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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的大叫 庆典

(原载《春风》2002年第八期)

鸡在马金桥家院子里咯咯地叫,像是在笑。

一只母鸡生下一只蛋,就常会发出这样的大笑声。马金桥的女人徐芙蓉养了二十只母鸡,从街上侧耳一听,院子里笑声一片,证明至少有十五只母鸡在这天的中午生了蛋。

一只刚刚生下蛋的母鸡,最能接近人的灵魂,马金桥家的院子里也就像有很多人走了进去,但那些母鸡发出的却是恐惧死亡的声音。它们在院子里被马金桥夫妇追得飞窜。突然,一只花母鸡跃过墙头,坠到街上,脚还未站稳,就又咯咯叫着,抻开翅膀,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了。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重叠在了同一张画面上,让街上的人看得眼花缭乱。

马金桥随后从院门里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菜刀,高声呼喊着:“抓住它——!”

这时候人们明白过来,夹在生死之间的母鸡跟人的灵魂也是非常贴近的。再听它的叫声,就不能说是在笑了。

马金桥卷着一股血雨腥风,凶狠地从人们身旁跑过时,很多人都下意识地要使一个扫堂腿,把他给扫趴下。但马金桥连跑带蹦,一步能跨三米远,半人多高,什么绊子也不管用,不过一转眼工夫,就跑到了村口刘四楞家的柴垛下。人们看着他弯下腰去,斜着身子,伸手从柴草里捉住了那只可怜的母鸡。

人们再没有听到母鸡的叫唤,马金桥提溜着两只母鸡翅膀走过来。人们看到母鸡直着脖子,张着嘴,但没有声音,显然是吓呆了。

“马金桥,你要杀鸡么?”人们问道。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杀鸡?”马金桥说,“杀鸡是家里有了喜事。我家里有喜事了吗?”

“你儿子马飞腾定亲了,”人们说。

“我儿子没有定亲,”马金桥说,“是信贷员王德胜的宝贝儿子王小伟定亲了,跟金佛寺马飞腾表姨的闺女王貂婵,这也是马飞腾他妈徐芙蓉做的媒。”

人们巴不得马金桥立刻走到他家院子里去把呆住的母鸡杀了,但马金桥仍旧没有从街上离开的意思。他把身子的重心移到了右腿上,做出了小学生做操时的稍息动作。

“王德胜不亏是有钱人,”他说,“你们猜猜,王德胜的谢媒钱是多少?”

人们摇摇头。

“猜不出来,”人们说。

人们不想再跟他说话了,那样只能使他在街上逗留的时间更长。

母鸡分明已经开始慢慢清醒,它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张着嘴,脖子也不再梗得像棍棒一样笔直,它在用人一样的目光朝人们打量。

人们把头转向别处,暗暗决定绝不再跟马金桥讲话。

“你们猜不出来吧,”马金桥说,“整整五百块!王德胜有金钱,王貂婵嫁到他家,是她命好。”

人们听了,又忍不住把头转向他。

“种一亩棉花,也不过挣到五百,你去年种了几亩谷子,一亩地也就挣六百,”人们说,“王德胜一出手就给徐芙蓉五百,所以你家就杀鸡,对不对?”

马金桥一摇头:“不对。”

人们紧张起来。

“走,咱走,”人们相互招呼着,“咱肚子饿了。”

“慢着,”马金桥说,“给我两分钟的时间,好不好?我这就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告诉你们。我们家的这桩喜事,说来话可就长了。最初马飞腾不愿意跟他爹在地里学种谷子,他一趟趟地跟王小伟去塔镇,路过我家谷子地的时候,他连看我和他妈一眼都不肯看……哎,你们别走,你们听我说!你们——”

人们纷纷走开,只有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回头说:“快家去吧,马金桥,你家有喜事了,你家得杀只鸡!”说完,就把脚步加快了。

马金桥愣在了那里。母鸡果真清醒过来,重又咯咯地叫出了声。它在马金桥的手里挣扎着,两条腿徒劳地挠着空气。马金桥没有把人们叫住,但母鸡的叫声像长了钩子,把所有人的腿都钩住了。

人们缓慢地转过脸来,对马金桥呆呆地看着。

马金桥忽然一笑。

“徐芙蓉把茄子炖熟了,”马金桥说,“谁说我要杀鸡?你们看我逮了一只鸡就认为我家有了喜事,要杀鸡庆祝,那你们错了!我逮了这只鸡是因为……”他指着母鸡腚,“这里有只蛋,太大了,它生不下来了,我要给它剖腹产。”

马金桥一抬手,隔墙把母鸡扔进院子里。

母鸡们在院子东南角的茄子棵下挤成一团,惊恐虽然还没过去,但它们已经不再叫了。

马金桥走进来,一场新的骚动就又要发生。马金桥从来没想到母鸡的目光看上去会那样让人心碎。他马上把菜刀藏到了身后。

在全体母鸡注视下,马金桥蹑手蹑脚地走向他的女人徐芙蓉。

“你怎么把鸡放了?”徐芙蓉问他。

“嘘——”马金桥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说,“过来。”

徐芙蓉也不由地像他一样放轻了脚步。

他们走进屋里,马金桥松了口气,在小板凳上坐下。

“我把烫鸡毛的水烧好了,”徐芙蓉小声说。

“那就让我洗个澡!”马金桥说。

徐芙蓉猛一愣。“马飞腾就要回来了,”她疑惑地说,“马金桥你不准备杀鸡了吗?”她的声音渐渐扬了起来,“马飞腾一看家里连只鸡也没杀,马飞腾会很不高兴!”

院子里又像是有人走进了鸡群,显然徐芙蓉的话把不祥的信息从屋里传了出去。

徐芙蓉朝鸡群转过脸,发现那些鸡都在警惕地注视着屋内。徐芙蓉没想到鸡的目光也会充满质感,与她的目光一撞,竟然哗然有声,仿佛两块金属,撞击之后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但徐芙蓉还要说她儿子从塔镇回来吃不上鸡,徐芙蓉说:

“马飞腾一不高兴,笔头子一歪,写你一家伙,看你马金桥老脸往哪儿搁!”

