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东海》2000年第3期,《小说选刊》2000年第5期选载)
塔镇有一种油炸食品很好吃。这种食品出自红莲饭铺。去塔镇赶集的村里人都以吃到红莲饭铺的糖馃子为荣。以前村里人手上没钱,能到红莲饭铺吃糖馃子的只有少数,像乔尚七那些人。现在人们有钱了,能吃到糖馃子的人就多起来,但还有一些人吃不上。
刘树礼就是那些在赶集时还吃不上糖馃子的人中间的一个。
这一天,刘树礼从塔镇赶集回来,气鼓鼓地坐在家门口的一块断碑上,破口大骂红莲饭铺。有人走过来了,问他:
“树礼,你在骂谁呐?”
“我在骂王二麻子!”刘树礼说。
“你骂王二麻子可不应该,”那人说,“你在村里种地,人家在镇上开饭铺,两不牵扯的。”
“我就是要骂王二麻子!”刘树礼的拗劲儿上来,还把语气加重了,“我骂王二麻子不得好死,我骂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的人被糖馃子噎死,我骂——我要把他们统统枪毙!”
这时候就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其中几个还是刚刚赶集回来的。“你们嘀咕什么哪?”他们问道。
那人就说:
“刘树礼在骂王二麻子,还说要‘统统枪毙’!”
“刘树礼,你说要‘统统枪毙’吗?你要枪毙谁?”
眼前的人一多,刘树礼就有些直不起腰来。他嘿嘿笑着。“我能枪毙谁?我枪毙——我自己。”他狡猾地说。他站起来,要从人群中离开,但有一个人马上把他拦住了。这人的嘴角还沾着琥珀色的糖浆,看上一眼都会让人觉得甘甜甘甜的。
“你枪毙谁也不行!”他说,“我李西元今天就要坚持坚持正义。法院没判你刑,你枪毙自己也是犯法。”
刘树礼不由得急出了一脸的汗。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好脱身了。“那我就不枪毙自己了,好吧。我枪毙——”他费力地想着。
忽然听到他家院中的猪在哼哼。“我枪毙猪!”
“枪毙猪也不行!”李西元还不放过他。“猪也要定点屠宰,乔尚七村长多次宣传过了,你怎么还要自行枪毙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刘树礼止不住在心里叫苦连天。“我他娘的!”他说。——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还骂人!”李西元说,“刘树礼,你的嘴又臭又硬,你觉得我们都没办法收拾你是吧。小秋,你去叫民兵连长褚金盛,就说这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了,刘树礼无法无天,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承认。”
小秋是个罗锅,但他是很机灵的,转身就要从人群里出去。刘树礼忙拉住他,对众人说:
“好好,我承认我承认,我是说过,‘统统枪毙’。”
“那你说要枪毙谁?”李西元继续追问。
最先跟他搭话的人插嘴:
“他刚才说了,凡是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的人都要枪毙。”
“啊哈!刘树礼,”李西元睁大了眼,“你也要枪毙我?——且不说我。乔村长也在红莲饭铺吃了糖馃子,你也要枪毙乔村长?!”
人们情绪激动起来。“那还了得那还了得!”
刘树礼瞅个空子,乘人不在意,哧溜钻出去了,一闪身,跳到院子里,把门关上了。接着,人们大呼小叫着,也一起涌上去,啪啪地打门。刘树礼在里面用力顶着。闹了一阵,人们方才散去。刘树礼松了口气,一眼看见受惊的猪躲在猪圈的角落,也在看他。猪的眼神有些让他感动。
又在门后停了一会,刘树礼才走过去,对猪摇摇头,说道:
“猪啊,我怎么能枪毙你呢?你是我的好猪。现在,我还要说,我要枪毙今天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的人。我要去吃的时候,他们不让我进去。王二麻子也在随着他们大笑。连王二麻子一块,我就要说,统统枪毙!”
