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是急急地吻上了她的唇!她心下一惊,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不不不,这样更不行,她急急地想挣脱,可以琮琰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将她牢牢的箍住,混杂着龙涎香的味道,带着浓厚的酒气,狂乱地吻下来,夏清寒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她也明白,自己不能惊动人,不然自己就出不去了。于是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雪白的后颈渗出潮潮的汗气。任凭琮琰怎样温存,她只是安静得宛如一座冰雕。他终于是没有了力气,疲乏地放开她,软软垂下了手。
夏清寒轻轻吁了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噔噔噔就要下楼去。走到楼梯口却停下来,稍一思忖便立马掉头,将地上醉了个半死的琮琰扶到了床上去。
“清寒……”他在梦中也呢喃着,夏清寒抿了抿嘴唇,终于准备转身离开。“清寒!”他又叫了一声,那双绵软的手又拉住了她!握得紧紧的,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夏清寒几乎又要倒下来被他抱住!却是眼疾手快地扯过枕头塞入他怀中,自己小心翼翼扶着床沿站起来,只看见琮琰将那个枕头,搂得很紧很紧。秋天的夜里真冷,她扯过一条被子为他盖好,掖好了被角。“清寒”他叫道,这一次,她却没有回头,消失在了夜色中。
~~~~~~~~~~
太液池是皇城东南角的一个小小的水池,池子紧靠着高高的宫墙。青苔早已到处爬满。红色的漆块褪色脱落,墙体斑驳残破。没想到那般热闹繁华的世界,竟然还有这么个破败的角落。凌空从来没有来过皇城,找到这里,一定煞费了苦心呢。夏清寒这样想,他是如此用心,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他一定是为了我。一定是。一定是?夏清寒却很固执地相信了前者,心中有过一丝甜蜜,却又慢慢地在心尖儿散开,还没来得及回味,又早已被浓烈的酸楚冲击得干干净净。可是这样美好的谎言如此的苍白,以至于连自己,骗不了自己啊…月色苍凉,羊角风灯的焰火摇曳,照着她的白色斗蓬在夜风中飘飞,像一缕游荡的孤魂,一只寂寞的野鬼。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啊,她无声地苦笑着。林中有簌簌的风声。突然愣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冻结,连站立都有些不稳---那花木丛婆娑凌乱,后来仿佛遮有一块大石头,定神方才看清楚,那竟是一个漆黑的人影!
那个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太监服,却没有太监的猥琐之气。相反,他面朝太液池,负手立于又高又密的树丛,沉稳平静,不动声色,乍看下去,倒真像是一块大石头。只是那双瞳孔,略略凹陷在眼眶里,深沉而精明,映射着风灯里的两团火。夏清寒只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心头有火焰在狂跳,沸腾了汹涌的暗流。是他来了么?
那个人,那个让她哭过笑过伤心难过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是来了!
