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临近,日光薄凉。没有可以依靠的山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风凌厉地吹,卷得漫天的黄沙狂乱地飞扬,抛起来,又重重摔到地上。残阳如血。晕染了天边几片残缺不全的轻云。耀眼的日光一寸一过穿被染红的云彩。向苍凉的大地扎去,像一团火,慢慢地将世界熬煮,本该被黄沙掩埋的荒凉,却肆无忌惮飘荡在这空洞的天上。
她在沙漠中移动着自己的脚步,略带倦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然而很稳,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留下的那一串浅浅的脚印,却很快又被抹去了。她走了很多天,及膝的长发也顾不上打理,一绺一绺纠缠在一起,在风中划出数道柔婉却冷峻的弧线。黄沙夹在风中,有飒飒的声响。这寂寥空旷的黄色大地中,她只是一个黯淡的水蓝色小点儿。这沙漠,仿佛绵长的大海,没有尽头。一粒粒锐利的沙子从脚下擦过,将那双厚底的靴子磨破了,足底与滚烫的沙子相磨擦,血与黄沙融在一起。后来终于结了一层茧子,却也是暗红的。她依然不屈不挠地走着。沙漠绵长,没有尽头。她想起谁写过的句子,大漠沙如雪。
是啊,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尤其像梁国的雪,一下就是多少天。满世界纯洁的白。
他就在雪地的那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等着她。现在她就要朝他的方方走去,只是这次,有点远。远到她都看不到。
她只知道,他在。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密密的齐刘海汗涔涔地贴着额头。那双漆黑的眼眸恍若隐匿在黑暗深处的泉,深不见底。
亦坚若磐石。
这已经是梁国与缙国交战的第二个年头了。夏清寒在心中数着日子,默然无语。梁国与缙国本来就实力相当,打起来更是没完没了。天边已升起了黯淡的星辰,忽明忽暗。远处的军旗在夜空中无声地飘扬。三个月了,终于是到了……她的眉眼里有盈然的笑意,是一弯好看的月牙儿。浮起的一丝苍白的笑意绷紧了干裂了的嘴唇,从迸裂开的小口子渗出丝丝血迹。步子变得轻快起来,风簌簌拂过她的衣袂。
深夜,仍有哨兵巡逻。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了,噔噔马蹄声向她靠近。
“姑娘,唔,呵呵,你是来什么的?”领头的那个大龅牙问道。语气透着中的轻薄与淫邪,每一分她都听得真真切切。
“我找凌将军。”她冷冷的。
“姑娘……”大龅牙的低低地谰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些跟在一旁的哨兵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光溜溜的长矛。哈喇子将那大龅牙的一对奇大的龅牙涂得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极了一个从地下逃出来的魔鬼。
她却只是冷笑。一直隐匿在黑暗中的匕首,寒光初现,却凌厉无比。
“请让一让。”这一次,有隐忍的愤怒。她径直朝一边走去,大龄牙却伸手拦住了她。“姑娘别走啊,军爷我今天心情正好呢!陪我喝几杯怎么样啊?”
夏清寒却眼睛也懒得转一下,淡淡地望着前方。她蔑笑轻声道:“军爷,您手上长疮了吧,你要是痒,没地儿挠,那就宰了吧。”
“哟!”大龅牙对着旁边的士兵们干笑了一声,却仍笑着:“瞧瞧,瞧瞧,这小妞性子烈,我喜欢!”他牙龈上的哈喇子还闪闪发光,还吐着难闻的热气。眉心微皱,袖子一挥,龅牙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脸上。“啊!刺客!抓刺客!抓刺客!”