马金桥咧嘴笑起来,瞧着徐芙蓉,像瞧不够似的。

马金桥又郑重了。

“徐芙蓉,你再朝鸡看看,”马金桥说。

徐芙蓉的再次朝屋门外转过脸去,她的身子分明颤栗了一下,她还缩起了肩膀。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马金桥问她。

“咦?怪了!”徐芙蓉满脸惊异地说,“我怎么看到了常舜生的女人刘桂花?我怎么还看到了刘四楞的女人侯丁香?刘桂花侯丁香门也不敲,钻到茄子棵底下干什么?茄子棵都蔫巴了,她们摘不到鲜茄子了!”

马金桥并不回答她。

“那只花母鸡名叫花妮,黑母鸡名叫黑妮,白母鸡名叫白妮,红母鸡名叫红妮,”马金桥说,“还有张春花,刘秋月,王玉兰,李秀梅,它们不是鸡,它们是女人,我养了二十个女人,哦,连上你徐芙蓉,就二十一个——哦,徐芙蓉你她妈在干什么!你怎么拧我?”

徐芙蓉恶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我就拧你!我这就去杀只鸡,哄得马飞腾高兴了,让他笔头子一歪——哼,我拧死你!拧死你!看你有脸胡说八道。”

马金桥忙说:“好好,你去杀鸡吧,那都是些跟你一样的女人,那都是你的姊妹,你愿杀你就杀吧。你不是把烫鸡毛的水都烧好了么?你下得去手,你就去杀吧,别指望我帮你一把。我也不吃那些鸡肉,它们是我的女人。说不定哪天夜里它们就睡在我的床上,它们让我舒服过了,我怎么能忍心吃掉它们?你是不怕的,徐芙蓉。它们是你的姊妹,但也是你的情敌。马飞腾吃不了的,你最好全都吃光。哎哟,徐芙蓉,你他妈真拧啊!你他妈用的劲又加大了!求求你,徐芙蓉,你别再拧了。”

徐芙蓉松开手,悻悻地站起来,拿起菜刀就要往外走。鸡群里又有了咯咯的叫唤声。

徐芙蓉甩着那只拧过马金桥的手,她把自己的手都拧痛了。

但马金桥又咧嘴笑了起来,他撩起衣襟,看着肚子上的青痕。

“徐芙蓉,这里淤了一大块血,”马金桥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再拧我一回,那我就更高兴了。”

徐芙蓉不理他。她就要走出屋门,身子悬在门槛上,前脚已迈到门外,鸡群的叫声也眼看就要连成一片。

“徐芙蓉!”马金桥猛地叫道。

徐芙蓉的前脚就又落在了门内。

徐芙蓉回头看见马金桥已经不笑了,那种严肃的样子她仿佛是头一次看到。

“徐芙蓉,你坐下,”马金桥拍拍另一只板凳,说。

徐芙蓉稍一迟疑,就听话地坐下来。

“你把刀放下。”

徐芙蓉又放下了刀。

“我给你商量一件事,”马金桥慢慢说,“徐芙蓉啊,我想过了,在别人家很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太高兴了,这也是为人处世的事理。”

马金桥接着说:

“现在村里人都很不高兴。村里人耕好了土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地变成干土。咱家不是有喜事了么?我心里一高兴,早上就起早了些。我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去地里转了一圈,眼睫毛上都结了霜,但我们还是不能在土地墒情好的时候,把小麦和大蒜种到土里去。本来我也是很不高兴的,但我不能不为咱家的宝贝儿子高兴。我想过了,刚才我在街上就想过了,即使我们心里高兴得直想唱出来,直想蹦老高儿,我们也不能让不高兴的人看出来。你烧好了开水,你炖一锅茄子干那倒还罢了。但你要炖的是一只香喷喷的母鸡,即使咱偷偷把鸡杀了,炖鸡的香味儿也会飘出去,人人就都会知道咱家杀了鸡。在村子里杀鸡这样的事,是不可能把人瞒住的,锅盖封得再严也不行!你得把香味儿全都吸到肚子里去,徐芙蓉,你能吗?”

徐芙蓉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你不能!”马金桥看着沉默的徐芙蓉,“那样你就得变成一只气口袋了,我一把抓不到你,你就能飘到天上去。”

“他爹,你说,这可怎么办哪?”徐芙蓉忧愁起来。

“你也不想变成嫦娥织女是不是?你跟老马受了半辈子苦,你还想再守半辈子我这可怜的老马是不是?”

徐芙蓉认真地点点头。

马金桥脸上泛着欣慰笑容。

“你是一个好女人,”马金桥把手放在徐芙蓉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不管是白妮黑妮,还是春花秀梅,都动不了我马金桥的心,我马金桥是不会让我的女人愁坏的。哎,徐芙蓉,你的手不是很巧么?你包菜包子能包九种花样,你包的和尚帽子包子、大元宝包子我都不舍得吃。你做的面鱼儿跟活的一样,你做的面鸡蛋都能孵出小鸡来,你做的面耳朵都能听得见声音,就更不用说你做的面老虎了。马飞腾小时候拿你做的面老虎到街上逞能,常吉贵找上门来,说马飞腾吓唬他家小孩,把他家小孩吓掉了魂儿,害得我没少给他赔不是。徐芙蓉,你能不能用面做出更好吃,也更好看的东西来?”

徐芙蓉目光发饧地望着马金桥。

“他爹,”徐芙蓉轻声说,“只用面做馉饳怎么可以呢?”

“我也这么想呢,”马金桥说,“我们家的喜事并不是杀只鸡就能打发了的。徐芙蓉,我再来问你,我们家多少年没有喜事了?二十年前,你生下马飞腾,算是一件喜事,我买了五十斤鸡蛋,给你过月子。后来我指望马飞腾长大能考上大学,但他连考两年,都落榜了。我原以为他又要像他爹一样,在村子里过上一辈子了,哪里想到他会比他爹有出息,他明天就要去塔镇正式上班了!这二十年里,一头一尾,唉,唉,说起来也就两件喜事。徐芙蓉,这可是咱家的庆典哩!这样的大庆典,没点儿不寻常的东西来庆贺庆贺,是很说不过去的……”

“哎呀!”徐芙蓉紧张地叫了起来,“屋影子朝东了,我连午饭还没做呢!”