刘树礼的女人是在生第二个儿子时难产死的,而她在生第一个儿子时却满顺当。这很让刘树礼纳闷,有半年时间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女人已经死了。半年过后,刘树礼的纳闷解除,他知道了女人生第二个儿子时也会难产。
现在刘树礼静息下来,蹲在屋门口,这里瞅瞅,那里瞅瞅。他的第二个儿子被他丈母娘要去养了,长子已上了临村的小学。刘树礼看来看去,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不免感到寂寞。
但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并不想很快走到外面,就在屋里搜出一团发着霉味的衣服,洗了搭在院子里晾衣绳上晾着。
那晾衣绳一头扯在门框上,一头扯在靠院墙竖起的一根木杆上。空气里有一股清爽的气息,那是绳子上的衣服散发出来的。刘树礼忙了一阵后重又静息下来,眼望着湿漉漉的衣服在绳子上微微地摆动,顺着水滴投下不规则的蓝黑色的影子。这根晾衣绳是他和女人一起扯的,可是如今女人在哪里?刘树礼知道怎么看这家里也就只他一个人,他就不去看,目光却渐渐柔和了。
在这目光中,有蓝天的衬托,那些衣服也变得花花绿绿的,轻盈地飘扬起来。而且,他女人的身影也出现了,在衣服中间像有些神仙的样子,也是飘飘的……这情景简直令刘树礼如痴如醉。他什么也听不到了,除了这情景也什么看不到。
扑通!刘树礼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晾衣绳不见了,衣服也像是全飞跑了。刘树礼发着愣。
院子外面传来压低的窃笑声。
刘树礼看见拴绳子的木杆从半腰中断掉了,倒在了猪舍上,那些刚洗干净的衣服散落了一地。刘树礼回过神,“噌”地站起来,向着院外,“操——!”一句大骂没出口,嗓子眼便卡住了。但气愤却是像火焰一样猛长的,直顶得他的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快步走到院门后面,只见有个人在矮墙上一探头,又缩了回去。他认得出那是罗锅小秋。小秋能够在墙上探出头来,不是踩着什么东西就是有人在举着他。刘树礼飞快地作了一下判断,随后,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
刘树礼没有打开院门。他扶着那半截残留在地上的木杆,纵身跳上旁边的一个小粪堆,朝院外一望,果然见有很多人站在外面。他们也看见了他,便一起说:
“树礼,你家木杆被人砍断了,你想知道是谁砍的吧。”
刘树礼浑然不知地微笑着。“我不想知道,”他说,“可这人砍我家的木杆也太欺负人了不是,况且晾衣绳上还晾着衣服。我是一个大老爷们,没有女人给我们爷几个洗洗涮涮。我好不容易洗了衣服,还让人把木杆给砍了。你们看看,衣服撒在地上,比不洗还脏。”
“那你再洗一遍嘛,”说这话的是李西元,“反正村里的自来水又不要钱。”
“我是一个爷们儿,”刘树礼强调说,“我不是一个女人,可我还要再洗一遍。”他仍旧微笑着,目光扫着院外的人群。
这时候,刘树礼瞧见了人群里的褚金盛。褚金盛一直没有说话,刘树礼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微笑了,于是,他就觉得自己真有些了不起。
“我看是不是再洗一遍并不重要,”刘树礼说,“我得先把木杆立起来。”
刘树礼跳下粪堆,找了一根只有手腕粗细的楝树枝,就要把它跟那半截木杆绑在一起。他忽然听到自己轻轻地抽泣了一下。他想,他一定要在儿子放学回家之前重新把衣服晾起来,不让他看到院里的这一切。
可是,有人又要来阻止他了。他听到了小秋的声音。
“刘树礼,褚连长命令你把院门打开!”小秋用手使劲撑着院墙,驼背在他脑袋上方像一座小山。他的劲儿小,很快又滑落下去。
刘树礼的眼皮猛一跳,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半截木杆上绑树枝。
一个沉重的影子突然从院墙上向他投过来。抬起头,看见李西元正高高地站在院墙上,双手叉着腰,像要快把矮墙踩成齑粉了。
“褚连长的命令,你不听了么!”李西元说,“开院门,就是目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刘树礼身上僵硬了,嘴巴半张着,像是合不上了。
那李西元一抬脚,就把树枝从木杆上踢掉了。树枝砸了一下刘树礼的肩膀,倒在了地上。李西元在院墙上摇晃了几下,重又站稳了,见刘树礼慢慢离开木杆,才跳下去。
褚金盛板着面孔,一见刘树礼从院门出来就问他:
“树礼同志,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刘树礼能怎样呢?脸上爬满了笑容,那笑容好像一层白粉似的,有了厚度。“你是金盛兄弟嘛,”他说,“你是咱村的民兵连长嘛,我还能不知道?”
褚金盛却依旧一脸严肃。
旁边的李西元插嘴说:
“民兵连长就民兵连长,套什么近乎!”
褚金盛朝李西元摆摆手,又问刘树礼:
“我们没有踹你的门,只从墙上伸过去手砍了你家的木杆,你也知道为什么吧?”
刘树礼摇摇头。
“那是因为一个民兵连长不能带头私闯民宅。”褚金盛庄重地说。
“可是,”刘树礼困惑起来,“可是,砍我家的木杆也是欺负人吧。”
褚金盛一瞪他,他也就不吭声了。“我再问你,”褚金盛说,“你枪毙了乔村长,下一个就要枪毙我吧。”
刘树礼一听,猛地冒出了一头冷汗,心里暗暗叫苦。“我……我,”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我和小秋他们都听见了,”李西元迫不及待地说,“他是要统统枪毙!”
“我,我是说着玩的!”刘树礼终于说出了口。
“说着玩的?”李西元紧盯着他,“你说什么不好,非得说统统枪毙?”