周围的士兵们都浮躁起来,阵阵纷乱的喊叫。马蹄声,甲胄声四起,她已被人群包围。脸上尚残余着龅牙的血,在苍白肌肤上画出劲厉的弧线,诡异得很。她素来爱干净,挥手将那血迹拭去,精致的容颜依然姣好明晰。宛如暗夜中怒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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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燃着一堆篝火,将帐子里烘得暖暖的。他褪下的铁盔甲挂在墙上却冷冰冰的。他慵懒地喝着茶。他面前坐着的人却戎装整齐,神态卑谦。
“皇上英明,您此次御驾亲征,必能使军心大振,后天和梁国的谈判必能取胜!”汪将军是一脸谄媚的笑。而他则悠闲地品着茶,似乎很享受。
“汪将军!”一个小哨兵匆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又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将军,将军,不好了,有一个,一个女人…女刺客闯了进来。她还自称,自称是什么凌空将军的家眷。末将不敢擅自做主,这才禀告您。对了,她还,还嚷着要见我们的将军,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放肆!胆敢惊扰了圣驾,不知道这位就是当今圣上!”汪将军似乎并不在意那什么女剌客。“皇,皇皇……”那个小兵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这下更是吓得不轻。
皇上又抿了一口茶,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眉眼透出些许张扬,“凌将军?怎么没听说过,是敌国哪个将军吧,啊?”
汪远洲笑着转向他,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是是,那是梁国的人。”
“梁国人?”皇上咽下最后一口茶,“那朕看看去。”
“皇……”
“行了!”他笑着挥挥手说,“我们后天的谈判,多一个筹码,总是好的。她在哪儿,快带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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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履稳健走出了帐篷,远处传来兵器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他的脸上浮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微笑。
“管你们将军姓不姓凌都给我叫出来便是!”一个女人冷漠凌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一眼就望见了她。她穿一袭水蓝色的衣裙,长发放肆飞舞,在黑夜中显得异样美丽张扬。她手中握着一把闪着耀眼红光的匕首。
“姑娘,你是要见谁?”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转过头来,一眼就望见了他---
有一个人穿着稍亮一些的铠甲,正盯着自己。他腰间的佩剑稍有些歪,上面镶嵌着的一块幽绿的玉石像极了一只晶莹的眼睛。剑柄上泛着银光的图案在暗夜中看不大清楚,也不知是蟒,还是龙。
“我找凌将军。”她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一把锐利的剑。他的笑尚未收敛,映在她眼中,像是怜悯,亦像是嘲讽。他又望了望身后的旗子,她顺着他的目光瞟去,那旗子很旧,有些发黄,上面映着的,是一个大大的“缙”字。
她觉得头有些发晕。几乎站立不稳。她咬了咬嘴唇,终于稳住了。
他终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拿下。”士兵们蜂拥而上向她冲去。她突然回过神来,望向他,他突然有些慌。她冰冷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死死抿着的嘴唇有些发白。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女人竟然就已经腾空而起!她抿着的嘴唇渐渐舒展开来,竟是在朝他得意地挑衅似的笑。
“浑蛋!快抓住她!快抓住她!”汪远洲气得大叫,可是士兵们却面面相觑。原来她已经跳上了军旗的旗杆顶上,轻蔑地白了地上气得直跳的汪远洲一眼。汪远洲正要命人爬上那旗杆,她却已经用匕首将写着“缙”字的军旗裁成长长一条,远远地一甩,绳子便缠住了很远的一棵杨树,
他看见她的目光,深不可测,带着丝丝蔑笑,却。清丽而晶亮。轻轻地一荡,水蓝色的身影便消失在夜空中,他从未见过如此异常妖娆娇艳的花,美丽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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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时候,夏清寒终于到了梁军阵地。那时晨光熹微,偌大的天地间,无端端生了荒凉。这时她已经出了沙漠,偶尔会有一两棵寂寞的白杨。
