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 歌(十一首)
之一
风已温暖，横笛吹出芳信
你的河正长，我取一瓢饮
我不是故乡的宁馨儿
摸鱼儿的手摸得一手冰冷
最是那水车的龙骨已断
我再也听不到苍凉的歌吟
它会浇灌你无篱的圆囿
如戟的草菲，绿到山亭
依恋斜阳不是为了怀旧
如今我怀着一颗虫蛀的心
远远的来了杏簇的墙头
莴苣的香味何处消隐
这是故土，我的生命之根
千里追寻只为这一梦销魂
我取一瓢饮，却不能解我饥渴
黑土的河岸，何处卧沙禽
之二
在河边，站成一朵蘑姑，
与你两两相对，揉碎了烦忧
瓜棚上的辛夷弄出了晴色
桨声灯影，一眨时泊满沙洲
朦胧的江南是最美的江南
黑黑的小伞浸透了温柔
如果伞盖恰是一叶荷
荷下的水，又盈盈含秋
我从这片水中远渡而去
以你手为桨，以你心为舟
咀嚼风沙的青春游子啊
划过千里万里，划不出你的凝眸
昨日已逝，明日将来
昨日明日都浸满你的温柔
只有今宵的这一朵蘑菇
开在你浅梦依稀的时候
之三
那支藤又袅向你的小路
而我正沐着深浦的孤篷雨
一夕的童心如昨，如昨的童心
散开在挥不散的烟云里
也会有过晓风残月的杨柳岸
也会有过踏破溪声的青屐
苍翠千尺被你裁为诗绢
又展成今夜零零的雨滴
一滴滴洗我积尘的诗心
一滴滴润你檐下的香泥
这一滴你捧给山中的嘤嘤好鸟
另一滴在我掌心团作乡思
手抚一滴雨如手抚故乡
我的手绿成故乡池塘的荷衣
这荷衣被一蓑薄薄的东风吹动
盈袖的南歌，唱了千里，万里
之四
青青河畔草拂动灯光
回眸北岸，桨声漫过篱墙
桨声中有你瞒过春风的花讯
有你淡淡如无的清香
青青如削的峰头
不以你的情绪盈虚消长
看谁还会遣紫燕飞来
摘取你颊上的波光
舷外鱼凫船上夜
新水如烟，心事一片苍茫
眠滩的鸥翅敛起了月色
你的青春是一片梦乡
晚潮起时，你的情思正旺
如两岸豆蒄绿了村庄
只是悠悠然，我的波已老
尽管灯影中，你的河正长
之五
在遥远又喧嚣的城市里
你的鼻息中吸进了太多的尘灰
河流向你，在插荷成云的夏季
你记起山中水声溅湿的松根
你的心思散开如一声烟叶
我抽着它们，尝到呛肺的辛酸
你的渐渐喝窄的酒肠
如幽邃的路，穿过长长的寂静
河边的菜苔为你而鲜嫩
洗尘的泉水为你昼夜泠泠
如果你想点起尘封的灯盏
我为你掌起，从谷雨到清明
如今，我众多的思绪如同干柴
思念的绳子把它们捆得紧紧
问你这盈盈的落花为谁扫去
小院里，紫铜壶煮沸了黄昏
之六
多绿的季节浮在河上
帆壁上满挂鹧鸪的啼鸣
你送我一程满满的风雨
已成扇画里宁寂的烟云
我并非入定的青灯佛子
河边的山也非障眼的丛林
不即不离是你眸子里的春天
在这河里，我慢慢把你啜饮
我想我已是一条醉鱼了
我的腮唼喋你醮过的柔情
有时灌一口打碎的风暴
我吐出来，如佛吐出梵音
夜转深，风已吹拢山谷
河化为雾，悄然升向苍冥
故乡的石阶有了夜露生起
润你如醉的忧心
之七
在这棵已经苍老的乌柏上
拴好系定乡音的船缆
千尺水舌舔瘦的岁月
揽成我云游的足茧
泥芋的香味可以追溯千古
灸黄的枇杷挤窄了青檐
香椿树下的屐声这么亲切
想起你的温柔款款地来了
这地方没有一口枯井
炊烟里都挤得出几滴清泉
何况那些越旋越深的笑窝
竟漫过百岁祖父的慈颜
故乡啊，莫问我已欠下多少酒债
莫问我该还你多少诗篇
你善撷的手已把我的桅灯摘取