褚金盛用手拨开李西元。“我来问他,”他说,“你枪毙了我,大概还要枪毙省长吧。枪毙了省长,大概——好你个刘树礼!你真是胆大包天了。你大概还要枪毙美国总统,破坏中美关系吧。看在同村人的份上,我本来不想管你说什么,但一想你有可能影响到国际社会的稳定,我就非得管管了!刘树礼,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还藏着一张黑名单?快拿出来,好说着呢!”
刘树礼架不住褚金盛的连番追问,头已经耷拉下来,双臂也垂着,整个人看上去软软的,似乎马上就会瘫在地上。
“这是哪档子事呢?”人们听他很低地嘟呶了一句。
“褚连长,”李西元说,“我看不给他点厉害他是不会老实的。”
褚金盛另有打算。“我们不搞刑讯逼供,”他说,“但这并不说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他转向刘树礼,“刘树礼,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吧。好,好,我说给你听听。咱村的李保江比起你来可是硬茬。他老婆生了仨闺女,又怀了第四胎。快生的那几天他可是每天在街上转悠,扬言谁要是敢打他老婆的主意,他就操人家祖宗八代,揭人家的瓦,烧人家的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老的少的连窝端。可是后来怎么样了?一根麻绳捆了,在派出所饿了三天,央爷爷告奶奶地求人家快把他媳妇阉了,好放他出来。徐友良你也知道吧。上级来征购夏粮,他把粮食挪出去藏了,家里一颗不剩,还装叫花子出门要饭。我带人拆了他的门,他倒在地上撒泼打滚。派出所的武所长睬都不睬他,打手机就叫推土机来村里推了他家房子。郭二歪子仗着自己年纪老大,交了提留还在路上骂骂咧咧,让我听见了,抬手给了两大巴掌。他不是闹到塔镇去了么?派出所把我叫了去,武所长说他不信我会打他,还要我再给他两大巴掌,让武所长亲眼看看。刘树礼,我今天不想用以前的法儿了,我想变个法儿收拾你!”说着,就叫李西元,“摘他两扇院门,你和小秋好在这里监视,有情况就去给我汇报。”又自己嘀咕道,“撞在我枪口上了,有你好瞧的!”
那李西元和小秋应声跑去摘门板,一眨眼工夫,院门就只剩一个空空的门洞了。褚金盛已经走开,李西元他们看着刘树礼木呆呆的样子,抿着嘴直笑。
“嗷!”刘树礼短促地发出一声哭喊。他忽然看见儿子放学回来了。他儿子远远地发现自己家门口聚集着一群人,就放慢了脚步,胆怯地站在了墙根下面。刘树礼向他摆摆手,他才走过来,两人不作声地进了院子。
通过空空的院门,院子里的情景人们瞧得很清楚。刘树礼把晾衣绳的另一端拴在了厨房的屋檐下,儿子帮他把地上的湿衣服拾起来,重新晾在绳子上。然后,刘树礼把儿子推到屋里,又来到院子外面。
村长乔尚七正坐在家里剔指甲。他女人走过来在低声告诉他刘树礼来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女人就去忙自己的了。屋里很静。静得乔尚七剔出的那一丁点灰垢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良久,乔尚七才开口说话,一边眯着眼轮番看着右手上的每个纤尘不染的指甲。“树礼,你来了。”声音虚飘飘的,捉摸不定,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唯有村长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褚金盛要发这样的声音可得好好修炼一回才成。
刘树礼都快在地上站累了,一听乔尚七开口就赶忙说:“村长,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他们砍了我家晒衣服用的木杆,又踹了我刚竖起来的树枝,又摘了我家的院门。砍我家木杆且不说,摘我家院门那可是缺德的事哩!挖祖宗坟,砸寡妇门,是要遭报应的哩!我不是寡妇,可砸鳏夫的门也是不得好死哩!村长,你得给我做主。我也不要他们给赔不是,只要再给我把院门安上就行。要不,您发个话,我自己安上也行。那两扇门还都在地上扔着哩。”
可是,乔尚七并没有什么表示。右手的五个指头叉得很开,指甲微微地闪着光亮。
“村长,”刘树礼忍不住还要说,就听乔尚七咳了一声。
“你知道我是谁?”乔尚七忽然问他。他记得今天褚金盛也是这样问过的。明明都是一个村上的人,谁不知道谁呀?还偏要问。刘树礼不由想到这也许就是这些村干部们最为了不起的地方。他一下子变得更加恭敬了。
“您是村长呀。”刘树礼小心翼翼地说。
“不错。”乔尚七点点头,“村长是个官儿,”叹一口气,遗憾似的,“一个很小的官儿。”
“谁说这官儿小呵,”刘树礼赶忙插一句。
“官儿是小点,”村长只顾说,“可毕竟是官儿。”陡然直直地看定了刘树礼,语气也加重了些,“树礼,你不是扬言要枪毙我吗?你看我的官儿小就要枪毙我,我就想让你来见识见识一个小官儿。”
话没说完,刘树礼已经慌作了一团。“村长说哪儿去了?村长说哪儿去了?”