她恨恨地想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贝齿咬破了嘴唇,几乎就快要渗出血丝来。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那人,扬起巴掌,伴着“啪”地一声脆响,竟已经生生打在了他的脸上!她起先是用了这样大的狠劲,落下来时却很轻很轻。凌空却一下子被打得侧过头去,喉结微微颤了一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借着微茫的月光。她看见他的脸上,泛起暗淡的红肿。夏清寒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每一个呼吸都带了怒意。残余着酒气的唇瓣因为生气而不停地哆嗦着。她恨恨地瞪着他,那双眸子如此澄澈,却渐渐地涌上了微茫的水气。凌空的头仍保持着原先侧着的姿态,目光只落在某个缈远的虚空。安宁如镜的湖面上,有她盈盈的身影。水面上残留着夏天的深黄色荷叶,一只癞蛤蟆望望他们,“咚”地一声跳入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流潋着微茫的月光。
他突然狠狠地将她扯进自己怀中,清寒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拼尽了全力想要推开,他却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得更紧。臂弯内传来她若有若无的体温。她终于不再挣扎,很疲惫似的靠在他怀中,身体起了极轻微的战栗,竟是在哭。起先是咬着嘴唇,渐渐地哭出声来。凌空只紧紧地搂着她,吻过她鬓角的碎发,鼻息喷在耳畔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他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清寒猛地推开他,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带了幽怨。她嘶哑着嗓子唤道:“凌空…”却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话来。今夜月光明朗,皇城里各个宫殿的瓦棱上泛着银白,仿佛刚打过霜。地上层叠着红墙青瓦的阴影,她想起边塞苍凉的胡杨林。她笑着,那笑颜姣好而又凄凉,不知道它的触感会不会像那一窝小狐狸般温暖柔软。她梦呓一般地絮叨:“我等着你,我一直等着你,可是天都亮了,你是不可能会来了…”
月光凉凉地洒下,她美得如同一缕柔柔的白烟。清晰而缥缈,在夜中寂寞地飘摇。凌空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寒你听我说,那些小狐狸我本来打算第二日再送去的,可是汪远洲居然……我…”
“够了!”清寒心中阵阵惊痛似的悲凉,却将那丝痛楚生生地压下去,冷笑道:“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按你在纸条上说的,要我当夜在胡杨林里等你,我去了,到了天亮,你在哪里?若是按你现在说的,小狐狸到我这儿时是第二日,那么纸条上的(今夜),说的应该是在第二日的夜里,可是难道你不知道吗,缙皇第二天的清晨就出发回绥州!你是要我深更半夜跑几百里到那老林子里等谁?”
“我…”凌空一时语塞,嘴唇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夏清寒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你带我走。”
夜真是静啊,方才那只癞蛤蟆,在波光中流连,有叮咚作响的水声。
凌空沉默了。
良久。
良久。
夏清寒的册封礼定在几天后。消息传开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仓促。一般不信邪的琮琰这次竟破天荒看了皇历,他掰着指头说,说这天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诸事皆宜!小晨子,你吩咐下去,箬妃的册封礼,事事都要精心,谁敢怠慢,朕不说别人,就先扣你四个月饷钱!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里眼里满盈盈的全是璨然的笑意,扣住她肩膀的手紧紧的。小晨子唯唯诺诺,周围有聒噪的声响。清寒并不觉得什么仓促不仓促,一想到要册封,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慌,像丢了什么似的。
华清宫却已是热闹起来。在这里当差的宫人们都格外明白这个箬妃在皇上心中的位子,事事都做得格外用心。偌大的殿堂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扫帚的簌簌声。红绸子扯出来了,红灯笼挂上了,红双喜贴满了。夏清寒从琮琰的擎苍宫回来,放眼望去,整个华清宫就像是一个抹了血的大木匣,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像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忽然前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都说了本宫的嘴伤还没好,怎么还给本宫弄这么脏的面纱,若是感染了,本宫要你全家的命!”
“都是她,都是那个毒妇害的!”那个女人咬牙切齿,“都是她!狐媚惑主,皇上平时可是最宠本宫的,这死蹄子一定是用了什么迷药、毒药,她要是哪天运气不好,让本宫给逮住了,本宫一定抽了她的筋!抓瞎了她的那双狐狸眼!”
那声音尖细、锐利,像两柄锋利的刀子,相互摩擦着刀刃。砂得人头皮直发麻。花央低声道:“娘娘,听声音好像是淑妃来了,我们……避一避吧?”
花央是华清宫的一个宫女,夏清寒第一次来缙国,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一直是她在照料。夏清寒像是没听见似的,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浅紫色的衣衫像水一样地流过腰间,里面贴身藏着的仍旧是别着那把匕首。上面的蓝宝石突起了的棱已经被磨圆,透过衣衫是凉而光滑的触感。
“娘娘,”花央迟疑道:“我们还是躲…”
“躲什么?”夏清寒低声喝道,却又带了丝浅笑“本宫可曾欠着谁什么了?躲什么?怕什么?”
