

散碎在波浪间的海藻的话……

这么多声音都爬上了祭桌

有人向它附耳:

把这些声音吃下去

你要从谏如流

它总在无聊地骚动着

祭水

祭火

祭水火不相容的世界

地球上生这片水,是让人们

知道岸。此岸是岸,彼岸也是岸

石头是岸,泥土也是岸。在岸上

有人整天啮食着森林,说是防癌

身体需要丙种维生素

有人躲在蘑菇里,蘑菇长在腐根上

有人在沙上造房子

有人滚一滴泪珠,就坠入一颗太阳

有人分得一缕阳光

却拿去换了黑暗

在黑暗里,犹如钥匙在锁孔里

钥匙是自由的,锁却锈了

波浪自作多情,炼制出去锈油

消除了东方的锁锈

黄肤色的欢乐

在黄肤色的河流上滚动

东方哲人像生满触手的水母

神经应律于太平洋的潮汐

靠地米菜喂养的城市

从教授的嘴里知道了赖氨酸

赖氨酸海中有

最稀有的元素在海里

多须软体虫在海里

波浪中有玲珑剔透的珍珠

海底有液体的乌金

大海中有出浴的仙女

它们并不拒绝美的诱惑

海看到了一个手式

就迷娘一样俯在它的脚下

迷娘说:你害怕我的吻吗?

搂抱我吧,不要想到我是暴君

我的贞操就像树上的叶子

一片凋零,另一片就会萌生

海水是蓝色的,多可惜啊

她为什么不闪出一片粉红呢?

但它还是俯下身去

低声地,有些畏缩地说:

迷娘

把你的爱情给我吧

千手观音是时髦的

海豹与海豹的商标也是时髦的

个体户是时髦的,珐琅瓷的公司

是时髦的,迪斯科是时髦的

皇冠轿车是时髦的,

奖金是时髦的,旋转餐厅是时髦的

歌星是时髦的,时髦也是时髦的

只有仓颉创造的字是古老的

但这些字所显示的信息

时髦得叫人惊讶

仓颉哀叹,不认识他的创造了

中国字不想在狼毫或羊毫中生存

它在电脑里松鼠样跳来跳去

每个字都长了一只耳朵

听着速度、听着质量

听着酒吧间喝醉了的音乐

听着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女工

怎样去追赶湿漉漉的时间

听着,听着……

听着万里长城的遗嘱:

把我的骄傲

留给线装的历史吧

堂•吉诃德奇迹般地出现了

在起伏的太平洋的东岸

因为有了十八架海风推动的风车

于是就有了搏斗风车的勇士

青铜铸就的号鼓

皮肤上长满了铜钱大的

老人斑,这是勇士的旗徽

但愚钝的马和桑丘的驴子

怎么也走不进白色的快行线

冲呀,畜生!马背上的人怒吼着

过不多久他就要绝望了

马和驴子不配合,想把风车戳个窟窿

等于是叫青蛙跳上天

是坐在漩涡里,还是坐在手术台上

一切听命于一双意志的手

这双手不再塑造勇士

世界上的勇士已经泛滥成灾

也不塑造迷宫,干么要那么多陷阱?

人并不是为了走进陷阱才来到世界

把漩涡从波浪中割下来

晒干了也许能制成标本

把太平洋打一个旋

欧洲旋到此岸

亚洲旋到彼岸

小小寰球除了水,就是岸

伟大的人类,要重新从岸上

走回到水中去

那一双意志的手,看不见的手

正从深邃的海底伸出

它正在把十八座城市

点化成十八个神奇的硅片

昨天,我收到一本《未来》期刊

封面上有一张二十一世纪的照片

我已经十分清楚地看到

十八个神奇的硅片

已经连成了

中国的黄金海岸!

1985.11写于深圳——武汉

第74章

再致苏区人民

苏区啊,令我梦魂萦绕的土地

我灵感的独木舟再一次划向你

一声声近,是你桃花落地的声音

一声声远,是你茶丛中鹧鸪的娇啼

可是,你这一望无际的青山

为何三分春色,七分惆怅?苏区啊

你的命运竟还是如此乖戾

贫困,依然如

驱不走的瘟疫

我走近

你的缩在云霾深处的山居

屋场前的稻草告诉我,你的两亩垅田

今年只收回二十七穗干瘪的谷子

水渠断水了……十里……百里

粼粼清波,凝固成青山干渴的记忆

泥沙怀着复仇的感情

竟然将苏区这一条青色的动脉淤积

生命之水不再流动,布谷鸟带血的呼喊

又怎能哭出哪怕是一颗泪滴

蝌蚪蜿蜒的梦乡啊,有一段竟被夷平

夷平为一位乡长的宅基

走哇,我走在水渠的故道上

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苍苔枯死

一条四脚蛇在我眼前逃窜

隐藏到新屋飘出的酒香里

我仿佛感到我的血顿时被人抽空

垅田龟裂了,我的心痛苦得流血

你这在麻将桌旁得了坐骨神经痛的乡长呀

你这醉意沉沉的乡长呀

群众的疾苦为什么你视而不见?