你的门帘，也把我的波浪收卷
之八
九月的菰米炊暮了河烟
渐渐的寂寞缠上桨板
我向河中投下悠长的钓丝
只钓起初白的新月一丸
晚潮的消息何处阻梗
冷翠的松声濡湿了征衫
我淡泊如只履西归的禅师
头陀的心，上升为含笑的涅槃
你叫我不要为落花叹息
孕花的河还在，花残水不残
请翩然飞下吧，天上的孤雁
这里有供你濯足的清滩
我羡慕河边绿窗的儿女
卜筑于此，恍如别世的村塆
我也要在这野渡维舟了
篱落的秋声浓浓淡淡
之九
冬日的枯云已经死去
小立河岸，尔后走进草丛
把时间的篷车拴在三月
拴在三月的江南春红
添一些莺，一些燕，一些鹁鸪
三三两两的梨花开在向晚的风中
蓼乡的飞雉把我的痴情浏览
依旧的板桥，依旧的虹
我的肩上搁着你去岁的雪花
我的衣袖笼满斯时的春光
我的心地被江南的来客踩成泥泞
我的诗情如水蜘蛛的细腿划动
小立河岸，不觉河已宽了
船娘呼渡，鹿游的步履匆匆
满眼是江南三月的醉汉
寥寂的沙滩，踩成一片青葱
之十
你告别郁郁结实的春树
砍一支青竹量你逝水绵绵
无语的夕阳被你漂成了眉月
漂在雨季的波浪
妻说，她害怕你的阴郁
温柔的女士不喜欢阴郁的江南
她不知你的笑在那些山花上
在那些溢于舌根的毛尖
桔黄桔黄河中的水
浓绿浓绿岸上的山
我记起小旅店的陶杯了
煮茗老翁是我人生的帆
领我穿过一个又一个雨季
灵魂滤清于潮起的鹧鸪天
我告诉妻，江南美丽的阴郁
如她的温柔散成脆薄的炊烟
之十一
脚底是流水声中的四月
眼前是乱山缺处的青云
短短蓑衣小小舟，钓竿把定
你痴在鱼翅拨动的晨昏
夕阳从你的钩中走脱
长长的丝牵回一天云影
倦眼的沙鸥拍水而去了
告诉你的老妻来此招魂
江鸥江鸥你是多事了
他生来天地间一只野禽
他的魂在河中，遇春而绿
他的魂在山上，年年抽笋
两三声桨，他肩着轻寒而去
如出水的蛰龙耕破暮云
他把这条河留给归乡的游子
粗粗水声中有瘦瘦的寂静
1987.3.武汉——广州
第31章
无望的潮汛
这么多苍老的日子
叫我如何消受
一千里歌声远溢而来
歌声中漫开你的美目
你的爱是一轮明月
只有黑夜，我才能看你个清楚
但那背已佝偻的妇人
却在这时举起她的小灯
我的胸中燃起了篝火
树脂和松果闪着琥珀的光
那古老的生满苔藓的胸中
偏偏有一颗闪亮的心
心中有情，弦上无情
情已潜进风中，香已消殒
只留下一夜夜的青天碧海
碧海中无望的潮汛
1986.11.23.梨园
第32章
幽 思
绿豆荚一样的眼睛
投向蕨草根上的羊鸣
有解带的松风吹来
待我抚琴，琴已结茧
剥一层茧就是剥一个冬天
一头老牛昏浊的眼光
有栅栏那边，在山坡上
我种下冬天，收获阳春
一尾鱼向我游来，是弦外之音
树枝折断我纤瘦的身影
这影子铺成泥土
在阳春里，长出一把琴
它剥离人的情感
泠泠如听万壑松
水面叠起一层层翠烟
失去的羊羔踏歌而回
1986.12.18.北京
第33章
青 鸟
素影何处飞来
黄昏流过你的跣足
流过青林的远水粼粼
你的翅上，敷着何处的梦痕
你渴慕的天空不属于你
小小弱翅，穿不过二十四番花讯
只有一夕江城的风月凭你领略
从生到死，瞬间即是永恒
忽然你又飞走，悠悠然
像一声笛，迷不知终其所止
没有天空的飞行你能愉快吗
别人的蔚蓝又岂是你的颜色
而我已过落泪的年龄
懂得从沉默中滤取欢欣
我相信你还会飞来，用你的湿翠
洗亮另一个孤独的黄昏
1987.1.4.武汉