“娘娘说的是,只恐怕那锦淑妃…”
“大胆刁奴!”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呵斥,果然是锦淑妃--“花央--你这个刁奴,趁着本宫不在,又在人前说什么!难道箬妃,没教你规矩?”夏清寒循声看去,那一声锦衣华服,那一脸浓妆艳抹,那一身的玫瑰花香,朱红色的上裳上用无数细如胎发的金线绣着的是百鸟朝凤,像是要放出无数的锋芒,几乎就要扎破人的眼睛。“来人!华清宫宫女花央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给我掌嘴八十!”锦淑妃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夏清寒冷冷瞄一眼那团俗媚的朱红,面无表情,视里线有一双恨恨逼视着自己的丹凤三角眼。夏清寒说:“既然花央跟着臣妾学不着规矩,那不如就让花央随了淑妃,如何?其实臣妾也想看看,花央,是会学到泼妇骂街,还是……”
“夏清寒!你!”锦淑妃霎时变了脸色,胸腔剧烈地起伏,尖声道:“你!”她突然高高扬起巴掌就要打下来,白胖的手上金镯子上的铃儿丁当作响。夏清寒眼里闪过凌厉的寒光,稍一抬手,已将她的手腕扼在了空中。夏清寒是练武的身子,
力气出奇的大,将锦淑妃的手在那个尴尬的境地扼得死死的。锦淑妃气急败坏,想挣也挣脱不了,头上的金步摇一闪一闪的。夏清寒冷笑道:“娘娘金贵,行刑这般下作事,可别脏了这双玉手。”夏清寒虽是笑着,但手上的力气却在一分一分加深加重。锦淑妃疼得龇牙咧嘴,却始终都没有叫出来来。她盯着锦淑妃,那犀利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亦像是紧得不容任何人喘息的逼视。锦淑妃的痛苦的眼神里,看见了有自己的冷戾如冰的脸庞。她终于松了手。锦淑妃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有燃烧着的火焰。夏清寒的嘴唇勾出笑意,曲膝轻声道:“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那臣妾就告退了。”
缎面鞋的底子极薄,小路上带了潮气的石子划过脚上,踩上去如棉花一般柔软无声。当时清寒又瞥见朱红色宫墙下的桂花树,真是奇怪,那花儿不但没有谢,反倒一日艳似一日。浓郁的香气,似将整个皇城都浸得绵软了。
“哧--…”腰间一声刀锋出鞘突兀的响声,她“咝”地从牙缝里吸了口冷气--
是,是凌空送她的那一把匕首。
那一柄利刃,在那里闪着煞白的寒光。刀柄上,还是那颗再熟悉不过的湛蓝色宝钻,深邃凛然,像孤独的星空,又极了一只充满灵性的眼睛。她居然从未发现,阳光下那把小小的匕首,竟会是那般璀璨夺目,美得几乎让人无法正视…只是它,那锋利无比的刀,现在在锦淑妃的手中,对着的…却是自己…
“夏清寒!”锦淑妃得意而又幸灾乐祸,摆弄着那把匕首,像是在把玩自己的一件小东西,“你好大的胆!在皇城里还敢带着凶器!根本就是想要来刺杀皇上!来人,把这个刺客给本宫拿下,本宫要亲自审问!”
那锦淑妃本来没有带几个宫女太监,她这一吼,却又不知从哪里传来悉悉卒卒的脚步声,急匆匆地向夏清寒处涌来。夏清寒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几乎就要在下一秒迸裂开来。心更是像发了狂。浑身上下每一个气孔都骤然收紧,封闭了刺骨的寒气。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强迫自己镇静。薄薄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也不觉疼痛,仿佛惟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清醒。她总是这样,纵使内心狂风暴雨,表面上也一定是平静无波。终于是静了下来,汗水的潮气濡湿了颈中细碎的发丝,她咬紧了嘴唇。到了此时此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猛地抓住了锦淑妃握着匕首的那只手。锦淑妃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愣了愣神,待她反应过来时,那把匕首,早已深深刺入夏清寒的肩头!