马金桥却不急不忙。

“马飞腾现在还不来,我猜想他是在塔镇耽搁下了,”马金桥说,“你去王小伟家看看。王小伟要是在家呢,你去问他马飞腾晌午还回不回来。王小伟要不在家,我肯定马飞腾晌午是不回来了,那样我们就又有了一下午的时间来准备这次庆典。”

“马金桥你让我去王小伟家看看?”

“是的,”马金桥说,他的手放在徐芙蓉浑圆的肩上,还在不停摩挲着。

“你起来去看看,”马金桥说,“我这就去用你烧的那锅热水洗个澡。我得把身上洗干净了,才能准备这次庆典。你瞧,我在身上轻轻一搓,就是一条灰泥。干净不干净可是态度问题。”

“狗日的马金桥你让我起来!”

徐芙蓉又叫。

“起来吧,他妈。”

“狗日的你让我起来,”徐芙蓉气喘着说,“可我……可我身上软了。”

徐芙蓉去王小伟家不长时间就回来了。

厨房门外的地上有一滩湿迹,形状像是一只巨大的佛手,徐芙蓉一看就知道马金桥已经洗过一遍。

马金桥盘腿泡在水盆里,嘴角带着笑纹,微微闭着双目,两只粗大的手慢慢朝身上撩着水。徐芙蓉站到了门口,他也没朝她看一眼。

徐芙蓉没想到马金桥被水泡过的身体会那样好看,盆子里的水还很清,撩到他清洁的胸脯上,就像沾不住似的,马上流下来,连颗水珠都没有挂住。

徐芙蓉也没想到自己一看就出神了。她扶着门框,眼里倏地飘来一朵柔媚的红云,不停忽悠着,她也不知道另有两朵红云,透过常年被日光晒得黧黑的皮肤,柔媚地浮现在她的两颊上。水声响得清脆细碎,仿佛星星一样晶莹闪亮,使她错以为自己走到了温柔的星空下面,鼻端也呼吸到了花朵的芳香。

“你饿不饿?”徐芙蓉忽听马金桥问道。她不由一怔。她清醒过来,眨巴一下眼睛。

那朵红云消失了,她看见马金桥还在水盆里泡着,还是刚才的老样子,像是一边洗着澡,一边沉思,两不干涉。

“我……”她支吾着,没说出什么。

马金桥就又小声问了一句。

“傻话,谁不吃饭不饿?”徐芙蓉声音温柔,“你去看看表,都几点了!”徐芙蓉向他走过去。

“咱们日子过好了,”马金桥说,“每天吃着白面馒头,年节下大肥猪肉也没少从塔镇割,鸡蛋也不像过去一样稀罕了,我说徐芙蓉,你肚里的油积得也不少了,你少吃一顿,能不能受得了?”

徐芙蓉蹲在了马金桥的脊背后面。

“我受得了,”她说着,向他伸出手去,“我给你搓背。”

马金桥猛地躲闪开了,水从盆沿上荡漾了出来。

“别动,”他叫道。

“他爹,让我给你搓背吧,”徐芙蓉像是在哀求他,“我喜欢给你搓背哩。”

可是马金桥却说:“你再去烧锅热水来。我问你饿不饿,是想让你先不要做饭了。”

马金桥说:“你再烧锅热水吧。头一遍我洗出了一盆糨泥汤子,如果我没光着身子,我就把这泥汤倒在院墙下面,来年你种茄子,保证结出的茄子比南瓜还大。我把泥汤倒这门口了,你没能看见水该有多脏。我洗了第二遍,还要洗第三遍,可热水被我用完了,你再烧一锅。”

徐芙蓉听了,就去烧水。

她烧着水的时候提醒马金桥:“他爹,你还没问我王小伟在不在家哩。”

“我不用问,”马金桥说,“王小伟十有八九不在家。塔镇了派出所自从有了王小伟这帮合同制民警,正式民警可就清闲了。有了王小伟这帮合同民警,正式民警基本上可以提前退休了。这也不是我造谣诽谤,王小伟的爹就是这么对村里人说的。哎,徐芙蓉,王小伟的爹问没问你找王小伟干什么?”

徐芙蓉往灶底塞了一把柴。

“问了,”她说,“但我没说。你说过的,我们不能显得太高兴了。王大胖子还以为我要打听他家儿子跟王貂婵相好到什么地步哩。我不过是个媒人,要好要歹是当事人两个人的事,我管了他们一时,但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你做得很对,徐芙蓉!”马金桥大加赞赏。“我们家有喜事了,但我们即使什么也不说,别人家也会知道。王大胖子外号中央电视台,简称cctv,王小伟会把马飞腾去塔镇工作的事告诉他,你堵上他的嘴,他也能用后脑勺子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马飞腾明天就去塔镇正式上班,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要看到他从街上走过,那就更不用我们废话了。但我们并不显得很高兴。待会儿呀,我还要有意哭丧着脸去地里看看。如果我装不成哭丧脸,我就在出门之前把脸捏成这样。”

说着,马金桥就用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并朝徐芙蓉扭过来。

“你瞧,徐芙蓉,这是一张标准的老骡子脸,”他说。

徐芙蓉扑哧笑了,却被灶里冒出的烟呛了一口。

她咳嗽着,用烧火棍指着马金桥,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她不咳嗽了,却发现自己脸上淌满了泪水。

“徐芙蓉,你怎么哭了?”马金桥问她。

她抽泣着。

“我没哭,”她说,“烟熏的。”

她用手背把脸抹干,可泪水又下来了。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徐芙蓉?”