第34章
清明写意
只有火
一片茸绿中，摇晃它的舌
舔噬那些纸扎的灵魂
我也被焚烧，因为我也是一张纸
如果这张纸被折成一只船
放在水沟里航行，我就庆幸
尝到覆没的痛苦
被一只孩童的手涂一间茅屋也好
让诗人住进去，与蝴蝶为伴
吮吸大自然的花蜜
但这张纸只被世人印成符咒
善良或邪恶，超度的文字
荐引我的青春
迷失在鬼的语言中
我被焚烧
人与鬼
通过我来对话
1987年清明节
第35章
山 居
之一
雨声填满了空旷的夜色
我转动颈项，转动你的温馨
我喊你的名字，你喊我的名字
今夜，这里有一角清静
雨中的黄叶树叶已尽了
无语的青灯下却没有白头人
积雪的山峰老在另一个季节
青丝相挽，多么蓬松的雨景
该下的雨，浇绿我茎茎孤独
该开的花，开满你寸寸青春
一寸寸的青春缠满了相思
我的孤独，为你抽一林新笋
今夜，你为新笋的鲜味而来
绕行的脚步，踏破窗下的苔痕
我摘下你一朵浅浅的微笑
为绵绵的阴雨簪一枝红晕
之二
从两只牛角之间，我望南山
落日蹲在那里，风已把它吹淡
小溪里的石头一个挤着一个
你曾从那里走过，上山采兰
南山之兰，还有细微的蕨类植物
赠我铅华，以你凝霜雪的皓腕
兰之南山，一道东篱已经放倒
你也离去，哪里还有悠然
两只牛角，弯不成一轮明月
我独自修整东篱，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返身向你，我掬一捧暮色
研磨成浓黑浓黑的思念
牛的轭头已卸，蹒跚归去
它的颈铃垂下，它啜饮山泉
这条溪的名字不叫双溪
清清浅浅，它漂洗自己的孤单
之三
我叫熊召政，你叫什么
第一次谈话，我们这样开始
花花太阳照着你的羞涩
山路上，你的小花狗已经离去
你觉得我是走出尼斯湖的怪兽
那么你呢，又是来自哪里
为我领路的，轻罗小扇下的流萤
为你一挥手，花也有低昂的情绪
不朽的墓碑把我环绕
我坐在这里，挤牙膏样挤着幽思
一节节幽思，纯洁香软
你不在，又怎能漱白我的日子
这朵花正在开，那朵花已开过
远方的鸟飞来，巢了好多空枝
总还有常青的一枝为你留着
它不开花，也不腐烂
之四
星宿低垂，平坦的路已近
我忽然记起遥远的一间茅屋
不是在傍晚，而是在黎明
你提着篮子，从那里走出
你用手挥散飞舞的蠓虫
你走下青坡，你踏过石步
你拐过山嘴，你要去哪儿呢
这山中，定有个美丽的去处
我跟着你，开始了我的漫游
我并不关心哪里是归途
你把所有的荆棘踩成花朵
我一路采花，却不敢稍稍驻足
天黑了，忽然你烟一样消失
我的面前，又横着那一间茅屋
门口放着那一只空空的篮子
空空的，像这风已不吹的山谷
之五
早上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恬然，翠雨在半空飘散
我把你的温柔留在昨夜
不停的豆蔻风，在我发际流连
我想抓住一颗流星，为你
为了再现一个美丽的瞬间
你拒绝一个年老孩子的游戏
不让我重踏青春的门槛
于是我重新寻找遗忘
在嘈杂的鸟声里，在清溪岸
随手抓起一把繁衍春色的香泥
细细捻开，亦乃是历史之灰的沉淀
可是我并不年老，我并不
我还有一颗长绿的心与人交换
我俯身吮吸一颗露珠
新春的眼泪啊，竟是这般甘甜
之六
我曾说过，从此只谈风月
把一颗心凿成冬日的鱼窟
所有的钓钩凝冻在冰层里
我的鱼，一尾也不会游出