“娘娘……这…”方才锦淑妃唤过来的大群的宫女太监已闻声过来,见眼前的场面,个个惊恐,面面相觑,慌了手脚。“锦妃娘娘…刺客在哪儿呢?”慕锦儿此刻急着想解释,想说的话一齐涌上来,堵在了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自己握着一把匕首,已深深没入夏清寒的肩头。血浸透了轻薄的衣衫,汩汩地涌出来,那样的红,扎痛了她的眼睛,像是清醒了过来似的,触电般松开了手。夏清寒脸色煞白,看着她的目光复杂之极。血从她捂着肩头的指缝中流出,如同小蟹一般在臂上蜿蜒出狰狞的猩红路线。她的手在颤抖,青筋微突,显得愈发的清峻苍白。锦淑妃说不出话来,像是被抽掉了魂魄,呆呆地看着夏清寒将那没入的刀柄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抽出来,有凄厉的红光。夏清寒握着那把匕首,她看见她嘴唇在颤抖着,以后她要扎向自己,却一挥袖扔入旁边的湖中。“咚”地划破细碎的浮萍,上面的殷红一
丝一丝地在水中蔓延开来,渐渐消失不见。穆锦儿看着那把可怕的匕首,一点一点沉下去,终于哭出声来。
~~~~~~~~~~
绥州城的夜总是静得可怕。
凌空站在城南游山的白沙塔上,负手俯视着绥州,像一个王,在俯视他的世界。这还是刚入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关了门窗灭了灯,连着中央那偌大皇城。像一方坟墓,像一座空城。偶尔有火光,像人天上散落下的火花,带着明亮的跳动着的火舌,向绥州无声地蔓延。他望着绥州中央的那座皇城,嘴角渗出丝丝冷笑。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怎么又在约这里。”背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向自己靠近,带着铜铃铛的声响,“这里真高,好难爬。”
“难爬就回收拾东西梁国去。我再重申一遍,我叫凌空。”凌空的声音像带了冰刀似的冷硬。那女子似乎不以为然,依然是轻笑着,径自在旁边的木凳子上坐下来。凌空逆着光,他的背影在那里,像极了一缕鬼魂。她觉得心里毛毛的,点了烛台。阁楼里亮起来,到处都是暖烘烘的气息。
“凌空,你托我的事,我一定尽力的。不过那夏清寒…”她顿了极短的一刹那,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终于还是说,“你找她来,实在是不合适。”
“这些你管不着。夏婉儿,你给我做好你的事就行。”凌空的语气中有隐忍的怒意。夏婉儿“哼”了一声,“看你这样子,那箬嫔一定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凌空,在梁国看你也挺有谋略,怎么到这件事情上犯糊涂?你那个四姨太太哪适合做探子,可真是差点坏了大事。”
“箬嫔?”
“是啊。”烛光中夏婉儿的笑依然明媚如厮,仿佛从未变过,反倒因为太过标准,似乎少了几分真实。夏嫔儿故意不说下去,看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
“箬嫔?”
“是,我刚好路过,看见她和锦淑妃起了争执,那些宫人一致指认是四姨太…不,是夏清寒。本来皇上盛宠,打算封箬妃的,这下,只能捞个嫔位了。”夏婉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对了,还有一把匕首……她竟然贴身带着一把匕首。”
“匕首!”他浑身几乎都颤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说:“那把匕首可真是漂亮,还有一颗湛蓝湛蓝的猫眼石…”
“我看那个四姨太真是蠢,蠢透了,她为了你,竟不惜用那匕首刺自己的手臂来,将那把惹祸的匕首扔到了池子里这才没有落入锦淑妃的手中。”夏婉儿低低地嗔笑,烛光在夜风中着了魔似的狂舞,她迈着妖艳的步子走来,眼角上翘像带了钩子。她一下子勾住凌空的脖子,吃吃地笑起来,“四姨太太对你可真是痴,痴得叫人发笑,你说是不是?”