“你怎么会惹我生气?我说过的,是烟熏的,”徐芙蓉说,“这是南瓜秧子烧出的烟。”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响起来,白色的蒸汽在锅盖周围喷射着,厨房里立刻变得雾气腾腾的。

徐芙蓉站起身,蒸汽吞没了她的头颅。

“水开了,”她说。

“你想哭你就哭吧,”马金桥看着没头的徐芙蓉说,“虽说今天是宝贝儿子的好日子,但我不怪你的。村里人要是听到了你的哭声,问我你怎么了,我就说你想吃香蕉了。你馋香蕉馋得直流口水,流干了口水还不解馋,就憋不住哭了。徐芙蓉,待到明年你就不用怕了,你可以在香蕉堆里打滚,我也要在自己身上涂满香蕉泥,管保你这辈子再也不馋香蕉了!”

蒸汽渐渐稀薄,徐芙蓉的脸孔显露出来,并没有泪痕。马金桥发现她的脸色红润,也像年轻了十几岁。他心里一动,起身从水盆里出来,趿上鞋子,跟她一起把水盆搬到门口。哗的一声,将污水泼在门外地上。

那只大佛手马上蠕动起来,就像有了生命,又陡然长大许多。

徐芙蓉亲手兑好了洗澡水,马金桥重新坐进去。

水清幽幽的,马金桥就像坐在了一只空水盆里。

马金桥抬头看着徐芙蓉,徐芙蓉忽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她扭头避开马金桥的视线,就要走到他的背后。

“你也洗吧,”马金桥拉住了她的手,小声说,“一块儿洗。”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将振动传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手原本是很粗糙的,但带给马金桥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它是那么的娇小柔软,仿佛只剩下了一种神秘的跳动。

马金桥又小声说了一句,“一块洗吧。”

她倾着身子,似乎马上就要倒进水盆里了。

“你快洗干净了,”她艰难地说着,眼前忽悠忽悠地摇晃,“我别把你脏污了。”

“不怕,”马金桥说,“我可以再洗第四遍的。再说,你也不脏。”

他吃吃地笑起来。

“女人一点儿不脏,我听说过的,女人水性,水到了水里,怎么会脏呢?”

他吃吃地笑着,笑容和笑声既说不上猥亵,也说不上正经,却使她感到镇静了一些。

她眼睛发热地看着他的脸。

“你很不正经,”她说。

她挣脱开他的手,飞快地脱光了衣服,像团白肉一样地坐进了盆子里。

她直不起腰来。

盆子不够大,水就哗哗往外溢,几乎溢出大半。

她坐在了他身上,他趁势抱住了她的腰。

他们面对着面。

她“啊呀”大叫了一声,身子忽然向上一挺,随后又猛地沉下去。

水花溅到了他们脸上。

他感到自己眼里掀起了风暴,她也剧烈地哆嗦起来。她呻吟着。但他又感到风暴猛地在眼里消失了,速度之快就像发生了一桩奇迹。他还抱着她,却像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她依旧哆嗦着,极力往下沉着身子。

“马金桥!马金桥!啊呀!”她又止不住一迭声地叫道。

她的目光迷乱,但马金桥一动不动。

“我要死了,马金桥!”她叫着。

马金桥看见她眼睛在往上翻。

“让我死吧,马金桥!”她嘴里不停叫着,伴随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但马金桥不动。

只见她的身子一歪,大呼一口气,整个人都软瘫在了水盆里。

“狗日的,我死了……”她呻吟着,渐渐沉静下来。

马金桥松开她的腰,往她身上撩水。

她无力地支撑着自己的头颅,用含着深深怨意的目光看着马金桥。

过了半天,才听她低低地说:“这是第二次了,马金桥,今天这是第二次了,你惹了我,你又不管我。”

说着,胸脯又开始起伏了,神情也又开始恍惚。

“你在看什么,马金桥?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她叫道。

马金桥脸朝着厨房门外。

“一只鸡,”马金桥轻声说。

“一只鸡有什么好看!”徐芙蓉隐隐感到了心底的恼怒。

“这是一只叫陈美萍的母鸡,”马金桥说。

徐芙蓉转过头去,一只黑花母鸡正从门外打量着他们。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胸脯。当她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一只母鸡时,就扬手驱赶它。可它不但不害怕,还又朝门内探了一下头。

“看我不杀了你!”她恫吓道。

“陈美萍是你养的母鸡,它想看就让它看吧,”马金桥按下她的手,“你瞧,水就要凉了。”

她不再驱赶母鸡了,她盯着马金桥的眼,马金桥没显出什么,她自己反倒慌乱了一下。

“马金桥,”她让自己坚定一些,但她说得还是有些艰难,“马金桥,你跟我洗澡,你真就……不想要那个?马金桥,你看我老了不是?”

“那我告诉你,”金桥神情庄重,“你不老。我们正在准备的是一场盛大的庆典,我们不能随便想要那个!”说着,就又朝徐芙蓉身上撩水。

徐芙蓉无端地感到气闷。她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嘀咕道:“我是个老娘们儿了,但我还不到四十三岁,你说的,我做不到,——那我不洗了。我这就穿上衣服。”

马金桥一把拉住她。

“好吧,老娘们儿,我来教你怎么做,”马金桥说,“你知道我刚才都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得给马飞腾买辆摩托车,我在想我应该花多少钱给马飞腾买下这辆摩托车,还有这些钱从哪里出。马飞腾当上了塔镇政府的通讯员,他没有一辆摩托车怎么能行?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方圆二十里,他要骑辆破自行车走遍整个塔镇,这苦可不是好吃的。马飞腾是要有辆摩托车了。王小伟离正式到塔镇派出所上班还有半个月,cctv就把摩托车给他买下了。”

“他爹,”徐芙蓉说,“你是让我也去想给咱家宝贝儿子买摩托车的事吧。”

马金桥摇摇头。

“买摩托车是老爷们儿的事,”马金桥说,“老娘们儿想一想怎么给老爷们儿做饭,就可以了。现在你就开始想,你晚饭准备做些什么样的面馉饳。”

“那你真的不想杀鸡啦?”

