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袁绍与曹操在争雄中原的时候,曾经让他手下的一位诗人陈琳,替他写一篇《檄豫州文》,声讨曹操。
陈琳原是朝廷重臣何进的主簿,参与机密的重要僚属,曾经谏阻何进,不要轻率地召外兵来中央诛除宦官,因为这种游戏,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结果屠户出身的何进不听,把脑袋玩掉了。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不适宜担当要职的一个原因,就是要干出一些没文化的事情,还振振有词地相信自己绝对正确。陈琳怕因何进的关系被牵连,“避难冀州”。冀州是袁绍的根据地,而袁绍也曾是何进亲信。所以,既然来到河北,袁绍就跑去,把赋闲在家的陈琳敦请出来,“使典文章”,无非看在共同的老朋友面上,给他安排一份不怎么劳累的差使,有一份饷银而已。拿今天的话说,搞一份第二职业,拿一点补差,好去小酒馆里喝上二两罢了。
所谓“使典文章”,某种程度类似现在的专业作家,是有空就来上上班,不来点卯也无所谓的闲差。但人家给你开工资,分房子,偶尔给你一点创作任务,当然也不好意思拒绝。其实,陈琳在建安七子中,是位比较有些平民意识的作家。他的名篇《饮马长城窟》,对于修筑长城的徭役,给民众带来的苦痛,寄予极大的悲悯。可想而知,袁绍和曹操的这一场战争,对河北一带会造成多么严重的灾难,他该是什么态度了。但端人碗,就得服人管,只好“奉命文学”了。
檄文,用现代语言来讲,就是军事总动员前的舆论宣传攻势。据《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看到陈琳的檄文时,他的偏头疼病正在发作,卧病在床。读完之后,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文章能起到阿斯匹林的镇痛作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有些批这个批那个的大作,那阿摩尼亚的臭味引人恶心欲吐,也是新时代的一绝了。
要谈到文学的功能方面,最令历代文人们扬眉吐气的,莫过于此篇让曹操头疼痊愈的杰作了。大概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历代皇帝,有鉴于此,对于文人也就不大客气,动不动大兴文字狱,要收拾收拾的。曹操在诛杀文人方面,名声也不甚佳,祢衡、孔融、杨修,都死在他的手下。连建安七子中的刘桢,因为胆敢抬起头来平视他儿媳妇一眼,就被送去采石场劳改。而对这个把他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的陈琳,此刻成为他的俘虏,刚刚被捉了来,浑身发抖,心里已作被砍头的准备,谁知倒是破例的宽容。《三国志》载:“袁氏败,琳归太祖。太祖谓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太祖爱其才而不咎。”
就冲他爱才而不怪罪陈琳这一点,许多皇帝都赶不上他的这份大度。与此齐名的例子,恐怕要数唐代的武则天了,骆宾王为造反的徐敬业起草的《讨武曌檄》。欧阳修是大文人,所以在《新唐书·文艺传》里,很着意地写了一笔。“传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读,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这位女皇帝能从人才角度考虑问题,而不计较她被人辱骂,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并不是所有当领导的,都能具备这等胸怀的。
《三国演义》在这里添了一句陈琳向曹操的辩解之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这倒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一方面,他不否认是箭,而且恐怕还是一支利箭,这是他对于自己文学能力充满自信的表现。另一方面,认清自己不过是工具,袁绍手中的一支箭罢了,他扣弓弦射出去,箭是无法自己拐弯或者罢工的。显然,这种切合实际的自审精神,打动了曹操,不但放他一马,还安排他当了自己的记室,相当于今天的秘书长的职务。文而优则仕,从此享受至少也是局、处级的待遇,比在袁绍幕下仅仅“使典文章”要得意多了。倘不是公元193年许都流行一场可怕的瘟疫,他未能逃脱噩运,弃世而逝,曹操还会提拔重用他的。
现在,重读陈琳这篇檄文,也真是把曹操恶心得够呛,丑化得够呛。而曹操能有这份雅量,一笑置之,也着实让人敬佩。如今那些热爱对号入座的老爷,像阿q先生一样,神经衰弱到这等地步,因为他秃头,别人说光,说亮,也在忌讳之列,恐怕连曹操的一个小拇指也都比不上的了。
不知有人考证过没有,这种檄文是不是后来大字报的老祖宗?至少在批判之刻骨仇恨,揭露之刻薄狠毒,措辞用字的无所不用其极,和公开的斗倒斗臭等等方面,是极其相似的。不过,那些年里,我们虽然创作出了差不多是天文数字的大字报,却没有一篇达到陈琳批曹操,骆宾王批武则天的檄文水平,真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叹。
