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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这面镜子 读“且介亭”

鲁迅先生三十年代住上海虹口区,那时是日租界。他取“租界”两字的各一半,用来做书名。至于“亭”字,是否含有亭子间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近读他收在且介亭书里的杂文,居然就一个题目,从1935年的4月14日持续到这年的9月12日,半年时间,一口气写了七论“文人相轻”的文章。这在他的著作中,如此专注于一个话题,是比较少有的现象,足见这个题目的可谈性。

一谈起文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先想到“文人相轻”这四个字。这也是对古往今来的文坛状况,一个比较接近于准确的描写。文人爱犯酸,王渔洋就管文人曰酸丁。这些人十有八九,瞧不起同行,真正不道人长短者,百不及一,这是事实,不能怪曹丕将它总结出来,而成为疵病文人的口柄。

细加考较,任何时代的所谓文坛,总是由少数大师级的文人,和多数非大师级文人组成。在后一类作家中,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者,尤其是热衷于自恋和积极于排他。也就是曹丕所说的“谓己为贤”,最爱生事的一群。文坛由于有这些人,才热闹,才有戏好看,才生出派别,才恩恩怨怨不解,才咬住一口死也不肯松嘴。

这七篇文章,汪洋恣肆,鞭辟入里,对三十年代海上文坛,进行了无情的剖析。现在从《且介亭杂文二集》注释里,了解到文章背景和始末概况,知道事情是由于林语堂先生引起的。他对于当时文学运动中出现的论争,眉毛胡子一把抓,一律抹杀之曰“文人相轻”。把涉及到一些重大的原则性的是非,统归于“文人好相轻,与女子互相评头品足相同”的简单结论中,然后各打四十大板,“大家争营对垒,成群结党,一枪一矛,街头巷尾,报上屁股,互相臭骂……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显然是偏颇而且带有高高在上的审判官语气,鲁迅先生自然要反弹的。

但是,如果撇开当时中国社会的革命与非革命之争,撇开当时文学运动的左翼与右翼之争,若仅就文学谈文学的话,一些作家在那里“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也是实际情况的反映。因此,林语堂先生的描述,要是用在这些人身上,应该说是有针对性的。特别是他将这种“文人相轻”的诟病,追探到心理角度,“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不能不说是真知卓见。林先生所说“取媚于世”,其目的,很简单,就是猎取虚荣。由于深感自己创作实力,已经衰弱,已经不振,已经不可能获得想要的名声,有吞象之心,无缚鸡之力,总眼红别人洛阳纸贵,不承认自己才尽江郎,于是,只好以相轻之道,把比他强的同行一笔抹杀,然后“谓己为贤”,来找心理平衡了。

宋代王巩的笔记《闻见近录》里,记载了一段有关苏东坡的文字,倒有些启发。他说:“天下之公论,虽仇怨不能夺也。李承之奉世知南京,尝谓余曰:在侍从班时,李定资深鞫苏子瞻狱,虽同列不敢辄启问。一日,资深于崇政殿门,忽谓众人曰:苏轼真奇才也。众莫敢对。已而曰:虽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叹息不止。”

李定,字资深,在安徽寿州做地方官时,苏轼到颍州看望弟弟苏辙,路过那里,也爱舞文弄墨的他,设筵招待。“使君惜别催歌管,村巷惊呼聚狻猴”,就记叙了这次唱和雅事。后来,此人攀附上王安石,调到中枢,成为御史,就成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人。向宋神宗上书检举揭发苏轼的,有他一个。苏轼押到开封,是他来鞫审这个案子的。深文周纳,罗织罪名,一心想把苏轼整死。这样一个心毒手辣的文化恶棍,而且还是一个母死不报丁忧,被视为败类的人,在大庭广众间承认苏东坡是“天下奇才”,所以王巩才感慨,“天下之公论,虽仇怨不能夺也”。其实他不了解,如果李定志在文坛,那就必然要较短长,能不能持此公论,恐怕就要打问号了。

所以,惟文人好相轻,也是事实。但是,如果短是真短,长是真长,以长轻短,也是活该,无可厚非。但这其间,有的并无所长,而轻人之短;有的以其所短,而轻人之长;有的长短不识,而信口雌黄;有的矮子看戏,而随人短长。这些撇着嘴,把别人轻得一无是处的勇士,他们在对着镜子照自己尊容时,像《红楼梦》里的贾瑞,不看自审自省的那一面,而总是看自溺自慰的那一面,结果自然是贻人笑柄,出尽洋相。

“文人相轻”,根子在于嫉妒,由于他不能“取媚于世”。但妒火如焚,往往算不清这份账,菲薄别人,正表明了自家的浅薄,妄自尊大,更被人看作无知的狂妄,所以,轻人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自轻。这就是莎士比亚在《奥赛罗》中,通过那个小丑依阿高之口,对奥赛罗说过的话了:“小心啊,阁下,妒嫉这个鬼精灵啊,它可是长着绿眼,一面吃着你的心,一面在嘲笑你的怪物噢!”因此,建议喝一点《红楼梦》里王一帖给贾宝玉开的疗妒方,或许对于相轻成癖者,不无益处。那是用梨子煮的糖水,至少可以去去心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