“这个不用你管,”马金桥说,“我自有安排。”

徐芙蓉就歪起头,认真想起来。

忽然,她扑哧一笑。

“行,”她说,“这个办法还真行!我忘了跟你坐一个澡盆里了。”

“可你别忘了朝我身上撩水呀!”马金桥说,“我正在给你搓灰呢,我在搓你的胳肢窝,我又搓你大奶子了。”

徐芙蓉听了,不禁感到有些惭愧。

马金桥却又大叫起来:

“徐芙蓉,你这臭娘们儿在搓什么呀!什么样的擀面杖经得住你这样使劲呀!”

马金桥哭丧着脸走出院门。

街上的人看不出他刚刚洗了澡,但贴着他的身体,则是一身新换的清洁的内衣。他感到自己神清气爽,很轻易就把脸拉长了。

在这几天里,从早到晚,不断有村里人走出村子。他们停在自家地头上,叹息够了又走回来。

马金桥跟随他们出了村,也没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他家的地分布在通往塔镇的道路两侧,一块叫作刀把地,一块叫作鸭子嘴地。他却没去他家的地,他转向了另一条道路。

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有一大块全村最好的土地。现在它也像别的土地一样,在晚秋透着寒意的天空下,徒劳地裸露着。

那里本来是一处乱葬岗,荆棘遍地,杂草丛生,白骨森森,毒虫横行,是村里人最忌讳提起和涉足的地方。每到夏夜,磷光成团成球,明明灭灭,在村口乘凉的人远远看去,像是野地里搭起了戏台,耳中还常能听见鬼鸣啾啾。那磷光只要被人一盯,就缥缥缈缈地越过田野,跟微风一起吹到村口,落在肩臂上,都像饱含了鬼魂的凄苦与愤怨,或如寒霜般麻麻地冷,或如针灸般点点地热。因此,除非你乐意让鬼气袭身,害一回打摆子,一般人都会及早把眼睛移开。村里人都知道的,磷光这东西很邪乎,只要盯上谁的眼睛,就会不可阻挡地扑来。

这就更不用说凄风苦雨的秋夜了。满心愤怨的灵魂也罢,死无遗憾的灵魂也罢,都会躲在潮湿的墓坑里,发出一段段悲伤欲绝的歌声,让不幸听到的人寒彻肺腑。

乱葬岗成为村里人言谈和行动的忌讳,是有它的道理的,虽然有些胆大的人在夜里走近过它,窥探到那里其实是小白兔的乐园。整个墓地亮如白昼,玉色小白兔蹦蹦跳跳,还有很多白发童颜的老头子,倚着松柏,在那里饮酒,赋诗,很多穿红戴绿的老嬷子,坐在藤蔓缠绕的墓穴旁,咭咭呱呱地说笑个没完,也没能从根本上颠覆大多数村里人的共识。相反,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一只从乱葬岗子利箭一样跑出而又陡然在田野上消失的小白兔,更使这种忌讳得到了巩固。

马金桥的老祖宗起码有五位躺在了那里,但那些杂草荆棘早已铲除。墓地变成了平整的良田,只有耕翻土地时偶尔翻出的白骨还能证明它的过去。

这块土地的肥沃也是村里人没有想到的。那一年村里组织人们平掉了所有的坟头,挖出的棺材就地烧掉,然后种上小麦。

小麦长出来,麦苗肥厚墨绿。

成熟之后,麦穗又大又沉。但拨开麦丛,发现根部干枯的叶片火红火红,就有人说麦子从土壤里吸了死人的血。这一块地就打出那么多小麦,差不多比得上其它地的总和。每一颗小麦都粒大饱满,芳香四溢,但没人敢吃,疑心吃到肚里,就等于吃进一个亡魂,眼斜嘴歪还罢,闹不巧还要整天替亡魂说话的。

当时塔镇有个姜定邦社长听说后,专门从塔镇赶来,让人磨了面,烙了十几张葱花油饼。

姜社长一气吃了九张,就到场院上扬了一会儿场。又要去吃,但饼没了。

原来人们只顾看姜社长变成打狗棍常四九,就没那留意那些馋出口水的小孩子,剩下的六张饼全被他们偷吃了。

人们纷纷抓起新鲜的麦粒,往嘴里塞,几乎香透了牙齿。但姜社长却打着饱嗝,抛下一句话,这块地打出的小麦全要缴公粮!

姜社长走了。听说姜社长走到半路上,忽然停下来,从路边摘一朵野花,像夹一根香烟似的,夹着耳轮上,扭扭捏捏了半天才摘掉。

那些吃了油饼的孩子也有了不寻常的表现。他们坐在门墩上,就有人认出了一年前死去的活宝刘满仓,或者两年前死去的癞子头王见天。他们不是抓耳挠腮,就是老气横秋地坐着,手里也像端着根长烟袋。

村里人看着他们的怪样,差点笑死。但他们很快就好了。

他们从门墩上下来,压根儿不知道刚才做了什么。

第二年,人们从这块地里收了一块比贮水缸还大的地瓜。此事再次惊动了那位姜社长。

有人说在地瓜里藏着一个人,因为在夜里他亲眼看到地瓜一动一动的,不光听到了叹息,还听到一个声音在里面说,憋死了,让我出来!

姜社长围着这只大地瓜转了一圈,眯眼瞅着它,不知在想什么。就有人提议,拿刀把它劈开,看到底有没有人。

姜社长却又抛下一句话,带到塔镇去!

地瓜被带走了。村里人看不到地瓜了,地瓜的大小也就无法得到统一,你说地瓜像个石磙,我说地瓜像个房子,还有的说地瓜像个场院,能盛得下全村的人。越是得不到统一,人们就越想念这块地瓜。

生产大队长李长柱派人去塔镇打听地瓜的下落,但地瓜已被看护起来,没社长准许,谁也不让看。

几天后,地瓜踏上了北去的旅程。

塔镇人民要把天底下最大的地瓜运到北京,送给***尝一口。整个塔镇的人都睡不着觉,盼望着从北京传来的消息。

但过了大年,也没听说地瓜运到没有。许多人猜测没有运到,火车哪能跑那么快呀,从八月十五启程,最起码也得过来年正月底。就有人说,这还叫火车呀,这叫牛车。

许多人就又猜测,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适合用火车来运,火车既然跑得飞快,就一定不大稳当。

牛车走得慢,牛车稳当,怪不得正月初七了还没有北京的消息。

在这期间,村子里出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村里的四类分子王心元背后对人说,把地瓜送给***尝一口,***是真龙天子,就不怕万一变成花狗常小六?