难道你听不见愤怒的呼声?

我代表嶙峋岩石上的一株小草

我代表瘠薄山地上的一颗麦粒

请求你回到人民公仆的位置上

请求你不再败坏我们党在苏区的声誉

在那高高的山上,我无法安慰

那二十七穗稻谷的贫瘠

但是,我相信,那位烈属的不幸

就因为他的爷爷成了烈士

如果他的前辈还活着,如果他也是一位将军

谁敢堵塞他幸福的渠道?

谁敢让他的希望渴成一尊化石?

五十四年前,她丈夫胸口的枪眼里

飞出一只钻透乌云的青鸟

衔起她绵绵不尽的相思

她的生命之弦便在纺车上转动

多少残缺的思念被她纺成圆月

多少缕青青秀发被她纺成了银丝

她对我说,她的生活过得很好

但我分明听见她声音的战栗

每个月,从优抚主任的手中

她接过少得可怜的抚恤费

攥着这几张发毛的纸币,她盘算

能不能买回一个月的口粮

猪肉涨价,布匹涨价,人情涨价

可是为什么对烈士的悼念

价格却总是压是很低,很低

一位司令员,给她寄来两支高丽参

为她滋润衰老的心肌

可是,那个声名显赫的万元户——

那个退休经商的区委书记

竟用一罐猪油换走了

换走了

我们可敬的司令员,千里迢迢寄回的

对苏区一片诚挚的心意

我有幸陪一位将军,来拜访

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从那些优秀党员的胸中

听到苏区心脏的跳动

他从那些具有改革精神的干部身上

欣慰地感受着苏区青春的活力

但是,在寥寥无几的万元户的名单中

在众多的等待救济的赤贫户里

我们皓首的将军啊,眼光黯淡了

他的眼光犹如山凹里积蓄的雨水

有几分苦涩,几分浑浊,几分悲凄

他穿起草鞋,撑一把油纸伞

像恋栈的老马,在苏区的路上伫立

他要一程一程地捡回,那曾经被人

淡忘了的,苏区血浸的历史

我的温柔的采蕨的少女啊

你从灰白的雨水中走过竹篱

对凝望你的将军,你能说些什么呢

你没有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

却披着这一领千年不变的蓑衣

你说,你爱苏区流着翡翠的清泉

你爱闪现着琥珀色光芒的岩石

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说你的怨恨呢

你不是憎恨那个面目伪善的区长

把你的父亲投进了新的冤狱?

说他不该私建工厂,我们的苏区

决不能长出一个新的地主阶级

我的憨厚的牧牛老汉啊

你将怎样安抚将军躁动的情绪

虽然你已经习惯了屈辱和贫穷

但是,我却相信你不会拒绝幸福

犹如种子不会拒绝肥沃的土地

你肯定也懂得愤怒

当你知道

那个曾向你许诺过幸福的县委书记

带着你的忧患,踏上改革的长途

把希望变成现实,但他失败了

你企望的幸福又成了水中的菩提

而一些执掌权柄的人,把人民改革的欲望

当成可以随便捏弄的面团

而且还加官晋级

你依然只能厮守牛铃敲响的暮色

对着百年孤独,对着如海苍山

将你困倦的人生梳理

走烂了草鞋的将军啊

心情多么压抑

他遥想红军时期的县委

搬运全部财产,只需要一只篮子

但那只篮子像一块磁石

吸引了所有的贫苦兄弟

解放战争,县委在马背上办公

窄仅盈尺的马背啊,却驮起了

我们硝烟滚滚的千里苏区

五十年代,刚刚洗尽血腥的乡亲

随便在哪条田埂,都能见到

骑在自行车上的县委书记

当然,今天

不能要求我们的书记和县长

依然还是两手汗水两腿泥

我们只是要严格地审视他们

在贫困这个瘟神面前

是英雄还是懦夫

他们的车轮应该

碾碎贫穷,像碾碎一段可笑的历史

而我们的政权

绝不该是躺在皇冠牌轿车里庸懒的

害肥胖病的官僚主义

苏区啊,令我梦魂牵绕的土地

年年岁岁,我行吟在你的怀抱里

有时,我禁不住长歌当哭

为你乐土不乐,数十年仍是悲歌一曲

我多么希望,你的生命

不只是活在清明扫墓的潇潇春雨中

不只是活在国庆盛典的缤纷节日里

我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空洞的许诺

我相信小康生活不会是遥遥无期

1986.4.30初稿

1986.5.20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