“树礼,”乔尚七不答他的碴,“我哪地方对不起你了?我只不过在红莲饭铺吃口糖馃子,你就要把我枪毙了?我一没贪赃,二没枉法,你就要把我枪毙了?”那神情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刘树礼一时间有口难言。
“你枪毙我还不算,”乔尚七说,“你还统统枪毙,镇长你要枪毙吗?省长你要枪毙吗?我的女人是好女人,你也要枪毙吗?”
“村长!”刘树礼脱口叫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乔尚七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长出一口气。“好吧,树礼,”他说,“我来给你算算账,你那二小子没有生育证,村里看在他是个没娘的苦孩儿份上,才没辙了你女人的地。你回家去,过两天我让人把你家的地丈量一下,你该种几个人的地就种几个人的地。不,明天镇上要来突击抓计划生育,我明天就把你的事给办利落。你不是要统统枪毙吗,那就随你好了。”
刘树礼哭得声噎气堵,看上去有点像被骨头卡住喉咙的狗。乔尚七的女人走过来,想去劝他,乔尚七一瞥她,她就停住了。
“让他哭!”乔尚七说,“他说‘统统枪毙’的时候,那是很痛快的。”
“村长……”刘树礼哽咽着,“呜……呜呜,村长……我哪能,呜,哪能那么说?呜……”
“看吧,就是这号人!”乔尚七眼含着蔑视。他忽然感到心里很厌烦。
凑巧褚金盛急急地赶来了。
“金盛,让他出去。”乔尚七对褚金盛说。
褚金盛刚才接到了李西元送来的消息,说刘树礼到村长家去了。“好你个刘树礼,你要告我黑状!”褚金盛叫了一声,就往村长家赶。
“村长,他告我黑状了吗?”褚金盛问,“他要把我们统统枪毙,还要告我们黑状!”
乔尚七真的有些不耐烦,就说:“知道了。”乔尚七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快弄他出去!”
可是褚金盛只对地上的刘树礼说:
“别哭了!要哭出去哭!”
刘树礼躺着不动,依旧哭。
“他还哭,”褚金盛抬头对乔尚七说,束手无策的样子。
“笨蛋!”乔尚七冲褚金盛发起火来,“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我看还是让李西元当民兵连长算了,李西元都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新动向。”
褚金盛一弯身,就把刘树礼从地上挟了起来。褚金盛长得五大三粗,挟个刘树礼跟挟只小鸡差不多。
乔尚七伸伸懒腰,对女人说:“我让他们闹乏了。”乔尚七静静地看着褚金盛挟着刘树礼穿过院子。
到了外面,褚金盛手一松,就把刘树礼丢在了街心。刘树礼翻身爬起来,还要再往乔尚七家走,但褚金盛威风凛凛地叉巴着腿,在跟前站着,像座黑塔。他停住了。
这时候,有很多人从别处一窝蜂地涌过来。刘树礼便暗自庆幸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得早。
在刘树礼走开后,褚金盛又返回了乔尚七院子里。他要向村长说一件事。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临村有人的猪娃丢了。这个丢猪娃的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塔镇的一个合同制民警,叫陈继冬。很多年前村里人都知道临村有陈继冬这么个人。那时候两村的孩子经常打野架,领头就有他。后来他长大了,在塔镇当上了合同制民警,名声也就更响了。
刘树礼却不知道陈继冬的猪娃丢了这档事。刘树礼坐在家里喘了口气,还在庆幸能及时爬起来,没把面子丢在更多的人眼里。外面嘈杂的声音吸引住了他。他思量了一下,就站到了院子里,发现院门那儿只有小秋一个人守着。
很明显,小秋在生气。小秋咕嘟着嘴,像个没人跟他玩的孩子。刘树礼陡然觉得他很可怜,又镇定了一下,走过去。
“小秋,”他说,“李西元他们呢?”
小秋像是忘了自己的职责,不满地答道:
“他们呀,都去干讨好的事去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干这倒霉的差使!”
“讨好?”刘树礼的兴致上来,紧接着问,“讨谁的好?”
“讨谁的好?讨陈继冬的呗。”
“莫不是陈继冬要结婚了,他们去帮忙刷盘子洗碗?”
“你胡扯什么?陈继冬早结过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陈继冬的猪娃丢了!褚金盛就要村里人给他找猪娃!”
刘树礼明白了,点点头说:
“小秋,这么着吧,你也去找猪娃,我替你看着点儿。”
“哟!”小秋惊异地叫道,“你是个犯人,犯人还能看犯人?你是想跑咋的?”
“哎,小秋,你话不能这么说,”刘树礼正色道,“我好心好意想帮你,我怎么成了犯人啦?”
“你统统枪毙,你还不是犯人?谁知道你到底枪毙了多少人了?”