夏清寒远远地就看见了凌空。因为缙梁两国要谈判,所以暂时停战,士兵们都很闲。她看见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粗大的手无意识地抠着那块石头,指甲缝里有暗红的血泥。身上的铠甲染了灰尘,很是黯淡。凌空颓唐地坐在那里,是如此的落寞。她一颗心稍稍安了一些,却仍然伴着一丝酸楚,他是多么好强的人,他还说,要立个军功给她看呢…夏清寒眼里有极浅极淡的笑意,那亦像是痛楚。她就这样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在唤他,倒更像是安慰。
他怔了一下,浑身一颤,猛然抬起头,目光中有来不及收敛的惆怅。他似乎很惊异--她看得真切,绝不是惊喜。他苍惶地说:“啊,清寒,你怎么来了。”
夏清寒将那丝酸楚生生压下去,笑意却终于在她脸上纯粹而灿烂地绽放。她说道:“凌空,是我,我来了。”
凌空看着她,夏清寒,她走了三个月想要见到的人,终于也看着她了……她这样想,清澈的眼里,是灿烂的笑意。干瘪的嘴唇上有许多裂开小口,这样一笑,血珠便从那些小口中迸出,将嘴唇涂得红,像抹了胭脂般鲜艳明媚,比她进将军府门的那天更美。
他端详着她,目光深沉。半晌。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清寒,你这是何苦呢。
她的眼里泛起盈然的水光。
她微微颔首,泪珠顺着睫毛滑落,在沙地上摔成一朵多瓣的花,支离破碎,如同梁国,亦如同他的将军府。夏清寒终于又重新抬起头来,重新笑着看他,脸上依然散发着炫目的光彩。
她也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不苦,真的
这一觉,夏清寒睡得很沉鼾,仿佛这辈子从未没睡过。直到第二天快要到中午了她才醒过来。换上凌空命人为她找来的最小号戎装,才悠悠忽忽地出了营帐的门。
外头太阳正高,粗制滥造的日晷上,投下一条细细的阴影。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她心里无端端生了惶恐。周围只有一个小兵。她眉头微皱,疾步走过去:“你是谁?他人呢?!”
那个小兵看了她一眼,恭恭敬敬地说:“回夫人,我叫万泓,是凌将军的部下。将军有事走了。叫我好生照看着夫人。”
“那他什么时候回营?”她语速极快,像一串儿连珠炮向万泓射来。万泓顿了顿,半晌。
“万泓!我在问你话呢!”
他害怕似的颤栗了一下,不敢看夏清寒。迟疑一阵,怯怯地说:
“将军让您不用等他回来了,他让您醒来就拾掇拾掇,我…陪您回梁国。”
这就要回去?这就要赶她走?!
呵,这真是讽刺,她夏清寒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三个月,这其中的辛苦,有谁会知道!这三个月的辛苦,就为了来这鬼地方,换件衣裳?!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上,堵得慌,几乎让人窒息。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喘过一口气来。她是如此的爱凌空,他却只是把自己当个大包袱…万泓望着她,浮躁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白杨树枝零乱地洒到她脸上,明一块暗一块,明净美艳,亦狰狞如妖。嘴角翘起张狂的弧度,像是在嘲讽,更像是苦笑。她握着匕首柄的手有些轻颤,深深的寒心和痛楚。
眼眸透亮,却终于渐渐地冰冷下去。
她径直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万泓看她要走,
连忙跟上去:“夫人。”
夏清寒走得这样急,万泓一路小跑,却也几乎跟不上。只是在后面一声声叫着,夫人,等我,等我。我护送您…
“碰!”她却突然停下来脚步,万泓来不及停下来,一下子撞在了她身上,未等回过神来,一柄薄刃便冰冷坚硬地架在了万泓的颈中。她哂笑一声:“就你这样子还护送我?!快滚回去,我一个人,不想带个包袱。”
“夫…”半句话还卡在他喉咙里,却再也吐不出来。万泓早就听说过,凌将军的夫人凌厉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才亲自体会,已惊惧无比。薄刃贴着皮肤,冷硬如冰,她的眼里,也有彻骨的寒意。万泓不住地颤栗,薄刃已割破皮肤,红光乍现。
她冷冷地说道:“回去。我夏清寒杀人,不手软。”说罢袖子一挥,将万泓狠狠地摔到地上。
万泓最后瞄了她一眼,是个冷傲凌厉的背影,却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夫人!!夫人…”万泓在后面吼叫着,夏清寒头也不回,只是大步往前走去。
天地间漫卷着浑黄的沙子,又是一场沙尘暴。夏清寒将面巾蒙在脸上,却仍有几颗飞进了嘴里,砂得喉咙发痒。咳咳,咳咳。夏清寒弓身咳嗽,咳得生生的痛。眼泪都快要落出来了。眼泪?