凌空皱了皱眉头,像是厌恶,亦像是思量。夏婉儿身上有怪异的香味,和着她喷出的气息,直挠着人的鼻子,一双无骨酥手宛如蛇一般向他襟前的扣子滑去,他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那手上满是珠玉琳琅,冰凉而光滑地咯着掌心。他用的力很轻,却足以让她动弹不得。夏婉儿的身体在这一刻开始颤抖起来,止不住地颤抖,凌空甚至能听到她上牙撞击下牙发出咯咯的声音,有什么温凉的东西落在他手背上。“凌空!”她终于低低地哭出声来,狠狠地抽出自于的手,扑到椅子上嘤嘤地哭起来。凌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皱了眉头。他转身望着那宁静的绥州城,但婉儿的哭声,却固执地直钻入耳来---
“凌空!都怪你!都怪你!本来我在梁国过得好好的,是你非要叫我来的!我骑马跑了七天,每天八百里,骨头都给我颠散了,以为是什么好事儿,结果竟是让我在缙国的宫里头当个眼线!以为是多好的事儿呢!没想到是这种苦差,你是要我为你守活寡不成?就算是守活寡,在凌府好歹也能落个五奶奶的名分!”
她本来身子就娇小,在诡异的烛光中像在哀泣的怨灵。凌空最瞧不起那些娇嗔的女人,此刻看见她这个样子,更是从心底生了一股厌恶。他极力忍住发作的欲望,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就给我滚回梁国去,别忘了,你的名分,也是我给你的,你现在应该明白,你若是回了去,连个凌家五姨太也没地儿当去。”说罢他又解脱似的深深吐了一口气,说:“你走吧,我不拦你。”
他真是毒啊,他明明知道她已经走不掉,她已经没有后路可退,却仍是要将生生将她逼到这个地步。夏婉儿盯着他,恨恨的。目光中带了隐隐的怨毒。良久。终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
凌空将那匣子拿起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这就是你给我配的所谓最毒的蛊药?”
“当然。”夏婉儿犹带了泪痕的脸上几分得意的神色,“这蛊毒的名字叫裂魂,是最毒不过的了,别看它是慢性的,却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应该听说过,蝎子蜈蚣老鼠药,最毒不过裂魂草吧?”
“哦?那说的,便是它?”
“正是。这裂魂,并非是用的什么裂魂草制成,它的成分,是再平凡过的几味药,不过这正是它的特别之处。它的解药极是难配,所以…”
“解药呢?”
夏婉儿狡黠地一笑:“我没有带。”
“呵,心眼儿还不少。”凌空将那匣子放进袖子里,看了看天:“已经是戌时了,走吧。”
~~~~~~~~~~
华清宫。
“箬嫔娘娘吉祥。”花央为夏清寒斟上一杯茶呈到夏清寒面前。花央估摸着是她受了贬谪心情不好,笑得格外谄媚。夏清寒用左手接过那杯茶,香味裹着水气扑面而来,她看见那宽宽的苦丁茶叶舒展开来,随着水中的漩涡无力地打转。箬嫔细细地抿了一口,苦得发涩。她竟然笑了一下,对花央说:“花央你看这些人多势利,看本宫受了贬,都不理本宫了,看这华清宫,都冷清下来了。”
“哪里的话啊,娘娘,花央是看您喜欢安静,所以将她们都打发下去了,您若是想要她们回来,奴婢这就去叫。”
“哎,不用了。”箬嫔叫住花央,绽开一个的微笑,“花央,没想到还是你愿替我分忧。”
“花央身为华清宫的宫女,为娘娘分忧那是自然的,愿娘娘高兴才好。”花央的脸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屋子里太暖。
“嗯,难得你有这片心,该赏!今天本宫受封,你在皇上给本宫的赏赐中挑几件喜欢的吧。快去吧!”