刘树礼就知道小秋犯糊涂。“那只是一句戏言,”他耐心地跟小秋解释,“你看我枪毙谁啦?我还能枪毙谁?人家不把我毙了就好。别说枪毙谁,我连枪还没摸过呢。我刘树礼生在一九六六年,生在红旗下,长在福窝里,我知道枪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用的?说我枪毙谁,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好兄弟,别信他们胡闹,我也跑不了,也没地方跑。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找到陈继冬的猪娃,再给他送过去,那面子可就大了。别说吃红莲饭铺的糖馃子,就是……那也不在话下!”
小秋被他说动了。“那你,”小秋疑疑思思地说,“那你可你乱跑啊。”又叮嘱一句,“可不能见谁都枪毙。”
刘树礼心中窃笑,忙答应:
“好好,我谁都不枪毙。”
小秋便离开院门,一溜烟地向村头跑去了。
刘树礼疲乏地闭一闭眼。他忽然紧张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午饭,儿子还要上学。忙回到屋里,看见儿子在角落里蜷缩着,一声不吭地望他。他歉疚地叹息着,对儿子说:
“我这就去做饭。”
可是儿子却低低告诉他饭已经做好,就等着跟他一起吃了。他的眼圈一热。他忍了忍,转头去厨房把饭盛出来。那是一锅糨稠的面疙瘩,但吃起来是很香甜的。刘树礼觉得这是他吃得最为香甜的一顿饭。
儿子去临村上学去了,家里就静悄悄的,刘树礼感到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温馨,浓得让他又止不住抽泣了半天。
整个下午都没人来打搅他,他也不想出去,倒不是他想信守对小秋许下的诺言,而是他觉得从儿子一从家里离开自己就开始了对儿子的等待。这种等待让他心满意足,简直别无他求。而且他还想到自己有必要把二儿子从他姥姥家接来了。二儿子快五岁了,总放在姥姥家也不是办法。他是那么热切地想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竟不知道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可是儿子仍然没有回来。刘树礼坐不住了,他走进暮色浓厚的院子,通过黑洞洞的院门朝外面打量。街上不时有人走过,但他们就像忘了他。他坚持着不让自己走出院门去。他们若看见他,不定会有什么邪歪事发生呢。
上午洗的衣服已经干了,刘树礼收起来,就再等。忽然,一个小小身影从外面闪进院门。刘树礼心中怦怦直跳。儿子终于回来了!他上前扯起儿子的手,走到屋里。他像受到了一场惊吓似的,直想把儿子抱在怀里。可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他影影绰绰地看见儿子背着的书包在蠕动。
“爸爸,我捡来的。”儿子小声说。
“嘘!”刘树礼马上竖起指头,止住了他。
夜深人静时,刘树礼蹑手蹑脚地出了院门,走到田野里,就撒开丫子,向着黑沉沉的临村,飞快地奔跑起来。
第二天是很不寻常的一天,刘树礼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一阵紧张的警车进村的声音。他蓦地坐起来,吓得直愣着耳朵。他不过说了一句“统统枪毙”,褚金盛他们不会真的叫警车来抓他吧。他们抓了他,那就真是笑话了,真是让人欺负了,真是让人没法儿活了。刘树礼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但已不可能再睡着。儿子也醒了,在床的那一头睁着疑问的眼睛。他安慰了儿子一句,就下了床。
来到院门口,朝街上一瞅,就看见大大小小的车辆排成了一串。天色尚早,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车。刘树礼只认出了一辆警车,因为警车上的警灯还在呜呜地怪叫,并发出夺目的红光。街上人声鼎沸,时时响起女人的惊呼和谩骂。刘树礼咧嘴一笑,他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可是,刘树礼也不由地有些担心。乔尚七村长昨天说的要撤他家的地的话会不会是真的?他没敢在院门口多站,就回到屋里,对儿子说:
“是来抓计划生育的。”
他又倒在床上,可又觉得意犹未尽,便支起身子,问儿子:
“你知道计划生育是干什么的吧。”
儿子没回答。他就说:“计划生育就是,咔嚓!”他做了个形象的手势。
这次突击计划生育的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些计划外怀孕的妇女都没能及时逃掉,被计划生育干部装了满满一卡车。村里人哭叫的也有,寻死觅活的也有,拿刀子要跟镇干部们拼命的也有,但都无济于事。到了上午,大卡车呜哇一声,开出村子,开到塔镇卫生院去了。
但是大部分的干部还留在村里,不是还有些难缠户吗,不是还有人嚷嚷给谁谁好瞧吗?乔尚七说,谁难缠,杀!用不着他给谁好瞧,就把他威风杀了!