这话传到了生产大队长李长柱的耳朵里。李长柱让民兵连长许日友来做调查,许日友那几天口里害溃疡,疼得说不出话,对王心元冷冷地看了一眼,就又带人回去了。

当天夜里,王心元偷偷出村,吊死在乱葬岗仅存的一棵柏树上。

后来人们认为最可靠的传言是,地瓜在兖州被隆重地送上了火车。火车向北长驱直入。

到了沧州,还没事呢。但到了廊坊,就出事了。押车的人果真听到了地瓜里的声音,地瓜里有人在说自己水土不服,病了。

这可把押车的人吓得不轻,但火车在飞驰,押车的人又不能把地瓜打开,只好更用心地守护着。结果地瓜冲破他们的拦阻,从车上滚下来,摔得四分五裂。里面当然没摔出人来,在地瓜破碎的一刹那,亡魂早就腾空而起,翻山越岭,回到了它栖息多年的墓地。

这就不怪人们总是听不到有关地瓜的确切消息了。

——墓地的丰产不容置疑。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不光你种什么,就长什么,还一律长得那么好,而且旱涝保收,以致现在有人说起来,当年生产大队长李长柱跟人比着吹牛皮,谎报村里亩产两万八千斤,并不是全无根据。它是一块良田,有过辉煌的历史,却依旧改变不了它曾经是乱葬岗的事实。

村里人在这里耕耘多年,死人的颅骨,胫骨,肩胛骨,肋骨,指骨,牙齿,殉葬的瓦罐,铜锁,等等,等等,依旧常常被人翻出来,将女人和孩子吓得尖叫着跑开。

夏夜里,磷光也还常常被人看见,成团成球,闪闪烁烁,飘摇不定,像迷路的鬼魂打着灯笼,寻找回家的路,玉色小白兔也常常利箭一样,从那里跑过。大人吓唬小孩了,嘴上还说,再哭,把你丢到乱葬岗去!

马金桥动了得到这块土地的念头。他不怕那些漂荡无依的亡魂,他有五位老祖宗躺在了这块墓地上。如果他得到了这块土地,在他做活累时,就能够随便跟他们说说话。他也不怕亡魂吃了他的粮食。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爷爷死的时候,破席子一卷,连个墓坑都没挖,在这里一丢就了事了。如果他在翻地时能够找到一两块骨头,并能断定是他爷爷的,他准备挖一个像样的坑穴,把骨头深深地埋在地下。

但既然这是一块好地,自然轮不到他马金桥的头上。村里还有很多人并不惧怕亡魂。

在秋天干燥的田野上,一股旋风伴着亡魂吹来,他们就停下干活,一边往旋风吐唾沫,一边骂着,呸,滚开!

李长柱活到四十九岁就死了,但许日友没死。

那年许日友六十岁,他的两个儿子看中了这块曾经是墓地的土地。马金桥也就分到了一块刀把地,一块鸭子嘴地。

马金桥哭丧着脸在朝许家的土地走去,但许家的人却开始从地里回来了。

天色已晚,秋风瑟瑟,就连阳光也像失去了热量。

许家的人看见了马金桥。

“马金桥,你是不是要去吊丧呀!”许家的人向他喊。

“是呀,我去吊丧,”马金桥说,“我去给我老祖宗吊丧,我也去给紫脸的茄子,红脸的辣椒,白脸的棉花,黄脸的玉米,麻子脸的花生吊丧。它们在这个秋天死去了。”

“马金桥你神神叨叨的,你不怕鬼魂扑在你身上?”许家的人又笑着说。

“我巴不得呢,”马金桥说,“我巴不得鬼魂扑到我身上,那样我就能问问他我家老祖宗具体埋在哪个位置了。”

“马金桥你神神叨叨的,鬼魂扑到你身上,你能把村里的鸡吓得都不下蛋了,”许家的人说,“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马金桥越过了他们。

田野上的人已经不多了,越往前走,人就越少。

渐渐的,田野上就只有马金桥一个人了。

马金桥感到了一股凉气,他缩了缩肩膀。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忙追上去。

那人离他不远不近地走着,他看不出是不是同村的人。他希望他回过头来。他喂了一声,那人回了头,他看到了一张麻子脸。他心里咯噔一下。

麻子脸又向前走了,他止不住继续跟上去。

突然,麻子脸不见了。

他又看见了另一个人。他想问一问,那个麻子脸到哪儿去了,却又发现这是一个黄脸人。

黄脸人不说话,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继续跟上去。

在转过一棵小杨树的时候,黄脸人也消失了。

接着,他又依次发现了红脸的人,紫脸的人,白脸的人。那个白脸的人突然消失之后,他就已经站在光秃秃的墓地里了。

秋阳昏黄,垂在天际,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起。四处没有一个人影,马金桥胆大,也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想起自己赶来的目的,就尽量镇定下来。他慢慢蹲下身子,神情也变得庄重了。