陈琳的作品,后来大部都散失了。现在已无法窥其全貌。但从曹丕的《典论》里,把他排在建安七子中的第二位,仅次于孔融,可见对他的评价是不低的。魏文帝在《与吴质书》里还说过:“孔璋(陈琳字)章表殊健,微为繁富。”曹操俘获了他,而不杀他,也说明曹操对他的才华,是十分肯定的,否则就不会“爱其才而不咎”了。建安文学中的这两位重量级人物的看法,如此一致,是很足以说明问题的。
不过,一位作家,或者,一部作品,要想获得文坛的交口称赞,人皆褒誉,大概也难。文人相轻,是作家诗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你说好,我却摇头,你说不好,我偏赞赏,由于这种文学批评中感情因素作祟,常常是一叶障目,而褒贬也就必然颠倒是非了。曹植和他的老爹、老哥的称赞恰恰相反,对于陈琳就颇有微言,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到陈琳时,“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类狗也……”
这位才气横溢的公子,说出这番酸溜溜的话,和他那时的处境不佳,情绪恶劣,是大有关系的。宫廷里的接位之战,弟兄们的权力之争,加之大多数文人围着五官中郎将的曹丕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学上,这位七步诗人都处于劣势,因此过着又恨又怕又嫉又不甘心的日子。所以,曹丕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就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未来也”。一定要唱个反调,这也是在无可奈何的状况下,求得心理平衡的一法了。后来,曹丕当了皇帝,他不断上书效忠,曹丕死后,曹睿登基,他给这个侄子,又接着上书致敬,其中有许多言不由衷的话。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所谓“词赋小道”,“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的言论,是有一种矫情成份在内的。
加之,他是贵族,对于平民,和反映平民疾苦的作家,自然会有一种天然的隔阂。在文学史上,贵族文学和平民文学的分野,从来是泾渭分明的。正如今天一些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不大见容于那些在象牙之塔中的惟美主义者,为艺术而艺术者,和新潮先锋一族,以及生吞活剥西方现代派的二道贩子们,是一回事。他们一看这些反映生活面貌、社会现状、百姓想法、大众心声的作品,甚至还没有看,就摇头,就撇嘴。这和曹植生活在深宫禁院之中,陶醉于醇酒美人之间,不理解《饮马长城窟》的那种役夫们抛妻别子、背井离乡、饱受残虐、度日如年的悲苦境遇,也不理解陈琳创作的要旨,是完全相通的。吃得太饱的人,是很难体会饥饿的滋味,所以,指望打饱嗝的文学,把饥饿的感觉写出来,那大概和痴人说梦也差不多了。
作家是精神生产者,自然要有一点精神,特别是创作的自信心,如果缺乏的话,总是自惭形秽,大概很难写出什么鸿篇巨制来的。陈琳自谓与司马长卿同风,这种自信,是无可挑剔的,曹植也曾说过“孔璋鹰扬于河北”,说明他承认陈琳并非凡庸之辈。如果,就司马相如拼命往贵族文学中挤去,替那些后宫里失宠的贵妇人,写她们的哀怨和性苦闷,予以考察的话,《长门赋》里的凄怨,未必有陈琳诗篇中的长城脚下的血泪,更令人震撼呢!从这个意义上讲,陈琳很自信地和司马相如相比,也就没有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狗”的话柄了。
其实,陈琳不但有自信的一面,在《三国志·吴志·张纮传》的裴注中,我们还看到他自审的一面。“见陈琳作《武库赋》、《应机论》,与琳书深叹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他很清楚自己,所以能够逞雄一方,称伯(即霸)一时,是在一种隔绝的情况下,而又少有竞争的同行,使之然耳。这样实事求是的估量,并非每个作家都能做到的。文坛时不时地冒出几位沾沾自喜,夜郎自大,目空一切,失态忘形者,就是缺少这种清醒的缘故。
自信心体现在创作过程之中,而自审精神则贯穿于作家的一生。没有自审,自信就会化为自负。而自负的结果,必自视甚高,于是睨天下碌碌众生,皆不在眼里了。这些年来,我们看到一些老作家,和并不太老的作家,来不及成立自己作品的研究会,建立自己的文学纪念馆,或鸣放鞭炮,或聚餐合影,或接受祝贺,或发表专集,颇忙得不亦乐乎的。按历史惯例,这都是属于后人来做的事情,完全用不着未雨绸缪,本人现在就张罗起来,这种超前意识似乎大可不必的。
其实,忙个什么劲呢?最近,方知秦牧先生辞世多年以后,才有他的作品研究会在广州成立的消息,这就是很正常的纪念方式了。说明秦牧先生的道德文章,仍旧在读者心中存活着。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作家若是不被人忘掉的话,迟早会有人来研究他的。所以,这种活着给自己盖庙的笑话,想来也是缺乏自审精神的结果了。
从这一点看,自审比自信,更是作家应该具有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