乔尚七、褚金盛,还有镇上来的计划生育干部,在派出所里的同志陪护下,哪里有动静就到哪儿。渐渐的,村里的动静就小了。只有一个叫王以昌的粗矮老男人被铐在了街旁的一棵树上,还大声谩骂,眼睛睁得溜溜圆,一个劲儿叫他儿子“拿刀子来!拿刀子来!”可他儿子早吓得猫在人后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刘树礼在自己院门口看到了街上的这一幕,心想王以昌这人很不自量力。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王以昌的儿媳妇计划外怀孕了,你一个老公公还这么大呼小叫的,像根月经带,岂不叫人小看!正想着,一群人向他走来了。他刚想退回去,就听褚金盛吆喝:
“刘树礼,你也想躲是不是!”
刘树礼就站住了。
他们走到跟前。褚金盛指着他,对镇上的人说:
“这狗东西没准生证就生了第二胎,我看也该给他咔嚓了。”
刘树礼忙说:
“别别,我是个光棍。”
镇上的人看看褚金盛。“他鸡巴痛快过了,不咔嚓了是便宜他。”褚金盛又说,“你不咔嚓他,他会不高兴的,他还说统统枪毙!”
乔尚七说话了。“走吧,刘树礼,”他说,“我们去量你的地。多的要收回来。你这样的典型影响很坏。”
“收了地再把你咔嚓了!”褚金盛威胁刘树礼说。他后面有人打了个呵欠,打得很响。他便转过头,笑着对打呵欠的人说:
“你们工作真是太累了。”
那人吸动着嘴唇,挤巴了几下眼。“昨天我熬了半夜,”他说,“小猪找不到我睡不着的。”
褚金盛说:
“小猪找到了么?”
那人说:“找到了。”他又挤巴了一下眼,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刘树礼似的,对他认真看了看。
“咦?”他说,“你家怎么了?门板怎么丢在地上了?”
褚金盛想说什么,但没插上嘴。
“这像啥呢?”他说,“像遭了劫。快安上!”
刘树礼迟疑了一下,就弯腰把门板拾起来,安门。他一个人安起来不方便,那人就从褚金盛后面走过去,帮了一把。刘树礼安第二扇门的时候,他又帮了一把。
你说这人是谁!这人就是临村的那位合同制民警,陈继冬!
半晌,乔尚七说:
“天不早了,走吧。我在大桥饭店定了饭了,咱吃胜利果实去。”
村子恢复了宁静。很多人都跟刘树礼站在了一起。他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头,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刘树礼大叫了一声,就朝前跑去。
“他要到哪儿?”大家疑惑地问。
“还能到哪儿?”小秋一副早知道的神气,“到塔镇,到红莲饭铺,吃糖馃子呗。”
人们聚集在刘树礼家的院门口,一直等到他从塔镇回来。“树礼,今天不是集市,”他们说,“你怎么去塔镇吃糖馃子?”
“不是集市,我也要去吃!”刘树礼向人们仰着脸,他的嘴角上沾着一块很显眼的糖浆,在开始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像一块发黑的琥珀。刘树礼没在街上多耽搁,就走进了院里,当着人们的面把院门关了。他知道,人们仍在外面等候了很长时间。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刘树礼又去了塔镇。没有人想到拦住他。李西元没想到,褚金盛也没想到。再接下来的一天是集市了,刘树礼早早地离开了村子。
“刘树礼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吃了两天了,”他们议论纷纷。他们看见了乔尚七,便走过去。“村长,刘树礼又去塔镇吃糖馃子了!”他们说。
乔尚七倒背着手,好像没听见别人的话。走了两步,才停下来,对他们无声地扫视了一阵。乔尚七扫视出了自己的威严。
“你们吃饱撑的!”他低低地,但有力地说。然后,又转过身,走了。
人们面面相觑着。乔尚七已经走远了。忽然,就听有人叫道:“上塔镇!上塔镇!”话刚落地,人们便呼啦啦朝乔尚七村长走去的方向迈开脚步。
但是,只有一个人在原地动都没动。“小秋,你不去吃糖馃子吗?”别人扭头问他。
小秋谦和地笑着。“咱不去,”他慢腾腾地说,“咱还要在家割草。”
刘树礼接连在三个集市上吃到了红莲饭铺的糖馃子。下一个集市又快到了,刘树礼暗暗盼望着。
这几天,他家的母猪要生小猪了,很多人没事常来看看。母猪的肚皮沉重地拖在地上,动一动都是很艰难的。
“这一窝最少能生六个,”有人猜测。
“看这大肚皮,八个也能生!”
刘树礼眯着眼,微微笑着,心里就像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一样甜蜜。
小秋插嘴了。“我看能生十二个!”他说得很快,好像稍一慢人们就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似的。“十三个也能生!”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都看他。他马上有些不好意思。
“吹!”有人对他说,“小秋,又不是你家的猪,你吹什么?”
小秋缩一缩肩膀。他嘿嘿笑着。“我怎么吹了?”他说,“我又没说我老婆一胎生十三个?”