“啊,谢娘娘恩典!”花央高高兴兴地去了,夏清寒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有犀利的光,伴着唇角讥讽似的笑意。花央欢喜得就像一只雀儿。待她走远了,夏清寒抿了一口茶,静静地吹了灯。
又是在太液池。
那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这次,他会如约而至吗?夏清寒心中竟莫名有些害怕。这么多天来,在这座热闹而孤寂的皇城,一切都悠悠忽忽,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在凌府,她房间的床榻上,有佣人乐呵呵地说,四奶奶,看,这是老爷给你带的银头钗。
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小到自己也听不见。
“我要你带我走。”上次在这里说过的话仿佛犹在耳畔萦绕。
那一夜很冷,风真是大,放肆拔弄着她如瀑的青丝,有几缕碎发扫过她耳畔,痒痒的,如同他呵出的热气。他沉默了良久,仿佛有一个甲子的时候那么久,终于说:“好,我带你走。”
她听得真切。
想到这里,她苍白的嘴角终于浮起柔美的笑意。太液池就在前面,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儿。她已经一刻也等不下去。像细碎的铁屑见了磁石,飞一般地扑过去。
“凌空!”
她走上前去,那人倏地转过头来,她心下一惊,象被雷劈过一样,险些跌坐在了地上!
“箬…箬嫔娘娘吉祥…您喊什么呢,我是小晨子啊。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那个太监连忙跪下去行礼,夏清寒有些尴尬,却仍努力定了定神。她淡淡地说道:“本宫看今晚月色好,就出来看看,怎么,要向你汇报吗?倒是你--这个时候,不在擎苍殿伺候皇上,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奴才……奴才…”只见那小晨子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浑身筛糖似的发抖,他趴在地上,像一只垂死的癞蛤蟆。夏清寒瞧不起这副窝囊样儿,心生厌恶。她本来也不想暴露自己此行,于是不再为难他,于是说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本宫也不想再为难你,深更半夜满皇城跑,还不快回擎苍宫去。若是下次再被人逮到,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快回去。”
“是是是,奴才这就回去。”那小晨子连忙拾起地上的拂尘,循着小路离去了。夏清寒看着他的背影,他仿佛走得很慢,连步子仿佛也不愿意挪动。那拂尘的白须子从他肘弯吊下来,须尖沾了水渍绞在一起,夏清寒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儿。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回过头来自顾自四下张望,企盼着什么。那头的小晨子突然一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夏清寒面前,似乎带了哭腔,一字一顿地叫道:“娘娘!就当小晨子求您了!求您救救皇上!”
夏清寒见这仗势知道事情不小,心生疑惑,于是走过去扶起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的小晨子,问道:“起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他人在哪儿?”
“娘娘…恕小晨子无礼,皇上…皇上在这池子里!”
“太液池?你是说这太液池?小晨子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去池子里?”
“奴才真没开玩笑,皇上的确是在这池子里,奴才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要干什么,主上的意思奴才也不敢妄加揣测。皇上已经下去好一会儿了,连泡也没冒了,这才着了急,皇上再三嘱咐奴才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下水,奴才也不谙水性,急得不得了,看到娘娘您来了,也顾不得了,想着您和皇上感情甚笃,也能帮上一些…”
“浑帐!怎么现在才说!你快去给看找绳子,要快!”