她可是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呢…
风吹过杨树叶子,有飒飒的声响。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在梁国的日子---
那天是中秋,夏清寒到遥山庙去拜山神。满山都是火红的枫叶,几片几片零碎地铺在古老的石阶上。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在一旁坐下来,白纨扇摇得呼呼地响。
初秋的遥山,枫叶长得正好。密密的浓浓的殷红掩着被行人得光滑的古老青石阶,空寂而幽深,望不到尽头。
她轻声唱道:农家遗孤小儿郎,贫穷凄凄好苍凉。清冷尚未娶妻房。夜静老牛吐人语,牛郎速到碧池旁……”
“红衣女子乃织女,邀来与你做新娘。王母娘娘小孙女,日日寂寞守织机…”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她顿了顿,转过身看见一个青衣男子,负着手,在满是红叶的青石阶梯上缓步前行。深情款款,风度翩翩。
“姑娘的嗓音真是好。只是这样的曲儿,太艳了。”他的嗓音沙哑低沉,接着夏清寒刚才的词儿唱,只让人发笑。夏清寒眼里有璨然的笑意,却仍抿了抿嘴唇。只又转过身去,穿过密密的枫树,可以看见山下一条潋滟着水光的小溪,像七夕时节,孤傲流淌的银色星河。她嘴唇翕张,自顾自唱道:
“牛郎偷把红裙藏,一见钟情两心悦,山盟海誓结佳侣…”
”一见钟情两心悦,山盟海誓结佳侣。”她一遍一遍哼唱着当时的歌儿,可是身旁,却只剩下了荒凉。呵呵。她冷笑一声,生生将那丝痛楚,压了下去。她抿了抿嘴唇,唇上的血化在舌尖,一缕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周围仿佛也都静了下来,只有风吹沙的声音,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什么声音?她心中一紧,屏息凝视细细听,有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夹杂着痛苦的叫声:“救命…”
夏清寒默默地握紧匕首。手柄镶着宝钻,上面的棱角扎入掌心,留下一个小红点。她拨开胡杨树的叶子--饶是夏清寒胆子大,也不禁被眼前的情形惊得一怔---
尸横满地。个个死相惨烈。每一具都中了箭,每一具都青紫肿胀似乎要把身上的铠甲撑破。
她心中暗暗吃惊。这些人显然是中了毒箭。而梁国人,是这几个国中最会制毒的。其中最惨的便是黑兰花毒,中毒者往往身体膨胀,活活胀死。因为太过残忍,所以她从没见谁用过。到底是谁,这样狠毒,要将这些人……
“救命…”夏清寒正思量,却又听见一声呼喊。有人还活着??她看见尸首堆中,有一个人无力地挥着手。她快步走去,跨过冰冷的尸体。在那个人身边蹲下来。察看那人的伤。那人显然中箭不久,毒还未扩散,只是在中箭的右胸口处,有些肿。如果那一箭再准一点,或者他就不能再活着。他真是幸运。
“救我…”那人握住了她的手。微弱地睁开眼睛望着她,满是希望,闪着光彩,明亮如夜里的星光。他穿着干净的白袍,胸口的淤血渗出,是一片暗沉沉的紫。
她不敢确定,只是看了看周围的尸首,说:“好,我救你。”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未待那人点头,就已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架在了胸口,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匕首。“哧啦”一声便割开了他的白袍,露出黝黑的胸膛。“你……”她却连头也不抬,径直察看伤口。一双手白得像雪一样,象一把晶莹的散发幽香的象牙梳。她的手真凉,像一块冰,按在肿胀刺痛的伤口很舒服。她在某处按了按,突然--