刘树礼刚才正用小树枝拨拉着猪玩,这时他听到了小秋的话,便把小树枝一丢,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小秋跟前。
刘树礼用眼盯着小秋,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都不说话。小秋让他盯毛了,就朝他讪讪一笑。
可是刘树礼不笑。又盯了一阵,刘树礼就冷不丁地说:
“小秋,你说什么了?”
小秋就说:“我说你家的猪生十三个不止。”脸上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小秋,你是不是也想让你家老婆一胎生十三个吧。”刘树礼的声音跟平常相比并没什么改变,却让人听着有些毛骨悚然。“你老婆一胎生十三个,你是不是在破坏计划生育呀?啊?”
小秋窘迫地说:
“树礼,看你说的。我老婆有那本事吗,一胎能生十三个?”
“那你怎么说让你老婆生十三个呢?”刘树礼紧追不放。
小秋说:“你听我说过吗?”就转向其他的人,问,“大伙儿听我说过吗?”
但没有一个人吭声。小秋就急了。“大伙儿给我作证,我可没那么说过。”
刘树礼抬起手来。谁也没想到刘树礼会猛地一搡他。他一趔趄,差点摔倒。大伙儿都觉得刘树礼这一搡,搡得正确,搡得及时,搡得痛快。刘树礼一下子从人们的目光中得到了鼓励。他再次搡了小秋一下。小秋站不稳,被地上的一把锨柄绊倒了。但他又爬了起来。
“树礼!”他隐隐地有些恼怒,“树礼,你怎么敢推我!”
刘树礼就说:
“我就敢推你!”
小秋脸色通红,脖子粗粗的。“你推我,你还不够格!”
刘树礼就又推他一下。“我让你看我不够格!”刘树礼口里说着。
“李西元推我还差不多,”小秋气喘喘地说,“褚连长推我还差不多,乔村长推我还差不多,可就你不能推我!”
刘树礼又向前走一步,小秋就不由得向后退一步。“你看我还不够格!我还要让李西元抓你,因为你猖狂破坏计划生育!娘的,一胎十三个!”他再推一把,小秋又倒在了地上。
旁边有人喊:
“小秋,快跑!”
小秋知道自己不是刘树礼的对手,翻身想爬起来往外跑。但是,刘树礼一脚踏住了他,正踏在他的驼背上。
“我叫你破坏计划生育!”刘树礼咬牙说着,一使劲,踩得小秋哎哟一声。但刘树礼还不放过他。“你破坏计划生育,我把你的罗锅踩平了!这叫提高人口素质。”又踩。
小秋哎哟得更厉害了。小秋满脸的羞辱,转过头,忍痛说:
“树礼,你欺负人!”
刘树礼就说:“我欺负你咋的?你破坏计划生育,我就欺负你!”一边使劲。
小秋的眼里迸出了泪水。但他没有丝毫办法。
旁边有人过来,对刘树礼说:
“算啦,小秋是个畸形人,整天背着大疙瘩,也怪可怜,饶了他吧。”
“饶他?”刘树礼说,“没门!他要一下生十三个,都是罗锅,这计划生育可就全破坏掉了。”
这里一说话,小秋得到了机会,从他脚下吃溜钻出来,跑到了院门外。刘树礼忙去追,眼看差不多追上了,可还是让他跑掉了。
回来后,刘树礼就不住埋怨别人。“李西元在这里就好了,”他遗憾地说,“李西元最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新动向,乔村长就是这样夸他的。一胎十三个呢!好家伙,要个个是阶级敌人,那还了得!”
刘树礼的母猪生小猪很不会找时候,偏偏要赶在塔镇的集日生。
乔尚七村长又要去塔镇吃糖馃子了。褚金盛也去了。随后李西元也要去。
李西元出村的时候刘树礼还没打定主意是否去赶集。他蹲在院门口的那块断碑上,就像另一块风蚀雨剥的断碑。村里人顺便问他树礼赶集去否,他就说我赶集么。语义不明,如同向空气里放了个屁。明也罢不明也罢,没谁跟他计较的。
母猪在栏里哼哼着,有气无力。
刘树礼望着向村口移动的赶集的人,已经看见了塔镇的集市仿佛一条奔腾的河流。无遮无拦的日光下,小贩子们都在玩把戏似的做鬼脸。他觉得自己正坐在香气扑鼻的饭铺里,吃着那种两毛五分钱一只的油炸糖馃子,吃得满脸惬意和油光。他知道自己已在红莲饭铺吃糖馃子吃出优雅来了。而在短短的半个月前,他是绝不敢奢望大胆走进去的。他只有远远地站着,透过蓝色的团团油烟,去看村里的乔尚七、褚金盛、李西元们陶醉在香甜里的面容。他们在赶集回来的路上,还会有意无意地让一点点玻琥似的变硬的糖浆,沾在微笑着的高傲的嘴角上,一直从村中的大街走入家里去。
在那天陈继冬帮他安上院门后,刘树礼名正言顺地成了红莲饭铺的一名食客。村里已没人会说刘树礼跑到塔镇去吃糖馃子了。虽然少数人仍不免对同坐在红莲饭铺的他有些侧目,但他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他们的那一套高贵的举止。他也可以把托着油馃子的手指摆出无可挑剔的兰花状。
现在,刘树礼的母猪哼哼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像别人一样去吃糖馃子。听母猪的声音母猪是不好受。刘树礼想,你不好受,难道我好受吗?刘树礼不能去吃糖馃子,心里当然不好受。而且他想到自己的女人难产时也没像这样哼哼叽叽的,就觉得它有些装腔作势。
中午时分,母猪开始生了,生得想不到地快。扑哧一个扑哧一个,不多不少,十三个!让刘树礼乐得眉开眼笑。忙活完,他就走出去,在院门口站了一阵,等待赶集的人回来。可是,好像今天人们比往日赶集回来得晚,刘树礼一个人也没看到。他在那块断碑上蹲下来,忽然有些担心,也不知担心什么。
中午过去了,才开始有村里人陆续走来。
“让小秋说中了,”刘树礼得意洋洋地说,“整整生了十三个哩!”