“是!”小晨子一溜烟消失在了路上,他跑得真快。夏清寒这样想,却见那夜色下的水面平静无波,上面浮着零零星星的绿萍,其间还藏着些细碎的星星,仿佛是从天上滴落下来的一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清道不明的花香夹杂着湖面飘来浑浊的腥气。她闭上眼睛,跳了下去。铺天盖地的冰冷涌上来,溅起的水开出一朵硕大的水花,又湮灭无数细密的珠子,每一颗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几乎就要将她的皮肤一寸一寸割开来,水甚是浑浊,将她肩部尚未愈合的伤口浸得生生的疼。她闭着眼睛,让身体一分一分地下沉。水没过了她的耳畔,没过她的头顶,长发在水中曼舞,如妖娆的水蛇。已经沉到底了。水下已经积了厚厚的於泥,茂盛的水草像无数的丝线,互相纠缠着,拼命缠绕着一切,谁也说不清这幽深的水草丛里会冒出些什么来。她只是不管不顾地在里面拭探着,却只有冰冷而绝望的黑暗,只有无边无垠的绵软。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缠上她的脚,紧紧地抓住了,她心下一阵狂喜,是琮琰!是琮琰?他脚踝摸去,只有杂乱的水草。她习惯性的向腰间摸去。空空的,没有匕首。她的心咚的一下沉到了水底。胸腔像装了一个沉重无比的铅球,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必须得上去透气了,胸腔却来越闷,脚踝上的水草却越缠越紧。水的寒气一丝一丝渗透到骨髓里,她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开始凝固了。夏清寒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去解开那些水草。宽宽的叶子像一只只粗壮的大手,将她扯得死死的。就在这个时刻,突然又有什么东西将她抓住了!竟真的是一双手!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她的心跳在水中清晰无比,夏清寒感觉到那只手上有一个玉扳指,她知道那是琮琰。那一瞬间,她你嘴角扬起过那样轻快的弧度。夏清寒让身子再下沉一点,努力将他抱在怀里,拭图向上划。可是左手受了伤,虽然拼命忍住,可是没有了力气。她清楚地知道死抱着他不放的后果。夏清寒试图去掰开他的手指,可他握得那样紧,将她的骨头都硌得生痛,实在是掰不开。她已经在水下憋了很久很久的气,意识甚至已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向那只手扎去,那样狠命地扎去,甚至都没有过停顿。一股温热的水流经过她的手,心突地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战栗着抽搐着隐痛着,那么突然那么浓烈那么真实,却又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吃痛,仍然没有放手。她一下又一下地扎着,一下,又一下,心里的某处也放肆抽痛着,他就是不放手。最后她哭了,眼角分明有温热的液体。明明是真切的,却又恍如梦境。她似乎带了哭腔:“你放手啊你放手吧,看撑不住了…”口中有气泡冒出,那是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那只手却似乎听懂了,终于缓缓松开。在水下她看不见的地方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她终于浮了上去。“娘娘娘娘!绳子来了!绳子来了!”小晨子不知何时已在岸边,夏清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抹着脸上的水,“好,那,那快扔给我!”不知是不是在水下泡得有点久,她的声音竟有些嘶哑。“哦,好!”小晨子连声答应,夏清寒接过那绳子系在腰间:“要是有人拉绳子或者没了动静,就赶快拉我上去,记住了!”没容他回答,她又沉了下去。只剩下了一圈涟漪。她潜到水下,幸好琮琰还在那里。她紧紧地抱着他,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替他系上,狠狠地扯了扯,小晨子很快将他拉了上去。
小晨子看是琮琰,喜不自胜,连忙将他扶到一边来。他衣服上的金线闪有微弱的光辉,一条祥龙只余了薄凉的水气。夏清寒望见他,眉宇明朗却锁得紧紧的,薄薄的眼皮覆了双眸,微微抖动着,即使在昏迷中,他也做着一个怎样忐忑不安的梦啊。夏清寒看见他的右手正答答地滴着血水,仍下意识地抓握些什么。她心脏骤然一紧。那小晨子只顾着照看琮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见夏清寒大半个身子还在水里泡着,惊声问道:“箬嫔娘娘您没事儿吧?”
夏清寒还没有上岸,趴在池边喘息。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是惨惨的青白,在阴暗的夜里像是难看的死灰。池子里的水可真是冷。她正望着琮琰出神,小晨子叫了她好几次才听见。回过神来,只无力地摆摆手,喘着粗气说,没事,我…本宫不要紧的,快,快救皇上。小晨子还有几分担忧似的看着她,却见那一头长发没了生气,湿漉漉地贴着她冷艳坚毅的脸庞。像出水的精灵,更像一座千万年不化的冰雕,说不清是美丽还是妖异。夏清寒见小晨子还愣在那里,窝火地将手一扬,一朵硕大的水花夹着绿萍打到了小晨子脸上,她怒道:“都说了本宫不要紧,还指望这点儿水淹死本宫不成?快救皇上,若他有什么闪失,你担待不起!”
夏清寒回到华清宫中,天已经快亮了。幸得宫人们早被她谴走,大殿里空无一人。兀自换了衣服就睡下了。她身子不是一般的好,壮得像小马驹似的。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柩照进来,风吹灭了蜡烛,一滴蜡泪顺着雪白的烛身滑落。夏清寒正要睡下,忽听得“吱呀”一声,她立即警觉道:“谁?”