“我将来一定能分到这块地!”他说。一开口,他就觉得好受多了。

“等村里再调地的时候,我一定明确提出来,我就要这块好地,”他接着说。

“老祖宗,你们听着,我是马金桥哪。我是你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将来调地我要求抓阄,你们可别忘了暗地里帮我一把。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今天晚上我要做的事你们一定也会理解。我的儿子有出息了,他还会更有出息。他出息更大了,我就能要求抓阄分地了。我分到了这块地,我每天都能好好跟您说说话。我种够了那块刀把地,还有那块鸭子嘴地,拖拉机犁地头,拐弯都费劲。还有那些不好好走路的人,常常走过路边,踩坏我的庄稼。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有盼头了。我们求遍了塔镇的人,我们还求了村长,我们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连买摩托车的钱都没有了,但宝贝儿子马飞腾明天就要去塔镇上班了。他当上了塔镇的通讯员!老祖宗,以后我们可以不再总那样受人欺负了。但我们也决不欺负别人。这是一个崭新的起点,我得有点特出的表示才对。只要马飞腾接受了我的表示,我就不怕他不肯长出息。他长了出息,我就有可能分到这块好地。你们在我的地里,想吃什么,随手摘来就吃。唔,我在想,你们也许只能吃到香蕉了,因为村里所有的土地,从明年起,都要变成香蕉林。不过变成香蕉林也不错呀,香蕉软和,正对老年人牙口。”

马金桥喃喃地说着,天就黑了下来。

他站起身,神情庄重。

“天不早了,庆典就要开始了,我该回去了,”他说,“老祖宗,我回去了你们不会觉得孤单吧。你们猜我刚才碰见谁了,我碰见了花生、玉米、棉花、茄子、辣椒。村长说过的,这里将是大片的香蕉林,它们没地方可去了,也正好跟你们做伴。”

马金桥转过身去,又嗤的一笑。

“如果棉花、玉米、花生、茄子、辣椒也在听着,”马金桥拱拱手说,“我马金桥这就拜托了。以往我们一家有得罪的地方,请多担待些吧。记住,路上见了我,也别掉头就走。我成了可怜的瘸子,一股风就有可能吹倒,大哥大嫂们也别忘了扶我一把,啊?”

马金桥回到村里。

天已很黑了,是一个不常有的黑夜。明明天上有几颗星星,却好像没有发光。夜风冷森森的,在街上吹过,也像吹过的是一团黑气,遇到什么,什么就被吹得更黑。马金桥是不是还在哭丧着脸就谁也看不到了。

马金桥脸上带着微笑。这是他生活了四十五个年头的村庄,不管天有多黑,不管街面多么坎坷,即使蒙上眼睛,他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到家里去。但街上的阴影里到底站着多少人,他就搞不清了。

他搞不清街上有多少人,这情形也可以说全村的人都从家里走了出来,都从黑暗中注视着他,也可以说一个人也没有。

他微笑着穿过黑咕隆咚的街道,来到了自家院子里。他向正屋走去,但徐芙蓉却从厨房里叫住了他。

厨房也黑黑的,马金桥看不见徐芙蓉,就像是厨房在说话。这让马金桥感到有趣。

“徐芙蓉你别开灯,”马金桥说,“让我猜猜哪儿是你。”

厨房就说:“我做了一锅面馉饳。”

马金桥听出厨房的声音很不对头。

“徐芙蓉你着凉了吧。”

厨房又说:“半夜了,马飞腾还不回来。”

“半夜了?”马金桥惊异地说。

“可不,半夜了,”厨房说。

“天不过刚黑,”马金桥说。

“左等右等你不回来,我就做了一锅面馉饳。”

马金桥暗暗点点头。他明白了,自己果真遇上了鬼魅,怪不得街上黑灯瞎火。但他不动声色。

“你把灯打开,”他轻声说。他看到了厨房里的徐芙蓉。

徐芙蓉坐在柴草堆里,萎靡不振。

“你别生气,”他说,“马飞腾这就回来了。”他要往正屋走去。

“他爹!”徐芙蓉举身叫道。

“我肯定他会回来,”他说。

“他爹!”徐芙蓉又叫。

他回过头,看着徐芙蓉。徐芙蓉却欲言又止。

“你说吧,”他静静地说。

徐芙蓉就说:“他爹,王小伟的爹王大胖子来过了,你前脚出去,他后脚就来了。”

“王大胖子要来就来呗,”马金桥说。

“王大胖子说话很不中听,”徐芙蓉说。脸上闪过一丝阴云。

“怎么不中听了?”

“我晌午不是去王大胖子家了么?”徐芙蓉说,“王大胖子认准我是去探听他儿子跟王貂婵到底相好到什么地步的,他追到咱家,告诉我,王小伟跟王貂婵要好到摸奶妈妈头子了!你听,这是当老的说的话么?他还劝我死了心,王貂婵不会看上马飞腾的。我要拆散了这桩亲事,王小伟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不跟我算完。我就说这是我做的媒呀,我怎么又会拆散呢?他接下去说的话就很不中听了。他说,他知道,他听王小伟说过,马飞腾想去塔镇当通讯员的事就要办成了,我就又动了王貂婵的心事。可是,他听王小伟说过,在整个塔镇政府,连勤杂工都算上,最没地位的也就是通讯员。你徐芙蓉以为马飞腾成了通讯员了,可通讯员算捏子屌毛灰!我说,王家大哥,我是你儿子的媒人呀,我拿过你五百块的谢媒钱,我还是王貂婵的表姨,你这样对我说话可不中。他一扭头说,哼,不就是一个小鸡巴通讯员么!嘴里叽叽咕咕地走了——啊呀,他爹,你怎么了?”

马金桥脸色苍白,两只眼睛仿佛不是他的,它们悬在他的脸孔上部,又大又圆,轻飘飘的,微微摇晃着。

“他爹!”徐芙蓉惊慌地叫着。

马金桥又奇迹般地回复过来。

他淡淡地朝徐芙蓉一笑。

“没什么,”他说,“王大胖子以为他叫cctv,就可以胡说八道,那谁也不能堵上他的嘴。”

他向正屋走去。

“他爹,咱吃面馉饳吧,”徐芙蓉说。

“不能耽搁了,”马金桥说,“庆典必须如期举行!”

“马飞腾还不来,明天再准备也可以的,”徐芙蓉说,“明天一早咱就杀鸡。”

马金桥已经走到门外的夜色里。

“绝对不可以,”他头也不回地说,“明天我就下不去手了!”