别人答应着,并没显示出他所意料的惊奇。“是吗?”他们只淡淡地说。也没有停下脚步进院里看看。
后来刘树礼就看到了乔尚七等人。
“村长,”他笑嘻嘻的,“生了十三个哩。”
但是乔尚七等人就要从他眼前走过去了。
笑容缓慢地在他脸上凝固着。
乔尚七走了。褚金盛却站住了。
刘树礼重新在脸上堆积笑容,但一看褚金盛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就咯噔一下。
“陈继冬家的猪娃是你捡到的吧,”褚金盛面无表情地说。
“是呀,”刘树礼忙说,“是我儿捡到的,我给他送去的。”
“今天在镇上陈继冬说了,你给他捡到了猪娃。”褚金盛说。口气一转,“你也不就是给陈继冬兄弟捡到过一个猪娃嘛,有什么了不起?很难说那猪娃是不是你偷来的呢。”
刘树礼只觉心神一忽悠,就有些支持不住。“我怎么会是偷来的呢?”他忙说,“不信你问我儿子,是他从地里捡到的。”
“我当然要问了。”褚金盛说,“我有办法让你儿子承认。”
刘树礼一听,背后就像呼地吹来一阵冷风,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金盛,”刘树礼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慌乱,“这跟我儿子可没关系!”
褚金盛的目光一亮。“你刚才还说是你儿子捡回来的,怎么又说跟他没关系?”
“是没关系,是我捡的,又是我送的。”刘树礼说。
“噢,我知道了。”褚金盛恍然大悟似的,“你要保护你儿子!就你这样的,对谁都枪毙,还能养出好东西?你还去吃糖馃子!”
刘树礼急得摇头晃脑,冷汗呼呼地在身上出。良久,他叫出了一句:“该死的糖馃子!”他不知怎么办好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妈的红莲饭铺!我要烧掉红莲饭铺!”
褚金盛冷笑了一声。“你急什么呢?”他说,“等我问清楚是不是你儿子偷了陈继冬兄弟的猪,你再烧红莲饭铺不晚。”
刘树礼眼里已经充满了恐惧。他忽然朝院门退过去。褚金盛也摸不清他想干什么。到了门边,他停住了,褚金盛就看见他从门后抽出了一根绳子,而且很快在门框上结好了一个环。
“我不用多想,金盛兄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刘树礼止不住声音的颤抖,“我家的母猪刚生了十三个小猪,那都是些肥滚滚的小猪,一个个又黑又亮。我的儿子也还小,金盛兄弟,求你看在同村人的份上,对那孩子多看顾一点,别吓了他。”
褚金盛睁大眼睛,愣住了。很多人也都愣住了。
“快叫村长!”过了好大一会儿,褚金盛才喊了这么一声。
乔尚七村长很快被叫来了。乔尚七看看吊在门框上的刘树礼,又看看脸色蜡黄的褚金盛。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褚金盛揪住乔尚七的衣角,浑身哆嗦着,“他怎么会这样!”
乔尚七生气地打开他的手。
“这不好办么?砍断绳子,等他醒过来,再问他,要枪毙谁?”乔尚七不慌不忙地说。
正巧小秋手里有一把割草的铲子,听了乔尚七一说就要去把绳子弄断。但他个儿矮,踮起脚尖也砍不到。
人群里的李西元性儿急,等不得了,一把推开他,但还没等去砍,扑通!绳子突然松脱了,刘树礼沉重地跌在了地上。
乔尚七对地上的刘树礼看了一眼就回家了。褚金盛好不容易才镇静一些。
“李西元,”他喘息着说,“这事就交给你办。我有点头疼。”他也走开了。
李西元他们就紧盯着刘树礼,耐心地等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