“啊!”他惨叫一声,惊起几只寒鸦从梢头飞过。她将那支滴着血的箭扔在地上,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道:“嚎什么?不许嚎,你给我闭嘴。”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有力,有种无法抗拒的坚决。他很听话地闭上嘴巴,在这之前说一句:“好。”
她觉得有些好笑。眼角眉梢,掠过温柔的弧度。她柔声说:“忍着点儿。很快的。”
他用力点了点头。她径直从腰间掏出一壶酒来,含了一大口,又“噗”一声喷在那匕首上。---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那时阳光明媚,映着迷离的水雾,像极了一道彩虹。
她却将匕首抵在了他胸膛。
他紧张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她轻描淡写:“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她仍是不抬头,模模糊糊“嗯”了一声,一刀狠狠地割下去,他险些叫出声来,不行,不能嚎。他这样想,咬紧了牙关。不想又是一刀割下去,比刚刚划得深。他仍一言不发。他是相信她的。
竟有一片温软覆了上来!他心突然发狂似的跳起来--她伏在自己身边,双手覆上那个十字形的伤口。长发妩媚,柔软冰凉,如锦如缎,只是掩住了她的脸。他正要说什么,只觉得有粘稠的液体从伤口流出。她回过头来,似乎发现他的心跳得厉害,呵斥更像是安慰般的说:“怕什么!死不了!”
他没有说话,那痛楚,那肿胀,在一分一分减轻。末了,她站起来,拭去手上的血,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浅黄的印记。她正准备离开,他却一把拉住她,她站立不稳,竟一下子坐了下来!长发扫过他脸上,有若有若无的幽香。她定了定神,握紧了拳头,有隐忍的愤怒。又重新站起来,冷冷道:“公子你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一时语塞,想留住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脸?
她缓缓说道:我这样为你治毒,你要是看见了我长什么样子,我的名声还得了?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哭笑不得:“不是你让我救的你吗?而且我也答应了。”
突然反应过来,盯着他紧紧拉着她的那只手:“松开。”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她看不见,突然抬起头来恼怒地盯着他,两个目光相撞,他看见她澄澈的眼睛,含着怒意,却明朗动人,比误闯缙营那天更美。
她还没认出我来。他这样想,却又想起军营那天晚上,她却不知道,他在瞟见这双眸子的第一眼,就已经沉溺。
他突然扳过她的脸来,软软地吻下来。她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唇上已是一片温热。他的手臂已环上她,她拼尽了全力去挣脱。他明明是温柔的,可是却又将她箍得死死的。她摸索着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架上他的脖子。
他猝然放开她,她“啪”一个耳光扇去,疼痛夹杂着唇上残留着毒血的味道。她的呼吸是紊乱的,冰凉的刀锋架在他脖子上,有轻微的颤栗。
她是真的恼了,大声吼道:“滚开!”