徐芙蓉心里充满疑惑,她看着马金桥向正屋走去了。很快,夜色里响起一声凄厉而短暂的嚎叫。她吓得汗毛直竖,魂儿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刚想起出门看个究竟,马金桥就走了回来。

马金桥手上托着一块血淋淋的东西,还缭绕着一股白汽,但徐芙蓉心有余悸,并未意识到那是什么。

“你听到哪里杀人了?”她只望着马金桥的眼睛。

“太平盛世,谁敢杀人?”马金桥微笑着,把那块东西交给徐芙蓉。

“这是一块肉!”徐芙蓉又惊叫道,“从哪里来的?还是热的呢!”

“管它热不热,不过是一块肉,”马金桥平静地说,“你用这块肉做只肉饼,馅里多放些香油、葱花、姜末。面把肉馅包住了,村里人在熟睡时,再灵醒的鼻子也闻不到肉香。”

徐芙蓉不认识他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这是什么肉?”她问。

“什么肉?嗯,牛肉呗——”马金桥拉长声音。“你想想,我出去那么久,我买回来了一块牛肉。哎,别愣着了,这就去剁肉和面吧,我先在这只木墩上歇歇。”

马金桥坐了下来。

肉饼做好了,圆鼓鼓的,两面烤得金黄,放在洁白的盘子里,像块掉下来的月亮。

马金桥夫妇看着这张肉饼,就都会心地笑了。

“马飞腾准爱吃,”徐芙蓉说。

“那还用说!看谁做的嘛。”

“听,”徐芙蓉竖起耳朵,“马飞腾来了。”

“这狗日的,招人疼的王八蛋,他终于来了!”马金桥陡然气喘起来,“拉我一把,他妈!”

他们站到院门外。一种漆黑的怪物,发着摩托车的呼啸,向他们冲过来。他们听到了王小伟粗暴的声音,“下来吧你!”王小伟把摩托车猛地一拐,就有一个漆黑的人影,从整个怪物里分离出来,扑通摔倒在他们的脚下。

徐芙蓉心口一疼,马金桥刚说了声,“王小伟你怎么能……”王小伟就把摩托车向他家开走了。从后面看,仍然很像一种怪物。

搅乱的夜色,重新安静下来。

他们闻到了浓浓的酒气。地上的人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并不时发出嘿嘿的低笑。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他给抬到院子里。

“王小伟真不是东西,”马金桥咬牙说,“他要把马飞腾摔坏了,我也跟他爹没完!”他猛地呻吟起来。“哦,我抬不动了,你再使点劲儿,徐芙蓉。”他虚弱地喘着气。

“他爹,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马金桥喘着气说,“好了,别抬了,放下吧。”

“我看得把咱儿抬到床上去。”

“不,就放这儿吧,”马金桥说。

他蹲在厨房门口的地上,凑着厨房的灯光,瞧了瞧马飞腾沾满污渍的脸。

“不能等了,”他说,“庆典这就举行。”

他朝院子西南角的黑暗里看一眼,又说:“母鸡,我请你们一起叫吧!”

“他爹,你心疼糊涂了吗?”徐芙蓉害怕地说。

“我没糊涂,”马金桥说,“怪只怪咱们的儿子喝了这么多酒。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心里高兴了,多喝点酒也很正常。”他用手掌把他儿子脸上的污渍擦掉。

这时候,母鸡们开始零零落落地叫唤了。

不一会儿,二十只母鸡都在咯咯叫起来。它们是那样地接近人的灵魂。

“徐芙蓉,别愣着!”马金桥说,“去拿肉饼来。”

徐芙蓉迟疑着。

“马飞腾的肚子鼓鼓的,”她说,“他吃不下肉饼了。”

“叫你拿你就拿!”马金桥愤怒了。

徐芙蓉拿来了那张金黄的肉饼。马金桥把它放在儿子的嘴上。

“张嘴,儿子,”马金桥说,“张嘴,吃一口。”

马飞腾沉醉不醒,脑袋在他怀抱里滚来滚去。

“张嘴,儿子,吃一口。”

马飞腾的身子却直挺挺的,一个死人也没他这样僵硬。

“爹求你了,儿子。张嘴,吃一口。”

徐芙蓉咧嘴大哭起来。

马金桥也哭了起来。

母鸡咯咯地叫着,不知是哭,还是笑。

马金桥哭着说:“张嘴啊,儿子,爹求你了,爹——”他转向徐芙蓉,厉声呵斥道,“徐芙蓉,你哭什么!”

徐芙蓉抽泣着说:“马飞腾吃饱了,就别让他吃了。”

“不行!”马金桥强硬地说,“他必须吃一口。他只吃一口就得!”

他呼唤着:“儿啊,儿啊,你醒醒,你醒醒,你就吃一口,一口就得……”

徐芙蓉陡然没声了。

她在马金桥身上慌乱地摸索着。

“他爹,你身上怎么湿了?”她问。

她把手举到灯影里,仔细辨认着。

她大叫起来:“他爹,你身上有血!”

“嘘——”马金桥小声止住她。

“别让马飞腾听见。这是一块人肉饼,”他说,“肉是我从自己腿肚子上割下来的。”

他用严厉得发黑的目光止住徐芙蓉又要涌起的激动。

“马飞腾只要吃上一口,我就会告诉他,他爹没杀鸡应付这件事,他爹割了自己的肉,给他举行了一次庆典。他要是还有点人心,他就没有理由在塔镇干不好,他就不能让人给踹回来!”

徐芙蓉哆嗦着。她像被马金桥的两只眼睛框住了,那里向她照射着骇人的发黑的目光。

真是出乎他们意料,马飞腾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趔趄着脚步,但没有摔倒。他晃晃荡荡却极为迅速地走向院门。他在院门上咣地撞了一下,他走了出去。

随后,他们听到了一个年轻人无畏的咆哮: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马飞腾,什么也不怕了!他妈的,谁要想坏,尽管坏吧。我就写你们!我笔头子一歪……”

天哪!母鸡们也叫得更急了,显然愈来愈远离它们的本性。对一只鸡来说,一个人的灵魂无异于一团游走在乡村墓地的磷火,现已被它们一清二楚地看到了。

咯咯咯,咯咯咯……它们会这样叫上整整一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