它们唼喋我的灵感
我的灵感是早已凋零的春露
它们卧在寂寞的意境里
一重重秋云，藏起危石无数
你是春露润绿的一支修竹
在严冬，高挑旷日的迟暮
你又怎能撞开永不化雨的秋云
一纸雁声，又敷上一层鸦鼓
雁写的人字只在青空徜徉
我的风月，也只能成为你的猜度
若有一日我的老鱼忽然跳波
那是它想窥破你苍茫的归宿
之七
酒入豪肠，我锻肠为剑
以肝胆为砧，把一盘忧思切碎
像切雪片样的东吴鲥鱼
对酒当歌，破喉而出是我块垒
几多少年意气，在这岁暮
被我烘成一把温热的炉灰
我想向你倾诉，你却不在
三尺积雨铸我空空的酒杯
我空空叩齿三十六通
把已逝的时光摩抚成一山翠微
且喜烟的环鬓从顿悟中升起
为我而媚，从不憔悴
正当我怡然自乐，你忽又来归
洗我尘心，你携来两湾秋水
我犹豫着为不为你启开心扉
怕你不是我等待的那一位山鬼
之八
山一牙，风一茎，清茶一岸
此夜雪芽，为我煮一壶烟雨江南
但我不敢把野店的四月饮得太苦
怕如约的好梦不能成眠
饮酒可醉，酣卧长安市上
饮茶则清，岂可揽月成仙
我不愿成仙，去抱回半江琵琶
我怕楚音盈耳，我怕执手相看
但我也不敢把茶饮得太苦
苦于你分手时任风剥蚀的泪眼
洗耳的清泉又已煮沸一壶
我已无耳可洗，耳已越关山
它已潜进你纤纤的青脉
听你的心，听无意中的感叹
听你成一支迷离的夜曲，独自醉我
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山
1987.10——12月
第36章
面对生烟岭
面对星空，人是孤独的
面对你生烟岭
我得半日欢娱
烟生何时，一千年能苍几次
松声乍听乍细，愈听愈激
指松为绿，转绿为苍
把苍色一把一把抓来
辨认哪一把是五百年前炊火
哪一把是已经熟透的秦时明月
烟生何处，松下有石，石下有涧
涧中七分泉韵，三分雾气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哪一丝中有烧玉的奇香
哪一缕又自鸟舌啭起
我欲舒啸，山先以烟环鬓我
继而一只野天鹅掠过眉际
我屏息静观，意想跨它而去
已不知它飞向哪里
1988.8.7日立秋，吴家山
第37章
楠竹林中静坐
清风以纤纤之手
弹竹枝为弦
千弦万弦，百回千转
弹不尽淙淙流水，鸟鸣空山
弹一峰一石，一花一草的幽思
弹万壑松，千顷涛声指上旋转
我无意当幽人，却以幽人的坐姿
听一曲一曲绿色，一曲就是千年
我纵有千耳万耳，又怎能
把山色听老，把野趣听淡
1988.8.8日吴家山
第38章
可 溪
可以一世无名不可一日无情
可以无边风月不可有愁眉一茎
可以散发讴歌可以身化青藤
可以濯足可以洗耳可以浪饮
可溪可溪
可兮可兮
手拍左边的石崖千丈
惊起翠鸟，翅上滑下烂柯的尘
注目右边的峭壁万仞
一只猿臂，掷来一把鬼啸神吟
可兮可兮
可溪可溪
行不得木舟，心舟在此踏歌行
山蟹为你摇桨，樵风为你导引
过了几湾几折，你恍然大悟
你航行在庄子的蝴蝶梦境
1988.8.9日吴家山
第39章
我 和 你
之一
春是长亭，秋是短亭
一亭一亭走过
我和你相互追寻
我是一颗三千年前的莲子
黑暗中，我蓄积生命
在历史遗忘的角落
我歌我哭，我爱我恨
我等待开花的时辰
你是何处飞来的一只杜鹃
翅上敷着苍苍的劫灰
春天的鸟啊何止千只万只
为什么独独只有你的嘴中有血