刀锋在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静静的。仿佛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宝物。她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一团火焰,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龅牙眼里没有,凌空眼里,也没有。然而这团火焰却温和炽热,像把什么东西融掉了。
她却已下不了手。索性收了匕首,转身便走。他却依然坐在那里,她的背影早消失了。他只是望着她远去方向。衣衫上有毒血的味道。却夹杂着极浅的幽香。夏清寒并没有走远,还在这附近游荡,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儿去。这样晃悠中,日子也一点一滴地流淌。几天过去,原来她一直都在这里打转。这样想着,无奈地苦笑着叹一口气,拍拍衣衫上的灰尘。凌空给她找来的是男装,穿在她身上有些大。那天她手上残余着中毒箭的人的血,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衣襟上留下两个浅浅的褐色掌形印记。看起来,像两颗重叠起来的心。可是它们明明刚印上去不久,但在这黯淡的灰麻布上,倒像是饱经沧桑,褪尽了光芒。
唉,算了算了,他都不要我了,还想他干什么!她倔强地这样想着,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像被人猛地灌了一口醋,有浓浓的酸楚。她狠狠地咽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将涌上来的东西,一脑儿压下去。
找了棵胡杨树,在树根上的地方坐了下来。太阳被熬得红红的,像被煮烂的胡萝卜,在西边被苍劲的树枝分成几个狰狞的小块,却又一点点沉下去,隐匿了最后的微光。大地变得有些苍凉。她走了三个多月,看过一百次日落,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今天这是怎么了呢。以前这个时候,她还在沙子里挪似的走。陪伴她的只有一盘灿烂的红日,红彤彤地映出他熟悉的面影。她只要走一步,仿佛就离太阳,离他要近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很好啊。只是现在的她,却不知道该已成了无形的孤魂,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寂寞游荡。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又是在梁国,她很不争气地梦到了凌空。梦见凌空宅里的院子。凌空做的官不大,宅子也得小很老,但是清寒喜欢,将它伺候得很好。清寒最喜欢院子里很大的那棵梧桐树,铺开密密麻的叶子,春天还会开出淡紫的梧桐花,一开就会落,满院子都是粉紫色的香气。凌空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一闻就要皱眉头。她最讨厌看他皱眉头了,拧成一把结结实实的金刚锁。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喝茶,一朵梧桐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茶杯里。他的脸色当时很不好看。清寒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就铲光了院子里所有能生根发芽的东西。春天的时候,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显得空空荡荡的,她时常觉得寂寞。
凌空走的那天早上,整个世界都阴沉沉的。她和凌空的那几房夫人,还凌府上上下下的人来送行。待其他人都话别过回去了,她却依依不舍跟送了一程一程又一程。夏清寒跟在后面悄悄看着他,像一个木偶被人扯着线头走。凌空穿戎装的样子真好看,他头上一缕红缨无意识地扫着亮闪闪的铁头盔。身上的甲胄相互撞击有悦耳的声响。丁丁当当的,像在风中兀自摇曳的铜铃铛。他还是发现了她--“谁在那里?”
她窘迫地从树上滑下来,站到他跟前。战士们哄笑起来,笑得真是暧昧。凌空却不喜也不恼,只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膀。又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把匕首给她。那把匕首极是漂亮,柄上镶嵌着一颗幽蓝色宝玉。夏清寒认得--那是梁皇赐给他的东西。
凌空说:“回去吧。拿着防身。”
她抬起头迟疑地看着他。凌空却移开了目光。夏清寒依然盯着他,仿佛在寻求什么。他终于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真好看。纵然有些勉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想再说些什么,那些话却一齐涌上心头,堵了喉咙。
只是说:“你要小心。”
嗯。他淡淡的。转身对士兵们说:“走!”
他调过马头,蹬蹬蹬,很快就走远了。她也不好意思再追,只是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把匕首。没有人会看见,她眼底,有盈然的泪光。
夏清寒出神,泪光中浮现他的笑颜。凌空平时老是皱着眉头,她甚至可以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朝她笑,却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只能把那微笑刻在心里,深一点,再深一点儿。这样,想他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因为凌空,现在已经不要她了。
她微微扬一扬头,泪水未出眼眶,便渗回心里。微微的苦涩。眼前的景色明晰起来,却真是凌空的脸!夏清寒像被雷劈了一下,蓦地坐起来四下张望。还是那片胡杨林,还是那无边的荒漠。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的不真实。她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看似短暂却明明极冗长的梦,沉甸甸的,压得她头又酸又胀。她觉得自己尚未完全清醒,眼前那个凌空,竟如梦境般不真实,她有些恍惚。
凌空兀自伸手摸了摸她的柔嫩的脸颊。声音轻柔得像风中的飘云:“清寒,跟我回梁营去。”
夏清寒一个激灵。像是突然醒过来一般。凌空是笑着的,然而这笑在此刻却有些怪异。她定了定神,正色道:“可是你已经不要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僵硬:“是…是那个小兵诓你的。不是真的。”诓她的么?…她几乎在那一刻都要信了…心中掠过一丝隐痛,她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我信?那个万泓是吧?匕首一架就吓尿了裤子的人,会有那个胆儿,来诓我这个{夫人}?况且这样做,他能得了什么?除非是你授意!”