“是我。”那人仍在暗处,薄凉的晨光却已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浅浅的轮廓。她已经明白过来,却没有了想象中的欣喜,只是很疲惫似的说:“你又来做什么,天就快要亮了,我可不想被人发现惹上麻烦。”
黑暗中他的声音生硬得没有任何感情:“夏清寒,你忘了,是你让我今天带你走的。”
“哦,是吗?”她慵慵散散扯过一个枕头塞在颈下,语气中带了轻快而张扬的笑意,“那好啊,我们走吧。就现在。”
那头的凌空沉默着。夏清寒笑得更欢,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眼角飞扬的弧度,美得让他心惊。她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快,你不就是来接我的吗?”
见他仍是沉默着,夏清寒冷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不羞也不恼,原先的笑意渐渐地冷却了温度,只余了直直渗透骨髓的寒意。她似乎是绝望过,绝望后平静得没有丝毫感情。夏清寒道:“你若是不能兑现了你的承诺,就快给我滚,省得在这里碍人眼。”凌空又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我就真的带你离开。”
“随便。”夏清寒漫不经心间,凌空已摸出一个小匣子。他端着这个小匣子走到夏清寒跟前,说道:“这里面装的毒药,叫做裂魂……”
“裂魂?!”夏清寒一个激灵,似乎浑身都在颤抖着。她不敢相信似的,“你说什么,裂魂?”她恨恨道,双拳却是紧握着,隐忍着愤怒。凌空说道:“清寒,你只要把这毒药给他灌下去……”
裂魂么?
……
梁国的女子最擅长用毒,她不是不知道,这裂魂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毒药她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凌空的嘴唇翕张,她不知道那一张一合,吐出的是怎样可怕的字眼,背后是何等毒辣的用心。只感觉面前这个人陌生得她从来不认识。她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爱上的,竟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那一颗心,也仿佛坠入无边的冰河,一分一分,兀自沉到无底的荒寒里去。凌空见她出神,哂笑道:“怎么,下不了手?你是不是爱上那个缙皇了?”
夏清寒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一般。是啊,早该醒了。脸上重新绽开微笑,她平静说道:“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当时可是你自己亲手把我送给缙皇的,你不是希望我爱上他,难道你是想让我像妹喜,像西施那样,做个间谍待在皇帝身边?凌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敢自比西施妹喜。我夏清寒虽然只是个戏子,即使再怎么卑贱,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我还是知道的。我总不能……”她忽然打住不说了。一个太监尖声尖气在外面叫:“我可是皇上的旨意,你小小宫娥,也敢拦本公公!”
“箬嫔娘娘还在休息,打扰了娘娘你怎么担待得起!”
夏清寒闻声走过去开门,说:“怎么回事?”
那太监正是小晨子。小晨子依礼见过,恭恭敬敬地说:“皇上召见娘娘,请随奴才来。”
“公公请稍等,本宫去更衣,就来。”
“是。”小晨子恭恭敬敬。夏清寒关了门,凌空仍立在那里。她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抓起那个小匣子就向他狠狠掷去。
“凌将军,这盒裂魂,你还是留着自己尝个鲜吧。从现在开始,你爱带谁走带谁走,这深宫大院里有多少闺中怨女,还真够你带的。本宫就不奉陪了。”真是奇怪,她以为自己会疯了般的大吵大闹,没想到竟是这般死了样的平静。凌空忿然离去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她倒像松了口气似的坐下来。忽而想起凌空为她从戏园里赎身的那一天,瑛娘说过的话:“我的姑娘啊,你一定要好好听这位爷的话呀!他不仅是你的相公,更是你的恩公呀!”
不仅是我的相公,更是我的恩公啊。
这句话来自的极远的时候,关于那时的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相公?还算得上吗?
恩公?
呵。
她的唇角渗出丝丝冷笑。她想,她已经有灭了他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