一口口血，吐自裂开的心
有一天，莲子开成莲花
莲花上坐了一个千手观音
一只手消除一千个灾难
一千个灾难外，是你的一片舌头
在山水和星月间戛然而落
诉说曲高和寡的爱情
春是长亭，秋是短亭
长亭的前方七月流火
短亭的归途是隔雨相望的冷清
一亭一亭走过，一亭一亭走过
多少个我和你，都在苦苦追寻
之二
我没有机心，不会运筹帷幄
但我有一腔热血，洒出去
点点滴滴，都是沙漠旅客的甘霖
我虽有禅心，却也不肯
把一瓣一瓣诗思，掰开来
投进积灰成垢的铜鼎
我更不是红粉青肠的尤物
把向晚的风流给你，几根媚骨
从秋水中，撑来一个美丽的销魂
自汉魏，自唐宋，自明清
顺着狭长的时间隧道，我举着火炬
一次次走近你，叩问不可知的命运
忧愁和欢乐，并不总是并蒂而开
亦如我和你，并不总是现在的样子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频频询问
倾圮的厝骨塔散出历史的寂寞
你为什么还要踞守，这没有虹的山谷
你的双肩落了多少烟尘
看哪，一枚黄月亮从侧峰上升起了
像穿着蝙蝠衫的少女，来邀你，邀我
一起去人影千姿的舞厅
之三
西子湖的鲫鱼正肥
风吹落断桥边的桂子
而你却成了家乡的不系之舟
飘来岛上朝我微笑
斜躺在米黄色的榻榻米
是谁安排我们相遇
在这个布满火焰的黄昏
你真实的存在，微笑浸在咖啡里
我却只看到你若隐或现的影子
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你的忧愁
像水田里偶一点足的鹭鸶
我不是水手，别人的桨渡我而来
在这个岛上，人们都敛去了名字
每一天都是陌生的，今夜相逢
明日又陌生得那么庄严，那么滑稽
这种生活我很不习惯，那么你呢
你这个属蛇的水女
这个热岛果真是你的梦土么
它有千万种高大的植物，唯独没有
一株菩提，哪怕是小小的
来寄你隐藏深深的相思
遗憾我只是一颗天狼星
只能孤独地悬在空中
我想殒落在南国的海上
又怕我的热情
会烧干这片海水
之四
远远的雪飘到窗前
我获得沉静
水中烫着一壶花雕
诗情里燃起温馨
一口酒融化三尺积雪
一滴诗情又能染白发几茎
花雕里的岁月有颠有狂
颠狂的世界铸就不幸的诗人
我把你的面孔看成高山悬崖
高山有好水，水中有不碎的古琴
你的心也该是海水的结晶
咸得发苦的风暴，呼啸后的寂静
你把夜晚七个七个地分开，并告诉我
七是神秘的，像睫毛覆盖的眼神
我的日子也会像流浪的吉普赛人
刻在龟壳上的家乡，有着久旱的裂纹
何日我们重逢，也将是我们的离别
手掌的温度我说太热，你说太冷
也许我们正沿着相反的时间
你告别苍老，我告别青春
之五
从樱桃园中走来，站在这棵树下
我读着写在桃叶上的脆脆的阳光
盛大的夏日像是河流上的鹅群
划着苦艾的气息，洁白得让人忧伤
这时，你来自漂在啤酒泡沫上的城市
语无伦次地告诉我，那里的月亮
宛如一枚黄叶，疯狂的爵士鼓
在巧克力样的大楼里整夜敲响
那里的雨不再美丽，供人躲雨的檐
也被岁月卷走，不知去了何方
街上行人的笑容多么短暂
又像河里的波纹，总在改变方向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
安慰一棵冬天的树，在旷野上
犹如你不知道头皮发痒的时候
是该去酒吧呢，还是去发廊
那么让我们坐下来吧