听她这样说,凌空的脸色微变。沉吟半晌,低声说:“清寒,我是为你好。”
夏清寒的脸色异样苍白:“为我好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听起来不是自己的。凌府本离津州较远,在缙军攻入凌府所在那个小小的天宁县时,那小小的府邸,就已经没了---她还能回哪儿去?
她微微扬起头,顶上的天,空旷得让人心慌。夏清寒拍拍身上的灰尘,艰难地站起身向前方走去,凌空却一把抱住了她。他的身上很暖,让清寒有一瞬间的恍然。热气从耳畔传来,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似的酥痒。
他轻声唱道:“农家遗孤小儿郎,贫穷凄凄好苍凉。清冷尚未娶妻房。夜静老牛吐人语,牛郎速到碧池旁…”
她一下子醒过来,急急地想推开他,却像被抽干了力气。终于记起来,入凌家门的前夕,戏班的瑛娘对自己说过的话。瑛娘收了凌空的家丁送来的一箱珠宝,笑吟吟的。
她对清寒说,清寒,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再唱戏了,你就是凌将军的入了。你要好好待他。是他给我赎的身。
他不仅是你的相公,更是你的恩公啊。瑛娘肥胖的手摸着那些珠宝,脸上的肉被太过灿烂的笑挤成了一团。清寒恭恭敬敬地,什么也没说,却记在了心里。
凌空是我的相公。
亦是我的恩公啊。
后来他们还是一起回了梁营。夏清寒走在凌空后面,觉得似乎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看。一回头,那些士兵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将原先眼睛里的东西很好的藏了起来。夏清寒心中甚是怪异,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手中有微微的汗意。她跟在凌空后面,挪不开目光,她看见他帽上那一缕红缨,已有些脏,变得黯淡,在被时光磨得愈加锃亮的头盔上只显得拖杂。夏清寒突然就想,如果凌空是那个寒光闪闪的头盔,那她会不会变成那一缕多余的流苏。
“到了。进去吧。”凌空突然停下来,恢复了惯有的淡漠。她这才抬起头来,赫然望见一根又老又干的旗杆,半空中悬着一根宽宽的烂布条,依稀可见上面用楷体写着一个“晋”字的左半边。她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不是梁营……”
凌空不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放大了声音:“这不是梁营!”
“我知道。”他依然是淡淡的。夏清寒还想问什么,却见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掀帐子从里面走出来,夏清寒也不躲避什么,就那样打量着那个人。那人见到他们立即露出灿烂的笑:“原来是凌将军啊!快随我来,陛下和汪将军都等您很久了!”
凌空很礼貌地点点头,径直朝里面走去。夏清寒低声问道:“是谈判吗?”
凌空以他惯有的风格,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夏清寒亦无话可说。微微颔首,脚下的泥土有些发红。她的目光扫过,只当不曾看见。
那是大龅牙倒下的地方。
那些士兵被拦在外面,依理她也是不能进的,却偏偏允了她。心生疑惑之时,却已经和凌空进了帐篷。早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了。清寒看过去,觉得有些面善,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凌空和气地笑道:“汪将军,别来无恙啊。”她心中一惊,这才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命人“拿刺客”的汪将军--是他?
突然听见角落里有谁“啊”了一声,突兀得很那个谁又叫了一声:“姑娘”清寒一眼望去,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那个中毒箭的人!
---他是缙皇?!