面对我的紫水晶一样的村庄
让我们来说你的那座城市
喧闹的花瓣，究竟为谁而香
之六
我从很远的路上走来
许多美丽的地方都说我是过客
瓦盆里的花，森林里的鸟
与我相识在季节里，又遗忘在季节里
我仍在赶路，仍在艰难地走
没有星星的天空是寂寞的
没有人走的道路是痛苦的
并不是为了同情道路
我才开始艰难地跋涉
你说，你在某个地方等我
那里，太阳下的江河升起为云
鹰一样的帆，落下为雨
你在那里铺了一个梦等我
一个宽宽大大的梦，像一片草原
马在上面嘶鸣，风在上面萧萧
浮着轻烟的河流也载着沉重的落日
你导演它们，让它们和谐
也让它们悲壮
为了去那里接受你的馈憎
我已穿过长长的岁月
现在，冬季又来了，十二月的风
正狂虐地折断坚硬的冰柱
但是，它折不断我
朝向你的道路
之七
不能剪下这一窗风雨寄你
想起荒山上共踏秋云的日子
我们的草鞋，那时很年轻
很年轻的草鞋，踩着很老的红叶
林间的小路越踩越窄，埋在霜花里的足趾
看草中的牛，嚼着干枯的寂寞
不要说那个时辰已经成灰
插在云中的岩石
也已退出记忆
对于我们，青春不仅仅是冬夜的醉酒
也不仅仅是怀孕的果树
在风中，在雨里，在季节栖迟的路上
也不是那个久已淡忘的恋情
既是天堂
也是地狱
四十岁的生命回首，我并不觉得
青春已退出血管，红色液体中
还是当年的那束纯白
在燃烧
之八
当我醒着死去，不是在梦中
为了一个被背弃的允诺
为了一次午夜的饯行
为了顺从你酒杯中流出的
河流的航向
我落下了所有
向着南风的帆
你敛眉的神情，你的呢喃
沉默中，你温柔的向度
都这么清新地在我眼前展开
蠓虫飞舞，我挥手驱赶
黑夜烙痛我手中
青色的脉管
最不可理解的，是这黑夜
竟从你心灵的深处流来
没有一缕月亮来探测
我眼中的秋水是否枯竭
没有一颗流星向我诉说
它坠落时，天庭是否奏响哀乐
一只落帆的船，在千山外
等着你
等着你爱的赦免
之九
一株高大的龙舌兰
在天空与天空之间生长
饮着你无限蔚蓝，饮着我丝丝细雨
饮着三月的芬芳与九月的馥郁
饮着露，饮着雷，饮着罡风
生命激情盘旋在每朵花上
你的天空有那么多的奇观
龙舌兰伸出手臂，一只只桨
划在漂满星星的河流上
星星鱼各衔一枚闪光的故事
串它们起来，你的手
变成一束胶质的光芒
而我的天空却没有一件水晶饰品
太阳在你的天空里升起
在我的天空里坠落
龙舌兰的另一些手臂
挥动难以猜测的哑谜
在静默中
诉说空旷
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但我知道
除了我自己
谁也不能把我拯救
之十
八千次来往这充满苦难的世界
恨没有休止，爱没有边界
鼓波而游的鱼呀，你的心在何处
动与不动
你穿透十方的智慧
从遥远的地方，逆序或顺序
悠悠地，向我伸来
不是桂枝，也不是橄榄枝
没有把握到它之前
我的心
总是在邻人的园囿里
跑来跑去
我收拢它，以你的鳍
作它的根
在我选定的大地上
长出一棵落叶的桥木
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都不会品尝它的果子
它的果子
不是过度的温柔
也不能石榴那样
炸裂
1988.4.11——1989.9.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